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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二章 父與子

行走的年代

第二章 父與子

老周終於說話了,老周說:「陳香,盡人事,聽天命吧。」
他珍愛你,兒子。
大腹便便的陳香,坐在陽光燦爛的南窗下,看著老周用砂紙細緻入微地,不厭其煩地打磨著那一個個漂亮的小欄杆,松香的氣味兒在陽光里像魂靈一樣飄散。那是他們倆跑遍了這個物質匱乏的北方城市,怎麼也找不到一張合適的嬰兒床之後,老周說:「算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模仿著瓦西里的語氣安慰陳香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果然,兩天後,一堆木板堆在了他們窗下,然後,他鋸、刨、鑿,潔白的刨花飛舞著,於是,陳香目睹了一張嬰兒小床在親人的手下橫空出世。
他願意周小船像媽媽,他祈禱上帝、佛祖、所有的神明,讓周小船長得像媽媽。
這封信,有可能,你要在很久的將來才可能看到,要等到媽媽不在人世之後。但是,誰知道呢?生命的秘密,不在人的掌握之中,也許,會有一個意外發生——寫到「意外」這兩個字媽媽真是害怕,自從有了你,寶貝,媽媽變得膽小,對所有未知的事物心存絕對虔誠的敬畏,因為有了你,媽媽害怕死去。但是,我是說萬一,萬一有一天「意外」突然降臨,媽媽離開了你,離開了這個世界,到那時,假如媽媽沒有準備,沒有給你留下這些話,那麼,媽媽會死不瞑目。
她給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小船,周小船。
「可是你並不喜歡我,這我知道,」老周斷然打斷了她,「就算我乘人之危吧!陳香,我們來給這孩子一個家,你做媽媽,我做爸爸,你看怎麼樣?我不要你現在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這是不是一個比較好的提議。」
折騰著,一百天到了。一百天頭上,他們為小船操辦了一個小小的「百日宴」,在外地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沒驚動,只請了樓下的明翠夫妻。明翠也是剛剛出滿月不久,她生下了一個八斤的男孩兒,十分壯碩,但奶水不足,明翠的奶水只夠肥壯的兒子吃個半飽,於是,陳香每日為自己燉豬蹄煮魚湯時,順便也給明翠送一份下去。只不過,明翠可咽不下去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不是把豬蹄重新用鹽和醬油加工一番,讓她丈夫下飯,就是把帶鱗的魚湯偷偷倒進了垃圾桶。
有一個偏方,是豬蹄。做法是,將一隻七星豬蹄,洗凈、去沫,白水煮,不加任何調味品,不加鹽,加一味中藥——通草,煮成奶白湯,連湯帶蹄,服食。
媽媽
現在,該說說你的另一個父親了,兒子,你要記住,你有兩個父親。這個你一生下來就看見你的父親,這個先於媽媽,第一個把你抱在懷裡的男人,永遠、永遠都是你的爸爸。他愛你,這一點,媽媽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他肥厚的大手撫摸你的時候,你半夜裡哭鬧,他抱著你在屋子裡轉悠,嘴裏亂七八糟為你唱各種歌謠當催眠曲的時候,當媽媽還沒有下奶的那些日子里,他半夜裡爬起來為你熱牛奶,小心翼翼把奶水滴到自己手腕上試涼熱的時候,淚水常常在媽媽身體里洶湧:他毫無障礙地、發自內心地視你如己出。在你之前,他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叫陶陶,樂陶陶的那個陶陶,但是這個陶陶在不滿周歲的時候不幸得了中毒性痢疾,由於醫生的誤診,耽誤了治療,走了……這是爸爸最傷心的事,也是他極力要隱藏的最大的隱痛,但是就在昨天,我上課回來,看見他站在窗前,抱著你,凝視著你的小臉,我看見眼淚在他眼睛里打轉,我悄悄走到了他身邊,他聽到我的聲音,說了一句:「陳香,我覺得陶陶又回來了……」說完,眼淚就滴在了你的臉上。
明翠笑著,但她的眼圈兒紅了。她覺得有些心酸。
孩子是順產,但有一點小磨難,側切了一刀,縫了七針。
「你還沒說,怎麼知道就沒用?」
它們讓老周噁心。
「不為什麼,」老周說,「就是不想讓你去海子邊擺地攤賣冰糖葫蘆,就你這腦子,還做生意?會陪光的。」

就這樣,明翠從自己兒子嘴裏,掠奪來了一頓午餐——這就是她https://read.99csw.com送小船的禮物。於是,來到人間一百天的小船,第一次嘗到了人|乳的滋味。他吃得很香甜,他只是在最開始時有過一點點疑惑和驚訝,但第一口吞咽之後,他就被那香味、那原始的香味喚醒了。他忘情地、歡暢地、貪婪地吞咽著香甜的糧食,他伸出小手愛戀地捧著人家媽媽的乳|房……一屋子人,安靜地目睹了這場景。陳香眼睛濕潤了,陳香輕聲說道:
一九八三年九月
起初,他們的家,就安在學校集體宿舍的筒子樓里。十六平方米的一間屋子,安了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小床是松木原色的,四周有精緻的欄杆,上面吊了蚊帳。這松木小床是老周親手做的,從前,插隊的時候,老周干過木匠。
所以,為了這個「意外」和「萬一」,媽媽必須現在寫這封非常難寫的信。

二、奇迹

「晚了,明翠,說什麼都沒用了。」
這封信,陳香封在了一隻沒有標記的牛皮紙信封里,上面這樣寫了:給我的兒子,小船。第二天,她把這封信交給了樓下的明翠。她對明翠說:
還有一個是米酒豆腐。相比之下,這個偏方要仁慈一些,但也最麻煩。首先,是要先釀出米酒,然後,用自釀的米酒,加紅糖,加豆腐,煮成豆渣般的糊狀,每天服食兩次……
現在,你已經六個月了,體重某某斤,身高多少厘米,說來媽媽很驕傲,媽媽的奶水,豐沛得就像一頭奶牛!一隻奶,足足可以讓你吸一百六十口!這是媽媽一口一口數過的,兩隻奶,就是三百二十口。兒子,有充足奶水的媽媽多麼幸福!任你敞開吃、揮霍著吃也吃不了!樓下有個小弟弟,四個月了,他媽媽奶水不足,後來乾脆就沒奶了,他只好吃稀薄的牛奶,常常生病。現在,媽媽的奶,就請小弟弟來一起分享了。他名字叫小壯,我希望你們將來能成為好朋友,好兄弟,相親相愛,就像媽媽和小壯的媽媽明翠阿姨一樣。
「我說,咱們結婚吧。」老周搓著肥厚的、像嬰兒一樣紅潤的手掌回答。
「明翠,等我下來奶,我一定幫你喂小壯……」
陳香不笑了,她轉過臉來,犀利地、凌厲地逼視著明翠,說道:「明翠,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要我放棄這個孩子,殺死這個孩子,對不對?這話,我只說一遍,我要把他生下來。不管誰說什麼,千難萬難,我也要把他生下來!我想好了,大不了,我不留校,大不了,沒有任何單位接收一個單親媽媽,那我就去海子邊擺地攤賣大碗茶,賣糖葫蘆,賣烤紅薯,要不就開家小飯鋪賣油條丸子湯,總行吧?所以,那些殘忍的話你最好讓它爛到你的肚子里,不要讓我的孩子聽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翠,我不希望我們從此成為仇人——」
小船,我的兒子,你身上流著詩人的血。詩人,他們是一群被神選中的人,你不能用俗世的標準來衡量他,也不能用俗世的價值觀來判斷他、評價他、約束他。我希望你懂這個,我更希望你擁有一顆詩人的心,用詩人的心來體會這個世界。這是我一生所羡慕的事,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世界在詩人心中是什麼奇妙的樣子,而你能。你有可能聽見媽媽所聽不見的聲音,看見媽媽所看不見的顏色,發現媽媽所不能理解的神跡和光亮,兒子,這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宿命。
老周用粗大的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草環,把它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套在了陳香手指上。然後,他輕輕地、溫存地摟住了那個懷有大秘密的小身體,他摟著她嘴裏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陳香啊,陳香啊……」陳香淚流滿面地回答說:「周敬言,你這個傻子啊!」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這個內陸城市,還沒有任何一家茶樓和咖啡館,像樣的飯店也屈指可數,像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的那些「上島咖啡」「第二客廳」之類的場所,還要再等十多年後才會應運而生。老周只能把陳香約到他們共同的河邊。他們並排坐在壩堰上,看著腳下無聲流淌的河水。水鳥嘎嘎地叫著,老周忽然開口read.99csw.com說道:
「周敬言,你這樣求婚,是不是太簡單了?總要有一枚戒指吧?」
按摩、熱敷、吸奶器,所有這些作用於外部的方法,一一敗下陣來,陳香還是一個不甘心。陳香想,這世界上,沒有不分泌奶水的母親,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是一個真理,這是「信」。那些最終沒有奶水的母親,是放棄,而她不,她信,她不放棄。
第一眼看到孩子,紅紅的,皺皺的,閉著眼,像蠟燭似的插在襁褓之中,看不出像人還是像動物。護士托著他的小腦袋,對老周說:「看,長得像媽媽。」他一下子幸福地笑了。他輕輕地、憐惜地在心裏叫了一聲:「你好啊,周小船。」
「可是,可是——」陳香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可是,我……」
又一個月過去了,孩子滿兩月了,她的乳|房沉寂著,沒有動靜,沒有響應。
老周是陳香的丈夫,也是她同班的師兄,叫周敬言。只不過,周敬言這名字,平日里很少有人叫,大家都叫他「老周」。還在做學生的時候,他就是「老周」了,全班男女,無論大小,大家都「老周、老周」地叫,聽起來朗朗上口,老少咸宜,好像他生來就該是個老周似的。
於是,這些沒有鹽,沒有調味的葷腥,這些難以下咽的湯湯水水,就成了陳香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好在生活在變,他們匱乏的城市裡有了集貿市場,這些東西還不難買到。還在月子里,她就東尋西問向南方人討來了酒麴,學會了製作米酒的方法。她差老周去買回了一隻小缸和白江米,讓老周將小缸一遍遍清洗乾淨,然後自己動手,把江米浸泡一天後上籠蒸成半熟,入缸,再倒入事先備好的涼開水,及一塊一寸大小的酒麴,細細攪拌均勻,中間挖出一隻深坑,一周后,就有清澈的米酒沁出來了,滿屋飄散出米酒香。她驚喜地收穫著這勞作的果實,把它們仔細裝入玻璃瓶中,用宣紙封好。從此,米酒豆腐就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早點和夜宵。此時,孩子出滿月了,於是,給自己買煮湯的食材就成了她首當其衝的工作。她天天跑集貿市場、菜市場、副食商場,極其認真嚴肅地給自己挑選著那些多孔而肥碩的豬蹄,鱗片鮮亮的鯽魚,還有至少六年以上的老母雞這一類東西,當這些東西散發著古怪的氣味端上餐桌時,陳香的眼睛里就會閃過一種母獸的神情。她迅疾地端起來,吃得又兇狠又迴腸盪氣,常常,鱗片沾在她的嘴角,她抬起臉,衝著老周粲然一笑。這種時候,老周心裏覺得又恐怖又憐憫。
老周不算英俊,遠遠不算,他有一張扁圓的大臉,中等個頭,偏胖,還有一點微微的駝背,總之,他只能是一個兄長似的「老周」而絕非陳香心裏的白馬王子。陳香甚至都不知道他其實一直在喜歡著自己,四年的時間,朝夕相處,陳香過得轟轟烈烈又渾渾噩噩,直到她遇上了那個大麻煩。
另一個偏方,是鯽魚湯。做法是,鯽魚一條,去內臟,不能刮鱗,洗凈、去沫,清水煮,不加任何調味品,不加鹽,煮成糊狀,連肉渣帶湯服食。
親愛的寶貝,媽媽寫這封信的時候,內心一片靜謐,就像這夜晚。你睡了,爸爸也睡了,你微微的鼻息,還有爸爸的鼾聲,此起彼落,讓媽媽踏實。九月了,我們的城市已有了秋意,這是它一年中最美的時光,楊樹葉子黃了,銀杏樹的葉子也快黃了,當它們黃透的時候,假如,你走在一條鄉野間的大路上,如洗的藍天下,金黃的楊樹,或者,銀杏樹與你突然遭遇,那時,你會被這種純粹的、輝煌的美所深深感動,並且,你會理解,為什麼有的人終其一生要走在這樣的路上,就像你的生身父親。
陳香不相信自己的身體是自私的。
老周給周小船訂了牛奶,託人從東北買來了最好的「完達山」牌奶粉。那時,訂牛奶需要醫院的出生證明,而且,關於牛奶,這城市當時有許多的流言和傳說。說牛奶出場時,要兌一次水,分送到了奶站,再兌一次,到了送牛奶的工人手裡,還要兌一次水。這城市有條河,叫沙河,沙河裡流淌著的,是這城市的生活污水和山上沖刷下來的山水,傳說送牛奶的自行車就停在沙河邊,https://read.99csw.com把沙河水摻進了牛奶里。總之,那牛奶是稀薄的,靠不住的。
說來,一個班裡,比他大的,也不是沒有。像賈愛斌,比他大一歲,卻很少有人叫他「老賈」。和他同歲的,有好幾個,也不是隨時隨地都被人以「老×」冠名,唯獨老周,是毫無歧義的。你站在他面前,面對著他的臉,不叫他「老周」還能叫什麼呢?在某種意義上,那是一個尊稱——「七七·一」全班的老大哥。
其實不好,他想。船是屬於河的,而他(她)的父親,是河。
老周說:「只見過把刨花當柴燒的,還真沒見過把它當花兒養的,你是第一個。」
她幾乎沒有什麼妊娠反應,她唯一的反應就是變得格外貪吃。她的飯量幾乎是以幾何倍數增長著。一頓飯,她可以吃下四個饅頭、三碗小米粥、兩碗大燴菜。他們出去打牙祭,吃灌湯小籠包,她一個人足足吃下去八屜!吃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她的好朋友明翠看出了事情的古怪和蹊蹺,當天下午,把她約到了河邊,對她說道:「陳香,出什麼事了?」
陳香微笑,眯起眼睛看河,不說話。明翠清晰地看到了她鼻翼兩側的蝴蝶斑。陳香的臉,從來是潔凈無瑕的,像玉一樣纖塵不染,但現在它看上去像張畫稿一樣紛亂。明翠覺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團。
她不聽,繼續吃,吃不放鹽的豬蹄,吃不刮鱗的魚,吃煮成糊狀的米酒豆腐。
明翠笑了,她猜想得出來這封信大約是什麼內容,她不能推辭:「好吧,沒見過你這麼霸道的人,就算我答應了你,閻王老子也得答應啊,趕明天我也寫封遺書,交給你替我保管,咱倆就算扯平了。」
老周不知道,原本,她想起一個更誇張的名字:不悔。
眼淚慢慢湧上了陳香的眼睛。你做媽媽,我做爸爸,這句如同兒戲的話,不知為什麼比所有的承諾、所有的誓言都讓她感動和心酸。她低頭揪下了身邊一根狗尾巴草,把它繞成了小小的一個環狀,她把它托在掌心伸到了老周面前。
「嗯,怎麼算呢?我想想,」陳香回答,「兩個月零十三天。」
三個月過去了,仍舊沒有消息,她的身體如同一片凍土。三個月的孩子,應該會翻身了,可是周小船不會。稀薄的牛奶使周小船看上去有了缺鈣的徵兆,他們抱他去醫院,打了一針D3。打針使周小船哭得聲嘶力竭,陳香也掉淚了。於是,她繼續不放棄地吃下去。
陳香嚇一大跳:「你說什麼?」
這天,明翠把自己的兒子小壯用奶粉餵飽了。灌進奶瓶的奶粉,讓小壯吃得很不愉快。他用小舌頭使勁朝外面頂那隻讓他討厭的橡皮奶頭:四十多天的人生經驗告訴他,現在不是他吸這代用品玩意兒的時間。明翠充滿歉意地哄著他,對他說道:「噢——好寶貝,好乖,你幫媽媽一個忙,就今天一次,你幫媽媽一個忙,求你了……」
她沒有奶水。
老周不說話了,他還能說什麼呢?他早就知道,陳香身上,有一種別人所沒有的聖徒的品質,她理所當然地把奇迹看作世間平常的事。老周想,讓她折騰吧,豁出去,就讓她折騰一年,莫非等孩子滿周歲了,該斷奶了,她還不死心嗎?
現在,我可以踏實地坐下來寫信了。小船,我的孩子,這是媽媽寫給你的第一封信。你吃飽了我的奶,睡熟了,我用相機拍下了你心滿意足的睡相,你睡著了的時候,沉靜得像個女孩子。有時我真希望你是個女孩兒,這樣,將來就不會有另一個女人來和我「爭奪」你了。想到有一天你會戀愛、結婚,我就妒忌那個將站在你身邊、穿婚紗的女孩子——兒子,我得跟你說實話,我不會是一個無私的、寬容的、慈祥的婆婆,我永遠不會像愛你一樣,去愛你的愛人。
晚飯時,陳香照例吞下了一大碗七星豬蹄湯,她剛剛放下碗,突然之間,兩肋之下一陣過電一般的麻熱,那麻簇簇熱乎乎的感覺,如小蛇一樣奔竄著,燒酒一般奔竄著,躥進她的胸膛。兩股暖流噴涌而出,一下子,濡濕了她的衣裳。這感覺驚住了她,她低頭看著自己濕漉漉的前胸,突然之間醒悟過來。她一把扯開了自己的衣襟,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奇觀:她的奶水,她等待了這樣久這樣久的奶水,如同春潮一般,洶湧https://read•99csw.com著,泛濫著,她的乳|房,如同兩個噴泉,滋滋有聲地向天空噴射著奶液。那些不計其數的湯湯水水,那些辛苦和堅持,連同她的血脈,此時,都化作了汩汩奔流的、芳香四溢的奶河,湧向她的雙乳,就如同千條解凍的小溪,湧向大海。她大叫一聲:「哥,你看!」然後望著噴泉般的奶水,哈哈大笑。
明翠回答說:「呸呸呸!一大清早的,說些什麼喪話?晦氣不晦氣?」但她還是把信接了過來,打量了一番,又遞給了陳香,「這我可不能接,看上去像遺書似的,你怎麼就能保證我不會死在你前面?我比你還大幾個月呢!」
陳香不接,望著她,說道:「除了你,我沒人可托,還有,我知道你不會那麼無情無義,死在我前面的,你要答應我。」
就從你的名字說起吧,「小船」這名字,是媽媽為你起的,那是一個紀念,紀念你的父親,生身父親。他是一個詩人,叫莽河。等你讀這封信的時候,也許,他已經名動天下,也許,早已銷聲匿跡,默默無聞。無論他將來怎樣,我想告訴你的是,當年,我們相識時,他就如同神跡一樣美好,如同陽光一樣光明。他留給了媽媽一首最傑出最壯碩的詩——你。為此,媽媽永遠永遠感謝他,在媽媽心中,他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詩人,他驚世駭俗地使媽媽成為詩的一部分,我們共同完成了一個美麗的創造。
明翠笑笑,沒有回答。讓她說什麼好?人說不撞南牆不回頭,而這個人,是撞了南牆頭破血流也不回頭的呀。
老周是個善良的人,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老周望著明翠,有句話卻沒有說出口。老周想說的是,明翠,陳香和你不一樣,陳香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陳香身上,有一種聖徒的品質,她生來是要犧牲的。老周把這句悲壯的話咽了下去,說道:「行,我試試吧。」
老周結過婚,有過一個孩子,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兒,孩子不滿周歲時,因為一場中毒性痢疾死了。這件慘痛的事最終導致了他們夫妻的離異。老周的前妻,是一個「北插」,孩子的去世使她椎心泣血地痛恨這個客居之地,她對老周說,我就是回北京要飯也不在這鬼地方待了。於是,她拋下老周走了,當然她沒有回去要飯,家裡給她托門子找了一個不錯的接收單位。但是北京不接收老周,北京有什麼理由接收一個毫無名堂的外鄉人呢?北京最終使他們孔雀東南飛。
明翠也勸她:「我說陳香,你再吃這些沒鹽的湯湯水水,恐怕就成白毛女了。」
她母親從另一個城市來看她,對她說:「香啊,認了吧,別再遭罪了,這麼長時間不下奶,那就是沒奶了。有的女人生來就是石奶,你大概就是長石奶了。」
「陳香,咱們結婚吧。」
「還有,還有就是,你這個傻子,你沒有看出來嗎?我……我喜歡你。」
那是迷人的,陳香想,一個父親在為兒子揮汗如雨。刨子所到之處,薄如蟬翼的刨花怕疼似的蜷曲,蜷曲成某種旋律的形狀。它們蝴蝶般飛舞,無聲而美。陳香找來許多隻敞口的罐頭玻璃瓶,透明的花瓶,洗凈了,然後把那些形狀最好的木頭刨花小心地裝進去,高高低低地擺在窗台上。陽光照耀在上面,有一種強烈的裝飾效果。陳香覺得自己把那個迷人的時刻貯存下來了。
兒子,其實,這一切,用不著我多說,你會一天天長大,你會自己去感知一個父親深厚無邊的愛,我寫下的,是你沒有記憶的時候發生的事,就算我替你完成一個記憶吧。我想,你應該已明了我要說的話,那就是,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哪怕天塌地陷的大事,也無論你將來長成什麼樣的「大人物」,周小船,你要記住,周敬言永遠是你的爸爸,你的父親,你最親的血親!

三、寫給小船

就讓她折騰。
三天了,她下不來奶。七天了,出院了,她還是沒有奶水。
她是認真的、壯烈的,那壯烈的神情嚇住了明翠,那是一個嶄新的、她不認識的陳香。明翠想,完了,這沒心沒肺的傻孩子鬼迷心竅了。當晚她找到了老周,老周是他們的班長,他們班,老周、明翠、陳香是留校的候選人,老周還是他們那個文學小社團的負責人。明翠說:
https://read.99csw.com老周聞聲趕來,驚呆了。老周想,蒼天哪,這世上,真的有奇迹。
他說:「好。」
「明翠,你就是我的保險箱——你一定要好好替我保管這封信,假如,我遇到什麼意外,不在了,你要選個合適的時候,比如,小船考上大學或者是他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你親手把這信交給他。」

一、陳香和老周

她笑了。忽然有一種悲傷突如其來湧上她的心頭,雪崩似的。美都是瞬間即逝的,她挽留不住。
「老周,陳香闖禍了,你不能見死不救。」
「幾個月了?」她只好攤牌。
她問老周,「這名字好嗎?」
可是你在老周身上,幾乎看不到這些傷痛的痕迹,他一點兒也不憤世嫉俗,對世界抱著幾近天真的善意。他生來是個天真的人,這使他的笑容純凈而溫暖。他像孩子一樣歡笑,像哲人一樣思考,只不過,年輕的陳香不知道這一切有多麼珍貴。
「這不算結婚的理由,還有呢?」
陳香回答:「哥,你說,天命是什麼?天命就是,這世界上的每一個媽媽,都應該有奶水啊!」
陳香不甘心。
「為什麼?」陳香知道老周是明翠搬來的說客、救兵,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石破天驚地向她求婚。
也許,你的父親,他永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你這樣一個兒子,也許,你也永遠不想和一個從未謀面的父親相認,但是,儘管如此,你要了解他,尊敬他。是他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他創造了你,他給了你的媽媽巨大的秘密的幸福,他讓我今生今世擁有了你。假如,在你讀了這封信,或任何別的時刻,發現了你的身世真相之後,怨恨你父親的話,兒子,那我會深深失望。因為,我相信你會有一顆父親的心,詩人的心,浪漫、天真、善良。你們父子,會惺惺相惜。儘管,你們有可能對面相逢不相識,也不知道誰在天涯誰在海角,但是你們仍舊會互相憐惜,就像當年李白最倒霉的時候,只有杜甫,才能寫出那樣振聾發聵悲天憫人的詩句: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這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深深愛戀,它超越一切。
「謝天謝地!還來得及,」明翠長出一口氣,「陳香,今天太晚了,明天早晨,我陪你去醫院。」
陳香把周小船抱在懷裡,久久凝視著他的臉,陳香望著他皺巴巴的小臉柔聲說道:「周小船,我是媽媽。」她讓周小船吮吸她的乳|房,周小船的嘴,像花骨朵一般嗍著,一抽一抽,魂靈就這樣被這張小嘴抽空了。突然他鬆開了她的乳|頭,「哇——」一聲悲傷地哭了。
中毒性痢疾,在他,是埋伏在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個兇險,最大的一個陰謀和邪惡,它似乎無處不在,這讓他變得有些神經質,你的奶瓶、小碗、衣物、毛巾、尿布,他一定要自己洗,要自己煮,要親手消毒,假如他不在的時候,我動手洗了,他回來之後一定要把我洗過的、燙過的東西再重新洗一遍,煮一遍,好像我會敷衍自己的孩子,好像我手上沾滿了病菌,是一個疾病的傳染源。你吃的水果、雞蛋、橘子汁,他一定要自己去買,千挑萬選。你喝的橘子汁,不是商店裡賣的那種,都是他用鮮橘子親手榨出來的。他不知從哪個藥店里買來一隻厚厚的玻璃盞,一隻玻璃臼,洗凈、燙過之後,就變成了一隻榨汁機,每天,把橘瓣剝出來放進盞中,用玻璃臼小心地碾出汁液,再用煮過的紗布過濾出來,鮮黃濃郁、芳香四溢的一盞,就是你喝的橘汁。這個工作,爸爸一定要自己動手,他總是怕別人弄得不衛生……有時,他的堅持讓我不高興,我對他說:「難道我是《蘆花記》里的后媽?還是白雪公主的后媽?」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知道那是他的心病,也知道那是他一生的懼怕:懼怕瞬間的分崩離析和失去。
她四處尋找來那些下奶的民間偏方,一張一張,虔誠地抄下來,貼在牆上。這些偏方看得老周心驚肉跳,老周問她道:「這些東西,你不會真的吃吧?」陳香很驚訝,說:「不吃,莫非把它們貼在這裏當畫看呀?」
明翠的意思,是讓老周去做陳香的工作,打掉那個孩子。她覺得老周說話要比她有分量,其實也是病急亂投醫而已。老周聽完明翠的話,沉吟許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