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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一章 行走的年代

行走的年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明]湯顯祖

第一章 行走的年代

地上,一定有一處教堂,在唱著這樣的頌歌。
她抬起了臉,眼睛里有淚光,她仰臉向著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叫了一聲:「奶——我回到你說的老家了……」

他太願意了,眉開眼笑,不過嘴裏卻這樣說:「我就知道這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他也笑了,說:「行,我前半宿睡這張,後半宿睡那張,換著睡。」
莽河舉起酒盅打斷了她的話,莽河說:「成鎖哥,你這妹子眼太高,人家看不上我。」
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經歷的,是那個年代所有那些剛剛走出校門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都要經歷的東西:學習融入。上班第一天,他來得很早,坐在擁擠的角落裡他的辦公桌前,卻不知道應該拎著暖水瓶去鍋爐房打回開水。那天,去打開水的人居然是多年來沒有染指過辦公室雜事的科長,科長拎著飽滿的暖瓶走到他桌前,問他:「喝水嗎?」他居然一邊把茶杯遞上去一邊心無城府地回答說:「謝謝。」那一刻,一辦公室的人都饒有興味地旁觀了這貓對老鼠的戲弄。
那一頓早飯,是莽河此生吃過的最難忘的美味。小米糕、小米粥,簡樸地點了一點香油的鹹菜,糧食珍貴樸素的香味,被土地孕育滋養出的醇厚和芬芳,還有太陽的暖香,使他在吞咽時第一次像個耕作者一樣感受到了大地的仁慈。粥面上,凝結著一層厚厚的油脂,據說那就是「米脂」的由來。多好,他想,這名字里有恩情。
「中文系大學生?」
熱汗變成了冷汗,冰冷地貼著他的後背前心,他一陣恐懼。這樣好的太陽,這樣好的早晨,一覺醒來,他把葉柔弄丟了。她就像草葉上的一滴露水,在太陽下蒸發了。
太陽真好。
他送葉柔回住地。米脂城睡了,昏黃的幾盞路燈穿不透整座小城和千山萬壑間的漆黑。月亮是一牙細細的眉月,而星星則亮得像是要從天上滴落下來,幾乎能聽到那滴落的聲音似的。路很短,不足二百米,葉柔說:「謝謝你送我,還有你的酒。」他說:「不用謝——」他看著她的身影被漆黑的院子吞沒,心裏一陣惆悵。
「他出院那天,我給他磕了一個頭,就這麼走了……其實我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從前,村西頭,土崖下,有戶小小的莊戶院。三眼一炷香土窯,一明兩暗,那就是葉柔父親出生的老窯。父親十幾歲離家,參加了八路軍,十多年後進城,回來接走了葉柔的奶奶,從此再也沒有返鄉。起初,那窯洞還有個孤寡的親戚住著,照看著,後來那親戚過世了,莊戶院就一天一天荒蕪下來,長滿沒膝深的雜草,成了蛇鼠的天堂。但是土窯還在,沒了門和窗,裂著大縫,縫裡搖曳著去年的枯草,但是仍舊堅持地站在那裡。窯頂崖頭上,一棵棗樹,在陽曆四月的春風中,剛剛蘇醒,爆出米粒大的小芽。當這兩個「尋根」的年輕人步行八里路趕到葉家圪嶗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旅館不賣飯,他洗了把臉就出去尋找吃晚飯的地方。太陽落山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但是空氣中瀰漫著飯香,這使寂寥的小城有了人間的氣息。他走進了臨街的一家小飯鋪,裏面支著三四張木桌,撲面一股奇異的酒香,有客人在喝酒。他想起聽人說過,米脂這地方,出好米酒。
那天他們就留在了葉家圪嶗。
牆上,掛著一塊小黑板,菜譜就一五一十寫在黑板上。

四、窯洞之夜

他收斂了笑容,鄭重地起身,朝她伸出了右手:「請允許我介紹我自己:莽河,寫詩的無業游民,這是我最新的身份——」
「退房了,一早就退了。」
他醒了,來到窯外。喳喳喳一片鳥鳴。他洗臉、漱口,成鎖嫂喊他去吃早飯。成鎖哥一早下地去了,娃們去上學,飯桌上,除了他沒有別人,他奇怪地問成鎖嫂:「葉柔呢?還沒起來呀?」成鎖嫂回答說:「哦,她叫說給你,她一早起來,先回城去了,說是有啥事情,是公家的事。她叫說給你,她在縣城等你。」
葉柔的聲音也是靜的:「你老家在哪兒,莽河老師?」
來無蹤去無影,就像一個聊齋故事。
「叫我名字,」他回答,「我不習慣人家叫我老師。」
飯後,葉柔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去個地方?」
「可我懷疑自己,我是不是真有九九藏書一個詩人的靈魂?會寫幾行詩未必就是一個真詩人,」他凝望著鮮黃的塬、安靜的小村落,緩緩說道:「也許就是因為我懷疑,所以,我才要迫不及待地去證明什麼,我才要逃跑,從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因為我害怕真相——是不是這樣?」
「從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詩人的本質。」葉柔這樣回答。
「你已經是詩人了。」葉柔說。
起初,人人都羡慕莽河的好運氣,能夠分配到那樣一個堂皇的學術機關中去。莽河自己也是高興的。
他想,原來,神差鬼使莫名其妙讓他來到陝北,是為了讓他遇到一個好姑娘。
主任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學者,視學者的榮譽如同生命,他的話,有著不容置疑的正確。後來,在許多場合,這位學者都給別人講過那個著名的故事,抗戰時期,那個劉什麼教授,莊子專家,在日寇飛機橫空肆虐的時刻,質問跑向防空洞躲轟炸的沈從文:「你跑那麼快乾什麼?我為莊子跑,你為誰跑?」此刻,主任苦口婆心地想把這個文藝青年拉回正途。他從主任辦公室走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抬眼望著細長的優雅的拱窗,忽然一個聲音在他心裏響起來,是一個神秘的祈禱般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著他,他整個身體像鍾一樣發出嗡嗡的震顫與共鳴,那聲音說:「走吧,走吧,走吧……」頓時,他眼睛潮濕了,他覺得是命運在和他說話。
「六奶埋在啥地方?」成鎖哥問葉柔。
成鎖嘿嘿笑出了聲:「你就日哄我吧,不是你對象,和你跑到咱這山溝里做啥?」
「我這裏的驢板腸,米脂人都說好,」她補充了一句,「老湯鹵煮,祖傳秘方。」
「至少現在,此刻,我不後悔。」他嘆息似的望著遠山近郭,「它們多美!」他由衷地、真心地說。
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就你一人睡?」老闆笑著問,「不恓惶?」
「你?認識我?」他差點被一口酒嗆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成鎖哥喝高了,用筷子指著莽河對葉柔說道:「柔啊,你這個對象人不賴,喝酒一點兒不偷奸耍滑。」

他怔了一怔,聽懂了那弦外之音:「那可不,出門時我媳婦交代了,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陳香驕傲地、坦然地笑著,親著兒子的小臉、小鼻子、小眼,親著他嬌嫩的、小得不可思議的十個小手指頭,多奇妙啊,她感動地想,現在,你再也不能和我分開了,你就是人在天涯,也不能和我分離。她柔情似水的親吻大概使兒子感到了不耐煩,他突然一蹙眉頭,晃著小腦袋,那神情,幾乎就是某一瞬間的重現!她呆了一呆,忽然仰臉哈哈大笑,笑著,卻淚如雨下。
……
葉柔搖搖頭。奶奶的骨灰,至今存放在殯儀館骨灰堂里,存放在她最終也沒有視為家鄉的那所客居之城,還沒有入土。
就這樣,他在第一時間向大家展示了他的第一個缺點:沒有眼力見兒,還有,傲慢。
葉柔急了,說:「哥,你別瞎說,人家是我老師——」
她又安靜地一笑:「算是吧。」
太陽就要落山了,此刻,天空出現了晚霞,晚霞把鮮黃的土崖塗染成血紅。壯闊無邊的寂靜,瑰麗的寂靜,籠罩了小山村,籠罩了千溝萬壑。一縷縷炊煙,像靈魂一樣裊裊升騰——這一刻,莽河覺得自己看見了神。
有一天,一個叫莽河的詩人遊歷到了某個內陸小城,他認識了一個叫陳香的姑娘,陳香是一個文藝青年,在小城的大學里讀書,讀的是中文系,崇拜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事物。莽河不是一個聲名震天的名家,不是北島、江河,也不是後來的海子、西川,只能算是小有名氣,不過這就夠了,在那樣一個浪漫的年代,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的到來,就是小城的大事了。
他沿著空曠的大路走,看著太陽在前面一點一點墜入旱塬。太陽沉沒的那一瞬間,他找到了一家小客棧,是那種窯洞式的屋子,青磚蓋臉,深而長,卻沒有炕,裏面前前後後支了四張鋪板,房錢很便宜,被褥也乾爽。他選了最角落裡的一張,放下了背包。老闆笑著對他說道:「對著哩,在家靠娘,出門靠牆。」又說道:「沒別人,想咋睡都九*九*藏*書行。」
那是一個節日的前夕,樓下院子里在分葡萄和帶魚,熱鬧,喧嘩,喜氣洋洋。人人拎著帶魚和葡萄回到辦公室,一邊議論著各自手中帶魚的寬窄、葡萄的大小。忽然有人在下面吵起來:「憑啥給我這麼一堆破爛兒?這是叫人吃還是叫貓吃?——」是一個變了腔調的尖厲的女聲。恐懼就是在這時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想,我不要這樣的日子和人生。
她剛要開口說話,他打斷了她:「別說你已經吃過了——吃過了,就坐下來,一塊兒喝兩盅米酒,這總行吧?看在我們都是外鄉人的分上。」
陪他們來的是一門遠親,出了五服的一個哥哥,成鎖哥。說是哥,年紀卻比葉柔大許多,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還記得葉柔的奶奶,叫她「六奶」。
「你給了我一個好理由,」他笑了,「你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兒,可是你知道嗎葉柔,這代價也太大了,我把我爸都氣病了,高血壓,住了醫院……我爸說,我要是不回去上班,他就和我斷絕父子關係,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
第二天一早,葉柔就跑來邀他去縣招待所吃早飯。她為他買好了飯票。葉柔站在小客棧的院子里,清新得像一株帶著露水的仙草。葉柔說:「請你喝小米粥。米脂的小米可是聞名天下的。」莽河笑了,說:「好。」
他突然哈哈大笑。是啊是啊,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不是他。不過已經夠了,一個跨過黃河來尋根的米脂姑娘,在這地老天荒的小城,在黃土高原渾厚的腹地,認出了一個漫遊的落拓詩人,他的詩是他們相互辨認的暗語。這樣的奇遇,只能發生在那個浪漫的年代,天真的年代。
他蒙了,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放下了筷子,對成鎖嫂說:「嫂子,我不吃了,我得回城去。」
她淚流滿面,朝著坍塌的荒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老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要不就打圓場:「老話說得好,七活八不活嘛!」
話音未落,窯頂吊著的十五燭光燈泡,忽地滅了。黑暗一下子灌進了窯洞,就像在為成鎖哥的話做著註腳。停電了,葉柔想。停電了,莽河也這樣想。卻原來不是,只聽成鎖哥篤定地說:「九點了。」原來一到九點,這裏的電廠就拉電閘。隔間灶洞里的火光,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珍貴,像點亮人類文明的那一堆火。成鎖嫂去點燈了,他們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坐著。葉柔的手忽然被一隻手悄悄握住了,那手很大,卻很柔軟,是一隻孤獨渴望的手。葉柔的手沒有掙扎,葉柔的手寬容地、溫柔地,像傳說中的解語花一樣默默說道:「你這個迷途的小弟弟……」
「你也是外鄉人吧?剛才你是不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我邀請你共進晚餐,可以嗎?」他藉著酒勁蓋臉,這樣說。
月光淡淡地塗染了窯院。不是十五十六的大月亮,沒有那種如水的坦白和清澈,卻更柔和,更具善意和禁忌。山風一吹,他有些頭暈,酒勁上來了,他靠著磨盤坐下,背風點燃一支香煙。紅紅一點煙頭,像螢火蟲一樣,在千山萬壑的內心,在黑夜的內心,一閃一閃飛動。一支煙沒有抽完,「吱呀」一聲,東邊的一扇窯門,輕輕開了,一個人影無聲地走出來,掩上門,走下台階,站住了。
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
現在,陝北該出場了。這是莽河的故事開始的地方。
她握住了他的手,說道:「葉柔。」
出銀州鎮,沿無定河向南,在銀州鎮和十里鋪之間,有個叫「葉家圪嶗」的村莊。那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家家都住窯洞,村外是層層梯田。春耕的時節,陽光燦爛,村莊顯得格外安靜。
陳香落淚了。
「不,社會學系的。」她回答,「黃河對岸,南邊師大的,聽過你講座,莽河老師。」
當天,他做出了一個地動山搖的舉動:遞上了一份辭職申請。
他耳朵嗡嗡嗡響著,像鑽進了一窩蜜蜂。
晚飯,成鎖嫂熬了一大鍋「錢錢飯」,炸了黃米糕,殺了雞,攤了雞蛋,去供銷社打來了米酒。他們左一盅,右一盅,邊喝邊聽成鎖哥給他們講些家族裡的陳年舊事。
煤油燈點亮了。莽河依依不捨放開了葉柔的手。他探身執壺,給自己九*九*藏*書和成鎖哥都重新斟滿了,說道:「哥,喝酒,這米酒可真香啊!」
葉柔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她為他難過。
兩個多月後,陳香畢業留校了,她以閃電的速度結婚,嫁給了一個和她一起畢業留校的學長。學長比她大八歲,有過婚史,幾年前離異。七個月後,兒子出生了,陳香的兒子,健康、結實、漂亮,哭聲又響亮又理直氣壯,一點兒沒有「早產兒」的孱弱——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嚴重不足月的嬰兒。陳香把他抱在懷中,來探望的人們儘管心存疑惑,嘴裏卻說:「哎喲,小傢伙好命大,真壯實!」
酒菜上來了。酒果然是本地自釀的米酒,醇香清冽,盛在一隻粗陶大碗中。他端起碗來就是一大口,嗆得他咳嗽。驢板腸也是香脆的,鹵出了綿長的滋味。他想,不錯,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他大口大口喝酒吃肉,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來:「外鄉人,這米酒可是有後勁的。」
他扔掉煙頭,起身,朝她走去,朝那朵鮮花。他們面對面站在了一起,他抓住了她的手,冰涼的手,他牽著她走回他的窯,別人家的窯。她發著抖,他一把把她摟在懷中,她的臉緊貼著他的心口,她的臉燙得像一塊燃燒的火炭,灼著他的肉。他不住口地叫著她的名字:「葉柔,葉柔,葉柔,寶……」她眼淚奪眶而出,那眼淚也是滾燙的,滋滋冒著熱氣,像熔化的鐵水。她耳語一般宿命地說:「我瘋了,我瘋了——」
成鎖家五孔窯,最西邊那一孔,平時不住人,堆些農具、雜物,做倉房,今夜主人臨時收拾了出來,攏起火炕驅趕潮氣,做了莽河的客房。葉柔則住在了成鎖哥女子們的窯里。
陝北的天空,瓦藍瓦藍,那是他們從沒見過的純粹而高遠的藍天,遼闊無邊的善良、靜謐、安詳、尊嚴,這樣的天空是對最卑微、艱辛的生存的一種補償吧?莽河望著藍天下搖搖欲墜的土窯這樣想。
他們在成鎖哥的帶領下離開了荒窯,朝村裡走去。剛剛走出十幾米遠,只聽身後「轟隆」一聲巨響,他們吃驚地猛回頭,只見鳥雀狂飛,煙塵衝天而起,荒窯坍塌了。葉柔驚訝地望著轟然倒塌的祖居——原來這麼多年它一直支撐著、堅挺著、等待著,堅挺著等著她的到來,等著和一個親人,一個血親做最後的告別。
那一夜,他失眠了。
漫長的八小時辦公時間,一屋子人,看報紙,喝茶,聊天,或是藉機溜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場拎一網兜子蔬菜回來。辦公室生涯就像沿著軌跡運行的列車一樣周而復始,那一種平凡的單調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常常一個人躲進資料室里,看書,寫一些詩行。那是一間設在地下室里的暗無天日的大房間,書架壁立,燈光昏暗,散發著故紙堆發霉的氣味。那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寫在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有一種可疑的蒼白,貧血,像一種他不喜歡的孱弱的菌類。這讓他心情晦暗,沮喪萬分。就在這時主任找他談話了,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我們這裏不是作協,要記住,寫詩不是我們的正業。」

一、陳香和詩人

驢板腸是米脂的名小吃,似乎也聽人說起過。還聽人說過這樣的話:「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在北方,很多人喜歡吃這一口。既然米脂人都說好,看來是來對了地方。他望著老闆娘溫暖乾淨的臉,願意相信她的話是真的。
唰啦啦啦啦,從塬上吹過一陣風,滿院的荒草一陣亂響。
她指了指身後的牆。
酒盅取來了,斟滿了,她端起來,對他說道:「糾正你一下,我不是外鄉人,米脂是我老家。」
葉柔久久默不作聲。

二、雕花拱窗

葉柔不是一個大學生,她是一個研究生,為了自己的論文在做一項田野調查,那是一個有關遷徙的題目——歷史上的走西口。出發前,她特意繞道陝北回到了自己從未回過的老家,不用說,這個「文藝青年」是受了方興未艾的「尋根文學」的誘惑——米脂,歷史上的銀州,這從未謀面的家鄉,突然之間向她呈現出了審美上的意義。
他想起了那句人人都知道的民諺,「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還想起了一句不那麼為人知的詩,是黃河對岸一個叫呂新的人寫的,「陝北,你這大胆的女子,還沒有結婚,就生下了米脂……」他九九藏書微笑了,他想,多情的地方啊。
他幾乎是一路跑著趕往縣城,趕出一身又一身熱汗,中途搭了一截拉磚的小四輪農用車,弄得灰頭土臉。他灰頭土臉跑進她住的縣招待所,服務員說,客人已經退房了。
「你,你弄錯了吧?怎麼可能?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他結結巴巴地問。
陽光燦爛的早晨。
葉柔住在縣招待所。
走吧,走吧。到天國去吧。
在一個安靜的晚上,他一個人來辦公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日光燈管嗡嗡地輕響著,是靜的聲音,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正午時分陽光照耀下空無一人的公路。他默默打量著這間擁擠、雜亂、橫七豎八擠了四張辦公桌的斗室,心裏柔軟下來。一瞬間,他想,也許不是沒有和解的可能,和凡俗的生活、瑣碎的日子和解,也許這裡有一些秘密是他不知道的,卑微卻依然珍貴的秘密……他用手撫摸就要消失的拱窗,最後的拱窗,月亮懸挂在窗外,是一輪霧蒙蒙風塵中的圓月。「再見了,朋友!」他輕輕說,是對拱窗,或者,也是對這裏的一切。
太陽落山前,他和她就一直坐在一面土崖上,俯瞰著她的村莊。鮮黃的塬,鮮黃的土崖,瓦藍的天,世界純凈到就只有這兩種顏色,世界之初的顏色。他們安靜地坐著,聽那些自然的聲音,風聲、蟲聲、鳥鳴、草葉的細語,牛哞和遠近的狗吠,他覺得心很靜。
陳香在他離開后的那些日子里,常常一個人去看河。她就是從那時起愛上了河流。她站在壩堰上,眺望汾河,河水只有渾黃的一條,但河床是寬闊的。防風林帶在她視線可及的遠處,綠得又端莊又單調。藍天、白雲、黃水,偶爾飛過的水鳥,她小小的秘密,就藏匿在這地久天長的、永不會開口的天水之間,眼淚會忽然湧上她的眼睛,又疼又甜蜜。她以為這一切將是天長地久的,那時,她不知道,有一天,這永恆的河邊景色會成為最幻滅、最傷痛的青春記憶。
他在臨窗的桌前坐下。米酒的濃香和這昏暗的小店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水滸傳》里好漢飲酒的那些酒家。他幾乎想高聲大喊:「篩酒來——」顯然,這是家私營小店,他剛落座,老闆娘就笑吟吟麻利地站在了他面前,問道:「客人吃啥?」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明白了,你是來尋根的。」
太像一個詩人了。年輕的陳香激動地想。他披著長長的油黑的頭髮,臉色蒼白,有一種晦暗的神經質的美,眉頭總是悲天憫人地緊鎖著。他們有了一|夜|情,就在他借住的朋友的小屋裡。一群人,喝了太多的酒,酒使詩人情不自已。那是陳香的第一次。她懷了獻身的熱忱,抖得像發瘧疾。他很溫柔。他溫柔地、憐憫地把這潔白無瑕的羔羊緊緊抱在自己懷裡,說道:「我的溫暖,我的靈感啊……」
堂皇的學術機關,卻設在一幢陳舊的小樓里。那陳舊的程度令人驚詫。沒人說得清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建築,灰磚,光禿禿、粗鄙、醜陋的三層小樓,卻又有著鑲嵌了雕花石刻、拱形的、細長而精緻的窗戶,這使它的來歷頓時變得可疑,就像一個身份複雜的女人。走廊幽暗、狹長,永遠瀰漫著廁所的臭味。終年走在這樣的走廊里,感到生活就像一塊濕答答的舊抹布,曖昧、不潔。
「你,後悔嗎?」她猶豫地問他。
世界忽然沉入博大無邊的寧靜之中。
丈夫走過來,抱住了她。丈夫說道:「可憐的陳香……」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他問。
那不是他媳婦,那是鄧麗君。他想。
兩天後他離開了這城市,從此杳無蹤跡。他汲取了這城市的精華:愛、溫暖、永逝不返的少女的聖潔和一顆心。他帶著這新鮮的一切重新上路,再沒有回頭。這城市是他生命長旅中的一個驛站,他在這驛站中留下了一個故事,他卻永遠不會知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遊歷的年代,詩人們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在某條黃塵滾滾的鄉村土路上,在某輛破爛擁擠污濁不堪的長途客車上,在一列逢站必停的最慢的慢車車廂里,都有可能出現一個年輕的充滿激|情的詩人。他們風塵僕僕,眼睛如孩子般明亮。那些遙遠純凈的邊地,人跡罕至的角落,像諾日朗、像德令哈、像哈爾蓋,隨著他們的足跡和詩,一個一個地,走進了喧嚷的塵世和九*九*藏*書人間。
「你老家在哪兒,莽河?」

三、陝北,你這大胆的女子

酒闌人散時,葉家圪嶗早已是漆黑一片。村莊睡沉了,片刻工夫,待客的主人也睡了,熄了燈。莽河靜靜地躺在炕上,朦朧的月光把糊在窗欞上的麻紙映得很亮。他了無睡意,米酒、一天的奔勞都不能使他入睡。大概是這世界太靜太純粹了,而他是個有「雜念」的人。他披衣下炕,開門,走出了窯外。
他一抬眼,桌前立著一個人,女人,一個姑娘。牛仔夾克,馬尾辮,鮮艷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如暗夜中幽香浮動的花朵。他望著她笑了。原來,他在這樣的一個黃昏走進這樣的一家小店,不是沒有緣故的。
成鎖哥打發孩子來喊他們去吃晚飯了。
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
其實,陝北並不是他的目的地,他甚至說不清為什麼第一站要到這個叫「米脂」的地方,他本來是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的,比如草原,比如天山,但結果是,太陽快要落山時,他一個人站在了陝北米脂的街頭。米脂很安靜,很空曠,黃昏的憂傷和小城的寂寥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身體。
「真的?」
「哦——」莽河太得意了,「你可別對我說,『天下無人不識君』!」
成鎖哥左看看,右看看,打著酒嗝,用筷頭點著葉柔的腦門說道:「柔啊,我看你是挑花眼了,聽哥一句勸,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不敢自己耽誤自己……」
她笑了,是那種非常安靜的笑容,知識女性身上很難看到的那種天然的、宿命的安靜。她坐下了,說道:「好吧,不過,我沒酒量——老闆娘,給取個酒盅。」
「入土為安哪。」成鎖哥說。
「那是李白,不是您。」她笑著回答。
窯外,狗不明緣由地突然吠了起來。
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很壯實,沒有出眾的姿色,但眉眼乾淨,皮膚白皙,有著家常的溫暖和好看,米脂的婆姨。他笑了,說道:「你有啥?」
「我出生的城市就是我的老家,」他回答,「我父親、爺爺,三代人都出生在那兒。我老爺爺、爺爺都是商人,到了我父親,新中國成立了,公私合營了,就成了商業局下屬公司的一名職工,」他笑起來,「有時候,我想,我怎麼可能成為一個詩人呢?我從頭到腳,流的都是商人的血。」
有雕花的拱形窗戶,細長到不合比例,嚴重影響了室內的採光。冬天,一到下午四點就需要開燈照明。但這仍然是整座建築中唯一讓莽河喜歡的東西。他常常愛憐地、溫柔地望著它,心裏想,是因為什麼緣故讓它淪落到這裏來的呢?這垃圾山中的百合?想象中枯燥百倍的、日復一日沒有盡頭的辦公室生涯,因為這樣的追問和聯想,變得似乎可以忍受。
葉柔臉紅了,說道:「哥,你喝醉了,人家不是我對象。」
「看見她搭順車走了。河對岸山西家的車,走了一陣了。」服務員認真地、同情地回答。那是一個團團臉和氣的姑娘,唇紅齒白,兩隻小酒窩若隱若現。
陳香讀大四,面臨著即將到來的畢業考試和分配,可她還是參加了文學社的活動。那天,他們在汾河邊聚會,和詩人座談。詩人一下子就把陳香震住了。詩人說,我生在黃土高原,我要讓黃土高原發出自己的聲音。那時,陳香沒有看過《索菲的抉擇》,不知道那是一種改頭換面的模仿。
然而,「不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折磨著他。他不能跟任何人吐露自己「不要」的決心,尤其是親人們。只要他略漏一下口風,他們就罵他發瘋和作孽。「不要」這麼好的前程,他要什麼呢?他一天一天拖延著,猶豫著,掙扎著,就像一個被拷問的哈姆雷特。日子飛逝而過,一晃竟是數年。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聽人說他們的舊樓房要重新裝修了,拱窗要被砸掉,擴寬,換上那種新式的塑鋼窗。他一愣,然後,笑了。
「好,切盤驢板腸,篩半斤米酒。」
她沒有馬上回答,濕潤而狡黠地笑著,忽然開口念道:「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這是你的名片,莽河老師。」
然後,他熱血沸騰地為他們朗誦了他最新發表的長詩——《高原》中的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