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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六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行走的年代

第六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她的話,更是讓他一頭霧水,「為什麼?」他不禁問。
明翠笑了,那是一個諷刺的譏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你是誰?趙董還是趙總?」
冤家路窄,她想。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微微一笑:「是嗎?從前,我也很愛詩。」
「怎麼不開燈媽媽?」
她憤憤地轉身走出了樣板間。等電梯的時候,售樓小姐追了出來。這一路上,小姐和他們每一個人都已經很熟,她的爽快和熱情頗讓售樓小姐喜歡。此刻,小姐又詫異又驚慌地問道:
這久違的、這石破天驚的聲音,這重如千鈞的禮物,讓他震撼。
明翠一震。她從書櫃里抽出了這本薄薄的小書。
「您怎麼這麼說?我們應該謝您……這麼好的新校舍蓋起來了,這方圓幾十里、百里的孩子們,都會受益。趙總,謝謝您!」女校長邊說邊斟滿了酒杯,那酒,也是本地的白酒,「我敬您一杯!」說著,她端起一杯一飲而盡。
「范老師,是我說錯什麼話了嗎?您不再看看了嗎?您如果不滿意的話,還有其他戶型……」
他打開車門,向她,向孩子們揮手,就在這時,孩子們,她的學生們,突然間,用清脆的、天籟般的童聲,鳥鳴般的童聲,齊聲朗誦起來:
他們相互對望了一會兒。他笑了。
「這,它——它怎麼會在這裏?」她有些結巴地問。
光明照亮了房間,是電燈的光,也是她的。那就是他第一次見到娜塔莎,混血的娜塔莎,和那個托爾斯泰的娜塔莎同名,和安德烈的娜塔莎同名。她站在門口,身穿一件大紅的羽絨衣,暖洋洋的,一看就是「中國製造」。頓時,房間里溫暖了,亮堂了,後來,無數的時刻,他都很好奇,不知道這個看上去並不龐大的女人,為什麼她一出現,房間里就會顯得擁擠。她與生俱來地有一種光芒和喧騰的活力,如果她盛開,每一片花瓣都會發出噼噼啪啪歡天喜地的聲響。
見面地點,約在了一個叫「津渡茶堂」的茶餐廳,秘書為他們預訂了一個包間。這個地方,是秘書精心選擇的,既不奢華到令人反感,卻又安靜、雅緻,能讓客人感到自己的被尊重。他破例早早等在了那裡。不是作秀,是真的被那秘密折磨著。天灰濛濛的,城市灰濛濛的,行道樹卻很有姿態,是葉子開始變黃的銀杏。
書「啪」地掉到了明翠腳下。
老人笑得很開心:「怎麼,不願意接受一個老人的邀請嗎?」
「上帝!」他驚叫一聲。
「後來呢?」他忍不住這麼問。
於是,他決定找到這個人。
門就在這時被打開了。
她來在了沙灘上,她沿著海邊走,走,浪花撲上來,沒住她的腳踝,又退下去,再撲上來,再退下,前仆後繼。她好想這個孩子。她看見這個浪花般的孩子一路奔跑著撲向他不懂得的死亡。他不是阿勛,死不是他的理想,可是他死了。
他望著她,千言萬語,涌動著,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一句也沒有機會說出。他知道,是她不給他機會,她那張波瀾不驚的、平靜的、受盡磨難的臉,滄桑的臉,不給他機會。他笑著,向她伸出手,心裏卻覺得憂傷和悵然。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明翠的話,居然真的傳到了這公司的最高層。當然,通過層層的傳遞,到達趙董那裡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
「校長,你,謝謝你了。」
明翠不知道,這裏的氣候和土壤,能不能讓櫻花樹存活,但她不喜歡櫻花。櫻花的美過於虛無和壯烈,像三島由紀夫,她更喜歡草根和中國的桃花。她想起小壯小時候,一兩歲的時候,特別喜歡蔣大為,喜歡他唱的那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錄音機里只要一放那首歌,他就歡天喜地,眉飛色舞,嘴裏「桃花、桃花」地跟著瞎唱。當然,現在他愛周杰倫、愛信、愛李宇春,而且堅決否認自己有過追捧蔣大為的歷史,好像那是段不良記錄。

三、和一棵樹相遇

「我願意,」他笑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我太願意了!」
這話,把女校長逗笑了。
老人又露出了那種狡黠的微笑,「不是,」她用漢語回答,「是從街上撿來的。」
太陽墜落了,黃昏來臨了,鳥鳴聲突然變得響亮,孩子們吃完了晚飯,在學校空場地上跑著、鬧著、跳著。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在遠方的城市裡打工,現在,學校就是他們的家。
新世紀某一年,夏天,明翠參加了一個「看房團」,赴威海看房。九_九_藏_書那個地方,說是威海,其實離青島更近,從前,大概是一片荒涼的海灘,如今被開發了出來,建起了新樓盤,那樓盤的名字叫「望海小築」。
「校長,聽說你本來是來山裡支教的志願者,怎麼就留下來了?」他藉著酒勁突然這麼問。
他的很爛的俄語,還是能勉強聽懂老人的話。老人邊比畫邊指著路旁的一座樓房說,她就住在這裏。接下來,老人突然衝著他狡黠地一笑,用他完全聽得懂的語言,他血液里的語言——漢語,說道:「年輕人,願不願意進去和我一起喝杯茶?」
「不好意思,昨晚讓你看笑話了。」他對她說。
「當然是。」她望著他。
「您中文說得真好,您在哪兒學的中文?」
他驚駭萬分地從信紙上抬起了臉,他的聲音在哆嗦:「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從來,從來也不認識這個女人哪!」
他放下了酒杯,望著她,燈下的她,突然說道:「我從前是個詩人。」
他經歷了一段極其痛苦的日子,葉柔的死,還有接下來生活和時代的劇變,突然之間,身邊的朋友們拋棄了詩,大家的話題變成了「下海」。認識和不認識的許許多多人,都脫鞋下海了。詩變得無足輕重,甚至尷尬。詩所象徵的那一切幾乎是灰飛煙滅。每個人都有自己下海的動力和理由,他也有,那就是,為了麻木自己,擺脫痛苦。
某房地產公司援建的這所希望小學,很漂亮,也很結實。整體澆築的結構,外牆採用了本地取材的青石料,和這大山、和這乾淨的天空、和村莊的其他建築十分吻合。除了主教學樓,還附帶了配樓,用來做學生公寓和教工宿舍。剪綵這天,很熱鬧,市裡、縣裡都來了人,還有媒體,公司來了最高首腦。熱鬧過後,嘉賓們星散了,這公司的老總卻提出了要求,說是想在山裡留宿一晚。他說他喜歡這山裡的空氣。
「為什麼這麼說?」她回答。
他有些驚詫。他想,是誰,這麼恨我呢?為什麼?是拆遷時的積怨嗎?他讓有關人員調出了這些年的拆遷資料,好像沒有太出格的事件發生。這更讓他困惑,為什麼這個女人恨我入骨?

二、趙善明的娜塔莎

「那哪行!」女校長著急了,「山裡的秋天,到晚上,很涼的。這樣吧,學校里還有間窯洞,空著,是給志願者準備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話,我這就讓人去打掃出來,生上炕火。」
「老闆?什麼老闆?」
「在中國,」老人回答,「我在中國生活了十五年。」
「真美——」老總站在山坡前慨嘆。
暖器始終沒有把這間幽暗的房間暖熱,窗外,天色暗淡下來,黃昏就要到了。俄羅斯冬天的黃昏,短暫得就像是一聲嘆息。他突然想起了葉柔,想起很久以前,他們一路同行穿越了多少別人的人生……他無言地望著老人,老人朝他微笑。
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
他驚呆了。
那條路並不長。老人到家了。
娜塔莎是「三劍客」公司的第一個僱員。後來,她就成了趙善明的妻子。
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
此刻,無論是桃花還是櫻花,還都在沙盤上,但大海在那裡,蔚藍、寧靜、豐饒。明翠不是第一次看見海,她到過北戴河,到過廣西北海,到過三亞,還到過巴厘島。從前,小時候,沒見過海的時候,她是愛大海的,大概所有的孩子都嚮往海洋吧?但現在,此刻,她不敢說那個「愛」字。她是一個岸上的人,海對她有一種天然而博大的拒絕。她還是一個內心渴望平靜、缺乏想象力的人,她知道自己讀不懂海,可她仍然被海吸引著,渴望著「面朝大海」的生活。她還知道,「面朝大海」對有些人而言,是一種人生的理想。
海面上飛翔著海鷗,那是小船不認識的鳥。他沒有機會認識海鳥。也許小船會指著它們高興地說道:「呀,嘎——子!」明翠哭了,她恨不能讓孩子長大的那一切。
那是座舊樓房。以他的眼睛,還分辨不出它是什麼時期的建築,他揣測那應該是舊俄時代的產物。沒有電梯,但樓梯很寬闊,鐵藝的欄杆鑄出橄欖枝的花樣。前廳不大,但卻有著高高的拱頂。她的房間在二層,大概是因為朝向的緣故,顯得陰冷、幽暗。一隻闊大的壁爐黑沉沉的,沒有火光,像洞穴的入口。傢具和這座建築一https://read•99csw.com樣,也是舊時代的,有一種凝重的時間感和華麗的破敗。他仍舊不知道它們屬於什麼樣式,經歷了多少歲月,卻讓人在它們面前不由自主地收斂了輕薄的姿態。此刻,窗外的雪光微微映照著它們,那種幽光彷彿時間的光芒。老人打開了暖器,一邊脫大衣一邊對他說道:「請坐,年輕人,我這就去燒開水。」
儘管那是他第一個異國他鄉的冬季,離家萬里的冬季,可他沒時間思鄉。
也是在會晤一個知己。紅顏知己。
她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回答說:「姑娘,你能給我帶句話嗎?給這個開發商老闆帶句話?我不管你通過什麼途徑,請你告訴他,這輩子,我就是露宿街頭,也不會花錢買他蓋的房子!我就是把錢當紙錢燒了,也不會讓他賺我一分錢!你告訴他,這樓盤讓人噁心,我祝福他一間也賣不出去,我祝福他破產!請你務必把這話轉告他!——」話音未落,電梯門開了,她莊嚴地走進去,把驚愕萬分的售樓小姐留在了電梯外。
當然,那一點也不困難,參加看房團時,每個人都留下了自己的基本資料:地址、電話。他通過秘書聯繫到了這個叫范明翠的女人,起初,范明翠拒絕見他,後來,秘書一天一個電話地窮追不捨,於是,明翠改變了主意。
她握住了他的手,說:「再見!」
房間里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她開口說話了。她說:「其實,我沒有見你的理由,也沒有恨你的理由,可我就是——恨你。」
從踏上俄羅斯土地的那一刻,他不再是莽河,他恢復了他的本名:趙善明。
售樓小姐說:「范老師,你來看看這邊,這邊有一間陽光房。」
明翠笑了,她想,海子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用這種方式活著。
深夜,幾個人把他送回了學校,他醉了,他的司機扶著他,架著他,走得東倒西歪。她一直在等他,臨時收拾出來的那間「客房」,此刻,窗明几淨。炕燒得很暖,被褥也都是在太陽下曬出了香味的被褥。那瓶野趣盎然的小野果,擺在了房間醒目的地方,給這樸實無華的窯洞平添了幾分柔情和姿色。他們扶他進來,讓他躺下,他說:「我沒醉——」然後他在一群人,一群閑人後面看見了她,女主人,他沖她一笑,說道:「我從前是個詩人——」話音沒落,他「哇——」一聲吐了。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明翠想,小船離開人世,二十多年了啊!
「趙總,」她遲疑地叫了他一聲,「村裡有一對剛剛結婚的小夫妻,一結婚就結伴出去打工了,他們的洞房是新石窯,空著,我讓人給您收拾出來,今晚,您住那裡,您看行不行?」
「她,這個陳香,她現在在哪兒?」許久,他抬起臉問對面的女人。
「誰沒有醉過?」她回答,「我也有。」
他在一把矇著緞面的椅子上坐下了,那緞面早已褪盡了顏色,曾經活色生香的花紋也磨損得完全看不出從前的面孔。他一邊追隨著老人忙碌的身影一邊抑制不住他的好奇。
他飛到了范明翠的城市。
秋天,正是山裡最美麗的季節,闊葉的樹、針葉的樹,都變了顏色,四顧一望,層林盡染,淺黃、橙黃、明黃,還有火焰般的紅,把秋山渲染得如夢境般輝煌斑斕。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有許多結出了小小的果實,顆顆如同艷麗的瑪瑙粒,在微風中擺盪。空氣是香的。
有一天,他獨自去見一個客戶,那是一單大生意,卻沒有成功。從地鐵里走出來,雪停了,馬路上積雪很厚。那是一條比較僻靜的街道,掃雪車沒有抵達的街道,一個老婦人正在橫穿馬路,她走得很慢,很艱難,腿腳一跛一滑。突然之間,這個在雪地上艱難行走的老人,讓他心底一軟,鄉愁剎那間滾滾而來。他愣了片刻,突然跑過去扶住了那個老人。老人抬頭看了看他的臉,陌生的異國的臉,信任地抓住了他的一隻手,老人的手,戴著厚厚的大手套,像熊掌。他們就這樣手握著手慢慢穿過人行橫道,來到便道上。他仍舊沒有鬆開老人,老人也沒有鬆開他,他們咯吱咯吱踩著積雪走在一條他叫不出名字的莫斯科街巷,那和他要去的地方,是南轅北轍。
上帝讓他看見了,這封母親寫給兒子的信。
「我猜,你大概愛水,對不對?」她也笑了,舉起了酒杯,「智者,干一杯。」

本來,生活中的八卦,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可這一九九藏書次好像有些不同,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錐心刺骨地恨著你,詛咒著你,而你卻一點不知道那緣由,這讓他有些不寒而慄。也許,這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豫讓,她活著的目的就是向他復讎,當然,他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可那畢竟是扎進他人生中的一根刺,讓他不安。
趙總,趙善明回答說:「校長,不用麻煩人家,我就住學生公寓,我打地鋪就行——就當是給新校舍暖房了。」
他驚駭,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震動,明翠望著他,突然問道:「有煙嗎?」他哆嗦著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包駱駝,說:「這個行嗎?」這倒讓明翠驚詫了,她沒想到一個腦滿腸肥的房地產商居然抽的是美國工人階級的香煙。她點點頭,說:「來一支。」她知道那煙很烈。
可是從此以後,明翠就特別喜歡桃花,桃花讓她快樂。
「阿遼沙很英俊,眼睛明亮,愛唱歌。」老人眼睛越過茶杯望向窗外的皚皚白雪,那大概就是她愛上他的原因吧,如此單純的原因,卻能使一個姑娘去國離鄉。後來,中蘇交惡了,再後來,珍寶島打仗了,他們的處境變得很糟,阿遼沙說,我們分手吧,你帶著孩子們走吧。她走了。帶走了三個孩子,那時,她的小女兒才剛剛三歲。
「阿遼沙自殺了。」老人安靜地回答。
他和兩個朋友結伴來到了莫斯科,做貿易。漸漸地他發現,原來他居然有做生意的稟賦,原來他生來就不是一個詩人。他當初對自己的擔心,擔心他會無力抗拒生活的侵蝕,看來並非空穴來風啊。他一邊在心裏譴責著自己對詩的背叛,一邊野心勃勃地、抑制不住地把生意往大里做。很快地,他們有了自己的公司,起初,那公司規模很小,除了他們三個合伙人,連一個打雜的都沒有,於是,他們就給這小小的公司起了一個揶揄的卻也是壯膽的名字:三劍客。那是他的生活中存留的最後一點浪漫的文藝氣息。
他愣住了。一時間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會說中文?」
服務員引進了他等待多時的客人。
俄羅斯的冬天,白晝很短,夜晚那麼漫長。他現在覺得自己有些理解了俄羅斯詩歌和小說中那種沉鬱的基色。但對於一個正在打拚的商人來講,他活在另一個俄羅斯,紛亂,莫測,生氣勃勃,充滿機會。在這樣的俄羅斯,商人是沒工夫睡覺的,儘管它有著最長的黑夜。三劍客的紀錄,是曾經七十二小時沒合過眼。第四天,趙去沖澡,結果在澡盆里睡著了。
他們幹了。
客人也端起來一飲而盡。
茶炊備好了,他們圍桌而坐,熱騰騰的紅茶里加了煮好的牛奶,茶香混合著奶香,頓時使屋子裡有了暖意。「正山小種。」老人舉著茶杯對他溫暖地笑著,那手嚴重變形,是類風濕關節炎的手。那也是他這個茶盲第一次聽說了「正山小種」的名字。
當他們的公司還真正只是「三劍客」的時候,這個冬天,莫斯科下了一場接一場的大雪,那是莽河——趙善明所沒有經歷過的嚴寒,比想象中的還要冷。這讓他常常想起一本蘇聯小說的名字《多雪的冬天》,有一種憂傷撲面而來。但他告誡自己,一個商人不能總是多愁善感。
「是嗎?」
他站起身,望著她,一個中年婦女,不,應該是老婦女,五十多歲,體態明顯開始臃腫,可皮膚看上去保養得還很好,無論怎樣回憶這也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從來沒有過任何糾葛的面孔,毫無意義的一張面孔。那面孔綳得很緊,像是做了拉皮手術,從上面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猶豫片刻還是沒敢貿然伸出手去,服務員拉開椅子,客人坐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喝什麼茶?」
2010年4月26日于北京順義東方太陽城
「我喜歡這兒。」她回答,「還有這兒的孩子。」
她站在樣板間落地飄窗前眺望著大海。隔著玻璃,海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靜謐的翠藍,一波一波海浪,從遙遠的天邊把浪花推向海岸,每一排浪花都朝著那個命定的方向歡快地赴死。她默默地站在窗邊,看了很久,這永恆不絕的赴死突然讓她十分感動,她想起了一個小說中的人物,飯沼勛,三島由紀夫《奔馬》中的主人公。這個叫阿勛的人,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在太陽升起的斷崖上,面對初升的紅日和閃耀著光亮的大海,在松樹下……自刃。他的理想,多麼像這些浪花,多麼像大自然中某些不可思議的秘密。九九藏書
她搖搖頭。

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望海小築」在那片海灘上佔據了不錯的位置,樸素、低調、優雅,暗合著在青年時代喜歡海子、張愛玲、羅大佑和披頭士還有梵高的都市白領的品位,現房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正在建設中的期房,沙盤上的小區,淹沒在一片花海之中,據售房小姐介紹,那些花是櫻花。他們將在小區內種多少多少棵櫻花樹。已經種了一些,還遠遠不夠。

售樓小姐在叫她了。
他說:「再見!」
他不知道這搖頭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對服務員說:「來壺普洱吧。」
「開發商啊,望海小築的開發商。」

四、仁者愛山

如畫的餐桌旁,只剩下了女主人。
「你問我?」
頓時,這間雅緻的新古典風格的茶室里,瀰漫起了嗆人的、濃烈的、異香異氣的煙霧。
原來是這樣,他想。原來是這樣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哪!他在毫不知情的情狀下居然改寫了這樣一個女人的一生。他重新打開了那封信,懷著凜然的感動細細地讀完了它,當讀到結尾那幾句:「假如,你走在一條鄉野間的大路上,如洗的藍天下,金黃的楊樹,或者,銀杏樹,與你突然遭遇,那時,你會被這種純粹的輝煌的美所深深打動,並且,你會理解,為什麼有的人終其一生要走在這樣的路上,就像你的生身父親。」他一陣眼熱鼻酸,儘管陰差陽錯,可那正是他青春時代的理想,是他曾經嚮往的人生。他讀著它們,就像在和另一個自己會晤。

一、樣板間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解凍的一眼。她突然嘆息一聲,從自己隨身的手袋裡,掏出一樣東西,一個信封,很舊的信封,她把這信封放在了茶桌上,說,「看看這個。」
「哦——」售樓小姐笑了,「聽說那是我們老闆的書,我們老闆寫的,他以前是個詩人呢——」
「對。」
「仁者愛山,智者愛水,看來你是仁者。」他說。
於是,他看了。
他想念葉柔。非常想。
他尋找著她的眼睛,他看到了那裡面的淚光。被陽光照耀著的、美如霞光的淚光。他知道不需要再說什麼了,他乘車而去,淚流滿面,把他純真的青春時代留在了黃塵滾滾的身後,留給了陳香。
他想他知道為什麼老人會邀請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來家裡喝茶了。有一個故事在等著他。老人一邊啜著熱茶一邊慢慢地講,大概是長久不說中文的緣故,她的中文到底有些磕磕絆絆,偶爾還會像唱歌一樣跑調兒,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原來,五十年代初,中蘇熱戀的時期,一個年輕的中國工程師來莫斯科進修,他們派剛剛大學畢業的姑娘做他的助手。他的俄文名字叫阿遼沙,兩年後,阿遼沙回到祖國時,姑娘和他一起回來了,因為,姑娘已經是阿遼沙的妻子。
他狐疑地拿起來,只見信封上寫著:寫給小船。是早已褪色的鋼筆字,是如今很難再看到的鋼筆字,筆跡清秀,婉轉,小家碧玉。只聽對面的女人說道,「你打開來看看……」
就留下來了。
在煙霧的遮蔽下,她一五一十講出了那個故事。陳香的故事。那個年代的故事。小船的故事。隔了這麼多年,這麼遼闊的時光,那一切,仍舊清晰得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她講得很安靜,很平靜,沒有渲染,水波不興,茶涼了,水冷了,煙灰缸里煙蒂卻在增多,兩個、四個……她覺得就像是在做夢,居然可以對著這個人講出這一切。生活還是仁慈的,她想。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眼裡慢慢湧上來淚水。
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
「小船死後,陳香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只是不停地給小船寫信,寫一封,拿到十字街口去燒一封。不停地寫,不停地燒,不停地寫,不停地燒……我們都不知道她寫點什麼,她就那麼白天黑夜不吃不喝地寫個沒完,燒個沒完。大家都很害怕,我急了,我衝到她面前對她說,我說,陳香你別白費心機了,小船根本不識字,他——看——不——懂!我這麼一吼,把她吼醒了,她突然望著我慘叫一聲,昏了過去……你說,我為什麼不恨你?」她望著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詩其實很殘酷,對吧?」他望著她。
她笑笑:「美的東西都很殘酷。」
女校長陪同著他,她聽慣了外來者這樣浮光掠影的感慨,笑笑,沒有read.99csw•com說話。她在想著更現實的事,今天晚上,怎樣安排這位貴賓的下榻之處。新建成的學生公寓和教師宿舍還沒有啟用,裏面還都是四壁空空的空屋。
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幾年後,三劍客在香港成功上市。又幾年,他們在一個最好的時機,殺回了國內房地產這片正在開發的處|女地。
這是他對這片土地最起碼的尊敬。

「我想說的是,我從前是個詩人,可我大概從來沒有愛過詩。」他說。
第二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他要出發了。山裡的早晨,有一種神秘的寧靜,山嵐若隱若現,如同山的隱衷。四面山坡上,每一棵樹都沉默著,那沉默很堅韌,而鳥鳴聲則鋪天蓋地。他的賓士越野車停在學校的空場上,她帶著她的學生來給他送行。
她瞪大眼睛望著這個不速之客,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噢!媽媽,這個漂亮的中國小夥子哪裡來的?你變出來的嗎?」她用俄語高興地叫著。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有人喊:「趙總!趙總!」門帘一掀,兩個男人前後腳進來,原來是這村裡的村長和書記,他們是來請貴客去吃酒的,「趙總啊,走走走,那邊都準備好了,一桌人都等著呢!山裡沒有好茶飯,可也不能怠慢貴客!賞個臉,不去?不去可就是看不起我們山裡人啊——」他們連說帶拽,客人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一陣風似的,他們席捲他而去。
於是,他明白了,為什麼在冰天雪地的異鄉的街頭,一個陌生的老人會無端喚起他的滾滾鄉愁,原來,是為了一個相遇,為了趙善明和娜塔莎相遇。有了娜塔莎,背井離鄉、和俄羅斯一起掙扎的趙善明才會從莽河的軀殼中脫胎換骨,才會在精神上告別葉柔那朵幽微的、纖麗的、安靜的花。
從主卧延伸出的「陽光房」,其實,是由陽台演變而來,如今它被設計成了日式的榻榻米,上面擺了蒲團和精緻的古色古香的茶具。書房也在向陽的一側,面朝大海。書櫃佔據了一面牆壁,裏面象徵性地擺了一些雜誌和書。來樣板間看房子的人,大概沒幾個人會去注意那是一些什麼書,但是明翠出於職業的習慣忍不住打開書櫃翻了翻那些擺樣子的書籍。如她所料,雜誌是一些時尚類生活類的東西,《嘉人》啦、《時尚芭莎》啦,等等,而書卻顯得蕪雜,除了幾本當紅的流行讀物之外,居然也有幾本很文藝的書,《卡拉馬佐夫兄弟》《小團圓》、艾略特的《荒原》、《里爾克詩選》、《海子的詩》,還有一本……《死於青春》
可能,是這個謙遜的名字,使明翠動了去看看它的念頭。還有它的廣告,廣告詞這樣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來望海小築,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那是改頭換面的海子的詩。
「行,這樣就好,給你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先說好,晚飯你千萬別張羅,你給你那些留守孩子吃什麼,我就吃什麼。校長,我——」他笑了,「說句粗話,我還不那麼太裝丫!」
她還想起了別的——
北方,某山區,一個新的希望小學建成剪綵。那是個很深的深山裡的村莊,從前,只有一條羊腸小路通向山外,交通十分不便。後來,有了這條公路,村裡的年輕人沿著這條路走出了山外,去外面的世界闖蕩、懷著夢想打工掙錢,漸漸地,村莊里剩下的大多都是孩子和老人。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莽河來到了俄羅斯。那是初秋季節,他乘火車穿越了西伯利亞,在莫斯科下車。當他的腳踩在了俄羅斯大地,他想起了葉賽寧的一句詩:「我告別了我出生時的老屋子,離開了天藍色的俄羅斯……」那一刻他感慨萬千,和國際列車卸下的那些同胞一樣,他是作為一個淘金者而來,不是作為一個朝聖者,一個詩人。他來這片廣袤的大地是為了尋找機會。
伙房被臨時布置成了餐廳,兩張課桌拼在一起,變成了一張長桌。上面,蒙上了一塊當地老鄉手織的土布做桌布,一把結著紅果實的野草,頗有幾分姿態地插在一隻玻璃水杯里,裊裊娜娜,點綴著餐桌的氣氛。餐桌上,金黃的小米粥、煮好的老玉米和南瓜、用蔥花爆炒出來的山藥蛋「布爛子」、真正的笨雞蛋攤出的雞蛋餅……每一樣都是最平常的材質,可是每一樣,都誠心誠意。面對著這樣一張餐桌,客人突然十分感動。
另外,還有整個公司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