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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艮為例 1

以張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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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艮撇撇嘴說:「看把你緊張的,我說過我要上訪、告狀會跟你們喊響叫明的。」
大腦袋「撲哧」地笑了,鼻涕都噴了出來,「多大年齡了,做事跟逑個娃娃一樣。」
我賠著笑臉,趁機把兩盒「中華」從窗口扔到桌子說:「對不起,氣大傷身,您千萬別生那麼大的氣。」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你知道個啥?」張艮又拍窗檯。
我想想說:「大領導你見不上,小領導你說了有用么,進去了還是個不頂逑事。」
張艮本已走了,聽得這話又返回來,說:「我跟你照一次面記三次是吧?你數好。」掉頭走了。
我說:「沒事,沒事。」
張艮說:「我歡迎你十次百次的記。」
張艮一笑說:「為人民服務么,是不?」
大腦袋氣沖沖把頭從窗口往出一抻,碰得不鏽鋼窗框「哐哩哐啷」的,大腦袋齜牙咧嘴還沒發出火來,張艮拍著手說:「還接待室哩,鎚頭大的窗口,連自己的頭都碰,分明就不是實心實意解決問題,牆上說開門辦事,你們把門閉上做啥?還掛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你這樣的人坐在裏面也配?」
大腦袋觸及了張艮最敏感的神經,張艮最反感人說他上訪、告狀,看來兩人還沒接觸到實際問題就吵上了。
張艮說:「他大麻子等著我就得回去,又拍桌子又戳眼窩的,我不回去,我說你們也聽不進去,就是聽進去也不頂逑事,上面讓往東你們敢往西?你把我送進大院,我找個說話頂事的領導好好說說我的想法,我保證誰的狀都不告。」停頓一下,「如果大領導批評我覺悟低,目光短淺,農民意識,我張良二話不說立馬就簽字。」
我說:「上車,上車。」
大腦袋拆開「中華」,給我們一人扔了一支,說:「回去好好協商解決吧,我這兒不是解決問題的地方,只負責上傳下達,你想見大領導,大領導比我還忙哩,有時間接待你?!小領導解決得了你也用不著跑到這裏來。這樣吧,我再給你們區長打個電話,讓他把你的事好好重視一下。」
大腦袋大臉漲紫了,沖我說:「這、我個人上訪一次給你們按三次記。」
張艮繼續拍著窗檯說:「還不讓人說話了?你給誰辦公?就是給我們辦公的!牆上那信訪接待二十條,我看哪一條你都搭不上!」
「鎮上解決不了我的問題,你放心,我誰都不告,就想找個說話頂事的人把想法說一說。」
https://read.99csw.com「天爺呀,我想好好種地,倒是讓我們好好種地,地弄光了,現在連宅基地都謀算上了,我們馬上無家可歸了,你知道不知道?」
張艮說:「我這是鬧?你咋說話?」
我掉頭又往省信訪局而來,才進入中心大街,鎮長電話又來了,接聽時差點撞在屁股上寫著「內置核彈,後果自負」的「馬六」上,驚出一身冷汗。鎮長說他們肯定要問你是誰,你就像小品里那樣「我是鎮長——」尾音拉長一點,他們要是盯著你看,沖不過去,你再說「助理」,這兩年領人的次數太多了,他們可能盯住我了,去的不是黨政一把手他們會說些不重視之類的廢話,不讓領人。我說明白,明白。鎮長說買上兩盒軟「中華」,扔給他們,別看那是個接屎倒尿擦屁股的部門,人家門樓子高,架子擺得大得,動不動上綱上線的,找起麻煩來個個不是善茬。說起信訪局,鎮長總是既不屑又無奈。我說明白,明白。鎮長又說順情說好話,舔溝子不挨罵,多陪笑臉多戴高帽子,盡量不要讓記錄了,上訪不按事件記數,而是按次數記數,不管是不是為了一件事,只要上訪一次就算一次,到了年底按次數排隊,排到紅線前面,啥榮譽拿不上還要通報批評,一年的苦就白下了,再把咱們列入黑名單,那就倒大霉了。
張艮到了窗口前,那大腦袋吼著說:「咋又來了,想鬧事?」
我拉著張艮往一邊走,張艮甩開胳膊說:「哎呀,你別扯著我,這麼扯著我讓人家看了還當我要殺人放火搞恐怖,你放心,有武警把門哩,我沖不進去,要能衝進去還受這齷齪氣?」
張艮說:「像你這號人給農民拾鞋都沒人要,看不起農民,沒農民你吃屎啊?」
我忙說:「別打,千萬別打,我們鎮長等著給他解決哩。」
「領導就見不得?有事找政府,誰說的?選舉我白投他們票了?」
醫學上講,盲腸炎是阻塞而導致的。據此,我覺得中心大街東段就是這座城市的一截一直在發炎的盲腸,因為它永遠是擁塞的糾結的。我剛剛從這截盲腸中鑽出來,長長吁了一口氣,鎮長打來電話,氣呼呼地問我在哪裡?我看看表說馬上就到老張家了。鎮上朝九晚五,這才八點四十,再有十分鐘就可以趕到張艮家,不能算是遲到。鎮長說掉頭,掉頭,趕快去省信訪局,張良已在那裡。我說他在那裡幹什麼read.99csw•com?話出口了才覺得這是一句讓領導極不高興的廢話。鎮長果然說廢話,上訪,告狀,去那個破地方還能幹啥!我「噢」了一聲,鎮長又說人家把電話打到區長那裡了,讓去領人,區長恨不得把我先人從墳里扒出來踹上兩腳,讓我親自去領,我是孫猴子有分身術?你趕緊去,不管採取什麼辦法,把張良給我捉回來。
張艮走到馬路對面,再次撲回來到窗口喊:「大腦袋哎,我又來了,再記三次。」
大腦袋不理張艮,衝著我說:「再不領走,我就再給你們拐子鎮加記三次。」
張艮拍著窗檯說:「管嚴一點?咋不說抓了關了判了一槍打了?!」
信訪局接待室佇立在省政府大門登記室旁邊,依附著政府大院像個附屬品。建築風格和政府大樓一致,四方四正,大理石面磚,雖然只有五層高,卻是政府二十一層氣派大樓的一道屏障。一層面街的窗戶一字排開,窗前圍滿了人,鬧嚷嚷的,就像大食堂出飯菜的窗口。
張艮說:「我臉上寫上訪了,還是頭上頂狀子、手裡舉牌子了?我告誰了?不問青紅皂白就給人亂扣帽子?有你這麼說話不負責任的?!」
「靠邊站?你啥態度,你讓我靠邊站我就靠邊站?這是你家開的?讓鎮長領我,他領我我就回去?給我通報,我要見領導。」
「反映個問題都成了上訪、告狀了,拿大帽子壓人,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啊,有本事把我捆了,開我的批鬥會,判我的刑,一槍打了,你落個耳清眼凈的。」張艮吼起來,「聽不進去話,你坐在這裏做啥?」
張艮聽得這話,一拍窗檯說:「農民咋了?」
「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聽,事難辦,說誰的?就說你們這號人的。」張艮拍著窗檯。
我忙撲過去拉住說:「上車,上車。」
「嘖嘖嘖,投票就了不起,滿大街都是公民,都有選舉權!」
「給你通報,蟣子打噴嚏好大口氣,領導是你想見就見的?」
大腦袋不耐煩地揮著手說:「不是上訪、告狀,你跑到我這裏做啥?來我這裏就是上訪、告狀,沒工夫跟你理論,靠邊站,把窗口讓開,等著你們鎮長來領你,下一個!」
張艮愣了一下,點根煙摟著頭條蹴在地上抽起來。
大腦袋說:「我就說么,大麻子我有印象,一臉麻子坑,黑乎乎胖墩墩往人面前一戳鐵塔一樣,就像個農民。」
張艮嘿嘿一笑說:「以前我們農村人夸人說九_九_藏_書頭大有寶,山大有草,頭大是官體福相,現在變了,說山大有寶,頭大有草,這話適合你,你這腦袋裡裝的不是寶,是草,不是腦子,是糨糊,不適合這項工作了。」
大腦袋翻著眼睛打量我,我忙跟了兩個字:「助理。」
張艮瞪了我一眼,掉頭走到車跟前,我拉開車門,張艮說:「你看我這兩腳泥,褲子上都是泥點子,不怕把你的車弄髒了。」
「好好,抽完抽完。」我也點了根煙,陪他一起抽。
大腦袋說:「你當我跟你說著玩哩。」說著就在登記本上寫起來。
需要說明的是張良即張艮。在名單和名冊中我看到的都是張艮,可人們都叫他張良,鎮長有一回就咬牙切齒地對張艮說,難怪你的良字少一點,因為你不良么,不是個良民么。連他自己也說他叫張良。我曾問過他名字的事,他說他爹大字不識一個,可記性好,會說戲,農閑時就靠著牆根給人說戲,一村的人都圍過來聽,不比開會人少,《張良拾履》《楊家將》《穆桂英挂帥》《周仁回府》,戲台上唱的都能說,就給他取了張良這個名兒。上戶口的時候,登記戶口的那傢伙手懶,「良」字少點了一點,直到他領結婚時才發現,那時戶口本還是手寫的,他自己添上了一點。那年辦身份證,身份證拿回來發現「良」字還是少了一點,他也沒在意,以為是機子沒印上去。後來換新戶口本,「良」字依然少了一點,就覺得不對勁兒,去派出所查問,那小姑娘從電腦里調查出來一看說一直就這個字,他說那就是錯了,得改過來,小姑娘說她這裏改不了,現在都聯網了,要改得有這證明那證明到縣上才能改,他一聽麻煩死了,就這麼著了。他想這個字成了他的名,他得認識啊,一問姑娘,姑娘撓撓頭說她也不認識。回家讓兒子查了字典,才知道這個字的讀法與字意,與良一點關係都沒有,倒跟八卦有關。他還感慨地跟我說:「我是辜負了我爹的想法啊,漢朝的張良多厲害的一個人,少一點也對著哩,別把那好名字辱沒了。」
大腦袋眉頭綰成一疙瘩,說:「這麼大年紀了一點規矩都不懂?!大清早叨叨叨叨的,頭都快炸了,不要喊了,別影響我們辦公好不好?」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這詞,我想來自張艮對「批林批孔」那個年代的記憶。
我說:「你進去做啥?」
大腦袋拍著窗檯說:「看看你那樣子,辦事有穿成你這樣的九_九_藏_書嗎?」
大腦袋對我揮著手說:「趕緊領走,領走。」
我明白鎮長「把張良捉回來」的意思應該是「把張良領回來」,到那地方,怎麼敢說「捉」呢?只要遭遇上訪,鎮長總是像吃了火藥,從不說「把某某某領回來」,而是說「把某某某捉回來」。今日,省、市兩級主要領導攜幾十名企業家來拐子鎮視察調研,鎮長稱之為「黃金團隊」,除了規格高,分量足,還帶著要簽字落實的資金、項目、政策。這麼高規格的「黃金團隊」來視察調研,在拐子鎮的歷史上是空前的,全鎮幹部職工、學生為此忙活了整整三天,鎮長忙得焦頭爛額,嘴邊起了一圈泡,四環素藥膏抹得明晃晃的。最讓鎮長頭疼的還在今天,這幾年的拆遷征地補償分配,造就了一批千錘百鍊的上訪者,這麼高規格的「黃金團隊」來視察調研,無疑為他們提供了親近上層的絕佳的機會。為保證不出意外,昨日鎮上專門開會進行了布置,對有可能衝擊「黃金團隊」造成突發事件的人員,採取籃球賽中人盯人戰術進行布控,誰盯的人出了問題誰負責,絕對不能失控。張艮自然在其中,並交給了我。鎮長能夠沒有一個髒字跟我交代,算是萬幸。
張艮抽完煙,把煙屁股摔在地上,用腳一搓,又往信訪接訪室去了,我叫著「老張,老張」攆上去。
張艮不好糊弄,我只好實話實說,「我是專門來領你回去的。」
我忙說:「對不起,口誤,口誤。」
「我是拐子鎮鎮長——」按鎮長說的我把后音往長里拖了一下。
大腦袋瞪著我說:「還不領走?!」
「快點把人領走!」大腦袋已經給張艮弄得很煩了,沒追究級別夠不夠的事,揮著手說,「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像這樣的人以後管嚴點,這麼到處上訪、告狀給誰添亂啊?!」
張艮說:「你啥作風?啥政策水平?啥社會了還以貌看人?」
「這裏不是解決問題的地方,你的問題回到鎮上才能解決。」
我走過去拽了張艮一把,張艮看到我,說:「你要進大院?把我也帶上,我的身份證裝了這些年,挼成兩張皮了,人家硬說是假的,又問找誰,我說不出人名兒來,說找省長,人家不給登記,把我指到這來了。」瞥了一眼大腦袋,「結果啊,還讓人家誣衊成上訪、告狀的了。」
張艮甩開我,走到馬路對面,又回來撲到窗口喊,「大腦袋哎,我又來了,再記三次。」
我忙說:「別,別……」
大腦袋read•99csw.com也拍著窗檯說:「農民就是農民,咋了?」
張艮戴著一頂草帽,褲腿綰在半腿桿上,一高一低,泥巴點點,腳上一雙水鞋糊成了泥榔頭,顯然他是從水田上來直接往省政府而來。拐子鎮到省城通城際公交,線路從田間地頭穿過,很方便,村民經常出了水田就上公交。公交公司一度很有意見,嫌村民太臟,拖泥帶水就上車,一趟下來車地板上的泥巴有一寸厚,連座位上都是泥巴。可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抗議抗議。張艮斜靠在窗台上,正和窗口伸出的一個大腦袋爭吵。
我說:「就走,就走。」
大麻子是鎮長的外號,大約是小時候出天花水豆落下一臉麻子坑,就像是雨點打過的沙灘。
我說:「回去吧,鎮長等著你哩。」
我笑了。
大腦袋綳了我兩眼說:「你是……」
大腦袋不理張艮,吼說:「下一個!下一個!」
大腦袋氣壞了,把手裡捏著的筆砸在桌子,張艮說:「咋?受不了了?再說你腦袋太大,窗口太小,比例不適合么,小心哪天大腦袋抻出來卡住縮不回去,可別像娃娃課本上說的,一頭牛把頭擩進罐里偷吃,頭拤在裏面出不來,他們就把牛頭割下來,牛頭還在罐里,又把罐子打碎,才把牛頭取出來。嘿嘿。」
我拉拉張艮說:「回吧,這裏真是鬧不出啥結果來。」
在一個煙酒門市部買了兩包軟「中華」,我趕到省政府。省政府氣派的大門給上訪者包圍了,警察來了幾十個,排成人牆如臨大敵。上訪者高高扯起長長的橫幅,上寫:「要公正,要公平,要公開,要公道,要公理,懲治官商勾結,打擊腐敗行為,保家!!!衛國!!!」橫幅還畫著一把鐵拳,「維權」二字血淋淋的,那是一幅經典漫畫,極誇張,極憤怒。每天上班去鎮上都要經過省政府大門,這樣的情景已是一道常態的風景了。上訪者打著傘,提著小馬扎,每人手裡提著一瓶綠茶,看來是有組織的準備打持久戰了。憑我的經驗,他們不是農民,該是些工人。農民是不會提板凳馬扎打傘的,而是席地而坐,最多屁股下墊個化肥袋子。這就是基本的城鄉差別了。粗略估計一下,上訪人群應該在兩百人左右。
大腦袋說:「說你還不服氣了?一個農民不好好種地上躥下跳胡攪個啥?」
張艮也笑了,「你看你待人那逑姿勢,你家就不遇事了,誰沒遇事跑你這裏來,吃瘋了?」
張艮翻我一眼說:「總得把這根煙抽完,我蹲在這達把你人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