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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七、晚禱

晚禱

七、晚禱

「不好意思。」他笑笑,這樣說。
「哇!」一片驚呼之聲,「開飛機?真酷啊!」
「他不打高爾夫,他喜歡登山、衝浪、開飛機。」
她以為,生活就這樣無風無浪地過下去了。她甚至想到了退休后的日子,她籌劃,到那時,她可以把這小院子買下來,辦「農家樂」——施展她一手的好廚藝。她真是技癢啊!有多久,沒人吃過她燒的飯菜了!她是多麼喜歡給人燒菜吃,聽懂它的人真心的讚美。人家是以文會友,她是以味道覓知音……她有時會憧憬未來,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站在紫藤花架下,靜靜地、微笑地望著一桌子食客和一桌子美味佳肴。不知為什麼,在那個畫面里,永遠只是一桌,只有一桌,是她不貪心嗎?她不知道。微風吹來,紫藤花一瓣一瓣無聲而清香地飄落,滿院子的落花啊。她遠遠地看,從不會去驚擾人家。也許,她會聽到這樣的驚嘆,「怎麼能把菜燒得這麼好吃?太神奇了!」一生中,曾經有兩個人,兩個她珍惜的人,這樣讚美過她的廚藝。
「也許,他們還聽到了別的。」她輕輕回答。
顯然,同行者應該是年輕女子的朋友或者熟人,年齡也都和她相差無幾。他們都驚嘆著這位「大叔」幾近完美的體形。有人忍不住問他說:
他回頭,轉身離去。發現身後站著一個女人,不年輕的東方女人,一臉滄桑,靜靜地,佇立著,凝望著前面的畫作。是那靜,一種深深沉浸的靜,而非觀光客浮光掠影的表情,吸引他多看了她一眼。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覺得心奇怪地跳了一下。他站住了,回頭打量著她的背影,中等個頭、瘦削、衣著樸素甚至土氣,毫無出奇之處。這不應該是她。他不能允許她變成這樣一個毫無色彩的中年婦女。為了打消自己的疑慮,他想了想,走到了她旁邊。
三天後,在盧瓦爾河谷一座鄉村小教堂內,有桃點燃了一支蠟燭。她在神壇前跪下了https://read.99csw.com
「是,秦安康,我償還了一生。我懲罰了自己一生。這一生,有過一些時刻,我可以懺悔,我知道,也許,對珍惜的人說出口,或者,當著你親人的面悔過,我就不用這麼沉重地背負你過這一生,但,這對你公平嗎?這樣輕易地自我寬恕,我覺得羞恥……除了沉默地和你一起受難,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來度過我這有罪的一生。現在,我來到了我生命的盡頭,秦安康,你知道了我的罪孽,可以了。
「他們聽到教堂的鐘聲了。」少年這樣說。
「對不起,打擾一下,」他用中文說,「我可能太冒昧了,請問,您認識一個叫袁有桃的人嗎?」
血尿,無痛血尿,毫無徵兆地在一個清晨到來。潔白的馬桶將那半盆鮮紅映襯的格外驚悚。她望著那驚悚的鮮紅,感到指尖都是冰涼的。一個資深護士長,太明白這是一個什麼預兆了。她沒有聲張,獨自坐車去了省城的大醫院,檢查結果,如她所料,膀胱癌。只是比她預想的更糟,晚期。
但是,癌來了。
奇怪,這《晚禱》里,流淌著一種……她的氣息。
他們的第一站,是巴黎。巴黎,「大叔」自然是去過的,但那幾個同伴,卻都是初來乍到。幾天下來,那些世人皆知的景點,巴黎的地標式建築,盧浮宮、巴黎聖母院、凱旋門、埃菲爾鐵塔、香榭麗舍大街,自然遊歷一番,也乘游輪遊了塞納河。最後一天,大家就分道揚鑣了,有人要去這裏,有人要去那裡,女士們無一例外則是要去購物。而「大叔」卻是去了「奧賽」,這是他每次來巴黎都要去「朝聖」的殿堂。「大叔」這個年紀,熱愛奧賽,是很容易理解的事,那些他們年輕時熱愛的藝術家們,幾乎都在這個殿堂里了。他們來這裏朝拜自己的青春。
為什麼,我苦難的命運,
星移斗轉,許多年過九-九-藏-書去了。某一年,某個夏天,幾對男女結伴從北京出發,開始了他們的歐洲七國之行。其中有一對夫妻,先生五十齣頭,而女人,則要年輕許多,三十歲不到,非常漂亮,而且,深知自己漂亮,眉目間難免就有一種傲驕之氣。她的丈夫,據說是某個上市公司的老總,和他的事業與年齡相比,他的體重算是輕量級的,幾乎看不出歲月沉澱的痕迹。不用說,這是運動的結果。
奧賽,不是旅行團的日程,她也是利用自由活動自由購物的時間來到了這個殿堂,來和一幅畫約會。奇迹發生了。在她生命的末路,在她就要走到盡頭的地方,她和那個叫蘇慈航的曾經的英俊少年意外重逢,雖然,只是擦肩而過,雖然,他們彼此都已面目全非,但是,足夠了,她撞見了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小段歲月,那歲月,就像被點燃的一盞河燈,而那光,可以引領她的靈魂勇敢地走進永恆的黑暗。

送我到,西伯利亞——
心裏卻一陣悵然。
她沉靜地、默默地說。
多年前,那個英俊少年憂傷的歌聲,藍天下的歌聲,就會在有桃心裏響起。有桃默默地說,沒有為什麼,袁有桃,西伯利亞,那就是你的命運。
一周后,她請了長假。二十年來,她從沒休過帶薪假期,所以,老闆答應得很痛快。老闆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她把全部的存款,都取出來存到了一張卡上,她笑笑,和她的「農家樂」告別,和夢想告別。她是不能有夢的,她是不能寬恕自己的。她手裡握著那張卡在心裏說。然後,她報名參加了一個旅行團,來到了法國,來到了巴黎。
「大叔」就一個人去拜會他們了。
是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那是韓劇的橋段。走出奧賽的時候,他這樣想。
2014年6月7日于京郊順義https://read.99csw•com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拿到過開小型飛機的執照。不過,很久沒開了。」
妻子笑了,說:「哪個女人,到了巴黎,能讓自己空手而歸?麻煩你替我向梵高問個好吧,還有你總是念叨的那個米勒。」
「大叔」知道這是女人在向她的朋友們炫耀,也是在證明,他這個老男人除了錢,還有別的一點什麼是值得她以身相許的。他笑笑,回答說:
他像識途的老馬一樣,直奔他的目標。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那麼熱愛這幅《晚禱》,他來到它面前,站住了,那靜謐,從畫作中布滿晚霞的天空,從正在收穫的秋天的田野,從那低頭祈禱的年輕農夫和農婦的身上,穿透出來,氤氳、瀰漫、擴散,籠罩住了「大叔」的世界。那是多麼莊嚴和神秘的靜謐,他想,是「靜謐」的靈魂。鄉村小教堂悠長的鐘聲,從天際遠遠傳來,或者,是從……前世傳來,一個少年,在同樣靜謐、美好的蒼穹之下,在正在生長的糧食樸素的香氣中,對他的小女伴說道,「我怎麼能做牧師太太,我只能做牧師啊!」不錯,那是前生前世的記憶。
她望著他,搖搖頭,「不認識,」她回答,「您認錯人了。」
假如,這個「大叔」,在走出十幾米后猝不及防折返,他會看到那女人突然之間奔涌的熱淚,以及被柔情所照亮的美目。女人在心裏溫柔地說,你好,蘇慈航,久違了。

是,一定還有別的,鐘聲之外的東西,更為宏大、永恆的東西,更深邃的秘密。他一陣鼻酸。
「大叔」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的女人搭腔了。女人貌似低調地說道:
「你好,上帝!你好,聖母!」她在心裏這樣說,她不是教徒,不懂祈禱的規矩,「你好,秦安康——」這個她背負了一生的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秦安康,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其實,四十年前,那一天,在我聽到『撲通』的聲響發九*九*藏*書現你落水時,我,我沒有在第一時間跑過去救你,我從雪地上爬起來站在那裡,看見你撲騰、掙扎,我沒有動……後來,我一直對自己說,袁有桃,你那時是嚇傻了,嚇愣了。可我清楚,其實,我那時聽到了自己心裏一個聲音在說,『活該,去死吧!』——那聲音那麼短促,轉瞬即逝,可我確實是聽到了這魔鬼的說話……我不知道這一刻到底有多長,幾分鐘或者幾十秒,等我清醒過來時,冰窟窿那邊已經沒有動靜了。我一路喊著你的名字跑過去,我趴在冰窟窿邊上一邊哭一邊喊,我說,秦安康,秦安康,秦安康!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沒有人回答,那冰窟窿黑得像地獄一樣,真恐怖啊。我朝四周喊,有人嗎?有人嗎?救人呀——可卻沒有一個人!白茫茫的湖面上沒有一個人!——這時我是真嚇傻了,拔腿就跑!雪下得那麼大,我看到了你媽媽,秦師母,在那裡問人家,『你看到我家安康了嗎?』我慌不擇路地逃了……假如,我沒有過那幾分鐘或者幾十秒的惡意,我一定不會躲,不會逃,我會一路跑來喊人,我會告訴她實情。後來,我也一直在想,就算我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朝冰窟窿那裡跑,又能怎樣,難道來得及嗎?能救起你嗎?很可能,不能,很可能,來不及!但是,但是那會是多麼不同!我是說,對我而言,那會是多麼不同!——我可以不用我這一生,來償還那幾分鐘或者幾十秒的惡念和罪孽……
從那座痛苦的城市消失之後,有桃來到了南方一座小城,在那裡,沒有一個人,認識這個北方姑娘,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前史。她把自己連根拔起,放逐到了一片荒涼之海。其實,那是一座安逸、寧靜、祥和、富足的小城,也是一座閉塞的小城,走在它的街頭,聽著滿耳一句也不懂的方言,聽著別人的鄉音,有桃偶爾就會冷不丁想起那個詞:西伯利亞。
幾個年輕人相視一笑,意思是,不是一土豪。
https://read.99csw.com「上帝,聖母,基督耶穌,在你們的聖殿里,我說出了我的秘密,謝謝你們!但我不求你們的原諒,我將繼續帶著這秘密遠行,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很黑暗,那裡,不會有我至親至愛的親人——我的姥姥、姥爺,他們應該在花香四溢鮮草翻湧的好地方,而我,我知道我永不會再和他們相遇,所以,我需要一點勇氣,請幫幫我……」
「大叔」想說服年輕的妻子與他同行,「到了巴黎,怎麼能不去奧賽?」他認為這理由很充分。
教堂外面,是一座墓園,和她同行的旅遊者們,在墓園裡拍照。這一晚,他們將會在附近的鄉村小旅舍投宿。那小旅舍,深深地隱藏在綠蔭之中,迎接他們的,是家庭風格的房間、乾淨芳香的床褥,以及美味的晚餐:紅酒燉鱖魚,焦糖蘋果塔,還有,盧瓦爾河谷永生的葡萄酒。
晚禱的鐘聲響了。
「您平時做什麼運動?打高爾夫嗎?還是打網球?」
她在這小城一家很有實力的民營醫院,找到了一份工作。先是做護士,後來做護士長,再後來,隨著醫院規模的不斷擴大,做到了總護士長。不知不覺,二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她變成了這醫院元老級的人物,受人尊敬,也學會了一口不算地道的本地方言。他們的醫院,原本在城裡,由於擴建,新院址選在了城郊,於是,她就在郊外租了一座農家小院,略事改造,加蓋了衛生設施之類,就成了小小一個世外桃源。閑暇無事,她在院子里,種花、種菜、種樹,還種一點草藥,像連翹、金銀花之類。她用她的鮮花,裝點餐桌,用她菜園裡的新鮮蔬菜,做她的晚飯,用那些草藥,泡口味獨特的草藥茶。只是,這一切,四季的鮮花、綠色的蔬菜、滋味悠長的茶湯,永遠,沒有人和她一起分享。她沒有成家,也不交朋友,從不邀請人到她家裡做客。她獨往獨來,而她一個人走在這城市的孤單身影,漸漸地,不再讓人好奇。一個外鄉人嘛,總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