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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8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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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說:「就是,就是,你現在過得不是也挺好的嘛,兩個兒子多精靈……」
二姐說:「五少爺惹了你,十冬臘月的,你竟等了一個晚上,把一大泡尿尿到五少爺的鞋殼郎里,不打折幾根柳條才怪哩。是你嗎,人家心尖尖上的肉么,人家把氣都笑岔了,還問你咋尿進去的。」
她說男娃放屁馬背上誇,女娃放屁門背後殺。哥哥們放出屁來,她就笑著。可嫂嫂姐姐不小心沒夾住放出個屁來,會遭她嚴厲地呵斥,甚至是要挨巴掌的。可對於我,一切都是例外的,放屁出來,她笑眯眯地看著我,會摸一下我的頭。因此,我會走到哥哥姐姐跟前故意掙一個大屁出來的。她開心地笑著,二姐說她掙著放屁哩,你都不說,她不是女娃?她只是笑,不和她們鬥嘴。大姐會說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心尖尖上的肉哩。二姐的反抗得不到她的響應,就說你個屁桶,小心以後熏走你男人守寡。
我走進窯里,她面朝牆睡著,身子蜷成一張弓,蓋著我蓋過的被子。大嫂說奶奶,喜來看你了。她轉過身來,臉色寡白寡白得嚇人,嘴巴四周布滿了細碎的核桃紋,嘴唇乾翹著一層皮,兩個眼窩深陷下去,整個人都脫了相。枕頭上一大片洇濕的痕迹。她努力著要坐起來,可沒坐起來就趴在那裡大哭起來,說她多毒啊,說我寡了這些年,心都寡了,嗚嗚嗚。一股血就衝上我的頭頂,我衝進四嫂的窯洞,四嫂坐在炕上,哼著小曲嗑著瓜子。我撲上去一把就薅住頭髮從炕上扯到地下來了,掄手就給了幾個耳刮子,又踹了幾腳。大嫂、二嫂抱九九藏書住我從窯里拽出來,正碰上四哥進來,我兩把就把四哥的臉抓了個稀爛,說你吃屎長大的嗎?四哥被激怒了,撲進窯洞,就聽到四嫂殺豬一樣的哭聲。我在門上吼,打,往死里打,打死我抵命。打完后,四哥來給她賠不是。她卻說人前教子,枕前教妻,麻雀還有瓜子大的臉,給你說過多少遍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這是要做啥么,越打越拗。我說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說人不能傷了臉噻。從那以後,四嫂雖不敢再鬧騰另家,可總是拗著一股勁。後來和她說起四嫂,我說她娘就是個潑匪,名聲在外,把個男人拿得住住的,她又是一家人慣下的寶貝疙瘩,這還想不明白?她說捉狗兒子還看狗母子哩,咋能想不到。我說那你怎麼還給老四找這麼個潑匪,老四本就軟弱,還不得受一輩子氣。她說老四跟了你娘,生性懦弱,我就想著給找個潑辣一點的,一個家總得有一個打硬的人支撐著,再娶個囊的,兩個囊蛋,以後日子能過到人前頭去?一輩子長著么,你四嫂就是私心重點兒,腦子好使呢,過日子沒麻達。打過就算了,以後別為難她。
大姐掐了我一把說:「你小時候可是把便宜占紮實了,誰惹了你就是把天戳了個窟窿,你又是個虛皮,動不動嘴咧得像鞋口子告狀,一告就贏。後來越學越壞,看見人的啥東西稀罕就要,不給就哭,編謊告狀,可沒少害人。」
二嫂撇嘴一笑,「奶奶下了命令,誰吃出錢來都不許說,自己心裏美就行了,趁你不注意,把錢再擩進另一個餃子里,夾到你碗九*九*藏*書哩,因為你吃不到錢,哭得會把一家人的頭吵破。」
二姐扭扭嘴說:「咱想給人家踩給人家捶,可人家不稀罕么,進人家門人家就像防賊哩。」
她總會在園子里種十幾株指甲草,把草葉搗碎添加上些明礬給我包指甲。指甲包出來是水紅色,很漂亮。要包不好,會把手指頭也染了,髒兮兮的幾個月洗不掉。二姐也要她包,她瞥一眼說你那狗爪子還包啥。二姐逞能自己包,結果染了手指頭不說,礬放多了,把肉都蝕爛了,她「咯咯咯」地笑著說你看,越像狗爪子了。
他們指的是男的。
大姐說:「你誰惹得起,別說我們姊妹,他們都惹不起。」
她們沒有刻意喚起我對過去的記憶的意思,她也不可能安排。
我擰她一把說:「你可不就是個賊,老翻箱倒櫃地搜騰,不防你防誰?」
我說:「就是么,看我的命多好啊,好得都嫁給傻子了。」
娘走時我才三個月,整日餓得叫喚。那時間的老埂坪聽也沒聽說過奶粉,一天就是刷了麵糊糊米糊糊打個雞蛋灌。村子上誰生了娃,她就抱著我討奶吃,隨手帶個背簍或者筐斗,再不就是提抱只雞。儘管娘死了她是那樣詛咒過,但對於娘的死在後來的歲月里她一直是愧疚的,這使得她聽不得我一聲啼哭。每當我哭得哄不下,她就把空癟的奶頭塞進我的嘴裏,任我吮著咂著。我在她的奶頭上弔了五六年,直到上了小學。上了學雖然我不再吊奶頭了,但從學校回來還要揣一揣過過癮。
二姐擰我一把說:「真當你命好?」
二姐一翻身騎在我身上說:read.99csw.com「都是孫女,為啥把家裡的東西藏起來給你一個人,天天晚上你都有好吃的,像老鼠咔嚓咔嚓的。」
二姐經常趁我們不在進我們窯里翻箱倒櫃偷東西吃,鼻子比貓還尖,奶奶從放蜂的那裡換了一罐頭瓶蜂蜜,給我潤臉,等發現讓二姐偷吃掉了一半。
我翻身將二姐壓住說:「你聽我們牆根。」
大哥給廣文娶媳婦,我不能不回去。廣文的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八,這顯然是她做的主。除了我,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在正月十五之前舉行的。她說剛過年,人吃滿腹著哩,肚裏有油水,席薄了人們也能擔待。其他月份,席就費了,一樣的席吃不出個好名聲來。她就是這麼精明。
大嫂說:「喜在奶奶跟前是行下孝的,奶奶整日坐在那裡編,脊背脹了喜給踩背哩,胛子酸了喜給捶哩,脊背痒痒了喜給摳哩,你在哪裡?」
二嫂跟著說:「還說呢,喜放下屁都是好聽的,都是香的。」
大哥娶兒媳婦,我不能不回去。嫁到韋家六年了,我只回過兩次娘家,而且都沒安好心。第一次帶著一幫傻子回去我是揭她的老臉撒氣去了。第二次回去是看笑攤去了。我出嫁的第三年,四嫂鬧騰過一次分家,出言出語跟她幹上了。她給氣得睡炕了。她是那麼堅硬,那麼有能耐,沒有她過不去的溝溝坎坎,咋會氣得睡炕呢?我想肯定是裝下了,這是老輩和小輩鬥氣時慣用的伎倆,小人犯上么,通過這一著讓你處在被大家譴責的地位。我心裏說可是遇上了對頭。
大姐說:「你是在奶奶奶頭上弔大的,你該叫娘,她是我們的九*九*藏*書奶奶,是你的娘。」
二姐說:「你是人家跟前的紅人,雞蛋給你煮著吃還嫌不夠,還用勺子給你炒著吃,吃得打出嗝都一股雞糞味,咱們可沒那口福,吃個雞蛋要看人家的臉勢。」
二姐和我爭寵爭得最歪,一直爭著也要跟她睡,說你那麼大的炕,我能佔多大點地方,我還能給你倒尿盆呢。她說那誰跟你大姐睡?就是不答應。
五嫂嫁過來時我已經大了,這些事挺稀罕,只是嘻嘻地笑。四嫂卻陰陽怪氣地說:「人家有人偏心哩。」
婚宴結束,上正月沒啥活計,我在家裡多住了幾天。姊妹嫂姑聚在一起,就是個互相咬,咬過去的事。結果咬著咬著她們都合起來咬我。
本是為了堵她們的嘴,結果自己卻號啕大哭。
四嫂娘生了七個兒子才生了這個女兒,一家人都寵著慣著。嫁過來不久就鬧過一次分家,那次她沒給四嫂留臉面硬拿了,四嫂羞憤難當,耍脾氣跑回了娘家。按規矩女兒在婆婆家第一次淘氣跑回娘家,娘家不能留,當日至少第二日要送回來。如果不送回來,婆家要不去接,日子越久就越被動了。可四嫂娘家沒立即送回來,她便不許家裡人去找。四嫂娘家熬不過,四嫂爹帶著三個兒把四嫂送了回來。這分明就是示威扎勢來了。她沒給個好臉子,茶也不讓上,飯也不讓做,連院門也不讓進,說來這麼多人,那就不是講理來了,擺到村巷裡說吧。四嫂的爹不願意了,說你還有理得不行了?她發威了,說你丫頭身上有青傷還是紅印?就說是要分家,她算是老幾?老大老二都在家的苦了多少年,分家有她先說的話?https://read.99csw.com你咋不把你丫頭再留上三年五載?你也娶了幾個媳婦子了,讓她們跟你丫頭學么?她們個個跟你這麼鬧成不成?帶上三個兒子給誰示威扎勢,七個兒咋沒都帶來?鬍子比頭髮還長,這麼做事?!四嫂爹頭再沒抬起來,說親家奶奶,啥也別說了,我把人丟大了,丫頭交給你了,你咋管教從今往後我一個字不說。說完帶著三個兒灰灰地走了。
我買了禮物把幾個老子家都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知道我和她睡的窯里她多煨了一洞子炕等著我,可我在二嫂家睡了。二嫂說奶奶把炕都給焐好了。我沒理會。可睡到半夜我跑過去了。她端出小笸籮,裏面裝滿了棗子、柿餅、核桃、花生,說女人血虧,棗子補血,一天吃上幾顆,你吃個啥又貪,別吃多了,吃多了上火,牙疼。她破例沒去編芨芨,我說閑得住?她「咯咯咯」笑了,擠到我的被窩裡來了。
二姐說:「連咱這手在人家看來都是狗爪子。」
二姐替我擦著眼淚,自己的眼淚卻下來,說:「別哭了,事都過去了,想想她對你的好,她疼你那可是疼到心尖尖上了。」
大姐說:「也不知道害羞,都多大了,還要摸|奶奶的奶頭。從學校回來,書包還沒放下,就先撲到奶奶懷裡,掀起大襟就摸,還要嘴裏噙噙,不管有人沒人。有一回奶奶去姨家沒回來,那個哭呀,要摸我的,把我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最後沒辦法,我讓你摸大嫂的,那時大嫂才嫁過來,還是個新媳婦,羞得不讓摸,你大哥虎著臉逼著讓大嫂給你摸。」
二姐說:「每年正月初一吃餃子,知道你為啥總能吃出錢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