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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長於白天 13

黑夜長於白天

13

她說:「我走了我的天亮了,你的天也就亮了。」
她說:「瓜子,人哪有不死的,毛主席人人都喊萬歲哩,多能的個人兒,不也沒了,我比毛主席活得日子久長。」
我說:「你要給我鋪炕暖被,端盤子遞碗,我還要捶你楔你扁你不睬你。」
按她的願望,我給老房子底鋪了一層雪白的芨芨。
香燃到一半,她說:「去拿老衣來我穿上吧,這炷香燒完我就該去了,你爺、你爹、你大爹、四爹,他們都來接我來了。」
我想她要給我說法了,我緊張起來,說:「奶奶,咱們不說過去的事了。」
我恐怖地盯著那炷香,她一件一件穿老衣,說:「喜,扶我坐起來。」
我在菩薩前上香作揖祈禱,她說:「別再麻煩菩薩了,我求過菩薩了,菩薩應承咱們下輩子當姊妹。你看香燃盡了香灰一點不落地,還像一炷香,那是菩薩應承了。」
我說:「我不要轉姊妹,我要轉夫妻。」
我說:「好好努力努力,活過這個年,添個整數,百歲老人,read.99csw.com好聽好記。」
入殮按規矩人要平躺,可她背弓得厲害放不平,陰陽使勁往平整按,我說就讓側睡著吧,這麼睡了好些年了,習慣了,平躺著硌得疼。
又說:「聽奶奶的話,一個人的日子難熬。」
她嘻嘻一笑說:「添不了了。」
大爹去世的時候,喊著要吃老鼠藥,敵敵畏,她說胡說啥哩,給兒孫下巴上支磚呀。大爹說娘,疼得受不了。她把鎮痛葯喂到大爹嘴裏說咬牙也得忍著,別給兒孫們放為難,自己的罪自己受著,誰死的時候不疼,疼你是脫你的罪哩。
她說:「那我就給你做媳婦,服侍你。」
我上了三炷香。
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對我說:「喜,去上炷香吧。」
她說:「你瓜(傻)呀,我罵過你的話你忘了,想上天屎還墜著哩,有些人上不了天,就是屎墜住了。」
去世這天,她說:「你們都去準備吧,讓喜一個人陪陪我吧。」
說完她笑了,嘎嘎嘎的,像個月娃娃的笑聲。
2013年九九藏書,她走到了生命盡頭。她睡炕后,我侍候在她身邊。常年編芨芨,她的腰嚴重彎曲,身子佝僂成了一個括弧,很早以前她就不能平躺了,只能側身而卧。我就像抱個月娃子將她放在我懷裡,她弓著的背就像一個羅鍋正好安放在我兩腿之間。她稀疏的頭髮歸攏起來只有指頭胖的一股兒,全白了,找不出一根黑的。眼睛、嘴巴、臉蛋、脖子,到處是核桃皮般的皺紋;那雙手骨節粗大,鼓凸得像一個個木結;十根手指沒一根能伸得直,酷似踏過霜雪的雞爪,抽搐成了環狀;因老掐剝芨芨皮,指甲縫裡老繭有一銅錢厚,手掌的老繭就像魚鱗,粗糲而堅硬,像砂紙一樣,撫過布料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兩隻胳膊只有鍬把一般粗細,僅剩下一層皮了,捏住輕輕一提能提一拃高。血管清晰地露出來,烏青烏青的。
生如夏花絢爛
我想她定然會上天堂,如果連她都上不了天堂,那隻能說明沒有天堂九*九*藏*書
她說:「九十九也好聽好記著哩,大數么。」
幾天來,窯洞里聚滿了人,老三、志遠、景琦、景瑋……工作的打工的,凡在外地的都趕回來了,按說法只有沒罪的人辭世時才會等齊這世上所有的親人。
她長長嘆口氣,說:「喜……」
她說:「那是應該的。」
我知道她不吃不喝是怕失禁拉尿在炕上,臟著我們。活到這把年齡,看望和送走的老人多了,許多老人大小便糊得到處都是,整個屋裡腥臭難聞,可她這屋裡香氣繚繞。
又說:「奶奶走了,你就攆兒子去,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好好嫁一回,好好活上一回,城裡女人六七十了還嫁人哩。」
她真像是懶了,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懷裡,那麼寧靜那麼安詳。
我抹著眼淚說:「難道我不是你的難么?」
四嫂做了她最愛吃的雀舌頭面端上來,她搖頭說:「別再做這做那的了,糟蹋了就是造孽,糟蹋了的糧食到那世會變成蛆,讓我一個一個揀著吃上。」
我啜泣著說:「你不會不https://read.99csw.com死?」
我又把香一一扶正。
我說:「你咋也得多活一年,添個整數。」
她在身體一點點綿軟下來,我感覺她正把她從我的生命中一縷一縷抽走。我捧著她,就像捧著一盞油燈,儘力屏著氣息,單怕不小心一口氣吹滅了。
當所有人在屋裡走過一圈,那香燃盡,她坐著去了,就像圓寂一樣,表情安詳。
村裡人的墓碑多是水泥製成,奶奶的墓碑是從省城拉回來的漢白玉墓碑,碑上寫著:
我撫著她的臉說:「你哪兒疼,吃點鎮痛葯吧。」
她積攢了半天,長長「唉」了一聲說:「謝謝你,喜,奶奶就是你的難,我死了你的難就過了。」
孝子賢孫有一百二十二個,全掛了長孝,跪了一院子。
她說:「人懶就是渾身沒勁兒了,人到世上就是來受苦的,老天爺給你的勁兒你使喚光了,就該死了,不死還等啥。」
她留下話說她死了,和爺爺合葬。她說怕是一根骨頭都沒了。爺爺的墳打開,骨頭還有,吹去浮土,骨頭雪白雪白,我沒想到人的九*九*藏*書骨頭會這樣雪白。
我說:「幾天水米沒有打牙,你得掙扎著吃點,就是上天吃飽了也有個勁兒。」
她說:「把香插直了,香插歪了後輩兒孫不走正路。」
她說:「哪兒都不疼,就是渾身懶,哪兒都懶得不想動。」
把最心疼的一個孫女嫁給一個傻子,真正受折磨的是她,在做出這個決定時,她流過了多少眼淚,蓄積了多久氣力,經歷了多少手足無措,才把事情拍板了。多少年她沒有告訴我那個緣由,那一定是非常難以啟齒的,現在她躺在我的懷裡,呈現出油盡燈枯的平靜,有比從一個渾身都懶得不想動的老人口裡逼出隱藏了幾十年的一個緣由更殘忍的事么?什麼樣的緣由能讓她平靜地離開更重要呢?我徹底不想知道那個說法了,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想知道了。原本想著她只要把那緣由說出來我就贏了,現在想來,就是贏了又有什麼意思呢。我認了,這就是我的命。
我把她扶著坐了起來,她說:「去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我用臉貼著她的臉說:「謝謝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