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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四章 半個月亮爬上來

行走的年代

第四章 半個月亮爬上來

「對不起,」莽河不看她,他眼睛望著漸漸沉入黑暗的山巒,「這些天,你跟我說了那麼多對不起,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葉柔,謝謝你——」
葉柔望著他輕輕搖搖頭:「莽河,告訴你一句話,男人不會成熟只會變老。」
張七十一是兩個小羊倌的爺爺,六十齣頭,關節炎讓他走路一瘸一跛。他爺爺七十一歲那年他來到人世,於是「七十一」就做了他的名字。兩年前,他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小羊倌的爸爸,在口內背窯被砸死,老伴生病落下了飢荒,不得已,才讓自己的兩個小孫子去口內給人家放羊。
多年之後,莽河常常想起這句話,這是葉柔跟他說過的唯一一句撒嬌的話,小女人的話。這一路,千辛萬苦,住過最破的破窯,蓋過黑乎乎最髒的破棉被,受過各種冷眼,經歷過酷烈的風吹日晒,可是,她從沒有跟他撒過嬌,她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累、餓,或者哪兒哪兒疼、癢、難過……好像,她纖細好看的身體不是一具肉身,不是一具血肉之軀。這讓他訝然,那時,他以為這具身體是遠比常人堅韌的,柔韌的,受著神格外的庇佑,是一具金剛不壞之身。
他們就這樣走著,唱著,一支接一支,唱著天上的這輪月亮,千年萬年的這一輪月亮,原來世上有這麼多關於月亮的歌,中國的、外國的,從前的、今天的,唱著唱著,莽河忽然住了口,他跨到了葉柔的前面,彎下了身子,說道:
「是,是在內蒙,中旗是我們家。我倆在這裏徐村,給人家放羊……」哥哥說道。
莽河給大爺一家拍了許多張。
離開殺虎口的前一天,黃昏時分,他和她爬上了山坡上明長城的遺迹,默默眺望著腳下的城池,遠處的群山。從前,這是古長城上最重要的關隘之一,唐時稱它白狼關,宋時叫它牙狼關,是兵家扼守的要塞。清代以後,這裏遂成為通往口外、通往河套平原、蒙古高原乃至更遠的地方——大庫侖(烏蘭巴托)和俄羅斯西伯利亞的重要通道。現在,從山西開往呼和浩特的長途汽車,仍然要從此口經過。

三、西口,西口

「那你為什麼不攔著我?」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兩個小羊倌的故鄉。
「好多時候,我都走不動了……走不動的時候我就想,不怕,有莽河呢,我倒下了,他會背我……」
葉柔回頭看他。
「你怎麼不抱怨呢葉柔?我那麼不講理,像小孩兒似的胡攪蠻纏,任性。」
狂風大作,風卷著飛沙走石,扑打在臉上,生疼,真是塞外的大風,名不虛傳,能吹破琉璃瓦。莽河戴上了墨鏡,我則用一塊紗巾整個包住了頭和臉。來到一面草坡前,莽河要給我拍照,大聲喊:「留個見證!到此一游——」我臉裹紗巾,在風中踉蹌著站也站不住,身上的燈芯絨風衣鼓得像風帆一般,而他則根本端不穩手中的相機,那一定是一張對不準焦距的照片,影像模糊,卻清晰地攝出了歡樂:它為我們的歡樂立此存照。
葉柔笑了,說:「我差點兒就過了呢。」
晴好的春天,很難得,有風,但不凜冽,也不大,陽光很澄澈,長城、烽火台、山巒,在肅靜的藍天下,有種格外清晰的蒼涼。葉柔眯起了眼睛,出神地眺望著它們。
「跟你說實話,我是走不動了。」
我看到了莽河眼裡閃過的淚光。
她笑了:「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叫保爾·艾呂雅的人說的,是你們詩人自己說的。」
「嗯?」
我心裏一暖,上路了。這是前人的路,也是我們兩個人的。現在,天地之間,山水之間,只有我們,我和他,千溝萬壑之中,初起的呼呼的風中,只有我和他。我的手被他攥在手裡,葉柔,可以了,這一刻長於百年。
葉柔無聲地笑了,沒有回答。
「可你一次也沒跟我說過,你一次也沒讓我背過。」
這平常的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差點讓莽河掉淚。一句話從他嘴裏脫口而出:
太陽沉落了,一天就要結束了,在一條小巷口,她和莽河碰到了一班鄉下來的「鼓匠」,遠遠地,他們就聽到了鼓匠的吹打。原來,巷裡有人家歿了人,請來了廣昌隆鄉小東灘的鼓匠班子守靈發送。他們站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嗩吶嘹亮高亢,又快活又哀傷。看熱鬧的人評點著說:「比街上的班子好!」葉柔和莽河這兩個外鄉人,也不知道這「街上的班子」是指哪一家。
「我是說,真的走,步行,一步一步,走到四子王旗,願意嗎?」葉柔望著他說。
「對,不錯,」老王回答,「科布爾有很多村子,都是叫商號的名字,像廣昌隆啊,廣益隆啊,義興全啊,都是。」
終於,他說出了那個詞,那個禁忌:一輩子,或者,永遠。他許諾了,海誓山盟了。他自己似乎也被這許諾驚了一下。
「當然願意,」莽河回答,心裏有些奇怪,「咱們不是已經說好一起走了嗎?」
「叫我們?」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居高臨下,一時沒聽明白。
清早,洪景天送我們出東門,上路。太陽出來了,但天色黃蒙蒙的,洪景天說:「看樣子下午要起大風。」
莽河說:「兄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回去吧……」
他們在這萍水相逢的拓荒人墳前,盤桓了許久。後來他們就坐在了墳的對面,坐在明亮、已經有些灼人的陽光里。那是莽河一生中最明亮的一個中午,極目望去,四周的世界沒有一點陰影,沒有樹、莊稼、房屋。靜極了,似乎,天地之間只有他和她,和這些墳。甚至沒有鳥鳴,也聽不到遠處村莊中的任何聲響。天是那種澄明到讓人傷心的碧藍,偶爾飄過的雲朵,就像是天空的靈魂。
她摟緊了他,把她的臉緊貼在他的脖子上,慢慢地,有熱乎乎的東西濡濕了他的脖子。這無聲的流淚讓他說不出的心疼和感動,他不知道她身上為什麼會有一種不明就裡的原始的哀傷,對了,是原始的哀傷,那是她身上最打動他的地方,那裡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夜晚,他們在狼嚎聲中入睡。草原上的星空,美不勝收,那是和他們無關的美景。
他也笑了,更緊地摟住了她纖細的小肩膀,那纖細總是給他一種錯覺,以為稍用些力氣就能使它散架。可其實它是堅韌的,有擔當的,寬厚的,病中,有許多昏昏沉沉朦朦朧朧的時刻,在異鄉昏暗的燈下,他以為是母親的手在撫摸他,為他做著那些瑣碎而吃力的、親昵又溫暖的事。
手拉住哥哥的手,
地一鍬一鎬地開墾出來,依照時令,種下了小麥、大麥、莜麥,種下了菜籽、胡麻和山藥,當然,還有洋煙。洋煙開花的時候,這裏就成了花海。
「我沒走不動啊?」
因為這幾張照片,他們兩人,就像傳說中傳書的柳毅一樣,被張家一家人奉作了貴客。胡冬姐給他們捅火做飯,擀麵條,攤雞蛋,熗蔥花,吃了,喝了,又從鄰家新結婚的新娘子那裡借來了兩床新被褥,那被褥又鬆軟又沉實,散發著新棉花的香味,太陽的香味。莽河睡在羊倌兄弟住過的小屋,葉柔則和胡冬姐睡在一條炕上,他們睡得十分安穩、安心、香甜。這是一路行來,他們蓋過的最乾淨清香的棉被,最溫馨有情義的棉被。
葉柔笑了,笑得有些憂傷,「好吧,我努力要得少一點。」
我沒read.99csw.com敢看洪景天的眼睛,我怕自己忍不住掉淚。我只是回頭留戀地看了看平魯城,鳳凰城,我不知道這一輩子還會再來這遙遠的小城嗎?
「你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一直叫『媽——』」葉柔溫暖地說,「像個孩子。」
嗩吶哭著,喊著,是晉地那些名叫翠蓮、桂花、翠英、桂梅的女人幾百年來的哭訴,一代一代的翠蓮、桂花,一茬一茬的翠英、桂梅,站在她們家鄉的崖頭、村口,朝著黃塵大路,朝著蒼天喊叫。晉地女人們哭破了嗓子,眼淚流成了血河,於是,長草的地方有了莊稼,有了村莊,有了商號,有了幾個男人的功業。
中午,我們來到了一個叫「花家寺」的村莊,風已經很大了。找到了這村中的村長,村長將中飯派到了一戶趙姓人家。這家裡男人學名叫趙有成,七十一歲了,瘦瘦小小,腦子還很清楚,身體也很健康,剛剛才犁地回來。他早年出過口,和村中一個後生做伴,出七墩,到過和林、呼市、武川,給人叼工。最後,在武川縣拔麥子時,被傅作義的部隊給抓了兵,當時是半夜,他正睡覺,村裡人欺生,指認著叫兵們一繩子捆了他。他在傅作義的部隊里當騎兵,南征北戰,到過河北、甘肅、寧夏,解放軍圍城時,他正在北京,駐防在西南門一帶,傅作義率部起義,於是,他又參加了解放軍。三年後,從西北轉業回鄉,娶了一個寡婦。那年,他已經三十八歲了,寡婦給他帶來兩個孩子,又和他一口氣生下五個,如今,老人兒孫滿堂。
洪景天他一直送我們走出很遠。
「半個月亮爬上來,咿啦啦,爬上來——」莽河突然放聲唱起了這支關於月亮的歌。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葉柔又小聲地跟上了下半段。
哦!原來是這樣,葉柔突然激動起來。那是葉柔第一次探尋到了「山西商人」或曰「晉商」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探尋到了這樣一段在正史中從來未著一字的歷史。她很興奮,在中旗的街頭四處遊盪,想尋找到這些商號的痕迹,尋找到一個可以觸摸的歷史的入口。當然,她什麼也沒找到。
莽河說:「我們朝東北方向走,順風順水。」
葉柔心裏一暖,是啊,那是一個什麼秘密呢?為什麼她對這樣一個荒涼的、非親非故的異鄉,一個從沒到過的地方,這麼依戀,這麼動情?為什麼對於「遷徙」這樣一個受人冷落的題目這麼熱情和痴迷?她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但她的腳曾一尺一尺地親近過、穿越過這片土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交通工具已經很發達的時代,她選擇了最古老的方式向這土地表達了她的敬意,這如同一個生命的儀式。
「真美!」葉柔嘆息似的輕輕說道,「殺虎口,再見了——」
還聽了一個故事,是關於石桂花的公公,一個賭徒,早年間走口外的故事。
「就算你走不動了,行嗎?」莽河回頭,望著月光下她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安靜,他們對視了片刻,葉柔有些羞澀地笑了,「就背一小段。」她說。
「莽河,你願意跟我走一程嗎?」
「我不知道,」莽河老實地回答,「葉柔,我不知道。」
這裏的人家,愛在躺柜上、米缸上、門楣上貼一些紅紙條,上面寫些吉慶話。躺柜上貼「用之不竭」,小柜上貼「取之不盡」,米缸上貼「米面如山」,而門楣上則是「出門通順」,牆上貼的是花紅柳綠的楊柳青年畫,「燕青賣線」「三打陶三春」「梁山伯與祝英台」。葉柔坐在人家的炕上,這些紅紙條,這些年畫,會讓她突然湧上來一陣說不出的眷戀和感動,為這種安靜、平和、樸素的希望和又有幾分狡獪的生活姿態。
被人當作走鄉串村照相的手藝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就在兩天前,他們在公路上碰上了一隊馱水的牲畜,十幾頭毛驢、騾子,浩浩蕩蕩晃晃蕩盪馱著木桶,緩緩從坡上下來,莽河舉起相機拍下了這鏡頭。忽聽公路下面的溝底有人大聲喊:「照相的!照相的——」
「你怎麼了?」葉柔嚇一跳,慌忙問道。
「我們只要碰到能洗照片的地方,就馬上把你們的照片洗出來,寄回那個——察右中旗,黃羊溝村。是黃羊溝村,對不對?讓你媽媽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對了,小弟弟,你剛才一直沒有笑,你是不是應該笑一笑?讓你媽媽看了高興和放心?來,我們來重拍一張,拍一張快活點兒的,怎麼樣?」
「王老師,」葉柔開口問道,「有個『廣昌隆』鄉,也是一個商號的名字嗎?」
葉柔轉過了眼睛,望著莽河:「要是有一個墓碑,有一個我的墓碑,就寫: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天色就要黑下來了,這時,莽河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那一夜,衛生院沒有人值班,鎖著門,黑如深淵,拖拉機繼續突突突朝著旗里趕,莽河抱著幾近透明的葉柔,仍舊不停地、杜鵑泣血一般叫著那個名字,唯一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聲帶已經真的叫破了,滿嘴都是血沫。他說:「葉柔,葉柔,葉柔,我不怕,我不怕,你也別怕……」他重複著這一句話,他始終覺得她在微笑,儘管她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冷,越來越冷。等到他們趕到醫院急診室的時候,她不再流血,她的血流光了。
「看來你是個貪心的女人,你想要的太多。」莽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這麼說。
莽河也笑了。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餓,再趕十幾里夜路,他真是怕葉柔吃不消。「我說,你行嗎?」他問葉柔。
他背著她,走在灑滿月光的公路,清香的公路。夜很壯闊,他們很小,很親。她伏在他背上,像在方舟上搖晃。他們走得又沉默又溫暖。
然而,儘管張家敗了家,可遠近人說起黃羊溝村,還是說,那是張家的原占。
黃羊城沒有旅館,他們找到了「公社」也就是廣昌隆鄉政府,準備投宿一晚。不巧,這天,鄉里來了一群大人物,盟里的副盟長、旗長以及一大批隨從到這鄉里視察。鄉里的上上下下,忙得誰也沒有工夫看這兩個年輕人一眼。他們只好走了出來,重新站在了公路邊,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
太陽一點一點地從銀弓山上栽下去。
「莽河——」她輕輕叫了他一聲。
「怎麼像是孟姜女的故事?」莽河微笑了,「葉柔,也許你真該寫小說。」
中旗,過去叫陶林,這是一個他們從沿途鄉親們嘴裏早已聽熟的名字,它幾乎掛在每一個出過口外的老鄉嘴上,有太多和他們命運相關的故事發生在這個地方。導師的學生為他們介紹了幾個本地的朋友,在文化館或學校一類的地方供職。朋友告訴他們,從前,更早一些的時候,陶林不叫陶林,叫科布爾。科布爾是蒙語,什麼意思?一個姓王的朋友說,科布爾就是「藍色的湖泊」,而另一個余姓朋友則說,科布爾意即「軟綿綿」,因為這裏到處是沼澤,還有一層意思,在放牧的時代,這裏的羊從來不剪羊毛,由它自己脫落,脫落的羊毛使這裏變成一個綿軟的世界。
晚上,是最愉快的時刻,他們三人盤腿坐在火炕上,圍著一張小炕桌,開一瓶白酒,沏一大茶缸大葉茶,沒有下酒菜,佐酒的是帶殼的炒花生、read•99csw.com醉棗、炒南瓜子和綿綿無盡的話題。酒香、醉棗的醇香,繚繞著,加上大葉茶的苦香,使夜晚變得亢奮。有時小城的文藝青年也會加入進來。有一晚,莽河講起了高更的故事,高更怎樣獨自在塔希提島上遊歷並尋找到了他的毛利新娘。高更和梵高,那是八十年代文藝青年們的神,文藝青年們嚮往並集體詩化了那樣的人生:自由、浪漫、富有獻身的勇氣和激|情。這故事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慨嘆著自己人生的蒼白,可是只有葉柔想到了這故事的結局:那個鬢邊永遠插一朵紅花的姑娘,兩年後,憂傷地坐在岸邊,目送著一艘輪船遠去。那船開往歐洲,船上,有離她而去的男人。
「不知道,」她回答,眼睛望著面前的墳包,不笑了,「莽河,躺在墳墓里能聽見親人說話嗎?」

二、葉柔的田野調查筆記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莽河又唱起了另一曲月亮的歌。
「是嗎?」她搖搖頭,「我不知道,要是的話,我應該心安了,可我為什麼還覺得不安呢?」
後來,葉柔總是這樣問他:「莽河,你怎麼知道我要走殺虎口?」
我們說:「沒事兒。」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不要錢!」莽河爽快地回答。
女人瞪大了眼,沒有聽明白,是啊,誰能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望著女人懷裡的孩子,問道:「是要給這孩子照相吧?我看看,讓孩子坐在哪兒?……」他四面望望,然後用手一指攤在地上的糧食,金燦燦芳香的一攤,「這兒不錯,大姐,你把孩子放這兒——」
洪景天望著他們,忽然之間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多年之後,他回憶起這些夜晚,仍然感到那裡面有一種奇怪的虛幻感。可它們多美!某一天,一個陌生的詩人,背著簡單的行囊,突然來到你生活中,和你談論詩和愛情,激起你內心的波瀾,然後消失。這樣的時光,夢境般的時光,如同白雲,飄浮在生活之上,供人仰望,所以,它又格外殘酷。
小妹妹實在難留,
太陽鑽到雲里去了,我們沉默地走,公路像河流一樣,在山巒間跌宕著。爬上一個高高的陡坡之後,莽河站住了,回過身來,朝來路的方向,望了很久。其實,從這裏,已經看不到平魯老城了,山遮擋住了它。但我知道他是在看它,在心裏看。我也和他一起看,這小城啊,把莽河還給了我的珍貴的小城,還能再見到它嗎?
這一次,面對著鏡頭,弟弟笑了。黑黑的小臉,風吹日晒粗糙的小臉,一笑,猶如萬物花開。笑容在他動物樣潔白的牙齒上閃爍著,流光溢彩,一個媽媽看到出門在外的小兒子這樣的笑容,一定又驕傲又傷心。
他們在平魯城停留了五天。
「照一張,多少錢?」羊倌警惕地、審慎地望著莽河的眼睛。
這讓葉柔心裏一動。
這家女兒,打扮得像個城裡姑娘,很時尚,燙過的頭髮高高攏起別在腦後,穿水洗布牛仔褲,是個初中畢業生。吃飯前,一個人趴在炕上練毛筆字,用小楷抄著什麼東西。我看了看,原來她抄的竟是一篇小說。我問她:「是小說嗎?」她點點頭,告訴我,作者是她的同學。現在,聽說要照相,她轉身進了對面的窯里,再出來時,脖子上多了一條漂亮的紅紗巾。
嗩吶真是個好嗩吶,它朝人心裏鑽。葉柔流淚了。
葉柔不說話了,她把臉默默地貼在了他暖暖的胸前,一陣鼻酸。這個花言巧語的傢伙啊,葉柔想,一邊伸出雙臂抱緊了他。他們就這樣抱著,在草灘上站了許久,洶湧的草香如同河浪一般使他們暈眩,莽河低下頭去,望著葉柔的臉,突然輕聲說道:
大地上,一定有一處教堂,在這個時間唱著一首頌歌:「走吧,走吧,到天國去吧……」
在這安靜、凋敝的小城中,葉柔收穫頗豐,洪景天帶領她走訪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人物,有出過口的,也有沒出過口的。眼鏡副鎮長也給她安排了很好的採訪對象。那是識文斷字的老人,做過地方上的小學校長。他為葉柔一五一十梳理了平魯老城五百多年的歷史,以及那些商家的興衰,還有他們與口外和內陸的淵源。老人語氣平和,像講古,但是葉柔還是聽出了其中深藏不露的隱痛和傷懷。
「你說,」葉柔轉過來眼睛,望著莽河,「前生前世,我會不會是一個戍邊將士的妻子?丈夫戰死在沙場,我來這裏,尋找死去丈夫的遺骨,想把他帶回故鄉,可是我沒能找到……所以,生生世世,我都要來這裏找他?」
「照相的!下來!給照張相——」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走河曲,從那裡過黃河?」
「為什麼?」
一年又一年,這裏成了一座村莊,蓋起了房屋,養起了牲畜,娶來了女人。於是,洋煙成熟的時候,男人在前頭割,女人家在後頭抿。女人生下了兒女,兒女長大了,又遷來了別姓的人家,姓李的,姓楊的,姓于的……於是,蓋起了更多的房屋,養起了更多的牲畜,娶來了更多的女人。雞鳴狗吠,炊煙升騰,村名卻還是原先的地名——黃羊溝村。只是,這裏再沒有了黃羊的影子。
「我也是,」莽河回答,「看見它,想起的就是戰爭、苦難、離散,還有死。」
走進右玉縣境,天氣似乎一下子轉暖了,他們和黃土高原遲來的春天猝不及防地相遇在了這個省份的最北端。公路一直沿著一條叫蒼頭河的河流北上,河谷里,意想不到的秀麗甚至是嫵媚,一叢一叢水柳,這兒一蓬,那兒一蓬,遠遠看去,一蓬紫,一蓬綠,一蓬鵝黃,竟是江南的顏色;一片一片返青的樹林,小葉楊,北方最常見的喬木,卻長得異常乾淨、挺拔,嫩綠的葉片,樹榦潔白如同白樺。樹叢里,「倏——」的一下,閃過了野兔的身影,又一下,則飛過了漂亮的野雞。喜鵲跳跳蹦蹦在沙洲邊飲水,而遠處綠茸茸的草灘上,則有人在放牧牛羊。
那時,說不好是哪年哪月,官家放地,買家騎在馬上,縱馬飛奔,馬跑不動了就是自家地莊子的邊界,可以想象那遼闊。種不過來,再轉手賣出去。張善和兄弟張良一咬牙,打下飢荒,從廣昌隆手裡毅然買下了荒地,拿繩子一牽,從此,地姓了張。那地,蒿子長得有一房高,像麻稈,黃羊成群,在白茅草中奔跑時自由而矯健。弟兄倆搭起茅庵,在地上深深挖一個坑,上面蓋上蒿稈,這就是他們最初的家。
「上來呀,」莽河回答,「你不是說,走不動了,讓我背你嗎?」
「你不想?」葉柔反問。
「對不起。」
有人煙的地方,自然就有興衰的故事,說來,這小小的村莊,也有過「張塌李發」的典故。和所有敗家的原因差不多,張家某位家主,抽洋煙抽敗了家,李家本是張家的長工,長工和東家,鬧了個結拜,東家賣地,長工買,於是,張家塌,李家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李家成了黃羊溝村的首富。最興旺的時候,李家有大牲口百多頭,十六七犋牛,土地連成了片,套上牛一氣就犁到東山上。柴火垛垛得像座山,居然掏了個洞,安了碾盤做磨坊,有一年著了火,大火整整燒了兩個月!發了家,自然要起屋蓋院,房子上築起了炮台,養起了家兵,為的是防土匪。
https://read.99csw.com為什麼?」葉柔忙問。
莽河伸出胳膊摟住了她清瘦的肩頭:「也許,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戰死沙場的將士。」
哦,葉柔不笑了,她望著這兩個小小年紀背井離鄉出外打工謀生的小羊倌,這勇敢的讓人動容的小哥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想伸手摸摸弟弟的腦袋,又覺得這是個輕浮的動作。許久,她衝著弟弟點點頭:
「你過了嗎?」
「哥哥妹妹走西口——」
走出很遠,很遠,突然,身後傳來了「二人台」的歌聲,高亢,嘹亮,說不出的悲傷:
葉柔死了。
「一千年前,我肯定來過這兒……莽河,你信嗎?」

四、墓志銘

「來,上來!」
他們回去和鄉政府的看門人打聽清楚了方向,就上路了。路是一條大路,坦途,灑滿月光。月不是滿月,是半輪月亮。抬起頭,滿天的星星,有種懾人的綿密和靜。夜風吹來麥苗新鮮的香氣,麥田裡,遠遠地,這兒一盞,那兒一盞,亮著滅蟲的黑光燈。
莽河突然動情地擁抱了一下洪景天,說了一聲:「後會有期!」然後,他猛地轉身,拉起我的手,沒有再回頭。就這樣,我們上路了。
莽河回答:「可你還是沒過。」
第二天,早飯後,他們就聽張七十一給他們講村史和張門一族的故事。當年,這裏還是牧區,張七十一的老老爺爺,一個名叫張善的後生,從晉地老家忻州東紅院來到了這裏,先是給人家地莊子上墾荒,後來,慢慢地,從東家手裡買下了荒地,於是,黃羊溝村就有了張家自己的土地。
時間是在半月之後,天氣已是晚春的天氣,河套平原上的太陽在正午時分已經讓人感到了幾分灼|熱。從殺虎口出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乘汽車直奔呼和浩特。因為在殺虎口,莽河生病耽擱了一周的時間。抵達殺虎口的當晚,莽河半夜裡發起高燒,止不住地瀉肚子,腹痛如割,急性腸炎也許是痢疾改變了他們預計的行程。這是此行中最讓莽河感到沮喪的地方,從平魯老城到殺虎口,兩百多公里的跋涉居然就放倒了他這樣一條一米七八的漢子!他躺在小鎮的衛生院里輸液,葉柔安靜地、片刻不離地守在他的病床前,為他擦汗,扶他上廁所,操心著液體的滴速,做著一個看護該做的一切。他躺在那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第二天上午,從右玉縣城開來的長途汽車將他們載到了呼市。從那裡他們搭乘一輛順路的卡車來到了烏蘭察布盟盟府所在地集寧市,葉柔的導師有個學生在這裏的師專教書,他負責接待了他們,並建議他們去察右中旗,因為那裡從口內出來的山西人很多,而且開發后大灘的時間要早於他們原來的目的地——四子王旗。
小羊倌們的娘,胡冬姐,捧著兒子的相片,兩手直哆嗦,眼淚撲籟籟落個不住。
「真該死,我要是不喝那瓶啤酒就好了,一定是那瓶啤酒有問題!」
莽河說得不錯,她是個貪心的女人。她問這世界要的太多。
他真的背起了她。
兩個男人同時叫起來,天哪葉柔!於是,他們迎來了一個巔峰,夜晚的巔峰。葉柔笑了。可是她知道,再長的旅程也有終點……洪景天吃驚地發現,這一瞬間葉柔美得不可思議,她像被某種神光照亮了一樣,美,卻不祥。
他們找來了一輛拖拉機,送她去鄉里的衛生院。他們把她裹在那床借來的棉被裡,被子已經成了一床血被,莽河緊緊抱著她,她在他懷裡發著抖,拖拉機突突突顛簸著,他不停地、不停地叫著她,他說:「葉柔,葉柔,葉柔——」她閉著眼睛,意識隨著汩汩的熱血漸漸流出了體內。拖拉機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她突然清醒了,睜開了眼,望著莽河,安靜地、溫柔地、無力地說了一聲:「哥,別怕……」然後就溫暖地笑了。
「多可惜呀,你不是。」葉柔學他的樣子也聳聳肩,「詩人,這裏離黃羊溝村有多遠?」葉柔問道。
「你就是走不動了!」
葉柔抬起頭,默默凝望他的臉,望了許久。
「照著我的姑娘梳妝台,咿啦啦,梳妝台……」葉柔也小聲地和唱。
莽河猛地給了洪景天一拳:「兄弟,別,別說這種話!我們到一處地方,只要有電話,我一定給你打電話。」
據說,這「卷席筒」買賣人口,是口外一帶的舊俗,就是將人用一領席子捲起來,買家可從席筒兩頭伸手進去,捏捏腳,捏捏腿,摸摸人臉的輪廓,討價還價……真是駭人聽聞!聽上去就像是在買賣牲口。我望著已經快六十歲的老人,不知道當初虛歲十四的那個孩子,被一領席子裹卷進黑暗之中的那種恐懼,當無數陌生的、強|暴的男人的手伸進席筒摸她、捏她的時候,一個潔白無瑕的身體會感到怎樣的羞辱和無助。如今,她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三言兩語,說著「卷席筒」,就像在說一件遙遠的別人的故事。
那一天,由於沒有順車,他們就在黃羊溝村多停留了一晚。
「我要是省長就好了。」莽河聳聳肩膀。
莽河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樣一個淺顯、幼稚的問題。
如今,他們竟然真的站在了這個叫「察右中旗」的地方。
「葉柔,」莽河伸出臂膀摟住了葉柔的肩頭,「假如,我死在你前面——我當然要死在你前面——你在我的墓碑上,就寫:一個天真的人,長眠於此,生活過,愛過,訴說過……」
許久以來,看慣了漫天風沙和寸草不生的荒山禿嶺,看慣了孤獨的烽火台、殘破的外長城這些粗獷荒寒的塞外景色的眼睛,一下子,如同看見了一個夢境。他們禁不住走下了草灘,陽光下,青草生澀、新鮮的腥氣如同某種愛撫一般讓他們腳步變得柔軟。他們溫柔地、小心翼翼地踩著久違的青草,突然間,莽河「嘿——」地大喊一聲,一回身,緊緊抱住了身邊的葉柔。
「我會給你寄明信片,」葉柔也這樣說,「我保證。」
莽河以嚮導的身份,帶領葉柔爬北固山,就像當初洪景天那樣,告訴她哪裡是鳳頭,哪裡是鳳眼,指給她看千佛洞的遺迹還有石碑,看烽火台,看遠處山巒上外長城殘破的蜿蜒。
葉柔抬眼望著遼遠的、如洗的碧空,自語似的說道:「在這樣的天空下,人是相信有靈魂這件事的,真美。」
「有你呀,」葉柔回答,「走不動,你背我!」
「是,你是說了。」
「你想到了,我知道你想到了,要不,你怎麼會放棄過黃河呢?」莽河認真地說。
後來,這位年輕冒失的農婦,這位大姐,總算弄明白了他們不是流浪四方的「手藝人」,可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卻始終懵懵懂懂。不過,結局是溫暖的,他們給孩子和糧食、女孩兒和大黑狗、女人和窯洞、和石磨碾盤、和窯頂上的棗樹、和一碧如洗的藍天,都拍了照,他們留下了女人的地址,知道了這小村的名字叫「交界」,女人的名字叫「石桂花」。然後,他們就在交界村石桂花家的炕頭上,吃了一頓很香很可口的午飯,莜面搓魚魚,炒酸菜,羊肉口蘑調和。
告辭時,大爺挽留我們,說:「住下吧,晚上看戲。」原來村裡搭起了戲台,請來了劇團要唱兩天大戲,連本《劉公案》。我們當然不能住下,於是,大爺送我們出村上汽路,這時,天已是昏黃一片了。
多年後,莽河仍舊能回憶https://read.99csw.com起那些名字:梁家油坊、高牆框、右玉老城、殺虎口……這些貌不驚人的北方邊地的普通地名,在後來的時光中,將像文身一樣文進他心裏,和他如影隨形。
這提議讓大爺高興。
「對,」莽河笑著放開了葉柔,「小兄弟,想照相是不是?」
「你這不是在背我嗎?……你真有力氣,哥。」
初來乍到,萍水相逢,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深問的,談起往事、經歷,都不過是短短三言兩語。艱辛的一生,就如一股淡淡的水,遠遠流走了,無風、無浪、無聲、無息。一路走來,我越來越懷疑,如果沒有足夠的尊重和敬畏,我有權利闖進人家命運的深處嗎?比如眼前這個女人,知道她是再嫁的寡婦,一問,她和頭一個男人成親那年,才虛歲十四!就生兒育女,給人家當起了女人。再問,原來她是被自己的親姑父領到「人市」上,以「卷席筒」的方式,賣給自家的男人的。
「好啊!我還不放心你呢!我可不願意你『再醮』——不行,我要死你後頭了,我要給你寫墓志銘,你說,你墓碑上寫什麼?」
她笑了:「我不,我要死你後面,你這麼多情,我不放心你。」

他猛地回頭,瞪起了眼睛。
「葉柔,你願意一輩子這麼走下去嗎?和我?」
「從地圖上看,怎麼也有十多里。」莽河回答,「你想趕夜路?」
「咦?你怎麼不抗議?說要死在我前面?」莽河扭頭望著她說。
那一晚,他們忽然都有了一種不舍之情,為即將到來的分別。洪景天和莽河,不住地碰杯,兩個人都醉了。後來連葉柔也加入進來,三個人喝乾了兩瓶燒酒,葉柔只記得自己呵呵呵笑得很響亮,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是愉快的夜晚,酒香、羊肉的膻香、山西陳醋的濃香,還有女孩兒們的歡笑,在這經歷過創傷的貧困的家裡飄蕩著,繞樑不絕。胡冬姐不時地背轉身去悄悄拭淚,昏暗到曖昧的燈光下,她望著有了醉意的公公,笑靨如花的女兒,覺得這是一個夢中的夜晚。
宮外孕引發的大出血。
「照片給你們寄哪裡呀?」葉柔問那個哥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在難留……」
送哥送到大路口——
「這一路上,看了多少烽火台,」她對莽河說,「清晨、黃昏、太陽當頭的正午,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見它,心裏就覺得特別傷感。」

一、小城之夜

於是,他們下到了溝底,來在了人家的院子里。一條極凶的大黑狗,汪汪叫著,被一個小女孩用手蒙了眼。女人抱著一個小孩子,精明地打量著他們,說道:「先看看你們的相片,好才照呢!」
「葉柔,為什麼你總是讓人這麼心疼呢?」
兄弟倆,你看我,我看你,終於,大的那個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們是記者?」
這一晚,等人群散盡,在滿地花生皮瓜子殼的窯洞里,葉柔叫住了莽河。
哥哥你走西口,
正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這片叫「西坡」的地方,連天接地的空曠之中,五個墳包,簇擁著,聯手比肩,肅立在萬里無雲的青天之下。遠處緩緩的一面山坡,耕過卻沒有播種的土地像金子一樣靜靜流瀉下來,四周都是這樣沒有播種的寂靜無聲的土地,金子般的土地。五個墳包,被這一大片明晃晃的空曠擁抱著,擠壓著,小小的一簇,說不出的孤獨。五個墳包,除了搖曳的荒草,沒有任何標記,無碑,無字——這就是張家老墳。
咩咩的羊叫聲,打著戰,突如其來地驚擾了他們,一群羊馴順地從他們身邊擁擠著走過,兩個小羊倌,一個十四五歲,一個十二三歲,手持羊鏟,小的那個,用樹枝架著行李卷,挑在身後,正好奇地瞪大眼睛,打量著這兩個擁抱在一起的男女。
良久,葉柔嘆息似的說了一句:「哥,別說這樣的話,我會當真的。我不要你的一輩子——」
於是,照相機鏡頭對準了這小哥倆,他們身後,是羊,是波光粼粼溫暖的蒼頭河。弟弟蹙著眉頭,一言不發,挑著他的行李卷,哥哥則露出一點憨笑。葉柔望著他們笑了。
有一年,那已經是新中國成立后,張門族中,一家出一塊錢,尺半布票,請人畫了張氏家譜。這家譜後來讓人燒了。如今,毀滅的家譜上那些拓荒的先人,沒有回到故鄉晉地,而是長眠在了這裏。
「當年,這些村子都是商號的地莊子呀。那時候科布爾還是牧區,無人耕種,傳說它有九十九個海子,草鮮水好,到夏天,草長得沒住人腰。咱山西商人,以商號的名頭,在這裏跑馬圈地,買下地莊子,再雇口內的老鄉來這裏開荒、耕種,種麥子,種穀子,當然也種洋煙,也就是罌粟。有人春天來,秋天走,有人就落住了腳,在這裏栽根立后,這裏,就有了一個一個農耕的村莊,有了一代一代種田的農民,有了雞鳴狗吠,有了口內所有的一切,后大灘就這樣被開發了出來。」
那是一戶莊戶小院,土窯,木窗,緊鄰著土崖。乾乾淨淨的院子里,曬著糧食。一個年輕的農婦正在向他們招手。
「你不會。」
「好像,還不僅僅是觸景生情,我也說不好。」
那是一條汽車路,卻不見一輛汽車,一路行來,也幾乎沒見一個路人。飛沙走石的大風中,只有我們這兩個旅人。路盤著山,繞來繞去,一會兒頂風,一會兒順風。他拉著我的手,頂風時他低頭走在我前面,試圖用身體為我擋風,順風時我們則腳不點地似的並肩飛跑……他在風中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號叫似的唱:
葉柔轉身望著他:「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追上來,在平魯老城等我。」
月亮升起來了,是輪大月亮,清澈,皎潔,無限明凈。起了山風,月光下的山風,浩蕩而纏綿。這是屬於「口內」的最後一夜,長城、關隘,明天一早,就要和這一切告別。他們在風中擁抱著站了一會兒,葉柔說道:
「反正露宿曠野也是喂狼。」葉柔嫣然一笑。
幾天後,他病愈了,但嚴重的腹瀉使他消瘦脫形。這期間,葉柔借用鎮政府的電話和導師聯繫了一次,導師要她在某日之前返校,也就是說,這個日子,比原計劃提前了一些。這樣一來,他們不得不改變那個在河套平原漫遊的計劃了,只得改乘長途汽車登程上路。
這是湯顯祖的話,莽河知道,那是對《牡丹亭》的註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此時,不知為什麼,這句話聽來讓他有些心驚。
此刻,在這陽光燦爛的草灘上,兩個小羊倌見多識廣地、好奇地站在了他們面前,說道:「你們是照相的?是照相的吧?」
莽河回答說:「我就是知道。」
葉柔莫名其妙:「幹什麼?」
他一遍一遍地問:「你為什麼不攔著我?」她則耐心地、抱歉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對不起,對不起……」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錯,都是因為她沒有阻攔。其實,他和她都明白,他要說的,不是這個。
他一點不知道她懷孕,她自己也不知道。
終於,他摟了一下我的肩,說:「走吧,寶,我們上路!」
「好的。」葉柔點點頭。
「我沒有!」
車停在黃羊城時已是傍晚七點。從呼市開來的長途汽車,一路風塵卸下了他們,這裏,https://read.99csw.com就是廣昌隆鄉了。暮靄中,四野顯得蒼茫遼闊,遠遠一脈平緩柔和的山坡,圍著大片青青的麥田。只有銀弓山,蒼青峻偉,在平緩的山背上忽然劃出極奇特突兀的曲線,幽幽的,黑黑的,神秘安靜。據說銀弓山裡蘊藏著墨金。
古長城早已殘破不堪,坍塌了,但有些地方仍然能夠看得出它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孤獨的蜿蜒,最後的蜿蜒。殘陽如血,是一天中最憂傷的時分,那一點依著山勢殘存的痕迹就像長城的遺骨,遺骸,像它的幽魂。葉柔撫摸著土質的殘牆,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悲愴與不舍。莽河伸手摟住了她,他們就默默地站在長城的遺骸之上看著夕陽一點一點墜入群山。平生第一次,他們看到了一個壯美的長城落日。
「你們是照相的?」大的那個指著莽河身上的照相機這麼問。
傍晚,風終於小了下來。天就要黑了,一個小水庫突然出現在眼前,小小的一灣,碧綠安靜,灣在乾旱枯黃的溝壑間,又溫柔,又孤寂。水庫後面,是一個小村莊,牛家堡,那就是我們今晚準備投宿的地方。
洪景天隱藏起了他的不安,他願意相信那是一種錯覺,他笑著叫起來:「我說行了,我都要羡慕死你們了——可惜我請不了假,我也不能像莽河一樣說辭職就辭職,我更學不了高更,我不是你們——我要能做你們多好!我要能跟你們一路走多好!」
總之,這是一個豐美的地方,草肥水美,牛羊肥壯。
起初,他們是從姓王的朋友那裡,聽說了「義興全」這樣一個名字,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聽老王講家史,老王的祖父早年間,從山西定襄出口謀生,從推車挑擔做起,終於,在離科布爾鎮十幾里的地方開了一個商號「義興全」,經營布匹、馬群。後來,跑馬圈地,僱人耕種,漸漸地,就有了一個叫「義興全」的村莊。
那晚,他們在近九點的時候終於敲開了小羊倌家的大門。差不多一村的狗都叫了,第二天一早,一村人都知道張七十一家昨晚留宿了客人。
午飯端上來了,是莜面窩窩和莜面魚魚,看來她是個精幹的女人,飯做得很細緻,蘸窩窩和魚魚的調和很香。莜面是雁北一帶最主要的農作物,學名叫「裸燕麥」,耐寒。莜面窩窩是一種蒸食,各地叫法不同,在晉中等地,被叫作「栲栳栳」。民歌里這樣唱:交城那個大山裡,莫啦好茶飯,只有那個莜面栲栳栳還有那山藥蛋……說的就是它。飯後給人家飯錢,死活都不收,趙老漢說:「笑話,笑話,一頓粗茶飯,哪能要錢!」心裏很感動,知道再堅持就是矯情了。莽河說道:「大爺,我給你們一家人照幾張相吧。」
我驚住了,是洪景天,我猛地回頭,遠遠地看見他背朝著我們,邊唱邊往回走。「二人台」特殊的發聲方法,使這歌聲嘹亮到近於凄厲,他用這種凄厲的歌唱為我們,不,為莽河送行,這裏面,應該有我不能完全了解的東西:男人間的情義,古典的情義,士為知己者死的那種恩義……
「中旗,察右中旗,廣昌隆公社,黃羊溝村。」這次,搶著回答的竟然是弟弟。
深夜,葉柔突然被劇烈的腹痛疼醒了。一切來得如此突兀,毫無徵兆和預料。那是一種陌生的、黑暗冰冷的劇痛,她在炕上縮成一團,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她不想驚動人,想忍到天亮,但是突然之間,一股腥熱的熱流,呼一下,從她的體內奔湧出來,隨著那不祥的熱流,她喊叫了。
莽河立刻在炕桌上攤開地圖,尋找著,四子王旗,當年的烏蘭花,無論過去和現在,這名字都很動聽,有一種傳奇性。他們在地圖上計算著距離,討論著路線,計劃著每天可以走多少公里。討論到最熱烈的時候,莽河突然抬起了頭,望著葉柔不相信地問道:「寶,你真行嗎?」葉柔臉紅了,還沒等她回答,莽河自己搶著回答了,「沒關係,你要真不行,我背你。」
第二天,他們乘車來到了廣昌隆鄉。
「我不是開玩笑。」葉柔搖搖頭,「也許,真有前世的記憶,我們只是不知道罷了,但是它會讓你做出一些奇怪的決定,比如我,我一直覺得,雁門關、嘉峪關、邊塞、大漠戈壁,這些是我此生必將到達的地方,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做這個關於遷徙的論文。當我第一次看到烽火台,心裏一陣疼,不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質的那顆心在疼,我恍惚覺得,那是一箇舊景,我和它終於又重逢……」
從張善、張良,到張七十一,張家在黃羊溝村,已經是第六輩人。
「沒怎麼,」莽河小聲地回答,「就是想抱抱你——我還沒在春天裡抱過你……」
「察右中旗?」葉柔愣了一下,「那是在內蒙啊!」
他們一下子笑了,急忙回答說:「好嘞——」
宮外孕。
他們兩人對視一眼,笑了。
她寬容地、寬厚地笑笑。
那是他們永恆的蜜月。
張七十一打發兒媳去鄰村割來了新鮮羊肉,給他們包羊肉胡蘿蔔餃子。黃昏時分,莽河從村裡唯一的小賣部買來了白酒、啤酒、午餐肉、五香帶魚等罐頭,給小羊倌兩個小妹妹買了糖果糕點。晚上,他和七十一老漢就著羊肉餃子,開懷暢飲,喝了白的喝啤的。葉柔坐在一旁,和冬姐拉家常,兩個小姑娘圍在她身邊,她用剝開的糖紙給她們折小人兒,那小人兒花紅柳綠,個個都穿著十八世紀歐洲的大裙子,排成一排,卻各有姿態。
他們用一床白被單蓋住了她,蓋住了她血跡斑斑的掙扎過的身體,蓋住了她透明的、微笑的、好看的臉,他們試圖用白被單藏匿起她,像變魔術一樣讓她從這人間消失。他憤怒了,瘋狂了,他怒不可遏地撲上去,一拳打倒了護士,阻擋著要把她帶往太平間的那輛白色的推車,他撲在她身上,一把扯掉那個詭譎的、罪惡的白被單,嘴裏仍舊不停地叫著那個名字,唯一的永遠的名字:「葉柔,葉柔,葉柔,我不怕,我不怕,你也別怕……」然後,他跪下了,一口血從他嘴裏噴涌而出,他面目猙獰地倒在了車前。
「一千年前/一個今天的姑娘站在唐朝的山巔/他們合謀掩埋了一個秘密——葉柔,這是一首詩的開始。」莽河說。
「那是什麼?」
「那就三生三世。」他說。
「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那麼渾濁。」
陽光下,莽河和葉柔這兩個外鄉人,被這深不可測的無字的墳深深震撼了。他們不知道,這墳里,哪一座掩埋著創業的張善、張良,哪一座掩埋著敗家的那位先人。死是如此孤獨的事,即使所有的親人都聚集在一起,相濡以沫,也無法抵禦這巨大到無邊無際的虛無。無遮無攔的陽光下,它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剎那間,悲情和正午的陽光一起,湧進了他們的心裏。
「可能。」葉柔回答。
「不要錢,小兄弟,本來我們是用相片換故事的,你們倆,優惠,故事也免了!」
兩個孩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有狼。」莽河嚇唬她說。
鼓匠們吹打的,是晉地的民歌小調,想親親,割洋煙,還不斷地有人在一旁點曲子,說:「吹段《走西口》——」果然,嗩吶一頓,轉了調,凄厲得如同一個女子的叫板,《走西口》來了。

莽河衝著女人笑了:「大姐,我們照相不要錢,我們用相片換你一個故事。」
「算是吧。」莽河信口回答,「來來,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