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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黃昏或清晨

生於黃昏或清晨

離開了大哥家,劉言三口人到鄉上的旅館住下。那娘兒倆嫌劉言打呼嚕,便合睡一間,讓劉言單獨睡一間。劉言夜裡聽到鄉下的狗叫,便想起小時候的許多事情,結果就夢見了母親,劉言趕緊問道,娘,老四是屬小龍的吧?母親笑眯眯的,眼睛雪亮,說,生老四的時候,天氣好熱,天都快黑了,還沒生下來,後來就點燈了,也巧了,一點燈,就生了。劉言說,娘,你記錯了吧,我是冬天生的,早晨七八點鐘,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母親搖了搖頭,轉身就走了。劉言急得大喊,娘,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再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生的了。可是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劉言大哭起來,把自己哭醒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裏悠悠的,摸不著底。看看窗外,天已亮了,鄉鎮的街上已經人來人往了。劉言起來到隔壁房間門口聽了聽,那娘兒倆還睡著呢。劉言給老婆發了一個簡訊,自己就出去了。
劉言走出來的時候,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那個人說,劉先生你好,我就是那個警察呀。見劉言不回答,那警察又說,劉先生你忘記我了?我就是鄉下那個叫錢新根的警察,其實我又不是那個叫錢新根的警察。劉言說,你幫我查到出生年月日了嗎?警察說,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我現在不當警察了,不過不是因為我幹得不好,是因為我是個冒名頂替的。劉言說,原來警察也是假的。那警察說,也不能算是假的噢,錢新根是我的堂兄,他從部隊轉業回來,上級安排他當民警,開始他答應了,後來又不想幹了,要出去混,可是放棄警察又太可惜,就讓我去頂替了,我是他的堂弟,長得很像的。劉言說,你被發現了?那警察說,我不是被發現的。我堂兄在外面混不下去,又回來要當警察了,就把我趕走了,我下崗了。劉言說,荒唐。那警察說,不荒唐的,只可惜我沒有來得及替你查到出生年月日,其實我已經快要接近真相了,我已經知道那些存根在哪裡了。劉言說,那些存根就很可靠嗎,也許當初就有人寫錯了呢?那警察說,所以呀,所以說很對不起你,我正在爭取重新當警察,以後如果能夠重新當上,我一定替你尋找證明,我一定查出你的真正的不出一點差錯的出生年月日。劉言說,你不叫錢新根,你叫個什麼呢?那警察說,我叫錢新海,跟我堂兄的名字就只差一個字。劉言聽了,眼前就浮現出那警察的面貌來,心裏有些蒼涼,說,謝謝你,錢新海。說完,他就掛斷了手機。
原來老太太被女兒一氣之下,就進裡屋找證據去了,結果找出來好些證件,有身份證、工作證、醫療證、離休證、老年證、乘車證等,可是這些證件上的名字,居然都不統一。老太太氣得說,怎麼搞的,怎麼搞的,這些人,不像話。那女兒卻勸她媽說,媽,你怎麼怪別人呢?你自己平時就沒注意沒關心嘛,你要是平時就注意就關心了,錯的早就改了嘛。老太太說,改?這麼多不同的字,照哪個改?那女兒嘻嘻一笑,說,照你的改唄。老太太這才把氣生完了,看著劉言按照她的說法將老張的全名改為張簫身,接過那生平介紹,事情才算是辦妥了。
劉言手裡執著那份生平介紹,陷入了僵局,不知該怎麼辦了。那女兒卻在旁邊笑起來,說,咳,這位同志,別愁眉苦臉的,沒什麼為難的,你就按我媽說的寫吧。劉言說,那你沒有意見,你不生氣?那女兒說,咳,我生什麼氣呀,哪來那麼多氣呀!我也就看不慣我媽,樣樣事情都是她正確,我得跟她拗一拗,現在拗也拗過了,至於我爸到底是「聲」還是「身」還是「升」,人都不在了,管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劉言如遇大赦,正要改寫,忽見那老太太又出來了,手裡舉著幾張證件,說,搞不懂了,搞不懂了。
劉言回到單位,把這遭遇說給大家聽,大家聽了,說,劉言你這麼認真幹嗎?人都不在了,搞那麼准,有必要嗎?另一同事說,你追查清楚了想幹什麼呢,告慰老張嗎?又說,你可別告慰錯了,弄巧成拙。劉言想辯解幾句,但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辯解什麼,也不知道該替誰辯解,最後到底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劉言也不再跟他們計較了,上了墳就趕緊到大哥家去。他兄弟四個,只有大哥一家還在農村,倆兄弟到飯桌上,先灑了點酒在地上祭了父母,然後就喝起來。大哥寡言,喝了酒也不說話,劉言代二哥三哥打招呼說,本來他們也是要回來的,因為忙,沒走得成。大哥說,忙呀。劉言又說,不過他們都挺好的,讓大哥放心。大哥跟著說,放心。劉言說一句,大哥就跟著應一句,劉言不說話,大哥也就不作聲,就好像劉言是大哥,而大哥是老四似的。後來大嫂過來給劉言斟酒,說,老四啊,明年是你大哥的整生日,做九不做十,今年就要做了,你跟老二老三說一下。大哥說,咳呀。意思是嫌大嫂多事,但大哥話沒說出口來,劉言也沒聽進耳去,因為劉言心裏被九九藏書「整生日」這說法觸動了一下,說,大哥,你都六十啦。本來他已經把路上那老鄉的事情丟開了,但喝了喝酒,又聽到說大哥六十了,就覺得那歲月的影子還在心裏擱著,一會兒就隱隱地浮上來,一會兒又隱隱地浮上來,忍不住說,大哥,你屬什麼的?大嫂笑道,老四你做官做糊塗啦?你跟你大哥差十二歲,同一個屬相。劉言說,屬小龍?大嫂說,咦,哪裡是小龍,屬大龍的。劉言說,奇了,我一直是屬小龍的呀。大嫂說,噢,也可能你小時候給搞差了吧。見劉言有點蒙,又勸說,老四,沒事的,小時候搞差的人多著呢,我姐的年齡給搞差了五歲呢,不照樣過日子!口氣輕描淡寫。還是大哥知道點兒劉言的心思,說,城裡人講究個年齡,不像鄉下人這樣馬馬虎虎。大嫂有點兒不高興,說,那就算我沒說,老四你該幾歲還幾歲,該屬什麼還屬什麼。大家就沒話了。
兩個人和兩頭豬走了以後,下面輪到的是一樁不養老的事情,一個老娘,兩個兒子,都不肯養老,老大老二各自有新房子,老母親住在舊屋裡,七老八十了,沒有生活來源。警察說,老大出二百,老二出一百。結果兩個兒子均不承認自己是老大。問那老母親,哪個是老大,老母親老眼昏花,支支吾吾竟然連哪個是大兒子都說不清。警察惱了,說,兩個兒子,不分大小,一人二百。兩個兒子不服,說,這事情不該你警察管,該法官管。警察說,那你們找法官去。兩個兒子說,找法官也沒用。警察說,知道沒用就好,走吧走吧,一人二百。兩個兒子又互相責怪起來,言語難聽,不過沒動手,最後還是領了警察的命令走了。那老母親蹣跚著跟在後面,攆不上兩個兒子,喊著,等等我,等等我。
到得街上,打聽到鄉派出所,劉言進去一看,已經有很多人來辦事了,圍著一張辦公桌,吵吵嚷嚷的,他插上去探了一腦袋,那守在辦公桌邊的警察朝他看看,說,排隊。又看他一眼說,你是外面來的?劉言趕緊說,是,是。警察說,那也得排隊。劉言空歡喜了一下,發現大家都朝他看,有點尷尬,往後退了退,心裏著急,這麼多人,也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才輪到他,在後邊站了站,聽出來警察正在斷事情呢,聽了幾句,覺得這警察雖然長得歪瓜裂棗、其貌不揚,說話倒是很在理,很有水平,也很利索,劉言乾脆安下心等了起來。
過了些日子,劉言的一個朋友過生日,辦個生日派對,劉言去了,就問那朋友,你這生日,這年這月這日,最早是誰告訴你的?朋友愣了半天,說,咦,你這算什麼問題,生日當然是從父母那裡知道的啦,難道你不是?劉言說,我父母都不在了。朋友又愣了愣,捉摸不透劉言要幹什麼,說,怎麼,父母不在了,生日就不是生日啦?劉言說,趁你父母健在,趕緊回去搞搞清楚,父母說的話,未必就是真相啊。朋友說,生你養你的人,怎會不知道真相啊?劉言說,最真實的東西也許正是最不真實的東西。朋友見他神五神六的,便不理他了,忙著去招呼其他人。一位來參加派對的客人聽了他們的對話,又看了看劉言,說,劉言,你好像話裡有話嘛。劉言說,你呢,你的生日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父母告訴你的嗎?這客人說,我家戶口本上寫著呢。劉言說,你那戶口本是哪裡來的呢?這客人翻了翻白眼,撇開臉去,不再和劉言搭話了。
就只好劉言去了,老師告訴劉言,他女兒把學校填表的事情當兒戲,一式兩份表格,父親的職務級別居然不同,一份填的是科長,一份填的是處長。老師說,劉先生,你有提拔得這麼快嗎?在填第一張表格和第二張表格的時間里,你就由科長當上處長了?劉言目前既不是科長,也不是處長,是個副處長,熬那處長的位置也有段時間了,卻沒見個風吹草動,正鬱悶呢,女兒倒替他把官升了。
劉言開了介紹信就往老同志先前的單位去了,找到老幹部處,是一位女同志接待他,看了看介紹信,似乎沒看懂,又覺得有些不解,說,你要幹什麼?劉言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女同志「噢」了一聲,說,我也是新來的,不太熟悉,我打個電話問問。就打起電話來,說,有個單位來了解老張的事情,哪個老張?她看了看劉言帶來的介紹信,說,叫張簫聲,這個聲,到底對不對,到底是哪個sheng(shen、seng、sen),是聲音的聲音,還是身體的身?還是——她看了看劉言,劉言趕緊在紙上又寫出兩個,豎起來給她看,她看了,對著電話繼續說,還是森林的森,還是生活的生?什麼?什麼?噢,噢,我知道了,原來是這樣。女同志放下電話,臉色有點奇怪,有點不樂,對劉言道,這位同志,你搞什麼東西,老張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你怎麼到今天才寫他的生平介紹?劉言嚇了一跳,說,怎麼可能!張老明明是前天才去世的,我們領導還到醫院去送別了他呢。女同志半信半疑地九_九_藏_書看了看他,最後還是相信了他的話,說,肯定老胡那傢伙又胡搞了。他以為女同志又要打電話詢問,結果她卻沒有打,自言自語地說,一個個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誰都不可靠,還是靠自己吧。就自己動手翻箱倒櫃找了起來,翻了一會兒,才發現了自己的問題,停下來說,咦,不對呀,他人都已經調到你們那裡了,材料怎麼還會在我這裏?劉言說,我不是來找材料的,我只是來證實一下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一個。女同志說,噢,那我找幾個人問問吧。丟下劉言一個人在她的辦公室,自己就出去了。這個女同志有點大大咧咧,劉言卻不想獨自待在陌生人的辦公室里,萬一有什麼事情也說不清,就趕緊跟出來,看到女同志進了對面一間大辦公室,大聲問道,張簫聲,張簫聲你們知道嗎?大家都在埋頭工作,被她突然一叫,有點發愣,悶了一會兒,有一個人先說,張簫聲,知道的,是位老同志了,什麼事?女同志說,走了,名字搞不清,他現在的單位來了解,他到底叫張簫哪個「sheng(shen、seng、sen)」。另一個同志說,唉,人都走了,搞那麼清楚幹什麼,又不是要提拔,哪個「sheng(shen、seng、sen)」都升不上去了。女同志說,別搞了,人家守在那裡等答案呢。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說什麼的都有,但好像都沒有什麼依據,有分析的,有猜測的,有推理的。不一會兒,大伙兒給老同志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又添加了好幾個新版本,有一個人甚至連腎髒的腎都用上了。女同志頭都大了,說,哎喲哎喲,人家就是搞不準,才來問的,到咱們這兒,給你們這麼一說,豈不是更糊塗了?劉言也覺得這些人對老同志太不敬重了,說話輕飄飄的,好像老同志不是去世了,而是坐在辦公室里等著大家調侃呢。
劉言重新回到老同志家,看到老同志的遺像掛在牆上,心裏有些不落忍,對他家屬說,還是以您說的身體的「身」為準吧。老同志家屬說,果然吧,肯定還是我准,如果我都不準,還有什麼更準的?劉言掏出生平介紹,打算修改老同志的姓名,不料卻有一個人出來反對,她是老同志的女兒。女兒跟母親的想法不一樣,女兒說,媽,你搞錯了,我爸的「sheng」字是太陽升起來的「升」。她媽立刻生起氣來,當場拉開抽屜,拿出戶口本來,指著說,在這兒呢。劉言接過去一看,張簫身,果然不差。劉言以為事情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那女兒卻也掏出一個戶口本來,說,這是我家的老戶口本。兩個戶口本的封皮不一樣,一個是灰白色的硬紙板封皮,一個是暗紅色的塑料封皮,一看就知道是時代的標誌和差異。但奇怪的是母親拿的是新戶口本,女兒拿的反而是老戶口本。劉言說,你們換新本的時候,老本沒有收走嗎?那女兒說,我們不是換本,我們是分戶,我住老房子,所以收著老本,老本上,我爸明明是張簫升,升紅旗的升。老太太仍然在生氣,說,反正無論你怎麼說,老頭子是我的老頭子,不會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女兒見媽不講理了,說話也不好聽了,說,難道你親眼看見我爺爺奶奶給我爸取名的嗎?老太太說,哼,一口鍋里吃了六十多年,就和親眼看見一樣。女兒說,就算親眼看見,都八十多年了,說不定早就搞混了。老太太氣得一轉身進了裡屋,還重重地把門關閉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老婆和女兒對鄉下人的這些可笑之事,又重新笑得個人仰馬翻的。劉言心裏不樂,想起單位里剛去世的老同志張簫sheng(shen、seng、sen)的事情,說,你們也別這麼嘲笑人家,有些事情,並不是城裡人和鄉下人的區別。老婆和女兒不知道他的遭遇,所以不理解他的心思,不同意他的說法,說,城裡沒見過這等事,下鄉來才見到。
其實劉言並沒有喝多,他只是聽到大家左一句生日快樂右一句生日快樂,句句不離生日,搞得跟真的一樣,心裏犯沖,就覺得「生日」那倆字很陌生,很虛無,他不能肯定到底是誰在過生日,也不能肯定這生日到底是誰的,便藉著點酒意發揮了一下,讓自己逃了出來,逃離了那個不真切的,模糊的,虛幻的「生日」。
那天回家后,劉言把自己的幾個證件找出來,一一核對,不同證件上自己的名字是完全一致的,這才放了點心。但是老婆覺得奇怪,問他幹什麼,劉言說,我看看我的名字。老婆更奇了,說,這有什麼好看的,名字生下來就跟著你了,難道今年會換一個名字?劉言既然心裏落實了,也就沒再吱聲。
雖然這位老同志離休已經二十多年,他離開單位的時候,劉言還沒進單位呢,但是劉言的思維向來暢通而快速,像一條高質量的高速公路,他只在人事處保險柜門口稍站了一會兒,翻了幾頁紙,思路就理出來了,老同志一輩子的經歷也就浮現出來了。檔案中有多年積累下來的各種表格,它們相加九九藏書起來,就是老同志的一生了。這些表格,有的是老同志自己填的,也有的是組織上或他人代填的,內容大致相同,即使有出入,也不是什麼大的原則性的差錯,比如有一份表格上調入本單位的時間是某年的六月,另一份表格上則是七月,年份沒錯,工作性質沒錯,只是月份差了一個月,也沒人給他糾正,因為這畢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一家人往外走的時候,有一個老鄉正在往裡擠,邊擠邊大聲叫喊,錢新根,錢新根,你不要老卵錢新根。那警察說,我老卵怎麼啦?劉言才知道這警察叫錢新根。那老鄉說,錢新根,你再老卵,我就把你捅出來。警察說,你捅呀,你有種現在就捅。那老鄉見錢新根無畏,反而退縮了,口氣軟下來,大喊大叫變成了小聲嘀咕,說,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不敢?警察說,我正等著你呢。劉言三人走出了派出所的院子,後面的話,也就聽不清了。
女同志一喳哇,大家就停頓下來,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有個人說,是老張嗎,是張簫sheng(shen、seng、sen)嗎?我昨天還在公園裡遇見他了呢,怎麼前天去世了呢?女同志驚叫一聲說,見你的鬼噢!另有一個女同志失聲笑了起來,但笑了一半,趕緊捂住嘴。先前那人想了半天,才想清楚了,趕緊說,噢,噢,我收回,我收回,我搞錯了,昨天在公園裡的不是他,是老李,對不起。於是大家紛紛說,也沒什麼對不起的,時間長了就這樣,這些老同志退了好多年,平時也見不著他們,見了面也不一定記得,搞錯也是難免的。
單位里一位離休老同志去世了。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人老了,都會走的。但這一次的情況稍有些不同,單位老幹部辦公室的兩位同志恰好都不在崗,小丁休產假,老金出國看女兒去了,單位里沒人管這件事,那是不行的,領導便給其他部門的幾個同志分了工,有的上門幫助老同志的家屬忙一些後事,有的負責聯繫殯儀館布置遺體告別會場,辦公室管文字工作的劉言也分到一個任務,讓他寫老同志的生平介紹。這個任務不重,也不難,內容基本上是現成的,只要到人事處把檔案調出來一看,把老同志的經歷組織成一篇文字就行了,對吃文字飯的劉言來說,那是小菜一碟。
輪到劉言的時候,警察已經很辛苦了,但仍然認真地聽了劉言的話,說,你想要證明一下自己的年齡?又說,你身份證丟了吧?劉言說,身份證沒丟。警察懷疑地看看他,說,身份證沒丟?拿來我看看。劉言拿出身份證交給警察,警察一看,笑了起來,你要查出生年月日,這上面不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劉言說,可是這次我回鄉,老鄉說我是屬兔子的,又說是屬大龍的。警察說,老鄉的話你也聽得?剛才你都見了吧,豬也分不清,老大老二也分不清,他們還想搞清你屬什麼?劉言說,不是他們想搞清,是我自己想搞清。警察說,笑話了,你自己的年齡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你自己是誰你知不知道呢?劉言同志,你可是有身份證的人,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噢。劉言說,可有時候身份證上的信息並不可靠。警察說,身份證都不可靠,那什麼可靠呢?劉言說,所以我想來了解一下,就是我小時候家裡頭一次給我上戶口時到底是怎麼寫的,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警察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眼神漸漸地警覺起來了,說,你查自己的年齡幹什麼,想把年齡改小是吧?少來這一套,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要提干陞官了,把你娘屙你出來的時辰都敢改掉,不過你別想在我這兒得逞。劉言說,我不是要改小,也不是要改大,只是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屬什麼,查清楚了,說不定是要改大呢。警察驚訝地說,改大?那你豈不傻了,改大了有什麼好處?現在當官進步,年齡可是個寶,萬萬大不得,別說大一年兩年,不巧起來,大一天兩天都不行。劉言說,我不是要改,我只是想弄清楚了。警察聽了,又想了一會兒,理解了劉言的心情,同情地說,倒也是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搞不準,那算什麼呢?劉言趕緊道,是呀,警察同志,就麻煩你替我查一查吧。警察說,你知道我這派出所管多少人多少事,要是什麼爛事都來找我,我不叫派出所,我叫垃圾站得了。警察雖然啰里啰唆,廢話不少,但還是起了身朝裡邊走,嘴裏嘀咕說,我去查,我去查,幾十年前的存根,在哪裡呢?
他拿回生平介紹,又到人事處把這情況說了一下,人事處同志說,這不行的,要以檔案為準,怎麼能誰說叫什麼就叫什麼呢,那玩笑不是開大了?劉言說,可即使以檔案為準,老同志的檔案里,也有著三種版本呢。人事處同志說,剛才已經跟你說過這個問題了,你怎麼又繞回來了呢?劉言的高速公路有點堵塞了,他撓了撓頭皮說,繞回來了?我也不知怎麼就繞回來了,難怪大家都說,機關工作的特點,就是直徑不走要走圓周,簡單的事情要複雜化。人事處的九-九-藏-書同志笑了笑,說,你要是實在不放心,不如到老同志先前的單位再了解一下,他在那個單位工作了幾十年,調到我們單位,不到兩年就退了,那邊的信息可能更可靠一點。
劉言回家責問女兒搗什麼蛋,女兒說,噢,我沒搗蛋,一不留神隨隨便便就寫錯了。劉言批評說,你也太沒心沒肺了,表格怎麼能隨便瞎填呢?女兒不服,說,這有什麼,填什麼你不都是我爸?又說,你還說我呢,你自己又怎麼樣,從來不出差錯嗎,小兔子同志?劉言一生氣,說,你怎麼不把自己的生日填錯呢?老婆在一邊替女兒抱不平了,說,劉言你吃槍子了,女兒的生日怎麼會錯?她又不是你,她的出生證就在抽屜里,你要不要再看一看?劉言火氣大,戧道,那也不一定,醫院也有搞錯的時候。老婆見劉言平白無故發脾氣不講理,性子也毛躁了,言語也戧人了,說,那醫院還會犯更大的錯呢,護士還會抱錯孩子呢,你還可以懷疑她不是你親生的,你要不要去做個親子鑒定啊?劉言投了降,說,算了算了。
劉言不想再聽下去了,便悄悄地退了出來,那女同志眼尖,看見了,在背後追著說,喂,喂,你怎麼走啦?可是你自己要走的,回去別彙報說我們單位態度不好啊。劉言禮貌地說道,說不上,說不上,跟我們也差不多。
本來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劉言的腹稿都打好了,以他的寫字速度,有半小時差不多就能完成差事了,他把老同志的檔案交回去的時候,有片刻間他的目光停留在最上面的那張表格上了,表格上老同志的名字是張簫生,劉言覺得有點眼生,又重新翻看下面的另一張表格,才發現兩張表格上的老同志名字不一樣,一個是張簫聲,一個是張簫生,又趕緊翻了翻其他的表格,最後總共出現了三個不同的版本,除張簫生和張簫聲外,還有一個張簫森。劉言問人事處的同志,人事處的同志有經驗,不以為怪,說,這難免的,以本人填的為準。劉言領命,找了一份老同志自己親自填的表格,就以此姓名為準寫好了生平介紹。
生平介紹交到老同志家屬手裡,家屬看了一眼就不樂意了,說,你們單位也太馬虎了,把我家老頭子的名字都寫錯了,我家老頭子,不是這個「聲」,是身體的「身」。劉言說,我這是從檔案里查來的,而且是你家老同志親自填寫的。家屬說,怎麼會呢,他怎麼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填錯了呢?劉言說,不過他的檔案里倒是有幾個不同的名字,但不知道哪一個是準的。家屬說,我的肯定是準的,我是他的家屬呀,我們天天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難道還會錯!劉言覺得有點為難,老同志家屬說的這個「身」字,又是一個新版本,檔案里都沒有,以什麼為依據去相信她呢?
劉言感覺就不對,果然那警察剛一進去就出來了,臉色很尷尬,說,對不起,那些存根不在這裏,我大概翻錯了地方。劉言想,我幾乎就料到你會這麼說。話沒出口,感覺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回頭一看,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老婆也跟來了,站在一邊,抿著個嘴笑。劉言被女兒拉著揪著,分了心,眼睛也花了。再看警察時,就覺得警察的臉很不真切,模模糊糊的,劉言頓時就泄了氣,他是指望不上這個認真而又模糊的警察了,他也不想證明自己到底是屬大龍小龍還是小兔子了,跟著女兒就往外走。那警察卻不甘心,在背後喊道,哎,哎,你怎麼走了?你等一等,我幫你查。劉言說,算了算了,我不查了。警察說,不查怎麼行,一個人連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搞不清,那算什麼?劉言說,我搞得清,身份證上就是我的出生年月日。警察說,身份證也有出錯的時候。他見劉言執意要走,有些遺憾,最後還頑強地說,那你留一個聯繫電話吧,等我空閑一些,一定幫你查,查到了我會立刻打電話告訴你的。眼睛就直直地盯著劉言手裡的手機,劉言只得留下了手機號碼。
兩個老鄉爭吵,是為了一頭豬,說是一家的豬跑到了另一家的豬圈去了,怎麼也不肯回去,後來硬拖回去了,卻總覺得不是他家那頭,咬定鄰居偷梁換柱,又上門去鬧,結果打起來,一個打破了頭,一個撕破了衣裳。警察聽了,問道:豬呢?那兩人同時說,帶來了,在院子里等著呢。警察就離了辦公桌往外拱,大家自覺地讓出一條道,除了那倆當事人,無關的人也一起出來圍在院子里,那兩頭豬果然被牽在樹旁。警察朝那兩頭豬瞄了一眼,笑了起來,說,嚯,真像呢,難怪分不出來了。那逃跑的豬的主人指著其中一頭豬說,喏,這是我家的。說過之後,卻又懷疑起來,撓了撓腦袋,說,咦,是不是呢?警察說,你自己都分不清,怎麼說人家偷換了呢?那老鄉上前抓住豬的一條腿,扯了起來,神氣地說,看吧,我做了記號的。一看,果然豬腿上扎了一根紅繩子,因為沾滿了豬糞,黑不溜秋,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警察說,這豬是你的?那老鄉說,本來是我的,逃到他家read•99csw•com去了,他又還給我了,但我看來看去,覺得不是它。警察問另一老鄉,你說呢?那一老鄉委屈地說,他說他做了記號的,記號明明在他家豬身上,他卻又不承認。這一老鄉說,誰曉得呢,豬在你家圈裡待了兩天,不定你把記號換過來了。警察說,你有證據嗎?老鄉說,我有證據就不來找你了。警察說,找我我也是要找證據的,證據就是這豬腿上的這根繩子,既然這根繩子在你家這豬腿上,這就是你的豬,你服不服?老鄉倔著腦袋,說,我不服。警察說,那你的意思是什麼呢?你覺得那豬是你的?老鄉被問住了,走到那豬跟前,蹲下來,仔仔細細地看來看去。警察說,看夠了沒有,它是不是你的豬?老鄉說,我吃不準,反正,反正,我心裏不踏實。警察說,你是覺得你那豬變小了,變瘦了?老鄉說,小多了,瘦多了。警察說,你是想要胖一點的那頭豬?老鄉說,那當然,我家的豬本來就比他家的豬胖。警察說,那你覺得它們倆哪個胖一點?老鄉又朝兩頭豬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來哪個更胖一點,說,我眼睛看花了。警察指了其中一頭說,喏,這頭胖一點。那老鄉不依,說,我怎麼覺得那頭胖!警察說,弄桿秤來。劉言起先以為警察在挖苦他們,哪裡想到真有人弄了秤來,是個帶輪子的秤,轟隆轟隆地推過來,把豬綁了抬上去稱,在豬的撕心裂肺殺豬般的叫喊聲中,倆豬分量稱出來了,它倆像商量好了似的,居然一般重。警察笑道,隨你挑了。那老鄉還是不依,說,分量雖是一樣重,但肉頭不一樣,我家的豬吃得好,他家的豬吃的什麼屁。給豬吃屁的那老鄉見兩頭豬一般重,就想通了,不惱了,說,換就換吧。就把腿上帶繩子那豬牽到自己手裡。給豬做記號的這老鄉換了一頭豬之後,牽著豬走了幾步,又覺不靠譜,說,這是我的豬嗎?警察罵道,你就是個豬。老鄉說,你警察怎麼罵人呢?警察說,你連自己是什麼你都搞不清,還來搞豬的身份。這老鄉不作聲了,朝著被別人牽走的那頭豬看了又看,有點依依不捨,說,我們還是換回來吧。那老鄉好說話些,說,換回就換回。兩人重又交換了豬。警察又笑道,白忙了吧。
大家喝酒慶生,劉言喝了點酒,指著過生日的朋友說,今天真是你的生日嗎?朋友見劉言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的生日提出異議,便不滿道,劉言,你什麼意思?劉言又說,你能肯定你真是今天生出來的嗎?你能肯定你這幾十年日子是你自己的日子嗎?你真的以為你就是你自己嗎?你有沒有想過,你辛辛苦苦努力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你的人生呢?大家都被劉言的話弄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有一個人先回過神來了,一拍桌子大笑起來,指著那過生日的朋友說,啊哈哈哈,原來你是個私生子啊?朋友氣得不行,手指著劉言,有話卻說不出來,憋得嘴唇發紫發青。大家趕緊圓場,說,喝多了喝多了,劉言喝多了。也有人說,奇了奇了,從前他再喝三五個這麼多,也不會醉。還有人說,廢了廢了,劉言廢了。
不幾日就到清明了,劉言帶著老婆女兒回家鄉上墳,遇到一老鄉,咧開嘴朝他笑。他認不出老鄉了,但看著那沒牙的黑洞洞,覺得十分親熱,但也有點不好意思,便也笑了笑,點點頭,想矇混過去。不料老鄉卻親熱地擋住他,說,小兔子,你回來啦?女兒在旁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哎喲喲,小兔子,啊哈哈,小兔子。越想越好笑,竟笑疼了肚子,彎著腰在那裡「哎喲哎喲」地喊。劉言愣了一會兒說,大叔,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小兔子?老鄉說,你怎麼不是小兔子,你就是小兔子,你打小就是小兔子。劉言說,我排行第四,所以小名就叫個小四子。那老鄉說,我不是喊你小名,你是屬兔的,所以喊你小兔子。劉言「啊哈」了一聲,說,果然你記錯了,我不屬兔,我屬小龍。老鄉見他說得這麼肯定,也疑惑起來,盯著他的臉又看了一會兒,說,你是老劉家的老四嗎?劉言說,是呀。老鄉一拍巴掌道,那不就對了!就是你,小兔子,你小時候大家都喊你小兔子。劉言說,我怎麼不記得了?老鄉奇怪地說,你們從鄉下人變成城裡人,難道連屬相都要跟著變嗎?劉言說,我可沒有變,我生下來就是屬小龍的。老鄉也不跟他爭了,喊住路上另外兩個老鄉,問道,老劉家的老四,屬什麼的?那兩個老鄉也朝劉言瞧了幾眼,一個說,老劉家老四,屬狗的,小時候叫個小狗子。另一個說,不對不對,老四屬猴。劉言趕緊說,小時候叫個小猴子吧。他老婆和女兒都笑得前俯後仰,說,不行了,不行了,肚子要斷掉了。老鄉不知道她們倆笑的什麼,感嘆說,城裡人日子好過,開心哪。
快到家的時候,劉言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喊家長到學校去談話。劉言問女兒在學校犯什麼錯了,女兒說,我犯什麼錯?我才不犯錯,喊你們去是表揚我呢。劉言跟老婆商量誰去,老婆說,那老師年紀不大,倒像更年期了,說話戧人,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