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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五、隱疾

晚禱

五、隱疾


陽光太強了,就像雪山上的陽光,白熾一片,晃著有桃的眼睛,晃得她流淚,晃得她天旋地轉,幾乎站不住腳。就在這時,有人過來拉住了女人,嘴裏說道:
袁有桃 收
我以為我可以遺忘。在我們的高原,在那麼澄澈溫柔的陽光和仁慈的天空下面,在我們長城的廢墟之上,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有你的日子,我以為,我可以忘記我需要忘記的,它們也似乎真的離開了我一段時日,我以為它們慈悲地放過了我,但是,沒有。
「你看見我家安康了嗎?」
母親尋來了各種奇怪的偏方,豬尿脬蒸米飯、用七根蔥白搗碎和硫黃一起攪拌敷肚臍、屋檐下的燕子窩泥敲一塊下來,在柴火灶上燒紅泡水,等等。母親沉默地、咬緊牙關做著這一切,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崩潰。有桃更沉默,沉默地被擺布著,讓吃豬尿脬,就吃豬尿脬,讓喝燕子窩水,就喝燕子窩水。為了讓她方便起夜,他們讓她,從上鋪搬到了下鋪。但是,仍舊無濟於事。
和蘇慈航,是在他們的長城上道別的。一年前,蘇慈航就已經離開了小鎮,到縣城去讀高中了。不過,差不多每個星期天,他都要騎著他的「九九藏書鳳凰」,來這裏看有桃,看他們的長城。蘇慈航說:「袁有桃,你要給我寫信。」

蘇慈航又說:「一放假,我就天天來這裏等你,你可不要忘記。」
蘇慈航,對不起,我不能夠做第一個給你寫信的人了!我也不能夠在假期里去赴我們的約會……其實,那天,我們的道別,就已經是永別了。和我珍惜的、留戀的、愛著的一切,永別了!否則,我怎麼會那麼傷心?
夜晚,變成了最大的傷害和煎熬。有桃不敢睡覺。她大睜著眼睛望著窗外。透過蒙滿灰塵的玻璃窗,夜色也好像是混濁的。偶爾,會有好月光,那會讓她流淚。她對月光說,救救我。她以為月光是仁慈的,但是,月光和偏方一樣,救不了這孩子。
她不再在意這一切。
就算那列火車再慢,你也早就該到達目的地了。你總不會坐上一列永遠不停車的火車吧?可你怎麼不來信呢?這麼快你就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我天天到我們學校傳達室去問,天天失望而歸。我要說實話,還從來沒有人,給我寫過一封信。袁有桃,我想讓你成為一生中第一個給我寫信的人……

就在這時,校門口,突然起了騷動。九_九_藏_書只聽人們說道:「瘋子!瘋子!瘋子來了!」沒等有桃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一個女人,已經站在了有桃面前,對她說道:
有桃在心裏,寫著回信,永遠也不會寄出的信,和她懵懂的、青澀而美好的那一點情愫,鄭重道別。和與幸福有關的一切,道別。她感到了一種撕裂般的疼痛。這疼,慢慢變作身體的記憶,伴隨了她很久,很多年,直到她碰到那個來自法蘭西的男人。
有桃笑了,她想起了「鄉下,爺爺收」。有多少初一新生呀!可這也真像蘇慈航的風格。有桃站在校門口,打開信,只見裏面寫道:
珍貴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時光,都那樣容易消逝。她想起姥姥當年在母羊墳前對她說的話:「寶啊,這世上,再好的物件,再親的人,都有分手的一天啊。」南來的列車上,她一直、一直在想這句話,她對自己說:「袁有桃,你不要自哀自憐,你不比別人更倒霉,你只是比人家早一點看到了結局……」
「怎麼又跑出來了呀?——學生,對不住,對不住!她啥話都不會說了,就會說這一句……」
第一眼,有桃幾乎沒能認出眼前這個女人是誰,可那只是一瞬間。一瞬間的靜默之後,有桃覺得世界遠了,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這個女人,頭髮灰read.99csw.com白,衣著古怪、眼神又犀利又迷亂,她用這樣的眼睛審判似的凝視著有桃,說道:

袁有桃說:「好。」
謝謝你,蘇慈航,謝謝你帶給我的快樂。珍貴的快樂。也許,這一生,我都不會再有快樂了。
有桃在心裏說:「不是,不是,不是!」
袁有桃:
「我真想這樣掐死你,然後,自己死!——」
「你看見我家安康了嗎?」
袁有桃回答:「能。」
如同奇迹一般,經過這個夜晚,有桃的病,戛然而止。也許,是那些豬尿脬燕子窩水漸漸起了療效,也許是因為別的。母親暗自吁出一口長氣,說道:「阿彌陀佛!」她覺得自己得救了。但是,沒人知道,這隱疾,只是更隱秘地,潛伏在了有桃的身體里,就像一個休眠的特務,等待著某個喚醒它的指令。也許,連它自己也不知道,它有著怎樣堅韌纏綿的耐心。
有桃始終沒有給蘇慈航寫信。
說完,她鬆開了手,抱起了有桃,失聲痛哭。自從滿月後,她還從來沒有抱過這孩子,這骨肉。她一邊哭一邊說道,「你就這樣懲罰我啊!就這樣折磨我啊!我那時候也是沒有辦法呀,我得了乳腺炎,疼得要死要活,沒有奶,我哪有錢請奶媽?你說讓我怎麼read•99csw.com辦?怎麼辦?你怎麼能這麼狠毒?你怎麼能這樣懲罰我——」
爸爸媽媽,看上去沒什麼變化,變了些的,是姐妹們。姐姐有桔,變白了,瘦了,好看了,也更高傲。妹妹和小弟弟,都躥個兒了。她們不再叫她那個難聽的綽號「婁阿鼠」,可也不知道該怎麼叫她,就叫她「哎——」。母親對她,也變得客氣,還有一點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一個來做客的人。
你看見我家安康了嗎?整整一天,這句話,響在有桃耳邊,就像鑽進她身體里一樣,安營紮寨。它還鑽進了她的夢裡,就像一條黑魚,在冰冷的水裡,撲騰著,撲騰著,然後,她就看見了他,那個久違的孩子,水淋淋的,頭髮變成了水草,臉色慘白,突然對她咧嘴一笑,說:
袁有桃點頭:「不忘。」
很快地,有桃就收到了蘇慈航的來信。信寄到了有桃的新學校——廠里的附屬中學。信封上這樣寫著: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臨行前一天的傍晚,他們站在長城上,就要落山的夕陽,將山巒、溝壑、村莊、公路、暮歸的羊群、親人的墳墓,以及兩個少年人的身影,塗染成一片血色。袁有桃忍著眼淚,答應著,可心裏,卻像是和這一切永別一樣難過。她愛著的東西和人,都留在這裏了。她知道許諾是沒用的,九-九-藏-書前邊有什麼在等待著她,她怎麼會知道?她留戀地、痴迷地望著眼前這個大男孩兒,其實,已經是在望著過去。
「我已經死了呀!」
某某市某某工廠子弟中學初一新生
有桃驚醒了,身下,精濕一片。一切,已經不能挽回,她尿床了。
這是天罰我。有桃這樣想。就在她平生第一次接到朋友來信的同時,就在她那麼快樂幸福的時刻,秦師母從天而降,質問她:「你見到我家安康了嗎?」秦安康,那個水淋淋的孩子,就這樣又潛回到了她的生活中,回到了她的每一個白晝和黑夜,回到她的夢裡。
終於,有一天,半夜裡,有桃突然睜開了眼,黑暗中,一個人,靜靜地,俯身望著她。是母親。母親慢慢地,把雙手卡在了有桃的脖頸上,母親望著有桃的眼睛,望了許久。母親說道:
有桃也哭了。
蘇慈航,你懂什麼叫懲罰嗎?你知道它多麼詭異和羞恥嗎?一個活在陽光下的幸福的人,一個沒有罪和秘密的人,永不會知道這個。
蘇慈航,你知道嗎?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是懲罰,為了我的……過錯。
蘇慈航又說:「袁有桃,放假了,你可要回來,你能回來吧?」
還是那座城,還是那個大院兒,還是那兩間房,還是那些人,離開兩年後,有桃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