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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老師剪影

王蒙老師剪影

猶帶幾許早春寒意的山風,不住地從長城鋸齒形箭孔間嗚嗚地滑過。不過,這一行人當中有人已經開始脫下了毛衣和背心——他們已經登上了長城延伸的半山腰的一座古哨樓。
那是在遙遠的吐魯番圩孜。
尼勒克的秋天是美麗的。奔騰的喀什河水猶如她的芳名一般,活像一條藍色的玉帶蜿蜒在河谷叢林之間。雪線已經低垂下來,落葉喬木開始鑲上了金邊,唯有背陽坡上和河谷里的針葉林,依舊是綠色如故。
這裏曾經有過一棵「血淚樹」。要不是這棵「血淚樹」,我想我和他決然不會在那樣的年頭,在那樣的去處相遇。
我搶上幾步。原來,古哨樓後面有一塊不大的平場,有人牽著一匹馬正在那裡為遊人收費照相(不遠處城牆根下還有人拴著一隻駱駝,看來那駱駝是無法躋身這塊平場的)。我這是生平頭一回看到馬也會有這樣一種商品價值,不免有點猝不及防,只是怔怔地望著它:那馬瘦骨嶙峋,渾身的汗毛尚沒有褪盡,迷瞪著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勉強支撐在那裡,任那些遊客騎上翻下。我絲毫也覺不出這匹馬會有什麼上相之處,忍不住喃喃道:
走在我前面的那個人——王蒙老師——回首對我用維吾爾語說道。他正扶著夫人崔瑞芳老師登上哨樓。
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風俗。起初,他只能和「樑上作巢的新婚的一對燕子」默默對語。然而,人民是相通的。不論哪一種膚色,哪一個民族,哪一國度,只要是人民,便具有共同的美德。他與這裏的人民心靈的橋樑溝通了。於是,在那荒唐的歲月,在那風雨飄搖的日子里,他與這裏的土地同呼吸,他與這裏的人民共命運,平安而又充實地度過了那不可思議的難挨的日日夜夜。
我驚呆了。自嘲,這是真正的自嘲!只有勇敢的人才會這般自嘲,而善於自嘲的人永遠是快樂的(不過,我們哈薩克人形容一條真正的漢子的輪廓時,便也是常常喜歡這樣說——那漢子臉上的線條,就和駿馬臉上的線條一樣分明)。
這是長城。
「你看了我的《逍遙遊》嗎?」他在電話里這樣問我。
這裡是維吾爾人村九-九-藏-書落。
牧人們給我們挑選的都是絕好的走馬。我至今記得王蒙老師騎的是一匹雪青馬。那馬走起來就像常言所說的,即使您端上一碗滿溢的水,也決然不會潑出一滴來的。我騎的是一匹黑駿馬,那漢子騎的則是一匹躍躍欲試的棗紅馬,就和他自己一樣的神氣活現。起初,我們三人並駕齊驅。不一會兒,王蒙老師便任馬馳騁,讓那匹雪青馬盡情地施展著自己的花走藝術。我們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陪同我們的漢子開始擔憂起來,生怕他會從馬背上跌落或者有個閃失。坦率地說,我也有點擔心,因為在此之前我對他的騎術毫不知底。但是,看著他挺有興緻,我又不忍心去敗他的興,也就沒有跟上前去護駕。好在那匹雪青馬的確也沒有什麼怪毛病,是一匹地地道道的良驥,因此我們也就放心了。
……
他從塔什干回來,一邊給我翻閱著從那兒帶回的那瓦依作品插圖集,一邊向我敘說著烏孜別剋日常用語與維吾爾、哈薩克語之間的近似之處與不同之處。
我的感覺得到了印證。在動亂歲月最初的兩年裡,原來王蒙老師一家住得離我們家很近,甚至可以說我們就住在只有一牆之隔的兩家大院里。而這一切是我前所不知的。難怪《逍遙遊》里的那些人物,以及那些環境讓我感到如此熟悉、親切。
一個作家,有時在心緒良好的時候,是希望和別人談談自己喜歡的作品的。如果這個人熟悉自己的作品背景當然更好。這樣,也許你還能獲得作品本身以外的更多的享受,包括一種對歲月的回顧,一種對往事的追思。更何況這篇作品產生在一個特殊的、讓人值得緬懷的時刻……
每見到他,我便要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鷹來。
「真的,鄧友梅、張潔他們能有我這樣的福分跑到草原上來騎馬嗎?我非得饞饞他們不可。我要向他們說,我是怎樣騎著馬兒,在草原上任意馳騁來著……」
一場落難,他學會了維吾爾語——在他結集出版的小說集之一《冬雨》中,甚至還有一篇他從維吾爾文翻譯過來的小說譯文。當然,為此他用去了十六年光景。
王蒙老師顯得異常興奮。他突然從馬背上側轉身來對我說:
……
當然,他是個作家,所以他才對任何一種語言都充滿了興趣。但是問題不在這裏。讓人吃驚的是,他對語言的接受能力。
我很快看完了《逍遙遊https://read.99csw•com。準確地說,通篇小說寫得有如行雲流水,是那樣的舒展、那樣的揮灑自如。然而,我看著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對於景物氛圍的描寫,總覺得這一切就像是發生在我小時候,我們家所在的伊寧中心一個古老的宗教學校附近的人和事……
一次尼勒克之行,初次接觸哈薩克生活的他,竟然寫出了《最後的陶》。此作譯成哈薩克文,還引來一批效仿者的新作。
他就在他們中間。
他是個具有鷹的氣質的人。
筆者本人當然更是備受關懷、扶持。
夕陽已經開始西垂。天空是那樣的晴朗,在柔和的夕照下,四周的山野披上了一層迷人的色彩。當我們走出松林來到那片灌木林的時候,這裏的座談會還沒有散呢。
哈薩克有一句話:「有所見者才有所行,無所見者又何以行。」是的,王蒙老師曾經親眼目睹過那些令人景仰的前輩文學大師的舉止所為,聆聽過他們的教誨;並且,在自身處境最為困難的時候,受到過他們的熱情關心與愛護。因此,當今天他也開始成為長者的時候,也能以這樣寬厚、熱忱、平易近人的師長風度來關懷我們這些年輕人。我以為,這是一種人類美德的延續。每代人都有繼承、發揚人類美德的使命,師長們已經做到了,那麼我們呢?我們是否能夠勝任自己所肩負的道德使命?
他們是198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作者。這天正好是發獎大會最後一天,會議組織他們遊覽長城。
「我剛從新疆回來。我已經在報上看到目錄了,但刊物還沒到手,我打算這幾天就找來看看。」
這一天我們談得很投機。我們談起了作品中所有人物原型,以及未能進入作品卻又生活在那一帶的、和這些作品中人物有著密切聯繫和毫無干係的鄰里街坊。王蒙老師還提到一位嗓音十分動聽的卡里——頌經師,他聽他頌經宛若聽唱一般。但我怎麼也想不起這個人來,也許那會兒我太小了,還輪不上和這些卡里打交道呢。談話間崔瑞芳老師偶爾也會插|進一兩句來,以提醒被我們遺漏的某些細節。每當這時,王蒙老師便會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那眼神里分明洋溢著一種興奮、自豪和幸福的光彩……
還是尼勒克。
「這下我回北京有的吹了。」
「喂,哈薩克,你看,你的馬被牽到這兒來了!」
他曾經被命運之舟搖蕩到天邊的巴彥岱小鎮上read.99csw.com來。
瞧,他把我找去,和我談論這篇作品,並不是為了像個學究似的研討作品的開篇、布局與結尾,以及作者在結構作品方面所費的苦心;也不像評論家那樣要評判作品的主題所在,以及預測其即將產生的社會效果;更不像我們原有的關係那樣——先生運用自己的成功之作,來開導和教誨他不敏的學生。他找我,就是想和我像個老朋友那樣談談這篇傾注了他自己特殊情感的作品而已,除此沒有任何別的什麼。
人的一生過於一帆風順,未必是件幸事。
在此之前,我對他的「新疆式」幽默有所聞知,但斷然未曾料到他竟敢於這般自嘲。當然,我早就應該清楚,幽默者往往也善於自嘲……
一篇《當代作家的非學者化傾向》又震動了整個學術界、文化界。
是的,遙想當年,「詩仙」李白也曾在西域這塊土地上生,在這塊土地上長,從而給中原文化帶去了空前絕後的一代清新豪邁詩風。這塊土地同樣賦予了王蒙。而今,他也正在把他自己獨特的藝術奉獻給祖國、人民。
關於《北方的河》,也是他做出了最為迅速的反應。
我想,關於張承志作品的第一篇正式評論,正是出自他的筆下。
他在一處岔道口上等著我們。
「當然,當然。」我回答說。
但是,他去了一趟衣阿華,僅僅四個月時間,他就已經初步掌握了英語,而現在越發熟練了。這莫非是一個奇迹不成?還是造物主對他過於偏心——倘若世上真有造物主存在的話。
「那你看完有空咱們聊聊。」
我們正是在這美麗的秋天,來到了接近喀什河源頭的阿爾斯朗草原。我們已經在地道的牧人家裡住了一夜。這會兒正在縣委書記劉澄同志陪同下來到一個畜欄邊,聽取牧人們對剛剛開始實行的責任制的意見。正在這裏收購活畜的縣食品公司的幾個人,也加入了這場有趣的討論。幾個牧人輪番用他們精巧的手工藝品——木碗,為我們在座的各位倒著皮囊里的馬奶酒。秋天的馬奶酒是醇香爽口。他沒有回絕,倒是捧起木碗連飲幾碗。這使得牧人們有點刮目相看了。是的,一個來自北京的客人,居然能夠如此豪飲馬奶酒,當然是一件令他們感到新奇和稍稍費解的事。然而,當他們得知這位戴著金邊眼鏡的漢人,曾經就在伊犁河谷安過家,而且和最底層的勞動人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凝聚在他們眉宇間的疑團不read.99csw.com覺釋然……
在回來的路上,我們時而讓馬兒疾行,時而又勒韁緩緩並轡而行。
是的,他的迅疾,他的機警,他的敏銳,他的自信,完完全全像一隻鷹。
於是,一旦當盛夏的驕陽將某一道冰壩融化,他終於無羈無絆地抒發著長久壓抑的激|情,洶湧澎湃,一瀉千里,宛若天山的雪水,給那山外的世界帶來一片新綠。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他簡直就像一個快樂的大孩子,且又有點頑皮。是的,他的心地太像個孩童了——既像孩童般天真,又像孩童般狡黠。其實,騎這麼一小會兒馬,在草原上又算得了什麼——這他也清楚。可是你聽,他就要回北京去,向還沒有領略過草原風光的朋友們吹噓炫耀呢!哦,一個作家要是沒有這樣的孩子氣,很難想象他會從生活和自然中真正獲得藝術的啟示。
討論小憩片刻,他站了起來。這是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在不遠的那邊,便是一望無盡的松林了。他在灌木林里轉了一圈,望著那邊的幾匹馬,不覺有點出神了。
1985.10
當他被埋沒了二十多年後,當他的名字重新出現在文壇時,他和他的同輩人仍舊被譽為「青年作家」。當然,這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在粉碎「四人幫」后的那段時間里,除了這一批人,似乎再沒有更年輕的作家了。我記得他曾對此狀苦笑著搖過頭。不過,到後來,當真正的青年作家成批湧現,他是用一腔的熱情給予了支持的。
也許,對於他的崇敬之情,正是從這一刻起在我心頭油然而生。
他們是一個「三結合」的創作組。他們的任務是要創作有關「血淚樹」的連環畫腳本。
我笑了。
崔瑞芳老師也在一旁會心地微笑著。
「我們能不能騎上馬,朝這河谷盡頭走上一遭。」他說。
這是他自從調回北京,第一次返回新疆。對於尼勒克來說,當然更是第一次涉足。
是的,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有他的歡樂,也有他的痛苦……
「哎,馬臉本來就是長的,你可知道漢語有句話叫『牛頭馬面』嗎?」這是王蒙老師在說。
我們在隱匿於密林深處的一家牧羊人帳篷里作了客。
「瞧,那匹可憐的馬,瘦成了這般模樣,更顯出它的頭臉的長來。」
一篇關於專業作家體制改革的設想,在全國各地引起一系列改革措施。
那時的他,看得出是個內向、深沉、read.99csw•com堅定的人。但他的眼神依然掩飾不住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隱隱的抑鬱和痛苦。在平時的言談舉止中,卻顯得有幾分拘謹和小心。
關於梁曉聲和他的《今夜有暴風雪》,還是他首先發表了中肯的評論。
「好的。」我說。
他從西德回來,又興緻勃勃地談起在那邊遇見一位美麗的土耳其小姑娘,在和她的交談中,他發現在土耳其語有許多詞根完全與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一樣。以至於那位土耳其小姑娘問他是不是土耳其人。
「可以。」我走了過去,向我的同胞——那幾位牧人要了兩匹馬。一個漢子甘願為我們引路,於是,我們三人上馬向山裡進發了。
一篇《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就使他蜚聲文壇。
「你瞧我這副長相就叫『牛頭馬面』——我的頭雖說不上有牛頭般大,但我這副長臉的確可以和這匹馬臉相媲美。」接著他又用維吾爾語補充了一句「satqiray」,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也是個春天。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973年4月底光景。
在古老長城的脊樑上,一行人正在攀緣而上。「不到長城非好漢」,是的,哪怕為了硬撐著充當一名「好漢」,諸君理應「到此一游」,一了壯志才是。然而,適值早春季節——確切地說,正是1980年3月底光景,這裏仍是草木灰灰,遊人稀疏。倘是盛夏旅遊旺季,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情景了。不過,眼下這一行人倒顯得個個遊興正濃,看上去他們是非要登上八達嶺高峰不可的。
他學會了維吾爾語。然而,他的收穫不止於此——他接觸到了一種不同的文化。他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作為一個作家,這是他的福分。他可以從不同於他人的更為廣闊的角度來仰視和俯視人、人生、社會、自然,乃至宇宙。他在那裡思索著,積蓄著,猶如一泓天然而成的冰川湖泊。
評論家閻綱同志在去年寧夏的一次發言中談到他的創作時說:「王蒙的創作,可以說給我國文學帶來了一種嶄新的文思,從而活躍了我們的思想……」評論家畢竟是評論家,他的此番高論,確是深中肯綮的。而我以為,這一切與王蒙老師在新疆這塊土地上長達十六年之久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涉過一片小沼澤地,我們進入了茂密的森林邊緣。這裏枯木橫躺,蛛網交錯,幽靜而又深邃,透著某種讓人難以揣摩的神秘氣氛。看來這河谷是無法走到盡頭的,這森林也難以走出它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