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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9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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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三個月,月英就懷孕了,嚇得說咋辦噻,我都嚇死了。我說你嚇啥?月英啜泣著說我怕再生個傻子。其實這也是我擔心的,我只能安慰她說就當這是一難,遲早要過,遲到不如早來。我鼓勁她說你看我兩個兒子和二傻的兩兒一女,都精靈著哩。月英說生娃這事誰能說清楚,我不想要這娃。我說你不要娃年輕時好活,老了咋辦?月英抹著眼淚說萬一要是個傻子呢?我說賭一把,萬一是個傻子,也養得起。
一家傻子分解了,我覺得眼前的路都寬了。一家有一個瓜子,在老埂坪那就成了正常家庭。我深深吸一口氣把頭高高揚起對著天緩緩吐出來,這是她教我的。我氣大,受了欺負就覺得氣得要炸了,她就教我這樣。這些年我就是這樣一口氣一口氣過來的。
傻妞我也不讓她出去討飯了,一個女子狗咬不說,傻妞長得漂亮,怕給糟蹋了。何庄的一個傻女子就讓人糟蹋懷上了,家裡人想盡辦法硬把娃弄掉了,結果女子也死了。第二年,老寨子郭家來給傻妞提親,我去看過他家,兒女多,家裡寒苦,男的人倒機靈,就是一塊巴掌大的胎記遮掉了半張臉,黑瓦瓦的嚇人,別人都叫陰陽臉。
晚上,我一夜沒睡。早晨我炒了雞蛋、肉片,招待她們吃過,我對月英說你帶著婆婆嫁到我家來,到這裏沒人敢欺負你們。月英沒說話,我說不急,你們在家裡住上幾天,端詳端詳三傻,不同意也沒啥,就當咱倆認個姊妹。三傻的婚事我本已有了打算,傻妮可以換親,沒啥負擔,可眼前有個好媳婦,我為啥不爭取呢?月英和婆婆在家住了三天,月英https://read.99csw.com說嫂子,我聽你的。
李上女人臨出門,我說嫁過來我就把他們另開,小鍋小灶,四傻只知道幹活,她指派上啥都能幹,日子喜鵲說了算。我把十塊錢塞進她手裡,又給了她一個新打的背斗和二尺鞋面。她眼縫縫都是笑,說明天我就提去,我這個侄女在家裡也受多嫌,給男人離了,沒處去,回了娘家隨著爹娘,跟哥哥一起過,哥嫂多嫌么,惹得我哥我嫂也跟著受氣。我說快去提吧,兩家得好的事么,嫁過來保證不受氣。李上女人說就憑你這個人,我也把媒說成了。
過了三天,李上女人帶著她哥來看家。老漢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你奶奶我也曉得,你是她調|教出來的我信得過,喜鵲過來受不了罪,只是我得要點彩禮。我說彩禮……老漢打斷我的話說你等我把話說完,按說我這個丫頭有羊角風,又離了婚,不該提彩禮的事,可不管咋說,她終歸比傻子正常,嫁一個傻子,不收彩禮說出去人家笑話,再說我跟老小一起過活,她在家裡也兩年多了,不收點彩禮兒媳婦那裡我也不好說話,你就體諒體諒我。我說叔,你打算要多少彩禮。老漢撓了半天頭說我也不說虛話,我兩個丫頭每個都是一千塊的彩禮,這個丫頭就因為有羊角風,少要了二百,這次嘛,還就八百吧。我說叔,這次你丫頭可是二婚。老漢說可她嫁了個傻子。我說叔,丫頭嫁的第一個不是傻子,可她過了個啥日子?老漢說你話說出來,以後丫頭過來還得你照料,那就少上二百,你看行不?我說行。給錢的時候,我還是給九*九*藏*書了八百,跟老漢說你給兒子說彩禮要了六百,這二百你留著吧。吃過飯,我說叔,把日子訂一下吧。老漢說還訂啥日子,過兩天你把喜鵲領過來就行了。我說那不行,不管咋說是一輩子的事哩,得過一下。老漢說你要過也是看得起喜鵲,我那邊就不過了,丫頭是個寡婦,哪有嫁寡婦待客的,再說女婿也不贏人。老漢哭了。
李上女人出出進進把房子窯洞里看了個遍,說嫁個傻子還這麼有心勁,把家收拾得這麼乾爽,要是我死的心都有了。又說你嫁過來,人都覺得你不是帶肚子就是有啥毛病,都幾年了沒見你帶著肚子把娃生在傻子家,也沒見你有啥毛病,你說你人長得俊樣,咋就嫁了個傻子?我只能說都是命呀。
一個夜裡,狗衝著大門不停地吠叫,我起來到大門邊,聽到嘰嘰咕咕的聲音,拉開大門看到街門旮旯里蜷縮著兩個要飯的。是一對母女,母親是個瞎子。想及傻子們也這樣宿在人家的街門旮旯,我嘆了口氣,叫她們進來。我燒了一鍋糊湯,卧了兩個雞蛋,拿菜餅讓她們泡著吃。雖然聽得到女子肚子嘰里咕嚕地叫喚,可她泡饃的過程很文靜。她先給娘泡好了一碗,遞在娘手裡,又泡了一碗坐在那裡吃,不緊不慢的。吃過後,我燒了一盆水讓她們洗過,將大傻趕到三傻和四傻屋裡去睡。女子問我說,姐,那是你男人?我點點頭。她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啥,就說是個半傻子。她說,姐,你、你真是個好人。晚上睡下,女子說她叫月英,高台人。那瞎子是她婆婆。她男人家成分不好,脾氣更不好,跟生產https://read•99csw•com隊長起了口舌,失手打死了人家,讓公家槍打了。公公本就有傷癆,沒抗過那個坎兒,沒了。隊長那一門人在隊上是大戶,欺負得她們待不下去,就只能帶著婆婆到處要飯,想過嫁,也想過死,可嫁了死了瞎婆婆就活不成了。日子過得這麼難,她卻沒哭。
第二年我帶著傻子們在後檯子給三傻打了兩個窯洞,拾掇出一個莊院,把他們單另安頓了。月英說嫂子,一起過活吧。我說小鍋飯比大鍋飯容易,攪到一起艱難,對外還是一家人。
「種了一茬子,割了一抱子,裝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老埂坪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災荒時不時會光顧。廣文娶媳婦的隔年大旱,開春沒落一星兒雨水,地干透了,啥都種不進去,災荒年的氣象就顯出來,野菜才露個尖尖,就連根拔了。榆樹、椿樹、柳樹的枝兒才打了芽苞就被折光了,樹皮被剝光了露出寡白寡白的身子。鑽天楊的皮又苦又澀,所以還衣帽整齊,看上去反而怪怪的。樹皮、野菜、麩糠和在一起,家家戶戶都蕩漾著熬中藥的氣息,就像一村人都在吃中藥。肚裏就像空場上跑磙子,咕嚕嚕轟隆隆,往後圈(茅房)跑都跑不及。討飯成了人們度災荒的唯一出路。年成對別人是災難,對大傻一家來說,只不過是重拾舊業。他們總能討回些東西,日子倒也不那麼慌張。就在這年我把三傻的婚事辦了。
月英的擔心提醒了我,我去趟二傻家,歡丫的肚子又鼓起來了,我說歡丫,你不怕?歡丫眼綳綳看我。我說兩兒一女夠了。歡丫緊緊摟住我,然後又往開掙扎。我明白她是說二傻要做那https://read.99csw.com事她沒辦法。我說他怕剪刀錐子,拿剪刀剪他,拿錐子扎他。這是婆婆給我過的竅,傻子不聽話,她就拿剪子剪,拿錐子扎。歡丫拚命地點著頭。我說月經過一個星期後再那啥,做那事他快要那啥的時候,把他推出來,趕緊去尿去洗,別讓留在裏面。
第三年的一個集日,我去草鞋鎮趕了趟集,回來的路上碰見一個女子,懷裡抱著一隻雞走在前面,忽然撲倒在地,口吐白沫,搐成了一疙瘩,不省人事了。我明白她患了羊角風,忙過去掰開她的嘴,掐住人中拚命喊。一會兒,她醒了過來,說謝謝你,姐。我拍拍她身上的土說你這病厲害嗎?她說唉,平時幾個月犯一次,受了氣有時一天犯一回。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旋旋,我捏著她的手說還沒嫁人?她說嫁了,離了。我說就因這病?她嗯了一聲。我們箍著把雞捉住,一起往前走,我說你去韋莊?她說我姑在韋莊,病了,爹打發我去看看。我說你姑是誰?她說李上是我姑父。她說我認得你,你是大、大傻的媳婦。送到李上家大門口,我說你叫什麼?她說喜鵲。
四傻結婚一年後,我在老檯子給四傻拾掇了一個莊院。其實要住在老院子也行,可是住在一起,出出進進傻子跟傻子照面,只會讓人喪失心勁。
兩年後,我又長出了一口氣,志遠考上了大學,成了方圓百里第一個大學生。志遠把通知書拿回來,先到了老埂坪,一進門就給她撲通跪下了,泣不成聲地說奶奶呀,不是你我一輩子就是個傻子呀。第二天她來了,趕著家裡一頭年豬帶著嫂嫂和姐姐們風風火火地來了,說得大擺宴席,這是啥事,老時候九_九_藏_書就是中了皇榜,那是要騎馬坐轎誇官亮職的,席一定要厚實。我說十大碗的席。她說不,十三花的席,滿顛。我說嗯。十三花的席有八個肉菜,老埂坪人可憐,肉菜都是裝一碗菜,上面苫一層肉片。滿顛的意思就是全部裝肉。她又看我一眼說不能收禮。我說嗯。她說請一場大戲。我說嗯。她說錢你別愁。我說嗯。支書來了,說開天闢地頭一回呀,大隊給娃二百斤麥一隻羊擺宴席,日子就定明兒,莊子上的女人都來幫忙,大隊再請一場戲。宰了一頭豬、一隻羊,一席一隻全雞,席是用肉墊起來的。周圍的人都來了。這是我出得最長的一口氣呀,比把幾個傻子娶的娶嫁的嫁氣出得還長。說不收禮,可人們硬是三塊五塊地給傻蛋子擩錢,說不易啊。她塞給我兩卷錢,一卷七百多,那是我娘家所有親戚給的。一卷三百塊多,我知道那是她全部的積蓄了。
第二天,我提了十個雞蛋去看了李上的女人。過幾日,李上女人病好了,在街巷裡碰見,我把李上女人叫到了家裡,給她倒了一缸子糖水,請她去給四傻提親。李上女人說要說我那侄女除了羊角風沒別的。我說嬸,這我知道,要不是有羊角風我能張開這口?四傻幹活你也看到了,在幾個傻子裏面,他是最不傻的。李上女人喝光了一缸子糖水,我又加了糖續了一缸子糖水。我說嬸,你看二傻、三傻過日子也不差么,再說你侄女嫁個正常人,人家嫌棄,受氣受罪,日子也過不舒心,你提提看,一家有女百家求嗎,不應也不算丟人。喝光了兩缸子糖水,我又續糖水,她捂住缸子說不喝了,尿泡都快脹炸了,把兩缸子糖水都喝上了,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