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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艮為例 6

以張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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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到了水庫停下車,鎮長又打來電話,我忙往遠走了幾步接聽。
我說:「去水庫應該向右,左邊就上山了。」
張艮翻我一眼,說:「你只有節日到了才會去老人家裡?路過也不進去看看么?」
山風很有耐勁,悠長地刮著,張艮灰白的頭髮一片紛亂,他理了理頭髮,站起來,高仰著頭吐一口長氣出來,說:「人活一輩子,重要的就是個善終么,我家幾輩人里都有沒善終的人啊。」
張艮撫摸著稻穗說:「多麼整爽的莊稼,一個來月都等不住啊。」
張艮說:「投資商就是爺?那要這麼說我要是個有錢人,我還想在天安門上掛照片哩,能讓我掛么?」
張艮抿了一口酒,望著遠山,目光一片空茫。
張艮瞪了我一眼說:「這是個錢的事?!」
去往東山水庫,要穿過大片大片的莊田,如今正被城市蠶食鯨吞,腳手架密集高聳,比莊稼長得還瘋。穿過辛庄,一片青綠的稻田中間,紅門高拱,綵球飄揚,紙屑遍地,看得出是剛剛舉行過什麼工程奠基儀式,十幾台大型挖掘機噴著黑煙,鳴響喇叭,就像一頭頭野豬在碧綠的稻田撒野,爽整的稻田像被一把把手術刀拉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褐色大口,稻秧紛紛倒伏,被飛揚的塵土覆蓋成一片灰白。
上車前,張艮回頭看看墳地說:「我那老院子是我們人老幾輩子守下來的,逢年過節,老人們的魂靈都會回家裡來,就是平日托個夢也近便,你說我搬到城裡,他們還能找到嗎?有一回娘給我託夢說腰疼,連續三個晚上,https://read.99csw.com我覺得娘墳里有事,請了陰陽念經起墳。墳打開一看,胳膊粗的樹根從娘的腰下穿過。你是研究生,不相信這些,給你說啥。」
我吐吐舌頭。
我才明白他為啥上東山來,可想想說:「今天好像不是什麼鬼節日?離七月十五鬼節還遠呢吧。」
「我老家不是本地的,民國二十七年,老家大災荒,我家餓死的人過半,東奔西走逃難,我太爺帶著一家四口一路靠給人拉長工討生活。太爺種莊稼一把好手,可脾氣杠,常常和主家鬧翻拖家帶口走了。他一輩子的願望就想有自己一個莊院,再有點地。到核桃村給地主朱長順拉活,為了一升稻子,太爺和朱長順起了口舌,結果朱長順一掄煙鍋打在太爺的太陽穴上,太爺倒下去再沒起來。朱長順打官司吃過虧,不願再打官司,給了我家一個庄檯子和五畝水澆地,我家這才有了立足之地。到爺爺輩人丁興旺,四兒四女。五畝地,一大家子人剛夠維持生活。我奶奶別看一雙小腳還沒三寸長,卻會謀算日子,奶奶說吃一斤能活,吃半斤能活,吃三兩能活,餓死不是因為吃得少,而是斷了頓。奶奶說由著肚子穿不了褲子。每年糧食下來,只留夠一家人半年的口糧,其餘的全用來置地,那半年光陰就瓜果野菜代了。一年一畝兩畝的置地,到解放時,我家已有二十畝地了。土地收歸大集體,奶奶死活不交地契,把地契裹在貼身的兜兜里。奶奶不交地契,還追著工作組罵,人家就開她的九九藏書批鬥會,台上台下的斗,還把我們家的成分由富農改成了地主,奶奶當著村裡人的面把地契吞了,上了吊。其實奶奶吞的只是一張紙,地契她交給爺爺藏起來。」
在一個岔路口,張艮喊起來,「向左,向左。」
進入東山山脈,潮潤的氣息攜裹著山花、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通向水庫的路彎道多,路面不平,顛簸得厲害,我把車盡量往慢里開,反正是打發時間。
「正因為是水澆地么,旱澇保收,產量又高,比靠天吃飯的地方更艱難,那時間正勒緊褲帶給蘇聯還債,公糧任務下得重,打得越多繳得越多,吃不著么,最後是部隊下來催糧,一天的口糧不夠一頓吃,全國都鬧飢荒,別看咱這裡是水田,餓死的比靠天吃飯的山區多多了。」
紙燒完,張艮將酒瓶打開,以瓶蓋做酒杯,一杯一杯奠向每座墳頭,磕頭作揖,十分虔敬。墳地里爬地紅花開得正艷。
「要說我爺爺還是脹死的,是吃了觀音土脹死的。我記得一到吃飯時候,爺爺就不見了。他躲出去了,為了給家裡省一口吃的。一天早晨,爺爺給張庄人抬了回來,是張庄大隊隊長帶著民兵抬回來的,那大隊長說我們沒動他一指頭,他是半夜偷吃了我們張庄的觀音土,又喝了清水溝的水,脹死的,早晨去守觀音土的民兵發現他的時候,已經硬了。那大隊長覺得過意不去,還給我家送了半袋子觀音土。那年我六歲,娘捂了我的眼睛不讓看,可我還是從指頭縫裡看得清清楚楚。爺爺的頭跟現在https://read•99csw•com娃娃買的那骷髏頭一模一樣,就是裹了一層皮,血管像蚯蚓一樣藍烏烏的,肚子鼓脹得像座小山,就像懷著娃。觀音土你怕是不知道,能吃,可吃上脹,一喝水最容易脹死。爺爺比我的個頭還高,一米八,死的時候只剩下四十多斤。不要說棺材,連張新席子都沒有,用草帘子卷了。人連哭的勁都沒,更別說像現在這麼隆重擺席設宴披麻戴孝四吹八念的。不久我大哥也死了,餓急了偷著泡了一碗杏仁,吃了中毒死了。我也差點沒命了,眼睛旋出兩個深坑,眼眶放得住雞蛋。那年核桃大隊餓死了三十二個,張庄大隊才餓死十七個,這縣誌里都寫著,核桃村的女子都爭搶著往張庄嫁,因為張庄有觀音土。」
鎮長說你是不是沒看住讓張良又跑回來了?我看了張艮一眼說沒有呀,和我在一起,我們已到東山水庫。鎮長說我咋看到一口鍋農家樂大門口有個人閃來閃去像張良?我說真的和我在一起,要不讓他跟你說說話?鎮長立刻說別,別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帶到東山水庫,你這一招高,他想吃啥就給他吃啥,別心疼錢,只要把人給我纏住就行。
「鬧過了,人家寧給你補錢,也不讓時間么。」老漢說,「工程要是卡殼了,說不定我這稻子還能收上。」
「包產到戶分地的時候,我爹想把我家原本那二十幾畝地分到我家名下,可是朱家人不同意,打亂了往下分。我爹拿著地契,找了這個,找了那個,磕頭作揖的,說那二十幾畝地原本就是我爺爺拿命換下的,現在read.99csw•com又要把地分到各家各戶,就該把地分回來。人家說你想復辟,想反攻倒算?我爹就嚇壞了,那可是大罪名,才改革開放,人們還是那個觀念。後來我爹心裏裝了事,經常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有一回喝了酒到田裡去,結果掉到大渠里,連個屍首都沒找回來,還不到五十歲啊。」
我插話說:「核桃村是水澆地,年種年收的,也這麼艱難?」
老漢說:「人家說等不住么,唉,你說種上了等收了也成,急啥么。」
張艮說:「老哥,那只是妄想啊。」
張艮把酒奠完,把那包「芙蓉王」煙拆開,一根一根點著插在每座墳前,青煙裊裊升起。張艮坐在墳前,點了支煙,狠吸了一口悠悠吐出來,眼裡矇著淚水,我的眼裡也潮潤了。
靠近路邊的一塊稻田裡,一個老漢竟然還在撒肥,我靠路邊停下車,下車走向老漢,說:「大叔,挖掘機馬上就要挖到這裏了,你還撒肥,能收上?」
又說:「好歹你讓我們這一代人活完,我們死了,兒孫輩肯定都不守了,急啥么,就像狼攆到溝子上了?」
我說:「莊稼種上了,只要爭取是給補償的。」
張艮把窗子搖下來,說:「你說在這東山坡建這園區那園區差啥?要路有路,要水有水,咋就偏要佔那麼好的地?不是講科學發展么,噸糧田上建園區就是科學發展觀了?」
這種事在張庄也出現過。張庄工業園區地征好了,批文遲遲不見下來,農民就種上了莊稼。批文一下來,立即就奠基開工,綠油油的麥子正在灌漿,農民攔擋不讓開工,說緩一個月,https://read.99csw.com麥子收了再開工。可園區被確定為向市成立三十周年慶典獻禮工程,誰敢耽誤。最後研究給予麥子適當補償,一個老漢就說不是個錢的事噻,這麼好的莊稼,造孽么,你們看著不心疼?可沒人回答他。
老漢說:「種了一趟,該追肥了,看著心疼么,你說這莊稼長得多俊。」
東山坡是方圓村莊的墓地。在一圈墳堆前,他把蛋糕、餅乾、香腸、罐頭拆開,分別供奉在每座墳前,點上三炷香,然後跪在那裡一張一張燒紙。我也跪下來和他一起燒紙。
張艮說:「我知道,我家祖墳在左邊,去墳上看看。」
我也覺得悲涼啊,他們把收成寄托在工程卡殼上,那幾率真是太小了。
張艮說:「老哥,不是等不住,是人家根本就沒考慮過咱們這些人的感受。」
「我爺爺死於六一年春上。那年月你沒趕上,尤其到六一年,三年困難時期最後一年,慘著哩,三四月份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糧食,吃草根、草葉、樹根、樹皮,樹剝了皮白森森的,就像沒穿衣服的女人。地上長出來啥吃啥,就像家家都支著藥罐熬藥,村子飄蕩著閉氣的中藥味。浮腫的,中毒的,上弔的,跳渠的,前面走著個人,栽倒就死了,斷了頓,男人三四天就死了,女從比男人能多活三四天……人跑開了,往山裡跑,口外跑,我三個叔叔就是那年跑了,二叔和小叔兩個上了新疆,後來跟著部隊燒荒,落在了建設兵團,三叔在西安城裡打零工,最後落在了西安,就我爹守了下來,我爹是長子么。」
我說:「人家投資商就看上那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