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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10

黑夜長於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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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春節,三哥忽然回來了,帶著三嫂和兩個兒子。大哥把三嫂和兒子讓進了屋,卻把三哥擋在門外。三哥就跪在大門外,寒風冷颼颼地刮著,旋起的塵沙打在人臉上,針剟錐刺一般。她對大哥說快讓進來噻,回來就是認錯,都過去了。大哥說可在我心裏沒過去。三哥跪在那裡,她把火盆端了出來,又是端吃端喝的,說你起來蹴著,把膝蓋冰壞了。三哥說奶奶,我該跪著,你進去,小心涼著。她說奶奶陪你,你大哥心疼奶奶,就會讓你快點起來。她拿出草墊給老三墊上說,跪一陣,跪也對著哩,出門在外瞎瞎好好也不給個音訊。三哥說一路攬活扒車一直到了新疆,就跟著兵團開荒,都是沒人煙的戈壁灘,好幾年才穩定下來,寫了信又都給退了回來,咱們大隊不是改成紅旗大隊了,光咱縣上就有十幾個紅旗大隊,不知道往哪裡投。她捏著三哥的手說,我娃受罪了,倒也把大世面見了。三哥說奶奶,我離家出走根本不因為你打了我,你就是我們的娘,哪個娘不打兒女,不打成得了才?我早就想走了,家裡日子太難了,看著奶奶沒明沒夜地編芨芨,我心裏難受啊。一句話把大家都說哭了。她說哭啥,我娃到了好處了,當工人在老埂坪想都不敢想。大哥給了三哥一拳說進去吧,不是怕奶奶著涼,進家門難著哩,你知道你走了奶奶哭了多少年。三哥哽咽著說知道,我也是哭了一路,出門了才知道家裡好。
她提出來分成五家,沒人敢說啥,可四嫂敢說,她說你要地幹啥?不隨我們過,就各家各戶輪著養你,誰還能少了你一碗飯read.99csw•com一件衣,再不商量個數,我們年年給你上糧上錢。她綳了四嫂一眼不說話,四嫂說就是分地給你,你也只能佔一個人的地,生產隊分地都是按人頭分的。她抬手「啪」給了四哥一個嘴巴,說你個沒種的貨,輪上她添話插言。四嫂說我就說,你打我男人做啥?她說你都把你男人的臉當溝子哩,我扇還扇不得了。又「啪」給了四哥一巴掌,盯著四嫂說你不是我兒的種,我打了人說閑話,他是我兒的種,我想打就打得。四嫂哇哇哭著拉著四哥走了。
1981年老埂坪包產到戶,分地的時候她去隊上給三哥要地。隊上人尊她怕她,推給了工作隊。工作隊可不怕她,說五年以後沒音訊的人都不分地,這是政策。她說遲早是要回來的,沒地他咋過活。幹部人說誰知道活著還是死了,死了的人都要地行不?她一把就抓爛了幹部的臉,還撲上去一口唾在人家臉上,說咒我娃死,你還是幹部?幹部氣壞了,推搡她,她把頭擩到人家懷裡說你打呀,我給紅軍編草鞋的時候你娘褲襠還沒繚嚴哩。三哥的地還是沒分上,因為老埂坪低標準那幾年走後沒音訊的人不止三哥一個。
我八歲那年,三哥離家出走了。對於三哥的離家出走,誰都認為是她管教太嚴「打」走的,她自己也是這麼看的。三哥小時候就表現得和其他幾個哥哥不一樣。無論是割草,拔芨芨,收工后三哥常常坐在山頂望外面,回來很晚。在她看來三哥是在躲避家裡餵豬餵羊馱水掃糞鍘草的雜活兒,是骨頭都懶的種。她常常說我看你娃就是個坐飛機的命。再九九藏書大點三哥就表現得對啥都不滿,幹啥都有意見,幹活更不上心,經常綰著眉頭,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挨的柳條就比別人多。那個夏天,麥子即將開鐮,三哥趕著豬和羊出去放牧,回來時竟把豬給忘了。四頭豬跑進莊稼地,被民兵趕到大隊部圈了起來。最後扣了家裡五十個工日豬才趕回來。一頭母豬給人家連追帶打小產,下了十二個死豬娃。她狠狠地抽了三哥。和往常一樣,打過後她照例是又打蛋湯又炒肉片給三哥消氣,三哥卻不見了。一家人找了一個多月,沒有找見。相當長一段日子,她一句話不說,每個黃昏,她拉著我的手站在梁頂望著蚰蜒一樣盤繞在山樑的小路,撩起衣襟搌著滿臉的淚水,每個晚上我睡著后她都在哭,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啜泣,常常因控制不住失聲而驚醒我。她邊編芨芨邊啜泣邊罵:
「你個沒良心的就這麼狠心,肝肺都爛透了,我白疼你了。」
晚上吃過飯,大哥說你就跟我過活吧。她說不是怕你負擔不起奶奶,跟了你奶奶享福哩,可那樣奶奶就成了你一個人的奶奶了,有個病呀災呀、死了抬埋就全壓在你身上了,給他們攤弟兄之間沒啥,可先後(妯娌)說不上,女人就看著自家的小日子,識不得大體,老四女人一攪和,怕也跟著起鬨,你就難做了,傷不起那臉,丟不起那人。大哥說她們敢,我砸斷她們的腿。她說閑氣難淘,寧跟牛犢絆蠻,不跟女人淘氣,跟弟媳們淘氣傷臉面,你划不著,我一個過,花銷一人一份,誰也說不了啥,他們都是我抓大的,該盡孝要盡哩,要不做人走不到https://read•99csw.com人前頭。
家另完后,她對幾個哥哥說另家后各過各的日子,但你們是一爹一娘的骨肉,遇事遭難要互相幫襯。從你們的田地里勻出點地給老三,勻出的是兄弟情分,他遲早要回來的。又對四哥說老四,你性格隨你娘了,弱,囊,你那婆娘腦子精明,是扒家過光陰的人,心裏有你,遇事了多聽她的。又對大哥說我那份地你就種著吧,一年的收成你記個數,回來和地一起都給老三,你是長子,這是長子該做的,你女人也明理背重。
第二年三哥來接她去新疆。去新疆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叔伯和我們都反對她去,一是年齡大了,二是除了驢車,她坐啥車都暈,手扶、三輪,連坐自行車都暈。景琦上了初中,班上有個領導的娃跟景琦要好,有一回那娃坐小車送景琦回來,景琦先去看她,非要讓她坐個稀罕。誰知上車沒走多遠,她就暈得吐了半天,說你說這命苦得,這麼高級的東西坐上都暈,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可她堅決要去新疆。我說幾天幾夜地走,你不怕暈車了?她悄悄給我說你當我不愁,不去給老三心裏放事哩,娃十幾歲出門,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多難,咋能不去看看呢?我欠著娃的呢。三哥說不坐火車,坐飛機,奶奶我老記著你說人要像鳥一樣能飛多好,這次咱們像鳥一樣飛一回?她說地上跑的都暈得五迷三道的,天上飛的還不暈死。三哥說飛機穩當,水杯里水都閃不出來。
「嗝兒——嗝兒——」的啜泣聲說明她已哭了許久,我不敢驚動她,她不願我們看到她哭泣。
從新疆回來的第二天,窯里就擠read.99csw.com滿了人,她紅光滿臉,顯得特別精神,拿新疆特產招待大家。
「你就是個坐飛機的命,以後讓干孫子領著多坐幾回。」
她在新疆住了半年。從新疆回來她說那地方真是活人的地方,那地好得,平展展的看不到邊邊兒,土黑得像油渣,水呀嘩嘩地流,莊稼長得密匝匝的扔根棍子都落不到地上,老三走了個好地方,我都不想回來了。我說那你回來做啥?她咯咯一笑說這邊一窩拉,撂了?讓你們攆那麼遠的地方去看我?狗日的從小就跟人不一樣,人啊還是自己得有主見,我給老三說了,有機會把你們都弄過去,人就該在那地方活,活在咱這地方虧啊。
幾年間她沉在三哥離家出走的事里出不來,三哥離家出走把一種隱痛深埋在她心裏,那是一種鈍痛,全身都是痛,很長時間里她遭受著這痛的折磨。沒人敢在她跟前提起三哥。
老瓜子嘿嘿笑著說:「這麼說飛機從頭頂飛過,我們看一眼就把便宜佔了。」
人們吐吐舌頭說:「這麼費錢呀。」
她吐吐舌頭說:「可不敢了,這一趟把娃一萬多花上了。」
「沒暈,真的沒暈?」
她說:「可不,飛機坐一回就幾千哩。」
那個年過得家家擺宴席,直擺過了十五。三哥一家返回的第二天,她就把她名下的地分成了四分,自己隨了老五。大哥堅持要奶奶隨他過。她說天下老隨著小,這是規矩,是規矩就得守著,親親的奶奶都不隨他,不給他把話把落下了,讓人說他不孝順。
「行李卷卷都不背,棉衣棉褲都不帶,你當外面都是伏里天,出門人就那麼好做?奶奶的氣都受不了,還闖世界哩,有你娃受read.99csw•com的罪受的氣哩。」
「狗日的有本事混個人五人六回來,奶奶等著看你娃的風光,到時候奶奶給背著你娃走州過縣的誇哩。」
「暈這暈那的,偏偏就不暈飛機?」
「你就是個苕子,冷娃,就你這腦子還闖天下哩,那麼大幾頭豬不會趕到集上賣了?就是背上一摞子背斗到集上也能換幾個錢,你當外面銀子鋪街金子墁地哩。」
按叔伯的意思,趁包產到戶也把家另了,省得以後另打麻煩。可她不同意。大爹說皇上都怕分家,大集體都單幹了,地分到各自家裡了,日子由他們過去,放著省心的事不做?道理講了一籮筐,她就是不同意另家。可地分到家只種了一年,她就提出另家。另家先說她隨誰的事。她說我誰也不隨,一個人過。都說一個人過不怕人家戳我們脊梁骨?她說等我做不動了,就輪著吃,一家管上十天半月就行了。大哥生氣了,說你這是做啥,讓人家咋說我們?陷我們于不仁不義,我們在人前還說得起話做得起事?我看你是迂了。說不進去,叔伯說那你就跟我們過,想在誰家就在誰家。她還是堅持自己過。大爹惱了,說娘,你沒后了,兒孫成群,你這麼不是往我們下巴底下支磚么,我都六十多了,背不起這名聲。她就包起頭啥也不聽。大哥來找我,說她聽你的話,你去說說吧,這麼下去真是丟人丟大了。我說了半天,她捏著我的手眼淚巴茬地一言不發,到最後她還是誰都不跟。分地的時候,她說均成五份,給我分一份。這時候我們才明白了,她誰也不隨就是要給老三佔一份家業,給老三置一個窩。多少年了,我們都忘記了老三,可這痛一直折磨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