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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話的前提是,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你想查什麼?」
盒裡的最後一沓材料是調查人員的結案報告,最後一段是斯卡拉里的總結。
我把這些報告重新夾在一起,然後意識到,只有一份材料我還沒有看過。格洛隆去了自助食堂,打算買個三明治回來。他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房間里一片寂靜,我凝視著這個信封,就這樣耗了大概五分鐘。我知道,如果我看了這些照片,它們就會成為我哥哥留給我的最後印象,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我不想這樣,但也知道我需要查看這些照片來了解他的死亡狀況,來驅散心中的最後一絲懷疑。
「任何跟警察自殺有關的小道消息。讓我們先從五年前開始吧,我要找些案例。」
「別擔心,我正在做一篇報道,是格倫剛剛指派的任務。」
「就像你的……」她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這個嘛,你這個申請像霰彈槍一樣,面很大,都沒什麼明確的信息,我得花些時間理一下才行。而且你也知道,當日新聞的相關查詢請求進來以後,我只能先處理那些急件,但我會儘力的。今天下午晚些時候給你行嗎?」
我順著專供警察使用的通道而下,來到了警察局行政警監的辦公室。已經十二點一刻,接待處空無一人。我繞過接待處,敲響房門,裏面傳來叫我進去的聲音。
「傑克,你還好嗎?你說你剛回來?」
「我必須得看看,警監大人。我不會引用卷宗里的內容,只是想看一看。你現在幫我找來,還沒等翻拍微縮膠片的那幫人吃完午飯回來,我就能看完。除了你跟我,沒有人會知道。我不會忘記你幫的這個忙。」
「呃,你感覺怎樣?」
其餘照片大多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特寫,但是它們已經不再對我造成想象中的衝擊了。慘白的閃光燈剝奪了我哥哥作為人的特質,他看起來像一具人體模型,但是我對此毫無感覺,真正讓我痛苦不堪的是這些照片令我再一次認清這個事實:肖恩真的親手取走了自己的生命。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認,來時我心中暗懷的那一線希望終於破滅了。
卷宗盒裡,再往下是一份現場證物清單,我沒有發現任何不同尋常之處。接下來,我看到了目擊證人的陳述。目擊者是國家公園的巡守員斯蒂芬·佩納,他被分配在貝爾湖區一個單人站崗的巡守崗亭。
第二張照片是從車外拍攝的擋風玻璃特寫。玻璃上那句遺言的字跡幾乎難以辨認,因為窗上凝結的霧氣已經蒸發,但字跡確實在那兒。透過玻璃,我還能看到肖恩。肖恩的腦袋向後仰著,下巴朝上。我翻到下一張照片,就好像跟肖恩一起進到了車裡。在這張從副駕駛位置拍攝的照片上,他的全身被完整地呈現出來。血從他的後腦淌下來,像一條粗項鏈似的環繞脖頸read.99csw.com一周,再往下一直流到毛衣上,厚實的防雪外套敞開著。車頂和后側車窗上滿是血跡。那把槍掉落在座位上,緊挨著他的右腿。
「警察自殺事件。」我說,「我需要就這個題材能找到的所有資料。」
我們就這麼坐著看著對方,過了好久,該是他表態的時候了,我等著他的回復。
卷宗盒裡還有一份只有一頁紙的報告,概述了斯卡拉里與肖恩的心理醫生的談話內容。不知道斯卡拉里從什麼渠道——也許是通過賴莉,知道了肖恩正在接受丹佛市心理治療師科林·杜斯納醫生的治療。斯卡拉里在報告中說,肖恩患上了急性抑鬱症,病因是工作壓力過大,特別是未能偵破洛夫頓一案帶來的壓力。但這份報告沒有提到斯卡拉里是否曾詢問杜斯納我哥哥有無自殺傾向。我懷疑斯卡拉里根本沒問過。
「二者都是。」
辦公室里,福里斯特·格洛隆警監正坐在桌子後邊。他的體格是如此龐大,以至於標準制式的辦公桌看起來像是兒童用的傢具。他是個膚色很深的黑人,留著光頭。當他起身同我握手時,我又被迫意識到他那超過六英尺半的驚人身高。我覺著要是一台體重秤能完全承受他的體重,標度盤上的指針準會衝過三百。我含笑同他握手。他一直是我的線人之一,六年前我跑日常警務新聞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那時他還只是個干巡邏的小隊長。現在我們都升職了。
「不是,他不是被謀殺的。」
「我幫不了你,」他最後說道,「即使我心裏想搭把手。已經結束了,這樁案子結案了。案件卷宗已經送交檔案室封存。你要看,那就找他們去。」
她沒再多說什麼。我任由縈繞在我倆之間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然後問她這次計算機查詢大概需要多長時間。一般來說,我的查詢申請優先順序別都會比較低,因為我的報道是沒有截稿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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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聽我說,傑克。卷宗里有些情況,封存記錄會更好,公開發表更不可能。」
「你確定這是一起自殺案件,對吧?」
他沒提及我哥哥,但他是參加葬禮的為數不多的警察之一,這已經能說明他的態度了。他重新坐下,我也在他辦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為什麼這麼說?」
她面色一凝,我猜她在懷疑我提出這項查詢請求是出於個人原因。使用資料庫搜索非常昂貴,報社嚴令禁止出於私人理由使用。
「那麼這樁案子已經結案了?」
「今天。一會兒我們見面談。」
「嘿,『船長』,你當班嗎?」九_九_藏_書
我邁進房間,勞麗·普萊恩從電腦前抬起頭,沖我微笑。我就希望能碰上她。我繞過櫃檯,從空桌子旁撈起一把椅子,拖到她身邊坐下。《落基山新聞》的資料室這會兒看起來還算清閑。
這時格洛隆回到了辦公室,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當他繞過桌子回到座位上時,我站起身將卷宗放到他面前。他打開一個棕色紙袋,掏出一個裹著塑料包裝的雞蛋沙拉三明治。
「我有個疑問,」在我告訴他我想要的東西之後,羅伯特·斯卡拉里警探說道,「你是以死者兄弟的身份出現在這裏,還是作為記者?」
她散發魅力的方式低調而淡然:她的髮辮烏黑油亮,褐色的眼眸藏在一副銀邊眼鏡後面,豐盈的嘴唇從來用不著塗抹口紅。她拉過來一個黃色拍紙本,在面前擺好,扶了扶眼鏡,拿起筆,準備記下我要查詢的內容。律商聯訊是著名的計算機資料庫,收錄了全國各地絕大多數報紙的內容和美國各級法院的判決案例,以及一大堆你在網路上所需要的信息交會點。如果你需要針對某個特定的主題或者某篇特別的報道搜索前人已經寫了什麼,律商聯訊資料庫就是你開始的地方。
我站起身:「謝謝你剛開始就告訴我這些。」
一聽到這問題,我不禁笑了出來。這個問題我問過太多次了。我這一笑准讓他有些困惑,他皺起了眉頭。
我掛了電話,穿上長大衣,走出新聞編輯部。穿過兩個街區后,我來到丹佛警察局總部大樓,沖前台的警察晃了晃記者通行證,那警察專心看著《丹佛郵報》,眼皮都沒抬。我直接來到四樓的特別調查組辦公室。
斯卡拉里倚著桌子探身過來,我覺得他大概是想讓我好好欣賞他為了掩蓋禿頂而做的複雜植髮。
「我想,這應該由我自己來判斷,斯卡拉里警探。他是我的哥哥,我的雙胞胎兄弟。我做這些事不是要讓他聲名受損,我只想努力弄清楚一些事情。如果我能寫好這篇報道,就意味著我終於能用這種方式告慰他的在天之靈。你能理解嗎?」
「午餐時間。我大概需要點消息,非常需要。」
法醫分析報告里還有一份射擊殘留物測試附表,我知道這是分析射擊殘留物的。這份報告顯示,在對肖恩所戴皮手套的中子活化分析中,于右手套上發現了未完全燃燒的火藥微粒,表明他是用這隻手開的槍。在他的咽喉部位同樣發現了射擊殘留物與氣體燃燒造成的灼傷。結論是,開槍之時,槍管已經被放進了肖恩的嘴裏。
我將證人陳述放回卷宗盒,又匆匆瀏覽其他報告。有一頁標題為「案件報告」的材料,詳細記錄了我哥哥生前最後一天的行程:他早上七點半到崗上班,中午同韋克斯勒一起吃午飯,下午兩read•99csw.com點簽字外出去斯坦利酒店,但沒有告訴韋克斯勒或者其他任何人要去見誰。調查人員試圖確認他是否確實去了斯坦利酒店,但沒有成功。酒店餐廳里所有的服務員和勤雜工都接受了調查,但沒有一個人記得見過他。
「那可真對不起,」我擺出一副真誠悔過的模樣,「這一次,恐怕得麻煩你把今天餘下的青春都耗費在律商聯訊資料庫里了。」
迄今為止,尚未見有任何證據與自殺之結論相悖。
我向後一靠,拉開與他的距離。「這可真把我弄糊塗了。」
「我要找的是,新近發表的關於這類事件的官方統計資料,警察與其他行業從業者的自殺率對比,以及與總人口自殺率的比較統計數據,還有其他可能會研究這類事的研究所或者政府機構所提及的任何信息。嗯,我想想還有什麼……哦,對了,所有涉及這類題材的逸事傳聞。」
「你什麼時候到?」
她指的是我在撰寫報道之前的準備過程中,通常都會甩給她一大堆繁雜的信息查詢申請。我寫的很多犯罪報道都會裹挾大量的法務案例。我總是需要了解對於我報道中涉及的某個主題,別人已經寫過什麼,又發表在何處。
「噢,我花了些時間調整。我現在挺好的。」
「該死!好吧,我在這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是的,就像我哥哥那樣的。」
「那真是太不幸了。」
「因為你這是自相矛盾啊。你告訴我這樁案子已經結了,卻又說我不能夠查看案件記錄。如果確實已經結案,那我理當可以查看卷宗,因為他是我的哥哥。另一方面,如果已經結案,我作為一名記者,查看卷宗也不會幹擾其他正在進行的調查。」我稍作停頓,讓他有時間消化一下。「所以,」我繼續說道,「按照你的邏輯,那就沒有什麼理由不允許我查看卷宗。」
「行,沒問題。」
格洛隆的工作對維持本市治安意義不大。他乾的都是警察局裡維繫警務運轉的活計,負責年度預算、招聘和培訓,也管解聘。看起來與警察的工作不大相干,但這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希望有一天能當上警察局長,現在正是廣泛積累資源和經驗的時候。這樣一旦機會來臨,他就可以成為那個職位的最佳人選。與本地媒體保持聯繫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到那時候,他得靠我在《落基山新聞》上幫他樹立一個正面光輝的形象。我會兌現的,與此同時,我也能在一些事情上求助於他。
我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跨出辦公室。我早知道會在這兒吃閉門羹。我之所以來找他,是因為得例行走個過場,而且我還想看看能否從他這兒了解到案件卷宗在什麼地方。
回到新聞編輯部時,我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掛鐘,已經十一點半了。這個時間正適合我處理需九九藏書要做的那件事。我回到辦公桌旁,給警察局的一個熟人打了個電話。
「用不著。那時我可沒道歉。」
斯卡拉里看著我。我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隱藏的憤怒。
「聽著,傑克,」他說,「這樣我就會面臨一個問題了。」
「你可不會錯過午飯,只不過稍微遲那麼一點罷了。我想看我哥哥的案件卷宗。斯卡拉里說他已經送去翻拍留檔了。我想或許你可以把卷宗調出來,讓我快速地瀏覽一下。」
「那麼,是什麼事讓我錯過了午餐?」他頗為生硬地說道,這也是我倆例行往來的一個環節。我心裏清楚得很,他更願意趁午餐時間與我會面,因為這個點他的副手出去吃飯了,被人撞見他跟我碰頭的概率也比較小。
本案調查人員二月二十四日提交
「逸事傳聞?」
基於物證和目擊證人對肖恩·麥克沃伊警探之死的陳述,調查人員得出如下結論:死者在車內霧化的擋風玻璃上留下一句遺言之後,開槍自殺。死者的同事(包括調查人員在內)、死者之妻和心理治療師科林·杜斯納均認為,死者生前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因其試圖偵破「一二·九」洛夫頓遇害案(案件號八三二)卻未能成功。調查人員認為,這段時間里死者糟糕的精神狀況致使其最終選擇自殺。丹佛警察局的心理諮詢師阿曼德·格里格斯在一次調查問詢(二月二十二日)中認為,寫于擋風玻璃上的遺言「遊離于空間之外,超脫時間之際」,可被視為自殺式的道別,與死者生前的心理狀態相符。
「又說對了。」
「你看,如果你來見我是因為作為弟弟,你要了解事情為什麼會發生,這是一種情況,我很可能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但如果我告訴你的這些消息,最後落得個被刊登在《落基山新聞》上的結局,這是我不願看到的。我很尊重你的哥哥,絕不會讓他的遭遇被用來吆喝賣報紙,哪怕你並不在乎這一點。」
她點點頭,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真的相信,我估計她會去找格倫核實一下。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個黃色拍紙本上。
「哦,不!」她輕快地笑著說道,「每次你走進來坐下,我就知道又有一個耗費我青春的大工程要來了。」
「你還好嗎?」
這間狹小的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四張桌子。斯卡拉里的話讓我直冒火,但我把怒氣咽了回去。我同樣倚著桌子把腦袋探過去,讓他能夠看清我那健康茂密的頭髮。「我來問你點事吧,斯卡拉里警探。我哥哥是被謀殺的嗎?」
「你說對了。」
「什麼問題?」
證人表示,從他聽到槍響到遇害者的汽車進入其視野,時間不超過五秒鐘。汽車停放處距離最近的遮蔽物(如森林或建築)約有五十碼。證人認為,不可能存在有人在槍響之後離開遇害者的汽車、躲入遮蔽物而不被他發現的情況。read•99csw.com
十分鐘后,格洛隆把卷宗交給了我。薄薄的一沓,差不多就是阿斯彭地區全年常住居民電話簿的厚度。不知道為什麼,我莫名期待著這份卷宗會更厚一點、更重一點,就好像卷宗的分量與死亡的意義有某種關聯似的。打開卷宗,首先是一個信封,標記著「照片」。我沒有拆開,把它放到桌子一邊。接下來是一份屍檢報告,以及裝訂在一起的幾份標準報告。
我研究過很多屍檢報告,因此知道可以跳過開頭幾頁關於體內腺體、器官以及屍體周身情況的冗長描述。我直接翻到最後幾頁,這裏才是記錄結論的地方。可是沒有驚喜。死亡原因是一發子彈擊中頭部。下面「自殺」一詞已用圓圈標出,常用藥物的血液分析掃描驗出了氫溴酸右美沙芬成分。一個實驗室技術員在此條目下備註道:「止咳糖漿——在副駕駛座位前的手套箱內。」這意味著我哥哥只不過喝了一兩口放在車裡的止咳糖漿,他把槍管含在嘴裏時是完全清醒的。
我飛快地拆開了信封,就好像怕自己改變主意似的。一摞十英寸規格的彩色照片隨著我的動作滑出信封,率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一張現場遠景照片。我哥哥的警車,那輛白色的雪佛蘭隨想曲,孤零零地停在停車場盡頭。我還可以在照片上看到那個巡守員駐守的崗亭,它位於一座小山上。停車場看起來剛剛被清理過,一圈四英寸高的雪堆環繞在四周。
「看見這個了?」我指著臉上的那道疤痕說道,「之前有一次我向別人提出同樣的問題,然後我就得到了這個。」
目擊證人稱,當他身處崗亭時,停車場在其視野外。大約下午四點五十八分,證人聽到一聲低沉的爆響,他依據經驗判斷是一發槍響。證人聽出聲音來自停車場方向,遂立即前往調查是否有人在非法捕獵。停車場內當時僅停有一輛汽車,部分擋風玻璃已起霧,透過玻璃他看見遇害者癱倒在駕駛座上。證人跑向汽車,試圖打開車門,但因車門上鎖無法打開。他透過霧蒙蒙的車窗仔細查看,發現遇害者後腦部存在嚴重創傷,遂認定遇害者已經死亡。隨後證人回到巡守崗亭,立即通報警方及他的上級主管。之後證人回到遇害者的車旁,等待警方到來。
「不用了。」
「你為什麼想看那些卷宗呢,傑克?為什麼不讓過去的事就這麼過去,以免招惹是非?」
「還湊合。」
「坐下吧。」
「你要不要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