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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四、蘇慈航

晚禱

四、蘇慈航

「中國現在哪裡還有牧師啊!」他嚅囁地說道,「除非活在書里,或者,畫里……」
「對。」他點點頭。

「也許,他們還聽到了別的。」有桃輕輕說。
所以,蘇慈航沒有朋友。
蘇慈航十三歲了,正在拚命躥個兒,就像那些正在拔節的莊稼,夜裡,靜靜地聽,似乎可以聽到一個少年成長的那種神奇的聲響。從城裡帶來的衣服,都無可救藥地小了,他媽只好把他父親的舊衣服改給他穿。那些從前的衣服,有著很好的質地,無論怎麼改,都有一種異地的氣息,過客的氣息,和這裏格格不入。
那隻能是夢。
兩年後,姥爺突發腦溢血,在送往縣醫院的途中,去世了。一路上,昏迷中,他的手,和有桃的手,始終緊握著。直到咽氣,那隻手,仍舊緊緊攥著他對這人世的留戀,不肯撒手——他實在走得不放心。他放不下這個孩子啊。
「沒事。」有桃笑笑,「真好看啊!」
蘇慈航笑了:「袁有桃,你知道嗎?你簡直可以去做政委,太會做思想工作了,或者,去做牧師,天天給人佈道。」
「知道,你姥爺是校長。」他回答。
「袁有桃,你怎麼這麼能幹?怎麼能把飯做得這麼好吃?太神奇了!」
「老伴啊,謝天謝地,孩子挺過來了。是你在保佑她吧?你呀,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這裏人,很少有誰去爬城牆玩的。沒有人去驚擾它,偶爾,會有放羊的羊倌趕著羊群從那裡經過。蘇慈航喜歡這寧靜,喜歡沒有別人眼睛的注視。但是在這年開春之後,情況變了,有一天,他在這裏碰上了一個女孩兒,後來,他們就經常在這裏相遇了。
就這樣,有桃跟著姥爺九*九*藏*書,來到了他任教的學校念書。姥爺不僅是這座七年制學校的校長,也教語文。那是更北的北邊小鎮,更嚴寒,也更苦焦,而且,名字中帶著一個「堡」字,一聽,就是從前的邊關了。這裏的太陽,永遠有一種凄清的明亮,天空也更高遠。當然,也有更酷烈的大風。大風刮起來的時候,飛沙走石,也讓有桃想起那些古代的邊塞詩。
離小鎮十幾里,有個叫鴉兒崖的村莊,村裡,住著一戶北京來的下放幹部。這家人有個兒子,叫蘇慈航,也在鎮上的這所學校讀書,讀七年級,這七年級有個名稱,叫「戴帽初中」。
她當然不是去班裡。姥爺知道。姥爺看著她日漸明亮起來的眼睛,心裏感激著神明。姥爺望著她朝山坡奔跑的背影,眼睛漸漸潮濕了,在心裏,對一個亡人說道:
有桃聽著這樣的歌聲,心想,這裏,就是他的西伯利亞啊。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西伯利亞。她試著用他的眼睛,蘇慈航的眼睛,來看這個地方,苦焦、嚴寒、乾旱缺水,只生長莜麥、胡麻、糜谷、馬鈴薯這些高寒作物,人都很貧窮……可是,即使如此,有桃也希望,他能夠被這片土地善待,他能夠感受到這土地的悲憫與善意。
姥爺就回答:「嗯?什麼事?」
「蘇慈航,你好壞!」有桃笑著說,「你才給牧師做太太呢!」
有桃的臉,一下子紅了。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鮮艷,初綻的、羞澀的鮮艷。蘇慈航驚訝地望著這突然紅臉的女孩兒,想起一個成語:艷若桃花。原來,她的名字真是暗藏玄機的……他的臉也有些紅了。
疼痛還是突然襲來了,她眼睛一陣暗淡,沉默下來。但是read.99csw.com,蘇慈航好像什麼也沒有覺察到。
他騎著他的鳳凰,早出晚歸,獨往獨來。中午,只要是好天氣,他就總是帶著他的飯盒和一本書,沿山坡走到殘破的長城上去。他喜歡這裏,他覺得這裡是枯燥、艱苦的生活里唯一的一點詩意。不用說,他是那種布爾喬亞家庭里滋養出來的小文青。
起初,不說話,相互保持著各自的矜持和禮貌的距離。終於有一天,蘇慈航忍不住了,他抬起頭來問她說:「他們說你是從省城轉學來的,是嗎?」
「北京也有長城。」她說。自己也覺得這話很蠢。
有桃「呀」地笑了。
「我去班裡和同學吃了!」就跑走了。
有桃輕輕嘆口氣:「你,很想北京吧?你一定不喜歡我們這裏。」
兩個孩子,分吃著午餐。那是浪漫的午餐,群山環抱著他們,古長城廢墟做了他們的餐廳。她吃他火候不到的硬邦邦的小米撈飯,把自己飯盒裡的飯菜給他,告訴他說,她最喜歡吃的就是小米撈飯,怎麼吃都吃不厭。他知道那是假話,卻沒有戳穿,他領受了這份情意。他一邊吃,一邊說道:
姥爺等著。等她自己有一天,能說出那個心結。
是啊,不能選擇。這話,讓有桃一陣疼痛。她懂那無助。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安慰他。
他忽然回頭沖她一笑:「所以,我要找這兒讓我喜歡的東西,你看,我找到了。」
「我?我沒有資格。」有桃這樣回答。
邊塞的大風,把她的皮膚,吹得粗糙了,太陽晒黑了它們,她身上,那一段城市生活的印跡,被風和太陽,輕易地抹去了。姥爺默默地看著這些變化,姥爺想,但願她心裏的那痕迹,也能這樣抹去。
而且,九九藏書離外長城更近。出了學校門,沿一條小路,爬上去,就是長城了。
啊,你,命運,我的命運,我不幸的命運,為什麼,我苦難的命運,送我到——西伯利亞——
那就活在畫里吧,有桃想,活在《晚禱》那樣的畫里,永遠不要走出來。
有桃回答說:「不是我能幹,是糧食香。在城裡,哪裡有這麼香的糧食?你看,就算是你的『西伯利亞』,也有城裡比不上的地方。」
他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他們兩人,各自趴在一個城垛上,望著遠處的山巒、溝壑、田野。許久,他回答說:「喜歡不喜歡,不都得在這裏嗎?我又不能選擇……」
蘇慈航很驚詫,他覺得這個小姑娘很奇特,就像一個小巫女,或者一個小聖徒。
蘇慈航不是寄宿生。他有一輛自行車,「鳳凰」牌的,大鏈盒,每天,他騎著他的「鳳凰」上學、下學,是這鄉間公路上的風景。這裏的自行車,很少有大鏈盒,大家騎的,都是加重型的「紅旗」或者「飛鴿」。所以,蘇慈航很惹眼,這裏人看他,就好像他真的是騎在一隻鳳凰身上。
蘇慈航慷慨地借書給有桃看。那都是他父親的書,劫後餘生的書。俄羅斯小說、法國小說、英國小說,還有三十年代中國的那些小說,巴金的、老舍的、茅盾的……有一次,他還帶來過一本外文的雜誌,裏面都是法文,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據說那是一本美術的雜誌。裏面有一幅畫,迷住了有桃。畫面上,是滿天的晚霞和正在等待收穫的大地,一對男女,一對勞動者,低著頭,虔敬地祈禱……那裡面,有一種深深感動了這小少女的巨大的靜謐,有一種籠蓋了天地九九藏書的神秘和莊嚴的東西,似乎,那裡面,有永遠不會被破解的神聖的生活的秘密……有桃覺得,那裡面的秘密,似乎,和她的靈魂有關。她捧著這幅畫,看了許久,這讓蘇慈航感到驚訝,他不知道是什麼讓她如此動情,於是,他告訴她,這幅畫是一個叫米勒的法國人畫的,它的名字叫《晚禱》。聽到這名字,有桃的眼睛,一下子濕了。
蘇慈航的媽媽,從前,是大學里的老師,本來就不擅長家務,也不會做飯,加上老家是南方人,當然更不知道怎麼料理這裏的五穀雜糧。所以,蘇慈航每天裝在飯盒裡的午餐,千篇一律,永遠是小米撈飯,那撈飯,還總是掌握不好火候,不是硬就是軟。有桃就格外用心地打理自家的飯菜,她的廚藝,或許,是師承姥姥,或許,是無師自通。她變著花樣,粗糧細做,一樣莜面,今天蒸栲栳栳,明天搓魚兒,後天做野菜燙麵蒸餃,再一天,或許就是莜面壓餄餎。她從自家菜地,摘來最新鮮的帶著晨露的西紅柿,和雞蛋一起,打鹵,把豆角、茄子、馬鈴薯,燒成燴菜。她一早起床,摘菜、和面,拉風箱燒火,該蒸的蒸,該切的切,中午放學,只需稍稍加工,就是一頓香噴噴的午飯。她把菜飯裝進飯盒,對姥爺說:
她很自然地,說出了「城裡」這字眼。這兩個字一出口,她靜默了一下,很奇怪,也許,是太陽太明亮了,藍天太澄澈了,面前的莜面和小米都太香了,她覺得很平靜。
「姥爺呀——」
「他們聽到教堂的鐘聲了。」蘇慈航這樣告訴她。
她是說夕陽。血紅的一輪夕陽,掛在山巔。山巒、天空、長城、烽火台、千溝萬壑,都變成了那樣一種沉靜的、安詳的金九*九*藏*書紅色。她眯著眼睛看夕陽的神情,讓姥爺心疼。姥爺想,傻孩子啊,心裏的疙瘩,說出來,就痛快了呀。
「你是北京來的?」輪到有桃問了。
「那你就去給牧師做太太。」
她沒有笑,望著他,她想,北京人,但願你比我幸運。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充當著啟蒙者的角色:給這個山區的小姑娘帶去城市的文明。不用說,這個啟蒙者必然擁有一本歌本,《外國民歌二百首》,那幾乎是那個年代小資文青們的「聖經」。他總是喜歡用他剛剛變聲的嗓子唱那些憂傷的歌曲:
有桃到來后,姥爺就在校門外一片曠野上,開出了一小片菜地,移來菜秧,種下一些細菜:西紅柿、豆角,還有黃瓜之類,為的是給有桃改善伙食。平日里,晚飯前,太陽慢慢西墜時,爺孫倆會來菜地里除草、澆水。姥爺生性沉默寡言,而有桃,也不說話。他們只是默默地幹活,聞著被太陽曬了一天後,植物散發出的那一股生命的香氣。蜂飛蝶舞之中,偶爾,有桃會抬起頭,嘆息似的輕輕叫一聲:
沒事的時候,有桃就常常爬到長城上,看書、曬太陽、吹風、發獃。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我?」蘇慈航一本正經望著她,「我怎麼能做牧師太太,我只能做牧師啊!」
尿床的事,沒再發生過。姥爺也從沒有問過,在那個城市,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姥爺知道,一定是有大事的,是發生過什麼的。否則,一個那麼健康陽光的孩子,他的寶貝,怎麼會——尿床?十歲的孩子啊!想到不知什麼竟然能逼得孩子尿床,姥爺覺得自己心都在打戰。
她點點頭,不能說不是啊。可她馬上補充說:「我就是這裏人,我家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