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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6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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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人,嚇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換水,燒香磕頭,口裡念念有詞。五更時分,我生了,是個兒子。頭首子就是兒子,心裏喜啊,出懷了人都說是個女兒,酸兒辣女,我愛吃辣的,自己也覺著是個女兒。可是,當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樣有一個拴馬樁,一下子就暈死了過去。
人活的就是個心勁。景琦出生的第二年,從開春到秋上,雨嘩嘩地下,風都濕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擰出水來,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賣了三窩豬娃子,五隻羊羔子,年關跟前,我把三頭肉豬全賣了,從鎮上打回二十斤豬肉過了個年。翻年開春,我把房子重新翻蓋了,四角牆柱用了磚,熏黑的蟲噬的大樑、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牆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門樓子還掛了瓦。幾個傻子只要有人指點著,幹活有的是力氣。我又從水底鳧上來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隨著滿月的來臨,小傢伙一雙小眼睛黑豆一樣滾動,小嘴巴動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摳,這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剛一滿月,我就不顧大嫂的阻攔下了炕,風風火火地甩著兩隻飽滿肥碩的大奶|子忙活起來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這樣讓人心急難耐。
等到我有了孫子毛毛才明白,她是在試探琦琦的反應是不是正常,會不會和他爹一樣,也是個傻瓜蛋子。毛毛我第一次抱在懷裡也這麼迫不及待地掐過一把,我怕隔代傳。琦琦媳婦懷上后,我的心就一直懸著,那種擔心並不比我懷琦琦時輕。我才明白我懷孕后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給傻子,害怕我的苦難延長。
百日那天,不但是我娘家人,連她娘家人都來了。車載驢馱轟轟烈烈地來了。這當然是她發號施令的,事關面子的事,她總會做得很足。在以後的日子里,我才明白並不全是為爭面子,還有另一層深意,她是藉此來示威扎勢。她怕我受人欺負,她要韋莊人知道我娘家的勢力有多重。這在以後的歲月里顯現出來,誰與大傻家起了矛盾,顧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九*九*藏*書的娘家。娘家就是女人的勢。
大傻把一種恐懼種進了我的體內,我無比興奮,又深深恐懼,這恐懼就像一塊厚重的棉布纏裹住我,連一絲透氣的縫隙都沒有。從害口開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愛吃的東西來。當從地里勞作回來發現窗台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紅柿,一把子芹菜、水蘿蔔,我就知道她來過了。這都是靠著黃河的水田裡的菜,我們這裏種不了,只能到集市買。不是跌了年成,這些東西集市上一有,家裡就能吃上。她說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張嘴么。當然也只是吃個稀罕,她又說嘴是好忍的,石頭是難啃的,有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來,李奶奶在街巷裡叫雞回窩,說奶奶又給你送啥吃的來了?她對你可真好,吃個啥都惦著你。我說她啥時走的?李奶奶說走了不大一會兒。我追出村口,她已經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僂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著的一個褐皮葫蘆,瘠薄的夕陽在她的身上灑下了一層淺淺的光亮。淚水再也控制不住落了下來,我坐在地上,任淚水流淌在風裡……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聲娘來,我懸著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
靈靈滿一歲,簡直像個小土匪,追得雞飛狗跳的,把一個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這麼個讓我快樂的小東西來填充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賭一把,鑽進了大傻的被窩。大傻顯然知道這事,瘋狂起來,橫衝直撞,嗷嗷大叫著。我很緊張,想制止可哪裡制止得了,他歡實地大叫著,我只能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著了,大傻貪得要命。我也貪啊,厚重漫長的夜,我需要這活把這種日子壓進我五臟六腑的沉重釋放出來,然後沉沉睡去。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種什麼都不想的徹底鬆弛。
親事說定,來來回回走動一段日子,婆婆嚅囁了半天提出一個要求,說想把傻蛋子領過去。她的聲音很弱,兩隻手不停地擰著衣襟。我想這話她不知攢了多少天的氣力才說出來的。我知道這是老狗的九九藏書主意。男人家沒兒子,寡婦帶去的兒子都要跟男人姓的。韋家就這一個精靈娃,一帶走就全剩下傻子了。我說傻蛋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勁搖頭說傻蛋子跟著你比跟著我好。我說你把韋家唯一的精靈娃帶走,不怕人戳脊梁骨?婆婆只抹淚不說話。我又去跟老狗說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托靠,不花一分錢還娶了老婆,你還貪啥?老狗不說話。我說二傻跟你姓,別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帶著哭腔說我不要一個傻子跟我姓。我說二傻和歡丫有了兒子,你不就有孫子了,你黃家不就有開門立戶的了?老狗說誰能保證生下不是個傻子?我說誰又能保證生下就是個傻子?
六個月的時候,她把二嫂派過來服侍我。我說嫂子,你回去操持家裡吧,我有婆婆。二嫂說你那婆婆讓幾個瓜子挼磨得也快成瓜子了,能伺候個啥?奶奶說你心氣高,又好強,又是頭首子,怕有個閃失。我賭氣地說她巴不得我出事哩。二嫂說,喜,千萬不敢說這欺天的話,她疼你那是疼到骨頭縫裡了,她要來服侍你的,怕你見了她著氣,懷著娃心情一定要好,生下的娃才好。我說她當她不見我,就從我心裏把自己抽走了,她就是我心上一顆釘,銹都銹到裏面了,想撬都撬不出來了。二嫂落淚了,說她心裏也苦哩,你嫁走了,她夜夜都在哭。我說她會哭么,她有眼淚么?我知道她哭過,我的眼淚也淹心了,但我不會讓它流出來,就讓它在心裏流著。
宴席散了,送娘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邊,給我手裡塞了一樣紅布包裹著東西。我打開紅布,是一塊大洋。她嫁給爺爺時箱底壓了兩塊大洋,一塊我結婚時壓了我的箱底,一塊給了我的兒子,五個哥哥兩個姐姐她都沒給。黃昏像水淹過來,寒風捲起的沙粒打在臉上就像針扎一般。我多希望撲進她懷裡好好哭上一場,多想留她住上幾日,在她懷裡擠一擠;我知道她也多想多住上些時日,可我張了幾次口,舌頭又把話卷了回去。我寧可站九-九-藏-書在沒有一個人的樑上,看著她消失在山彎背後,任淚水流出來再讓風吹乾。儘管她為我爭足了臉面,但這與嫁給一個傻子揭去我的臉面是無法相比的,事還在我心裏。這時我猛然發現我很像她,都是這麼地硬。兩個一樣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個熬。
跟婆婆一提說,婆婆擠巴著眼睛看著我。我說擠在一堆誰也沒精神,這麼過下去幾時是個頭兒?歡丫我端詳過了,人精明著哩,她爹和你年齡都不大,能掙工分,二傻也能掙工分,又再沒啥拖累,日子不難過。婆婆頭點得雞啄米般說,娃我聽你的。我知道讓一群傻子挼磨得她也想把日子改換改換。我說你和二傻過去,家裡你別操心,我能嫁到這個家就會操心好。
她紅光滿面,抱著琦琦像展示一件寶貝一樣展示給人看。村裡人都圍了上來搶著看娃,說看這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看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韋家的風水總算是轉過來了啊。
景琦兩歲,我又懷上了,又開始了擔驚受怕的日子。景琦沒問題,不一定這一個沒問題。生下來是個兒子,我給取了名景瑋。小名就叫了瑋瑋。景瑋和景琦一樣健康。我多希望有個女兒,可我怕那深潛著的恐懼。那時間沒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渾身顫抖時將他從我的身體里推了出來,趕緊下炕去尿,去洗。
我出嫁以後,她就一個人住在那窯洞里,又深又大的一個窯洞,空蕩蕩冷森森的。要說她完全可以領個孫子重孫子陪她,幾十個孫子重孫,只要她願意,哪個不喜歡跟奶奶太太住呢?她這裏可是聚寶盆,總能搜騰出好吃的東西。
三天後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著我。我心裏多麼想讓她留下來,大嫂說她怕我看著她著氣,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輩子的病了。
每天她踮著一雙小腳出出進進的,盤兒上桌兒下的給我調著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穩地賴在炕上啥都不幹,吃著她給我準備的瓜子、棗子、核桃、柿餅、果乾,享受著她的服侍。這連少言寡語的婆婆都看不過去,她說你該對奶奶好https://read.99csw.com一點,她瘦了,比上次我見時瘦多了。我綳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作聲。
靈靈不到一歲就出言語了,更是招人疼愛,村裡人都說爹是個傻二,卻生了個人精。大傻抱著靈靈又是親又是慣的,不讓別人抱,不讓別人親。我心裏就酸酸的。婆婆捻著衣襟低眉順眼地說你看靈靈多精靈,你和大傻也要一個吧。雖然靈靈是個正常娃,可生娃這事誰也說不上,再生一個大傻,那我就掉進苦海里了。
我盯上了黃灣的老狗。老狗常來家裡,看得出他對婆婆的意思。老狗比婆婆大兩歲,女人死好幾年了。老狗有一個女兒,叫歡丫,小時候打針打啞巴了,瘸了一條腿。人倒精靈,操心家沒問題,針線活也好。我跟老狗談,婆婆嫁過去,二傻入贅。老狗卻只同意娶婆婆,不同意二傻入贅。我說你覺得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老狗說二傻是個傻子。我說就歡丫的條件,能找個啥樣的?老狗不說話了。我說二傻不算真傻,就是不精靈,他要是傻,隊上能讓他掙工分?二傻幹活你也是見過的,有人帶著他啥幹不了?過了兩天,老狗想通了。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個正常的琦琦,會看人臉色,給個笑臉就咯咯地笑,一弔臉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著兩手往你懷裡撲。百天當然要過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我被摁進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從水底鳧上來透一口氣,我一定要高高揚起頭,大口大口地喘,大聲大聲地喘。家裡已有六隻羊了,剛好有隻羊羔滿月,宰了,又宰了五隻雞,腌下的豬肉有大半缸,席準備得不比婚宴薄。娘家的女人提前幾天就來忙活了,我倒成了閑人。
七天上下湯,嬸嬸、姑姑、嫂嫂和姐姐們都來了,說起做滿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讓她們探我的口氣。我說不做。倒不是要拗著她,對這個小東西我的心懸著,一個月娃子能看出個啥?二傻的兒子正常,不能說明我的兒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說。給兒子起名按村裡人的習慣,名賤人貴,起個賤名兒好養,可我不read.99csw.com想給兒子起個賤名,村裡叫狗旦、狗剩、牛娃、三餘、四存的多了,沒見一個因名賤而貴的。我給兒子取名景琦,這是我翻了幾天的字典拼出來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個解釋: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婆婆、大傻、二傻都上工掙工分,三傻、傻妮、四傻要飯,日子也能過得去。可一家傻子攪在一起,謀劃得再好,誰也看不到希望。這就像毛毛蟲,如果只一條,娃娃都敢去捉,可要是幾十條纏攪成一疙瘩,大人也覺得害怕。傻子聚成一堆,誰也看不到希望。我要把這個家分解了。
大嫂回去,她就來了。一進月屋,她兩眼直直盯著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剛到她懷裡,就「哇」地一聲嚎哭起來。我一把奪過來,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過紅印。我瞪著她許久,抱著琦琦轉身就走了。
第二年,我把婆婆嫁了。
我說她還一個人住?二嫂說那麼多的重孫子,一個都不要麼,那麼慣二妮,我打發二妮去給她做個伴兒,她又使回來了。你哥歪她,她說人活過七十就是紙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嚇著了。
一年後,二傻就有了兒子,跟二傻就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老狗唉聲嘆氣的,一鍋子一鍋子吃煙。我也頭皮發麻,擔心娃和二傻一樣,就給取名靈靈。婆婆低眉下眼地說做個滿月吧?我說到百天再說。婆婆騰了半晌,又說是個頭首子,又是個兒子,都要做滿月的。我忽然來氣,吼著說一個傻子和一個啞巴瘸子生的娃滿月里能看出來正常?做滿月做個毬!這是我第一次對婆婆發火,婆婆嚇得衣襟都在顫抖。
快到百天了,靈靈一雙眼睛亮咕嚕嚕地轉,一招惹笑得咯咯有聲。我心寬了些,操辦著給靈靈過百天。百天那天,我家親戚來了幾十個,她也來了。我知道是她組織的,是來給我長臉扎勢來了。按說,又不是我的兒子,況且二傻算是入贅黃家了,這事跟我娘家沒關係,可以不來人。她抱著靈靈親著逗著,她說懷裡沒有糊屎的,墳里沒有燒紙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