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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六、鄭千帆

晚禱

六、鄭千帆

鄭千帆回答說:「這我沒法確定。我能確定的是,這輩子,我一定會和一個中國姑娘結婚。」他望著對面那溫柔的、美好的、水一般清澈的女孩兒,「袁有桃,你是那個姑娘嗎?」
手裡是兩張戲票。
再見到那個法國人時,袁有桃忍不住感慨地問道:「鄭千帆,上輩子,你是一個中國人嗎?」

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之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蓋以勿思。
她想起了唱這歌的人,那個人,無論什麼樣的歌曲,都能唱出那樣一種明亮的、少年人的憂傷。她想起了同樣是明亮和憂傷的那些歲月,最好的歲月,心裏一陣悵然。而他,已經笑著向她跑了過來。
有桃嘆息一聲,回答說:「我想我帶來了。」
他是那麼有活力,那麼明亮、乾淨、快樂,但是,儘管如此,有桃還是看出了,一個異鄉人眼睛里的那種渴望,取暖的渴望。這點渴望,是有桃不忍心拒絕的。他們一起去聽戲了。北京來的劇團,演的是程派名劇。有桃驚訝地發現,對於京劇,這個法蘭西青年知道的,竟比她還要多。至少,胡琴聲一起,他就知道那是西皮還是二黃,還有,那聲腔的妙處,而有桃,則一片懵懂。
當有桃在她上班的醫院門前,看到等待在那裡的那個法蘭西青年,那個有著天空般藍眼睛的鄭千帆,不知為什麼心裏突然響起一支俄羅斯歌曲的旋律:
靈魂出竅的時刻,她在他懷中,發著抖,像囈語似的說:「怎麼辦啊鄭千帆,我該怎麼辦啊?」
那是中國讀書人與生俱來的憂傷,原罪般的憂傷,有桃確認了這個。雖然,她遠遠算不上一個讀書人,可她認識漢字。漢字,應該就是這憂傷的種子。袁有桃傷感地想。
假如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在驚愕和痛苦之後,有可能回來找我,告訴我現代醫學對付這疾患的方法,有可能你已經打聽好了醫生,因為你太善良。但是,鄭千帆,那沒有用,對我而言,那不是疾患,而是,我必須背負的命運。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我不能說。
他是守信的,那個黃昏之後,他不再追問,他只是默默地等候。有桃在兒科病房上班,三班倒,而他,總會在最合適的時間,出現在她面前。他總會給他們安排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去參加某個家庭音樂會,去看某個不知名的小畫家個人畫展,去看大學生劇社的話劇、音樂劇等等,當然,也會去見他的各路朋友們。他的朋友可真多啊!生活,原來可以是這樣廣闊的,而城市,也不再是從前有桃認識的那個灰色城市。這個異鄉人,帶領著她,這裏那裡,探尋著這城市的色彩,就像在沙九*九*藏*書漠中尋找花朵。而那突然相遇的堅韌的鮮艷,常常,讓有桃感動,原來,這城市也是有柔情的。
「不是。」
有桃笑了,說:「它們說,不用客氣。還有,它們也不愛聽戲。」
《詩經》?有桃一頭霧水。
你讀過托爾斯泰的《復活》吧?那不幸的瑪絲洛娃最初面對聶赫留道夫的懺悔時,是那麼憤怒。「你不過是要用廉價的懺悔、要用我的不幸來拯救你的靈魂!」我忘記原話是怎麼說的了,但這譴責,我永不會遺忘。假如,一個作惡的人,僅僅用懺悔就能拯救自己,就能解脫,那我寧願選擇沉默——請你尊重我的沉默。
「不知道,她辭職了,走了。」護士長說。
吹亂了青年鏇工和鐵匠的頭髮……
她平靜地,甚至是微笑地說出了這話。可是眼淚卻慢慢溢出眼睛:「鄭千帆,別問了,請你放過我。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你應該找一個好姑娘,你應該幸福……」
「請你聽戲,」他說,「謝謝你那天的晚餐。」
「你怎麼能把菜燒得這麼好吃?太神奇了!」鄭千帆望著她的眼睛,真誠地說。
「是嗎?可我沒有謝芙蓉雞片、菊花魚絲、龍井蝦仁,沒有謝口蘑羊肉栲栳栳,還有焦糖布丁。」
鄭千帆笑了,說:「再見,魔術師!」
「你看見我家安康了嗎?」

有桃笑笑:「你也信!他們都太喜歡誇張。」
「你知道嗎?我媽媽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媽媽也有很棒的廚藝。她曾經夢想能做一個米其林三顆星餐廳的主廚,當然,沒有實現。」鄭千帆說。
「好像不愛。」有桃回答。
他的眼睛,蔚藍色的眼睛,在這個黃昏,變得更加深邃而遼闊,她就要像一隻小鳥一樣,無可阻擋地,飛進這眼睛里去了。她在心裏,叫著自己的名字,「袁有桃,袁有桃,這不行,你不配,你是不能幸福的呀!」可是她知道,她是多麼渴望、渴望著縱身一躍,飛進他的世界。
他有一台幻燈機,他就在幻燈機上,一張一張,放著家人的照片,雪白的牆壁,做了銀幕。
他們舉杯,她說:「生日快樂。」
「焦糖布丁!」
有桃不知道什麼是「米其林三顆星」,她望著他,心想:「這個老外,他想家了。」
「她人呢?她到哪裡去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有桃的城市,西餐廳寥寥無幾,也沒有後來遍布大街小巷的麵包房蛋糕屋一類,焦糖布丁在一個家庭餐桌上出現,真的像一個「小小奇迹」。
窗外,下雪了。有桃的城市,落了這個冬季第一場大雪。鵝毛大雪,在他們相擁著入睡后靜靜飄落。凌晨,有桃被一種恐怖的冰冷凍醒了,就像她躺在了雪地上一般。她睜開眼睛,猛read.99csw.com地起身,她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最絕望的事情。刺目的燈光下,只見他驚愕地呆坐在一旁,目瞪口呆注視著身下濕漉漉的床褥,注視著那纖毫畢現無遮無擋洶湧的羞恥……懲罰並沒有結束,在每一個幸福的瞬間,它總是這樣惡毒地不期而至,如同必然要到來的黑夜。
他回答:「袁有桃,我想問你要一樣生日禮物,可以給我嗎?」
「你是叫鄭千帆吧?」護士長望著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留給你一封信。她說,如果,有一天,你來這裏找她,就把這封信交給你。」
「真遺憾。」鄭千帆聳聳肩,「那,不開餐館,我還有機會吃到你做的菜嗎?」

「你不能生育嗎?那我們不要小孩,或者,我們可以領養,這世界上,有多少被遺棄的孤兒,對不對?或者,你有絕症?那就在你病情惡化前我們閃電結婚,能和你在一起共同度過一天,我也是幸福的……袁有桃,我不讓你馬上回答我,我可以等,我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也請你不要立刻拒絕,給我一些時間,行嗎?」
那是她的初夜,她把自己給他了,她給了他一份珍貴的生日禮物。看到落紅,這個法蘭西青年,這個異鄉人,哭了。
「你還會做西餐啊?」有桃的同事,高興地叫起來,「我說有桃,你乾脆辭職算了,辭職開個小飯館,一定能火。我也入夥!咱們一塊兒干,你說一輩子當個護士,能掙多少錢?」
「那是什麼?」
鄭千帆開始背誦:「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下面我記不清楚了,總之,是一個文人、讀書人憂傷的感嘆。」
他們握住了。
整個城市,都被這悲傷的回聲籠蓋。
有桃有些吃驚,驚訝他的漢語竟是如此的流利,也驚訝他有這樣一個文人氣的中文名字,還驚訝他的年輕。
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冬天到了。十二月某一天,是這異鄉人的生日。有桃決定給他做生日面吃。她帶著各種食材去了他的公寓。認識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去他的住處——這禁忌之地。她和面、洗菜、燒湯、打鹵,他在一旁打下手,那情景,就像一對夫妻。那天,她做的是小拉麵,澆頭有好幾種:最常見的西紅柿雞蛋鹵、什錦小炒肉打鹵,還有南方風味的爆炒蟮糊和冬菜肉末。幾個清爽的家常冷盤,糖醋白菜心、熗蓮藕之類,還燒了一小砂鍋紅燒肉,清蒸了一條鱸魚。他開了一瓶紅酒,在餐桌上點起了蠟燭,那蠟燭是紅色的,就像洞房的花燭。還有一種異域的香氣,那是曖昧的暗示。
「這是我媽媽,我媽媽是家庭主婦,可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手很巧,廚藝很棒,她會做一種非常好吃的焦糖蘋果塔,那是我家鄉盧瓦爾read.99csw.com河谷的美食。她做的紅酒燉鰻魚,好吃得簡直讓人靈魂出竅!袁有桃,我覺得你和她有點相像……這是我爸爸,我爸爸是個中學教師,是一所高級中學的校長。你看他很嚴肅是吧?其實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年輕時喜歡寫詩,他就是用寫詩追求到了我媽媽……這是我爺爺,這是我們的家,你看,這就是我家的葡萄酒窖,這是葡萄園,這,就是盧瓦爾河,法蘭西最美的河流,詩人眼中生生世世溫柔的故鄉……這漂亮的老建築是鄉村小旅館,藏在綠蔭之中,它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對,它是我爺爺的旅館,我們家族的旅館,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它旁邊不遠,是一座美麗的小教堂,我爺爺、我父母,都是在那個鄉村小教堂結婚的,我希望我們的婚禮也能在這裏舉行,袁有桃,我相信你一定也會喜歡……」
那雙蔚藍色的眼睛,突然像被陽光照亮了一樣。
是,她喜歡,僅僅在照片上,有桃就已經喜歡上它了,喜歡它如畫的靜謐、古老、安詳。他的聲音,有一種夢幻般的魔力,是,那是夢裡的聲音,只有夢,才可以是這樣美好。那夢境里的聲音,說著詩一樣的語言,教堂、鐘聲、婚禮、潔白的婚紗、草地上的派對、流向大西洋的美麗的河流……她含著眼淚靜靜聆聽,被這聲音催眠,而心裏,卻有一種難捨的傷痛,她想,袁有桃,這是夢。
有桃很震動。原來,她的名字里藏了典故。藏了一個人兩千多年的憂傷和詠嘆!是誰給了她這樣一個名字?沒人在意、沒人珍惜、那麼草率地來到人間的一個小生命,是誰,讓她去背負起了這樣悠長几乎是永恆的孤獨和憂傷?原罪般的憂傷?是誰,給了她這樣的使命?
輕風吹拂不停,
「你過獎了,」她笑笑,「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常菜,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菜。要說神奇——」她想了想,「那就是,這些食材,它們其實知道你是否真的珍惜它,用心料理它,它們通人性。」
「袁有桃。」她輕輕說,也伸出了手去。
冰消雪化的春天,在這城市消失了一段日子的鄭千帆,突然又出現了。一連三天,他等在有桃工作的醫院門口,卻沒有等來他要等待的人。他就直接去兒科病房尋找。在護士站,他向一個帽子上有藍色標誌的姑娘打聽有桃,他知道戴這種帽子的人是護士長。
「噢!它們可真不給人面子!」這個異鄉人誇張地說。
那個熱火朝天雄壯的大廠,如今,停產了。凋敝之氣在整個廠區籠蓋著,誰也不知道它未來將何去何從。有桃家還在那座筒子樓,這麼多年下來,樓自然是更加的衰老、破舊、擁擠,可那兩間屋子,那個家,只要有桃回來,就一定要把它們收拾得清清爽爽。兩間屋子裡的書櫃九_九_藏_書,有桃整個翻找了一遍,沒有《詩經》。她們家,不管是從前熱鬧的時光還是寂寞的現在,從來不是《詩經》光顧的地方。
一場戲聽下來,有桃很服氣。
但是臨分別時,鄭千帆認真地、鄭重地對有桃說:「你要是真開飯店,千萬別忘了告訴我。我一定天天去你的餐館吃飯——你會開餐館嗎?」
有桃去書店,買了一本回來。
有桃搖搖頭,回答說:「鄭千帆,我不是。」
「是因為,我不能。」有桃回答。
有桃沒有回答。她一時語塞。

「為什麼?」鄭千帆隔著桌子握住了她的手,「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那個姑娘……是因為,我是一個外國人嗎?」
當有桃再一次回到廚房,接著做剩下的菜肴時,她想了想,加做了一道餐后甜品。製作這甜品,費了一些時間和心思,因為是第一次。當有桃最後把它端到餐桌上時,鄭千帆驚呼一聲:
但是,真的再見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他們坐在餐桌旁。那是這城市剛剛開張的第一家咖啡館,賣各種咖啡,也賣中西式簡餐。他們面前,一人一份煲仔飯,煲仔飯的熱氣,熏著有桃的眼睛。而窗外,很遠的地方,夕陽正在穿城而過的一條河流上慢慢墜落。
袁有桃就這樣從這個城市消失了。
那一夜,她要走,他不放她走。他說:「袁有桃,今天,我把它看作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要介紹你認識我的家人。」
「我也不知道,」有桃回答。「我只知道太土了。」
他摟著她,說道:「袁有桃,有我啊,有我啊!」
「你已經謝過了。」有桃回答。
他們是在同事家的一個聚會上相識的。那天,同事要在家中招待一個老外吃飯,請有桃來掌勺做大廚。有桃的廚藝,認識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同事的先生,在大學里教書,那老外也在那大學里擔任著教職。老外進來的時候,有桃一個人在廚房裡煎炒烹炸地忙碌著,本來,她一點也不想出去湊熱鬧,但是,外面酒過數巡,飯吃到一半時,同事進來,非要拉她出去,說是老外一定要見見廚師。同事說,「你知道那老外說什麼?他說這些菜是奇迹!」
在茂密的山楂樹下,
再見了!你一定會遇到一個真正的好姑娘。好好生活,好好愛自己,愛她。
「可我不能!」
他們吻了。
有桃愣了一下,笑了,說:「怎麼會?那是開玩笑!」
她找到了那一篇,《園有桃》:
她們家,找不到一本《詩經》。有桃的父親,多年前,已經死於癌症。父親的離世,使這個家,陷入了窘境,也是有桃沒有讀高中而選擇了中專的原因。有桃最終上了一所衛生學校,學了護理專業。三年後畢業,分配到了省城一家不錯的大醫九九藏書院,開始掙錢養家,供妹妹和弟弟繼續讀書。如今,妹妹也大學畢業了,做了「北漂」。而他們優秀的小弟弟,則一路高歌猛進地讀下去,讀到了美國。
「你就是那個好姑娘,最好的姑娘,你就是我的幸福。」鄭千帆回答。
姐姐畢業后南下深圳,在那裡結婚,安營紮寨,有了孩子,就把剛剛退休的母親接去幫她帶孩子。如今,在這個城市,就只有有桃一個人留守了。他們的家,從前那個鬧哄哄的家,常常空寂無人,有桃平日里住醫院宿舍,只有星期天,才會回到這破敗的老家裡看看。
「京劇也不愛聽嗎?《鎖麟囊》。」
同事的先生插嘴說:「怎麼聽上去,像是要拉人落草為寇似的?」
大家都笑了。

當然,還是出去了。只見那個金髮碧眼的法蘭西紳士站起身,說道,「你就是這些奇迹的創造者啊?太榮幸了!你好,我叫鄭千帆。」一邊向她伸出一隻手。
「不能什麼?」
現在,你知道我的秘密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不能做新娘。它比你當初想象到的任何理由都要荒誕、殘酷。你問我是不是得了絕症,是,這就是我的絕症,而且,沒有治愈的希望。
「土?」鄭千帆一挑眉毛,「它們出自《詩經》:園有桃。你姓袁,園袁同音,信手拈來,我覺得很妙。」
有桃笑了:「你嘗嘗,做的像不像?我還是第一次做。」
有桃默默地穿上衣服,沒有一句辯解,走出了房間,走進了漫天大雪之中。她在凌晨的城市漫無目的地走、走,雪沒住了她的腳踝,落在她頭上、肩上、睫毛上,她早已成了一個潔白的雪人。突然她站住了,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海子」——許多年來,她一直、一直躲避的地方。可無論怎麼躲避,這冰封雪蓋的湖窪,這海子,其實,就一直住在她靈魂里,從沒有離開過她一天。「你想自殺嗎?你想做替死鬼?」隔了二十年遙遠的時光,她奇怪地聽到了那男孩兒聲音里笨拙的善意。她抬起頭,望著大雪紛飛的天空,遠遠地,從那深處,傳來一個聲音,一個不滅的追問:
沒有模具,有桃臨時找來了幾隻小茶碗代替,褐色的糖漿,散發出誘人的焦香。一口下去,鄭千帆陶醉地閉了下眼睛,說:「回家了。」
更讓有桃吃驚的,是在那之後。有一天,在一個朋友的家中,大家聊天,說起《紅樓夢》里人物名字的隱喻,鄭千帆忽然問道,「袁有桃,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那眼睛里的藍色,讓有桃,想起了天空,很久以前,遙遠的以前,曾經有過的天空,和時光。她的心,痛了一下。
信是這樣寫的:
「不能結婚。不能和任何人——結婚。」
有桃想,不會再見了,萍水相逢的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