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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三、夜晚的秘密

晚禱

三、夜晚的秘密

沒有一個人,疑心什麼。全家人都覺得,這未遂的自殺,是因為遺尿。等到她傷口愈合拆線之後的第二天,姥爺來了,是母親寫信叫來了姥爺。母親說:「爸,你帶她走吧——」話沒說完,就委屈地紅了眼圈。
她必須快快地、快快地睡著,她哀求自己,睡吧!睡吧!袁有桃,睡著了,就好了。睡一覺,就過去了。明天早晨起來,上學去,就會看見那個男孩兒,那個秦——安——康,好端端地,活生生地,令人討厭地坐在那裡,舉著小刀,蠻橫地威脅她說:「你敢過來試試!」
太陽下,母親為她清洗著被褥。血漬和尿液,弄髒了它們。母親憂心忡忡地洗著,蹲在一旁觀看的有穗說道:「媽媽,她都十歲了,還尿床啊!我要是十歲尿床,我也自殺——」
要感謝那把鉛筆刀,它不夠鋒利,還有,十歲的孩子,也缺乏知識:小刀劃破的,流了那麼多九*九*藏*書血的,原來,並不是致命的動脈。
十歲的有桃,在這個心驚肉跳的夜晚,羞恥地尿床了。
就這樣,有桃和姥爺,乘上了北去的列車。一路上,她只是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沉默不語。直到她看到烽火台,藍天下的烽火台,它們蒼涼地靜默地撲進她眼睛里的時候,她哭了。
飯桌上,母親對姐姐妹妹說:「都別去海子上滑冰玩了,看見沒有?多可怕!活蹦亂跳的,說死就死了!幸虧撈上來了,要不然,在湖裡泡一冬天,成什麼樣兒?早餵了魚了!」說著,看了有桃一眼,說:「你也一樣!」
有桃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發燒。
人們說,謝天謝地,不用等到明年開春了。
黎明時分,有桔起床上廁所,一起身,頭上垂下一隻血手。淋漓的鮮血,滴在了她臉上。她驚聲尖叫,驚醒了她的父母。
這個家,沒有人https://read.99csw.com,像秦安康的媽媽那樣,站在大雪中,呼喊她的名字,說:「有桃,回家吃飯——」可是,這不再重要了,一點也不重要了。昨天,還貌似生死攸關的事,此刻,在滅頂的噩夢面前,一點也不重要了。
太陽升起了,新生的太陽,雪后初霽的太陽,照耀著潔白的城市。這驚悚的潔白,刺疼了有桃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血紅的。是啊,太陽不是從前的太陽了,有桃這樣想。她聽著風中傳來的秦師母的哭聲,那哭聲撕心裂肺,不像是哭,像是在凄厲地嘶喊。整整一天,這哭聲與她如影隨形,就像一個鬼魂。人人都在談論著這件不幸的事情,學校、廠區、宿舍院、這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每一個角落。原來,昨晚之前,這城,她如此憎惡的這城,其實並不是地獄……
月色如水,從無遮無擋的玻璃窗灑進https://read.99csw.com來,沒有心肝地,冰冷地,照著這個絕望的孩子,這個走投無路的小少女,她呆坐在濕漉漉的床鋪上,看著曙色一點一點來臨。天就要亮了,她不知道這個世界、這個人世,還有什麼更大的不幸在明天等待著她——在每一個明天。她嘆息一聲,取下了掛在牆壁上的書包,取出鉛筆盒,拿出一把削鉛筆的小刀,躺下,就躺在那濕漉漉的秘密之上,伸出手腕,在那上面,狠狠地、深深地,一劃。
永別了,姥姥!鮮血噴涌而出時,她和姥姥鄭重道別。她知道,她永遠去不了姥姥所在的世界了。那是天堂。而天堂,不再屬於這個有罪的孩子。
對,那是夢。
她慌不擇路地躲開了女人,她知道那是秦安康的媽媽,她聽到自己的牙齒「嘚嘚嘚」地打戰,她的腿也在抖著,膝蓋一軟,一條腿跪倒在了雪地上。她想,真滑啊。
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正在吃九-九-藏-書晚飯。摺疊的圓餐桌,支在父母的房間里。她沒有進去。她一個人走進旁邊的屋子,沒有開燈,摸黑爬上了她的床鋪,拉過棉被,用它緊緊包裹住了自己。可她仍然在發抖。雪光映著窗子,房間里有一種清冷的微光。她只好把頭也埋進了棉被裡,那光,讓她害怕。
姥爺說:「孩子,回家了。」
母親喝止住了她,說:「袁有穗,你還讓你媽活不?」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夜。一夜,他們的院子里,也是紛亂的。人們很快找到了冰車,卻沒能很快打撈起它的主人。湖水太深了,厚厚的冰層下,也許暗藏著潛流,假如,人被潛流沖走,那就只能等到明年春天冰消雪化了。當然,沒有人,敢當著沉默的秦師傅說出這話,也不敢放棄希望。而秦師母,則是在找到冰車的時候就暈了過去,被送到了廠里的醫院。清晨,雪住了,家家升起炊煙,吃早飯的時候,傳來了消息,人們爭九九藏書相傳告著,說,撈上來了……
當護士的母親,為她緊急處理了傷口,止血、清洗、敷消炎藥、包紮。傷口觸目驚心,只好送醫院縫合。母親一路走一路哭,說:「袁有桃,你可真夠狠毒啊!你可真狠毒!」
她尿床了。
一夜,高燒讓她昏昏沉沉。她覺得自己是在一片大水中浮沉著,掙扎著。她對著一個人嘶喊,說:「你才想做替死鬼,你去死!」那個人,坐在冰車上,無言地望著她,突然,對她咧嘴一笑,說:「我已經死了呀——」她驚醒了,一頭的汗水,一脊背的汗水,一身的汗水,那麼多的汗水,把床單都浸濕了。可是,怎麼這麼濕?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突然她翻身坐起,呆住了。
那天晚上,有桃踩著積雪回到廠區宿舍大院時,早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分。她聽到一個女人正扯著嗓子喊:「安康!安康!回家吃飯了——」她還看到這女人逢人就問,「看到我家安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