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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1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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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來幫忙的人都歇息了,我用最惡毒的話詛咒她:
「喜,人的難,在心裏。」
抬埋了娘,大伯說他們弟兄姊妹八個,分散到我們弟兄六個家裡也不是個啥事。四爹立刻接了話茬說那臘梅我就抓養了,她和我投緣,從小就跟我黏糊,比親生的還親。四爹這話對她做出決斷起了決定性作用。誰不知道女娃比男娃好抓,女娃大了,還能收彩禮,換親也能換回個兒媳婦,兒子可是債,抓大了還要給拾掇莊院娶媳婦,何況臘梅是大姐,十一了,已能做家務,過兩年就能掙工分。她說我過去吧,攪和到一起你們過不好,他們也長不好。就這樣,她從碎爹家搬到我家來。而這一年她剛給碎爹娶了女人,才從自己的苦難中解放出來。
這門親事是前天晌午我才知道的。早上,我和她去碾米,莊裡磨家家有,可碾子只有一台,安在麥場看場的小院里。一口袋糜子碾成米,已是晌午,米和糠裝好后,她坐在碾台上說坐坐吧,人老了骨就寒了,這日頭好的,能逼出骨里的陰寒。我說眼看晌午,該做飯了。她說晚會兒餓不死他們,陪奶奶坐坐。紫岩石的碾盤吸了陽光比冬炕還熱。我就用簸箕撮了點糠擩到小青驢嘴下,挨著她坐下去。她神情憂鬱,九九藏書兩隻手卷著衣襟,我說你心裏潑煩?她不說話,眯著眼睛望著老疙瘩峰。許久后,她幽幽吐出一口氣來,說你嫁給韋家大傻吧。我驚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扳著她的肩頭搖搖說好啊,逢年過節,我們就拉一頭頭上被燙光了毛的老驢馱著磨扇來給你追節拜年。我說的是一個傻女婿的故事:丈母娘過壽,媳婦對傻女婿說我先過去幫忙,你明天再來,把驢頭洗得凈凈的,禮物拿得重重的。這驢頭媳婦是指傻女婿的頭。第二日,傻女婿背著磨扇拉著驢來了,驢頭上的毛被燙了個精光。
我以為她說笑話,不是笑話又是啥?韋家大傻是個傻子,而且家裡一窩傻子,就在山那面韋莊住著,常來老埂坪討飯,我們捉弄過多少次。可她盯著老疙瘩峰,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肅穆凝重,這讓我感到害怕。已是正午,人的影子都沒有了。她說過人沒影子的時候最弱,孤魂野鬼最易附身,莫不是她給孤魂野鬼挼住了才說出這樣的鬼話來?我沒把這當回事,咋會呢?老埂坪誰不說我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而我又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況且我一直念完初中,是村裡女娃中念書最多的。她老跟我說要讓皇上碰見你是要當娘娘的,可惜九九藏書咱這兒太窮,山大溝深的,皇帝不來嘛。然而到了下午,三村五寨的親戚陸續來了,家裡忙活起來,待客的陣勢已擺出來,我才明白是真的了。每回手伸過來給的是糖果,這回卻是狠狠一巴掌,不要說我被扇蒙了,老埂坪人都蒙了。
但我沒有流淚,沒有嘆息,胸膛里只燃燒著熊熊仇恨的烈火。
要說我從十二開始就處對象了,都是殷實仁厚的家庭,她都推了,說嘴上汗毛都沒褪盡,能看出個瞎好來?人就說雙喜長得俊俏,又念了那麼多書,不知要尋個啥樣人家。也有人撇著嘴譏諷說可千萬別「籮里挑瓜,挑個眼花」。難道真應了這句話?可眼花也不該眼花到這個程度,就是老瞎子也知道韋家除了一窩傻子,什麼都沒有。
整個下午我攆在她屁股後面,就像一隻雞攆著一個攥了一把米的人。我說你擺開來說么,只要把我說服帖了也行。我想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定然準備好了說法,可她沉默如石。我把她堵在窯里,盛了一碗清水,拿了三根筷子,剪了七個小人七串紙錢,說躺下吧,你讓孤魂野鬼挼住了,魔怔了,我給你送送。她真就上了炕,像一根木頭樁子挺在炕上,目光獃痴,表情木愣。我將水碗放在她頭頂,把三根https://read.99csw.com筷子插入水中,念叨說:「送頭頭上散,送身身上散,送散了,不見了,病不再犯了。」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立住了,我把紙人燒在水碗里,中指蘸水在她額頭上劃了十字,用刀砍倒了筷子,將水碗端至十字路口潑了,燒了紙錢。我做得認真而虔誠。我們有了病,她就是這樣給我們送的,這路數我很熟悉。然而,她躺了一陣,翻身下地又開始編芨芨,神色寧靜,甚至慈祥。天大的事都影響不了她編芨芨。我把她正編的背簍奪過來扔到遠處,她又編起筐來。
在我家她有著絕對的權威,誰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因為在我家她有著一個母親的資本和一個父親的功勞。那一年,老鷹嘴修水庫,放炮開山炸埋了我爹。爹死後娘整日以淚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一天晌午,娘做飯打掉了一個瓦盆,一個砂鍋。她罵了娘,結果晚上,娘就上了吊。對於娘的死,她沒抹一滴眼淚,沒表現出絲毫的內疚和悔恨,而是兩手拤腰盯著已經白紙蒙臉的娘吼罵開了:「死有啥難?誰不曉得到那世躲清閑,就你們曉得?一個個撒手走了,把你些娘老子(兒女)扔到這世上給誰扔?你走了就乾爽了?到了那一世閻王爺都不收容你,就是個孤魂野鬼,不得九九藏書超生。」現在想來,或許娘真是給那巨大的苦難壓趴下了。娘生得稠,我們兄弟姐妹八個,五男三女,那時大哥才十三歲,我只有三個月,還吊在娘的奶頭上。娘是個懦弱的人,她實在撐不起這個家。
老埂坪的三月,依然是多風的季節,刮起來就像個打著酒呼嚕的人在山野里撒野,攪得天昏地暗的。然而初八這天,天氣卻出奇的好。儘管被大紅綢子矇著頭,但我能感到陽光有多明媚,大地有多清爽,鳥兒飛過,拋撒下嘹亮的啼唱,花兒綻放,散發出爽潤的香氣。馱著我的黑叫驢(公驢)也心情大好,不時地仰脖「昂昂昂」地叫著,聲傳四野。兩個吹手(嗩吶手)每人早晨吃了六碗臊子餄餎面,兩個油餅,喝了三缸子釅茶,肚飽肺潤,蓄足了底氣,直吹得熱火朝天。
回應我的只有歘拉歘拉編芨芨的聲音。這個我生命中寵我縱我任我撒嬌的人,完全一副鐵石心腸。她要做的事說出來就是鐵板上釘釘,她不想說的話就會讓它死在心裏。她就是這麼硬。
曲子就在枝枝杈杈的溝谷間亢奮地遊走,《萬丈高樓平地起》《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輪流交替。其實他們會吹《打碗碗花》《鬧洞房》《大花轎》,可那年頭只能吹革命歌曲,那些都是四舊。我https://read.99csw.com的嫁妝很壯觀,兩個畫著富貴牡丹的大紅箱子裝滿了成衣、布料、鞋襪,一口袋麥子,一口袋糜子,一麻包洋芋,一大壇腌豬肉,五隻雞和一隻羊。不要說這是災荒年過後青黃不接的春日,就是在富裕年景,這樣的嫁妝也是厚重與氣派的。但是,誰都看出這支五六十人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就像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殘兵敗將,無精打采,啞聲悄氣。是啊,我要嫁給一個傻子,誰願意送這樣一門親呢?
「把我嫁給傻子,你就是把我打進地獄,也成不了菩薩。」
後來她跟我說:
「別人都叫你善人,叫你菩薩,你的心比蛇蝎都惡毒。」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死活見不得四爹,在村巷裡碰了面也像個陌路人,逢年過節四爹叫她吃飯她不去,來看她她一句話不說,一點表情沒有,一直到四爹去世前再沒踏進過四爹家門。四爹四十剛過因心臟病忽然去世,她哭得暈死過去,醒來說都是我害了我娃,我要是對我娃好點,我娃心上咋會得病?她把臉都摳爛了。我說心臟病都是先天的。她說你幾個老子都好好的,病偏就生在他身上?是我在娃心裏綰了個疙瘩,把一塊石頭壓在我娃心上,你說一個人他娘都不待見他,他心裏咋能沒病?很長一段日子她就像啞巴了一樣一句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