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越走越遠

越走越遠

翁馬擱了電話跟老婆說,有個人要來,你準備個茶杯。老婆問是誰。翁馬說,我也不知道是誰。老婆道,神經病。拿了個茶杯去洗。翁馬也不知道打電話的那個人是在哪裡打的電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夠到門上,正思忖著,門鈴就響了,翁馬想,動作倒快,像是在我家樓下打的電話哦。
父親字條上的那個姓名就是這個倪陳。父親去世以後,翁馬也曾想替父親完成心愿,去過地址上的那個地方。但是那個家,那條街,連同那個地方都沒有了,拆了,建成了一個全新的什麼地方,誰都不認得誰。尋找倪陳的線頭一下子就斷了,後來翁馬也就算了,覺得自己至少也算是盡過心了。
翁馬說,我也不說話了,我不知道說什麼,我把父親的字條帶來了,你們自己看吧。遂將父親留下的那張字條拿了出來,大家上前一看,上面倒是有一個人的名字和地址,但卻不是倪陳,也不是何雲美,不是小匡,不是老翁自己,是一個誰都不認得的人。大家指著翁馬說,你看看,你也太粗心了,把字條都搞錯了。
那小小匡卻不買賬,他既不買倪陳的賬,也不買何雲美的賬,堅持說賒老翁賬的人,是他的父親小匡。父親賒了老翁的賬以後,還一直說,會還的,會還的,那不就說明了他沒有還嗎?何雲美說,小匡也許說的是另一件事,也許賒的不是《書林清問》,而是另一本書呢。小小匡說,那你能證明你賒的就是那本線裝書《書林清問》嗎?手朝何雲美一伸,道,你拿得出《書林清問》嗎?何雲美也不客氣,也將手朝小小匡一伸,反問說,你拿得出?小小匡兩手一攤,說,我拿得出就不用跟你在這裏費口舌了。
翁馬說,你知道我會來吧。那80后倪輝笑道,我哪裡知道你會來,這個《長亭古道》里東西很多的,雖然它是一本早已經停刊的刊物,但許多人還都在裡邊呢。翁馬想,這倒也是,我父親在裡邊,你爺爺也在裡邊,這何雲美,小匡,小小匡,都在裡邊,現在連我也跑到裡邊去了。
何雲美終於愣住了,臉也紅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說《書林清問》嗎?然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要是真在我這兒,就好了。見翁馬頓覺失落,又趕緊說道,那本書,當時大家都想要的。翁馬說,哦,結果被倪陳先生買走了。何雲美立刻否認說,不可能,他也沒有買走。翁馬說,那它在哪裡呢,是誰買走的呢?何雲美說,反正不是倪陳。話又繞了回去,翁馬算是服了他,他才不要和他頂個什麼真,說道,你一定不承認是倪陳先生的事情,那就算是你的事情,就算是你賒了我父親的書,現在我找到你了,也不用你還錢了,這事情也算有個了結了,我會告慰父親,讓他安心。何雲美卻不依,說,聽你的口氣,十分不情願,什麼叫就算,說得這麼勉強,好像是我強迫你認同似的,那不行。翁馬說,那要怎樣才行?何雲美說,當然要有證據才行。
翁馬正欲再次放棄尋找,但是網上提供的內容卻讓他又有了繼續下去的信心,因為《長亭古道》雖然停刊,但刊號並沒有吊銷,而是由城市建設委員會接手,改成了另一本刊物,叫作《今日我城》。
倪輝不急不忙地說道,翁先生,我們這個家,你也看得出來,別說線裝書,連現在的新書也很少。翁馬說,你爺爺在的時候,家裡書多嗎?倪輝說,我爺爺在的時候,確實喜歡買書,而且他只買線裝書,所以,他的這篇文章肯定是真實的,但是我爺爺還有一個習慣,買了線裝書,過幾天就會送人,只要哪個說一聲,哇,這是本好書,他就送給人家了。翁馬說,原來是這樣。倪輝說,至於我爺爺在你父親店裡賒的那本《書林清問》算不算是好書,是不是也送給誰了,到底是送給了什麼人,我們一概不知道,反正家裡肯定沒有。
九*九*藏*書老翁年輕的時候開了一家古舊書店,開始只是迫於生計,也只當權宜之計,結果沒想到一做就做了一輩子,而且真是愛上了這一行,其樂無窮。所以老翁希望兒子也能喜歡上這一行,從兒子小的時候,他就有意識地讓兒子多接觸古書舊書,比如聽說哪裡有貨要出,老翁跟對方聯繫好后,自己不去取貨,而是指派兒子去,兒子呢,也不反對,父親指到哪裡,他也能做到哪裡,但是他心不在此,只是表面應付而已,一直到他考大學的前夕,父親仍然在指派他,讓他填報圖書館專業,但父親的這最後一次指派,翁馬沒有服從,他填報了另一個專業,商業管理,從此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這對老翁的打擊很大,他從此常常坐在店裡長嘆,說,我一輩子的心血,就沒人要了啊。
翁馬說,證據我有啊,就是我父親留下的那個字條,上面寫著倪陳和他的地址呢。何雲美說,那才不是證據,小翁,你等著,我會把證據找出來給你的。
其實翁家父子還都算跟一個「商」字有點聯繫的,只是這兩個與「商」有關的工作性質卻相去甚遠。從前父親基本上不用出門,自會有人上門來,買舊書的和賣舊書的都會來找他,偶爾知道有重要的重大的來路,他才會出門前去看貨,尤其到後來,他的小店名氣越做越大,有時老翁出門前往,甚至會有車來接他去。更多的時間,父親就坐在店裡,坐等生活。
翁馬似乎見過這個名字,但記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的,他讀了倪陳的舊文,才知道了,這是一位專寫往事的老作家。倪陳的文章寫了一個故事,好多年前,他在某某街上一家很小的舊書店裡,看中了一本線裝書,是《書林清問》,當時身邊恰好沒帶夠錢,便試著與店主商量,要賒這本線裝書,保證過一兩天就送錢來。他原以為自己與店主素不相識,店主是不會同意的。不料店主非常爽快,一口答應。雖然店主並不要倪陳的欠條,但倪陳還是堅持寫了一張字條,硬交給店主收下,才拿走了那本線裝書。倪陳在文章中說,雖然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他還記得那家舊書店的名字,叫作匯弘書店,唯一遺憾的是,他忘記了那位店主的名字,也許他當時根本就沒有問人家姓什麼叫什麼,也許是問過的,但是年代久遠忘記了,但這件事情連同那店主的長相,許多年來,時不時地浮現在他眼前,他甚至記得那店主長著一張團團圓圓的臉,很和善,真是個一團和氣的好人。
翁馬聽了后,頓了頓,問道,你那字條呢?80后倪輝說,這些年搬了許多次家,字條弄丟了,別說一張小字條了,連家裡的戶口本,我爸我媽的結婚證都丟過。
翁馬出差回來后,先上網查了一下這本刊物,才發現它早已經停刊了,這一點也沒出乎翁馬的意料,像這樣純粹的地方文化刊物,肯定都是賠本買賣,最後沒人肯賠了,就停刊了。
翁馬本來可以照著《今日我城》在網上留的電話直接打過去,但拿起電話卻又放下了,他覺得自己的這件事情,電話里似乎說不清,或者說,似乎不太適合在電話里說,於是他就按圖索驥找上門去了。
翁馬以為是個溫文爾雅的老太太,見面了一看,才知道是個老頭,且五大三粗,既和這個名字不符,也和他印象中的老文人相去甚遠。何雲美只聽翁馬說了個開頭,臉色立刻就變了,翁馬也不知怎麼回事,覺得說不下去,就停了下來,等何雲美髮話。果然何雲美毫不客氣地說,你老頭子記錯了。翁馬不明白,說,記錯了?什麼意思?何雲美說,其實,是我在你老頭子店裡賒了那本線裝書,是我沒有還錢。翁馬驚訝地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何雲美又搶著說,不過你別以為我是個賴子,不是我不還錢,是我這個人忘性大,你家老頭子明明知道,他也九_九_藏_書不提醒我,下回見到我也不向我要,這不能怪我吧!翁馬哭笑不得,說,何先生,我是來找倪陳先生的。何雲美卻不依,說,你連誰是誰、誰做了什麼、誰沒有做什麼都沒搞清,你找的個什麼東西?翁馬說,並不是我要找倪陳,是我父親的一個心愿,好多年也沒有替他了卻。何雲美說,你有可能搞錯了他的心愿,他一定是說我賒了他的書沒還錢。翁馬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有我父親的字條為證,我父親的字條上寫得清清楚楚,是倪陳,何況,又有倪陳先生的文章為證。何雲美不稀罕地「切」了一聲,說,文章雖然是白紙黑字,事實卻不是白紙黑字,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賒過老翁的書?就算他真的賒過,他也並沒有寫他還沒還錢,也許他還了呢?要是他沒有還,他應該會寫出來的,那樣文章才更好看呢,他是個會寫文章的人,這麼精彩的內容他肯定會寫出來的,他沒有寫,就說明他已經還了錢,而沒有還錢的人,是我,你說是不是?
80后倪輝又笑了笑說,其實我這裏也有一張字條,是我爺爺留下的,我爺爺臨終前也向我交代過一件事情,爺爺有一位朋友,年輕時性情相投,十分要好,卻始終不知道這朋友是幹什麼工作的,後來他們有了個約定,如果兩人都能活到七十歲,那朋友就告訴我爺爺自己的真實身份。結果他去了台灣,一去就是幾十年,一直到爺爺活了七十歲,也沒能見上面,甚至都沒能聯繫上。這成了爺爺臨終前最大的遺憾,爺爺將那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寫在紙條上,留了下來。爺爺走了多年後,那人回大陸來了,找到我家,向我家人兌現了當年對我爺爺的承諾,說明了自己的身份。爺爺的心愿總算了卻了,最後我把爺爺寫的字條拿了出來,那老人接了去一看,說,我的姓名和年齡都是錯的,他寫的不是我吧。又說,誰知道呢?也許他這上面寫的才是我,而我知道的我才不是我呢。結果我們大家都跟著他笑了起來。
翁馬見這兩人頂真,勸他們說,要不這樣吧,就算我父親有三本《書林清問》,你們一人賒了一本去,倪陳先生也賒了一本,這不就擺平了?
翁馬回家往沙發上一坐,他的姿勢他老婆就能看出些問題,問他說,你怎麼了,今天工作不順利?翁馬懶得多說,搖了搖頭,電話鈴就響了,老婆去接了,是找翁馬的,翁馬過去一聽,那人說,你是老翁的兒子小翁吧?翁馬說,我是翁馬,你是誰?那人不說自己是誰,只說,我聽說你在找那個向老翁賒《書林清問》的人,你不能聽信別人的誤導,那個人是誰,我知道。翁馬說,你是誰我還不知道呢。那人說,我去見你,見了你就知道我是誰了。翁馬說,那也不一定,誰搞得清楚你們這些事。他不想要這個人到他家裡來,有一個何雲美已經夠煩人了,他不想再來一個。那人見翁馬不答覆,改口道,如果去你家不方便,那我明天到你單位找你。翁馬一聽,頭皮都發了麻,他單位那些麻利忙碌的年輕同事,要是見到何雲美之類的人物,小姐們恐怕都要暈過去了。所以趕緊說,方便的,方便的。那人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這就去。翁馬再想問一下你在哪裡,大概什麼時候到,那邊已經性急地掛了電話。
翁馬想了想,說,我只是按照父親的希望找這個倪陳倪先生,以前一直沒有頭緒,現在終於有了線索。何雲美說,線索?什麼線索?就是這個倪陳寫的文章?翁馬趕緊切入主題,說,何先生,您認得這位倪先生吧?何雲美賭氣說,我幹什麼要認得他!翁馬說,您再想想,倪陳那篇回憶賒書的文章,發表在《長亭古道》上,您一直就是《長亭古道》的熱心讀者——何雲美打斷他道,正因為我是熱心讀者,我才會發現問題嘛,我才知道編輯只會編文章,編不了事實九_九_藏_書的嘛。翁馬說,您是說,這篇文章中有差錯?何雲美道,何止是有差錯,那是大錯特錯,《書林清問》明明是我向老翁賒的,他硬扯到自己頭上去。
倪輝這麼說了,翁馬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停了停,才說,其實,我也就是看到了那篇文章,試著找一找,當初你爺爺說是打過欠條,但是我父親並沒有把欠條交給我,也許你爺爺早就把書錢還了,是我父親記錯了。倪輝卻說,既然你父親臨終前還記著這件事,就說明我爺爺可能沒還錢。這樣吧,我們折算一下現金,我現在就還給你,事情就結束了。翁馬還沒來得及解釋自己不是來要錢的,那兩個人已經跳了起來,嚷道,你不能拿他的錢,那書不是他賒走的。
何雲美呵呵地笑了笑,小小匡道,字條丟了,腦子總算還沒有丟,事情還記得哦。80后倪輝道,腦子也不一定沒丟哦。小小匡道,要是腦子也丟了,你怎麼說得出這件事情?80后倪輝道,你怎麼知道我說的這樁事情就是原來的那樁事情呢?小小匡說,那倒也是。
現在翁馬卻從這本《陳年舊事》的小刊上忽然看到了倪陳的名字,甚至還看到了這樁事情,那根斷了的線頭似乎又出來了。倪陳的文章是從一本叫作《長亭古道》的雜誌上摘下來的,翁馬至少可以找到這個雜誌社去問一問,雜誌上既然發表了作者的文章,那麼必定會和作者有交往,即使不見面,也應該有電話或書信往來,即使沒有電話書信往來,也至少有個郵寄地址吧,否則刊登他文章的雜誌和稿酬往哪裡寄呢?
《陳年舊事》刊登的內容大致有兩部分,一部分是作者撰寫的短小的舊事,另一部分是從過去的一些舊書舊雜誌上摘登的短小的舊文,翁馬隨手拿了一本翻翻,小刊很薄,開本也小,沒有封面,第一頁直接就是目錄,翁馬隨意地看了一下,就看到一篇舊文章,是從一本舊雜誌上摘錄下來的,是一箇舊人寫的,這箇舊人的名字叫作倪陳。
而翁馬的工作卻是天南海北到處跑,有一次出差,他住進一家連鎖酒店,酒店叫作吳門書香,翁馬是在網上預訂的,因為看中了這個名字,結果到那裡一看,果然很講究書香氣,每個房間里,都有一格書櫃,除了擺置一些書籍,還置放了幾本酒店自辦的小內刊,刊名叫《陳年舊事》。
接待翁馬的是一位年輕人,翁馬一看他的模樣,心裏就有點犯難,跟一個80後去談這麼一件事情,翁馬還真不知怎麼開口,因為話頭離得很遠,心思一走到話題的那一頭,就有一種時空相錯的隔離感,一個朝氣蓬勃茁壯成長的80后,會有耐心聽一個從前的長長的卻又很平淡的故事嗎?翁馬只好先看了看這個辦公室,說,就你一個人?80后笑了笑,說,我們有六個人,今天正好編輯部有活動都出去了,我留下來看門的,為防有人來,就正好防到了你。翁馬也笑了笑,說,我說呢,怎麼才一個人辦公。又說不下去了,停下來。那80后倒不著急,笑眯眯地給他泡上一杯茶,說,請坐。
在翁馬看來,這個故事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或者大肆宣揚的地方,只是淡淡的一件小事、舊事,小匡卻激動來激動去折騰個不停,翁馬當時曾想,真是人各有志、人各有愛啊。
那兩個人一聽,急得跳了起來,異口同聲道,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翁馬說,有什麼不可以?又不是你們的書,是我父親的書,該我說了算。那兩人道,你說了不算的,不可能有三本《書林清問》,總共只有一本,是孤本,獨一無二的。翁馬道,既然知道是孤本,怎麼會給三個人都賒了去呢?
翁馬抓住這個線頭,果然有效,文聯幾個熱心的同志一湊,回憶往事,翁馬才知道,《長亭古道》的老主編和一些老編輯早已去世,大家從還活著的與之有關的人群中去搜索,群策群力,終於九九藏書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叫何雲美,並不是《長亭古道》的編輯,而是一個熱心的讀者。
小小匡一急之下,抓了翁馬家的電話就往外打,嘰里咕嚕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話,但電話那邊的人分明不贊同他的意思,小小匡更急了,額頭上汗都冒了出來。何雲美陰陽怪氣道,抓了別人家的電話,像自己家的。小小匡朝他看了看,繼續打。何雲美又說,明明自己有手機。小小匡捂住話筒,指了指說,座機是市話,打手機什麼代價?
對於這些淘舊書舊雜誌的人,翁馬也曾關注過他們的一些動向,因為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淘舊書有這麼大的興趣,有一次他就問過一個人,這個人姓匡,也是一位老者,和老翁差不多年紀,但老翁卻喊他小匡。他跟老翁開玩笑說,你就怕我的筐里裝得太多,你氣不平啊。他總是帶個布袋子,淘到了舊書舊刊,就小心地裝進去,袋子確實不大,他每次淘得也不多,叫小匡還真是叫對了。那一天小匡從老翁手裡接過一本已經很破舊的《長亭古道》,喜滋滋地翻開來,翻到其中一頁,遞到翁馬面前,說,你看,就是它。翁馬接過去粗粗看了一下,寫的是一樁往事,這作者年輕時喜愛畫畫,常去小橋頭顧老師家學習,顧老師傾心相教,後來顧老師搬走了。多年後,他的畫和顧老師的畫同時出現在賣方市場,結果買家買走了他的畫,顧老師的畫卻始終無人問津,顧老師羞愧而去。許多年來,這件事情一直折磨著作者,他多方尋找顧老師卻一直未能找到,等等等等。翁馬起先以為這事情跟小匡有關係,後來問了小匡,才知道,並沒有什麼關係,那個小匡,並不認得這個作者,也不認得另一位主人公顧老師,只是聽說作者寫了這件事情登在雜誌上,小匡輾轉地找到作者,問是登在哪本刊物上,那作者年紀已經很老,記不清了,胡亂地說出了好幾個刊物,結果都不對,最後小匡動腦筋想了想,覺得可能是登在《長亭古道》上的,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到老翁店裡來了。
何雲美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隨即又神情堅定起來,說,你跟我走一趟,到那兒你就知道了。帶著翁馬到了他家的另一個住處,在一箇舊式小區的二樓,一個小套。翁馬估計這是何雲美家從前的舊宅,後來改善了住房條件,老宅子也沒有賣掉,想必是何雲美存書的地方。翁馬的猜測沒有錯,打開門一看,連小小的客廳里也擺滿了舊式的書櫥,這些書櫥都是自己打造的,質量粗糙,但是容量很大,從地板一直豎到天花板,真是頂天立地,不只四面沿牆擺滿,屋子中央也整齊劃一地列著一排排的書架。翁馬說,喲,像圖書館啦。何雲美說,多是多啦,不過多不過你家老頭子。翁馬說,那不一樣,我父親是開書店的,你這是私人藏書。說得何雲美高興起來,在書櫥書櫃間穿來行去,兩根手指點著書,一本一本地劃過來。翁馬以為何雲美是帶他來找《書林清問》的,不由問道,這麼多書,您記得放在哪裡了嗎?
翁馬趕緊朝這兩個人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我不找了,你們走吧。這兩個人卻急了,又不願意走,又指責他不能完成父親的心愿,又批評他不能堅持到底。翁馬也急了,生氣地說,我要找的人是倪陳,不是你們。結果兩個人同時說,我們認得倪陳,我們可以帶你去找。
到得倪陳家,出來的當然不是倪陳,倪陳早已作古,是倪陳的孫子倪輝。翁馬上前仔細一看,竟然就是《今日我城》雜誌社的那個80后,倪輝看到他們,也不意外,說,又來了,坐吧。
翁馬揣著那張搞錯了的字條,沒有再解釋什麼,也沒有表現出自己的疑惑,就回家去了。
翁馬見何雲美理直氣壯,想必那線裝書就在他手裡,既然如此,他也不要再多費那份心思了,便道,也好,既然《書林清問》在你這裏,九九藏書我就不找倪陳倪先生了。
後來80后又主動問翁馬,是不是要打聽從前在《長亭古道》工作過的人,翁馬說,你知道他們嗎?80后說,知道,這已經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了嘛。就指點翁馬,讓他去市文聯詢問,那本《長亭古道》雜誌,雖然曾經因為經費問題,幾易其主,但早年創刊的時候,是文聯主辦的。
其實翁馬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倪陳寫的舊書店,就是他父親的書店,這篇舊文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情,父親臨終前,給他留下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和地址,父親告訴翁馬,這個人在許多年前買了他一本線裝書,當時是賒的,答應過一兩天就來還錢,但是很多年過去了,父親卻一直沒有等到他。父親留下的就是這個人的姓名和地址,父親跟翁馬說,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如果他來還,就不要收他的錢,如果他一直不來,你就要去找到這個人,一定要找到他,討回賣書錢。翁馬覺得很奇怪,父親不是一個小氣的人,經常有人來買舊書,差幾個錢,父親就不要了,為什麼對這個人欠的這筆小錢這麼計較呢?他忍不住問了父親,父親沒有回答為什麼,只是說,你去討回來。
翁馬從前也曾經聽父親提到過《長亭古道》這本刊物,就是他們所在的城市的一家文化單位所辦,是一本地方文化性質的刊物,父親的舊書店裡,也曾經擺過一些早已經過期的《長亭古道》,雖然不起眼,但也總會有一些同樣不起眼的人來淘它們,滿懷希望而來,淘到了心儀的刊物,歡天喜地而去,對老翁讚不絕口,因為在別人的店裡是淘不到的,只有到了老翁這兒,才可能出現希望。
翁馬的老婆泡了一杯茶出來,才發現來了兩個人,又重新再去泡茶,小小匡卻說,你不用給他泡茶,他不算你家的客人。老婆朝翁馬看看,覺得奇怪,心想翁馬從哪裡弄來這樣的朋友,其實翁馬也在奇怪,但他還是顧了何雲美的面子,畢竟人家都這把年紀了,朝老婆說,他們開玩笑呢,你再泡一杯來吧。
開門一看,卻是兩個人,後面跟著的那個,正是何雲美,前面這個中年人朝翁馬說,小翁,我沒喊他來,他自己硬要跟來的,你不能怪我。翁馬見這人面熟,正要問,何雲美搶上來介紹說,他是小匡的兒子。小匡的兒子搶白他道,不用你介紹,我自己會說。又朝翁馬道,我父親是小匡,我就是小小匡。
老婆正在家裡等他,見到了,跟他說,你瞎忙什麼呢?翁馬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臨終交代過的事情,我見有了點頭緒,就去尋找,結果越找越亂,不找了。老婆笑道,你那樣找不僅越找越亂,還越找越遠。翁馬聽出些意思,朝老婆看了一眼,老婆手裡捧著一本書,正是那本線裝書《書林清問》。老婆說,就放在爸爸的那口舊皮箱里。
翁馬坐下來,硬著頭皮從頭道來,你們的《今日我城》,原來就是《長亭古道》那本刊物吧?80后又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你是來問《長亭古道》的。見翁馬驚訝,80后又說,我雖然來的時間不長,但已經接待過好幾位尋找《長亭古道》的人了,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絮絮叨叨,問長問短,我本來並不清楚《長亭古道》是怎麼回事,被他們問來問去,答不出來,挺難為情的,就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了一點《長亭古道》的事情。翁馬說,我還沒算上年紀吧,你怎麼猜到我也是來打聽《長亭古道》的呢?那80后又笑了笑,說,感覺出來的吧。停頓一下,又說,不是感覺出你年紀老,是感覺出你有這種氣質。說得翁馬倒有點難為情,撓了撓頭說,啊哈,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呢。其實是有人說過的,就是他的父親老翁,只是翁馬並不認同父親的意見。
這就是《長亭古道》這本刊物曾經給翁馬留下的印象,沒想到,現在它的出現,卻給了翁馬一個了卻心愿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