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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艮為例 2

以張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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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長說:「你的意思你是楊白勞,我們是黃世仁了,你這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還是不是黨員?」
「憲法那是國家的,市上區上的決策才是我們的。」
朱金說:「我給你說憲法也是可以修改的。」
張艮把我們兩個丟在院子里扛著鍬就下田去了。
朱金的話才開了個頭,張艮很決絕地說:「二兩棉花沒彈(談)頭,不要說你們是鎮長助理、村長,就是區委書記區長來了也沒用。」朱金說:「城市要發展,我們要奔小康……」張艮打斷朱金的話,說:「講話你到台上講去,噸糧田上建高樓大廈就是發展了?農民住進樓房就是奔小康了?少打著發展小康的幌子榨我們這些人的油。」說著張艮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你們聽著。」然後開始給我們念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三條規定,又念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十九條規定……朱金說:「你不要念了,我們念的比你熟,聽我說……」張艮吼了一聲:「聽著!」繼續念道:正是因為行政法規和地方性法規無視公民房屋住宅這一憲法性權利,導致了各地大量「依法」侵犯公民住宅權和房屋所有權的現象,導致了自焚等現象發生……由於行政權力的介入,加之有關拆遷補償和安置都是霸王條款,被拆遷人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都得拆,嚴重侵害了被拆遷人的利益,絲毫沒有體現中央「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思想……鑒於這種情況,公民可以起訴政府!
「我沒條件。」張艮說。
張艮說:「說對了,我還真怕你們把我灌醉了按手印哩,你們現在啥事做不出來。」
「你說我那院子咋樣?」
張艮說著站起來要走,朱金一把扯住說:「別掃大家的興,喝酒,喝酒。」
鎮長臉子就掉下來了,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說:「你說現在啥世道?不給面子?散場!」說著站起來就走。
張艮沒接酒杯,鎮長又說:「不要想著我們把你灌醉了想咋,要是灌醉了能解決問題,那倒好辦了。」
張艮站起來說:「酒我喝了,你要說我是釘子戶我就是釘子戶了。」說罷走了,到門口,又回過read.99csw.com頭來,「你們都聽著,這次我跟你叫明喊響,我要上訪。」鎮長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臉如黑鐵。
張艮來是來了,可他一杯酒不喝,一口菜不吃。鎮長勸酒可不是一般手段,端了酒杯咂得「滋滋」作響,說:「這麼好的酒,你看你嘴搐得像個雞溝子,癢不癢?」
朱金說:「你喝,沒放蒙汗藥,怕我們把你灌醉了按手印?」
鎮長說:「這話錯了,你現在多牛,我這個鎮長在你眼裡算個逑?你才是全鎮的核心。」
「那也不一定。」
「好,張良,還有啥,把你心裏想的全倒出來。」
張艮說:「鎮長擺鴻門宴,咱赴不夠格,這點自知之明咱還是有的。」
張艮把酒杯往前一推,說:「說假話臉都不紅,這話就說不下去了。」
「我不怕丟人,這次抗得住我要抗,扛不住我也要抗!」
張艮念的內容我在網上見過,應該是他下載的,張艮是會上網的。
「不會虧待農民?征一畝地上面給多少,我們拿到手多少,三分之一都不到吧。」
張艮要走,鎮長一把按住說:「不為錢為啥?為了跟我攪事?啥時變得像個襠里不弔家當的婆娘?」
沒有辦法,鎮長只能出面了。這次鎮長特有耐心,專門帶了茅台,在「福緣樓」擺了酒宴做張艮的思想工作。擺桌酒席解決問題,這是鎮長經常用的手段。我喝酒不行,鎮長對我說過,喝酒是重要工作之一,酒就是感情的黏合劑,是工作的催化劑,對上,酒杯一端,政策放寬,對下,酒瓶一提,稱兄道弟,重要的是酒喝多了誰的腦袋都會發懵,事就好辦了,所以你的酒量要提升。
「這隻是個比方,話趕話趕出來的,不要說樓房,就是別墅,有我那麼大的果園?有我那些果樹?有我那幾窩燕子?幾樹喜鵲?」張艮盯著鎮長說,「有一回你陪一個廳長來村裡調研,第二天大廳長來了,坐四個圈的奧迪,比你那車高級,要買我那院落,跟我說你開個口,我不還價。」
「我說假話?你問問在座的誰不想住樓房別墅?他們中有多少人不在城裡買了樓房搬到城裡去了?」
「可你們在農村有房有https://read.99csw.com院的哪個把房子院子賣了?不說別人就說你,你在城裡沒房子?咋不把老家的房子院子賣了?前年你不還翻蓋得像別墅,說退休了要回來住,務勞果園,這話你說過沒?」
張艮說:「糊弄我?別老拿法律政策來糊弄老百姓,也別對我說睜一眼閉一眼,這情我不領,我家建築面積沒有超四分,有六分地是園子,每家每戶都是這樣規劃的,要說政策規定,鎮上不還提倡發展庭院經濟,說要把園子擴大到兩畝,培育一畝園,勝過十畝田,誰說的?牆上標語的印子還沒擦乾淨哩,這幾年園子剛得上利,你們又這樣說,你們是孫悟空轉世的,七十二變?!」
「我看你是腦子進水了,你說這些年你扛來扛去扛贏過幾次?我給你說規劃都做完了,你不同意就把規劃廢了?你這是螳螂擋車,會被歷史的車輪碾碎的!」
「一切都該在憲法的基礎上,你們把憲法就沒當回事。」
張艮抓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別因我掃了大家的興,事是事,酒是酒,鎮長說的。」
「看看,說來講去還不就是個錢的事?!補償你放心,不會虧待農民的。」
張艮也拿起銅勺敲了一下桌子,說:「你要說坨兒,咱們就說坨兒,你那坨兒大得過中央的坨兒?中央三番五次地說土地三十年不變,宅基地是受憲法保護的,鎮長,你們這麼算計農民土地,是不是違法的?」
鎮長把勺子扔到桌子,點了根煙,說:「算計農民土地?這是為了土地增值,為了和諧發展,建設小康社會,你連這麼點覺悟都沒有?」
鎮長頓了一下說:「當然是住樓房別墅了。」
鎮長眉梢挑動了幾下說:「跟我抬杠?將我的軍?」
張艮說:「當我不敢?你們這是違犯憲法。」
「這麼說你是甘願要做個釘子戶?」
「覺悟?」張艮也點了根煙,說,「張川、合谷、張庄的地征的時候也說是為了發展,結果建了多少別墅,一棟別墅一百多萬地賣,住進去的不是官員就是老闆,人家把那裡叫中南海,農民進城上了樓,老闆領導往鄉下來了,這也是和諧發展?上千畝的好地,建個高爾夫九-九-藏-書球場,就那麼十來個人打來打去,也是建設小康社會?」
工作沒有做通,張艮成了風向標,核桃村許多人開始反水。朱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鎮長吼著說核桃村不是你朱家人的天下么,你連朱家人都搞不定?!朱金說鎮長,現在的人認錢不認祖宗!
鎮長一拍桌子站起來,「張良,我實話告訴你這事你扛不住,我也扛不住,縣長也扛不住,這是一把手工程。」
「你是張艮也好,你是張良也罷,我告訴你,跟你這麼客氣是念及我們過去的交情,別以為誰真的怕你,你要當釘子戶,我用老虎鉗撬了你這顆釘,每次都做這不贏人的事,還上癮了。」
張艮說:「鎮長大人,現在這世道不是那世道了,你給我扣大帽子壓不住人。」
鎮長臉子不好看了,副鎮長拍拍桌子說:「胡聯繫什麼,這是城市發展的需要,也是新農村建設的需要。」
鎮長嘿嘿一笑說:「左手提個汽油桶,右手捏著大火機,披一身陽光,像英雄一樣站在房頂上。」
張艮說:「你日能,你把憲法修改修改我看看。」
「我哪裡敢跟你鎮長比呀,我張良就是再二,也沒二到掫著杵子打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
「不就是個錢的事么?說出來,虧不了你。」
「新農村建設就不要農民?農民不種地就是奔小康了,住進樓房就是城裡人了?中央政策是這意思?你對中央政策的理解有大問題。」張艮站起來說,「鎮長,逼著農民賣牛,趕著農民上樓,報紙上都批評哩。」
張艮「嚯」地站起來,「一說事,就說錢,一說事,就說錢,好像我就是為了錢。」
張艮無動於衷,鎮長又說:「事是事,酒是酒,今兒只喝酒不談事,別把這當成鴻門宴。」
又喝了一輪,鎮長端起酒在張艮的酒杯上一碰,說:「到底想咋樣?把你的條件說出來,只要不犯法,我全滿足你,不滿足你我就是這個。」說著一隻手趴在另一隻手上,十隻指頭勾動,做了個王八爬行的樣子。
「那我就與我的院子共存亡。」
「你咋就看不來勢頭,這事是大趨勢,抗住扛不住的就亂抗。每次都抗,抗議住過幾次?不怕丟人?!」
read•99csw.com「我沒拿捏,就是不想我那院子沒了。」
張艮也拍了一下桌子說:「聽不進去就拍桌子,有不同意見就說是扛,這是做思想工作?這是硬往下拿來了,要說做思想工作,該是雙方面的對不?誰正確按誰說的辦?不要以為你們就比我們正確,你們做事心裏想的啥敢說嗎?」
鎮長又抓起勺子敲著桌子說:「你到底想咋?開個價,我不還價。」
「錢錢錢,你要說錢,那咱們就說錢,」張艮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我家那院子一畝地大,蓋樓能蓋多少平方米?建兩套別墅綽綽有餘,城邊上的地價漲到多少了,噢,你們一套房子就打發了,我就蠢到連這個賬都算不出來?!」
朱金嘻嘻一笑說:「大卵泡能了,聽你的意思是要起訴政府?」
城市建設用地沒指標可用了,可城市還在磅礴發展,辦法總比困難多,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是領導講話里常出現的句子,事實證明也正是這樣,思路決定出路,干工作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於是就學了一招回來,把農民的宅基地倒騰出來置換成建設用地。具體方法很簡單,一戶農民有四分到六分宅基地,政府給農民建樓房,把農民變成市民,宅基地交出來作為城市建設用地。核桃村就屬於宅基地倒騰範圍,而且被列為推進試點村。試點之所以放到核桃村,是因為相比之下推開的難度要小一點。一是核桃村朱姓佔百分之八十以上,一枝獨大,朱金是書記村長一肩挑,兄弟至親又多,在戶族裡有號召力。人類歷史自古以來都是少數服從多數的歷史嘛。二是核桃村這幾年地已經徵得差不多了,許多人已經住進了樓房。經過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核桃村大部分人都響應了,只有一小部分人反對,其中就有張艮。「這一部分人肯定又是受了張良的蠱惑。」鎮長如是說。
中心大街車水馬龍,車只能像蝸牛往前挪移。張艮坐在後面,拍著我的椅背說:「你說城裡都擠成這樣了,還把我們鄉下人往城裡弄,不是給你們填堵?」我說:「多數時候還是不堵的,就是上下班堵一點。」張艮說:「都九點多了,還上下班時間?」我笑笑。「車就九九藏書像個屎爬牛,還不如走著走,把我放到公交站牌,我自己回去,省得麻煩你,稻子正追肥哩。」我說:「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鎮長拿起銅勺敲著桌子說:「你把事攤開了,咱們就往明裡說,宅基地一戶只有四分,現在你家宅基地佔了一畝多地,超了面積,按規定那是要處罰的,對你我可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的。」
鎮長命我和朱金打前站去給張艮做思想工作。到了張艮家,張艮拿一截蘋果枝子正在逗公雞。這隻公雞很英俊,冠子艷紅,渾身紫羽,尾羽墨綠,它圍著張艮踱來踱去,趾高氣揚,脖子里的一圈毛乍開來像刺蝟,它時而躍起,撲啄張艮,在挑釁,在跳著,張艮用那枝子斗公雞,公雞並不怯,越斗越勇,猛然躍起,啄了張艮手背。張艮的手背被啄爛一塊,立時流出血來。張艮跺跺腳,公雞躥上樹去了,張艮從地上捻了一撮土按在傷口上,公雞從樹上下來又來挑釁,張艮笑著說:「這傢伙就好跟我斗,每天都要鬥上一斗,不鬥就像癮沒過一樣。」這是在張艮家看到的平常一景。
「你說個實話,要是你,你是住樓房別墅還是住我那院子?」
張艮拍一把桌子說:「釘子戶?給我扣帽子是不,我要成了釘子戶,都是你們逼的!」
酒一開喝,一桌子人圍著張艮展開車輪戰。張艮說:「你們弄錯核心了,冷落了鎮長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鎮長沉思了一下說:「不錯。」
鎮長用銅勺狠敲一下桌子,說:「你搞清楚,沒有拿到蓋坨的本兒,一切都不是你說了算,那坨兒還不是政府蓋的?!」
「你別拿捏,都是男人,別拉蹲下尿尿的架勢,有話擺到桌面上來。」
「那你怕啥?不吃不喝,臉子掉得秤砣一樣,好像咱們是階級敵人,就憑咱們之間這些年的關係,請你喝頓酒不給面子?一點情意都沒了?」鎮長端起一杯酒遞過去,說,「喝吧,知道你饞這一口,這是市委組織紅色旅遊去貴州遵義,我專門從茅台鎮帶回來的,真真的,這麼好的酒啊,一杯就幾十塊,一直沒捨得喝,就想和你喝了。」
張艮說:「沒有價,我就想保住我的院子,我家人老幾輩子住了幾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