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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的樹 一、梅巧和大先生

心愛的樹

一八九〇年,或者,一八九一年,一個人帶著行裝上路了。他離開海邊的大道,沿灌木林里一條草木繁茂的小路,準備做一次環島的旅行。後來他有了一匹馬,是別人借給他的,他就騎著這馬繼續走向島嶼的縱深。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打著招呼,說:「哈埃雷——馬依——塔馬阿!」意思是說,來我家吃飯吧。他笑笑,卻並沒有停下他的腳步。後來,有一個人叫住了他,是一個像陽光般赤熱明亮的婦女。
「你去哪裡?」她問他。
「我去希提亞阿。」他回答。
「去做什麼?」
「去找個女人。」
「希提亞阿有不少美女,你想討一個嗎?」
「是的。」
「你要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個,是我女兒。」
「她年輕嗎?」
「年輕。」
「長得健壯嗎?」
「健壯。」
「那好。請把她找來。」
就這樣,歐洲人高更,在希提亞阿,找到了他的珍寶,他年輕健壯俊美、皮膚像蜜一樣金黃的塔希提新娘。他用馬把他的新娘、他幸福和靈感的源泉馱回了島上的家。
兩年後,這個男人離開了,他乘船離開塔希提回法國去。他的女人,坐在碼頭的石沿上,兩隻結實的大腳浸在溫暖的海水裡,總是插在耳邊的鮮花枯萎了,落在雙膝上面。一群女人,塔希提女人,望著遠去的輪船,望著遠去的男人,唱起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

南方來的微風啊,東方來的輕風,你們在我頭頂上會合,互相撫摸互相嬉鬧。請你們不要再耽擱,快些動身,一起跑到另一個島。請你們到那裡去尋找啊,尋找把我丟下的那個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乘涼,那是他心愛的樹,請你們告訴他,你們看見過我,看見過淚水滿面的我。
——取材自《諾阿·諾阿》

一、梅巧和大先生

天氣還沒有轉暖,梅巧就脫去了棉袍,換上了春裝:陰丹士林布面的大褂,上身罩一件開司米綠毛衣,那綠真是又清新又理直氣壯,春草似的嘹亮霸氣。生育了四個孩子之後,梅巧的身材,竟然沒有太大的改變,站在那裡,仍然是玉樹臨風似的一個人,一個新鮮的人,出淤泥而不染。這新鮮的人,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手上沾了粉筆灰,或是水彩,甚至還有墨漬,衣襟上也蹭了粉筆灰,卻仍然是新鮮的,明亮的。外面的世界,一個闊大的天地在滋養著她呢。說起來,她倒並不是多麼熱愛教書這職業,她熱愛這外面的世界。
老四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長大,她果然安靜下來,或許,太安靜了些。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言多語的人,現在,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啞巴。她使盡了氣力似的,眼神變得渙散和獃滯。北方的夏季,已經臨近尾聲,卻又突然來了秋老虎。她搬一把躺椅在樹下乘涼,肚子像山丘一樣聳立。那是一棵槐樹,說不出它的年紀,枝繁葉茂,濃蔭灑下來,遮住半座院子。槐樹是這城市最常見的樹,差不多是這城市的象徵。梅巧不喜歡這樹老氣橫秋的樣子,她就在畫上修改這樹,她惡作劇地解氣地把樹葉塗染成了藍色。一大片藍色的槐林,有著洶湧的、澎湃的、逼人的氣勢,乍一看,就像雲飛浪卷的大海,翻滾著激|情和——邪惡。
這後半句,她說得狠歹歹的,賭氣似的。其實,和誰賭氣呢?梅巧就是這樣,是那種能豁出去的女人。當然,從她臉上你是看不到這一點的,她一臉的稚氣,兩隻幼鹿一樣的大黑眼睛,很溫馴,嘴唇則像嬰兒般紅潤嬌艷,看上去格外無辜。她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門響,一抬頭——這一抬頭受驚的神情,就像幅畫一樣,在大先生心裏,整整收藏了五十年。
可是,這事哪裡由得了她?那些不知情的小生命,那些孩子,還是接踵而來了。有了老二、老三,說話間肚子里又有了老四。她的身板,真是太好了,年輕,肥沃,漫不經心撒下種子,就有好收成。她九-九-藏-書折騰自己,在學堂操場上,一圈一圈跑步,在沙坑裡練跳遠,兩條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那一團溫暖的詭異的血肉,就像吸附在她體內一般,堅不可摧。她吃巴豆吞蓖麻油,甚至,還在身上藏了咒人流產的符咒,一切,都沒能阻擋那血肉們一天天壯大、成熟。大先生的娘,她婆婆,在她生下老二時從鄉下來看她就發了話,說:「凌香她媽,快別去學堂現眼了,拖兒帶女的,就做了女狀元,又能咋?」她自己的親娘也勸她,說:「閨女呀,別犟了,認命吧,人誰能犟過命去?」大先生呢?大先生嘴裏不勸,可是那些勸阻的言語都寫在了眼睛里。梅巧就迴避著大先生的眼睛,堅持著,那堅持可真是需要耐力啊。本來三年的學業,她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個年頭,這場艱苦卓絕的堅持才見分曉:梅巧終於拿到了蓋著鮮紅大印的女師的畢業證書。
「是啊是啊,我埋伏在這兒,守株待兔呢。」張君回答。
兩個人的眼睛里,都閃著淚光,流露出了女學生的天性和情狀。可她們終究不是女學生了。就在這一刻,她們突然感覺到了時間就在耳邊,呼呼地,如同大風一樣呼嘯而過,颳得她們心裏一陣茫然。
她捧著那證書,跑回娘家,一進門,哈哈大笑,熱淚狂流。
此時梅巧已是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了,不能再去學校上課。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為她補習功課。白天她守著一座空曠的兩進的四合院,閑得發慌,日影幾乎是一寸一寸移動著,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這麼多的時光要怎麼過才過得完?梅巧嘆息著,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因為梅巧想做一個畫家。
生下第一個孩子,還沒有滿月,梅巧就跑去參加期末考試了。在七月的暑熱季節,她的兩隻大|乳|房,脹得生疼,乳汁在裏面翻江倒海,不一會兒她的前襟就濕透了。巡堂監考的先生關切地停在了她面前,猶豫著要不要https://read.99csw.com遞給她一塊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她吞咽下羞恥的眼淚,在心裏發誓說,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臨產前不久,一天深夜,大先生被梅巧的驚叫驚醒了。原來她做了噩夢。她驚恐地抓住了大先生的手,說:「我要死了!」說完,就哭了起來。這麼多年來,她還從來、從來沒這樣子哭過呢,當著大先生的面,哭得這麼軟弱、無助、放縱和悲傷——她一直都像敬畏父親似的害怕著他。大先生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心裏發毛,嘴裏卻在說:「別胡思亂想,哪能呢?胡大夫是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許諾。
「梅巧呀,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這是自己作死哪!」
梅巧不再點頭了,淚水一下子湧上來。這樣的機會,怕是永遠也不會有的,永遠也不會有啊。她背過了身去,再回頭時,朋友已經不見了,院子里空蕩蕩,灑滿樹蔭,知了的雜訊,像突然浮起似的,遮蔽了一切。知了——知了——知了,那是先知的聲音。
「恐怖。」
「哎呀哎呀,」她叫著,「還以為你在哪兒呢,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了呢,原來你就在我家門口啊!」
七八十年前,梅巧的城市一定是灰暗的。北方城市通常都是這樣一種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處,比如說,城東那座近千歲的古塔上,你會覺得這小城安靜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魚,灰色的瓦像魚鱗一樣密不透風覆蓋著小城的身體。這讓梅巧鬱悶,梅巧就在畫上修改著這城市的面貌,她把屋瓦全部塗抹成熱烈的紅色。一片紅色的屋頂,鋪天蓋地,蒸騰著,吼叫著,像著了大火。大先生評價說:
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裏,它是小的。梅巧嚮往更大的天地,更大的城市。如果具體一點,這個「更大的」城市大概叫作巴黎。
梅巧點點頭,心裏翻江倒海。
從前,張君是那麼英氣的一個少女,寬肩、長頸、濃眉,身板像楊樹一樣永遠挺得筆直。她們開玩笑叫她「美男子」。這狂妄的「美男九九藏書子」曾經叫囂,要一輩子守住她潔凈的處|子之身。如今,似乎是,一切如舊,肩還是寬的,頸還是長的,身板仍然是挺的,可從前的誓言,灰飛煙滅了。
「若有機會,就來南邊看我啊。」
梅巧十六歲那年,嫁給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二十歲,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結髮妻子。大先生的髮妻,死於肺癆,給他留下了一雙兒女。迎娶梅巧時,大先生的長子,已經考到了北京城裡讀書,而女兒,也快滿十三歲了,一直跟隨祖母在鄉下大宅里生活。
「哎呀哎呀!」梅巧連連叫著,因為酒,也因為興奮,雙頰變成了桃腮,灼灼燃燒著,「張君,你真是不平凡哪!」
國民小學校的聘書。
國民小學距離她的家,走路也就十幾分鐘的樣子,課業也不重。還有一樁意外的高興事,那就是,當年她在女師讀書時的好朋友,她們稱作「張君」的一位,竟也在這所學校里任教呢!張君比梅巧早畢業幾年(梅巧不是因為一次又一次懷孕、生產耽擱了嘛),畢業后回到了家鄉,一個離這城市近百里、盛產葡萄和陳醋的小縣份,一來二去的,就失去了音訊。不想,竟在這裏撞上了,還做了同事!梅巧真是高興壞了。
分娩果然是不順利的,胎位不正。留學日本的胡醫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最後,動了刀剪,下了產鉗。梅巧在產床上忍受了兩天一夜的煎熬,生死的煎熬。接下來就是產後憂鬱症,厭食、低燒、不說話,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哭泣。孩子被奶媽抱去了,她一滴奶水也分泌不出來,倒省了以往回奶的麻煩。孩子是那麼小的一個小東西,還不足五斤,剝了皮的狸貓似的,頭被產鉗夾成了長長的紫茄子。她一看到這孩子就厭惡地戰慄,又厭惡,又憐憫。
「讓我念書,我就嫁,」她說,「七十歲也嫁。」
「給我寫信啊。」
「我結婚了。」張君說。
大先生是個嚴謹的人,嚴謹,嚴肅,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這城中師範學校的校長,兼數學教員。大先生教數學,https://read.99csw.com可謂遠近聞名,是這行中的翹楚。論在家裡的排行,他並不是老大,可人人都這麼叫他,大先生,原來是一種尊稱。
張君在國民小學,只教了短短一個學期,就辭職了。她丈夫突然接到了武漢某所學校的聘書,暑假里,最熱的伏天,她離開了這城市匆匆前往長江邊那個火爐里去。臨行前,她來向梅巧辭別。她給梅巧留下了通信的地址,說:
大先生接來了岳母,讓岳母陪伴她坐月子。岳母盤腿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跟她說東說西。說一百句她也不理不睬,說一千句她也不理不睬。她不說話,也吃不下東西,喝一碗沁州黃小米湯也反胃,倒像害喜似的,人一天天瘦下去,憔悴下去,枯萎下去。岳母無計可施,哭了。
春節過後,梅巧就成了一名國民小學校的教師。她先教四年級的算學,後來就教了美術。這教職,不用說是大先生替她謀來的。別人謀職,大約要費一些力氣,可是在大先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只是,這一句話,說,還是不說,卻一定是個折磨大先生的問題。大先生是清楚這女人心病的癥結的:她是害怕四合院里這平常人家主婦的日子,害怕她年輕茂盛的身子和心抵抗這日子!有什麼辦法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現在,梅巧不再是梅巧,而是「大師母」了。所有人的「大師母」。習慣這稱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起初,人家一叫她「大師母」,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覺得那稱呼很諷刺。只有在學堂里,她的同窗們才叫她一聲名字。大先生是守信用的人,婚後,他果然送梅巧重返了女師學堂。也只有在那裡,梅巧還是「范梅巧」,甚至是「范君」。她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總是彼此以「君」相稱:張君、李君、范君的。女師學堂設在一座西式建築里,是那種殖民風格的樓房,石頭基座,高大的羅馬柱、哥特式的尖頂,走廊里永遠是幽暗的,有著很大的回聲。從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愛這裏的,現在,她知道了。
這閱人無數的大先生,驚訝地發現,他的小新娘,拙荊,賤內,竟然九_九_藏_書冰雪聰明!他為她補習數學,真是一點就透。他掩藏著興奮,試驗著,帶領她朝前走,甚至是,跳躍,甚至,設置陷阱,卻沒有一樣難得倒她。她就像一匹馬,一匹青春的、驕傲的小母馬,而數學,則是一片任她撒歡飛奔的草原。大先生漸漸不服氣了,想絆住那馬蹄,四處尋來了偏題、怪題,可是,哪裡絆得住?她總是能像劉備胯|下的「的盧」一樣在最後關頭越過檀溪。煤油燈的玻璃罩,擦得雪亮,燈焰在她臉上一跳一跳,這使她垂頭的側影有一種神秘和遙遠的氣息,不真實。大先生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關於黛玉的那句判詞,「心較比干多一竅」,突然就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讓人驚心,也只有親生親養的娘,說得出口。她娘說完這話,嘆著氣,回家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可是大先生不行,大先生不能「眼不見」啊,大先生不能落荒而逃啊。終於,有一日,大先生回家來,叫過大女兒凌香,給了她一樣東西。六歲的凌香拿著這東西進了母親的房門。凌香喊了一聲「媽」,爬上炕,把這東西遞了過去。
大先生吁出一口長氣,心想,該消停了,安靜了。
那一天中午,這兩個重逢的好友,在校門外一間山東人開的館子里,吃了午飯。是梅巧做東。她們甚至還喝了一點酒,竹葉青。那真是用竹葉泡出的好酒,清澈而碧綠,喝在嘴裏,有一股奇特的異香。她們把著盞,彼此訴說著別後的經歷。梅巧的經歷,三言兩語就道盡了,那就是生孩子,接二連三地,一口氣生出四個。而張君,則要複雜得多,有戲劇性,那就是抗婚,私奔,和心愛的人一路出逃——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嫁給大先生,梅巧是有條件的。梅巧本來正在讀師範,女師,由於家境的緣故輟了學,梅巧的條件就是,讓她繼續上學讀書。
那是一張聘書。
梅巧接過來,先是一怔。漸漸地她的手顫抖了,她一把抱過凌香,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她感到凌香的小身子那麼溫暖、柔軟和芳香,她感到這小生命那麼溫暖和芳香。生活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