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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2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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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揭開四口大缸,我心裏一下踏實了。雖然米缸里黃米、小米、蕎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雜摻;麵缸里麥面、豆面、蕎面、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滿滿當當。窯掌里堆著一堆洋芋,竟還有半口袋扁豆。在災荒年過後青黃不接的三月,有這麼多口糧的人家委實不多。
她顯得那麼平靜,命嫂子們不停地給傻子們盛糊湯。大嫂拿著玉米餅端碗糊湯走過來說,喜,你也吃點吧。我掉頭走了。我怕流下淚來,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淚呢?出了大門,我還是泄氣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還是有臉的,要臉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帶著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戶都討要一遍的。然而,我逃離了老埂坪。
「哐,哐,哐」,我賣力踢著街門,響聲震動街巷。人都捧著碗跟隨過來,把街門圍得水泄不通。我就要這樣的效果。我知道他們是來看笑攤的。她把日子過得太紮實了,太嚴捂了,誰不想看看她的笑攤呢?說實話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爺爺去世的時候,丟下七男兩女,大爹才十四歲,碎爹才四個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歲,而我只有三個月。她一個個抓大,都拉扯得成雙成對,沒一個掛單的,沒有換親,嬸娘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現在我家還沒另家(即分家),沒生是非,男孝女賢的read•99csw•com。兩個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個男人打理得還紅火光亮,這為她贏得了極高的聲譽,也為她掙足了臉面,在村裡她是人前頭說話上崗子吃席的人,這也讓她格外好強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強要面子么,我就要揭你的面子。
新貼的窗紙就像鳥啄出許多小洞。從裏面看出去,韋家的親戚打著招呼陸續走了,就剩下我家親戚還守著,聚在窗跟前嘈嘈雜雜地讓我把門打開,我不理會他們。他們從門縫插|進鐮刃想把門閂挑開,我用繩子將門閂捆死,趴到窗子上吼:「你們回吧,把坑打好,等著抬埋我。」
還是她了解我啊。她就是這麼硬,這麼狠啊,把一切都看得這麼透啊。
三四月,野菜過。紅根、灰條、辣辣、艾蒿、蛐蛐菜、馬齒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樹、榆樹的葉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說去年災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饅頭,烙菜餅,摻點米面麩皮熬糊湯,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湯,沒褲襠。對於十年九旱的老埂坪來說,糧食永遠沒有多餘的。
「回吧,沒事的,這個坎兒喜已經過了。」
他們還是不了解我呀,死還不容易?一剪刀挑開血管,或扎進太陽穴,再不像娘一樣把褲帶解下來往門框上一拴。要死我會等嫁到傻子家來?九九藏書我可以像三哥一樣走得杳無音信,死活不知。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走了,就是便宜了饒過了「老傢伙」,就是輸給她了。「老傢伙」,我在心裏第一次把這個詞醜惡地用在她身上。我要活在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眼睛里,像一根刺扎在她指縫裡,像一顆釘釘在她心尖上。我要讓她看到任何一個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給了我這樣一條路,我為啥要輕易饒過她?我一定要向她討一個說法,如果連個說法都沒討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走了,那多冤枉,多窩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給她看。事實上,在後來的歲月里我才明白,她決定了這門親事正是把住了我這樣的個性,她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樣。
這天,我攔下了要出門討飯的傻子們。我精心描畫穿戴,把自己打扮得雲白水亮,帶著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韋莊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時間,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著老碗「呼嚕呼嚕」地喝糊湯的正午,帶著傻子們浩浩蕩蕩地穿過村巷,風風光光地回娘家來了。
窗外傳來她的聲音:
我打量著這個家,三間房子腰彎背駝,兩孔箍窯頂上長滿荒草,院落沒有街門大敞著,院牆倒了好幾堵,到處走風露氣,柵了牆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綠蒙蒙的https://read.99csw.com,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蕪。看不到鍬、犁、耱、耬、套繩這些日常用具,聽不到雞鳴狗吠,牛歌羊唱。這哪裡是個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們只是寄宿的討吃。
一入村巷,人們把目光抻過來,跟我打著招呼。我一點都不臉紅,還有比嫁給一個傻子更揭臉皮的事嗎,我沒臉了。在村巷碰上大爹、四爹攔了我,但他們咋能攔得住呢。我家大門閉著,她從來不許我們端著飯碗蹴在村巷裡吃,她說只有討吃才捧著碗蹴在街巷裡吃,越吃越窮。
傻子們見到玉米餅就像狼見到了肉,毫無顧忌,一哄而上,撲到桌前。侄兒侄女們嚇得驚叫著四散逃開,哥嫂們也都閃在了一邊。他們不是害怕,而是噁心,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傻子誰不噁心呢?長桌被傻子們佔領了。大傻兩手抓了熱騰騰的玉米餅往嘴裏塞,二傻被玉米餅噎著,兩眼翻成了魚肚兒白,兩隻手亂抓亂拍,三傻把糊湯喝得滿腔子都是,傻妞抱著幾個玉米餅又蹦又跳「吱哩哇啦」地歡叫著,真是出盡了洋相。我感到臉上就像給人潑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點著了。但我沒離開,而是雙手拤腰站在一邊,冷眼看著傻子們狼吞虎咽、風捲殘雲。
第四天,我才從屋裡走了出來。三月的早晨還是寒涼的,傻子們像學校里的學生在向陽九*九*藏*書的牆根靠成一排,你擠過來我擠過去地擠暖暖。看見我就像學生見了老師,立刻驚慌了肅然了。看著齊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進了地獄,頭皮麻酥酥的。虎頭山老君廟裡有一個殿塑的就是十八層地獄,傻子們和那些奇形怪狀的鬼怪沒啥兩樣。可我竟然笑了。
是她開的門。她一點兒不驚怵慌亂,就像知道我們要來。院里擺著長桌,中間放著柴灰色大瓦盆,盛著金黃的玉米餅,另兩個更大的褐色釉盆盛著綠森森的糊湯。哥哥嫂嫂侄兒侄女都圍著長桌。他們停下筷子抬起頭來,目光一片恐慌。
我懷裡揣著一把剪刀,誰要靠近我,我就會拚命地扎向誰。大傻縮在炕旮旯,驚恐地看著我,我沖他一揚剪刀,他跳下炕去,想逃,可門給鎖了,靠牆旮旯「哇哇呀呀」叫著抖成一團。陶碗里兩根盤了一尺長燈捻的長命燈把新房照得很亮,這燈是要亮三天三夜的,滅了不吉利,我一口就吹滅了。夜裡起風了,風把窗紙吹得噗踏噗踏,狗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我就那麼枯坐了一夜。窗戶紙發白,門扣「嘩啦啦」地響過,進來一個女人,我想這該是我的婆婆了。她把牆旮旯蜷縮了一個晚上的大傻像轟豬一樣轟出門去,忽然「撲通」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磕頭,口裡「活菩薩」「活菩薩」地叫著。我可受不了這樣的頭,跳下炕去拉九九藏書她起來,可她不起來,大放悲聲號哭。我吼了一聲:「你給我起來,起來!滾出去——」她給我的吼聲嚇著了,哆哆嗦嗦站起來,出去了,我將門從裏面閂上了。
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紅蓋頭。正常情況下這個夜晚會有讓人臉紅心跳的耍房,可我的新房孤寂得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是啊,誰會來耍一個傻子的房呢?傻子會耍么?過程走完,我聽到門穗子響了,然後是掛鎖的聲音。豬!豬!一窩豬!我心裏吼罵著。我要逃,能鎖得住?前後窗是柳木棒子柵著,朽得掉蟲絮絮,掰掉一根就能爬出去。我要逃,還要等到嫁過來?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來一口袋麥子。我清楚這一口袋麥子是家裡眼下一半的糧食了。我嘆口氣對大哥說過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們,可要說討飯度災荒,你們不如傻子。我拽著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說,哥,你把麥子馱回去,我給家裡再裝些,侄兒侄女都正長身體哩。大哥說你不收下,我回去能交代下去,她你還不了解?我只能把麥子留下。大哥走後,我就借了頭驢馱著一口袋麥子、半口袋米往娘家來了。我沒忘給家裡裝上兩升扁豆,豆芽拌韭菜,這季節只有這菜了,也是她最愛吃的菜。我心裏惡惡地說我讓你吃著想著。我把麥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窯門前,頭都沒回走了。回來的路上,我坐梁頂上嗷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