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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上之行

冰上之行

時光已經過了正午,我們開始飢腸轆轆。寒冷一陣緊似一陣襲進車內,透過我們嚴嚴實實的雙層皮襖,開始鑽入肌膚,直奔骨髓。而我卻想起昨晚夏鼎的歌聲,心底湧起一股暖意。是啊,拖著絲韁繩的棗紅駒和那將把耳墜化作小船的姑娘今在哪裡?遠逝的歌者是在哪一道河灣見到棗紅駒和姑娘的倩影引吭高歌的呢?那歌聲居然越過那個美麗的夏天傳頌到今天。
夏鼎從車上拿來幾塊酸奶疙瘩,分給我們車上的幾人。他說,午飯是沒希望了,含一含酸奶疙瘩吧,不然會凍僵的。哈薩克牧馬人在冬牧場上不吃不喝,含一塊酸奶疙瘩便能扛過一天的嚴寒。
你就是公主我也不會理你,哎喂

看來,阿勒泰明天才能趕到。
副州長莞爾一笑,說,走,下河道去,沒什麼了不得的,你不也和我們在一起嗎?
若不把你耳墜化作小船接我過河去,
鳴叫著不停呀不肯落地,哎喂
你艱難地起飛,
他唱的是阿勒泰哈薩克人祖輩傳唱的歌曲《黑鳥》。他唱得是那樣的投入,加上他幾分醉意,那情真意切宛如阿勒泰哈薩克人的錚錚一員。他的音準極好,哈薩克語吐詞也十分清晰,倘若你閉上眼睛,抑或你不知道他的身世,你決然不會懷疑這位歌手是不是哈薩克人。我被他的歌聲陶醉了。儘管這首《黑鳥》我聽過千遍百遍,我自己也會吟唱它,而且自認為唱得不錯,但是,從夏鼎歌喉里聽到這支歌,我依然被深深打動了。我覺得有一股熱泉在我眼眶中涌動,我極力不讓它溢流出來。唱得好極了!我由衷地讚美著夏鼎。我們三個人禁不住一起為他鼓起掌來。夏鼎似乎忽然清醒了些,滿是愜意的他,有些不無羞怯地說,好吧,咱們明天還要趕路呢,睡吧。於是,他略略蹣跚地走到床邊,倒頭便睡,不一會兒便酣然入睡了。不過今晚他睡得很安穩,如果將他的呼嚕聲忽略不計,比冬牧場公社接待站那一晚睡得安靜多了。
那時哈巴河縣城很小,我們兩輛北京212吉普出行,很快就把縣城拋在了身後。此行有伊犁州read.99csw.com副州長阿克木·加帕爾、阿勒泰行署副專員托合塔木拉特,還有我們兩位秘書和兩位司機。我們的司機——哈薩克小夥子臧阿德力已經向讀者做過介紹。另一位司機叫夏鼎,是漢族人。不過,他是阿勒泰土生土長的漢族人,祖籍是哪裡他也說不清,只說是大榆樹下出來的。確切地說,他的漢語說得還不如哈薩克語利落。他年歲比我長,有五十多歲了。個子矮墩墩的,一臉的皮膚十分粗糙。他戲稱自己是哈喇契丹——遼人後裔。不久前我們到額爾齊斯河套的冬牧場視察工作,晚上說要住在這裏。他很興奮,說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當晚,公社接待站煮了一大鍋馬肉馬腸,他吃足了手抓肉,痛飲了一回。夜裡,在我們幾個工作人員同寢的大炕上,他一陣陣地呻|吟著,撅著屁股蜷縮成一團,折騰了一夜。令我驚訝的是,通宵他說的醉話渾話都是哈薩克語。
鳴叫著不停呀不肯落地,哎喂
可憐的鳥兒,
那一天,我們普及大寨縣工作團接到通知,要在三天內趕到阿勒泰行署去聽傳達中央文件。那時候,剛剛粉碎「四人幫」,一切亟待撥亂反正,百廢待興,需要上面的最新精神。現在看來,從哈巴河縣城到阿勒泰行署所在地阿勒泰縣城的絕對距離來說,一天之內輕輕鬆鬆就可以抵達。但是,那是冬天,準確地說,是1976年的12月末。阿勒泰原野早已覆蓋在厚厚的雪被之下,哪裡是路,哪裡是原野,已然難辨。更何況那時的路況遠不如今天,所以要留有充足的時間趕路。
我們一邊前行一邊尋找著自然出口。在一道看似不經意的緩坡前,夏鼎的車突然加足馬力開了上去。當我們接踵而至攀上河岸時,在密密叢叢的白樺林外,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茫茫曠野。但公路不知去向,滿眼白茫茫的雪原,甚至沒有車轍。夏鼎的車在前面引路,我們壓著車轍緊隨其後,向迷茫天際間的北屯駛去。夜幕已經降臨,車燈極力劃破黑暗追逐著前車尾燈兩個跳動的紅點。在深夜時分,我們終於抵達燈光稀疏的北屯。
接近黃昏時分,夏鼎又一次在冰面上read.99csw.com讓車畫出一個漂亮的三百六十度圓圈停住了。他說,趁著天黑前,咱們得開出河道,上到公路上去,不然天黑后沒法分辨水渦。岸上已經遠離山地,是一馬平川,路會好走些。
真正的奇迹發生在第二天。早上從十分簡陋的縣委招待所出來,越過那座額爾齊斯河上的布爾津大橋,向東沿著薩沃爾山余脈駛去,不一會兒就走不動了。風已經把山樑上的雪盡數吹到山下,那條沿著山脈的搓板公路,渾然不知去向,隱匿在厚厚的雪被之下,好像要和我們猜猜謎語。這路是沒法走了。大家下了車,略略商量了一下:要不要返回縣城,從北邊鹽池那條路上去。此話被夏鼎否了,他說,那邊的路是山路,雪比這邊更厚,沒法走。出現了瞬間的茫然。但路途是不能耽擱的,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
他說,我在前邊引路,你們壓著我的車轍走,但不要跟得太緊,那樣即使剎車也停不住,車會慣性滑行,免得出事。說罷,他打開前車輪軸頭蓋子,把前加力加上了。於是,加足了前後加力的兩車重新啟動了。我們打算在北屯進午餐,天黑前趕到阿勒泰。布爾津與北屯的公路距離是九十公里。一切順利的話,中午應該能趕到。
夏鼎倏地跳上了駕駛座,作為前車,沖開雪蓋,向河道駛去。我們的車壓著他的車轍,跟了下去。
把你耳墜化作小船接我過河去,哎喂
你落在了枝頭上啊可憐的鳥兒
我們完全低估了額爾齊斯河。它的河灣變幻莫測,一灣接著一灣伸延開來,向我們施展著它無窮的變數。我們警惕地搜尋著潛伏於前方的每一處水渦——河床冰蓋下的陷阱。其實是額爾齊斯河在與我們默默地較量。當然,額爾齊斯河以它的寬容首先接納了我們,容我們在它的冰蓋上行進。但是,它又以無數未知的水渦在考驗著我們的膽識。
在額爾齊斯河對岸看到了你,
縷縷白霧般的水氣從那裡騰起。由於那裡水深,從來不會結冰,是個冰面陷阱。若是結層薄冰,再覆以雪,就更加危險。人畜不小心走過去都可能掉進河裡,更不要說汽車了。不過,河面https://read.99csw•com上的雪確實很薄,這是被風吹走的結果。所以方便我們行車趕路。
可憐的鳥兒,
兩個司機麻利地從後備廂取出了兩把鐵鍬,我和托合塔木拉特副專員的翻譯塔拉甫,與兩位司機一起輪流鏟起雪來。我們讓兩個領導——兩位老人進到車裡避風,他們卻執意不肯,一定要在一旁守著為我們助威。我那時為了鏟雪方便,脫去了軍大衣——那是用厚厚的羊皮縫製的大衣——裡邊還穿著一件短皮襖。我只覺得那短皮襖在阿勒泰的寒風面前,有如一件手工織成的粗毛背心一般,到處鑽風。那寒氣直透心窩。我無意間一抬頭,發現了一個意外的景象,托合塔木拉特副專員的鼻子和面頰變成了白色,霎時像小女孩吹起的泡泡糖一樣,鼻頭和面頰隆起了三團碩大的白泡泡!原來他是迎風站著與阿克木·加帕爾副州長說話。我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當即扔下鐵鍬抽出皮手套,一邊抓雪一邊說,托副專員,您的臉凍傷了,您趕快俯下身來!托副專員當時還不明白,這時阿克木·加帕爾副州長也發現了,忙說,托副專員,快彎腰!我急忙拿著雪給他老人家搓臉,搓了一會兒,那白色的泡泡才平復,他的臉和鼻子漸漸還原了血色。真險!要不是及時發現,老人的臉和鼻子會一起凍掉的。此時我也經不住凍了,牙齒直打戰。副州長說,快上車吧。夏鼎也把鐵鍬收了起來,他說這樣無濟於事,風一會兒就會重新把雪填滿,乾脆他在前邊引路,且開且進。於是,我們在晴空麗日下的雪原,恨不得一寸一寸地輾進。經風吹過的雪蓋,已變得堅硬無比。哈薩克人把它稱之為「khasat kar」——卡薩特哈爾。北京212吉普艱難地破開堅硬的雪蓋拱進。終於在日暮時分趕到了布爾津縣城。無疑,今天的功臣當然是夏鼎。
此時,夏鼎試探性地說了一句,要不,我們就下到河道里,順著額爾齊斯河的冰面開上去?他用徵詢的目光看了看我們,最後把目光投向副州長,說,當然河道里會有一些危險,不過,你們要是信任我,我們都會平安無事。
黑色的鳥兒,
拖著一條絲織韁繩的棗紅駒呀,哎喂https://read•99csw•com
夏鼎指了指河灣靠岸一處一塊馬鞍墊般大小沒有結冰的河面,說,你們瞧,那就是哈薩克人所說的Jilem——水渦。
晚飯時,夏鼎沒有與我們在招待所進餐,他說要去看望一位朋友,夜裡很晚才回到宿舍。那時候,一般幹部都是四人一間住宿,靠著兩邊的牆各擺著兩張單人床,我們兩個秘書和兩個司機正好住一間。夏鼎顯然喝了酒,而且酒興正高,他把我們幾個都搖醒了,說要為我們唱歌。說著他就站在房間當中,放開歌喉唱了起來,他的身子在酒力作用下不住地左搖右晃著:
2010.1
……
黑色的鳥兒,

現在,兩輛北京212吉普已經駛過那些淺顯的谷地與丘陵,翻上了一座山樑。布爾津河就在眼前——只要下了山樑穿過那片密密匝匝的樺樹林,在冰封雪蓋的布爾津河彼岸,在布爾津河與額爾齊斯河匯流處,便是布爾津縣城了。然而,山樑上的風勢很大,可以看到「白走馬」(當地哈薩克人把晴日里起風揚起的雪塵形象地稱為「akh jorgha——白走馬」)一縷縷的,在雪原上恣肆地馳騁,一團團的雪塵此起彼伏,打著旋兒奔向遠方。那簡易公路早已被雪塵吞噬,根本看不見蹤影。我們是前車,不一會兒,我們的車就陷在雪窩裡拱不動了。我們不得不下車準備鏟雪。夏鼎的後車也趕到了。他詼諧地用哈薩克諺語說道:「『不是乃蠻人能幹,而是工具能幹!』拿傢伙吧!」
你艱難地起飛,
果然,口含酸奶疙瘩,身體漸漸開始恢復抵禦寒冷的天氣。不過,車上我們三人呼吸吐出的那點溫乎氣兒,開始在車窗上結霜,而且越積越厚。兩側的車窗漸漸被封住,就連前窗也開始掛霜。駕駛員的視線開始受阻。他不時地用手划著前窗,努力保持一小塊他能看到前方的視窗。我們的車能否繼續前行,就維繫于那一小塊視窗了。副州長坐在副駕駛座上,也在配合,他時不時地划拉著前窗,不讓被霜封住。
我們是上午離開哈巴九_九_藏_書河縣城的。那天,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雲彩,唯有獵獵寒風自西面吹來,寒氣逼人。出得門來稍一呼吸,兩邊鼻翼似乎便要與鼻腔沾黏在一起。如在門外洗了手,沒有擦乾就開門,就會被門把手牢牢粘住手心。

鳴叫著不停呀不肯落地,哎喂
在額爾齊斯河對岸看到了你
前面出現了一片真正開闊的藍色冰蓋。夏鼎的車突然在冰面上畫出一個舒愜的三百六十度圓圈,停在那裡。他像一個快樂的大孩子,十分愜意地跳下車來,在冰面上自己滑溜了一下。我們的車緊急制動,也在冰蓋上畫出一個半圓,橫向刺溜著終於停了下來。在我們方才經過的冰面上,傳來冰蓋滾雷似的悶響。
我是第一次乘車走在額爾齊斯河冰面上。夏日里,我曾游泳橫渡過額爾齊斯河。在我記憶中額爾齊斯河河面開闊,水流湍急。現在,下到河道里,兩岸河套里的樹林葉子早已落盡,河面似乎一下變得空蕩蕩的,與岸邊白色雪野連成一體。遙遙望去,我依然能體味到白色雪被和藍色冰蓋下湍急水流的力量。就在這一年的春天,布爾津縣武裝部的一位部長,乘坐八座212北京吉普車越過布爾津河時,連車帶人掉進了冰窟,連車影也沒能找到。而現在,我們一行為了按期趕赴阿勒泰的會議,已經貿然在冰面上行駛了。我想我們在創造著一個奇迹。
為了躲避一個個水渦,夏鼎的前車在冰面上不斷地畫著龍,幾近於蝺蝺前行。於是,額爾齊斯河冰面路程變得無限漫長。不過,已然躲過了在公路上被雪蓋困頓的尷尬。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似乎不一會兒就到了中午。在光陰面前我們的如意算盤開始落空。北屯在我們前方還遙遙無期。此刻,即使是駕著馬拉爬犁,也會比我們前行的速度要快。阿勒泰的嚴冬向我們無聲地施展著它的威力。
在一個河灣處,夏鼎的車十分謹慎地停了下來。我們的車也跟著停住。大家都下了車。河道冰蓋上的雪似乎與別處的雪不同,踩在腳底下發出別樣的嘎嘎脆響,還能聽到從冰蓋下傳來「噝兒噝兒」的迴音。冰面上有一道道不規則的白色裂紋,那是河水與嚴寒施以冰面雙重擠壓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