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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五章 真相

行走的年代

第五章 真相

一周后,陳香的傷口拆線了,可以出院了,這天傍晚,陳香忽然對老周提出一個要求,陳香說:「你明天,把小船送到我媽那兒去吧。」
「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去幼兒園接小船,我先把他接我家裡。」
「做周小船的爸爸,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老周回答:「裝不下又能怎麼辦?我能告訴誰,小船的爸爸是個冒名者,是個贗品?」悲哀湧上了他的眼睛,「那個渾蛋,他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麼——」
奇怪的是,這句話,並不讓他感到意外。他望著她嚴肅的臉,用平靜的語氣問道:「為什麼?給我個理由。」
「別忘了北方。」明翠說。
血還在流,流得緩慢而溫柔。
她需要時間,需要從仁慈的時光中一點一點汲取勇氣,足夠的勇氣,就像一隻工蜂從花海中汲取花蜜,來面對審判者,面對她兒子天真的眼睛。
老周沒有問為什麼,老周知道就是問她也不會說。這是幾天來,她開口和他說的唯一一句話,送走小船,她視為性命的兒子。
「這輩子,我會天天詛咒那個莽河,真的和那個假的,詛咒他們下十八層地獄!」明翠咬牙切齒地這麼說。
陳香想了想,其實,這些天來她一直、一直在想,每一分鐘都在想,「先讓他跟著姥姥,我在那邊安頓下來,再接他過去。」她這麼回答。
她將永遠不敢再去看這孩子的眼睛。
老周趕回來時已是第二天傍晚,他在火車上整整站了二十八小時回到了他的城市,他直奔醫院,在病房門口看到了明翠,明翠對他說:「謝天謝地我有你家鑰匙。」說完,明翠就哭了。
「你是不是早就想把他打發走了?」陳香冷笑一聲,「你連原因都不問一下?」
傍晚時分,老周從那小山城趕回來了,一進門,看見陳香在廚房裡做飯。那一瞬間,他以為生活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有陽光的時候。他站在那裡默默看著她的背影,看她低頭切菜,她在切一種絲狀的東西。她一向很以自己的廚藝為驕傲,她是個熱愛廚房的女人。此刻,一鍋雞湯在爐子上燉著,香氣四溢,那香氣幾乎熏出他的眼淚。
此刻,他明白了明翠所說的那個「不好」是指什麼。她真的不好,寒冷,充滿敵意。她從不是一個與人為敵的人,但此刻,敵意就像這被輸入的血漿一樣在她周身的每一根血管中流淌著,她張開的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它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氣味,像刺蝟豎起的針。他無言地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出去。
他搖搖頭。
老周點點頭,說:「行,好吧。」
大約在半年前,明翠去北京某大學參加一個研討會,一天傍晚,她在海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詩人莽河要在這天晚上來校園裡舉行講座,主辦單位是中文系學生詩社。
儘管那天急救車是在半夜時分拉走了陳香,儘管明翠用「意外」和「事故」來解釋這事件,可人們還是覺出了這其中的蹊蹺。人們不傻,一個擅長廚事的主婦,被菜刀劃破手腕動脈的可能性有多少?人們探究著其中的破綻,用異樣的猜測的眼睛打量老周,試圖從明翠嘴裏套出實情。沒多久就傳出了流言,那流言有模有樣,說老周有了外遇:一個新分配到中文系的女孩兒和老周有了私情。
「陳香,你原來是這麼勢利的一個女人。莽河的兒子,詩人的兒子,就應該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而現在的小船,就可以承受傷害?對我而言,莽河的兒子和隨便什麼人的兒子,本質上沒有改變,他們都是周小船,都是我的孩子!我們說過,要給這可憐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你當媽媽,我當爸爸——好吧,既然如此,這『過家家』就到這兒吧,遊戲就到這兒吧!你不值得我這樣難過,陳香——」他激動地、激憤地說出了這一番話。
老周淡淡一笑:「其實,我早知道了。有一次翻一本雜誌,偶然看到了莽河的照片……後來我為了證實這個,去省圖書館翻閱了所有的期刊、所有和他有關的書還有資料,前幾年,期刊九-九-藏-書雜誌刊登照片的不多,近來才多起來了,不過莽河的照片還是不多見——但願永遠不要讓陳香看到,上帝保佑吧。」
「小船——小船你打算怎麼安排?」遲疑一下,明翠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她站起身,抄起一隻枕頭,木棉的大枕頭,散發著南方和太陽的氣味,明媚的氣味,她喜歡讓枕頭在太陽下曬得如同白雲般鬆軟,她抄著鬆軟的枕頭來到小床前,現在,它是一件兇器了。她赤著腳站在床邊,他沉沉地睡著,額前一縷頭髮嫵媚地搭在他的眼角,這嫵媚、這肉體的氣息讓她憎惡,她盯著他,緊緊盯著,呼吸急促到像是要窒息,就在這時,非常奇異地,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成熟地望著她,那眼神一點也不像一個孩子,他說:「媽媽——你幹什麼?」然後就毫無痕迹地合上眼睛,像從來也沒有睜開過似的又睡著了。
她睜開了眼睛。
「別忘了龍城。」明翠又說。
明翠憂心忡忡地走了。
明翠真的在等她。明翠在這個悲傷的日子里包了餃子。明翠說:「送行餃子接風面,這是咱們北方的習俗。」
「好,」老周安靜地望著她,「那你告訴我原因。」
陳香腦子裡「嗡——」的一聲,她想,我看錯了。她合上書再去看封面上作者的名字——莽河,沒錯,刀刻斧鑿的兩個字,一筆一畫,觸目驚心。愣了片刻,她想起去看作者簡介,也許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什麼人。但,簡介告訴她,這就是那個莽河,寫《高原》的莽河,說「你是天地的棄兒」的那個莽河。
聽到陳香昏倒的消息,起初,明翠並沒有往那個她最害怕的地方去想,大學四年,有一次體育課上,陳香也曾經在做俯卧撐的時候突然昏厥了過去。但是接她回家的路上,明翠開始覺得不對勁,越來越不對勁:她的沉默里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明翠想,天哪,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笑笑,說:「不了,明翠還在她家等我。」
她望著他,望了一會兒,轉身走了。現在他們是陌路人了。他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陳香。」她站住了,轉過身,他走上來,站在她面前,許久,突然說道:「要是我想小船了,我還能去看他嗎?」陳香笑了,說:「當然能,你是小船的爸爸呀。」
明翠一直等在外面。
「別著急,明翠,我們得給她時間……讓她長傷口。」老周回答。他的回答其實毫無底氣。
在緩緩流淌的血河旁邊,小船仍舊睡得很沉。
明翠狠狠地、狠狠地盯住了陳香:「陳香,你若相信了這樣的流言會遭天譴的!你不怕遭天譴?」
明翠張了張嘴,她想說,你剛睡了那麼久。可她還是把這句話咽了回去。陳香臉上,有一種她從沒看到過的冷漠和惡意的、敵意的疏遠,讓她覺得她們之間就像是兩個陌路人。
陳香依偎著他,他的體味有一種海水般的鹹味,太陽下的海水,暖洋洋的,那是她熟悉的、熱愛的氣味,那是讓她心軟的氣味。她掙出了他的擁抱,抬起了臉,說道:「哥,我們離婚吧。」
他回答:「小船怎麼辦?這對小船是不是太不公平?」
她拒絕了醫生留院觀察的建議,和明翠一起走出了醫院。明翠用自行車馱著她走在春天的大街上。她沉默著,不回答明翠的任何問話。後來,明翠也沉默了,明翠隱約意識到陳香遇上了一個大問題,一個殘酷的、她們都不知道怎樣面對的問題。在曖昧的丁香的香氣中,她把陳香送回了家,安頓她躺下,對她說道:
他們沉默了,那是一個他們誰也無能為力的難題,那是一個聳立在前路上的險關,一個終將傷害到他們的陷阱。只不過,他們都存了一點點、一點點僥倖:或許有一條岔路可以讓他們繞過那個兇險,或許,神會憐憫他們,憐憫那個孩子,賜給他們奇迹。
回到他們的城市,猶豫再三,她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周。她不是一個能獨自承擔這樣一個大秘密的人。她對老周說https://read.99csw.com:「怎麼辦呢老周,我們該怎麼辦?這件事,要不要讓陳香知道?」
陳香含著眼淚笑了:「別這樣,明翠。」
「我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把生活攪成了這樣,我不能把你也拖進地獄里,我不能毀了你的人生——你是個好人,善良的人,哥,你吃過那麼多苦,你應該去過自己的生活,你想要的生活。」
陳香平靜地、哀傷地望著他:「周敬言,這是你的真心話嗎?這裏沒有一點做作的成分嗎?不錯,野種和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對一個女人而言確實是不一樣的,我說的是女人不是母親!我不僅僅是個母親!你呢?你心裏,你心裏最深的地方,沒有一絲一毫對這個生命的輕視?也許,現在你感覺不到,但不一定在什麼時刻,什麼瞬間,它會突然冒頭,突然鑽出來,你面對著他的某個缺點,某個弱點,你會想,這不奇怪,這是遺傳,這是他基因的問題!我害怕你有一天會這樣看他,這樣對待他,那對他才是不公平!所以,遊戲就到這兒吧,我傷你傷得這麼深,你想怎麼罵我就罵吧……」
睡夢中的兒子,突然喃喃地喊了一聲:「媽媽——」這喊聲不知為何讓她覺得心驚。不行,她想,這樣不行。她騰地站起身,重新走出家門走出樓門來到陳香的家門口。她站在房門前聆聽著,裏面很靜,太靜了,這寂靜讓她撲通撲通心跳。她摸出了鑰匙,她和陳香為了接送孩子的緣故互相擁有對方家的鑰匙——謝天謝地她有鑰匙,她毫不猶豫地用鑰匙打開了房門,推門的一瞬間,她就聞見了那不吉祥的氣味,強烈邪惡的氣味,事後,她明白了那是撲面的血腥氣。
可是她傻了。她看到階梯教室的講台上完全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陌生人。她問身邊的同學,說:「不是莽河的講座嗎?還請了別人?莽河呢?」同學有些奇怪地望著她,說道:「那不就是莽河嗎!」
「輸了血,救過來了,」明翠說,「可是很不好。」
她點點頭。
四月的春風中,渾渾噩噩的春風中,她走出了書店。半小時前,也許,十幾分鐘前,她走進這家書店的時候,世界是明媚的,生活是明媚的。此刻,當她走出書店的時候,生活在頃刻間變成了噩夢。
老周沉默著,不辯解,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出出進進,去幼兒園接送小船,去醫院照看陳香,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
明翠說:「我熬了點粥,你起來吃點兒。」
「那我會一輩子覺得愧疚,一輩子覺得對不起你,我不能假裝這一切沒有發生過,我拿刀殺自己的時候,就背棄你了,我沒殺死自己,可足以殺死我們的婚姻……我沒有能力再給你帶來快樂,帶來正常的日子,長痛不如短痛,哥,撒手吧。」
第二天,陳香出院回到家裡的時候,小船已經不在了,這是一個沒有了小船的家。松木的小床,空蕩蕩的,堆在床上的毛毛熊、衣物、圖畫書、識字卡片,都不見了,他所有的玩具,都不在了,但他的氣味還在,孩子身上那種熱烘烘溫暖的香味,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呼之欲出。沒人的時候,她撲在了那松木的小床上,把臉埋進他的小枕頭裡,淚流如雨。
久違了,她想。
她知道這個叫陳香的女人不會「幸福」了,這個大詞,這個人間的理想,從此和陳香無緣,而這一切,都始於那個初夏的午後,詩、激|情、熱血沸騰的午後。
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一切,面對陳香。
「是啊,」明翠回答,「可就算是她自己發現,她還是會崩潰。」忽然她奇怪地望向老周,「咦?奇怪呀,我告訴了你這樣一個驚天大秘密,你怎麼一點也不吃驚?我哭了整整一夜,覺得天都塌了!」
明翠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天哪,你的心可真深,能裝下這樣的秘密!」
老周搖搖頭:「她遲早有一天會自己發現的,還是讓她自己發現吧,要是從我們嘴裏告訴她,她會更受不了,那會摧毀她。」

三、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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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和南方聯繫,聯繫調動的事。那是成千上萬個淘金者的南方,夢想者的南方,當然也是逃避者的南方。南方沒有拒絕她,酷烈的驕陽、木棉樹、大海和新興的城市沒有拒絕她,她開始辦理調動的手續,她要去南方一家報社當編輯。
四月,一城的丁香花都開了,那是她的花,她生在丁香開花的季節,所以她叫陳香。
辦完手續,走出辦事處的大門,已經是中午了,他說:「十二點了,去吃午飯吧?」
她去聽那個講座了。她想聽聽他說什麼,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那個內陸小城,那個河邊的校園,那個……姑娘,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初夏,他在別人的城市別人的生活中留下了什麼。
小船三歲那年,一九八六年,某一天,陳香在新華書店看到一本新詩集——《死於青春》,作者是莽河。這本詩集還有一個副標題:獻給我的愛人。她把這本薄薄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小書打開了,扉頁上有一張照片,一張作者像,背景是邊地的烽火台,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殘牆上,凝視前方。
她面對著一盤白鵝似的大餡餃子,一個也咽不下去。
「幾點了?」她問。
他們僵持著。
一下子她眼眶裡都是眼淚:「明翠,幫幫老周,讓他快點成個家——不是說那個新分來的女孩兒對他挺好嗎?那個叫馬梅龍的?現在我走了,你幫幫他!」
「我為什麼要有良心?我把我的心殺了,誰讓你救一個沒心的人?」陳香冷笑著回答。
冷汗呼一下爬上了她的脊背。她盯著那床,抑制不住的寒戰使她的牙齒嘚嘚嘚撞擊出冷酷的聲響。你毀了一切,她想。多麼齷齪,她想。你是誰?是誰?是誰?可是,不管你是誰,我已經像沒有辦法拒絕我的生命那樣拒絕你了,拒絕羞恥、欺騙、傷害,你將和我一起永在,好,她冷笑了,那就讓我們同歸於盡。
他走進了病房,她在睡,臉色慘白,連嘴唇也是慘白的,像一張沒有染色的面具。一滴一滴血漿,靜靜地,流進她的靜脈,她的身體,那是陌生人的血,不相干的血。難過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湧上來:從此她的身體里就流著陌生人的血了。他坐下來,握住了她的一隻手,那手很涼。
唯一的莽河。
她茫然地、如同一個空心人一樣走在街上,沒有方向,不辨東西,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她走、走、走,無數的行人與她擦肩而過,無數的罪惡、傷害、欺騙與她擦肩而過,城市巨大而邪惡,她被一種邪惡的氣味熏得搖搖欲墜站不穩腳跟。在一個公共汽車站旁她終於倒下了,倒下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丁香樹。
小船說話,帶著小城的口音,有一天,小船望著天上飛過的鴿子,非常高興地喊了一聲,「呀,嘎——子!」那是小船最後的一天。
「因為你討厭他!你瞧不起他——」陳香衝著他的臉喊叫。
陽光沒有表情地照耀著他們。
她忍住了眼淚:「周敬言,你結婚的時候,別忘了給我發個喜帖。」
陳香的娘家,不在這個城市,在相鄰的另一個小城。那是座小山城。
「你走吧,我困了。」她對明翠說。
「怎麼樣?」明翠小聲問,「說什麼了嗎?」
她默默地望著他,望了一會兒,冷冷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她說:「現在,什麼都別問,我會告訴你一切的。你走吧,讓我自己一個人待會兒……」
小船!她閉了下眼睛。
他站起身,來到她身邊,摟住了她。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心裏隱隱約約明白了一點什麼,明白了她為什麼不敢見小船。他心驚肉跳地摟緊了她,知道了生活原來還有更深更黑暗的地獄。
明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陳香,陳香,上輩子我們欠了你什麼?周敬言欠了你什麼?算了,你走你的吧,你遠走高飛,別的你就別管了。可是你要記住,你欠了周敬言!」她用指頭一指陳香,「所以,你必須,必須幸福,陳香,你要幸福——」她說不下去了。
她不再睡他們九-九-藏-書共同的床,她也不睡那張松木小床,她就睡在客廳兼書房的那張雙人沙發上。那沙發的長度,只有一米六,她躺在上面,根本伸不開腿,她就那樣不舒服地睡了一夜又一夜。她用這種不舒服折磨著老周。

一、死於青春

真正的莽河。
她跳起來,衝進廚房,那是她剛剛擁有的一個廚房,年初,他們才搬進了這箇舊舊的小單元里,兩居,沒有廳,可歷史性地結束了在筒子樓黑魆魆的走廊里做飯燒菜的那份草率和局促。她愛廚房,在這個城市的人還都沒有「裝修」這概念時,她就盡最大可能布置了這個六平方米的小小空間,使它看上去樸素、潔凈而溫暖。此刻,它在黑暗中熟睡著,牆壁上有幽幽的冷光在閃,鐵腥氣的冷光,那是掛在那裡的刀具。她衝進來,輕車熟路地直奔它們而去,那都是她用順手的、服帖的、親愛的利刃。
幾天後,他們去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在這前一天,她搬出了他們的家,她曾經十分熱愛的家。那個家,有松木小床,有漂亮的花窗帘,有乾淨的廚房,也有殺害了他們婚姻的血腥的利刃。
小船,這名字,讓她戰慄。這是她此時此刻最最恐懼的一個名字,她想逃離的一個名字。她縮在被子里,發著抖,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冷,就像赤身裸體浸在了冰窟之中。昏昏沉沉的,她睡著了。那是一種她從沒沉入過的深睡,很深,很黑,如同死。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如死般睡了多久,當明翠叫醒她的時候,燈光晃著她的眼睛,天黑了。
她笑笑:「這世界就是個不公平的世界。」
他眼睛濕了。「陳香——」他啞著嗓子叫出一聲,「你要愛惜自己。」
飯後,他洗碗,給他們各自泡了一杯綠茶,他說:「要不要看會兒電視?」陳香回答說:「你過來坐下,我有話說。」
她像被電光一擊,猛醒了,天!陳香你在幹什麼?她突然癱軟了,身子出溜下來,枕頭落在了腳下,蒼天,上帝,神,你在幹什麼?那是你的兒子,你仙草般的兒子……她撲在了她兒子身上,小船的身上,把臉埋在了孩子熟睡的芳香的身體里,上帝,你幹了什麼?她像發熱病一樣打著寒戰,劇烈地哆嗦,淚如雨下,可憐的孩子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心裏對他說了無數個對不起,可她知道,她永遠、永遠對不起這不幸的孩子了。
突如其來地,她講起來,她說:「你不要打斷我,不要提問,不然我會沒有勇氣講下去——我看到了一張照片,莽河的照片,可那是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人,不是小船的爸爸,你明白了嗎?他不是小船的爸爸……」她哽了一下,眼淚靜靜地流下來,她任由它們在臉上流淌,她說這個莽河從來也沒有來過他們的城市,沒有來過他們的河邊,那來過的那個又是誰呢?她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冥冥中的什麼人,「還有更可怕的事,」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喘息,「我昏了頭,我瘋了,我瘋了——」她用手捂住了嘴,試圖壓住那哽咽,那身體深處巨大的恐懼,她終於還是沒有能說出口,她以為必須說出的一切。這一刻,她知道,那是她永遠、永遠要獨自承擔的罪業。
他們平靜沉默地吃了一頓晚飯。
陳香一震。
他坐下了。
「怎麼辦呢老周?」明翠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只是,她沒有等來這一天。
陳香坐在床上,望著對面的那張小床,松木的,曾經散發著松脂香,那麼清新,那是他們親手締造的幸福的象徵。一隻只精巧的、只刷了清漆的欄杆,裸|露著美麗的木紋,如同生活一般恣意和性感……現在,四周的欄杆被卸了下來,看上去加長了,變成了一張普通的小床。小船——就睡在那上面,長大的兒子睡在那上面,可是,他是誰的兒子?
從幼兒園接回兩個孩子,小船和壯壯,做晚飯,給他們講故事,給陳香煮粥,然後帶著粥和小船一起回家。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心神不寧。老周去外地開會了,不在家,九_九_藏_書沒有一個人可以和她分擔不安。她哄睡了小船,叫醒了熟睡的陳香,陳香莫名的敵意證實了讓她恐懼的那個猜想。再次從那裡出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她惴惴地回到家,惴惴地坐在燈下,書桌上,雜亂地攤開著她的教案,丈夫沒寫完的文章,還有他的「三五牌」香煙。破天荒地,她從那煙盒中抽出一支,點燃了,深吸一口,居然,從鼻子里幽幽地吐出了一縷煙霧。那是她此生第一支煙,慌亂中抓住的一點支撐。第二口,她就沒有那樣的運氣了,煙嗆出了她的眼淚,她一陣咳嗽。
人們叫來了救護車,把她送進了附近的一家醫院。醫生從她身上發現了工作證,給學校打去了電話。老周那些日子剛巧在外地開會,不在家,於是,匆匆趕到醫院的人是明翠。那時,陳香已經蘇醒過來,初步檢查的結果,沒有發現什麼器質性的問題。明翠衝著她誇張地大叫道:
陳香淚流滿面地回答:「我已經遭天譴了。明翠,我把一個好人傷成這樣,把他的生活毀成這樣,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真要有這樣一個女孩兒喜歡他,我心裏會好過一點……」
他沒有說話。他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這個女人,生來是要做烈士的,是要赴湯蹈火和獻身的,為愛,為信仰,或者,為罪業。
「陳香,你嚇死我了!你怎麼昏倒了?」
那是讓她崩潰的一晚。她逃出了會場,一個人在黑夜的校園裡坐了很久很久。她哭了。生活為什麼要這樣傷害陳香呢?傷害一個對世界充滿善意的女人?她是那樣壯烈地、義無反顧地要用一生來踐行一個浪漫而嚴肅的悲劇,結果,卻落進了一個最荒唐惡意的鬧劇之中。
「明翠!」老周攔住了明翠,回頭對陳香說道:「不管是什麼原因,你一定有你的道理。好,明天我送小船走,你說什麼時候接他回來,我馬上去接。」
陳香母親的家,是個小縣城,她家住的是那種老式的房屋,冬天,需要在房間里生爐子取暖。意外就出在這爐子上,那是個特別嚴寒的冬季,家裡爐火燒得很旺,門窗緊閉,小船就死於煤氣中毒,一氧化碳中毒。
一個陌生的、從沒有見過的男人。
手續辦下來了,她把手續擺在了他面前,他沉默不語。她說:「求你了,離婚吧。」
有一天,老周只好搶在她前面蜷在那沙發里了,老周說:「你睡床,我睡這兒。」她聽了,說道:「好,那我出去。」說完她就開門出去了,在初夏的街頭遊盪,最後來到一個小廣場,在一隻長凳上坐下了。一抬頭,老周就站在她面前,對她說道:「我認輸,你愛睡哪兒就睡哪兒吧。」

二、折磨

他們互相對望著,窗外,一片麻雀的叫聲,嘰嘰喳喳,歡天喜地。夕陽墜落了,他們的心也在無可挽回地墜落著。
「她怎麼樣?」他啞著嗓子問明翠。
「陳香,你怎麼能這麼不講理?」明翠剛巧走進病房,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你怎麼說這麼沒良心的話?」
他輕輕摟了一下明翠的肩膀:「多虧你了,明翠。」

四、小船的詩

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陳香倒在廚房的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
原來有一個他們生活之外的莽河。
「你——」
她摘下一把西式的餐刀,平日,她用它來殺魚,尖而鋒利,她毫不猶豫地用它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噗的一聲,血肉分崩原來是有聲響的。她把刀一丟,月光下,劃過一道華麗的銀光,隨後她聞到了血的熱腥氣。她笑了。去死吧陳香,我殺了你。
那個冬天,小城家家屋檐下,都掛著長長的冰凌,小城人把這冰凌叫作「凍梨」。小船對姥姥說,「姥姥,凍梨里有甜的太陽。」那是小船的詩。
有一剎那,她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不記得這個晚上和平常的夜晚有什麼不一樣。但這仁慈的混沌僅僅只是片刻,一分鐘,只聽明翠回答道:「十點多了,小船已經睡了。」
她蒙了。
也許命運的眼睛真的睜開過,也許,那只是她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