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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艮為例 3

以張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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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艮嘻嘻一笑說:「前列腺是大縣,鎮長這麼幹下去,以後肯定會去當縣長。」
「那要看賬咋算了。」
第二年,核桃村人果然集體鬧起事來,不讓機械下田,開發商急得團團轉,機械種植也得攆著時令走。鎮長來做工作,沒人給面子。最後開發商只能每畝漲了一百五。漲了租金開發商又喊著虧了,干不下去,跟縣上鎮上較勁,兩級又通過項目給予開發商補助。這事結了,鎮長專門來了一趟張艮家,說你煽動群眾給我出難題,這麼做有意思么?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張艮說鎮長,你當老百姓像你們想的那麼蠢?這明擺著的賬誰不會算,還要人煽動呀!年底,鎮長在講話中再次講了「以張艮為例」,並警告對帶頭鬧事給予絕不姑息。張艮撲到鎮長辦公室又跟鎮長大吵一通。
第一次去張艮家是我到拐子鎮上班的第三天。提倡現代農業規模化,鎮上加大招商引資力度,引進了開發商,在核桃村推行土地流轉搞現代農業。核桃村有十來戶不同意土地流轉,大都是像張艮這樣年紀的人,倒不是故意抵抗,從中多啃幾個錢,而是土地他們想自己種,理由是他們老了。經過發揚啃骨頭精神,攻堅克難做工作,最後就剩下張艮一家。鎮長帶著我、村長朱金一起去給張艮做工作。
一時半會兒,張艮就摘了一籃杏、桃、黃瓜、西紅柿和早熟蘋果,洗後端上來:「沒噴葯,沒上化肥,是你們說的綠色的有機的。」
這是座典型的農家四合院,一排五間磚瓦房兩邊各一耳房,錯落有致,貼了杏粉的瓷磚,裝飾了翹檐鴟吻,屋脊上有兩對瓷鴿子。檐下三窩燕子,飛來飛去,燕子窩不是壘在椽子和牆壁之間,而是用鋼筋和鋼絲擰好后釘在屋檐下,燕子銜泥搭築而成。靠院牆根一排楊樹長得高大茂盛,掫著幾窩喜鵲,喳喳喳飛著。房屋坐落在園子正中,前院後園花木扶疏,綴滿了果實,樹間各種各有幾畦,埂上搭著竹架,黃瓜、刀豆、茄子、西紅柿,各有幾架,一窩剛抱出來的雞娃,就像一團團蒲公英球在樹下躥跳。我想起那句被房地產廣告大肆運用的名言:詩意地,棲居。
「一畝地你辛辛苦苦幹一年,拋掉所有投入,凈收入多少錢?你說。」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核桃村,感覺就是進了世內桃源,阡陌縱橫,溝渠若織,樹木夾道,渠水潺潺,清爽的風攜來谷禾的馨香,村巷中狗吠雞鳴,牛歌羊唱,大人荷鋤,小孩追嬉。走進院門,張艮正和一個老漢在葡九-九-藏-書萄架下棋。幾架葡萄藤條扯上房頂,與房屋之間形成了一個自然涼棚,葡萄就像一串串凝固的水滴垂掛下來。葡萄藤下擺著的桌凳雖然粗陋,卻都是實木的。張艮收拾棋子,鎮長說別,下完,下完。張艮說大鎮長來了,還下啥棋,要全體起立致敬,可惜沒準備放國歌,沒鋪紅地毯,鎮長已經走習慣了,三天兩頭開業奠基哩。正是杏、李、桃黃熟時節,張艮提著竹籃進了園子去摘水果。
「天地良心,就是讓我上也選不上,這核桃村是人家朱家人的天下。」
鎮長瞪了我一眼說:「三天內把他給我拿下,這是對你的考驗,不然到時停你的職。」
「鎮長,賬不是那麼算的。」
「那賬該怎麼算?地別人給你種了,收入一分都不少你的,騰出時間打工,這賬還要拿計算器算?」
怎麼做工作,張艮就是不幹,最後一商量,乾脆不理張艮,一家人影響不了大局。可開發商要把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土地整合聯片機械化種植,張艮的土地卻橫在中間,開發商動彈不了。經過我和朱金攆前攆后的做工作,張艮退讓一步說也不能因為我影響了政府一盤棋,把我的地對換到地頭拐角,我不嫌地頭拐角地力薄吃虧,他種他的,我種我的。開發商同意了,可一彙報,鎮長不同意,說留他一小塊,就像一個補丁,領導下來視察調研看上去好看?再說留這麼個尾巴,那就是個導火索,會影響得其他人反水,繼續做工作。又說告訴張良,我要再去,就用老虎鉗拔他這個釘子!我們再去,張艮還是很硬。
張艮說:「你聽我說行嗎?」
「我咋了?你對我大麻子有意見可以提,這個態度可不行。」
「我就想留點地自己種。」
張艮說:「我成啥樣的人了?」
「鎮長,你總不能讓人不說話吧?」
張艮攆了幾步說:「鎮長,做事不能老是一刀切,對年輕人當然好了,像我這樣五十奔六十的人,到城裡睡半夜起五更讓人家吆喝著抱磚頭壘石頭?」
鎮長把一顆棋子砸向張艮,說:「說正事,你想幹啥?」
張艮說:「我……」
鎮長抓了西紅柿邊吃邊說:「男人要多吃這,番茄紅素對前列腺好。」
「哼,專家算賬……」
鎮長說:「你咋?趕緊把字給我簽了。」
鎮長回頭拍拍張艮的肩膀說:「別跟我攪了,趕緊把字簽了,把地交出來,別再讓我往你家跑了。不想打工你就在家睡著,還能把你張良餓下不成?要餓下了到我家九九藏書吃去,行不?」
那次村上換屆正值市上提出溫棚提質增效工程,一個最明確的目標是消滅土棚。拐子鎮大面積溫棚都在高速公路兩側,連片的土棚影響全市形象,這也是推進改造的重要原因。為了賞心悅目,市上制定了統一標準,由專業施工隊統一搭建,這樣一個高標準大棚投資就上了十萬。為了推動這一工程實施,省、市、縣、鎮四級對建設高標準大棚給予補助,一個大棚補助五萬元,其餘的由農戶自行籌措,鎮上擔保貼息貸款。核桃村被列為全市重點推進示範村。高標準溫棚建設動員會一開,一聽國家補助五萬,政府還出面擔保貸貼息貸款,核桃村人積極性很高,因為自行搭建溫棚,市上一分不補,也不擔保貸款。張艮有兩座溫棚,卻不願意改造搭建高標準溫棚。要說溫棚種植張艮是老行家了,溫棚蔬菜瓜果是核桃村傳統產業,百分之八十的溫棚都是他帶人搭建的。張艮不僅不積極配合,還給大家算了個賬:搭建一個普通大棚也就是上面說的土棚,三萬就出來,要是互相幫工搭建,有兩萬就出來了,而搭建高標準大棚得十萬。高標準大棚壽命是十年,土棚用十年也沒問題,產出也差不多,而以磚混砌築的高標準溫棚牆體薄,保溫效果不及土棚,抗大風能力也差,而且每年維修費用又高得多。一個棚一年除去各種投入,按當年凈收入一萬元算,十年十萬,高標準大棚補五萬,自己最少得掏五萬,十年能落五萬。土棚投入按三萬算,十年能落多少?七萬。張艮說:「你們不是不會算賬,是老想著占那五萬便宜把腦子糊住了?!」張艮的賬一算,核桃村人積極性就不高了。鎮長簡直氣爆炸了,撲到張艮家一通吼罵,張艮說說一千道一萬,建高標準溫棚的目的在於增加收入……鎮長說明白地跟你說,不是算賬的問題,這是政治問題,一是土棚影響全市形象,一是全省全市觀摩、考察、調研都需要這麼一個點。張艮說噢,是政績工程,拿大家的利益做政績工程?鎮長惡惡地說張良,你不要亂攪,現在是你的關鍵時期,還想不想干村長?張艮說鎮長,這不是想不想干村長的問題……鎮長就爆了,說對於你來說這是一碼事,連這個都拎不清,給人算賬哩,好好算算自己的賬吧。結果高標準溫棚在核桃村推行不得力,核桃村人提出補七萬就干,鎮長暴怒,可眾怒難犯,沒辦法,只能調整到張庄推行高標準溫棚建設示範,張庄人搭建的九_九_藏_書積極性很高。其實也不是張庄人不會算賬,而是鎮上急於要推開,提高了搭建高標準大棚的補助,每棟棚補助提升到五萬元,並加補三千塊磚,一個卷機,這樣下來也就等於一個棚補了七萬。核桃村人又覺得自己吃虧了,都回過頭來罵張艮簡直就是個敗家子,老鼠屎,不說產出多少,就是十年後那些磚頭和鋼筋拆下來蓋房子也節省不少錢,何況還擔保無息貸款還可以投資干別的。高標準大棚在張庄推開后,各路領導隔三岔五在張庄調研考察,記者也跟著寫呀拍的,報紙電視上吹得天花亂墜,說效益顯著,碩果累累,一個棚收入翻了兩番。核桃村人就更覺得吃虧,就揶揄張艮說張庄人把風頭出盡了,天天握大領導的手,光好運都沾不少哩。換屆時張艮的村長候選人資格直接就給取消了。一年後,核桃村人就不罵張艮了,因為高標準大棚種植和維修費用遠比土棚要高,加之菜價又跌得厲害。第二年又遭遇汶川大地震后,拐子鎮一帶在地震帶上,多數高標準溫棚地基下陷,磚牆倒了不少,沒倒的裂了一道道大口,不大修大補種不了,要是土棚幾千塊就修補出來了,可是高標準溫棚要修補就不是幾千塊錢的事了,上面只能繼續補錢,修補費用補三分之一,自籌三分之二。還沒掙到錢又要往裡貼錢,張庄人不幹,許多人撂了溫棚進城打工,就出現了高標準溫棚空置的現象,新華社、中央電視台都做了報道,更麻煩的是為了鼓勵搭建溫棚由鎮政府擔保的貸款也還不上,只能由政府背著。張艮說政府欠賬,天經地義,虱多不癢,賬多不愁,政府脊背寬背重,難道把鎮長家鍋砸了賣鐵還債不成。這話傳到了鎮長耳朵,鎮長連拍了三把桌子說張良,你個大卵泡!結果在全鎮大會上,鎮長的講話里寫了「以張艮為例」這樣的話,並即興發揮就作了演講式講話,張艮連核桃村村委會班子也沒進得去。從此「以張艮為例」就成了人們的口頭禪,動不動被提及。張艮為此大拍鎮長桌子。
張艮說:「你看,燕子、喜鵲、麻雀、雞、鴿子,生了蟲子正是它們一道好菜哩,我這些雞完全可以稱得上蟲草雞。」
「沒工夫聽你說,對上次的事還耿耿於懷?你往明白里說。」
正當我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張艮簽字了。倒不是讓鎮長的話嚇著了,也不是我和朱金工作的結晶,而是因為他不簽字,開發商就卡住不給簽了字的農戶發流轉費,而且說放風要到別處去發展。九_九_藏_書現在的家基本上都是年輕人在當,他們在城裡打工多年,對種地沒興趣,對土地更沒感情,就想把土地流轉費拿到手一心一意打工發展,張艮不簽字,他們拿不到錢,就都把矛頭對準了張艮,罵張艮是害群之馬,攪屎棍,老鼠屎。當然不是當著張艮的面罵,而是在張艮的兒子跟前把話罵了出來。兒子受不了,回家做通了老爹的思想工作。可我總覺得這是朱金背後來的一手,拿住了張艮的兒子。朱金卻說不是他乾的。簽字的時候,張艮又提出條件,開發商征地合同是一簽五年,他要一年一簽。開發商不同意,說我是長線投資,要是一年一簽,第二年都變了卦,我投資進去的怎麼收回?開發商說再說一年一簽跟一簽五年也沒啥區別。張艮瞪了開發商一眼說奸商!張艮的理由很充分,說現在物價一眨就漲了,為啥承包費五年不變。朱金說合同上寫得清楚,每年上浮百分之十,你仔細看。張艮說這也算漲?百分之十也就是一畝地長八十塊錢,大米一斤從一塊多到兩塊多現在都奔三塊了,才用了多長時間,這可都是噸糧田,一畝地一年漲八十塊,一斤米才漲了幾分錢?五百塊錢去年能買四百斤米,現在連兩百斤米都買不到,而且還在漲,這賬你不會算?你比猴還精,不是算不來這個賬,是你把我們當傻瓜待啊。按現在這麼佔地,糧食以後會漲出天價來的,要我說土地流轉就不該以一年一畝給多少錢而是多少斤米來算。開發商慌亂地給發了一支「中華」說不說這些了,朱村長,這事你別管了,我來和老張協商解決。顯然這賬開發商算得比誰都精,形勢比誰都看都准,怕張艮把這喊出去,村民集體反水。晚上開發商直接找張艮談,給張艮拍出兩千塊錢。張艮說咋,小看我么?開發商又拍出三千塊錢,張艮說一年給我這麼多?開發商說你做夢娶模特哩,你才幾畝地?張艮跳了起來,一把將錢拋落地上,說我是為了錢?拿了這錢我就富了?拿了這錢我成啥人了?咹!我多少年的黨員不說,幾年的村長就當了這麼個德行?我不真成了攪屎棍、釘子戶、老鼠屎了?我就這點覺悟都沒有?開發商說好好,你別又喊又叫的,我跟你一年一簽,不過你出去不要亂講,私下啥都好說。張艮說我給你說,紙是包不住火的,農民不是傻瓜,只是一時腦子糊住了,明白過來就該跟你鬧了,你當簽了字就把人拿住了?到時候沒人管你這合同那合同的。簽字后開發商把一千塊錢塞給張艮,張九九藏書艮說五千我都沒要,要你這一千,你真把我們這些人當傻子呀!
鎮長蜷了中指敲著玻璃茶几說:「你看你現在的做派,還要我細說?我三番五次跑來給你做工作你身價就高了?一點覺悟都沒有,還是個老黨員。」
我說:「不噴葯不生蟲子?」
朱金不高興了,說:「大卵泡,你的意思是我拉選票了?」
「你說話別扯蔓,一點苦不下,每畝地立馬拿八百,你不同意?!」鎮長用棋子敲著棋子,「我看你是福燒得!」
「鎮長,你……」
中心大街東段就走了四十分鐘,剛上西二環,手機又響了,鎮長問張良找到沒?我怕張艮聽到,悄聲說就在車上。鎮長說你把車停在路邊,下車聽我說,別讓他聽見了。我把車停在停車帶,下了車。鎮長說你要提高警惕守住他,別讓他溜了,他鬼得很,就跟風一樣一眨眼不見了。我說好的,好的。上了車,張艮盯著我問是大麻子吧?我說不是,一個朋友說了個事。張艮撇撇嘴說鬼鬼祟祟的,從你們嘴裏聽不到實話的。我無言以對。
從張艮家出來,朱金說:「他這麼一扛,許多人都跟著扛,工作就不好做了。」
鎮長說的那次村委會換屆我還沒到拐子鎮,關於那次村委會換屆事,是鎮長秘書劉強告訴我的。市委給拐子鎮一個村優秀幹部名額,鎮委把這個榮譽給了朱金。要給朱金整先進材料,鎮長派我和劉強一起去寫。一進核桃村村口,碰見了張艮,打過招呼,劉強說張良這人其實比朱金能力強,能幹會幹,看得遠,心思稠密。我說那為啥沒讓他上呢?劉強就給我講了那次換屆的事。
鎮長站起來說:「你說你咋就成這樣的人了?」
張艮嘖嘖嘖地說:「核桃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你老朱家人,還用拉?你這腦子還當啥村長?!」
「你有啥說的?通過土地流轉把勞動力解放出來,進城打工,拓寬農民增收渠道,你當政府是害你們哩?!」鎮長說著就往外走。
張艮綳大眼睛說:「上次啥事?」
「我說得還不明白?你有啥說的!」鎮長說,「我都忙得火燒逑毛,恨不得到花果山找孫大聖學個分身術。」
「別給我裝蒜!我知道你對上次換屆選舉的事心懷不滿。」
「咋算,專家都算了多少遍了,政府會坑農害農?」
張艮一張嘴,鎮長擺擺手說:「八百,是吧。」
那時間我還沒經驗,冒冒失失說:「其實他說的也有道理,五十奔六十的人進城打工?讓人家吆喝著,人總活得有個尊嚴。」
張艮跺著腳說:「你讓我說話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