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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7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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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家有千兩黃金,不如一技在身,這比上工掙工分強。」
那年我賣了一窩豬娃子,供銷社正好有賣收音機的,就給她買了一個,讓她聽樣板戲、秦腔、歌曲解悶。沉沉長夜,有個聲兒總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裡,她都沒聽著。大哥說剛開始只要一來人,就把半導體拿出來放,滿面紅光地說喜給我買的。這話都說了一百遍了。後來人只要一閑就涌到她窯里來。兩截電池聽完她就不聽了,電池買回來她也不聽了。我問她為啥不聽,她說這東西好是好,可耽誤人干不少活哩。我說你邊干邊聽。她說一聽著唱都來了,半夜半夜坐著不走,我還擔心把這手藝偷去了,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我說你聲音放小一點,自己聽到就行了。她說這東西是個潑煩,費電池不說,一個要多少個背篼錢,不開呢想聽,開了呢怕聽壞了心疼。
她從家裡搬過來幫我帶孩子。她帶來一架子車芨芨,景琦、景瑋睡著了,她就坐在那裡編芨芨,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關鍵地方的編法,還說:「這活兒看上去簡單,不掌握竅道,編出來的背簍放到地上站不穩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樑,用不上幾天,不是脫底,就是散邊。」
懷裡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輩子人真是把話說絕了。兩個兒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腳一點忙都幫不上,這個拉下糊了,那個哭得沒氣https://read•99csw•com了,晚上這個哭了把那個吵醒了,有時候我坐在那裡和兩個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養娃娃的艱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瑋一般大年紀,她一個人帶著我們,還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淚水流了出來,但我不當著她的面流淚。
又說:「唉,白使喚了人家兩塊大洋。可頂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兩塊大洋娶回來的。」
隨著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個成家,日子都過得去,用不著那麼辛苦地編芨芨貼補家用,都阻止過她編芨芨,可她照舊編著。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從窯里清理出來,「不編能死啊。」我擦著火柴要把芨芨燒了,她說:「就是個苦命么,閑不住噻。」我說:「閑不住就好好睡覺,一覺一覺地睡,把耽誤了的瞌睡補回來。」
坐在夜晚編著芨芨,她在我眼前就浮現出來。每個夜晚,就在我們睡的窯里,她像一隻織網的蜘蛛,在芨芨堆里一圈一圈編織著。窯洞大,地也大,炕也大。天熱了坐在地上編,天冷了坐在炕上編。有月光她坐在月光下,沒月光點一盞清油燈。怕費油,燈捻捻得很細,燈光幽暗,只能照一坨。我念書那幾年,她會讓我在燈下念書給她聽,她邊聽邊編,還會提問。我念著念著睡著了,半夜被月光晃醒,或尿憋醒狗吠醒,她還在編。有時會看到這樣一幅畫https://read.99csw.com面:她兩隻手握在一起,指頭曲曲伸伸耍手影兒,一會兔,一會雞,一會馬,一會牛,一會男人,一會女人,還配著音,就是現在的手技。耍上一會兒,她長嘆一聲,又埋頭編起來。夜晚就這樣從她手縫間流走了。
她八十壽那年,都提說在縣城過。三爹的兒子文智在縣上已是個科長了。大哥的小兒子廣武也在城裡工作。二哥的廣孝在縣城開了一家公司,生意也做得不錯。在他們的幫襯下,兄弟姐妹帶進縣城做生意攬活的不少。壽宴上,二哥的老大廣禮說太太,你不該是八十歲。她說我老得連自己的歲兒都記不住了?廣禮說有人說人不能增加生命的長度,但能拓展生命的厚度,太太的生命是有厚度的生命,折算一下至少超一百二十歲。是啊,她每夜才睡幾個小時,一百二十歲都少算了。
我說:「你打算收他們錢?」
一車芨芨打了四個背斗,兩個抓糞,編了五個筐,扎了兩把掃帚,織了兩張席子,還有缸蓋、鍋蓋,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東西。儘管我表現得沒興趣,可那些竅道一個不露地記在心裏了。
每逢草鞋鎮集日,她帶著幾個哥哥背著篼、簍、筐去趕集,賣錢,也換口糧,換油鹽醬醋,也換豬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騰。後來運動緊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鎮換豬娃時給抓了,罪名是投機倒把。她九-九-藏-書急了說紅軍穿過我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淺,就來村裡調查,村裡人說紅軍真穿過她編的草鞋哩,這才放了她。後來,我問紅軍真穿過你的草鞋?她說沒有,他們說要幾百多雙,價錢都說好了,三天交貨,人家給了兩塊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趕了兩天一夜,趕出來送到集上,紅軍已經走了。
「讓他們知道我享了這福就行了。」她說。
她說:「收么,沒覺悟噻,日子都緊成啥樣子了,吃了上頓找下頓的,你幾個老子正一個比一個能吃。」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讓她編,長拖拖的日子她咋打發呢?雲白水亮的芨芨對她就是一種慰藉。
又說:「千萬不敢說出去,說出去就把天戳了個窟窿。」
哥哥姐姐們都得學著編,她卻不要我學。她悄悄跟我說:「這活費手,打磨上老繭就除不了根,你以後不靠這過日子,你有你的命。」誰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謀算的人也一樣,現在她知道我需要這門手藝支撐這個家了。
在編芨芨這活上,大傻還是不靈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歘芨芨、整芨芨的活;他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東倒西歪。想想可憐,下地幹活不會躲尖溜滑,更不會偷巧,別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讓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兒呼兒地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處是窟窿的日子,編一個背簍、土筐,集上就能賣九九藏書錢換糧了,幾個書生的開銷就有了著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實瞌睡就是一陣兒的事,抗過那一陣兒就能再編上一陣。
後來她不再編了,因為腰不允許她一直坐著。但每天她還會編上一陣,兩三天能編個筐,一周能編個背簍。有一回說到了死,她說喜,你記著,奶奶死了,給棺材底鋪一層芨芨,芨芨對我們這一家人有恩哩。
我知道她是要傳我這門手藝,要支撐起大傻這個家,是需要這門手藝的,但我不失時機地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說我以後不靠這過日子嗎。」
爺爺去世后,為了養活九個兒女,她一雙小腳幹不了地里的活計,就從娘家學會了手藝,編簍、筐、籃,織草鞋、草帽、草席,扎笤帚、掃帚。這些是家家必備的日常用具,不愁銷路。她就是憑著這門手藝,把兩個早早沒了男人的家支撐起來。每年白露一過,芨芨飛白,芨芨谷一片銀浪翻卷。她趕著驢車載著我去拔芨芨。怕曬著我,她先拔幾把芨芨給我蓋個草房子,用芨芨桿三兩下給我編一個螞蚱、蛐蛐或者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讓我坐在草房子里學著編。她說可不敢出來,秋老虎帶著銹哩,別把你的白臉臉晒成個焦洋芋,以後就當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將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給兩隻狐狸箍住了。她撲過來,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沒狼兇狠,但比狼難纏。她跪在https://read.99csw.com那裡又磕頭又作揖的,說你們要喂兒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孫女兒還小,沒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夠了,肉也多,骨頭有嚼頭。後來,兩隻狐狸走了。她說狐狸能聽懂人話,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來,在院子里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里欻拉欻拉地剝皮,剝了皮曬潮幹了就開始編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夠編一年。
以後的日子里,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瑋也都入了學,開銷大起來,家裡的勞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掙半個工,日子對編芨芨這門手藝越來越依賴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沒白下,考上了大學,這門手藝可真是幫了大忙。芨芨編成東西,到集上一賣,錢就到手了。
她長嘆一口氣說:「你爺爺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沒吃沒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觀音生出滿身的手來,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過么,用涼水激激臉,再接著編。那時候就想著他們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兩月一年兩年,把誤了的瞌睡補回來,可他們大了,不要說睡,連口長氣還沒出,你家的難又來了。就想著把你們一個一個抓大了,日子不靠這能過了,一定把誤了的瞌睡補回來,你說又沒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鑽鑽的,人啊,錯過的東西就沒了。幹活幹活,乾著活著,日子就是一個過程,不編幹啥呢,日子長拖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