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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三章 春風號破琉璃瓦

行走的年代

第三章 春風號破琉璃瓦

說來,「洪景天」原本是一味中藥,這筆名的由來,緣自洪景天爺爺的一張藥方。他爺爺是一位鄉村郎中,下世多年了。從小,他是在爺爺身邊長大的,和爺爺很親。有一天,洪景天收拾舊物,從一本殘破的《湯頭歌訣》中,掉出一張陳年舊紙,是一張藥方。他一眼就認出了爺爺敦厚、溫和、小心翼翼的筆跡。這藥方開給誰?它為什麼藏在這裏,永遠不會有答案了……他久久望著那藥方,一個陌生的名字,像一張陌生的臉,從熟悉的連翹、金銀花、廣藿香、板藍根這些熟面孔中蹦跳出來:洪景天。於是,他有了一個筆名,那是對爺爺的紀念。
他突然用一個熱吻堵住了她的嘴,心疼的、憐惜的長吻,心疼她的透徹和無助。他抱住了她,她想抗拒,但那抗拒不堪一擊。她的身體,她的心,剎那間就被這令人窒息的纏綿親吻瓦解了,她的靈魂好像被他吸吮出了體外,成了一縷遊魂,在這窯洞的上方含著眼淚凝望著地上的那個無可救藥的自己,淪入死亡般黑暗卻狂喜的深淵。
外邊,太陽地里,一個小閨女,跪坐在一張青石桌旁,在玩「抓拐」。她玩得很投入,很認真,很嫻熟,沙包拋起來,接住,拋起來,再接住。四隻羊拐骨,瞬間在她手下,翻出不同的花樣。我隔著窯門看她玩,一陣一陣眼熱。這古老的遊戲,從前,我小時候也玩過的遊戲,如今,在城裡早已失傳多年了。它是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
我點點頭。心裏奇怪這話題怎麼一下子就從香港跑到了和尚身上。我說:「和尚我見過,還見過尼姑,我去過五台山。」
「是啊,狼都轉世成人了,」莽河無聲地笑笑,「我覺得我前生前世大概就是匹狼。」
漢墓群的發現,因為它的龐大,震驚了考古界。
她感到了危險。
早晨,縣裡派了一輛吉普車把我送到了平魯縣一個叫安太堡的村莊。沿著這條路線,我將一直朝北,在右玉縣出殺虎口,而不是朝西,在河曲過黃河。
莽河沒有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該在這兒?」
洪景天靜靜地聽,不知不覺,淚水流了一臉。這個狂風呼嘯的乾旱的春夜,給了他如此珍貴的一個紀念。他一生都會珍藏這一個春夜,他想,因為,平生第一次,他有了一個為他寫詩的朋友。
說完,他出去了。
在最後一排窯洞前,一個年輕人迎了出來,看到他們,驚訝地喊了一聲:
於是我說:「大爺,歌兒里唱走西口,都是唱一個女人,給出口外的男人送行,千叮嚀萬囑咐,你二十三歲上走口外,成家娶女人了吧?」
她可以一個人上路了。
「葉柔,你這個壞狐狸,你為什麼要折磨我?」他的聲音,突然像個又無辜又委屈的孩子似的,軟弱得如同帶著露水的仙草,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葉柔抬起了臉,和他對視著,那是一雙絕對、絕對誠實的眼睛,深淵般黑暗的柔情和淚光足以讓任何一個善良的女人滅頂。良久,她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為他揩去眼角的淚痕。她知道她完了。她知道前邊就是地獄她也要朝地獄里跳了。跳吧葉柔,她對自己說,這世上,所有絕美的東西都是短暫的、剎那的呀,比如晶瑩的朝露,比如綻放的春花,比如珍貴的少女之美和轉瞬即逝的青春……那麼,又有什麼理由要求愛情永恆?
他用雙手扳住了她的臉:「人都是走夜路的,這就是人生的魅力。葉柔,冒個險吧,也許,我明天早晨就會死呢——」
葉柔打斷了他:「千萬別叫我老師,我只不過是個學生,你叫我老師,我以為你在叫別人。」
「這是洪景天,詩人,我的朋友,」莽河給葉柔介紹著,「這房子,就是他給安排的。」
「我?」洪景天想了想,「大概就是棵草藥吧,一棵洪景天……你這匹狼受了傷,我給你療傷。」
葉柔回答說:「我哪敢?」
我明白了,老人是在跟我說「搬遷」的事。如今,這才是所有安太堡人心中最大的大事,事關生存,事關每一個人、每一個家族乃至整個村莊的命運、興衰。我忽然覺得我的到來,我的打攪是那樣不合時宜。這村中,不光有人,還有墳,還有廟,五道廟和龍王廟,廟中的神靈,墳里的先人,這才是一村的老人們最掛心的大事。
出雁門關,朝西,有個縣叫朔縣,再朝北,有個縣叫平魯,美國人哈默和中國合資開採的大型露天煤礦,就在這兩縣之間,叫平朔露天煤礦。由於這中國最大的露天煤礦的開採,一些村莊搬遷了,也是由於它的開採,一個龐大的漢墓群出土了。原來,在這肥厚遼闊的煤田上面,一直安睡著這片土地上的祖先。
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酸,烽火台讓人惆悵。
他止住了腳步,回頭對她說道:「走啊!」
「是你在折磨我,莽河,你不講理,」她悄聲回答,「你不該在這兒。」
搬遷、旅遊,這兩件事,哪一件,都比回憶往事重要。
「你住哪裡?我一會兒過去找你。」她說。
「和尚呢?你見過和尚沒有?」
洪景天回答說:「在,我就是。」
洪景天看著葉柔,看https://read•99csw•com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奇迹,第一眼,他甚至有些失望。他以為,配得上這奇迹的,應該是一個非凡的、妖孽般的女人。可她是平凡的,人間煙火的,好看也是那種大地上長出來的好看。可他抬頭看見了莽河那雙就像被突然照亮的眼睛,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先去食堂報飯,暖瓶里有熱水,葉柔老師先洗把臉吧。」

「誰?莽河?」洪景天驚喜地叫起來,「我沒聽錯吧?莽河老師!真沒想到啊——太高興了!怪不得今天喜鵲在我窗外叫了一天!走走走,先把東西放窯里,咱們去吃飯——」
我請教老人貴姓,老漢沒聽清。黃存厚替他回答說:「姓李。」這下他聽清了,沖我伸過手,用樹枝般的食指比畫了一個鉤子——那是一個「九」。
人們都說,該唱台戲了,一動響器,天就要下雨。
今夜無人入睡。

三、北固山、鳳凰城還有洪景天

她咬緊了牙關。
這話,讓洪景天意外,他想了想,回答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野心——你熱愛更宏大的東西,更抽象的東西。三島由紀夫自殺前寫了一張字條,他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我想永遠活下去。』我沒有這樣的野心。」
從前,人們把平魯城稱作「鳳凰城」。登上北固山,低頭俯瞰,本地人就會極熱情地給你畫出這「鳳凰」的全貌:南門是鳳頭,左右兩眼甜井是鳳眼,兩邊兩座小山巒則是鳳翅,鳳尾便是這北固山了。山後,還修出一節石城牆,頗像翹起的尾尖。
葉柔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別瞎說,頭上有燈!」他微笑了,這陽光般無邪的微笑讓她感到了一陣揪心的疼。她把他緊緊抱住了,突然想到一個詞——輓歌,此刻她擁抱的好像是一段終將到來的輓歌,那是塵世的愛不能抗拒的宿命。
洪景天沒有說話。
「後來呢?」我問。
時光彷彿在這裏凝固了,葉柔想。
葉柔熱情、認真地描繪,似乎,只是對著洪景天這一個聽眾,她始終沒看旁邊沉默不語只是埋頭喝酒的莽河。昏燈下,白酒濃郁的香氣,像某種凜冽的、有毒的、正在綻放的花,潑辣、強烈的香氣讓人心神不寧。半茶缸酒,不知不覺,見了底,莽河伸手去抓酒瓶,幾乎是同時,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按在了瓶子上。
「再後來呢?」我努力地做著最後的試探。
「害怕?」他愣了一下,「你怕什麼?」
王粉香走上前,為我的茶碗里續水,她笑得很溫暖。
是嗎?莽河不知道,也許他只是沒有「熱愛生活」的能力,樸實而真誠地生活的那種深刻的能力。那裡面的美和魅力,他體會不到。他從來沒有像身旁的這個人一樣,用這樣柔情似水的眼睛,凝視他日日生活在其中的故鄉。
我說:「大爺,你就像講古一樣,給我講講你走口外的故事,行不行?你隨便講。」
「莽河老師——」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洪景天在風中大聲回答說:「春風號破琉璃瓦——」
他沐浴著夕陽,就像一個金人。小麥色的皮膚,散發著太陽的氣味。他比她記憶中似乎還要高大一些,她不敢眨眼睛,這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個神性又虛幻的時刻。但是他走上前來了,從她手裡接過了髒兮兮的旅行袋,也不說話,掉頭就走。

四、跟我來

他一撩門帘憤憤地出去了。她無力地垂下雙手,在窯洞中央茫然地站了一會兒。後來她走到炕邊,在炕沿上坐下了,她發現自己像打擺子一樣在發著抖。
我搖搖頭。我告訴他們我不是記者。
「哎呀,真接到了!」他一邊喊,一邊轉身撩起了窯洞上掛著的棉門帘。
她傻傻地站著,望著他的背影發獃。
風停了。灰色的、頹敗的一座小城,如畫一樣線條清晰地展現在了山下。莽河心裏暗暗驚訝,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破敗如此荒頹又如此驕傲尊嚴的城池。到處是斷壁殘垣,所有的建築都破敗而灰暗,可卻有一種凜然的時光的尊嚴,籠蓋了這不容人輕薄的衰城。生活在這裏的人,臉上有一種落寞的驕傲,現在,這驕傲就閃爍在洪景天的眼睛里,他向莽河描繪著這小城的「從前」——這是一座回憶的城,到處是「從前」的光榮與繁華:
莽河也笑了:「真要動響器了?」
副鎮長接過介紹信看了半晌,笑了,說:「來得正好,明天,地區二人台劇團要來唱戲,少不了要唱《走西口》。」
門帘一掀,走進一個老漢,小個子,背微駝,進門就上炕,抽水煙。水煙袋咕嚕咕嚕響,伴隨著另類的煙香。我以為這是黃家的老人,原來卻不是。老漢是鄰家,來串門的。他的光腳板上沾滿灰黑的泥,像是剛剛乾完什麼活計。說話間,接二連三又進來幾個後生、閨女,圍在炕下,聽我們說話。剛才在窯院里修小四輪的後生們也進來了,其中有兩個是黃存厚和王粉香的兒子。
冥冥中,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忽遠忽近,告訴他:「殺虎口,殺虎口,殺虎口……」於是,他選擇了平魯老城,read.99csw.com這是出殺虎口的必經之路。而且,當年這個小城,是西口路上一個重鎮,假如她走殺虎口,應該不會放棄這裏。現在,他扼守著這從前的重鎮,像等待一個離散的親人一樣等待著一個令人心疼的重逢。
他不動。
村幹部似乎很忙,卻又一上午蹲在太陽地里,曬太陽說話。午飯時,縣裡下來幾個農機局的人,村長請他們喝酒,他們開了十幾瓶啤酒而不是高粱白酒,邊喝邊划拳,五魁首啊,四季財啊。這讓我意外。不久的從前,在我居住的那個內陸省會城市,好多城裡人還把啤酒叫作「馬尿」,而現在,它已經如此地「深入」和普及了。這大概是「合資」給此地帶來的變化吧?
這李老漢的兒媳,前不久淘沙被砸死了。砸死的女人算是屈死鬼,此地風俗,屈死鬼不能進祖墳。就算能進祖墳,祖墳也要挪動了。
突然,炕的另一頭,一直靜靜躺著的洪景天說話了,洪景天說道:「莽河老師,我猜,你來這裏還有其他的事情吧?」
從前,這北固山上,寺廟如林,玉皇廟、五道廟、奶奶廟、老爺廟,等等等等,是眾神的山。最有名的「天福洞」,其實叫「千佛洞」,老百姓叫訛了音。這千佛洞,依天然岩洞而鑿,供釋迦牟尼,裏面壁畫七彩輝煌。晚上,洞口點燃七星長明燈,一夜高懸。站在城中十字街上往山上看,這七星燈就像是永不熄滅的小城的福星。夜風中,飄蕩著一陣一陣清脆的鐘磬、悠揚的簫管……據說,從前大同府和烏蘭花的說書人,說這北固山的繁華盛景,半個月才從山頂說到山腰處……
一夜,莽河似睡非睡,狂風在木格扇的窗外,號叫著,哭喊著。是成千上萬個古代的亡靈在哭喊吧?莽河想。古城牆外,應該就是當年金戈鐵馬白骨成堆的征戰的沙場,關山阻隔,世世代代的亡靈,在這塞外的荒野上遊盪著,有家歸不得。「可憐無定河邊骨,俱是春閨夢裡人」啊。
一顆流星劃過了塞外莊嚴肅穆的夜空。
大爺半天不說話,吧嗒吧嗒抽了陣旱煙袋,是我熟悉的煙葉的香味,叫「小蘭花」。大爺在小蘭花的香味中開口說起了女人。大爺說他二十三上走口外,是帶著新娶的婆姨上路的,婆姨叫個「二女」,十九歲。十九歲的二女來在口外,生下了他們的兒,他們的大小子。誰知道,大小子剛剛生下十天光景,一路奔勞的二女就生急病死了。他埋了二女,把兒子奶給一戶人家,自己攬工掙麥子。不想有人竟要用一頭大犍牛換他的兒,他死活不應。「娶女人為啥?還不就為個栽根立后。」他用煙袋鍋敲著鞋底這麼對我說。
「可不,」副鎮長回答,「就算為了老百姓的心理需要,也得動——不過也怪,好多事,科學是解釋不通的,就算是巧合吧。大研究生別笑話我們愚昧。」
下午我走訪了一戶人家,這人家姓黃,當家的有個學名,叫黃存厚,小名留根,年輕時走過口外。他家窯院很大,幾個小夥子在窯院里修一輛小四輪,院子顯得嘈雜而凌亂,整個村莊,整個安太堡,都是這樣嘈雜而凌亂的。窯里倒還整齊,也乾淨,炕上的油布擦得明晃晃的,綠座紅花,畫的是怒放的大牡丹,還有彩蝶蹁躚。主人邀我上炕,我盛情難卻地脫了鞋,盤腿坐在炕桌前,可我知道,我盤腿的姿勢,生硬,不受看。
「Follow me。」他散淡地回答,好像他們分別不過才幾小時。
「說!你說,葉柔,你給我個理由——」
她跪了許久,靜靜地流淚,感受著那一雙洞穿一切的美目的凝視。此刻,她沒有任何世俗的訴求,沒有任何期許與願望,連日來折磨著她的一切——幸福又羞恥的那個夜晚、瘋狂又幻滅的激|情與纏綿、對一個人無望卻又無邊無涯的想念,在這一剎那,像野鴿子一樣從她體內飛走了。她奇妙地體會到了一種彷彿置身在時光之外的神秘的靜謐。這珍貴的靜謐雖然短暫,卻是年輕的葉柔離神最近的時刻。
「你住的地方啊。」
汽車在黃昏時分風塵僕僕到達了小城,人和雞、豬崽以及貨物一起擠下了車門。葉柔最後一個下車,她中途從安太堡上車,始終沒有座位,先是站著,後來就擠坐在人家的行李包上,一路顛簸。此刻,在清新的春風中,她覺得自己灰頭土臉的就像一個女鬼。
「記者,你去過香港沒有?」
「哦,」來人說道,「我猜你也應該是。我是莽河。」
一九八五年春天,當葉柔抵達這裏時,漢墓群的發掘工作,方興未艾,而露天煤礦的建設,也正熱火朝天。機器終日轟鳴,路上塵土飛揚,而出土的部分文物,則陳列在一座叫「崇福寺」的寺廟裡。陶器修復室,也設在那個從前荒草叢生的廟院。由於縣裡有人帶領,葉柔被允許參觀了陶器的修復。她站在一堆堆殘缺不全的器皿中間,一堆堆碎陶片中間,感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這些兩千多歲的器物碎片,比那些擺在博物館里的完好的文物,似乎更具某種震撼力。它們陰氣逼人,就好像,它們不再是任何一種具象的東西,而九_九_藏_書是擺脫了具象之身的靈魂,歷史的陰魂,美而幽怨。
「葉柔老師——」
短短一周時間,她看上去消瘦了,臉上多了一種嚴峻和苛刻的神情,是對自己的嚴苛。正是黃昏時分,她不聲不響忙完了手裡的工作,一個人悄悄走進了空無一人的大殿,在佛陀面前跪下了。夕陽從背後籠罩住了她,就像神的撫摸。她雙手合十,抬頭仰望著那張安詳靜謐慈悲的臉,剎那間,淚水靜靜地流了下來。
這就是那個遊歷的年代常見的風景。在任何一個城市、小鎮,任何一處邊地,都有可能迎面走來一位遠方的詩人,以詩的名義,和另一個從未謀面的詩人會師,帶來意外和驚喜。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浪漫和珍貴之處,也是它的天真之處:詩人在路上。
再見面時,已到吃晚飯的時間,他和洪景天一起出現在窯洞外,喊她去吃飯。他們都變得平靜,克制,甚至是,客氣。灶房裡,吃飯的仍然只有他們幾個和戴眼鏡的副鎮長。現在,莽河和這位副鎮長也已經熟了,知道他姓田,是個七七級大學生。他把葉柔介紹給副鎮長認識,說:「我朋友,來採風的。」葉柔馬上從隨身攜帶的挎包里掏出了學校的介紹信,說:「鎮長,我來做課題。」
那一晚,莽河就住在公社大院洪景天的窯洞里。那是一間刷了白灰的乾淨的磚窯,一盤大炕佔據了窯洞的二分之一的面積。炕是火炕,燒煤,亮晶晶的一小堆煤炭堆在牆角,洪景天不斷把炭塊夾起來填進畢畢剝剝燃燒的炕洞里。炕很溫暖。他們圍著一張炕桌喝酒,談詩,談各自喜歡或不喜歡的詩與詩人。傍黑時起了風,風越刮越大,此時,已經是在狂嘯和怒吼。吼破了嗓子的狂風有一種說不出的凄厲與哀傷,像一大群身處絕境的動物。他倆出去小解,風吹得他們踉踉蹌蹌幾乎站不住腳。莽河喘息著說道:「我靠,好厲害的風!」
不知什麼時候,洪景天悄悄出去了。窯洞里,只剩下了他和她。有毒的酒香,危險的酒香,早已讓她潰不成軍,她只是在做最後的掙扎。
真的還有後來。二十五年以後,長大成人的那個兒,又去口外用一隻紅布袋「度帶」回了二女的屍骨。只是,二女的骨骸並不能進祖墳,她還需要再耐心等著,等她的男人死後再與她入土合葬。當然,她的男人如今早已又娶妻生子,續娶的女人是個寡婦,叫王粉香。

現在,他們就站在這傳說中的北固山上,一切,蕩然無存。娘娘廟、五道廟、天齊廟都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而千佛洞,裏面的洞口被嚴嚴地封死了,但洞口處插了根小小的枯樹枝,樹枝上綁了根紅布條,搖曳著,想來是有人在此求拜過什麼……有一個時期,山上,最高處,曾豎起過一座高高的領袖像,他高高地、孤獨地站在那個制高點上,人們悄悄搖頭說:「不好,讓主席給咱瞭哨了。」於是,又請了下來。終於,如今的北固山上,再沒有一個神,也沒有一個人了。
「五台山」這話題,一下子讓地上的後生和閨女們興奮起來。不僅僅是後生、閨女,炕上的李老漢、黃存厚,還有王粉香也都興奮了,「五台山、五台山」地問個不停,原來,村委會近日要組織村民旅遊——游五台山。對我,這又是一個意外。
村長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忙別的事情去了。我開始問話。活了這麼大,平生第一次做田野,心裏沒底,也不知道鋪墊,上來就開門見山。
現在,王粉香就站在當屋地下,為客人們添茶續水。
他望著她。她真實的臉,罌粟花一般鮮艷濕潤的紅唇,還有,深不可測難以捉摸的眼睛,像在霧氣中漂浮著一般,一會兒清晰,一會兒虛幻。他笑了,搖搖頭。

一、風景

祖墳顯然不太在年輕人心上,地上的一個小後生忽然問我說:
窗外,嘩啦啦啦,傳來了什麼東西倒塌的聲音。遠遠地,狂風裹挾著某種凄厲的悲鳴,聽上去像是一聲狼的哀號。
早飯後,洪景天帶著莽河登上了北固山。
東、西、南三座城門,城牆隱約可見,再遠處,沿山勢蜿蜒著的,是明代古長城殘破的遺迹。
這是此地的一句民諺,春風號破琉璃瓦,但是今年的風格外的肆虐,因為天旱的緣故。一冬無雪,開春后不見一滴天水。老年人罵年輕人說:「看你們這些灰孫子,連白面吃著都不香了,不遭天年等甚?」
「好啊,那你寫,寫小說一定比寫論文有意思。」洪景天回答。
「我害怕!」她突然衝著他大吼一聲。
「謝謝,」葉柔回答,「我喜歡暖炕。」
安太堡也是一個即將消逝的村落,村裡安排我住的地方,緊鄰著公路,汽車一輛接一輛轟鳴而過,公路那邊就是正在建設中的平朔露天煤礦的工業廣場。再遠處,便是黑駝山了。透過塵煙滾滾的陽光,看得見山上殘破的烽火台,在時光中挺立著,像邊塞詩。
早晨,洪景天帶他去食堂吃早飯,發現公社院子里一隻磚砌的煙囪被昨夜的大風颳倒了。食堂里,吃早飯的人除了他倆,就只有一位戴眼鏡、還是學生九九藏書模樣的副鎮長。做飯的大師傅一邊給他們往碗里盛金黃的小米粥,一邊對副鎮長絮叨:「該動響器了,不動響器,下不來雨,動響器哇……」
終於,他鬆開了她,說話了,他說:「葉柔,我不想欺騙你,海誓山盟其實很廉價,一生很長,我不敢說『終老一生』這樣的話……我奶奶說過,人都是摸黑走夜路的,你願意跟我一起冒個險嗎?」
他一下子攥住了她握酒瓶的手腕,死死地,像鐵鉗一樣把那隻細瘦的手腕攥牢了,似乎,他一鬆手,她就會像煙一樣裊裊而散,「說,給我個理由!」他眼睛血紅,低聲咆哮,怒視著她,不像人,像受傷的野獸。
莽河想。
李老漢很愁煩。
一個人無聲地站在了她面前。
「聽,是狼在號吧?」莽河開口問道。
一夜,工地上燈火通明,公路上的汽車,轟隆轟隆,朝著那一片熱火朝天卻又孤獨的燈火賓士。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不安靜的山村的夜晚。
兩隻手,抓著同一隻酒瓶,四隻眼睛,終於,在一晚上的掙扎之後,碰撞在了一起。葉柔看見了他眼睛里的痛苦,她握酒瓶的手又在發抖了,可她仍舊死死地抓著,不放鬆,就像在無望的黑暗的大海中抓著一塊不堪一擊的浮木。
八十年代中期,人們還習慣把鎮政府稱作「公社」。洪景天就是「公社」中的一名宣傳幹事。洪景天原本不叫洪景天,那是他給自己取的筆名。洪景天寫詩,他的詩歌,近年來除了在地區雜誌上發表外,有一些,還發在了本省和鄰省的省一級刊物上。於是,洪景天成了小鎮的名人。
這一天黃昏,詩人洪景天端著一隻粗瓷大碗準備到食堂去打飯,空曠的公社大院里,迎面走來一個人,一個旅人,背著一隻挎包,拎著一隻帆布旅行袋——這個時間,是從省城方向開來的長途汽車到站的時刻。來人徑直走到了他面前,說道:「請問,洪景天在嗎?我找洪景天。」
「你呢?要是有前世,洪景天,你前世是什麼?」
剎那間,她以為是在做夢。
「我怕什麼?」她凄傷地反問一句,突然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崩潰了,「你問我怕什麼?莽河,我怕我自己,我怕我會不顧死活地去愛你,迷失本性地愛你!我不是個隨便的、水性楊花的女人,我也不是瘋狂的、浪漫的女人,可我為什麼做了這麼瘋狂的事?……我怕你,莽河,因為你是詩人——詩人總是不斷需要新鮮的情感,新鮮的愛,新鮮的刺|激,沒有這些永遠的新鮮大概就沒有詩人永恆的靈感——可我說到底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我需要的是普通的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那種!你給不了我,莽河,你不可能和我平淡無奇地終老一生,那隻會讓你厭倦——我怕你厭倦,我怕你有一天棄我而去,我怕我只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段逸事,一個插曲,我怕這樣的結局——」
「我住的地方?我住哪兒?」
「你說對了,洪景天,我來這裏,是想等一個人,我想試試我的運氣。」
副鎮長回答說:「愚昧。」
只有洪景天一個人,吃力地尋找話題。
「那要看你怎麼做了。」於是,葉柔認真地、過分認真地講解起來,關於社會學,關於這一段歷史中可能被遮蔽和過濾掉的內容,等等,她還說這一路採訪過來,她幾乎都想寫小說了。
又在一個窯洞里了,另一個窯洞,磚窯,刷了雪白的白灰,但仍然是陌生的,有著禁忌和誘惑的氣味。她默默望著他,此刻,他臉上的散淡不見了,她看見了一雙讓她害怕的眼睛,那裡,有深淵般黑暗的柔情和愛意。
幸運的是,這裡有一個洪景天,一個寫詩的朋友。
大爺想了想,說:「二十三上。」
「臉盆在哪兒?我想洗把臉,你先出去一下行嗎?」她語氣盡量平靜地下了逐客令。

二、葉柔的田野調查筆記

「那好吧,葉柔,我沒上過大學,也不知道『社會學』是講什麼的,我只是奇怪你為啥要選走西口這麼一個題目做論文?歌里唱,戲里演的,這老題目,還能做出什麼新意來嗎?」
「求你,放了我吧,」她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別再來打擾我——」
從前,平魯城內商號林立,數不清的買賣字型大小,遍布大街小巷,什麼「永聚金」「三義隆」,什麼「豐恆泰」「復源長」,做山貨生意的「天慶園」,收羊毛的「協成店」,賣布匹綢緞的「萬成厚」……走高腳的駝隊,日日走在平魯城的大路小路上,這城中的大客棧,都有寬敞的院子拴得下幾十匹高腳牲口,人有歇處,駱駝、騾馬也有歇處;人有熱湯熱酒,馬有好草好料。到天明,精精神神一支高腳隊,穿城而去,清脆飽滿的駝鈴,是這城中不斷頭的音樂。攬工的窮漢,住不起大客棧,就住「留人小店」,這樣的留人小店,也有熱湯熱水熱火炕,給人消困解乏。平魯城心胸寬厚,不勢利,是座仁慈的城。
「去哪兒?」她終於脫口問。真實感漸漸回到了她身上。
洪景天在陳年舊紙上/左邊是金銀花那盪|婦涼爽的身影/右邊是綿馬貫眾,他如同俠客般來去無蹤/爺爺,你藏匿了鐵石心腸的時光/向我講述,溫暖的療救……read.99csw.com
又是一個純粹的黑夜,小城一片黑暗,稀少的幾點燈光似乎是為了襯托那黑夜的濃密和強大。仍舊沒有月亮,只有一彎月牙和滿天的大星星。他們三人,在葉柔的窯洞里圍桌而坐。洪景天準備了酒、罐頭午餐肉和罐頭水果。酒是本地產的白酒,很烈。葉柔吃罐頭水果,喝一種苦苦的大葉茶。莽河和洪景天,則把燒酒咕咚咕咚倒在搪瓷茶缸里,你一口,我一口,莽河喝得很沉默。
「我沒有聽見,」洪景天回答,「是風吼,不是狼,如今狼很少了。」
不到五分鐘,這個叫黃存厚、叫留根的男人,就如此平淡地講完了他的大半生。我不能再問「後來」了,可我很震撼。我知道這平淡的敘述中埋藏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和刻骨銘心的傷痛。假如我是個小說家,我想,就他懷抱吃奶的兒子跋山涉水一路還家的經歷,就可以寫成一部《奧德修紀》……還有男人樸素的深情,綿長卻堅韌的牽挂,二十五年後,讓兒子去口外尋找母親的遺骨並帶回故鄉,想想,二十五年的時光,去尋找一個孤墳野冢是多麼不易。還有那個挺著大肚子和男人在口外千辛萬苦掙生活的「二女」,她一定也有一雙讓她的男人終生不能忘懷的美麗的「毛眼眼」……
莽河在山上坐下來,靜靜俯瞰著腳下的小城,灰色的、頹敗的小城,在身旁這個人嘴裏、心裏卻如此五光十色和溫暖。他掏出煙盒,遞過去,洪景天抽出一根,他自己也抽出一根,背過身用打火機點燃了,他們靜靜地坐在荒蕪的空山上抽煙。許久,他開口說道:「洪景天,你比我熱愛生活。」
說完,他大步流星朝前走,手裡拎著她的旅行袋,不再回頭。她只得跟上來,如同被劫持了一樣,跟在他身後,走過陌生的黃昏的街巷。她看著他在前邊走路的樣子,魂牽夢繞的樣子,眼睛漸漸濕潤。但是她告訴自己,不能哭啊,葉柔,不能哭。
「你是誰?葉柔,你是妖還是人?是魔鬼還是天使?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
「你不能再喝了,」葉柔說,「這酒太烈。」
大爺說:「就是個受苦攬工,沒個甚講頭。」
通往別人命運的路,隱藏在荒草叢中,莽撞的踐踏是一種輕佻的舉止,也是對歷史的不尊重。越接近此行的終點,我越明白這個。但當我面對第一個走訪對象時,我急於想得到的,是有「價值」的線索和故事。
「不能再喝了。」她說。
我問道:「大爺,你是多大時候走口外的?」
從前,這裏的日子,充滿儀式感。一年兩次大廟會,搭台唱戲,秋季還有騾馬大會。三月二十八,要到天齊廟燒香、坐會;四月初八佛誕日,一城人,五更天去廟裡「跪香」,香頭紅如繁星,一跪一炷香,跌一次香灰,磕一次頭。四月十八,是去娘娘廟送「滿堂鞋」,用彩紙糊十二雙小鞋子,給神們穿。元宵、端午、八月半,不用多說了,二月二龍抬頭,要在五道廟請盲樂人吹打,為什麼?從前這裏狼太多,糟害人,五道爺是管狼的神,二月里狼圍窩,生小狼,請五道爺出山降狼;七月十五是鬼節,家家捏麵人、點桃紅,上墳燒紙;冬至節要「鬧冬」,一家老小圍爐而坐,啃羊頭,吃羊蹄;臘月二十三,祭灶送神,大年初一五更天,男人們接神回宅,不光接灶神,還有各路家神、床公床母,一年到頭,神人同在……
「九輩子了,」老漢開口對我說道,「李姓人在這安太堡村,住了九輩子了。這下要連根拔起走了,死死活活都得走,神、人都得走了。」
「我們這裏條件差,沒有招待所,來客人都是住在這公社大院,」洪景天解釋著,一邊把葉柔讓進屋,「不過被褥還乾淨,一號下房莽河老師就曬被褥,曬了三天。就是不知道葉柔老師睡慣睡不慣暖炕?」
「後來就帶上我兒,一路問人討奶吃,回來了。」
他不知道她會走哪條路。是從河曲保德過黃河,還是從右玉出殺虎口?這兩條路,都是當年「走西口」的重要路線。
到了。原來是公社的大院,門口,掛著鎮政府的牌子。
剛才,莽河已經聽洪景天講了自己筆名的來歷,現在,聽他這樣說,心裏一熱。幾句話開始在他心裏翻騰,他在黑暗中把它們慢慢地念了出來:
他狠狠地盯住了她,她受不了他的眼睛,背過身去,假裝尋找臉盆。只聽他在她身後嘆息似的說道:「你這個女人,怎麼竟是鐵石心腸?算你狠!」
莽河沉默了。許久,他開了口,他的聲音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有些沙啞。
崇福寺內,沒有一個遊人,寺內最著名的大殿佛陀殿,是金代原構建築,沒有歷朝歷代的重修、復建,古老的人字結構,屋脊上少見的彩色「跑脊人」,沉澱了幾世紀的風霜。此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陽光清澈地照耀著它,它看上去似乎要傾塌了,但依然有一種荒涼的靜穆與宏大,不動聲色的尊嚴。檐下棲息了許多野鴿子,寬闊的石台基上落了厚厚的鳥糞。殿內有幾百年前的壁畫,佛的背光奇異而精緻,美輪美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