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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頭地點

接頭地點

賴支書的老婆說,馬支書,你還來這兒找他呢,我都忘記他長什麼樣子了。馬四季說,他連家也不回?他到底在哪裡?那老婆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他和你還打個電話通個氣呢,他和我什麼也不通。馬四季說,有他這樣當支書的嗎,他到底在幹什麼?鄉里要查私佔耕地,他躲起來了是吧?賴墳頭村私用耕地了吧?那老婆一聽,臉色大變說,馬支書,你是馬支書,說話要負責任的啊。
馬四季大三的時候,輔導員問他要不要入黨,他開始既沒想入,也沒想不入,覺得可入可不入。可輔導員說,你就入一個吧,三年了,我們班總共才發展了兩個黨員,太少了,受批評了,你幫幫忙,湊個數吧。馬四季是個好說話的人,就答應了輔導員,先打報告,很快開支部會通過,然後校黨委批准,一年預備期滿的時候,正是馬四季拿著自己的簡歷到處奔投的時候。他的簡歷寫得並不簡,把能夠想到的優點都寫上了,但仍然被人扔來扔去,不當一回事。
倒是賴支書蠻關心他,問他要不要買幾塊墳地墓穴,內部價再打折,還替他算了算賬,說,馬支書,你至少要買四塊,你父母,你和你老婆。馬四季氣道,我還沒結婚呢。賴支書說,早晚要結婚的嘛。馬四季更氣道,活人住的房子還沒著落呢。賴支書說,就是因為活著買不起大房子,所以乾脆在這裏買個大的,活著委屈自己,死了住豪華套間,不再虧待自己。
馬四季按著賴支書的吩咐,第二天完成了工作,送走了客人,就打賴支書的手機,賴支書接了,馬四季彙報說,賴支書,工作完成了,我給你彙報一下。賴支書說,完成了就好,不用給我彙報。便掛了手機。馬四季悶了一會兒,想著這個賴支書到底在哪裡,聽他的口氣,不像是在外地出差,但如果他是在村裡,為什麼要躲著呢?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馬四季大學畢業,留在本地找了份工作,後來因為買不起婚房,女友成了別人的女友,跟著別人到別的城市去了,丟下馬四季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一個遠離家鄉的城市,他逛過許多大街小巷,看到許多高樓大廈,看到一扇又一扇的窗戶,但沒有一扇是屬於他的。
不過現在馬四季的心情可不一樣了,他心懷感激地回想起輔導員。他畢業以後就沒有跟輔導員聯繫過,總是想等事業愛情都踏實下來后再給輔導員報個信。現在總算是有個著落了,何況這裏邊還有輔導員動員他入黨的一份功勞呢。他打了輔導員的手機,手機是通的,但沒有人接,馬四季想也許過一會兒電話會回過來,但始終沒有電話回過來。
這一批大學生,就這樣簡單地下鄉去了。但是他們手裡的介紹信,是開到縣委組織部的,所以還不能真正做到一竿子到底。他們先到縣委組織部報到,縣委組織部收了市委的介紹信,再重新開出新的介紹信將他們介紹到不同的鄉鎮。
馬四季要去的這個村子叫賴門頭村,他在組織委員的辦公室里已經留了個心,辦公室的牆上有張本鄉地圖,他已經在那上面找到了賴門頭村,在這個鄉的西北角。馬四季這會兒便朝著西北角去了,早一天進入村子,就能早一天熟悉工作,早一天熟悉工作,就能早一天有收穫,早一天有收穫就……反正,馬四季沒有等書記回來談話,就先去尋找賴門頭村了。
話就越說越粗,人也越來越不禮儀了。馬四季一路尋下來,收羅了一筐莫名其妙的氣話,沒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都沒有一個人告訴他,賴門頭村還遠著呢,你再往前走吧。
馬四季幾乎無路可走了,橫了橫心,走到一個村口,拉住一個人就硬裝斧頭柄說,你們這裏就是賴門頭村吧?那人瞪他一眼,乾脆罵起人來了。
本來馬四季這一個班,也有幾十號人,雖不算很多,但聚在一起時,熱熱鬧鬧,也算有點規模。等到分了下去,到了縣裡,人就少多了,又再分到鄉鎮,就更稀拉了。馬四季所到的這個鄉,只有他一個人,他在縣長途汽車站和另幾位村官分頭坐上開往鄉下的長途車,揮手道別時,感覺到孤單了。
部長知道大學生們有些疑惑,又解釋說,大學生當村官要形成一種制度,成為一種長期行為,所以,現在的方針政策是成熟一批就下去一批,不等待,不搞特殊化,當上村官的大學生,要立馬給自己換位,不要再把自己當成大學生,要把自己當成農民。
馬四季到得跟前,朝裡邊探頭一望,猛一驚嚇,眼睛都嚇模糊了,揉揉眼睛再細看,怎麼不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儘是墓碑。馬四季兩腿打軟,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到了一個大墳頭。
這邊假支書已經得了真支書的指示,前來迎接馬四季,說,馬支書,我帶你去賴墳頭吧。就領著馬四季往前走,走了很長的路,停下來,手朝前面一指,說,馬九九藏書支書,就是那邊,那地方就是賴墳頭,你過去吧。說罷也不停留,轉身走了。
那個一問三不知的農民拍拍屁股揚長而去了,馬四季往前又碰見一個農民,說,我找賴支書。那人瞪他一眼說,見你個鬼,你找鬼啊?馬四季說,怎麼啦?那人說,賴支書已經死了。停頓一下,又說,好像是死了吧?又停頓一下,好像為了確定自己的記憶,想了想,又肯定地說,是死了,肯定死了。此時的馬四季倒已經處變不驚了,說,賴支書什麼時候死的?那人又想了想,說,這倒說不準了。看到路上又走來一個人,拉住那人道,喂,老三,這個人找賴支書,問賴支書什麼時候死的。那老三說,呸你個烏鴉嘴,你咒支書死啊?那個說支書死了的人,笑了起來,說,啊,沒死啊?那就是他爹死了,反正他家肯定是死了人。那老三說,呸你的,誰家不死人哪?馬四季覺得這個老三還靠譜些,趕緊問老三賴支書在哪裡。老三說,你找村支書在路上怎麼找得到?你得到支部去找,支部就在村部,村部就是支部,你懂了嗎?馬四季說,我懂了。老三就給他指了指路,說,喏,往那邊,那一排平房,就是村部。
會議很重要,鄉黨委書記在會上很生氣地說,有個別村子,不顧上級的要求,也不把法律放在眼裡,私占私用耕地,把國家的土地當成自己村的,自說自話派作他用,到底是誰在搞,搞什麼名堂,今天給你留點面子,大會不點名,散會後自己主動留下來坦白,其他村子凡有看壞樣學壞樣的,回去立刻自查上報。一小時的會,儘是書記在罵人,罵得馬四季灰頭土臉,好像私用集體耕地的就是他。再四顧看看其他來開會的村幹部,卻個個若無其事,只把書記的話當耳邊風。
村子總算找到了,馬四季昨天已經領教了農民的水平,這會兒學乖了一點,問人道,我找賴墳頭村的黨支部書記。那農民朝他的臉上看看,說,黨支部書記?誰是黨支部書記?馬四季說,就是賴支書。那農民仍然朝他的臉看著,說,賴支書?不知道,沒聽說過。馬四季說,你是賴墳頭村的人嗎?那農民說,我當然是啦,不光我是,我爹也是,我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爹,我爺爺的爺爺,我十八代祖宗都是。馬四季說,那你怎麼會不知道賴墳頭村的村支書呢?那農民說,那我為什麼非要知道村支書呢?馬四季氣得想轉身就走,但他又不能走,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崗位,這是他的工作。從昨天到今天,短短的時間,他已經得出一個體會,尋找,就是他的工作,他昨天的工作是尋找賴墳頭村,今天的工作就是尋找賴支書。
馬四季抬頭仰望著那些窗戶,在自己心裏反覆念叨,房子,再見,窗戶,再見。馬四季決定不再去想房子,沒有房子,他照樣會活出個人樣來。他又想,只要能活出個人樣來,就自然會有房子。然後他又痛恨自己沒出息,怎麼想著想著又想到房子上了,不想房子還真不行?
馬四季有些奇怪,他問詢的這幾個人,看上去明明就是本地的農民,聽口音也能聽出來,怎麼就不知道這附近有個賴門頭村呢?馬四季再問人的時候,先留了個心,說,你是本地人嗎?那人說是,馬四季再說,那你肯定知道賴門頭村就在附近吧?那人卻惱了,說,你憑什麼說我肯定知道賴門頭村?我根本就不知道賴門頭村。馬四季又吃了一悶棍,心下更疑惑了,但同時他調整了自己的提問方式,再問另一個人的時候,他說,你們這裏,是賴門頭村的鄰村吧?那人同樣惱得唾沫星子直飛,說,你才是賴門頭村的鄰居呢。馬四季按捺住性子,想了想,又換了一個問法,說,賴門頭村快到了吧?那農民依然和其他農民一樣生氣和生硬,說,不知道。
隔了一天,賴支書的電話又來了,讓他到村小學去看一看,說老師和學生家長在打架,叫他去勸勸架。馬四季到了村小學,果然不假,幾個學生家長和老師正在拉拉扯扯,見有人來勸架,不買他的賬,雙方還都指責他,馬四季說,沒見過,老師和家長打架,這算什麼名堂?雙方仍然沒把他放在眼裡,就當他在放屁。馬四季急了,大聲道,住手,我是馬支書。這話一說,老師和家長立刻雙雙停下,獃獃地看著馬四季,像是在等他發落。馬四季也沒什麼好發落的,揮了揮手,說,散吧,散吧。老師和家長果然一個屁也沒放,就散了。
到了鄉里,先找到組織委員,組織委員告訴馬四季,他還不能馬上下到村裡,得等上一兩天,因為書記出差了,要等書記回來跟他談過話,才能到村裡去報到。組織委員安排馬四季先在鄉政府招待所住下。見馬四季面露焦急之色,組織委員跟他說,下到村裡以後,有你忙的,忙前先偷閑安逸一兩天也罷。
不過那時候,馬四季已經干https://read.99csw•com滿三年走了。
馬四季朝前看看,發現前邊很大的一圈,幾乎望不到邊,都有高高的圍牆圍著,馬四季只是覺得奇怪,農村的人家平時大門院門都不關,真正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他還感慨這裏民風純好呢,可這個地方幹嗎要圍得嚴嚴實實呢?慢慢地走到近處,就有個人閃了出來,伸手擋了他一下,說,是馬支書嗎?馬四季說,是。那隻手才放下來,讓開一條路,讓馬四季朝著圍牆的開口處過去。馬四季想,這陣勢,還真有點像地下黨接頭呢。
通知來得真快,一個星期以後,馬四季就和一群未來的大學生村官到黨校短訓班報到,培訓一個星期。學習結束的時候,馬四季已經被任命為村支部副書記了。
馬四季沒有跑,他當場登記了表格,就回去等通知了。
馬四季一屁股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早被坐得滾熱,馬四季屁股上熱乎乎,心裏卻是冰涼的。來當村官之前,他也是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的,是準備了來克服農村的困難的,他也曾想象了農村的種種困難,但就偏偏沒有想到他首先碰到的困難竟是這樣的困難,找不到村子,找不到支書。
馬四季根據報紙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這個負責安排大學生去當村官的部門,這地方到底不一樣,馬四季一進辦公室,接待他的一位幹部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對馬四季客氣得不行,又是泡茶,又是讓座,那幹部是個中年人,比馬四季大多了,差不多可以當他的爹,卻像個跟班似的圍著馬四季轉來轉去,好像怕伺候不好馬四季,又像是怕馬四季跑了似的。
第二天一早,組織委員用自行車帶上馬四季,騎上一段路,就到了賴門頭村的村口,組織委員說,你去吧,這就是賴門頭村,也就是賴墳頭村。馬四季以為他會再說一兩句,比如好好乾,比如下面就看你的啦之類,但組織委員沒有說,只是朝他揮了揮手,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從村小學出來,馬四季又給賴支書打電話,賴支書說,我跟你說過了,事情辦好了就行,不用彙報。馬四季說,賴支書你到底在哪裡?我都下來好些天了,組織關係還沒轉,介紹信我得當面交給你呀,現在還在我口袋裡揣著呢,你好歹安排接個頭呀。賴支書說,接什麼頭嘛,又不是地下黨。馬四季說,人家地下黨還接個頭呢,你怎麼連頭也不接,面也不露,怕我是敵人派來的?賴支書說,敵人派你來幹什麼呢?馬四季氣道,是呀,敵人派我到這鬼地方來幹什麼!賴支書說,馬支書,我們這地方,不出別個,就出個鬼。笑了笑,又說,馬支書,我忙著呢,不開玩笑了,組織關係介紹信什麼的,你儘管揣你口袋裡,怕什麼,還怕我不相信你?
賴支書就坐在其中的一個墳堆上,他讓馬四季也坐下,馬四季不敢坐,賴支書說,沒事,這裏邊還沒住人呢。馬四季還是不敢坐,賴支書就由他站著了,仰著頭對馬四季說,馬支書,賴墳頭村從古至今,不出別個,就出個墳,所以叫個賴墳頭村。馬四季說,奇了,只聽說過哪裡哪裡出土特產,或者哪裡哪裡出名人,沒聽說過出墳頭的。賴支書說,馬支書,你看看我們賴墳頭這地上,種什麼不長什麼。人家有水塘子的,養個魚養個蝦,算個特色。有山坡的,植個樹造個林,也算有特色。我們賴墳頭這地上,野貓都不拉屎,哪來的特色特產!賴支書抬手朝北邊指了指,又說,那後頭有個村子,姓姜的人家多,就說自己是姜太公的後代,四處去吹牛,搞得大家都到姜太公的家鄉來釣魚,就搞出個特色旅遊來了。我也不笨哪,受了啟發,就往歷史上想,往從前想,想起小時候聽村裡老人說,我們的賴墳頭裡,埋的是賴太公。馬四季從沒聽說過賴太公,問道,賴太公是誰?賴支書有點惱,也有點瞧不上他,斜他一眼說,你還大學生呢,竟連賴太公你都不知道。馬四季也有點惱了,說,賴太公比姜太公還有名嗎?賴支書說,姜太公只會釣魚,我們賴太公會看風水,他是看風水的老祖宗,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麼我們賴墳頭村風水好?就是賴太公當年看出來的。看出來以後,他就把自己埋在這裏了。馬四季反唇相譏道,風水好你賴墳頭村還這麼窮?賴支書說,六十年風水輪流轉,我們靠賴太公的福,馬上就要富起來了。馬四季覺得這賴墳頭村和這賴支書很荒唐,便跟他頂真道,你們考證過?賴支書說,考什麼證呀?這還用得著考證嗎?這村名就是個證,要不怎叫個賴墳頭呢?馬四季說,難怪你們不肯改名,不肯叫門,偏要叫個墳。賴支書說,那是,我們就是靠個墳吃飯,給改成了門,人家就不來了,所以還是得叫個墳。馬四季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來當個村官,接頭地點居然在墳地里。賴支書說,墳地不好嗎?現在大https://read.99csw.com家都搶墳,地價比城裡的別墅漲得還快噢。說得得意忘形了,便從口袋裡掏出厚厚的一摞紙,朝馬四季晃了晃,說,我地還沒整好呢,訂單就下來這麼多了。馬四季說,原來黨委書記在會上罵的就是你啊,你還圍著圍牆哄鬼呢,上面一定早就知道了。賴支書卻不承認,也不慌,說,知道個鬼,知道了他為什麼不點名?馬四季說,難道上面允許你私佔耕地做墳頭?賴支書「噓」了一聲,說,要是他允許,我幹嗎還要偷偷摸摸?馬四季著急說,那你豈不是違反政策,犯錯誤?賴支書卻不著急,慢悠悠道,馬支書,你倒是給我說說,現在哪個不在違反政策?把個馬四季問住了,愣在那兒翻眼皮,賴支書又說,他們賣地,一賣就是一塊地王,一賣又是一塊地王,賣的錢都到哪裡去了?都揣誰口袋裡了?馬四季知道他說的是誰的口袋,他也很惱恨那口袋,但他現在畢竟是有思想覺悟的馬支書,所以還是嘴不應心地說,人家那是賣地建房的。賴支書說,是呀,他能賣地建房,我為什麼就不能?他建給活人住,我建給死人住,活人是人,死人也是人,死人也要住房子嘛,何況現在,活人都爭著討好死人,就怕得罪了死人,都要大的墳地,要豪華的房子,馬支書,你慢慢地就看出來了,我這一招,比他姜家村更靈啊,遠遠近近的人死了,自家地里不願意埋,都願意埋到我這裏來。馬四季還是不放心,問賴支書,你膽子好大,先收人家的定金,萬一這地要規劃怎麼辦?賴支書說,所以我緊趕著做,早點把村裡的地都變成墳地,變了墳地,就不會規劃了。馬四季說,為什麼?賴支書笑道,做了墳地的地,誰還會要,要了去幹什麼?造房子賣給活人住?誰敢住?這叫什麼?這叫先下手為強。馬四季說,上面知道了,會來拆除的,城裡建好的高樓,哪怕幾十層高,如果是違章建築,照樣拆。賴支書又笑,高樓可以拆,墳地他卻不敢掘。
組織委員朝馬四季擠了擠眼,就往外走,馬四季愣了片刻,也跟了出來,組織委員說,行了。馬四季說,什麼行了?組織委員說,算談過話了,你可以下村子了。說著就把鄉里開給賴門頭村黨支部的介紹信交給馬四季,看馬四季有點發愣,又說,當然,當然,不是說讓你現在就走,天都黑了,你明天下去吧。或者,你不想馬上就下去,你還想在鄉里再住幾天,先了解一下全鄉的情況,也隨你便。馬四季只得說,沒有人送我下去嗎?組織委員笑了一下,說,你是去當支書的,又不是上幼兒園,你要送嗎?馬四季鬧了個臉紅,支支吾吾的。組織委員說,其實,道理上講,我們也是應該送一送的,可以現在上面的指示精神是要讓你們儘早適應農村工作,讓你們儘早得到鍛煉,希望你們自己去找村子,自己去介紹自己。組織委員說得在理,馬四季心服口服,但仍然有些為難,最後只好把實話說了出來,說自己已經去找過賴門頭村,可找了大半天,問了無數的人,就是沒有人告訴他賴門頭村在什麼地方。組織委員聽了,先是笑了笑,馬上又檢討自己說,怪我怪我,怪我事先沒和你說明白,你找賴門頭村是找不到的,沒有人會告訴你的,賴門頭村從前叫作賴墳頭村,後來有個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恰好他也姓賴,聽到這個村名,覺得很晦氣,讓改了,就改成賴門頭村,可是村裡的農民不承認,堅持認為自己是賴墳頭村,別人說賴門頭村,他們一概不搭理,還跟你生氣。馬四季說,奇怪了,賴墳頭村,多難聽,為什麼偏要叫個墳?組織委員又笑了笑,沒有回答。
馬四季有一種恍恍惚惚不真實的感覺,他試著想把真實找回來,他要證明他不是在做夢,正在他想要證明的時候,證明來了,他的手機響了,他醒了過來,一看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馬四季了無精神地接了,正要問哪位,那邊已經搶先說,是馬支書嗎?馬四季乍一聽,還以為打錯了呢,幸好他反應蠻快,隨即便回過神來了,馬支書不正是自己嗎?但知道他是馬支書的,又能有幾個人呢?肯定不是從前的舊友,馬四季靈感突現,激|情奔涌,說,你是賴支書吧?
放下電話,書記朝馬四季看看,似乎想起了什麼,站起來,走到馬四季身邊,又跟他握了握手,說,謝謝!這回馬四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書記的電話又響了,書記接電話罵道,叫驢啊!這邊的話還沒說開,那桌上擱著的手機又響了,書記另一隻手又去抓手機,嘴裏仍然罵罵咧咧的。
馬四季哭笑不得,只得揣著組織關係,聽從賴支書的遙控指揮當起了村官。過了幾天,賴支書又通過手機指揮馬四季代表他到鄉里參加會議。馬四季到得鄉上,見到組織委員,一肚子的委屈就湧出來了,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向組織https://read.99csw•com委員傾訴,組織委員就已經笑眯眯地上前來和他握手,還拍了拍他的肩,說,馬支書,幹得不錯啊。馬四季說,怎麼不錯啊?到現在我連村支書的頭還沒接上呢。組織委員笑道,只要工作幹得好就好。馬四季拍了拍自己隨身帶著的包包,說,都這麼長時間了,你給我的介紹信還在我口袋裡呢。組織委員還是個笑,說,你是來干工作的,還是來接頭的?雖是個笑,卻笑得馬四季啞口無言了。
這就對了,如果你是一個農民,你要到農村去,誰會給你開歡送會哪。
馬四季這才第一次有了方向感,沿著老三指的路,走到了平房前,有人在,馬四季問賴支書在哪裡,那人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睛朝一間屋子瞄了瞄。馬四季趕緊進那屋,果然看到有一個人,兩條腿高高地擱在辦公桌上,還交叉著,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一搖一晃的,將椅子折磨得吱吱呀呀地叫喚,馬四季看了直心驚,怕那椅子給他搖斷了,這「啪」一跤摔下去不會輕啊。
馬四季沒有買村裡的墳地,他現在要攥緊手裡的每一分錢,以後回去要買房子的。一想到城裡的房價節節高陞,馬四季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恨自己不爭氣,人都在鄉下了,還念想著城裡的房子。
果然那邊就承認是賴支書了,馬四季猜測是村部那個假支書給真支書報了信,趕緊說,賴支書,你終於出現啦。不料賴支書卻說,別急別急,我還沒有出現呢。馬四季說,你在哪兒呢?我到你們村來工作,你總得跟我接個頭啊。賴支書說,怎麼是我們村呢,不也是你的村嗎?既然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接什麼頭嘛。又說,馬支書,你既然來了,又當了副支書,正好明天有個工作,你幹了吧。馬四季問是什麼,賴支書說,是個接待工作,明天縣文化局有一個科長和一個科員下來檢查群眾文化工作,鄉宣傳委員會陪他們來,你帶他們到村裡轉一下,中午在村部安排個飯,陪著吃了,送他們走。馬四季聽了,有點發愣,說,就這些?賴支書說,就這些。又說,怎麼,你覺得不夠?馬四季說,不是不夠,只是我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賴支書說,不用你說,宣傳委員會幫我們說。你只管陪著,會喝酒的話,吃飯的時候敬他們兩下,再代我敬他們兩下,就這些。馬四季說,然後呢?賴支書說,然後我會再跟你聯繫的。馬四季說,組織介紹信還在我身上呢,我什麼時候跟你接頭?賴支書說,不著急不著急。就掛了手機。
馬四季長著記性,堅決與想念房子的心思決絕,他最後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忘記房子、遠離房子的機會。
不過此時此刻馬四季也管不得他是否會搖斷了椅子摔下來,他著急著確認他就是賴支書,趕緊上前說,您是賴支書吧?這人這才停止了搖椅,上上下下將馬四季打量了一番,說,你哪兒的?什麼事?馬四季趕緊掏鄉里給的介紹信,那人見他掏了紙出來,臉色就有點變,手往後一縮,不接,說,不用給我,我不認得字。馬四季本來覺得自己已經處變不驚了,但這一來,他又著了驚,一個村支書,連字都不認得,這是個什麼支書,這是個什麼村子呀。沒容得馬四季細想,那搖椅子的人先問說,你那紙上寫的什麼?馬四季說,這是鄉里開的介紹信,介紹我到賴墳頭村來。那人說,來幹什麼?收什麼費?馬四季說,這上面都寫了,我是大學生村官,來當村支部副書記。那人一聽,再沒二話,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拔腿往外,一轉眼就逃走了。
馬四季原以為會有一個比較隆重的儀式,比如市委要開個歡送會啦,戴紅花、敲鑼、打鼓之類,結果卻沒有,只是在短訓班結束那天,市委組織部一位部長來講了一段話,話很簡短,意思也簡明扼要,說,大家都是準備到基層去鍛煉,去吃苦,去為基層、為農民服務的,所以一切從簡,務實,不搞形式,大家就一竿子到底,帶上介紹信就走人。
按照馬四季對於地圖的目測和判斷,賴門頭村離鄉鎮並不太遠,可是他一路走下去,始終沒有看到路邊有賴門頭村的標牌,問了幾個路人,都說不知道賴門頭村在哪裡,而且說話的語氣態度都很不好,說,賴門頭村?什麼賴門頭村?不知道的。或者說,賴門頭村?沒有的。也或者說,賴門頭村?沒聽說過。他們氣沖沖地說過之後,扭頭轉屁股就走,毫不客氣地拋下馬四季站在那裡落個老大的沒趣。
剛斷了電話,那假支書就出現了,若無其事地朝馬四季點點頭,就去替馬四季收拾了一間屋,說,馬支書,將就著住吧,反正你也住不長。馬四季想,我倒是打算干滿三年的。話到嘴邊沒說出來,卻問了另一句,說,你為什麼要冒充支書?假支書說,我沒有冒充。馬四季說,我問是不是賴支書的時候,你沒有否認。假支書說,我以為你是上面九九藏書下來的幹部呢。馬四季說,你憑什麼認為我是上面下來的幹部?假支書說,你管我們村叫賴門頭村,凡是管我們村叫賴門頭的,都是上面的幹部。馬四季想了想,自打組織委員說明情況以後,他就再沒說過賴門頭,便趕緊指正說,不對,我今天一路來,都是說的賴墳頭,根本就沒有說賴門頭。假支書說,但是你昨天說了。馬四季說,原來,我昨天已經來過這裏啦?是不是我昨天已經跟你問過啦?你明明知道我是來找你們村的,就不告訴我,害得我白走了一下午,莫名其妙。假支書也不解釋,只是訕笑道,嘿嘿,嘿嘿,農民嘛,農民嘛。馬四季還不信了,說,農民怎麼啦,農民不也得講個理?你可以不承認賴門頭,但是你們不能影響別人工作呀。假支書說,嘿,農民又沒有覺悟的,只認自己心裏那個死理,管你工作不工作,天塌下來,也是他自己的理最大。馬四季氣道,沒見過。假支書說,當然,你是城裡人,你是沒見過。
馬四季後來上網查了查,幾百年前,是有個姓賴的風水先生,但他不是本地人氏,他的家鄉與這裏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不過他沒有去揭穿賴支書。
賴墳頭村的村民靠賣墳地家家造起了新房,喜氣洋洋。賴支書的預見沒有錯,果然沒人敢來征他們的墳地造大樓,但是馬四季的預見也沒有錯,一紙規劃最後還是來了,一條高速鐵路要經過賴墳頭村,而且不偏不倚就從墳頭上穿過去。賴墳頭村的村民沒吃虧,都到鎮上當居民住高樓去了。只可惜那麼多墓穴都給扒平,把穴主們給氣壞了,說,這麼好的風水之地,不讓我們葬人,卻要讓火車走,沒道理啊。
多年以後,馬四季坐高鐵上北京,他想起了當年在賴墳頭村的接頭地點,心有所動,一路上留意著時間,提醒自己不要錯過,火車經過那塊地方時,他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可是列車風馳電掣,如飛一般,馬四季雖然掐算好了時間,但到了那一瞬間,只覺眼前一花,賴墳頭就過去了,他什麼也沒看見。
馬四季看到賴支書老婆的臉色,忽然就有了個預感,賴支書的電話就要來了。果然,剛剛走出賴支書家,電話就打過來了,說,馬支書,有話好好說。馬四季說,我倒是想和你好好說,可你不和我好好說,你連個頭也不接,面也不露,我怎麼跟你說?賴支書說,好好好,你要接頭就接頭。馬四季說,在什麼地方?賴支書說,在賴墳頭。馬四季說,賴墳頭到底是個村子,還是個墳頭?賴支書說,一樣的,一樣的,你到了就知道了。
馬四季一出會場就打電話給賴支書,賴支書硬是不接電話,馬四季心裏明白,一切都由賴支書掌握著,賴支書要找他,一找一個準,他要找賴支書,卻要看賴支書高興不高興。馬四季越想越氣悶,回了村,也沒到村部,直接找到賴支書家去了。
馬四季住下后,還是有些不安,他不是來貪圖安逸的,他是來幹事業的,他還指望好好乾,干出個前途來呢,所以他不能坐等,他只在鄉政府招待所的床上坐了一屁股,就揣上鑰匙出去了。
馬四季幾度碰壁后,有點急了,再交簡歷的時候,就多強調了一句,說,我是黨員哪。收簡歷的人朝他看看,又看看表格,表情淡然,說,你這上面寫著呢。完全沒有對黨員網開一面的意思。馬四季泄氣地想,早知這樣,入什麼黨嘛。後來看看幾個沒入黨的同學,也和他一樣,像掐了頭的蒼蠅,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招聘會的大棚子里毫無方向地胡亂飛舞,個個撞得鼻青臉腫的。馬四季就又把問題想回來了,既然入黨和不入黨都一樣,入就入了,罷了。
馬四季起先被這些人搞得一頭霧水,兩眼一抹黑,但後來他漸漸地發現了他們的一個共同之處,一個個都和賴門頭村有著深仇大恨似的,一提到賴門頭村,氣就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像毒蛇那樣牙齒縫裡都要噴出毒汁來,把個賴門頭村給毒死了才好。
快傍晚了,馬四季灰溜溜地回來了,口乾舌燥的,想趕緊進房間喝口水,卻見組織委員守在門口等他,說書記提前回來了,到處找他找不著。馬四季也沒敢說自己去找村子了,趕緊跟了組織委員到書記辦公室,書記和他握了握手,說,來啦?馬四季說,來了。書記的電話就響了,書記朝馬四季做了個手勢,就接電話,一接電話,電話那頭聲音很響,把書記的耳朵都震痛了,臉漲得通紅,罵人說,你娘聾啦!
這條消息登在報紙上,是一條較大的新聞消息,雖然不像售房廣告那樣花里胡哨,卻用了大號的字體做標題,十分醒目,說的是市裡的組織部門招聘大學生到落後地區當村官,除了有比較可觀的固定工資,吃住全免外,干滿三年,還可以返還大學學費,幹得好的,有希望提拔到鄉鎮,當個編外幹部,再努力走下去,也許還有機會進編,當正式的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