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黑夜長於白天 12

黑夜長於白天

12

我出嫁的時候發過誓這輩子再不會回娘家去,但在以後的日子里才發現這個誓是經不住推敲的。我說過我要像她眼裡的一粒沙,指甲縫裡的一根刺,心尖尖上的一顆釘,我不和她照面,豈不是放過了她。我要讓她感到這粒沙、這根刺、這顆釘的存在。所以後來只要做一件讓我長出一口氣的事,我就會往娘家跑,尤其是景琦、景瑋越長越精靈,我抱著背著回娘家,逢年過節,我會讓幾家傻子帶著兒女去給她拜節。這是在顯擺,賣派,扎勢,更是要折磨她刺痛她。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她又說。
有一天我和她坐在街門洞里剝芨芨,街巷裡過來個女人,端詳了半天說是雙喜家的吧?她眯著眼睛半晌說你是改子?啥風把你刮來了。她們拉著手進了門。宰了只雞,招待了改子,改子臨走還送了二尺鞋面,一個背簍。送出大門,瞭著改子走遠了自言自語說看來日子過得恓惶著呢。我說我爺叫雙喜?她遲疑了一下,說改子和我一起耍大,我們很要好,我換親那年改子也要換親,改子出主意說來個貨郎你跟著跑了,我再等一個貨郎也跟著跑了,貨郎都是一坨坨的,咱們就又到一起了,那時間啊日子苦焦得都守不住,女子動不動就跟貨郎子跑了。改子說貨郎擔子里啥沒有,家裡光陰肯定好著哩。我心想誰知道,光陰好還走貨郎?風吹日晒挨凍受餓的,再說貨郎也不定就是一坨坨的。後來,我換了親,改子跟著貨郎跑了,因為她換親的那男的是個羅鍋,比你爺還不贏人哩。我又說我爺叫雙喜?許久她點點頭說小名叫雙喜,沒大名么。我說對了,你叫我雙喜就是一叫我就像叫你男人。她臉紅了又要擰我,我躲開了說晚上你一定叫你男人雙喜,不,叫喜,就像你現在叫我一樣,你男人叫你夏花,花花。她「咯咯咯」地笑了,擰我一把說你個猴精。我說弄了半天我一直是你男人,那你可得好好伺候我。她說可不敢給人說,臊死人了。
我說:「孫子都有了,兩個兒子都在人前頭活人哩,我嫁人讓兒子臉面往哪裡放?也不怕別人說你沒管教好。」
「你大爺、二爺、三爺都長得人高馬大有模有樣的哩,我抱怨過你太太,一個好好的娃,咋就抓成那樣了。你太太說有https://read.99csw.com了三個兒想要個女子,以後日子鬆寬點,誰知又是個兒子,本沒打算讓他活下來,可他命硬活了下來。日子緊得雙手緊刨慢刨嘴都掛到牆上了,哪有工夫顧他,從生下到出月就沒咋抱過,下地幹活,一根繩子在炕上一拴一天,吃不上喝不上,娃沒勁動彈,下地的時候咋坐著,回來還咋坐著,腿就那麼坐羅圈了,見的人少,也就木訥了……
「嘻嘻,褲帶一解開,就再也系不住了,年輕么,都貪么,拔麥多大的苦,三伏天兩頭不見太陽的活,夜裡還不饒過,別看個頭小,渾身都是勁,肉瓷實得像石頭,折騰得人骨頭都癱了。有一回,我念叨了個床,他就記下了,把一棵榆樹放了,自己逞能打了一張床,睡了一個晚上就讓他搖散架了……」
那年,景琦帶著一幫同學來這裏寫生,學生要給她畫像。她說人都搐成個蔫洋芋了有啥畫的,我照下的像多著哩,就不畫了。又問人不在了能畫嗎?景琦說能畫,只要把模樣說清晰就行。她描述著,學生娃畫。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還記得那麼清晰,臉上有幾顆黶子都記得清楚。六個學生娃都畫了,就像一個人畫的,村裡的老人來看過都說像得很。
「搖么,咋能不搖么……那可是一截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哩。」
「有一回回娘家的路上,我被兩隻狼一前一後箍在狼崾峴。那時間山裡樹多草深,綠茫茫的,野東西也多,狼、狐狸、獾、野狗子、野豬、黃羊、豹子啥的都有。狼最多了,羊和娃娃被狼吃了是經常的事。被兩隻狼一前一後夾住,我覺得命絕了,倒也不怕,女人活的就是個嫁人,人嫁得不好這世上還有啥留戀的,嫁的時候就有死的心,讓狼吃了也好。哪料想他一下子冒出來了,提著一把劈柴的板斧和兩隻狼大鬥起來。別看他個頭小,有勁,靈巧,上躥下跳跟猴子一樣。劈死了一隻狼,另一隻狼被砍傷逃走了,他也被狼抓得滿身傷痕,半邊臉皮都給狼一爪子揭去了,骨頭白森森的……
「你一定能活過我,你行下善著哩。」
「別看人丑,心可細了,會疼人,不讓我干這不讓我干那。月子里給我和娃洗這洗那,連我身子底下的都洗,咱這莊子上哪個男九九藏書人這麼干?日子緊巴,糧食沒多少,可肉沒少吃,他每隔幾天就能打個兔子,抓個呱呱雞,套麻雀、鴿子,野豬、黃羊都能打住……
「煩我了嫌我了?」
她說:「九個娃七個兒,按拉過壯丁的老瓜頭說一個班哩,誰敢把頭往這膠鍋里擩?嫁過去前方兒後方女的,日子能過得順溜?再說這世虧了他,讓他下輩子身邊沒個埋的?」
我揪了她一下耳朵說:「我也眼看五十了,當十七十八哩,還有幾年活頭?」
她要給學生娃錢,學生娃不收。她說這咋行,過去呀畫張像得五個大洋,只有財主才請得起人畫老像,咱們哪裡請得起哩。景琦說太太,你可不是一般人,九十多的模特多麼難得,不收他們的錢他們感激還來不及哩。
她說:「我跟大家都提說過這事,他們都贊成哩,去北京能嫁個好人哩。」
「唉,嫁過來死活見不得么,往我跟前一走,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睡覺將褲帶系成死疙瘩,有一回自己都解不開,尿了褲襠。一年多他沒碰到過我的身子。回娘家人家都是成雙成對的,我從來不讓他陪送,覺得走到一起丟人,提個包袱獨往獨來的。唉,你說男人么,丑能丑到哪兒……
「老奸巨猾」這個詞從學下到現在這麼些年沒用上過,我沒想到能用到她身上。
她說:「有你在,住得慣,你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她咯咯歡笑著。
其實不是問不出口,我在等她說出來。我明白只要她不想說,問也問不出來,在她的心裏死了好多東西。
「唉,我虧過他了,他也沒放過我,兩手一攤就走了,把兒女扔給我,挼磨我,男人啊再丑也是女人的天,沒了男人你的日子就只剩下黑夜了。我就想啊把兒女一個個給他抓大,單的拉扯成雙的,各開門另搭灶,我的天就亮了,心裏鼓著一股勁兒。好容易給你碎爹娶了女人,還沒來得及舒上一口氣,你們家的難就來了。唉,就這麼個命啊……」
我們邊編芨芨邊說話。
我說:「就…就沒個相好的,你長得漂亮著哩。」
她把話喂到我口裡了,你也知道我這一回嫁得不好?我為什麼嫁得不好?可話在舌頭上打轉轉,我就是問不出口,我才發現到了現在向她要理由開口是那麼難。
「罵人還有好話?」
九-九-藏-書又拽我的衣襟說你爺兒孫四十多個,我想給你們一家一張留個念想,你給說說,咱給他們錢。我說你咋不說?她說你是琦琦的娘么,面子大。我說不是你把我嫁給一個傻子,能有他?你比我面子還大,沒看他把你尊得像毛主席。她撇撇嘴說嫁了別人不定有這麼好的兒子,兩個大學生,這方圓有嗎?我跟景琦說了,又讓他們畫了一張兩個人的合影。一共畫了四十多張,景琦裝好相框。她把那張合影擺在菩薩旁邊。
這話又喂到我口裡了,我咋行下的善?可我依然無法問出口。
我說:「我嫁了你咋辦?我可是你男人哩,把你撂了?」
爹娘都沒照過相,學生畫的時候,她說老三其實跟你爹最像,你大姐和你娘最像。我找了三哥的相片,又把大姐叫了來。
她咯咯咯地笑著。
我知道她不習慣,從搬到我家她就沒離開過那個窯洞。窯洞泥皮掉得不行重新上泥,炕面子燒得久損了換炕面子,她都沒搬出來,說住不慣。記不清是哪一年,她把窯洞收拾成了一個佛堂,供上了一尊觀音,她整日把窯洞收拾得乾淨清爽,邊編芨芨,邊焚祭香火,完全像個僧尼道姑了。我鎖了門,搬回去和她一起住。
「你是文肚子么,學問大,罵人都不帶個髒字么,肯定是罵人的好話。」
我心裏算算碎爹還不到一歲,她不到三十就守寡了,說:「咋沒再嫁?」
我擰了她一把說:「沒羞,看把你說得正經的,你就沒搖?」
她臉紅了,手抖了一下,擰我一把說:「越來越沒大小了,嘴淡得沒味了。」
「你爺其實沒啥毛病,就是個頭太小,只搭在我耳門上,一雙羅圈腿,站下都並不攏,能鑽過去狗,抬頭紋又大,一臉褶子,人又太老實,一句話都沒有,你說啥都嘿嘿一笑,給人的感覺就像個痴傻……
我說我爺挺英俊的。她咯咯地笑著,我說你把我爺描述英俊了。她說就是個像么,捏著我的手又說謝謝你。我說謝我啥,他是你男人,也是我爺。她說要不是琦琦,這世上哪還能留下他的像。
「要活你這麼大歲數,那不是一般的造化哩。」
「你懂不懂老奸巨猾啥意思,笑得這麼歡。」
她十六歲嫁給了爺爺,那是一門換頭親。她有一個哥哥,小時候娃娃們用芨芨和針做了弓箭玩射九-九-藏-書箭,結果讓人射進眼睛里,瞎了一隻眼睛。
再冷的石頭,坐上三年也會暖。這塊石頭我坐熱多少年了。漫長的日子用一個個細節消融了我對她的怨恨,心裏早就寬宥了她,饒恕了她,尤其是景琦有了毛毛,我去城裡帶過一年娃。景琦媳婦瘦得像個蒿柴杆子還說胖,懷上就不好好吃,要保持身材,怕把身材吃走樣了。娃生下來不願意奶,剛出月就把奶給斷了。娃不吃,哭得揪心,我就把空奶頭擩進那小嘴裏,那小嘴一吮一咂,就像一隻手有勁有勁地抓捏,吮咂空癟的奶頭傳給我的不是餵奶的舒爽愉悅,而是鑽心的疼痛,咂不出奶水會用牙床咬住使勁拽,疼得人能背過氣去。我就想起我和這小傢伙一樣大時咂她的空奶頭……我對她已沒任何怨恨,可阻止不了我需要那個緣由。儘管這緣由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不管是啥緣由我都會原諒她,只要她說出來,就算我贏了,我就是想贏她一回。兩個硬的人,對執起來就是個熬,我在熬一個緣由。這麼奇怪的一件事,咋能沒有一個緣由呢?我覺得她會給我這個緣由。
「要活到奶奶這個歲數,你才活了一半,日子長著哩。」
大傻得了胃癌走了,家裡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她過來陪我住,說:「你住得慣不?」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
我會寫字的時候,她說我的名字是哪幾個字,叫了一輩子還不認得。我寫了「章夏花」。她看了半天說這就是我,原來是這個樣子。她趴在那裡吭哧吭哧寫了幾筆就不寫了,說這麼費勁,這寫字也是個力氣活兒。她讓我寫我的名兒,我寫了「方水香」。她說你是這麼個樣子啊,還是你好。我說好在哪裡?她說筆畫少,秀氣,苗條,意思也好,水就是有香味兒哩。我又寫了我的小名兒:雙喜,說這也是我,小名兒。我問她為啥你給我起了個雙喜?大姐叫臘梅,二姐叫冬梅,該在梅字上取名。她說沒文化嗎,哪有那麼多的詞兒。我說喜梅、巧梅、閏梅、紅梅、月梅,前山後窪莊裡庄外叫梅的名字少了,要啥文化。她說你爹你媽叫你碎女子,我想這日子苦焦得,給你叫了雙喜,就想著能把日子叫得改換改換。我問她小名叫啥,她說就叫夏花。她說她姊妹四個,春花,夏花九_九_藏_書,秋花,冬花,她的名字最不好,夏天的花還不給曬死了。我說秋花還讓霜煞了,冬花還沒開就凍蔫了。我說我爺老「夏花」「花花」地叫你吧。她抿嘴一笑說哪能呢,見過莊子上哪個男人叫女人叫名字?哎、嘿、喂的就像叫豬喚狗,有了娃就是娃他媽。頓了一下又說有時候叫一下,我說是晚上叫吧,她擰了我一把。我問爺名叫什麼?她沒回答,把話岔開了。
在老埂坪,活過了七十,都會罵老不死的,說是越罵活得越旺,添壽哩。
「人啊,福不能享過頭了。生你碎爹大出血,身子虛脫得很,他每天就去老鷹嘴打野東西給我補身子。有一天,一隻兔子被老鷹啄傷,從他跟前跑過,他追那隻兔子,老鷹也在追那隻兔子,他先抓到了,老鷹為搶兔子,把他抓了帶上半空,又把他扔了下來,架在了樹上,腰斷成了兩截。人抬回來懷裡還死抱著兔子,給我說我陪不了你了,只能把你和娃撇在這個世上了。說完頭一歪就走了。
她咯咯咯地笑了,臉紅撲撲地擰我一把。
「你老奸巨猾。」
「有,咋沒有,老不死的不就是罵人的好話。」
「我問他狼崾峴離村子遠著哩,你去那裡做啥?」他才告訴我,我每次回娘家,他都暗中尾隨著把我護送進莊子里,再悄悄轉回來了,以後便每天在狼崾峴打柴割草放羊放牛候著我,暗中把我迎回家。那以後,認命了……
可隨著年齡一日日增長,我發現還是著了她的道,我這樣回娘家正是她希望的,原本要讓她心裏抽搐流血,反成了她驕傲自豪的資本。我是在替她顯擺,賣派,扎勢,是在為她增光添彩,是在減輕她心裏的壓力,因為我長出一口氣,她也跟著長出一口氣。當人們誇我的時候,她比我更自豪,更得意。三村五寨的人,在我嫁給大傻后的相當長的日子里,一直在執著地追尋這其中的緣由,可當我把一大家傻子一個個安頓妥當,過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人們忘了曾經多麼渴望知道的緣由,重點集中在對我的讚美上。正應了她說的那句話:日子沒有消磨不光的東西。
「生得稠噻,撲騰撲騰下餃子一樣,有一年還生了雙胞胎,你們方家人脈旺命硬啊,七男二女,生一個活一個,沒一個得月里亡四六風啥的……
「大傻頭周年過了你去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