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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的城市

托馬斯的城市

天邊的一絲暗紅尚未褪去,星星已經開始閃爍。托馬斯帶著我們遊覽柯修福·瑪麗亞教堂前的中心廣場,這是古城繁華地段,人群熙熙攘攘。廣場那邊有古老的集市。托馬斯說,這個集市永遠雲集了各路客商。托馬斯看了看表說,我們在這裏稍等片刻,便可以聽到教堂鐘樓上傳來短促的號聲。他說,那是中世紀蒙古軍隊乘著暮色攻到這裏,教堂鐘樓上的號手發現了他們,便吹響了號角。但是,號手被蒙古軍隊一箭封喉,那號聲短促,戛然而止。自從蒙古軍隊退去以後,每當暮色臨近,教堂鐘樓上便要響起短促的號聲,以紀念那位吹響號角的號手。果然,在暮色中從教堂鐘樓上傳來短促的號聲。人們都在駐足側耳傾聽。在暮色中傾聽號聲,已然成了這裏的人們一個埋於心底的約定。
佛羅日亞尼斯卡塔,實際上是歷史上波蘭王宮的入口,現在是一條繁華的市區丁字路口,往北一點,連接著博物館,在院牆下看到正在收攤的藝術家摘取牆上的畫作。托馬斯說,當年有人提議把這座塔拆除算了,於是就引來非議。有人就說,這座塔在這裏正好擋住了風口,如果把它拆除,風就會肆虐,萬一風把你們從大教堂禮拜出來的妻女們的裙裾撩起怎麼辦?於是,人們放棄了拆除它的念想。雖然倒塌過幾次,但歷經修復迄今屹立於此。
2009.4
我們走進了那座博物館。這裡有中世紀蒙古軍隊留下的弓箭,也有不同時期的文物。更多的是產生於不同時期的古典油畫。在歐洲博物館看中世紀油畫,常常取自《聖經》的宗教題材居多。在一幅畫前,托馬斯read.99csw.com駐足向我們介紹,這幅畫表現的是末日審判畫面,上面是天堂,中間是末日審判台,下面是地獄。我不無玩笑地說,托馬斯,你是一個好人,你一定會升入天堂的。他忽然嚴肅起來,說,我不喜歡有的人被打入地獄,有的人升入天堂,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入天堂,如果不是這樣,我寧肯不信什麼宗教!看著他的神情,我確信這是他發自肺腑之言。
其實,克拉科夫是托馬斯的城市。他對這座城市的熱愛溢於言表。他帶領我們徒步穿行在布滿有軌電車軌道的街區,如數家珍般向我們介紹著這座城市的歷史和人文掌故。
托馬斯帶著我們走上高聳於一座圓丘之上的昔日王宮——它以巍峨之勢俯瞰著全城。克拉科夫曾經一度是波蘭首都。王宮教堂里存放著歷代帝王的棺槨。遊客和信徒們在這肅穆的教堂里輕輕走動,瞻仰那些鍍金棺槨,十分安靜。歷史有時就這樣神秘,每當逝者被生者追憶時,方顯得逝者的偉大。
維斯瓦河發源於波蘭南部山區,向北蜿蜒而去,流經華沙,在北邊匯入波羅的海。此刻,維斯瓦河靜靜地流淌,默守著發生在它兩岸的諸多秘密。一群歸鴉掠過維斯瓦河上空,向城市飛近。我們順著圓丘下坡公路走來,迎面遇見牽著一隻德國黑貝的嬌小女士,正被那隻公羊般碩大的純種狼犬拽向坡頂。狼犬吐著火焰般的長舌,用盡渾身的力氣頗有點誇張地喘著粗氣向坡頂攀去,項圈上的皮繩都被它繃緊了。一對情侶在那邊正相擁著依偎在一棵樹下。
托馬斯看來是一個虔誠的天主徒,當離開王宮教堂時,在門內的聖水壇蘸了聖水點在自己額頭上,迅速在胸前畫read•99csw.com了一個小十字。
下午,托馬斯先生陪同瀏覽市容時首先向我們介紹了這塊草地,他說早年在這塊草地上可以看到有人放牛。我對於這座城市的認識,就是從這塊草地開始的。顯然,城市綠地保護得很好,雖說是十二月初了,天氣有點冷,人們穿著冬裝,但草地碧綠如洗,令人賞心悅目。如果不是草地周邊高大的喬木樹葉落盡,如果不是人們的衣著會泄露季節的信息,乍一看去,恍若在春季里徜徉。托馬斯帶著我們從這裏向城裡走去。過了一個十字路口,便看到一組青銅雕像,四個士兵手持步槍前進。托馬斯介紹說,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波蘭士兵在衝鋒。波蘭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曾被奧匈帝國、普魯士和沙俄瓜分,有一百五十年亡國史,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由波蘭民族英雄比索特斯基帶領波蘭人民獲得獨立,重建波蘭國家。在沙俄時期,甚至不準人們使用「波蘭」這個詞彙。這就是歷史。
暗紅的夕陽正透過雲層照在王宮庭院。旁邊是一座神學院和修道院。王宮後面便是一條河流。托馬斯不無驕傲地向我們介紹,這就是維斯瓦河,是波蘭人民的母親河。托馬斯說,就像中國的揚子江,是波蘭的長江。顯然,每一個民族都有他們心中的河流。
托馬斯夫人達努塔·佩雷·貝利斯卡(Danuta Perier Berska)是一位詩人。他為他的詩人夫人驕傲,甚至為我們當街朗誦了一段他夫人的詩句,只可惜我們的翻譯跟不上他用波蘭語朗誦的韻律。但是,這已經足夠了。我們已經享受了一種語言羽化為詩句的抑揚頓挫的音韻。在一個街角,有一個賣麵包的小攤兒九九藏書,托馬斯慷慨地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個麵包圈。托馬斯說,奧布瓦占麵包圈是這座城市的特產。來到克拉科夫,就不能不品嘗奧布瓦占麵包圈。於是,他示範地當街大嚼起來。我也跟著吃了起來。麵包很香,帶著夏日麥田的芬芳,也很筋道。顯然是一位十分老到敬業的麵包師,充分揉制過麵糰,所以才會有這樣特殊的口感。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在這個季節這裏的天黑得特別早,當地時間三點半太陽就沉落了,夜幕早早開始降臨。我們一邊嚼著麵包圈,一邊瀏覽一個被暮色包容的陌生城市,十分愜意。我對隨同的幾位作家打趣道,我們啃著奧布瓦占麵包,跟著托馬斯漫步在克拉科夫黃昏的街頭別有風情,這是充滿詩意的麵包。大家會心地笑了起來,托馬斯也笑了。瞧,詩意的感覺是不需要翻譯的。
晚餐我們是在一家百年老店吃的。托馬斯說,這是歷史上流浪藝人的聚所。那邊有小型舞台。那些流浪藝人曾在這裏演出,為的是對餐廳老闆的答謝——他們常常付不起餐費。牆上掛著一些畫作,也是那些藝術家用來報答餐廳老闆的。有一幅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紳士,淺灰色的西服,鮮艷的領帶,卻從領口掏出僅有的一隻碩大|乳|房,正在喂懷抱的一個裸體嬰兒,而在一旁,還有一個瘦骨嶙峋的幼兒,一|絲|不|掛,顯然他也飢腸轆轆,正渴望紳士那隻碩大|乳|房的滋養……
走出佛羅日亞尼斯卡塔,是古代王宮入口城堡,城堡已被一片城市林地包圍。在城堡對面的馬路上,北面是美術學院,南面是一家銀行。應當說精神和物質的財富都集中於此了。在美術學院樓下一個牆角處,一架缺了後輪的自行車被鎖在那裡。托馬斯read.99csw.com問我,中國的自行車還是那樣多嗎?我告訴他,中國的自行車依然很多,但是中國也已經步入了汽車社會,北京就有三百萬輛汽車。他禁不住搖了搖頭。
大教堂前的廣場上,立有密茨凱維支雕像。這位波蘭詩人,正在夜幕下沉思,或許在覓回逝去的詩的靈感。
我們一邊品著牛排,一邊欣賞著餐廳里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藝術品。無意間我看了看手機,信號顯示為IDEA。
號聲終結了。托馬斯說,我們去參觀雅蓋沃大學,就是哥白尼的大學。克拉科夫中世紀時就是波蘭的政治、宗教、文化、教育中心。這裡有著名的雅蓋沃大學,哥白尼就是這所大學的學生。他的著名的「日心說」就是在這座城市的這所大學完成的。但在他有生之年,這一真理一度被教廷「封殺」。他的支持者布魯諾在他之後為了捍衛真理獻出了生命,被教廷活活燒死在羅馬鮮花廣場。真理的代價往往是要用生命來換取的。看來真理在發現之初,就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直到被大眾接受其真理性后,才會成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克拉科夫後來一度成為歐洲天文學中心。直到十七世紀中葉,哥白尼的《論天體運行》才被允許得以出版。雅蓋沃大學與克拉科夫這座城市,給波蘭文化留下一句至理名言:「智慧高於力量。」遺憾的是,這個哥白尼曾經修學過的故園,此刻已經關門。但我們也算邁上了產生過真理的門檻,接近於真理的本原,真是不虛此行。
托馬斯把我們重新引回柯修福·瑪麗亞教堂。信徒們在這裏已經開始晚禱。教堂里透著一種肅穆。托馬斯低聲介紹,柯修福·瑪麗亞教堂的維特·斯特沃什祭壇是歐洲同類教堂中最大的,建於14https://read.99csw.com77—1489年,由當時的克拉科夫市民集資興建。祭壇長11米,寬13米,雕刻的人物高2.7米。它曾被納粹運回德國,二戰結束后才被找回來。在那時,我們也曾經歷著日寇鐵蹄的蹂躪。無論是在地球的東端還是西端,民族的苦難顯然是相同的。在走出大教堂時,托馬斯又一次蘸上聖水抹在自己的額頭上,迅速在胸前畫著十字。
中午,火車晚點二十分鐘到克拉科夫。當地作協主席一個人在車站迎接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四人——馬瑞芳、東西、楊勝利和我。計程車把我們送到了下榻之處——位於城市西面的阿爾卑斯(Orbis)賓館。我住在532號房間。這是一家四星級賓館。從窗口望去,對面是一家劇院,西面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呈倒三角形鋪展開去,三角形的頂端正好在賓館門前的馬路對面,三角形的底端連接著西面兩座小山包。
此時,馬瑞芳和楊勝利二位大姐與坐在對面餐桌上用餐的一位老婦和她的女兒們用各自的語言溝通上了。在善良的人們之間,善就像一座橋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可以讓他們會意,引導他們迅即走向彼此的心靈世界。這不,她們要合影了,馬瑞芳拿出相機說,團長,給我們拍個照!我和東西、托馬斯相視而笑,接過相機,我為她們拍下了這一瞬間。
走下王宮圓丘,便是一條十字路口。在路北一堵白牆前立著一樁孤零零的深褐色十字架。我問托馬斯,十字架怎麼會孤立於街頭。他說,這就是卡廷慘案紀念碑。那個世人皆知的歷史慘幕的一頁,就在這裏赫然展現在眼前。而離克拉科夫以西五十余公里的地方,便是慘絕人寰的奧斯維辛集中營舊址。明天我們將去那裡憑悼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