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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二、秦安康

晚禱

二、秦安康

遠遠地,當袁有桃跌跌撞撞跑過來時,晚了,一切,都過去了,發生過的一切,銷聲匿跡。只有那架冰車,製作精良被小夥伴們羡慕的冰車,孤獨地躺在一旁,永遠失去了主人。
其實,站在冰窟窿的邊緣,有桃就猶豫了。那冰窟窿,就像一張深不可測的大嘴,又像洞穴,幽幽的,黑黑的,似乎可以隱隱聽到某種喘息聲,就像神秘而粗魯的呼吸。它能把我帶到姥姥那裡嗎?有桃這樣想。這麼黑,這麼寒冷,這麼不懷好意的去處,能指引我和姥姥重逢嗎?有桃相信,姥姥,她最親的親人,無論活著還是死去,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就一定是光明、溫暖、善良的,有透徹的藍天白雲,有清香的莊稼,有春天的野花和秋天的果實,有潔白的羊群和放羊人嘹亮蒼涼的山歌……而這個城市,這個冷酷的地方,找得到這樣一個通往姥姥世界的入口嗎?
孩子們看了,自然眼熱。
可是,他什麼也來不及說了。他飛馳著,只顧望著遠處的女孩兒,忘記了他正身處在危機四伏的湖心。一塊凍結在冰上的磚頭,他沒有看見,磚頭絆住了飛馳的冰車,把他這個駕馭者拋了出去。而前方,正是湖上最大的一個冰窟窿。只聽「撲通」一聲,他一頭扎進了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湖心——這個十歲的孩子,茁壯的孩子,真的飛出去了,飛出到了生活之外。
秦安康低頭不語。他知道,美帝和蘇修,都是紙老虎。他想起自己在課堂上的哇哇大哭,感到了深深的羞恥。他不知道自己原來怕血,他這樣想。似乎,「怕血」這個理由可以給他安慰。他確實是被血嚇壞了,可是,可是他知道,真正讓他恐懼的,還有別的。
血流了出來。
那一天很冷,天寒地凍。他像往常一樣吸溜著鼻子帶著他的冰車來到了海子,他知道這樣的天氣,冰上一定是人煙稀少。果然,湖上很空曠,只有一個人九_九_藏_書影,在冰上趔趄地走著。一眼,秦安康就看出了那是誰。倒霉!他想。他掉頭想往回走,又站住了,我為啥要怕她?他對自己說。他站在那裡遠遠看她,忽然感覺到奇怪,他想,她來這裏幹什麼呢?她們女孩兒又不玩冰車,也不像是來滑冰,那她來這冰封的湖上做什麼?抓魚嗎?
老師帶有桃去衛生室包紮了傷口,給她重新安排了座位,這個位置,遠遠離開了秦安康。老師說:「秦安康,我怕了你了,大家都怕你了!你就一個人好好稱王稱霸吧!你就學美帝蘇修吧!」
秦安康是家裡的獨子。在他那個年代,獨子的家庭還是稀少的。他爸老秦,是這大廠里的八級鉗工,有手藝,受人尊敬。他媽則是一個家庭主婦,也在居委會裡擔任著一些工作,比如,通知家屬去居委會學習開會、挨家挨戶收收掃馬路費、分發一些票證之類。老秦每個月的薪水,一百多元,三口之家,又沒有其他用項,在這座北方內陸工業城市,日子可以過得滋滋潤潤。再加上秦媽媽又是一個精明強幹很會過日子的女人,所以,在廠區里,秦家是個讓人羡慕的家庭。
後來,同學們叫她「婁阿鼠」,他不知道這名字的來歷,也不知道那是一隻什麼鼠,總之,莫名其妙。可他覺得她和鼠沒什麼關係,如果拿她比動物,她倒更像——更像那種令人恐懼的。他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恨他,他們偶爾面對面走過,在家屬院,或者,在學校的走廊,不小心碰上了,她就像沒看見他,從她臉上,既看不出恨,也看不出原諒。那是一張從不起風浪的臉。是,她木。可她也許深不見底。
美中不足的,是這秦安康,不夠聰明,念書念不進去,坐不住,又貪玩兒,考試沒幾回及格過。好在,這世道,考試這回事,形同虛設,既不靠它升學,也不靠它奔前程,又沒有留級這一說,九*九*藏*書所以,秦安康一點也不在乎。倒是他爸,人要強,又是老派人,覺得丟臉,也關起門裡狠揍過幾回,無奈,這寶貝兒子,到下回考試,該不及格還不及格。
袁有桃狠狠擦拭了眼淚,讓他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她覺得慌亂和羞恥。這個男孩兒,和她的姐妹一樣,對有桃來說,都是那種噩夢般的存在。一時間,她好像覺得她的姐妹,有桔有穗,就藏在他的身體里,用他的眼睛望著她一樣。
她望著腳下的冰窟窿,感覺到了一個城市的惡意,從那深處,撲面而來。
十畝地里一根苗的人家,孩子自然就嬌慣一些。秦安康吃他媽的奶,一直吃到了七歲上學。說來,這樣戀母的孩子很可能會娘娘腔,可秦安康卻是人高馬大、黑黑壯壯,當然,也很霸道、蠻橫。他爸老秦,八級鉗工的巧手,又有各種便利條件,所以,秦安康手裡的玩意兒,總比別人的要講究。同樣的木頭手槍,他那一把,一定格外逼真。同樣的冰車,他那一個,居然帶著弧度十分舒適的靠背。就連最普通的鐵環,他那一隻,竟是在環上裝飾了小鈴鐺的,推著跑起來,泠泠作響,清脆地灑一路。
沒人喜歡和他坐同桌,女孩子們,都受不了課堂上他花樣百出的騷擾。於是,老師就把他一個人安排在了最後一排。好在,他本來個子也就是高大的,獨自坐最後一排,倒更是自由自在,還可以一個人佔用兩個抽屜。所以,當這個叫袁有桃的鄉下丫頭成了他的同桌,他被迫給她騰抽屜的時候,他就把她當成了敵人。
黑黑的冰窟窿,深不見底,這裏那裡,分佈在開闊的湖心處。據說,那是炸魚的人用手榴彈炸出來的。也有人說,是專門鑿出來讓湖裡的魚透氣的。平時,在湖面上溜冰、滑冰車的孩子們,會選擇避開它們。孩子們知道它的兇險,從大人們的嘴裏,他們都聽說過「替死鬼」九*九*藏*書這傳說,也見過真的有人,在這黑暗冰冷的水中喪生。而這個冬天,秦安康,卻放縱著他的冰車,讓它冒險地在冰窟窿邊緣橫衝直撞。也許,他是用這樣的方式,在考驗著自己的膽量,在為他眾目睽睽之下那一次羞恥的哭泣雪恥。
她背著書包,裏面,裝著姥爺的書,不管她怎樣用糨糊、針線粘貼、連綴,那都是一本殘缺的、傷痕纍纍的書了。還有毀掉的照片,她藏在了身上,這是她全部的珍藏,可是,它們和她,該往哪裡去呢?——死和活著,都是這樣寒冷、惡意和恥辱。
第一天,他像很多男孩子一樣,用小刀在課桌上劃了分界線,他指著那分界線說:「你敢過來試試!」這也是男孩子常見的威脅,不稀奇。只不過,他的分界線,劃在了課桌三分之二的位置上,公然是一個不平等條約。袁有桃沒有說話,掏出自己的課本,啪,放在了分界線外。他愣了一下,立刻,用胳膊肘,狠狠地朝有桃肚子上就是一下,命令說:
袁有桃沒有聽出,他其實毫無惡意,他用這種方式在笨拙地阻止著一個悲劇。這要到很多年之後,她才能明白這一點,要到她懂得和生活和解的時刻。可那時,這話,突然激起了她的憤怒和恐怖。
總之,好好的日子,讓這個不知從哪裡跑來的女孩兒,改變了。十歲的秦安康,有了一些心事。他不再那麼喜歡和小夥伴們扎堆,總是哪裡熱鬧往哪裡鑽。他也不再那麼害怕孤單,放學后,常常一個人到廠區外閑逛。他還會在天氣最冷的時候,到空曠的「海子」上滑冰車。偌大的一個湖面,小小的靈巧的冰車,會給他帶來飛翔的感覺,車身下嵌入的「豆條」,一種粗粗的鐵絲,摩擦著冰面,那細細的清冷的聲響,偶爾,會讓他鼻酸。他就更用力地揮舞冰錐,讓自己更快地飛,飛,好像這樣可以飛出某種東西之外。然後,突然地,他剎read•99csw•com車了,冰車剛好停在一個冰窟窿的邊上,汗從他戴著棉帽子的頭上流下來,他分辨不出那是熱汗還是冷汗。
「你,你,你想自殺嗎?」他變得結結巴巴,「你想做替死鬼?」
她哭了。
她吃驚地回頭,看見了冰車上的男孩兒,秦安康。顯然,更吃驚的是這叫秦安康的孩子,他沒想到會看到一張滿是淚水的臉。這張臉,那麼悲傷、無助,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冷硬的袁有桃了,他幾乎懷疑他認錯了人。
他想對她說,袁有桃,你別哭了。
說完,她跑走了,淚流滿面,她哭著在冰上奔跑。落雪了。憋了一天的雪,終於飄落下來。一大片,一大片,輕盈,潔白,落在冰面上,落在乾旱的城市。她不止一次滑倒,爬起來,再跑。當她又一次重重地跌倒時,她不再爬,不再掙扎,她撲倒在冰面上,讓自己的臉、讓她的身體,貼在落了薄薄一層雪花的冰上,放聲號啕。她在心裏說,雪,埋了我吧,埋了我吧……
他跳下湖面,撐著冰車直奔她而去。
「你才想做替死鬼!」她衝著他的臉,大喊一聲,「你去死——」
他看她漸漸走向湖心,走向——他最熟悉的那個地方,然後,站住了。那是一個冰窟窿的邊緣,他知道。她真是要抓魚嗎?這個男孩兒想。可是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動不動。天陰沉沉地,壓在湖面上,湖面那麼大,那麼空,而她,是那麼……傷心。奇怪,平時從她臉上什麼都看不到,可是,她的背影卻是悲傷的。原來,背影可以告訴別人那些隱藏的東西。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個要投湖自殺的人,遇到了她的解救者。
就這樣,秦安康和袁有桃,只做了一天的同桌。
「拿開!」
他抬起胳膊,狠狠地,又是一下。
「去年廠里有個人,跳冰窟窿自殺了,」秦安康說,「撈起他的時候,頭腫了這麼大——」他用手比畫出了一個臉盆的形狀,read.99csw•com「你想做他的替死鬼呀?」
「嗨,你在這兒幹什麼?」
袁有桃咬了下嘴唇。不動聲色。
他還想對她說,那天我用刀划你,對不起。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驚詫的聲音:
秦安康一直、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獃獃地,坐在冰車上,看她一次一次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他又一次奇怪地感到了鼻酸。真冷,他想。可是她,她究竟為了什麼這麼難過,這麼傷心呢?她為什麼像一個大人那樣傷心?他吸溜著鼻子,想不出答案。當她終於撲倒在冰上,她的哭聲,遠遠地,凄厲地傳來時,他就像被誰抽了一鞭,撐著冰車朝她那邊奔去。
可這個瘦瘦小小的鄉下丫頭,一動不動,也不看他,就像他是空氣。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
從那天起,他開始遠遠地、偷偷地注視那個女孩兒。在人群中,那個女孩兒,縮頭縮腦,毫不顯眼。他聽到老師背地裡說她「木」,一個老師對另一個老師說:「流那麼多血,一聲不叫,真木。」原來她「木」,秦安康想。她沒有朋友,她也不愛說話。她的普通話說得走腔走調,語文課上,老師讓她念課文,她的荒腔走板讓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下課後,大家學著她的發音,「紀念掰——球——鞥」,誇大著那不標準。她真是木的,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面無表情。
這下,他真的憤怒了。他甚至覺到了委屈。憑什麼啊?他想。他望著她,只見她的手,撐在了板凳上,明顯也在他劃定的分界線外。太過分了!他不再和她廢話,抄起桌上的鉛筆刀,朝她手背上,「噌——」地一劃。
沒有聲音。血流得很安靜。秦安康被這血嚇住了。他張著嘴望著血像蚯蚓一樣在那手背上爬,爬,漸漸把那隻手塗染成逼人的、恐怖的血手。更恐怖的是,她的沉默。他從來不知道沉默可以是這樣慘烈……突然,哇的一聲,秦安康放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