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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天下無處尋覓

阿勒泰,天下無處尋覓

我第一次與額爾齊斯河相遇,那是在1976年初冬。其時(10月15日)按說那只是深秋,在魔鬼城附近的烏爾禾一帶還能見到凍枯的稀疏葉片在樹梢上瑟瑟發抖,越過和什托洛蓋卻忽然進入了一片冰天雪地的皚皚白色世界。傍晚抵達坐落在布爾津河和額爾齊斯河交匯處的布爾津縣城,已經寒冷異常。那時候縣城很小很小,房屋低矮,唯一的縣政府招待所,是一棟紅磚砌就的筒子房。外面西風獵獵,雪塵飛揚。我們離開招待所穿越雪幕,來到友人家做客。屋裡砌著一個龐大的土爐和一座連體火牆。那上面烤著白天被雪浸濕的幾雙高筒馬靴、氈襪。加上從外間鍋灶上溢進的冬宰熏馬肉煮熟后的香味和我們酒杯中散發的烈酒芬芳、莫合煙的煙霧,已經是五味雜陳,令人昏昏欲醉。
當時,蒙元、金、南宋三足鼎立,此前,金宋使臣交替去請丘處機未果,而劉仲祿作為使臣進入金宋交錯之地山東誠邀丘處機,竟欣然應允。於是便有了後來的三載萬里之行。
橫截山中心腹樹,千雲蔽日競呼號。
金山雖大不孤高,四面長拖拽腳牢。
《元史·太祖紀》精彩記述了這一歷史片斷:

但是,無論是東方或是西方的講述者,他們都對這一方土地充滿憧憬與念想。應當說,那也是阿勒泰山與額爾齊斯河、烏倫古河和烏倫古湖的魅力所在。
丘處機回答得十分誠實:「有衛生之道,而無長生之葯。」
欲吟勝概無才思,空對金山皓月明。
丘處機是1220年2月上旬從山東出發,途經元大都、張家口、野狐嶺,一路建觀、佈道、賦詩而來,要去面謁西征征程中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此時已年過六旬,雖霸業已成,恐怕是在擔憂人生苦短,思忖如何延年益壽,長居龍位大業。此時,後來的侍臣劉仲祿向成吉思汗以箭矢傳書推薦丘處機,稱他活了三百多年,似乎暗合龍意。於是,1219年5月劉仲祿從乃蠻國兀里朵(乃蠻太陽汗故宮)出發,九-九-藏-書續行四個月,於8月間頸上懸挂鐫有「如朕親行,便宜行事」的虎頭金牌,越過黃河尋見丘處機,傳旨敦請。而成吉思汗正是途經太陽汗故宮在所,一路西征而去。
應當說,成吉思汗心悅他的這種誠實回答,遂下諭旨,對丘處機「自今以往,可呼神仙」。
席間,一位朋友講起發生在這裏的一則故事。在一個冬天,有一位牧人在外喝得盡興回到家中,渾身冒汗燥熱不已,便對妻子說道:老婆老婆,快去把圈裡黑母牛背上的披氈揭了,不然它會熱死的。他老婆囁嚅著出門照辦了。結果,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黑母牛早已凍僵了……

1206年鐵木真在斡難河源頭建起九游白旗登基稱為成吉思汗,遂發兵復征乃蠻。成吉思汗率軍越過額爾齊斯河,擒獲正在兀魯塔山狩獵渾然無知的乃蠻不亦魯黑汗(卜欲魯罕)。避入此境的太陽汗之子古失魯克汗(屈出律罕)和篾兒乞惕君主脫黑台別乞(脫脫)遁入額爾齊斯河河套密林。1208年冬,成吉思汗復又越過額爾齊斯河,再征脫黑台別乞及古失魯克汗。脫黑台別乞中流矢而亡,屬下來不及掩埋其屍骨,被其隨從臣僕倉促割下首級遠遁而去。古失魯克汗則躲往西遼哈剌契丹古兒汗地區(在多年以後終將被征服)。成吉思汗由此徹底奠定了在草原地帶的霸主地位,開始轉而征掠金地。後來,成吉思汗西征期間曾駐牧於此。
看上去,丘處機西行東返,來去三年多(實跨四個年頭)光景,似乎就是為了向成吉思汗稟報這一天機。
對於這一段幾近塵封的歷史,烏倫古河是默默無聲的見證者。
丘處機東返時,於1223年4月末自西路(由現今塔城一帶)途經阿勒泰山下烏倫古河畔驛站。不過,他此時行色匆匆,未予賦詩,直奔三日行程之外的阿不罕山棲霞觀而去。自丘處機東來至此,克烈人鎮海相公(右丞相)一路往返護送。現在,他將丘處機平安送出鎮海城。
其實,關於烏倫古河和烏倫古湖的記載,早見於中外文獻。對烏倫古河,劉郁《西使記》作「龍骨河」,亦即《元秘史》「兀瀧古河」,徐松《西域水道記》作「烏隆古」,也就是今天的烏倫古河。對烏九-九-藏-書倫古湖,《元秘史》作「乞失泐·巴失海子」,《親征錄》、《元史·太祖紀》作「黑辛八石」,《元史·郭德海傳》作「乞則里八海」,劉郁《西使記》作「赫色勒巴實」。《史集》漢譯本根據原文(qizil-bas)譯作「乞失泐·巴失」,《卡德爾哈里史冊》曰「Кызыл бас」。此湖名為突厥——哈薩克語「紅頭」之意,得名於該湖所產的紅頭魚。哈薩克語中的布倫托海意為灰色河套林地,其實指的是烏倫古河匯入湖水之前的河套次生林,後來延伸為地名。而烏倫古湖又分上游小海子稱吉力庫利,哈薩克語詞義為暖水湖,下游大海子烏倫古湖,哈薩克語詞義為浩淼水泊。福海之名其實產生得很晚,直到1942年才被命名為福海。
烏倫古河的源頭青河便發源於青河縣境,這裏又是我國的「河狸之鄉」。
這是阿勒泰哈薩克人代代傳唱的一首歌。歌聲委婉幽怨,如泣如訴,充滿一種深情和某種哀傷。那也是緣自阿勒泰這方土地的神奇魅力,浸透了這方山水所經歷的歷史風雨。這便是哈薩克民歌《阿嘎加依》。
1221年和1223年,南宋也派遣使者苟夢玉前往大都謁見太師、國王木華黎處請和。繼而前往鐵門關拜謁成吉思汗,試圖為南宋談判,贏得一方安寧。他也是沿著這條道來去的。當然也在烏倫古河畔飲過坐騎。應當說,中原王朝但凡在長安或汴京建都之時,均沿古絲綢之路西出陽關而行;若在北京建都,便要通過北路沿此道西行。烏倫古河便要成為必經之地。而在此前1220年至1221年間,金主遣烏古孫仲端奉國書到鐵門關欲與成吉思汗乞和,亦是與苟夢玉同行路線——先去大都謁見太師、國王木華黎,留下副官安延珍在木華黎處,一路西去謁見成吉思汗。當然,烏古孫仲端的乞和要求遭到斷然拒絕。
阿勒泰其實是一座自東向西,逶迤而去的浩蕩山脈。在哈薩克語中分為上阿勒泰和下阿勒泰。上阿勒泰是現在的青河縣、富蘊縣一帶。因為兩條河發源於此,雖不是上風之地,卻是上水之源,故此得名。
當然,最終金朝宣宗和末代皇帝哀宗並未做河南王,然而金朝在1234年的確在河南之九-九-藏-書地終結。
兩條大河浩浩蕩蕩,自東而西,一路奔來。烏倫古河匯入福海縣境的烏倫古湖,形成大小兩湖——吉利湖(暖湖)和烏倫古湖(浩淼水泊),便就此止步,形成了一片汪洋恣肆的水天世界,遼遠無際,令人心曠神怡。而額爾齊斯河,一路朝西,在接納了喀拉額爾齊斯河、庫額爾齊斯河、克朗河、布爾津河、哈巴河、阿勒卡別克河、布列茲河七條支流后,逶迤西去,匯入齋桑泊,最終匯入鄂畢河,浩浩淼淼,一路奔向北冰洋,是我國北冰洋水系的唯一一條河流。在生態環境影響一體化的今天,我們對北極這個調解北回歸線以北氣候帶的冰蓋,也在默默地送去一條水流。
2011.2
其實,在劉仲祿之前,後來活到一百一十八歲的札八兒火者受成吉思汗之命把隱居昆崙山(膠東半島的昆嵛山也作昆崙山,今屬煙台市)中的丘處機請出,《元史》關於丘處機的記載,也就僅此而已。
似乎這位謙稱自己為山野之人的長春真人迢迢萬里而來,竟是為了在成吉思汗面前道一句真話。當1222年4月5日成吉思汗在鐵門關外阿姆河以南的行營里垂問入見的丘處機:
額爾齊斯河在早期漢文獻中稱作曳咥河(《舊唐書·突厥傳》《新唐書·突厥傳》)。《元史·太祖紀》作也兒的石河;《元史·憲宗本紀》作葉兒的石河;《元史·武宗本紀》又作也里的石河;《元秘史》(《蒙古秘史》)作額兒的失河;《水道提綱》作額勒濟斯河。《史集》述及也兒的石河是乃蠻人屬地。乃蠻人經常與克烈王汗發生糾紛,互相敵對。後來,成吉思汗征服克烈王汗崛起,1204年春季在沆海山(杭愛山)將自阿勒泰山而來的當時強大的乃蠻太陽汗擒殺。
1977年夏季,我曾從布爾津縣城附近的老碼頭橫渡額爾齊斯河。應當說,從這裏往西便是下阿勒泰。當時正值阿勒泰山深山冰雪消融——雪水匯入河流——額爾齊斯河漲水季節。不過,涉水時在岸邊看似河水平緩,游到中流方顯出它的湍急,尤其潛流的力量竟是那樣詭秘。我以青春的力量搏擊湍流,與潛流較量著劈出一條長長的斜線,終於似一https://read.99csw.com條魚兒游到對岸下方。
瞧,足見這方天下的嚴寒威力。
阿勒泰山、額爾齊斯河、烏倫古河、烏倫古湖經歷的太多太多。當所有的日日夜夜過去以後,千年百年來哈薩克人依然祥和地生活在那裡。《阿嘎加依》即故土,他們傳唱著這首歌,還將在阿勒泰山、額爾齊斯河、烏倫古河和烏倫古湖畔一代代幸福地生活下去。

「真人遠來,有何長生之葯以資朕乎?」
早期的人類文獻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敬畏與迷惘,顯現出人類智慧處於同一發育時期,對未曾涉足地域和未曾領略的族群做出種種猜測與主觀臆斷。包括在《山海經》中反覆出現一目國、一目人;《淮南子·地形篇》也有關於一目民的記載。顯然,那時便有虛擬世界——連烏倫古湖大小兩湖似這一方大地的眼睛,雙目照天,何況人乎。應當說,那是人類尚處於神話時代的記憶和描述。因此,在《山海經》中會反覆出現奇肱國——那兒的人只有一條胳膊,卻有三隻眼睛,眼睛有陰有陽,陰在上,陽在下;柔利國——那兒的人生就一條胳膊一條腿,膝蓋是向外反卷的,腳心也反卷朝上,像是折了似的;一臂國——一臂國的人只生有一條胳膊,一隻眼睛,一個鼻孔;三身國——三身國的人長著三個腦袋三個身子;鬼國——鬼國的人都只生一隻眼睛。如此這般神奇描述。
額爾齊斯河的源頭喀拉額爾齊斯河,發源於富蘊縣境。
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獨嘯夜光球。

今年八月中旬,我們參加大自然文學筆會的一行作家來到了布爾津,在這裏啟動開幕儀式,作家們卻被這座恬靜、安謐、花園般的小城傾倒。我們到達喀納斯、白哈巴、福海,飽覽了阿勒泰山如夢如幻的壯景,遊歷了額爾齊斯河和烏倫古河流域,在福海吉利湖乘風破浪驅向海天一線處,嗅著迎風撲鼻而來的陣陣魚腥味,領略了阿勒泰迷人的夏天。
之後他們多次交流,丘處機向成吉思汗佈道,道出了真諦:「陛下春秋已入上壽之期,宜修德保身,以介眉壽。」並建議在河北山東之地減免賦稅三年……

帝謂曰:「我向欲汝主授我河朔地,令汝主為河南王,彼此罷兵,汝主不從。今木華黎已盡取之,乃始來請耶?」仲端乞哀,帝曰:「念汝遠來,河朔既為我有,關西數城未下者,其割付我,令汝主為河南王,勿復違也。」仲端乃歸。九_九_藏_書

1221年8月,長春真人丘處機西行至此,在水草豐美的烏倫古河畔休憩了幾日,使疲憊的馬匹和拉車的轅牛恢復體力。丘處機詩興大發,連作了三首七絕:
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盤桓賞素秋。
「故土啊,像阿勒泰這樣的地方,天下無處尋覓(Agha jay Altayday jer khayday)。」
額爾齊斯河與烏倫古河的確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她們讓早期的人類充滿無盡遐思,豐富了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神話傳說內涵。被稱之為歷史之父的古希臘希羅多德,在其《歷史》中記載了希臘、波斯、黑海、地中海、北非、阿拉伯、紅海,乃至中亞、印度歷史與典故的同時,對於這一方被他稱之為極北地區,只能以傳說的方式予以描述。他的故事來自屬於塞人的伊賽多涅斯人,也即被我國漢文獻後來記載為烏孫的哈薩克先祖講述的關於「獨眼族」和看守黃金的格律普斯的故事,並把這些「獨眼族」稱之為「阿里瑪斯波伊人」。當然,希羅多德坦言,這些故事他也不是直接從伊賽多涅斯人那裡聽來,而是從斯奇提亞人那裡聽來的。他說斯奇提亞人又被稱為撒卡依人,因為波斯人是把所有的斯奇提亞人都稱為撒卡依人的。顯然,這一方土地給地理學尚未形成的早期人類,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間。而在希羅多德之前的五個世紀(公元前九世紀),荷馬在其史詩中也有對極北地區的描述。
八月涼風爽氣清,那堪日暮碧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