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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萬物 三

春生萬物

魏憲明是個孝子。從前,春生的婆婆活著的時候,每年春節,大年初一,他們一家三口都要去婆婆家團聚。那是個大家庭,守的是老規矩,除了出嫁的大姑子,他們弟兄三人、妯娌三個、孫兒孫女,再加上待字閨中的小姑子,十幾口子人,把一張舊式的大八仙桌圍了個滿滿當當。餃子包好了,冷盤擺上了桌,酒杯里斟上了酒,這時,永遠是魏憲明豪氣干雲地一揮手,說道:「坐坐坐,大家都坐!春生,你去煮餃子——」
春生笑了,她對他說:「謝謝你啊,師傅!我還沒謝你呢,你是便衣吧?」
男孩兒一邊慘叫一邊「大哥!大姐!」地喊著求饒,春生心軟了,她看那孩子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還沒有成人呢。一圈人圍著他們,那孩子真成了一隻過街的小老鼠,看熱鬧的人九九藏書,你一拳我一腳的,打他就像打沙袋,很快他的鼻子里就流出了鮮血。「送派出所!送派出所!」人們這麼喊。春生擠上去對那男人說:「算了吧,原諒他這一次,他還這麼小——」
等她上桌的時候,早已是杯盤狼藉了。孩子們紛紛離席而去,去放爆竹或是去看電視,男人們都有了濃濃的酒意。小叔子們會敬她一杯酒,說:「大嫂辛苦了!」還是魏憲明,豪邁地回答道:「煮個餃子,還值當說辛苦?酸文假醋!」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人人都很快樂。她也是快樂的。這是個和睦快樂的時刻。她望著魏憲明,她的親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藏了期待,她以為,她早就不再期待什麼了。
那是間小小的門面房,前後一分為二,前面是店,後面就算是庫https://read.99csw.com房,支了張木板床,為的是留人下夜看店。一家人,又在後面的大雜院里租了一間東房,晚上,春生就帶著女兒在這房裡住。起初,夫妻倆,魏憲明管進貨、批發、下夜,春生賣貨看店,可是這樣的生活讓魏憲明憋屈,窒息。他是豪傑啊。他需要的是一個江湖,他怎麼能在一間永遠散發著水果腐敗氣味的小屋裡打發餘生?他變得越來越煩躁,常常酗酒。喝醉了就砸東西,打老婆,罵這個對不起他的世道,把成箱的水果像舉鼎一樣「嘿——」地舉起來朝春生身上砸:他生氣發泄也仍然是個豪傑的架勢。
終於,有一天,他走了,說是要去南方打工。他對春生說:「這日子我過夠了。」春生沒問他去南方什麼地方,去幹什麼,只是對他說道:「不管九*九*藏*書你走多遠,你要回家過年……」他愣了一愣,眼圈紅了。
是啊,春生是大嫂,這活兒,非她莫屬似的。她在廚房裡守著爐灶,聽著外面的笑語和喧鬧,把一排排餃子推進鍋里,看它們在沸水裡掙扎翻騰。這種時候,她不知為什麼總會想起小時候猜過的一個謎語:一群大白鵝,撲騰撲騰跳下河……那裡面有一種歡騰的氣象,天真的氣象,好像它們多麼心甘情願去赴湯蹈火似的。春生笑了,她想,人啊,真自私啊。
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少女時,有過一個願望,此生,能遇上一個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餃子端上桌的時候,對她說一聲「生日快樂」的男人……她沒能遇到。沒能遇到而已。
春生對丈夫說:「咱自己給自己打工吧。」
認識魏憲明,是在春生二十三歲那年,冬天,春節將至read•99csw•com,春生去逛海子邊服裝市場,迎面過來一個大男孩兒,撞了她肩膀一下。她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聽見了一聲慘叫——只見男孩兒的胳膊被一個男人幾乎扭成了麻花。春生驚愕地望著這一幕,不明白自己的錢包怎麼就到了慘叫的男孩兒的手上。
說這話的時候,他身上洋溢著一種天真的豪氣。春生突然之間就有了一些感動,她想起了《水滸傳》中的那些豪傑英雄,特別是戲曲舞台上的那些豪傑,比如,李逵吧,大花臉,鬢邊插一朵大紅花,一派天真爛漫。他們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有一點兒類似於英雄救美。只不過,英雄救美的開頭總是相似的,而結局卻各有各的不同——他們最終不過是人世間一對再平凡不過的柴米夫妻。當然,該趕的都趕上了,先是魏憲明所在的工廠倒閉,接下九-九-藏-書來春生她們的毛紡廠也破產倒閉了,兩個人都下了崗。可是,日子總得過下去呀,他們還有要上學讀書的女兒。夫妻兩人,到處找活兒干,給人家打工,可是魏憲明在任何地方都干不長遠,他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氣,給他帶來的都是麻煩。最後,想來想去,一咬牙,春生拿出了她家所有的積蓄,又變賣了她僅有的項鏈和戒指,湊了筆錢,租下了雲門路上一間門面房,夫妻兩人做起了水果生意。
「便衣?」魏憲明一愣,哈哈笑了,「我可不是雷子。我就是愛管個閑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只聽那男人說:「小子!就看你不對勁,早盯上你了!我就等著你伸爪子呢!」
後來,那男人,魏憲明,從後面追上了她,魏憲明對她抱怨地說道:「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是非不分的人,這世上,才有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