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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艮為例 7

以張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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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表還不到四點鐘,就說:「吹吹風醒醒酒再回。」
「我哪有時間管他,他睡醒了自個會回去,這陣我得趕回去,這麼多領導來一趟不容易,哪裡找這樣的機會。」張艮說完掛了線,放聲大笑,我和劉大偉也放聲大笑。
劉大偉瞪大眼睛盯著我說:「這是真的?你他媽的讓我當這樣的幫凶,你這種人以後不能交了。」說著又端起那杯酒遞過來,「喝了,這杯酒是斷交酒。」
我們把大杯子撤了,換了小杯。
點了根煙,他說:「這人到底是咋著你們了,你說避難啥意思?」
劉大偉說:「嘖嘖嘖,你竟然心跳沒加速,臉也不紅。」
掛斷電話,張艮咯咯地笑著說:「難為大麻子了,陪著那麼多大領導還得惦記我這個平頭老百姓。」
「殺不死的戲子,考不死的學生,博士更難了。」張艮說,「你要真要研究『三農』,我得找個時間跟你好好說說,你們這樣的人說話領導能聽得進去哩,今天不行了,這酒燒頭。」
「我考博研究方向就是『三農』問題。」
話問出來了,我才發現這是一個愚蠢的問話。為了迎接這次視察調研,鎮上選點布置忙活了三天,核桃村是重點,布置的時候縣長親自下來指導,標語刷滿了牆壁。除了傻子,連娃娃都知道要來大領導,有人還問我是中央哪個領導要來?
我說:「你還是再找兩個人來吧,我還要開車。」
「東山水庫遠,回去費事。」
劉大偉說:「核桃村有幾個張良?」
劉大偉說:「就這老漢,不用你我都能把他灌趴下了。」
出了陳村,張艮問:「你是研究生,這麼有學問的人該好好研究研究我們。」
過了一會兒,張艮掏出手機,說:「我得再讓他頭疼頭疼。」說著就給鎮長打電話,說:「鎮長,你過來吧,助理酒量不行,找的朋友也不行,沒把我灌醉倒讓我全給灌趴下了。」
我笑笑說:「現實教會了我沉默。」
「核桃村的張良?您在我們張庄您可是大名人。」劉大偉抓住張艮的手搖著,「您可把張庄人害苦了。」
我說:「我開車。」
張艮說:「有啥兜的,這地方我比你熟,打兔子,捕鳥,套狐狸,這水庫就是我和你們這麼大年紀時修的。」
出了東山水庫,上了三環路,兩邊是碧綠的稻田,張艮趴在窗口說:「三環路修成三年了,你看看才跑著幾輛車?說超前意識,我就看不出這意識超前在哪兒?十二車道,兩邊各一百米寬林帶,毀了多少好田?這都是噸糧田,畝產全國都有名,農業部專家都說這麼好的田全國都不多哩。你說二環車堵得不行了再修三環不行?現在修路都是機械化,幾十公里半年一年還不修成?從開始修到現在五年時間了,佔了的地能打多少糧?就九-九-藏-書說修吧,那條老路往寬里拓拓不行?路么就是跑車的,彎一點能繞多少路?就是裁彎取直也比開條新路容易吧,偏就要開條新路,新路修了,你把老路毀了整成田也行,可老路照樣跑,唉!」
他真的失蹤了,他能失蹤多久呢……
沿著水庫大堤走了走,張艮說:「咱們回吧,不打擾劉幹部了,這陣回去也就晚上了。」
「你個大卵泡要保證把他給我安全地送回來。」
我說:「沒事,回核桃村,有警察的地段少。」
「為了一天的視察調研,你們布置了三天,村容死角都整治了,就像搭戲台一樣,戲台搭好了,就等著唱戲,咋看咋像演戲啊。村哄鄉,鄉哄縣,一直哄到國務院,人們說啥有啥,這話實實的。我算是明白了,為啥古代皇帝要微服私訪,《康熙微服私訪》看過吧。不過領導來也給我們帶來好處,村路上那幾個大坑我們走了多少年沒人管,這回全都補平了。」張艮頭一扭盯著我,「你們研究沒研究過今天要把我看管起來?」
劉大偉說:「喝著看,人多的是,這裏幾十號人,喝酒的多的是,招呼一聲,一桌隨便。我專門開了一門新業務,免費給領導代酒的,個個都是公斤級的。」
「千萬別讓喝夾(半醉不醉)了,張良喝夾了難纏,不好控制,要讓他跑回來肯定攪個亂三分。」
張艮說:「上戶口時那傢伙手懶,少點了一點,大家都還是叫我張良,只有助理叫我張艮,艮這個字認得的人不多。」
劉大偉說:「落個屁,我爹貪心,一下子建了兩個,貸款十萬,汶川大地震,倆大棚倒了幾十米,這下好了,要修補和重建差不多。我爹跟您年齡差不多,現在還得出去打工。我是學水利規劃設計的,現在成了酒店的大堂經理,一天迎來送往的,不是這爛事糾纏,我干這個?可是家裡貸款十萬,銀行隔三岔五上門討債,封房佔地的鬧騰,只能上班掙錢還人家。」
酒足飯飽,劉大偉說:「我帶你們到水庫上去兜兜風吧。」
事真湊巧,第二天我接到錄取通知書,便去了大學。一周后我回到拐子鎮,鎮長說現在抓得嚴,我做東搞一場,小範圍的給你送個行,在拐子鎮你也把力出了。我說把老張也叫來吧。鎮長說大卵泡玩失蹤哩,已經一周了,不然我要跟他喝一個晚上哩。借上廁所我給張艮打電話,張艮關機。鎮長興緻很高,酒一開喝,首先打關,特別貪酒,平時給他代酒的也不讓代。酒過三巡,我才搞明白鎮長已經調到市直部門任處長去了。鎮長說:「博士,你看我臉上每顆麻子窩是不是都泛著光亮?」我笑了,說:「祝賀,祝賀。」鎮長說:「是該祝賀,解放了呀,我解放了,離開了,輕鬆了九九藏書。」說著端起一杯酒,「還真想張良這個老東西,來咱們為他喝一杯。」
我想到鎮長也曾用「人心隔肚皮」說過張艮。
劉大偉說:「無賴就是這麼煉成的。」
一個人點兩個菜,點好后,菜還沒上,酒先打開了,空腹喝酒更容易醉。好事成雙,碰了兩杯之後,我和劉大偉圍著張艮一人一杯敬著,敬過三杯,張艮的臉就紅了。當我再次端起酒杯要敬時,張艮說:「大麻子給你過招了,喝猛酒把我灌醉,他這一天就消停了,是不是?」
張艮擺擺手說:「官場上前赴後繼,競爭激烈,有這麼個機會不容易,我不會害你的。我要走,你攔得住我?還跟你到這東山上來?我外甥也是個名牌大學畢業,考這考那的,幾年了就是考不上,找不上工作,在商場賣電器,一天馬不停蹄地跑,晚上半夜半夜的看書,頭髮一股一股掉,我說別考了,可他不甘心么。」
我說:「正論證呢。」
「那就是您了。」
劉大偉說:「老張,吃菜,酒咱們不喝了。」
「別輕視他,他腦子好使。」
「得月樓」歐式建築風格,懸空在水庫上面,青木環廊,玉石曲橋,看上去檔次就不低。走進內里,果然裝潢高雅,陳設奢侈,金碧輝煌。看到掛著四星級酒店的牌子,我知道這地方消費不低,扯了劉大偉一把說:「宰大款啊。」
劉大偉一拍桌子說:「可不是,張庄那片高級溫棚沒辦法了,這次也征了,所有的大棚全拆,過兩天就有人攛掇著上訪,弄得人心惶惶,兵荒馬亂的。」
「是你讓他跟我較勁,咋是我跟他較勁?」
「他醉得呼呼大睡哩,口水流了一桌子。」
「就我一個。」
陳村還是典型意義上的農村,一派田園風光,張艮說:「占咱們核桃村的時候,起初選的是南雲鎮陳村,給陳村的老村長頂住了,老村長外號老半吊子,那是個人才,頂得很硬,村子上人也齊心協力,不過南雲鎮也挺的力大,結果上面生氣了,重新調整規劃,陳村挺住了,咱核桃村沒挺住。一個人的力量有時候會很大的。人家陳村現在是國家新農村典型示範村。」
「今兒領導興緻很高,情緒很好,有幾個項目基本明確,晚上還要在鎮上吃農家特色,咋也到了九點多了。」
「研究你們?」
張艮說:「三個人兩瓶酒,喝了三小時,能多到哪兒去?你咋不信人?我說不會害你就不會害你的。」
鎮長說:「喝上了沒?」
「接電話怎麼不避他,做事這麼不縝密,這麼會出大事的。」
張艮搖搖頭說:「你啊越來越不實在了,以後就是另一個大麻子。」
劉大偉擂了我一拳,「虧你們能想這損招來,遊山玩水,好喝好吃,這叫逼上東山。」
「算了,算了,由不得他。」九九藏書張艮抓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說,「我就那麼沒覺悟?衝到大領導隊伍中像古代那些攔轎喊冤?那我還用一大早跑到省政府去?在村口等著不就行了?那麼大的村子,你們選下的哪個點藏不住個我?人心隔肚皮啊,我跟他多少年關係了,他從部隊上回來一到鎮上工作我們就熟了,在我家吃我家睡的,到現在弄得跟仇人一樣。」
「我躲出去接了,誰知他尾隨在後面聽到了。」
張艮說:「三環都沒跑幾輛車修四環?這也是科學發展觀?」
掛斷電話,我笑了,張艮給我乍了個大拇指說:「這謊話說得順溜,研究生么,腦子就是好用,口才也好,一點疙瘩都不綰,你已經入道了。」
張艮一臉詫異地說:「我在核桃村把你們張庄人害苦了,我有那麼大本事。」
過了幾天,離開拐子鎮我又打張艮電話,張艮依然關機。
劉大偉說:「喝了,車我給你找代駕。」
我不知如何跟他說,張艮又說:「大麻子讓你纏住我,怕我回去攔視察調研的領導上訪告狀壞了他的好事吧。」
劉大偉說:「你不是說代表鎮上請客么?」
「不說了,改天我好好請你喝酒,讓助理接電話。」
我說:「我沒喝多,是他聽到你的電話了,跟你開玩笑哩。」
張艮說:「嚴禁酒後駕車,你找個人讓來開上吧,記著一輩子別干犯法的事。」
張艮說:「我喝不了猛酒,咱們慢慢喝罷,我知道你的難處,鎮長在撲副區長的位置,鎮長一走,副鎮長升鎮長,你就能成副鎮長……」
「那算了,他是個秀才,一肚子文章,你跟他較啥勁。」
張艮眼睛綳得銅鈴大,劉大偉說:「記得那年建設高標準溫棚么,在核桃村您頂住了沒建成,挪到我們張庄,可不是把我們張庄給害苦了。」
張艮說:「這我也知道,可相當一部分土地是他拿土地招商引資被占的,你看南雲鎮,人家土地基本沒被征走,因為鎮領導扛得硬。」又說,「不過南雲鎮的領導也升不起來。」
張艮說:「酒還是要喝,慢慢地品著喝。」
張艮咯咯一笑說:「大麻子老說我是釘子戶,我張良這顆釘子現在是釘進了大麻子腦袋裡,我一動彈大麻子就頭疼。」
我強顏歡笑說:「這回沒有,」又跟了一句,「真的。」
手機又響起來了,是鎮長,張艮著看我,我不好意思躲出去接,接了。
我說:「其實他也難哩,現在征地沒商量,這工程那工程的到了鎮這一級就是任務,只有落實執行推動。」
我忙說:「老張,我可沒這樣的打算。」
他的話我無法對答。
劉大偉嘿嘿一笑說:「可別小看自己,來這裏消費的鄉鎮領導很多,個個出手都很大方,一桌几千上萬,眼都不眨一下。」
我說:「臉厚,膽大read•99csw•com,口氣正。」
張艮點了根煙又說:「聽說又要修四環路了?」
劉大偉說:「我讓小朱開車送你們回去。」
張艮端起酒杯「滋」地咂了一口說:「要說大麻子這人能幹,有魄力,當過兵,有那麼股子勁,每年農田水利建設,他就吃住在我家,跟我比賽著挖渠,一人一天五十米,那活幹得得勁,工作推動得力,我當村長那些年,他是副鎮長,我們合得多好,唉,當了鎮長這幾年變了,鎮上的土地基本都是從他手裡弄走的。」
我一怔,立刻說:「不是。」
張艮上衛生間的空隙,我對劉大偉說:「叫你再找兩個能喝的,人呢?」
我說:「正喝著。」
路旁有一個擎天柱廣告牌,上寫: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張艮說:「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這標語說得就像毛主席語錄,可只是標語么,做的時候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你來拐子鎮幾年了?主要工作是啥?做思想工作,東家進西家出的,不說別人,就我,你給我做了多少次工作?為啥做工作?不就是為了土地么。國家說自願,可誰讓你自願?我就想留點地自己務勞,就成了對抗政府,我想找個領導說叨說叨想法,成了上訪告狀,杞人,刁民,攪屎棍,老鼠屎,上訪戶,釘子戶,哪個帽子沒往我頭上扣過?『以張艮為例』,我都成了典型了。說我沒覺悟?我倒是為了多啃幾個錢噻。說是給你做思想工作?那是做思想工作?是硬往下拿你。征宅基地我不會同意的,我看報看電視,這絕對不是中央的意思,中央說過不要農村不要農民么?這脈我把住著哩,強征我就上訪。」
劉大偉說:「沉默得久了就是弱智。」
「明白,明白。」
我的手機又響起來,是鎮長,「是不是趴下起不來了?讓你找幾個能喝的,太大意了。」
劉大偉盯著張艮半晌,對我說:「你不是給我介紹他是張艮么?」
劉大偉說:「我做人的原則你是知道的,不做不明不白的事,更不做為虎作倀的事。」
「那還不是把我看管起來?」
我說:「等我啥時給你細說。」
劉大偉說:「那咱們就來猛的,快刀斬亂麻。」
張艮一拍腦袋,說:「兒子算計老子么,自古而然啊。」
我說:「沒有研究過把你看管起來,但鎮長說我跟你還能說得來,要我今天到你家找你促膝談心,給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只要今天一天你不出門,我就算完成任務。」
我笑笑說:「你他媽搞水利,腦子在這方面發揮作用了。」
張艮說:「你別這樣,他也是沒辦法,現在一把手天大,在人家屋檐下討飯吃哩么。」
劉大偉「哈」了一聲說:「我明白了,你這個狗東西內心這麼陰暗,讓我為虎作倀……」
我給了他一拳,他說:「要不然https://read•99csw.com能讓我掌管這酒店?」
「明白,明白。」
「有啥情況隨時報告。」
張艮說:「蛇鑽的窟窿蛇知道,農民的日子只有農民最清楚,你說種地的賬,幹部還能算過農民?」
劉大偉說:「現在建設得跟那時候大不一樣了。」
張艮說:「助理,你說這上面的決策吧有些決策確實好,可有些決策我咋覺得就像娃娃耍過家家。就說土棚改造吧,一個棚補貼六七萬的改造,那次要改造了,建工業園區不還得拆,才種了三年都不到,六七萬不打了水漂,拆不下去,又給補助,錢就這麼白花掉了,誰也沒得到好處。」
我說:「你別逞能,他能喝著哩,喝慢酒二斤也不醉。」
張艮長吁一口氣說:「你別騙我了,大麻子一路上電話遙控著你,給你支招哩。」
張艮說:「有啥不一樣的,不就是建了些亭子、橋、樓房啥的,那時間水面上全是鳥,扔個石頭過去,鳥飛起來像雲一樣,水裡的魚跳起來在空中翻跟頭,我們用杆子掫個兜筐等魚往裡跳,山上有野豬,狐狸,兔子就多得沒數,還能見到狼、土豹子,現在能看到這景兒?水都臭乎乎的,倒是塑料袋子滿天飛得跟鳥一樣。」
劉大偉倒了一口杯酒,說:「喝了!」
「我只是個鎮長助理,你當我是縣長助理、市長助理、省長助理啊。」
劉大偉說:「領導一來,我們的代酒員就跟著領導,成為領導的下屬,有一回兩邊都是我們的代酒員,兩個傢伙斗酒,兩個領導在給倒酒,都是不小的領導,嘿,其樂融融。」
張艮說:「我做啥了害人不淺?」
我說:「好了,好了,我自罰一杯。」
劉大偉說:「酒也是水呀,水利萬物而不爭,我給你說官越大越怕死,官場就是江湖,有些酒不喝不行,這行業火著哩,能拉動消費,你想多喝掉一瓶,那就是一瓶酒的百分之四十的利潤。」
張艮嘿嘿一笑,說:「咋能說害苦了,你們便宜佔大了,國家七萬補助全落下了。」
我說:「許多項目都是圍繞著國家投資重點規劃設計出來的,沒項目國家不投資么。」
我說:「你知道今天有大領導去調研?」
「應該說是『三農』。」
送張艮回家后我也就回去了,一直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鎮長才打來電話,說我喝醉睡著了,渴醒了,張艮咋樣了?我說睡著了。鎮長說那你也快回家睡吧。
他把手機摁在免提上,就聽鎮長說:「你個大卵泡,真是害人不淺,這麼多大領導我忙都忙不過來,你還添亂?」
劉大偉這傢伙就這樣,嘴巴像刀子一樣鋒利,只要你招惹,定然占不到便宜,他有一句名言:庖丁解牛用刀,我解牛用嘴。
我說:「對方就允許代酒?」
劉大偉斟滿一杯酒說:「來,我敬您,您隨意,我幹了。」張艮也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