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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神來臨前夕

第一章 死神來臨前夕

「就是這兒,就是這兒,肯定沒錯,那是學校,那是車庫,現在我們往南拐。」迪克興高采烈,口中念念有詞,在佩里看來,迪克彷彿在嘀嘀咕咕地說著咒語。他們離開公路,加速轉向一條荒涼的霍爾科姆小道,越過聖達菲鐵路。「銀行,肯定是那家銀行。現在往西拐——看見那樹了嗎?就是這兒,沒錯。」車前的大燈照亮了一條榆樹夾道的小路,一叢叢被風吹動的風滾草急速地在路邊閃過。迪克關掉大燈,將車速放慢了下來。直到他的眼睛適應了月夜的環境,才將車停住。半晌,車又開始向前蠕動。
「堪薩斯城。」
「南希,」凱尼恩喊道,「蘇珊來電話了!」
對拉斯維加斯的幻想儘管令人陶醉,然而和他想象中另外一個場面比起來,還是遜色很多。自童年開始,三十一年來他有一半時間是在訂購各種印刷品(「潛水發財好機會!業餘時間在家中訓練。潛水快速賺大錢。免費小冊子!」)和回復廣告(「沉沒的財寶!五十張正版地圖!千載難逢的良機!」)。這些東西喚起了他對冒險的渴望,使他的想象活躍起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夢想穿過那陌生的海域,潛入那綠色幽暗的海洋,從眼露凶光的守護魚群旁邊游過去,奔向前方隱約顯現的龐然大物——一條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裝滿了鑽石、珍珠和一箱箱的黃金。
「好啦,美人兒,放下梳子吧。」迪克說著穿好了衣服,準備出發。他脫掉工作服,穿上一條灰色的卡其褲,一件同色的上衣,和佩里一樣,他也穿了一雙過踝黑短筒靴。佩里一直沒找到適合他的褲子,就穿了一條褲腳挽起的藍色牛仔褲,上身穿了一件皮外套。他倆又是擦洗,又是梳頭,打扮得像一對要去約會的花|花|公|子似的。兩人走出屋門,向汽車走去。
門把手轉動了,格格地響。迪克說道:「想吃糖嗎?他們這兒有一台自動售糖機。」
「你以前告訴過我。」迪克有些不耐煩。
「卡茨太太,請等一會兒,不要掛斷電話,好嗎?」
「警長到的時候是九點三十五分,我看過手錶。埃瓦爾特先生向他揮手,示意他跟著我們的車走,我們直接開車去了克拉特家。我以前從未去過那兒,只是遠遠地望見過。當然,我認識克拉特一家人。凱尼恩在我所教的二年級英語班裡,我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一劇里給南希做過導演。這兩個孩子真是很特別,非常謙虛,你根本不會想到他們出身富貴人家或住這麼大的房子——樹林,草坪,一切都在精心照管之下。我們到達那裡時,警長已經聽完了埃瓦爾特的講述,他用無線電話通知辦公室,要他們多派一些人外加一輛救護車前來增援,並告訴他們說『發生了一些意外』。然後我們三個走進住宅,穿過廚房,看見一隻女式錢包撂在地上,電話線已被割斷。警長的后腰上掛著一支手槍,從我們上樓到進入南希的房間時,我注意到他始終把手按在槍上,隨時準備拔|出|來。
她的孩子用力拖她,用肘推她,她的大兒子叫道:「啊,媽媽,說的是你呀!」但是蘆田太太很害羞,她用那雙圓圓胖胖的手擦了擦眼睛,笑了。她是一位佃農的妻子。她的農場風沙很大,十分偏僻,位於加登城和霍爾科姆之間。平常4-H俱樂部會議結束后,克拉特先生都會開車送她們母子回家,今天也同樣如此。
「博比帶我去看恐怖片。我們手挽著手。」
凱尼恩的外表和他雙親都不像,大麻色的平頭,六英尺的瘦長個子,雖然很結實——據說有一次他為了救兩隻成年羊,在暴風雪裡走了兩英里——但卻有著瘦高男孩的一項缺點:肌肉不太協調,看起來終究不夠魁梧。這個缺點,再加上沒有眼鏡便手足無措,使他無法參加很多運動(籃球、棒球),哪怕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成員也不行。而這些運動正是大部分男孩子喜愛的,他因此少了不少友伴。他只有一個親密的朋友,鮑勃·瓊斯,泰勒·瓊斯先生的兒子,他家的農場在克拉特家西邊一英里。在堪薩斯農村,男孩子很小就開始開車了。凱尼恩十一歲的時候,經父親允許,用養羊賺的錢買了一輛裝有A型發動機的舊卡車,他和鮑勃稱它為「追狼車」。在離河谷農場不遠的地方有一片被稱為「沙丘」的神秘土地,它像一片沒有海水的沙灘,夜裡郊狼在沙丘中潛行,成群結隊地嚎叫。在月圓之夜,兩個男孩會去襲擊郊狼,追得它們四散奔逃;他們倆試圖超過狼群,不過很少能追上,因為即便是骨瘦如柴的郊狼也能跑出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而他們的卡車最高時速不過三十五英里。但是開車追狼有一種狂野而美妙的樂趣:沙地上滑行的卡車,月色映照下逃命的郊狼,正如鮑勃所說,這令人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但是,他想知道,當痛苦減弱以後他還會真的期望與威利-傑伊重聚嗎?自由把他們截然分開;恢復自由身之後,他們沒有共同之處,相反,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像他和迪克那樣,一道去南部邊境外的深海去尋寶。但是,如果他沒有錯過威利-傑伊,哪怕他們能在一起待上一個小時,佩里確信,或者說完完全全地「知道」,他此刻就不可能待在一所醫院的外面,等著迪克從裏面找到一雙黑色長筒襪。
赫爾姆先生小聲嘟噥說:「你爸爸肯定有一大堆文件要簽。我估計這輛車停在那兒有三個小時了。」
「那麼他很惱火?」
「你會著涼的!」赫爾姆先生說道。
這個年輕人正在「小寶石」咖啡館吃早餐。他和克拉特先生一樣,也從不喝咖啡。他寧願喝沙士。三片阿司匹林、冰沙士、幾根摩爾香煙,這就是他的早餐。他一邊喝著飲料、吸著煙,一邊研究攤在他面前櫃檯上的一張從菲利浦六六加油站拿的墨西哥地圖。因為正在等一個朋友,他很難集中注意力,那朋友偏偏又遲到了。他向窗外看去,小鎮街道寂靜無聲,昨天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仍舊沒有迪克的影子,不過他肯定會來的。畢竟,會面是迪克的主意,是他制訂的計劃。完事後,下一站是墨西哥。
紅色的、綠色的,

「你以前還親過斯基德呢。」她提醒凱尼恩。
霍爾科姆村也可以從很遠的地方望見。不過這裏沒有什麼景緻,只是一堆參差不齊的建築。聖達菲鐵路的主幹線從中間經過,將小村一分為二。這個毫無規劃的小村莊,南部流淌著黃濁的阿肯色河,北面是第五十號公路,東西兩側是牧場和麥田。這裏的街道沒有名字、沒有遮攔,也沒有鋪柏油,因而每當雨雪消融,厚厚的塵土就會變成惱人的泥濘。村的一頭有一座荒涼陳舊的水泥建築,屋頂上立著一塊霓虹招牌,上面寫著「舞廳」二字,但是舞會早已停辦,霓虹燈也有好幾年沒亮過了。附近還有一幢建築,也有一塊失去意義的招牌,安在一塊髒兮兮的玻璃窗上,寫著「霍爾科姆銀行」幾個大字,上面的金粉已經剝落。早在一九三三年,霍爾科姆銀行就已倒閉,以前的賬房改成了公寓。這裡是村裡僅有的兩座「公寓」之一,另一處房子也是搖搖欲墜,因為當地學校很多教師住在那裡,所以被稱為「教師公寓」。此外,霍爾科姆大部分住宅都是前門帶有門廊的木質平房。
「正像我們說好的。我說我們要出去一個晚上,去斯科特堡看你姐姐。因為你姐姐為你存了一筆錢——一千五百塊。」佩里有一個姐姐,實際有過兩個,但活著的那個並不住在斯科特堡,而是在離奧萊西八十五英里的一個小鎮。事實上,佩里也不清楚姐姐眼下的地址。
婚後第二年,伊芙安娜出生了,三年後,她生下了貝弗里。每次分娩之後,這位年輕的母親都會經歷一次難以形容的情感低潮:悲傷攫住了她,她在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下不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來回徘徊。南希和貝弗里差三歲,這三年裡,每到周末全家便去野餐,夏天還到科羅拉多州去度假,這三年是她真正掌管全家的三年,她是全家快樂的中心。但是,隨著南希和凱尼恩的出生,產後抑鬱症再度發作。尤其是在凱尼恩出生之後,那種悲傷就再也無法擺脫了,如同一塊密聚不散的烏雲,晴雨難測。此間也曾有過「好日子」,這些日子偶爾延長數周、數月,在這些日子里她又恢復了「原樣」,變成了被朋友們視為珍寶的熱情而迷人的邦妮。但即使在最好的日子里,處於最好的狀態時,她依然無法達到丈夫日益頻繁的社交生活需要的那種活躍。「他是愛參加各種組織的人」,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她什麼也不是,也不想是。因此,雖然彼此相敬如賓、絕對忠貞,但其實兩人已經開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他選擇了一條事業的公眾大道,步步高升、盡如人意,而她走了偏僻的小路,最後被引到醫院的病房裡。但她並沒有萬念俱灰,對上帝的信仰一直支撐著她,來自世俗的援手也堅強了她的信念,使她相信上帝的仁慈即將到來。她到處尋求特效藥,打聽最新療法,或者就像最近那樣,她開始相信是「錯位的神經」在折磨她。
「是你呼出來的?」凱尼恩問道。
克拉特先生拍了拍手,說道:「好了,別說了,這裡是辦公室。」
「我很好。」
繩子長達一百碼——足夠綁十二個人。
「好吧,那天晚上我們看的第一個節目是第二頻道的《人與挑戰》,講的是幾個人在北極的故事。然後我們看了一部西部片,這之後是一個間諜的冒險故事《五指》。九點半時演的是麥克·海默的偵探片。然後是新聞。但是這些節目凱尼恩全不喜歡,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是我們沒讓他選節目。他對每一個節目都挑三揀四的,南希一直叫他閉嘴。他們倆總是這樣拌嘴,不過實際上兩人是很親密的,比大多數兄弟姐妹都要親。我猜大半是因為他們單獨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多,克拉特太太經常不在家,而克拉特先生也經常去華盛頓或別的什麼地方。我知道南希很愛凱尼恩,但是我認為即使是她也沒有真正了解凱尼恩。他似乎總是一個人魂不守舍。你永遠也別想知道他在想什麼,甚至也不會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著你——他有一點兒輕微的斜視。有人說他是一個天才,這話也許是真的。他確實讀了很多書。但是,正如我所說,他當時有些不安。他不想看電視,想練小號,當南希不讓他練時,我記得克拉特先生對他說,為什麼不去地下室的娛樂間里去練呢,在那兒沒有人會聽見。但是他又不想去地下室。
「南希。C'est moi……」蘇珊正在學法語。
特魯伊特大媽的這份工作,星期天也沒得休息。十一月十五日那天,正當她等著十點三十二分西去的列車時,她吃驚地發現兩輛救護車穿過鐵道,向克拉特家駛去。這件不尋常的事使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擅離職守。就讓郵件隨便掉哪兒吧。這件新聞是默爾特必須立刻知道的。
「老實交代,」蘇珊用這種命令的口氣在電話里發出了連珠炮式的責問,「你為什麼挑逗傑里·魯斯?」和博比一樣,傑里·魯斯也是學校的籃球明星。

支票已經填好,但尚未簽字,他將身子靠回椅子內,似乎陷入了沉思。那位矮壯的、有點禿頂、不拘小節的代理人名叫鮑勃·約翰遜,他希望自己的客戶不要在最後時刻變卦。赫伯是個頭腦冷靜、做事力求穩妥的人,約翰遜忙活了一年才最終敲定這筆生意。但是,此刻不同以往,他的顧客只是在經歷一種約翰遜所謂的「莊嚴時刻」。這種現象,保險生意人都很熟悉。一個人在買人壽保險時的心情,跟寫遺囑沒什麼不同,死亡的念頭難免湧上心頭。
蘇珊向她轉過身來,「不,她沒死。你別這樣說,你怎麼敢這麼胡說!她只是流鼻血而已。她總是流鼻血,流得很厲害,就是這麼回事。」
「天哪!」佩里說道,他盯著那開闊一望無際的土地,以及清冷的天空下連綿不絕的青色——除了遠處農場里閃爍的燈光以外,一無所有,顯得空曠而孤寂。他憎恨這裏,就像他憎恨得克薩斯平原和內華達州沙漠一樣:空曠的地勢和稀少的人口常令他情緒低沉,還伴有一種對陌生環境的恐懼。海港才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擁擠、嘈雜,塞滿了船隻,飄蕩著下水道氣味,比如橫濱。朝鮮戰爭期間,他作為美國陸軍的士兵曾在那裡度過一個夏天。「天哪!他們對我說離堪薩斯州遠點兒!永遠別讓我的腳再踏上堪薩斯州的土地,好像他們是在禁止我進入天堂似的。好好看看這兒,簡直大飽眼福。」
在開始祈禱前,她總會寫點日記,記些瑣事(「夏天來了。我希望永遠都是夏天。蘇來過了,我們騎著寶貝去河邊。蘇吹起了長笛。有螢火蟲」)以及偶爾迸發的情感(「我愛他,真的」)。這是一本可以用五年的日記,過去四年來,她從未漏記過一天,倒是好幾件顯著的大事(伊芙安娜的婚禮、小外甥的出生)和別的戲劇性|事件(她「和博比第一次真正的吵架」——這一頁上沾有淚痕)促使她多佔了未來記日記的地方。不同色彩的墨水用來區分年份:一九五六年是綠色,一九五七年是紅色,一九五八年是淡紫色,而現在一九五九年,她決定用高貴的藍色。但是在每一頁日記里,她都用自己的筆跡作了修飾,一會兒向右斜,一會兒向左傾,時而活潑,時而誇張,忽而鬆散,忽而緊湊,她彷彿在問:這是南希嗎?是這一個,還是那一個?哪個才是我?有一次,她的英語老師里格斯太太在一篇作文里潦草地寫下這樣的評語:「寫得好。但為什麼用三種不同的字體寫?」對此,南希的回答是:「我尚未成人,無法確定今後該用何種字體。」不過近幾個月來,她有所進步,用顯露出成熟的筆跡寫著:「喬利妮來過了,我教她如何做櫻桃餡餅。幫洛克希練習小喇叭。博比過來了,我們一起看電視。十一點,他離開了。」
南希的卧室是家中最小、也最具個性的房間——充滿少女的情調,像芭蕾舞|女孩的短裙一樣活潑可愛。除了柜子和寫字檯外,所有的牆壁、天花板都是粉色、藍色或白色。粉白相間的床上堆放著藍色的枕頭,其餘的空間都被一隻白粉相間的特大號泰迪熊佔去了,這是博比在縣商品交易會的射擊遊樂場上贏來的獎品。在鑲著白邊的梳妝台上方掛著塊漆成粉色的軟木質小布告板,上面釘著一些幹了的梔子花、幾張舊情人節卡片、自報上剪下的食譜以及許多照片,都是小外甥、蘇珊·基德維爾以及博比·魯普的。其中博比的佔了一大半:揮球拍的、打籃球的、開拖拉機的、穿著泳褲在麥金納湖畔玩水的(這是他敢走的最遠距離,因為他一直沒有學會游泳),還有幾張是兩個人的合影。其中南希最喜歡的一張是他們倆在郊遊時坐在樹蔭下,兩個人彼此含情凝視,雖然未曾微笑,但卻能看出滿心愉悅。還有一些是馬呀貓呀的照片,雖然它們已經死了,但卻沒有被遺忘——比如「可憐的小笨笨」,它在不久前離奇死亡(南希懷疑是被人毒死的)——這些照片堆滿了她的書桌。
在三年牢獄生涯的第一個年頭,佩里一直饒有趣味地遠遠觀察過威利-傑伊的一舉一動,同時他又有點擔憂:如果一個人希望被別人看作是硬漢,那麼和威利-傑伊接近就是不明智的。他在獄中擔任牧師的書記,一個瘦弱的愛爾蘭人,頭髮過早地出現了灰白色,一雙憂鬱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他的男高音是監獄唱詩班的光榮。雖然佩里蔑視任何虔誠的表現,但是在聽到威利-傑伊唱起《主禱文》時,卻禁不住感到「心酸」。這首讚美詩使人的心靈得到凈化,那莊重的歌詞令他感動,使他對一向自認為是的輕蔑多少有點懷疑。最終,被一種微妙的宗教好奇心所驅使,他開始接近威利-傑伊,而這位牧師的書記立即給了他友善的回應。威利-傑伊立刻意識到這個眼神朦朧、聲音低沉、略顯一本正經的跛腳壯漢是位「詩人」,「一個罕見而可以挽救的靈魂」,一種「要把這個孩子帶到上帝那裡」的激|情吞沒了他。有一天,當佩里呈給他一幅用彩色蠟筆畫的耶穌像時,他感到成功的希望大增。那是一幅很大的筆法嫻熟的畫像。蘭辛地區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師詹姆斯·波斯特非常看重這幅畫,把它掛在辦公室里,至今還在那裡掛著:畫上是一個聖潔的救世主,帶有威利-傑伊的豐|滿嘴唇和憂鬱的眼睛。這幅畫是佩里追求宗教寄託的最高境界,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幅畫也是終點,他認為耶穌有點「偽善」,試圖「愚弄和背叛」威利-傑伊,因為從過去到現在上帝從未令他信服。然而,他是否應該冒著失去一位「真正理解他」的朋友的風險承認這一點呢?(霍特、喬、傑希,這些在世上撞來撞去、彼此卻從不透露真實姓名的傢伙,都只是他的「哥們」,但在佩里看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威利-傑伊這樣「才華出眾」,「如同一位受過良好訓練的心理學家那樣觀察入微、感覺敏銳」。這樣一個天才怎麼會被關進蘭辛呢?這正是令佩里感到詫異的地方。答案是:這位三十八歲的牧師書記是一個賊,一個慣偷,二十年裡曾在五個州服過刑。這個答案無需複雜的頭腦都可理解,雖然佩里也知道,但他以「更深刻的、人性的問題」為借口而拒絕承認。)佩里決定說出來:他很抱歉,但是天堂、地獄、聖徒和仁慈……這些東西不對他的口味。如果威利-傑伊的愛是建立在設想佩里有一天會和他一起跪倒在上帝的腳下,那麼他是被騙了,他們的友誼是虛假的,就像那幅畫一樣,是假的。
接著,他們去買繩子。佩里仔細察看繩子的質地,還試了試。他曾在船上工作過,精通此道,擅長用繩子打結。他選了一條白色尼龍繩,這種繩子像鋼筋一樣結實,卻又比較輕。他們商量需要多長的繩子。這個問題使迪克急躁起來,雖然認為自己的通盤考慮都是完美的,但他卻無法確定究竟需要多長,這使他感到很尷尬。最後,他說:「上帝啊,我怎麼知道?」
克拉特太太說道:「再見,親愛的。」她把紙扇塞進喬利妮的手裡,「雖說只花了一便士,但它很漂亮。」
「還記得嗎,迪克?我們談過關於那條船的事?我想,我們可以在墨西哥買條船,一條便宜但很結實的船。我們可以橫渡太平洋,去日本。有人做過,好幾千人曾經是這樣過去的。我不騙你,迪克,你該去日本看看。日本人善良,性格溫和,彬彬有禮。真的很周到——不僅僅是為了你的錢。說到女人,你從沒見過那麼溫柔的……」
「別在裡邊蹲一整夜。」
他和我散步,他和我聊天,
「因為你是個傻瓜。」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朵枯了的大麗花向南希扔去,她順手把花插到了頭髮里。
「沒有。」
迪克開著一輛一九四九年的黑色雪佛蘭。佩里鑽到車裡以後,檢查了一下後座,看看他的吉他是否安然無恙。昨天晚上,給迪克的一群朋友演奏完,他忘了把吉他拿走,結果落在了車裡。這是一把很舊的吉布森牌吉他,經過砂紙打磨,上過蠟,外表呈淡黃色。在吉他旁邊還有另外一些東西:一把嶄新的十二毫米口徑的半自動獵槍,槍管鍍著一層烤藍,槍托上刻著獵人瞄射野雞的圖案;此外還有一個手電筒,一把釣魚時用的小刀,一副皮手套,以及一件裝滿了子彈的打獵馬甲。一切都給此刻增添了詭異的死靜氣氛。
此時,克拉特先生正在用蘋果核喂「寶貝」,向在畜欄內耙碎草的男人道了聲早安,他名叫阿爾弗雷德·斯托克萊因,是唯一住在河谷農場內的僱員。斯托克萊因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住在離主屋不到一百碼的一處房子內;除了他們,克拉特一家在方圓半英里就沒有別的鄰居了。斯托克萊因長著一張長臉,滿口黃牙,他問克拉特先生:「今天您有什麼特別的吩咐嗎?我女兒病了,我老婆和我昨晚忙了大半夜。我想帶她去看醫生。」克拉特先生關切地詢問了孩子的病情,囑咐他早上的活就不用幹了,如果需要他或太太幫忙,儘管告訴他們。之後,狗跑到克拉特先生前面,他緊隨其後,向南邊那片麥田走去。收割后的麥茬呈現出閃閃發光的金黃色。
「我不是早就給你打過包票嗎?親愛的,我們將使他們血濺牆頭。」
他們向一個陳列著女用紡織品的櫃檯走去。在經過一番爭論后,佩里說:「我要買一雙長筒襪。」
克拉倫斯·卡茨太太是一位農場主的妻子,住在公路附近,她說:「我跟你爸爸說過不要吵醒你。我說,南希昨晚演得太精彩了,肯定累壞了。你真可愛,親愛的。你頭髮上扎的白色髮帶太美了!演到人們以為湯姆·索亞死了的那段,你眼裡真的飽含熱淚呢,比電視上演得還好。不過,你爸說你一般這個時候起床。噢,快九點了。親愛的,我想說的是,我的小女兒,小喬利妮,想做櫻桃餡餅都想瘋了,她知道你是這方面的能手,總得獎,我今天上午能帶她去你家,你來教她嗎?」
南希一直是全家最後一個睡下的。正如有次她對朋友和家政老師波利·斯特林太太所說的那樣,午夜是她「既得意又自在的時間」。這個時候,她會像例行公事一樣做美容,先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然後擦上晚霜,如果是周六夜裡還要洗頭髮。今晚,她把頭髮吹乾、梳亮,又用一條薄薄的花色紗巾包起來,然後準備好明天早晨去教堂時穿的衣服:尼龍長襪,一雙黑色的鞋子,一套紅色天鵝絨禮服——這是她親手縫製的最漂亮的一件衣服。下葬時,也是穿的這件。
「默爾特,別那樣說話。誰殺了他們?」
霍爾科姆人都稱他們的郵局是「聯邦大廈」,給這座四處透風、滿是灰塵的小屋貫以這樣的美稱似乎名過其實。天花板裂開了縫,地板顫顫巍巍的,信箱門關不上,燈泡是壞的,鍾也不走了。「是的,這很丟臉。」這位說話尖刻、不會作假、令人印象深刻的女負責人承認,「但郵票還是真格兒的,不是嗎?再說,關我什麼事?我只干我自己的事,自得其樂。我有一把搖椅、一個不錯的爐子、一把咖啡壺,還有許多書報雜誌可以讀。」

「有時我一天開六十英里,」他對一位熟人說,「這樣留給寫作的時間就不多了。星期天是例外。當時,正是那個星期天,十一月十五日,我端坐在公寓里,正仔細地看報紙。你知道嗎,我大多數故事的靈感都來自報紙。唉,電視開著,孩子們在嘻嘻哈哈地玩。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聽見了樓下的聲音,是從基德維爾太太家傳出來的。但我https://read.99csw.com想這也許不關我的事,我是新來的,這學期開學時我才搬到霍爾科姆。可沒過多久,我妻子雪莉——當時她正在外面晾衣服——急急忙忙跑進來說:『親愛的,你最好到樓下去看看。他們全都嚇瘋了。』那兩個女孩,當時的確是嚇壞了。蘇珊一直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我看以後也很難。還有可憐的基德維爾太太,她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她緊張得要命,一直說個不停。但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哦,邦妮,邦妮,出了什麼事?你是那麼高興,你對我說一切都結束了,你再也不會生病了。』大意是這樣。就連埃瓦爾特,連像他這樣的人都驚嚇成那樣了!他打電話給加登城的警長辦公室,長官親自接的電話。埃瓦爾特先生告訴他『在克拉特家發生了極端可怕的事故』。警長答應馬上過來,埃瓦爾特先生說好的,他會去公路上迎他。雪莉下樓,和女人們坐在一起,試圖安慰她們,好像這樣就管用似的。我和埃瓦爾特先生一起開車出去,到公路上等候警長魯濱遜。在路上,他對我講了發生的事。當他說到發現電話線被切斷時,我立刻想到,嗯,從現在起我就應該留神了,該把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來。說不定會叫我到法庭上去作證。
南希跑上樓,換上一條褪色的李維斯牛仔褲和一件綠色的套頭衫,在手腕上戴上了一塊金錶,這塊表在她最有價值的財產中排名第三。第二名是她最親密的朋友,一隻名叫艾溫魯德的貓。而居第一位的是博比送她的圖章戒指,這是一個沉甸甸的表明兩人「情侶關係」的證物。她把它戴在大拇指上,因為戒指是按男人的尺寸做的,即使在上面纏了膠帶,也沒有哪根手指能恰好戴上。南希是個漂亮的姑娘,身材苗條,像男孩子一樣充滿活力,她長得最美的部分是那一頭閃著栗色光芒的齊肩短髮(每天早晚各刷一百下)和像香皂一樣光潔的皮膚,雖然臉上有淡淡的雀斑,去年夏天被太陽曬過的紅棕色也仍未消退。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濕潤而透明,像陽光映射下的淡色啤酒。就是這雙眼睛令她立刻贏得別人的好感,也同時說明了她的純潔、細心和善良。
但蘇珊無從解釋,她母親也一樣,只是說:「如果計劃有變,他們肯定會打電話來的。蘇珊,你為什麼不給他們家打個電話?他們也許真是睡過頭了呢。」

「應該是『那些牆』。」佩里說。佩里是字典迷,十分喜愛那些晦澀生僻的字眼,自從在堪薩斯州監獄和迪克同處一室以來,他就一直嘗試提高迪克的語法水平,擴展他的詞彙量。迪克並沒有辜負佩里的指教,他這個學生有次試圖取悅老師。他寫了一些詩,雖然內容非常淫穢,佩里覺得倒也妙趣橫生。他託人在一家監獄工廠把手稿用皮革裝訂成冊,封面上還燙上了「葷笑話」幾個金字。
河流在他前進的方向延伸,河岸附近是一片果樹林,種著桃子、梨、櫻桃和蘋果。在當地人的記憶里,放在五十年前,一個伐木工人不到十分鐘就能把堪薩斯州西部的樹砍個精光。即使在今天,也只有像仙人掌一樣耐旱的棉白楊和中國榆樹能在這裏種植。然而,正如克拉特先生經常說的那樣:「只要多下一些雨,這片土地就能變成天堂,變成人間的伊甸園。」沿河種上一小片能結果實的樹是他奮鬥的目標,不管下不下雨,一定要使這裏成為一小片樂土,一座綠色的、飄著蘋果香味的伊甸園。他幻想著出現這樣的美景。他妻子曾說:「我丈夫對那些樹比對孩子還關心。」在霍爾科姆,每個人都記得一架失事的小飛機在果園中墜毀的事。「赫伯十分惱火!天呀,飛機的螺旋槳還沒停止旋轉,他就把飛行員告上了法庭。」
克拉特先生挺直身子,又一次拿起了鋼筆。「說實話,我感覺相當好。非常樂觀。我想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真的可以在這裏賺點錢。」在簡單闡述未來理財計劃的同時,他在支票上籤了名,然後把它推到桌子另一邊。
「不管怎麼樣,」此時南希接著說道,「我敢肯定,不是我使他發脾氣。肯定是別的事,他真正憂慮的事。」
此時,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她將慣常穿的印花便服掛在衣櫥里,穿上拖地的睡衣和一雙嶄新的白色襪子。臨睡前,她把日常戴的眼鏡換成一副閱讀時用的眼鏡。雖然她訂了好幾份期刊(《婦女之家》月刊、《麥考斯》、《讀者文摘》,以及《衛理公會教徒家庭》半月刊),但這些雜誌都不在床頭桌上面,那上面只放了一本《聖經》。書頁中間夾著一張絹制書籤,上面綉著這樣的箴言:「謹慎,警醒,祈禱,因為你不知那日期何時來到。」
「你在難為大家。別想著法兒離開這裏。哪怕我們把你捆起來,也不讓你們走。」克拉特先生說,「好,不錯,金牙,當然可以。要是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迪克不同意,「我的眼睛怎麼辦?這些襪子顏色都太淺,什麼也遮不住。」
佩里聳了聳肩,「既然這樣,我們最好買一整捆。」
克萊爾太太在芬尼縣是個著名人物。她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目前的工作,而是她以前的職業——舞廳女老闆,這個身份單從外表也看不出來。她面容憔悴,臉色蠟黃,穿著長褲、羊毛衫、牛仔靴,看不出年齡的大小(「我自己是知道的,你得猜一猜」),為人快嘴多舌,大多數情況下說起話來嗓門又高又尖,活像公雞打鳴。直到一九五五年前,她一直和丈夫經營霍爾科姆舞廳,這在當地也算是個新鮮獨特的場所,方圓一百英里的酒鬼和喜歡跳踢踏舞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他們的舉止還經常會引起警長的注意。「我們這行也不容易,」克萊爾太太回憶說,「有些羅圈腿的鄉巴佬,你給他們一點酒嘗嘗,他們就像印第安人一樣,想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一掃而光。當然,我們只出售調酒的飲料,從不賣烈性酒,即使是合法的,我們也不會賣。我丈夫霍莫爾·克萊爾不贊成,我也一樣。有一天,霍莫爾·克萊爾——他是七個月零十二天前在俄勒岡州動了五個小時的手術後過世的——對我說:『默爾特,我們一輩子都生活在地獄里,現在我們要設法進天堂了。』第二天,我們就關了舞廳。對此我從不後悔。哦,起初我失去了夜生活,覺得怪寂寞的,也想念那些曲調、那些歡樂。但現在,霍莫爾已經先我而去,我很高興能在聯邦大廈里做自己的事。閑來沒事就坐坐,喝點咖啡。」
「你他媽的最好有點準頭!」
後來,屋裡只剩下克拉特太太一人了。凱尼恩和克拉特先生去了加登城,傑拉爾德·馮·弗里特一早便離開了,女管家——也是她可以無話不談的人——赫爾姆太太周六不工作。她也許應該回到床上去——她太少下床了,以至於可憐的赫爾姆太太必須每星期搶空給她換兩次亞麻床單。
「我害怕,默爾特。」
佩里很滿意自己成了這篇說教的主角,還讓迪克讀了這封信,而迪克對威利-傑伊抱有懷疑,說這封信「不過是一派胡言亂語」,還說:「蔑視的乾柴?我看他就是乾柴!」當然,佩里早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心裏還暗暗地對此表示歡迎,因為直到在蘭辛的最後幾個月里,他才認識迪克,兩人之間的友誼正是他對那位牧師書記極為崇拜的一種平衡,是自然而然的。也許迪克是「淺薄」,或者就像威利-傑伊指稱的那樣,是「一個墮落的吹牛者」,反正都不要緊。迪克風趣、精明、講求實際,辦事「乾淨利落」,他腦子裡既沒有陰鬱的影子,也不是個土包子。而且,和威利-傑伊不同的是,他對佩里古怪的想法從不吹毛求疵;他願意傾聽,迎合人意,喜歡和佩里一起分享美夢——埋藏在墨西哥海底和巴西熱帶雨林里的「肯定有的寶藏」。
「唉,太慘了!那麼優秀的女孩,可惜你們永遠都沒法認識她了。她被人用獵槍從距離後腦大概兩英寸的地方開槍打死了。她側身躺著,面對著牆壁,牆上濺滿了鮮血,肩膀以下的身子用床單蓋著。魯濱遜警長將床單拉下,我們看見她穿著浴袍、睡衣、短襪和拖鞋。看樣子,雖不知是幾點鐘,她那會兒應該還沒有上床睡覺。她的手被反綁在身後,腳踝被百葉窗的白繩子捆著。警長問道:『這是南希·克拉特嗎?』以前他從未見過這個孩子。我說:『是的,這就是南希。』

每年四月,鸚鵡一群又一群,
迪克點了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
「你在吃什麼呢?」
芬尼縣的幾個保守主義者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仔細觀望,這些守舊的老傢伙喜歡以這個年輕的縣農業社員在大學里的那套觀點來奚落他。「赫伯,很不錯呀。你總是知道在別人的土地上種什麼是最好的。你告訴別人,在這塊地上種這個,在那塊地上修那個。但是,如果那塊地是你自己的,你說的恐怕就不大一樣了吧。」他們錯了。這個「自命不凡者」的試驗成功了!主要原因是,開始的幾年裡,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當然也有過一些挫折:小麥歉收了兩次;一個冬天的一場暴風雪,損失了好幾百隻羊。但十年之後,完全屬於克拉特先生的土地已經超過了八百英畝,還有三千多英畝的土地是租來的,他的那些莊稼朋友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片相當肥沃的土地」。小麥、高粱和合格的牧草種子,這些都是農場繁榮的基礎。牲畜——羊,特別是牛——也同樣重要。雖然畜欄簡陋,但是人們不會因此懷疑河谷農場的實力,因為僅赫里福種牛,克拉特先生就有幾百頭。畜欄有專門的用途,用來飼養病牛、奶牛、南希的貓,以及一匹被全家人視為最愛的馬。這匹又老又肥的馬名叫「寶貝」,它性情溫和,寬闊的後背常常能馱三四個小孩子。
此刻已是六點過十分,保險代理人急著回家,妻子正等他回去吃晚飯呢。「承蒙關照,赫伯。」
「如果不是約翰遜先生,我就不知道了。爸爸說過正等他來呢。」
毫無例外,加登城的居民也不承認他們之間存在著階級的區別。(「不,先生。這兒沒那種事。不考慮財富、膚色或宗教信仰,所有人一律平等。所有事情都應按照民主的方式辦理。我們就是如此。」)但是事實上,如同其他人類聚居處一樣,這裏等級的區分還是鮮明可辨的。從這兒往西一百英里,就會越出「聖經區域」,那裡是福音最難生根的地域,人們很少把宗教掛在嘴邊或放在心上。而芬尼縣仍處於聖經區域之內,因此,一個人的宗教選擇是影響其社會地位的最重要的因素。浸禮會教徒、衛理公會教徒和天主教徒佔全縣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不過在精英階層中——商人、銀行家、律師、醫生,以及佔據金字塔頂部的地位顯赫的農場主——長老派教徒和聖公會成員佔了絕大多數。偶爾,衛理公會教徒也受到歡迎,曾經有一位民主黨人士也滲透進來,但總的說來,統治階層是由信仰長老會和聖公會的右翼共和黨人組成的。
黑色的雪佛蘭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次是停在恩波里亞郊外一所天主教醫院的前面。在佩里持續不斷的刺|激下,(「那是你的毛病,你以為只有自己的主意是對的——迪克的主意。」)迪克投降了。他讓佩里留在車裡等候,而他走進醫院設法向修女買一雙黑色長筒襪。這種買襪子的鬼主意是佩里的靈感,他爭論說修女一定有黑色長筒襪。當然,不可否認,這種想法有一個弊端:修女以及任何與之相關的人或事都是不吉利的,而佩里非常迷信(他的一些禁忌包括數字十五、紅頭髮、白花、橫穿馬路的牧師或夢裡出現蛇),但這是不可避免的。極端迷信者通常也是極端的宿命論者,佩里就是一個例子。他出現在這裏,乾著目前的差事,並非因為他希望如此,而是命運的安排。他可以證明這一點——雖然他無意去證明,以免被迪克知道——他違反假釋規定返回堪薩斯州的真實而隱秘的動機與迪克的「計劃」或那個邀請完全無關。真正的原因在於數周前他得知,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這天,他的另一位前獄友將從蘭辛的堪薩斯州立監獄獲釋,「世上沒有比這更緊要的」,他急於和這個人重聚,他「真正的、唯一的朋友」——「出類拔萃的」威利-傑伊。
是的,凱尼恩看見了停在車道上的那輛車,一輛灰色的別克,就停在父親辦公室的門外。
喬利妮一個勁兒地勸她立即品嘗——放涼了就沒味兒了。「求你了,我們倆吃一塊兒吧。還有您,您也來吃吧。」她對走進廚房的克拉特太太說。克拉特太太因為頭疼,只能勉強露出一絲苦笑,說道:「謝謝你,但是我沒胃口。」至於南希,她根本沒有時間,洛克希·李·史密斯的小號獨奏正等著她呢,然後還要給媽媽辦幾件事,其中一件是參加貝弗里婚前的最後一次閨中密友聚會,另一件事是為即將到來的感恩節做準備。
「默爾特!」她喊了一聲就再也講不出話,直到喘過氣來才接著說,「默爾特,有兩輛救護車往克拉特家去了。」
克萊爾太太一刻也沒有停止蓋郵戳,她回答說:「飛機里的人唄。就是被赫伯控告開飛機撞了果園的那個。如果不是他,那也許就是你了。或者街對面的某個人。所有的鄰居都是響尾蛇,都想找機會把門砰的一聲摔在你的臉上。全世界都一樣。這你是知道的。」
(迪克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說:「鸚鵡不唱歌。它們說話,也許還大聲嚷嚷。但是鸚鵡絕對不唱歌。」迪克太現實了,他不懂音樂和詩歌。你認真思考這一點就不難發現,迪克的講求實際,他對每個問題的實用主義的態度,正是吸引佩里的主要原因,這使得迪克看起來如此堅強,如此不可戰勝,有「地地道道的男子漢氣概」。)

這兩個年輕男子之間沒有多少共同之處,但他們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因為表面看來兩人還倒有幾分相似。比如,兩人都愛吹毛求疵,有潔癖,對於指甲的清潔很在意。上午檢修完汽車后,兩人在汽車修理廠的盥洗室里花了大半個鐘頭梳洗打扮。身上脫得只剩一條三角褲的迪克和他穿好衣服時判若兩人。穿著衣服時,他看起來像一個中等身材、頭髮灰黃的年輕人,身體瘦型,胸部還有些凹陷;但脫下衣服后則絕非如此,相反倒顯現出一個重量級拳擊手的體型。一個咧嘴獰笑的藍色|貓臉文身覆蓋在他的右手上,一側肩膀上還刺著一朵盛開的藍玫瑰。更多自己設計、自己製作的標記裝飾著他的胳臂和身體:一個龍頭,張開的大嘴裏吐出一個人頭;乳|房豐|滿的裸女以及一個揮舞著乾草叉的小鬼,在潦草的十字架旁是「和平」兩個字,還發出神聖的光芒;兩件表達感情的圖案,一束獻給父母的鮮花,另一個是紀念自己和卡羅爾之間愛情的心形印記。他十九歲時和卡羅爾結婚,六年後,他為了和另一個年輕的女士「去做正確的事」,和卡羅爾分手了。那位女士成了他小兒子的母親。「我有三個孩子,我絕對會好好照顧他們。」在申請假釋時他曾這樣寫到,「我妻子再婚了。我已經結了兩次婚,我不想與我的第二任妻子再有任何聯繫。」

「一幫歹徒。」

克拉特先生受過高等教育,事業有成,又是一個傑出的共和黨員和教會領袖——雖然是衛理公會——他有資格躋身於當地的名門望族之列,但是就如同他從不參加加登城鄉村俱樂部一樣,他也從未試圖與當地的統治階層有什麼聯繫。那些人的愛好他全不喜歡,他從不玩紙牌、打高爾夫、喝雞尾酒,或者晚上十點才開始吃自助餐。任何他覺得「沒有益處」的娛樂他都不喜歡。這就是為什麼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六,他沒有參加高爾夫球四人對抗賽,而是去4-H俱樂部擔任當日會議主席的原因。(南希和凱尼恩從六歲起就是4-H的忠實會員。)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克拉特先生說:「現在我要說一件有關我們的一位成年會員的事情。」他的眼睛向一位圓胖的日本女人望去,她身邊圍繞著四個胖乎乎的日本小孩。「你們都認識蘆田英夫的太太,知道他們一家是兩年前從科羅拉多州搬到這兒來的,在霍爾科姆開始經營農場。他們是一個善良的家庭,擁有他們這樣的人是霍爾科姆的幸運。任何人都會告訴你,無論誰生病,蘆田太太都會過去探望,沒有人能知道蘆田太太把親手烹調的味道鮮美的湯送給他們前走了多少路。還有那些鮮花,誰見過長得那麼好的花?你們都還記得吧,她去年為4-H俱樂部義賣的成功作出了多大貢獻。因此,我建議,在下星期二的慶功宴上給蘆田太太頒發獎品。」
在這期間,埃瓦爾特先生認為也許他不應該讓兩個女孩單獨進入房子。當聽到尖叫聲時,他正從車裡出來,準備隨她們一起進屋。但是,還沒等他衝進屋裡,兩個女孩已經向他跑了過來。他的女兒大叫道:「她死了!」說著便一頭栽進他的懷裡。「真的,爸爸!南希死了!」
「那是不可能的。你能想象克拉特先生會為了睡覺而錯過去教堂?」
「以後再說吧。以後再說。嗨,夥計,我腦子裡想的已經夠多了。」
「克拉特先生經常去旅行。」她對喬利妮說,「哦,他總是東奔西跑的。華盛頓、芝加哥、俄克拉荷馬,還有堪薩斯城。有時候,他好像從不在家一樣。但不管走到哪兒,他總是記著我是多麼喜愛這些小東西。」說著她打開一把小紙扇,「這是他在舊金山給我買的,只花了一便士。但它很漂亮,不是嗎?」
「你去吧,親愛的,我會陪喬利妮等她媽媽來接她的。」克拉特太太說,然後以一種讓人無法婉拒的羞怯對女兒補充道,「如果喬利妮不介意的話。」雖說她在少女時代曾榮獲演講比賽的獎項,但人到中年以後,說起話來似乎變成了一樣的道歉式口吻,行為舉止也都彷彿擔心會冒犯別人。「我希望你理解,」在女兒走後,她繼續說道,「我希望你不會認為南希粗魯吧?」
他對我說我是屬於他的,
「沒關係,」對於南希的問題,他回答說,「不用去聚會了。我帶凱尼恩去。」
「我們又返回走廊,往四處瞧。門都關著。我們推開一扇門,原來那裡是浴室,似乎有點不對頭。我認為之所以令人感到奇怪,是因為裏面有一把椅子,一種餐廳里用的椅子,在浴室里看起來完全不合適。隔壁的一扇門,我們一致認為那裡肯定是凱尼恩的房間,許多男孩子的東西散落在屋裡。我認出了凱尼恩的眼鏡,就在床邊的書架上。但是床上沒有人,雖然看起來像是有人睡過一樣。我們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一扇門,在那兒,在床上,我們發現了克拉特太太。她也被捆著。但不同的是,她的手是在前面綁著的,所以看起來她好像正在祈禱一樣,一隻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塊手帕。也許是克利內克斯紙巾?捆住她手腕的繩子一直連到腳踝,然後繩子又拖到床底下,再綁在床腳上。這麼複雜且費盡心機。想想吧,這樣做得花多長時間啊!她躺在那裡任人擺布,怕是嚇也嚇死了。她手上還戴著兩枚戒指,(這就是為什麼我總不同意這命案是為了謀財害命,其中一條理由就在於此。)穿著一件長袍、一件白色睡衣和一雙白色襪子。她的嘴被膠帶緊緊粘住,但因為她是從頭部的一側被直接瞄準,子彈的衝擊力把膠帶都崩開了。她的眼睛是睜開的,睜得老大,彷彿仍在盯著殺人者,她一定是無法避免看著他用槍瞄準自己的。大家默默無言。我們都太過震驚。我記得警長四處搜尋,看看能不能找到散落的子彈殼,但是殺人者非常狡猾和冷靜,沒有留下類似的線索。
「你媽媽?」
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奧萊西鎮的一家旅館的房間里,窗帘擋住了中午的陽光。佩里躺著,正在睡覺,一個灰色的攜帶型收音機還在他身邊吱吱作響。除了靴子,他連衣服都懶得脫下,臉朝下趴在床上,睡眠彷彿一件武器從後面擊中了他。那雙帶有銀色扣環的黑色靴子浸泡在臉盆里,裏面的溫水染成了淡淡的粉紅色。
佩里用吉他自彈自唱,自得其樂。他能唱大概兩百多首聖詩和情歌,從《粗糙的老十字架》到科爾·波特,除了吉他以外,他還會口琴、手風琴、五弦琴和木琴。在他最喜歡的一個舞台生涯的幻想中,他的藝名叫佩里·奧帕爾森,是一位表演「一人交響樂」的明星。
事實上,那個星期天早晨,克萊爾太太剛從壺裡給自己倒上一杯新煮的咖啡,突然特魯伊特大媽回來了。
「我不知道。」特魯伊特大媽說著用手捂住了耳朵,「這些事我從來都不知道。」

凱尼恩自己動手做了一隻箱子,一隻雪松鑲邊的櫻桃木嫁妝箱。他想把它作為結婚禮物送給貝弗里。此刻,他正在所謂的地下「密室」給箱子上最後一遍清漆。水泥地面的密室和屋子一樣寬,裏面的傢具差不多全是凱尼恩的木工作品(架子、桌子、凳子、一張乒乓球台)和南希的女紅(令舊沙發煥然一新的印花棉布沙發罩、窗帘、綉著字的枕頭——「快樂嗎?在此不必瘋狂,瘋狂卻也無妨」)。凱尼恩和南希試圖用油漆來驅散地下室里難以消除的陰鬱氣氛,但兩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失敗了。實際上,他們都認為擁有密室是一種勝利和幸福。對南希而言,她可以在這裏招待「同伴」而不用擔心會打擾到媽媽;凱尼恩則可以獨自待在這裏,隨便釘呀鋸呀,擺弄他的「發明」,他最新作品是一口深底電煎鍋。緊鄰著密室的是暖氣間,裏面有一張放工具的桌子,上面還堆著一些其他正在做的東西:一台擴音器,一台老式的、需要上發條的手搖留聲機,凱尼恩正打算讓它恢復運轉。
半晌,克拉特太太平靜了一些。她問道:「你喜歡小玩藝兒嗎?喜歡不起眼的小東西嗎?」她邀請喬利妮到餐廳去參觀古董架,那上面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小人國的東西:小剪子、小頂針、水晶花籃、玩具小人像、刀叉等等。「其中有些東西,我從小就有。爸爸媽媽,我們全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加利福尼亞,就在海邊上,那兒有間商店專門賣這些可愛的小玩意兒。你瞧,這些杯子,」一套放在一個小盤子里的玩具茶杯,在她的手裡微微顫抖,「這是我父親送給我的,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
「因為他討厭我。」佩里說道,他的聲音既柔和又一本正經,雖然音量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彷彿是從牧師嘴裏吐出的煙圈。「你媽也討厭我。我看得出來,他們看我的方式簡直難以形容。」
中午時分,他們放下工具。迪克啟動了發動機,聽著馬達空轉時發出持續不斷的咆哮聲,知道已經大功告成,他很滿意。
地圖因為翻動太多,已被揉得破破爛爛,軟得像一張羚羊皮。在他暫住的旅館房間角落裡,像這樣的地圖還有幾百張:美國各州、加九九藏書拿大各省以及南美洲各國。這個年輕人經常幻想旅行。不過,他實際去過的地方還真不少:阿拉斯加、夏威夷、日本和香港等地。現在,由於收到一封信,一個請他去實現一項計劃的邀請,他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來到了這裏。一隻硬紙板做成的手提箱,一把吉他,兩隻重得要命的大箱子,裏面裝滿了書、地圖、歌詞本、詩集和舊信。第一次看到這些箱子時,迪克的臉色都變了。「上帝啊,佩里,你帶著這些破爛兒到處走?」佩里說道:「破爛兒?其中有本書還花了我三十塊錢呢。」
當看到克拉特先生旋開派克鋼筆、打開支票簿時,紐約人壽保險公司在加登城的代理人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想起了當地的一句俏皮話,「知道他們怎麼說你嗎,赫伯?他們說,『自從理髮漲到一美元五十美分,赫伯連理髮也開支票了。』」
迪克把酒瓶遞給他,裏面的酒只剩下一半了。「剩下的留著吧,」迪克說,「我們也許還用得著。」
迪克身穿一件藍色的工作服,衣背上寫著「鮑伯·桑茲汽車修理廠」字樣。他和佩里驅車沿奧萊西大街一直開到鮑伯·桑茲汽車修理廠。八月中旬出獄后,迪克便受雇於此,他是個能幹的機械師,每周能掙六十美元。今天上午工作迪克沒想拿工錢。桑茲先生每周六都讓迪克值班,他萬萬沒想到竟然付錢讓僱員修理自己的車。在佩里的協助下,迪克開始工作了。他們更換了機油,調整了離合器,檢查了電池,更換了一根壞掉的軸承,還安了新輪胎,所有這一切都是必要的工作,因為今明兩天要指望這輛老雪佛蘭立下汗馬功勞呢。
在近來孤獨而困窘的顛沛流離中,佩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威利的話,他認定這是不公正的。他的確在乎這些,但是誰又在乎他呢?父親?是的,從某一點來說是這樣。還有一兩個姑娘,但是「說來話長了」。除了威利-傑伊,沒有人在乎過他。只有威利-傑伊承認過他的價值和潛力,承認他不只是一個矮小的、肌肉發達的雜種,看出他在一切德行上,與他本人看到的一樣:「特殊」、「罕見」、「有藝術氣質」。在威利-傑伊身上,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的敏感得到了保護。四個月的流浪生活使這種高度的評價比夢中的財寶對他更有誘惑力。所以當他收到迪克的來信,並且意識到迪克建議他來堪薩斯州的日子正好和威利-傑伊出獄前後相差不多時,他知道了自己必須做什麼。他開車來到拉斯維加斯,把車賣掉,收拾好地圖、舊信、手稿和書籍,買了一張灰狗長途汽車票。這次旅行的結果就只能靠命運了;如果「和威利-傑伊一起解決不了問題」,那麼他「將考慮迪克的建議」。然而,結果是,他要麼選擇迪克,要麼選擇一無所獲。就在佩里的汽車在十一月十二日晚上抵達堪薩斯城時,威利-傑伊已經不能歡迎他的到來了,他走了,離開了堪薩斯城,事實上,僅僅五個小時之前,他從佩里抵達的那個車站離開了。是佩里通過電話向波斯特牧師打聽來的,但波斯特令他很失望,他拒絕透露威利-傑伊的準確去向。「他往東邊去了,」牧師說,「去尋找好機會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一個願意幫助他的好人家。」佩里掛了電話,憤怒和失望令他感到眩暈。
拜訪者原來是五個從俄克拉荷馬州來打野雞的獵人。捕獵野雞是堪薩斯州十一月里的大事,吸引了鄰近幾個州的大群獵戶。上個星期,這些頭戴花格呢帽子的人就成群結隊地向這秋季的曠野湧來。那些飽餐了麥殼的野禽,在鳥槍的槍林彈雨中,有的被驚飛,有的飲彈而亡。按規矩,獵人們如果不是應邀而來,應該向土地的主人交一筆費用,以獲許在人家的土地上追逐獵物。但是當這幾個俄克拉荷馬州的獵人主動提出這一點時,克拉特先生樂了。他說:「我還沒窮到那個地步。去吧,不管打多少都帶走吧。」然後,他碰了碰自己的帽檐,向家中走去,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並不知道這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黃昏即將到來,冷風襲人,天空依然湛藍,但花園裡菊花的高梗已伸出長長的影子。南希的貓正在菊花叢中嬉鬧,用爪子撓抓著凱尼恩和老赫爾姆綁植物的麻繩。驀地,南希出現了。她坐在胖胖的「寶貝」背上,慢慢地自田間踱來,她剛去河裡給它洗完澡,這是「寶貝」周六的樂事。特迪,那條狗,陪著他們,三個都是水淋淋的,閃閃發光。
霍爾科姆村坐落於堪薩斯州西部高聳的麥田高地上,是一個偏僻的地方,被其他堪薩斯人稱為「那邊」。這裏距科羅拉多州東部邊界約七十英里,天空湛藍,空氣清澈而乾燥,具有比美國其他中西部地區更加鮮明的西部氛圍。當地人操著北美大草原的土語,帶有牧場牛仔特有的濃重鼻音;男人大都穿緊腿牛仔褲,戴斯泰森牛仔帽,穿尖頭長筒牛仔靴。這裏土地非常平坦,視野極其開闊;旅行者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馬匹、牛群以及像希臘神廟一樣優雅聳立著的白色穀倉。
「好了,甜心,隨便你說什麼。」迪克開始開車。沉默著走了一會兒,迪克拍了拍佩里的膝蓋。「嗨,行了,」他說,「這就是個狗屁主意。天知道她們會怎麼想?我闖了進去像逛百貨公司似的……」
「來這兒打獵?」
南希和她的崇拜者喬利妮對於她們早上的工作也很滿意。實際上,喬利妮,這個瘦瘦的十三歲女孩既驕傲又興奮。她久久地凝視著這位曾獲得藍綬帶的獲勝者,當看到烤箱中取出的散發著熱氣和香味的櫻桃脆餅時,她情不自禁地擁抱南希,問道:「說實話,這真的是我自己親手做的嗎?」南希笑了,也擁抱著喬利妮,向她保證這的確是她親手做的,自己只是助了一臂之力而已。
她是靠種植小麥致富的福克斯先生唯一的女兒,上面有三個哥哥,全家人都把她當作掌上明珠。雖然沒有被慣壞,但一帆風順的成長卻令她認為生活就是一系列愜意之事的組合:堪薩斯州的秋天,加利福尼亞的夏天,以及一堆茶具禮品。她十八歲的時候,受《南丁格爾傳》的激發,進入設在堪薩斯州大彎城的聖玫瑰醫院學習護士專業。她其實並不想當護士,兩年以後,她承認,醫院的現實,那裡的情景和氣味,令她感到噁心。然而直到今天,她仍然為沒有完成學業獲得學位而後悔——「只是想證明,」正如她對一位朋友所說的那樣,「我也曾經有所追求。」後來,她遇見了赫伯,並且和他結了婚。赫伯是她大哥格倫的大學同學。實際上,兩家住的地方相距不過二十英里,她早就認識了赫伯,不過那時克拉特家是普通的農民,從不跟富裕而有教養的福克斯一家來往。但是赫伯英俊,為人很有責任感,性格堅毅,他希望和邦妮在一起,而她也墜入了情網。
「離開?」克拉特先生感到詫異,放慢了車速。
除非你把霍爾科姆學校包括進去,否則這些實際就是霍爾科姆村的全部了。這所十分漂亮的學校揭示了小村破敗表象下真實的經濟狀況:總的來說,家長們還是富裕的。他們把子女送進這所現代化、師資力量雄厚、學制也相當完備的學校——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學生通常約有三百六十名——他們開著一輛輛的汽車,把子女從附近各地送來上學,有的甚至遠在十六英裡外。農場和牧場上的人家大部分都在室外勞作,他們早先是來自各國的移民,有德國人、愛爾蘭人、挪威人、墨西哥人和日本人。他們飼養牛羊,種植小麥、高粱、草籽和甜菜。農民總要靠天吃飯,但是在西堪薩斯地區,農民們卻認為自己是「天生的賭徒」,因為他們必須和極少的降雨量(年均降雨量為十八英寸)以及令人苦惱的灌溉問題作鬥爭。不過,過去的七年,老天很仁慈,一直風調雨順。芬尼縣霍爾科姆村的農家日子過得很不錯。他們不單靠農業掙錢,也靠開採當地豐富的天然氣撈點外快。嶄新的學校,農舍里舒適的布置,以及高高鼓鼓的穀倉,無一不是證明。
此時,他正在堪薩斯州的小奧萊西鎮上暗自想著。有件事,實在很可笑:僅僅四個月前他獲得假釋出獄時,還對州假釋委員會和自己發誓說,有生之年絕不再踏進堪薩斯州半步!沒想到如今又回來了。不錯,沒隔多久。
克拉特先生確信,他的人生希望至今多半如願以償。他左手曾被農業機械弄傷過,殘存的那隻手指上戴著一枚普通的金戒指,那是他婚姻美滿的象徵:二十五年前,他與自己心愛之人締結良緣。她是他一位大學同窗的妹妹,羞澀、虔誠、優雅,名叫邦妮·福克斯,比他小三歲。邦妮為他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大女兒伊芙安娜已經出嫁,生了一個兒子,現在有十個月大了。她住在伊利諾伊州北部,但是經常會回霍爾科姆的娘家。實際上,兩個星期之後她和家人就要回來,參加家中舉辦的克拉特家族感恩節大聚會。(克拉特家族起源於德國,那時名字或許拼作克洛特,首批克拉特家的移民於一八八〇年抵達這裏。)他們邀請了五十多個親屬,甚至遠在佛羅里達州帕拉塔卡的幾位也要趕來。二女兒貝弗里現在不住在河谷農場,她已去堪薩斯城學習護士專業,和一位學生物的年輕人訂了婚。克拉特先生很欣賞這個小夥子,婚禮定於聖誕節時舉辦,請柬都已經印好了。家中留下的是十五歲的兒子凱尼恩——他現在長得比父親還高,以及比凱尼恩大一歲的三女兒南希,她可是全鎮人的寵兒。
他的回答令蘆田太太感到高興,因為她知道除非他真這麼想,否則不會這樣說的。他是一位紳士。她從未看過他對人擺架子、佔便宜或者不遵守諾言。因此,她趁機大胆向他要求一件事。「我說,赫伯,別叫我在宴會上發言了,好嗎?那不適合我。你不一樣。你可以站著向幾百人、幾千人講話,你一點都不慌,不論什麼你都能把人說得服服帖帖的。什麼事都嚇不倒你。」她評論著克拉特先生被人公認的品質:無所畏懼的自信。這使他脫穎而出,不過這為他贏得尊敬的同時,也多少限制了別人對他的愛意。「我真想不出什麼會讓你害怕。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能談吐自如,沉著應對。」
靠近火車站的南邊,有一所破敗不堪的郵局。女郵政局長面龐瘦削,穿著牛皮夾克、牛仔褲,腳踏一雙牛仔皮靴,掌管著這裏冷清的業務。車站本身也顯得有些寒磣,黃綠色油漆正在剝落。「酋長號」、「大酋長號」、「卡皮坦巨岩號」等著名快車天天從這裏經過,但從不停留。事實上,除了偶爾有一輛貨車停靠外,所有客車都不會停。公路上有兩處加油站,其中一處兼做食品雜貨店,但貨源奇缺,另一處附設咖啡館——哈特曼咖啡館,老闆娘哈特曼太太賣三明治、咖啡、冷飲以及三點二度的啤酒。像堪薩斯州其他地方一樣,霍爾科姆也是「禁酒」的。
「警長接著問道:『這個通向哪裡?』他指的是地下室的另一扇門。警長走在前面,進去后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埃瓦爾特先生找到了電燈開關。這是暖氣爐間,裏面非常暖和。這個地方的人都在家裡裝一個煤氣爐,插根管子就能在地下抽出天然氣,一分錢都不用花,所以這裏的屋子都暖和得要命。先不談這個。我瞧了一眼克拉特先生,就不忍再看了。我知道單單開槍是不會流那麼多血的。我猜得沒錯。他也被槍射殺,和凱尼恩一樣,正對著面部。但是也許在被子彈擊中之前,他就已經死了。或者,不管怎麼說吧,快要死了。因為他的喉嚨被割斷了。他穿著條紋睡衣,除此什麼也沒穿。他的嘴被膠布封住,纏了滿滿一頭。腳踝也捆在一起,但手沒有捆住,也許是他設法掙脫了,天曉得是怎麼回事,不管出於憤怒還是疼痛,反正他把綁在手上的繩子給掙斷了。他四肢伸開躺在爐子前,身下是一隻很大的硬紙板箱,看來是特意放在那兒的。這是一隻用來裝床墊的箱子。警長說:『瞧這裏,溫德爾。』他指著箱子上一個帶血跡的腳印,腳印中間有兩個洞,像兩隻眼睛。我們中的一個人(也許是埃瓦爾特先生?我記不清了)指出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這件事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在我們頭頂上有一條暖氣管道,上面垂下來一條繩子,是殺人者用的那種繩子。很顯然,克拉特先生曾被綁著雙手吊在這裏,然後繩子又被切斷了。但是為什麼呢?折磨他?我猜我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原因了。不會知道是誰乾的、為什麼,那天晚上這幢住宅里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家住在克拉特家西邊三英里。我通常是走著來回,但是夏天我一直在打工,去年我攢夠了錢,買了一輛自己的車,一輛一九五五年的福特,所以那晚我開車過去,大約是七點剛過時到的。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通往她家的林蔭車道上,我一個人都沒看見,屋子外面也沒有人。只有老特迪沖我汪汪叫。一樓的燈亮著,那是客廳和克拉特先生的辦公室。二樓是黑的,我想克拉特太太一定睡著了,如果她在家的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究竟在不在家,我從來也沒問過。但是我發現我猜對了,因為後來凱尼恩想要練習小號——他在學校樂隊里吹中音——但南希對他說別練了,怕他把克拉特太太吵醒。不管怎麼說,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吃完了晚餐,南希收拾了碗盤,把它們都放在洗碗機里了。他們三個人——兩個孩子和克拉特先生——都在客廳里。所以我們像以前那些晚上一樣圍坐在一起:南希和我坐在沙發上,克拉特先生坐在椅子上,就是那把帶坐墊的搖椅。他沒怎麼看電視,他正在讀一本書,書名是《流浪的男孩》,那是凱尼恩的。他去了一次廚房,回來時拿著兩個蘋果,他給了我一個,但我不想吃,所以他全吃了。他的牙齒很白,他說那是吃蘋果的緣故。南希當時穿著短襪和軟拖鞋,藍色牛仔褲,我想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綠色毛衣;她戴著那塊金錶和去年一月她十六歲生日時我送她的禮物——一個表明我們關係的手鐲,一面刻著她的名字,另一面是我的。她還戴了一枚小小的銀戒指,這是她今年夏天和基德維爾一家去科羅拉多的時候買的,並不是我們的定情戒。你知道,兩個星期前,她沖我發火了,說要把我們的戒指摘下來放一段時間。當你女朋友這麼做時,那就意味著你要經受考驗了。我是說,的確,我們有過爭吵,但男女朋友誰沒吵過架?這次是因為我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在招待會上喝了一點啤酒,只有一瓶,卻被她知道了。不知是誰嘴快,說我喝得大醉。唉,從那以後她彷彿成了石頭人,一個星期連招呼都沒和我打。但是最近我們又和好如初了,我相信她正打算重新戴上我們的戒指。
迪克只好算了一下。「他跟她,那小鬼,那小妞,也許還有另外兩個。但這是星期六,他們也許有客人。就算八個吧,或者十二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一個個都得去見上帝。」
「救護車,去克拉特家——」
「不。」
「可不是嘛,」詹姆斯·斯波爾說,「兩個小時來,你們是唯一在這裏停下來的。你們是從哪兒來啊?」

我獨自一人去花園,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肯定是邦妮。她又發病了。十點三十二分的郵包在哪兒?」
「哦,去哪兒都行。你也許會出去很長一段時間。」
「我有過女人。」迪克說他仍愛著有一頭蜜色金髮的第一任妻子,雖然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
通常,克拉特先生早晨六點半就起床了,牛奶桶的咣當聲和男孩們的竊竊私語總在這時把他吵醒。兩個男孩是僱工維克·伊爾斯克的兒子,每天牛奶都是由他們倆送來。但是,今天克拉特先生卻一直躺在床上,任憑伊爾斯克的兒子來來去去。這是因為昨天晚上,也就是十三號星期五,他太累了,雖然部分原因是興奮所致。昔日的邦妮復活了,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彷彿為了預告她即將恢復常態、重獲活力,她塗上了口紅,不怕麻煩地做了頭髮,還換上一身新衣服,陪他去了霍爾科姆學校。學生們正在演《湯姆·索亞歷險記》,南希在劇中扮演貝基·撒切爾。觀眾對演出報以掌聲。看到邦妮出現在公眾場合,略帶緊張地微笑著與人交談,克拉特先生非常高興。他們夫妻倆也都為南希感到驕傲。她演得太好了,台詞背得滾瓜爛熟,正如他在後台向她表示祝賀時說的那樣,南希看起來「美極了」,「寶貝,你是一個真正的南方閨秀」。南希的舉止的確端莊,她穿著帶花邊的裙子,一邊向父親表示感謝,一邊問他可不可以開車去加登城,那裡的劇院當晚十一點半的特別場要放一場「恐怖電影」,她所有的朋友都去。要是在別的情況下,克拉特先生早就拒絕了。他定的家規是一定要遵行的,其中一條是:南希,包括凱尼恩,必須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家,周六可以延長到十二點。但是受那天晚上親切氛圍的影響,他同意了南希的請求。當夜,南希將近凌晨兩點才回到家。他聽見南希進來便把她叫了過去,他並不是那種輕易動氣的人,只不過確實有些事必須跟南希說說。回家晚點兒倒沒什麼,要緊的是那位開車送她回來的年輕人,博比·魯普,學校籃球健將。

迪克打開收音機,佩里又把它關上。他不管迪克的抗議,自顧自彈起了吉他。
「也許你永遠不再回家了。所以隨身帶一點自己的東西很重要,它們是真正屬於你的。」
唱著歌兒喚來四月的春光……
這幢住宅建成於一九四八年,當時花了四萬美元,很大程度上都是克拉特先生自己一手設計的。即使裝飾方面並不是那麼講究,卻也顯示出設計者是個沉著而有眼光的建築師,現在這幢房子可以值六萬美元。成排的中國榆樹掩映著一條長巷似的甬道,這座漂亮的白色住宅就位於甬道的盡頭,坐落在一片開闊整齊的百慕達草坪上。這是一處霍爾科姆居民艷羡的名宅。室內地板上鋪著一方紅褐色地毯,鬆軟而富有彈性,減弱了地板的反光,還可以消除地板的噪音;起居室內,設有一張特大的新式長沙發,罩著綴有銀色碎點的椅套;客廳一角為早餐區,擺著一張藍白相間的塑膠制可轉動餐桌。這種傢具風格正是克拉特夫婦喜愛的,他們認識的絕大部分熟人也都喜歡,那些人家裡的布置大體與之類似。
和赫爾姆太太的談話持續了幾分鐘。這會兒時間特魯伊特大媽很心焦,除了女兒含含糊糊的幾個「嗯,哦」的回答之外,她什麼也沒聽到。更糟的是,當女兒掛斷電話的時候,她並未試圖打消這位老婦人好奇的念頭;相反,她不動聲色地喝了口咖啡,回到桌子前,開始給一堆信件蓋郵戳。
她女兒說:「十點三十二分的郵包呢?」
紐約人壽保險公司代理人鮑勃·約翰遜太太,做得一手好菜,但她做好的星期天晚餐卻沒有人吃——至少在飯菜還熱乎的時候——因為她丈夫剛把刀插|進烤野雞準備享用的時候,就接到一個朋友打來的電話。「就是那時,」他事後回憶起來十分悲傷,「我剛聽說霍爾科姆發生的事。我不相信,我承受不起這樣的事。老天呀!我兜里還揣著克拉特先生的支票呢。一張價值八萬美元的支票。如果我聽到的一切是真的……但是我想,這不可能,肯定有人弄錯了,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你剛賣出一份大保險,一眨眼投保人就死了,被謀殺了!這意味著雙倍賠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給威奇塔的辦公室主管打了電話。告訴他支票還在我身上,但是還沒有存入戶頭,問問他有什麼高見。嗯,這件事很微妙,很棘手。從法律上看,我們不必賠償,但道義上是另一碼事。當然,我們決定按照道義辦。」
像往常一樣,總是凱尼恩在大喊大叫。他的叫聲不斷地傳到樓上:「南希,下來接電話!」

直至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早晨,很少有美國人——實際上,就連堪薩斯人在內——聽說過霍爾科姆這個地方。就像河裡的水、公路上的摩托車、聖達菲鐵路上疾馳而過的黃色列車毫不在意這塊地方一樣,此處從未發生過任何戲劇性|事件。二百七十名村民滿足現狀,安於平靜的生活:工作、打獵、看電視、參加學校的社交活動、在教堂里練習唱詩、出席4-H俱樂部的會議。但到了十一月那個星期天的凌晨,幾聲外來的異響,擾亂了霍爾科姆原有的聲息——野狼歇斯底里的嚎叫,風吹枯草刮過大地的乾裂聲,以及火車頭漸去漸遠的汽笛鳴響。當時,霍爾科姆正沉浸在睡鄉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聽見。四聲槍響,共奪去了六條人命。打這以後,向來不加防範、夜不閉戶的村民們發現:疑神疑鬼的念頭改變了他們,那陰森的槍聲在多年老鄰居之間點燃了猜忌的火花,他們像陌生人一樣怪異地互相打量。
門鈴響了,喬利妮的媽媽來了。
「哪裡的話,老哥。」
「唔,你家有弟弟,男孩子吃得才多哩。克拉特先生和凱尼恩,我知道他們對於餡餅從不感到厭煩。但是廚師不行——南希現在對餡餅看不上眼。你也一定會這樣的。不,不,我為什麼要這麼說?」克拉特太太把無框眼鏡摘了下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原諒我,親愛的。我肯定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是厭倦的。我肯定你會永遠快樂……」
沒有人能明白……
盥洗室的門仍然鎖著。他砰砰砰地敲門,「搞什麼,快點,佩里!」
迪克說:「這裡有點不景氣呀。」
「你就穿這玩意兒?」佩里指著馬甲問道。
「我當然問過了。」
人口一萬一千人的加登城是在南北戰爭結束后不久,由聚集而來的開拓者們建設成的。在一位C. J. 瓊斯先生(外號「野牛」,依靠遊牧捕獵野牛為生)的苦心經營下,加登城從幾間帳篷和一些拴馬樁演變成一個富饒的牧場中心。這裡有讓人嬉戲歡鬧的酒吧,有一座歌劇院,還有一座加登城和丹佛地區最奢華的旅館。總而言之,只有五十英里以外的道奇城——該城以旅館設施完善著稱——可以和它媲美。「野牛」瓊斯先生破產以後發了瘋,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一直在向居民大聲疾呼,禁止對動物實行不道德的滅絕性捕殺,竟忘記自己是如何起家的。今天,昔日的榮耀已經隨著瓊斯先生一道被埋葬了,只留有一些陳跡:一排褪了色的被稱為「野牛街區」的商業建築;曾經輝煌壯麗的溫莎旅館,連同它那至今仍顯華麗的高天花板酒吧、痰盂以及盆栽棕櫚樹等擺設,被美茵大街上標誌性的百貨商店和超市所包圍,已經很少有旅客光臨了。它陰暗巨大的房間以及走廊上此起彼伏的回聲,雖然可以使人發思古之幽情,但卻無法和裝備了空調的華倫旅店相比,就連麥田汽車旅館也競爭不read.99csw.com過——那家旅館以室內配有電視機和戶外「溫水游泳池」為特色,因而生意興隆。
「這些小東西才是真正屬於你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合上扇子,「不必把它們留在家裡。你可以把它們裝進一個鞋盒裡隨身帶走。」
「是的。」克拉特太太回答說,「我所有的孩子都很能幹,他們不需要我操心。」
前年夏天,八月里一個炎熱的星期天,當她獨自待在這兒的時候,經歷了一次難言的痛苦。那天來了一些客人,他們是應邀來農場摘桑葚的,蘇珊的媽媽威爾瑪·基德維爾太太也在其中。像大多數經常受到克拉特夫婦款待的人一樣,基德維爾太太也接受了女主人不出現的現實,她以為,像往常一樣,邦妮不是「不舒服」,就是「去了威奇塔」。等大家出發去果園時,基德維爾太太卻打了退堂鼓:作為一個在城市中出生的女人,她比較容易疲倦,於是表示希望待在屋裡。後來,當正無聊地等待朋友們摘完果實回來時,她聽到了慟哭聲,悲傷得令人心碎。「邦妮?」她一邊叫著,一邊跑上樓去,穿過走廊跑進邦妮的房間。當她打開屋門,屋裡聚集的熱氣像一隻突如其來的可怕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急忙過去想打開窗戶。「別動!」邦妮大叫一聲,「我不熱,我冷。我快凍僵了。天哪,天哪,天哪!」她猛烈地揮動著胳膊,「求你了,天哪,別讓別人看見我這樣。」基德維爾太太坐到床上,她想用胳膊摟住邦妮,最終邦妮也讓她摟住了。「威爾瑪,」她說道,「我聽見了,威爾瑪,你們所有的人都是歡聲笑語,過得幸福愉快。而我樣樣都得不到樂趣。包括一生中最好的時期,包括在孩子們身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意。不久以後,就連凱尼恩也要長大成人,變成一個男子漢。在他的記憶里,我會是什麼樣呢?像幽靈一樣,威爾瑪。」
「過了一會兒,屋子裡開始擠滿了人。救護車來了,驗屍官來了,衛理公會派來了牧師,警方的攝影師、州警、電台和報紙的記者,噢,滿滿一屋子人。大部分人都是從教堂跑出來的,那神情彷彿還在做禮拜。屋裡非常安靜,只有低聲耳語。彷彿誰都不相信一樣。一位州警問我在這兒是否有公幹,如果沒有最好離開。在屋外的草坪上,我看見副警長正在和一個人講話,那是阿爾弗雷德·斯托克萊因,農場的僱工。看起來斯托克萊因住的地方離克拉特家不到一百碼,兩座房子之間除了一座穀倉外就沒有別的建築了。但是他說他從未聽見任何聲音,他說:『我五分鐘前才知道這件事,當時我的一個兒子跑回來對我說警長來了。我和妻子昨天夜裡睡了不到兩個小時,一直忙上忙下的,因為我們的一個孩子病了。我們聽到的唯一聲音是在大約十點半或者十點四十五分,我聽見一輛小汽車開走了,我對妻子說,博比·魯普走了。』我回家時,大約在半路,看見了凱尼恩的那條老牧羊犬。那條狗嚇壞了,夾著尾巴坐在那裡,既不叫也不動。看見那條狗,不知怎的,又使我觸景生情。剛才那一會兒我太茫然、太麻木了,竟沒有體會到整件事的邪惡、痛苦與恐怖。他們全死了,整整一家子。溫和善良的人,我所認識的人,竟被謀殺了。你必須相信,因為這的確是真的。」
南希其他的朋友可不敢作出這樣的暗示。然而,蘇珊早已得到了特許。她剛來霍爾科姆的時候,是一個憂鬱、愛幻想、身體瘦弱、臉色蒼白的敏感女孩,當時她八歲,比南希小一歲。克拉特夫婦熱情地接納了她,這個從加利福尼亞來的沒有父親的小姑娘很快便成為克拉特家的一員。七年來,南希和蘇珊這對朋友從未分開過,她們兩個罕見的相似,同樣的敏感,彼此都認為對方是難以替代的。但去年九月份,蘇珊從當地的學校轉到加登城一所規模較大、據說水準也較高的學校去了。對於霍爾科姆那些想上大學的學生而言,這是正常的程序。可是,克拉特先生是一個熱愛社區的死硬派,認為這種背叛行為是對社區精神的冒犯。霍爾科姆學校對他的子女來說已經足夠好了,所以他們將繼續待在那兒。這樣一來,兩個女孩便不能在一起了。白天里,南希深深地感到了朋友不在身邊的空虛,和蘇珊在一起,不用拘謹,可以無話不談。
「但是我們都為媽媽感到高興,那些好消息你都知道。你留心聽著,」她猶豫了一下,彷彿正在鼓起勇氣,要說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話,「不知怎麼搞的,我老是聞到一股煙味。老實說,我怕自己要得神經病了。不論是在車裡,還是在房間里,到處都好像有人在那兒抽過煙似的。肯定不是我媽媽,也不可能是凱尼恩。凱尼恩不敢……」
「沒錯。」克拉特回答說,他像貴族一樣,以從不隨身攜帶現金而聞名,「這就是我做生意的方式。當查稅人員找上門來的時候,支票存根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懂了,」佩里說,「我不怪他們。他們都是老實人。你媽真是一個老好人。」
「那件事」無需暗示,這個問題兩個朋友已經徹底討論過了,並且意見一致。有一次,蘇珊從南希的角度總結這個問題說:「你現在愛博比,你需要他。但博比心裏也清楚發展下去是沒前途的。以後,等我們離開這兒去曼哈頓時,一切會變得不一樣。」堪薩斯州立大學就在曼哈頓,兩個女孩計劃到那裡去學藝術,並且住在一起。「不管你願不願意,一切都將改變。但是現在你沒法子。住在霍爾科姆,每天看見博比,每天能坐在同一間教室里,也沒有理由改變什麼。你和博比現在是非常幸福的一對兒。即使將來分了手,這也會成為令人愉快的回憶。你難道就跟你爸爸說不通?」是的,南希沒辦法。「因為,」正如她向蘇珊解釋的那樣,「無論我什麼時候談起這件事,他就瞪著我,好像我不應該愛博比,或者不該那麼愛他。我一下子就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只想做他的女兒,做他希望我做的事。」對此,蘇珊沒有回答,這涉及到父女情感,這種關係超越了她的經驗。她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在霍爾科姆學校教音樂。蘇珊早已記不清自己父親的樣子了,因為多年前,他們還在加利福尼亞老家時,父親有一天離開后就再也沒回來過。
「很自然,我們感到奇怪,克拉特先生在哪兒?還有凱尼恩?警長說:『我們到樓下去找找。』我們找的第一個地方是主卧,克拉特先生睡覺的地方。床單被拉開了,有隻錢夾丟在床腳,周圍是一疊弄得亂七八糟的卡片,好像被人抖過要找什麼東西,一張便條,一張借據,誰知道是幹什麼用的呢。事實上,錢夾里一分錢也沒有。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這是克拉特先生的錢夾,他是從來不帶現金的。這一點就連我這個搬到霍爾科姆僅僅兩個多月的人也知道。我知道的另一件事是,無論是克拉特先生,還是凱尼恩,不戴眼鏡就什麼也看不見。而克拉特先生的眼鏡就放在寫字檯上。所以我判斷,不管他們去了什麼地方,都不是自願的。我們仔細察看,一切都很正常,沒有搏鬥的痕迹,也沒有任何擾亂的跡象。只是辦公室的聽筒也沒有掛在電話機上,電話線也被割斷了,和廚房裡一樣。警長魯濱遜在壁櫥里發現了幾支獵槍,用鼻子聞了聞,查看最近是否開過火。他說沒有。我從未見過他那副困惑的表情,只聽他說道:『真要命,赫伯到底在哪兒?』就在那時,我們聽到了腳步聲,從地下室逼近樓上。『是誰?』警長把手按在槍上問。一個聲音說道:『是我,溫德爾。』原來是溫德爾·邁耶,副警長。大概是他進屋時沒發現我們,就徑直跑到地下室去搜查了。警長告訴他,聲音有點悲憫:『溫德爾,我實在想不通。樓上有兩具屍體。』『哦,』溫德爾隨即回答說,『下面也有一具。』於是我們跟隨他走進了地下室。我想你也許會把那稱為遊戲室。那裡並不怎麼暗,有窗戶,可以讓充足的陽光照射進來。凱尼恩就躺在角落裡的一張沙發上。他的嘴被膠布封住了,手腳都像他母親那樣被捆在一起,繩子從手連到腳,最後綁在沙發扶手上,其過程同樣複雜。不知怎麼回事,凱尼恩的樣子讓我最難忘。我想是因為他最容易辨認吧,看起來最像本人生前的模樣,雖然槍是正對著他的臉開的。他穿著一件T恤衫和一條藍色牛仔褲,光著腳,像是匆忙之中抓起身邊的衣服就穿上了。他的頭用兩個沙發枕頭墊著,好像是為了便於瞄準才這麼做。
蘇珊·基德維爾是南希的閨中密友。她又一次去廚房接電話。
地圖上布滿了用墨水圈起來的名稱。科蘇美爾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島海岸線以外的一座島嶼,他曾在一本男性雜誌上讀到過,在那座島上,你可以「脫掉衣服,輕鬆自在地過著像王侯一樣的生活,每個月只花五十美元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女人!」他還在同一篇文章里讀到了另外一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句子,「科蘇美爾是一個沒有社會、經濟和政治壓力的世外桃源,政府在島上沒有一兵一卒」,而且「每年都有成群的鸚鵡從大陸飛過來在島上產卵」。阿卡普爾科的深海捕魚,肆意的賭博以及饑渴的闊女人。媽媽山有挖不盡的金礦,《浴血金沙》這部電影他看過八遍。這是亨弗萊·鮑嘉主演的最好的電影,這個老傢伙扮演的那個淘金者令佩里想起了他的父親,兩個人都一樣了不起。沒錯,他告訴迪克的話都是真的:他的確知道淘金的內幕,是父親一手傳授的——他是個職業的淘金者。那為什麼他們倆不買兩匹馱馬,到媽媽山去碰碰運氣呢?但是,迪克,他太現實,他說:「還是算了吧,親愛的。我看過那部電影。到最後,個個都玩兒完了,又是瘧疾,又是吸血蟲,人人染上一身瘴氣。還記得嗎,最後一陣大風吹過來,人和金子全刮跑了?」
「我早料到了,」克萊爾太太說,「你想想吧,赫伯·克拉特是怎麼匆匆忙忙過這一輩子的。就連到這裏取信都沒有工夫說聲『早上好』和『嘿,多謝了』,像只到處亂跑的無頭小雞,參加俱樂部,管這管那的,哪怕是別人靠著謀生的工作他也插一腳。可是看看現在——報應來了。唉,他倒是不用這麼奔忙了。」
「聽你這口氣,倒真不少。」
在等著油漆晾乾的同時,凱尼恩要去料理另一項雜活,一件需要他走到戶外的工作。他想清掃一下媽媽的花園,那塊樹葉亂堆的寶地正好位於邦妮卧室的窗戶下面。當凱尼恩來到花園時,他看見一位僱工——女管家的丈夫保羅·赫爾姆,正在用鐵鍬鬆土。

奧萊西是堪薩斯城的郊區,而霍爾科姆也許可以稱為加登城的郊區,奧萊西和霍爾科姆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四百英里。
克拉特家裡故意不設煙灰缸,來訪者多半也不敢在他家裡抽煙。蘇珊慢慢明白了南希話中的含意,但這樣的想法是有悖常理的。不管克拉特先生面臨著怎樣的焦慮,她都無法相信他會在香煙中尋求安慰。蘇珊還沒來得及問這是否是南希真正的意思,南希就急急忙忙地說道:「對不起,蘇珊。我得掛了,卡茨太太來了。」
「看見那輛車了嗎?」赫爾姆先生問道。
「怎麼了?你病了?」
「你還好吧?」

她深居簡出的那個房間很是簡樸,如果不是有一張床的話,來訪者也許會認為這間房子一直沒人住。一張橡木床,一個胡桃木柜子,一個床頭桌——上面光禿禿的只有一盞小燈,一扇掛著窗帘的窗戶,以及一幅耶穌涉水的畫像,此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她並沒有把隨身物品搬進這裏,還是和丈夫的東西混放在一起,好像通過保持屋子的冷清,可以減輕她和丈夫分房睡的歉疚。柜子上唯一正在使用的抽屜里放著一罐抹在胸口用來治感冒的維克斯藥膏、一盒紙巾,一條電熱毯,幾件白色的女式睡衣和一些白色棉襪。她總是穿著襪子睡覺,因為她總是覺得冷。出於同樣的原因,她習慣關著窗戶。
迪克聳了聳肩,「這和你無關,真的。不過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和任何從監獄里出來的人見面。」二十八歲的迪克結過兩次婚都離了,現在是三個男孩的父親,他這次獲得假釋的條件之一就是保證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家人,包括一個弟弟,都住在奧萊西附近的一個小農場里。「凡是我的夥伴,他們都看不順眼。」他補充道,一邊摸著左眼下一個藍色的刺青小點。這是一個標記,憑藉這個,以前的某些獄友便可以認出他來。
教師公寓坐落在新式學校的正對面,是座陳舊的大廈,陰暗而寒酸。二十套臨時房間被分成半租半送的公寓住宅,提供給那些找不到或租不起房子的學校員工住。儘管如此,蘇珊·基德維爾和她的母親還是苦中作樂,把她們位於一樓的房間布置得溫暖而舒適。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那間彈丸大小的起居室里除了幾把椅子外,還放著一架風琴、一架鋼琴、一些花盆(盆中的鮮花正在盛開),通常還有一隻躥上躥下的小狗和一隻昏昏欲睡的肥貓。這個星期天的早上,蘇珊站在窗前望著街道。她是一位個子高挑、神情倦怠的年輕姑娘,鴨蛋臉上有一雙美麗的灰藍色眼睛;她的手很有特點,手指修長、靈巧,帶有一絲神經質的優雅。她打扮整齊也準備去教堂,正盼著克拉特家的雪佛蘭趕快到來,她和南希·埃瓦爾特一樣,也經常和克拉特一家一起去參加教堂的禮拜儀式。結果,克拉特一家沒來,來的是埃瓦爾特一家,而且還帶來了一個令人納悶的消息。

「小姐,」佩里的叫喊引起了一位女售貨員的注意,「你們有黑色的長筒襪嗎?」當售貨員告訴他沒有時,佩里建議他們另找一家商店,「黑色十分安全。」
「只是路過。我們要去亞利桑那州,在那兒找到了工作,建築工,正等著我們去呢。你知道從這裏到新墨西哥州的圖克姆卡里有多遠嗎?」
他們沿著城市北面的邊緣前進。將近午夜時分,路上空無一人,除了孤零零的加油站還亮著燈,其他商店都關門了。迪克拐進一間名為赫德的菲利浦六六加油站。一個年輕人出現了,問道:「要不要把油加滿?」迪克點了點頭。佩里從車裡出來,走進加油站的盥洗間,然後把門反鎖上。他的雙腿像平時發作那樣令他疼痛難忍,疼得好像以前那場事故就發生在五分鐘前。他從一個瓶子里倒出三片阿司匹林,慢慢地嚼碎(他喜歡阿司匹林的味道),然後從洗臉盆的水龍頭裡接水喝。他坐在馬桶上,伸開腿,揉了揉,按摩著那幾乎無法彎曲的膝蓋。迪克說過他們差不多快到了,「只要再走七英里就到了」。他拉開上衣一個衣兜的拉鏈,拿出一個紙盒,裏面是剛買不久的橡膠手套。手套上粘著一層薄薄的膠水,黏糊糊的,他一隻手指一隻手指地伸進去。有一隻破了,破得不是太厲害,只是在兩個手指間裂開了,但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好兆頭。
「斯基德是匹馬。」那是他從小馬駒養大的一匹漂亮的暗紅色公馬。它躍過柵欄時才棒呢!「你別把它累壞了,」他父親曾警告他,「總有一天你會要了它的命。」果不其然,有一天斯基德馱著主人沿一條下坡路疾馳時,它的心臟受不了,一跤跌倒,死了。現在,一年以後的今天,儘管父親看他很難過,許諾明年春天再給他買一匹小馬駒,但凱尼恩還是為它哀痛不已。
露水還在玫瑰上。
克拉特先生是喜歡博比的。博比雖然只有十七歲,倒卻相當可靠且彬彬有禮。只是三年來,儘管南希獲准可以「約會」,但像她這樣一個俊俏而惹人喜愛的姑娘竟從未和別人出去過。克拉特先生明白,對現在的少男少女,「山盟海誓」甚至「互換訂婚戒指」,已是潮流風尚;但不久前有一次偶然撞見女兒正在和博比接吻,他很不贊成他們小小年紀就這麼難分難捨。打那以後他就暗示南希,「別和博比見面太頻繁了」,勸告她從現在開始就慢慢冷下來,總比日後突然分手要少傷點兒感情。他提醒南希,分手是必然的。魯普家信奉的是天主教,而克拉特一家人都是衛理公會教徒,這個現實本身就足以使她和這個男孩有朝一日成婚的夢想化為泡影。南希是理智的,不管怎麼說,她從不爭辯。此刻,在道晚安前,她向克拉特先生保證會逐漸和博比脫離關係。
我看見它們飛呀飛,我聽見它們高高在天上歌唱,
「太多太多的血。牆上也有。你沒看清楚。」
「要麼我們走吧。我們去教師公寓。蘇珊應該知道出了什麼事。」
迪克兩手空空地回來了。「沒有,走吧。」他說道,一副狡猾且漫不經心的表情,令佩里大起疑心。
四十八歲的河谷農場主赫伯特·威廉·克拉特,最近因為要買人壽保險的緣故,剛剛做了一次身體檢查,得知自己的健康正處於最佳狀態。他戴著無框眼鏡,不到五英尺十英寸的中等身材,但卻很有男人氣概。寬闊的肩膀,烏黑的頭髮,下巴方方正正的,一張自信的面孔充滿了健康的朝氣。他的牙齒完好無缺,結實得可以咬碎核桃;體重和當年從堪薩斯州大學農學專業畢業時一樣,還是一百五十四磅。與住在附近的泰勒·瓊斯先生相比,克拉特先生不算是霍爾科姆最富有的人。但是,他的名氣卻是最大的,在附近的加登城也同樣受人愛戴。他是縣籌建委員會的負責人,最近主持修建了第一衛理公會教堂,那是一所耗資八十萬元的大手筆。他最近還當上了堪薩斯州農業組織聯合會的主席。此外,在艾森豪威爾執政期間,他一直是聯邦農村信用委員會的一名成員。所以在美國中西部的農家中,他也是有口皆碑的人物。
「唉,是我爸爸。三個星期以來,他的情緒一直很可怕。至少,在我身邊的時候是這樣。昨天晚上我回家時,他又開始說那件事了。」
要是在往常,南希甚至會心甘情願地教喬利妮做整套火雞大餐,在小姑娘們向她請教烹飪、縫紉、音樂,或者向她傾吐衷腸(這是經常的事)的時候,她都義不容辭,那是她的責任。只要有空,她仍然設法「操持一大堆家務」,她是一名全優學生,同時還是班長、4-H俱樂部和衛理公會青年團的領導者、熟練的騎手、優秀的音樂家、縣裡每年義賣大會的獲勝者(酥皮糕點、蜜餞、刺繡和插花),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女孩怎麼做到這一切的?而且她毫不炫耀,僅僅是露出一副燦爛的微笑,為什麼會這樣?這是令社區所有人都沉思的一個謎。能解釋的只有一句話:「她有一種品格。一種從她父親那裡繼承來的品格。」毫無疑問,她最鮮明的特徵——優秀的組織能力——是從她父親那兒得來的,這個特徵是其他一切品質的基礎。每個時間段她都會作出安排;在任何時候,她都知道應該做什麼,會需要多久。今天碰到的麻煩是她的時間早已預約好了。她答應幫助鄰居家一個叫洛克希·李·史密斯的小男孩練習小號獨奏,洛克希準備在學校音樂會上演奏;她還答應替媽媽做三件複雜的差使,還準備和父親一起去加登城參加4-H聚會。聚會結束后,還有午餐要做,吃完午餐還要縫製在貝弗里婚禮上當伴娘時穿的禮服,樣式她已經設計好了。照目前的狀況,除非取消某項安排,否則根本沒有時間教喬利妮做櫻桃餡餅。
「不,是你呼出來的。」
「我是摸不著頭腦,」埃瓦爾特後來作證說,「我想可能是那孩子受傷了什麼的。在我看來,首先該做的是叫救護車。基德維爾小姐(蘇珊)告訴我廚房裡有一部電話。我在她說的位置找到電話,但是話筒並未掛上,當我把話筒撿起來時,才發現電話線被切斷了。」
喬利妮沉默不語。克拉特太太聲音中的慌亂使她的感覺起了變化。喬利妮有些惶恐,她希望媽媽快點兒來帶她回家,媽媽答應十一點鐘會過來。
蘇珊·基德維爾從客廳的窗戶望出去,只見一列白色救護車隊悄然滑過,她一直出神地望著,直到它們拐過街角,那隨之揚起的灰塵重又落在那條沒有鋪柏油的街道上。當她正對著眼前的景象陷入沉思時,博比突然出現了,他搖搖晃晃地向蘇珊走來,身後跟著形影不離的大個子弟弟。她走到門廊前迎他,說道:「我多麼想告訴你……」博比開始哭泣。拉里在教師公寓院子的四周逡巡,最後倚在一棵樹上。他從未見過博比流淚,也不想看見,因此他低下了頭。
南希的話令凱尼恩安靜下來,因為他明白南希知道他曾偷偷抽過一陣子煙。不過,那以後,南希也抽過。
克萊爾太太凡事講究邏輯、喜歡說理,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次母親說得有些道理。她說她會給赫爾姆太太打個電話。「梅布爾會知道的。」她說。
霍爾科姆位於山地時區分界線東邊的十二英里處,這個位置引得很多人的抱怨,早晨七點(在冬天則是八點或更遲)天仍然是黑的,倘若有星星的話,也仍然在閃爍。這個星期天早上,維克·伊爾斯克的兩個孩子來幹活時就是如此。九點,兩個男孩幹完活——其間他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太陽已經升了起來,依舊是打野雞的一個好天氣。他們離開幹活的地方,沿著小路跑回家的時候,對著一輛迎面而來的汽車揮了揮手,車中一個女孩也向他們揮手。她是南希·克拉特的同班同學,名字也叫南希,南希·埃瓦爾特。她是正在駕車的克拉倫斯·埃瓦爾特先生的獨生女。埃瓦爾特先生是一位已屆中年的農場主,以種植甜菜為生。他本人是不去教堂的,他的妻子也不去,但是每到周日,他都會開車送女兒到河谷農場,好讓她和克拉特一家一起去參加加登城衛理公會教徒的禮拜儀式。這樣的安排使他「避免了來回去城裡兩趟」。他總是要等到女兒安全地進屋后才放心離去,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講究衣著的南希,有著電影明星的身材,戴著眼鏡,走起路來婀娜不勝嬌羞。她穿過草坪,按了按前門的門鈴。這座房子有四個門,她在前門不停地敲著,裏面卻沒有反應,於是她走到下一處門——克拉特先生辦公室的那扇。這兒的門半掩著,她又推開了一點兒,裏面一片漆黑,空無一人,但她想到就那麼「闖進去」,克拉特一家會見怪的,於是她又敲門,又按了按鈴,也是沒有任何動靜。最後繞了一圈來到房子後面。這兒是車庫,她看到兩輛雪佛蘭都在車庫裡,可見他們一定在家。她又試了試第三個通往「儲物室」的門以及第四個——這扇門通往廚房,但全都沒有反應。她只好回到父親身邊。她父親說:「也許他們在睡覺。」
「默爾特!」特魯伊特大媽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梅布爾到底說了些什麼?」

這件事打破了克拉特先生通常在十一點休息的習慣。結果,到了第二天,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當他醒過來時已是七點多了。他的妻子一般睡到很晚。克拉特先生颳了鬍子,洗漱完畢,穿上褲子、牛仔皮夾克以及柔軟的馬靴,他做這些時並九九藏書不擔心會吵醒妻子——他們不在一個卧室睡覺。這是一幢十四個房間的磚木雙層住宅,幾年來他一直單獨睡在一樓的主卧。克拉特太太的衣櫃還在這裏,為數不多的化妝品和一大堆內服藥也放在隔壁用藍色瓷磚和玻璃砌成的浴室,但她卻住在伊芙安娜以前的卧室,和南希與凱尼恩的一樣,都在二樓。
喬利妮以前從未和南希「古怪的」媽媽單獨待過,但是不管之前聽過怎樣的議論,她現在感到很自在,因為儘管克拉特太太自己不太放鬆,但卻具有一種令人放鬆的品質,正如自身沒有防備的人對別人也不構成威脅一樣。克拉特太太那張傳教士一般的心形臉、那無助的表情,以及樸素淡雅的氣質,甚至令喬利妮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也激起了一股要保護她的情感。但想想看,她竟是南希的母親!她看起來更像姑媽,一個來探親的老處|女姑媽,雖然有點兒古怪,但人是很好的。
迪克邊吃糖豆邊等,不耐煩地啟動油門,按了按喇叭。難道他判斷錯了佩里的性格?一向神勇過人的他,這會兒突然「怯場」了嗎?一年前,他們初次相遇時,他認為佩里有點「顧影自憐」、「多愁善感」、太愛「幻想」,但仍不失為一個「好小伙」。他喜歡佩里,但並不認為他值得自己花力氣去交往。直到有一天,佩里給他講了一起謀殺案,告訴他僅僅是「為了好玩」,自己在拉斯維加斯怎樣用自行車鏈條殺死一個黑人。這件奇聞改變了迪克對小個子佩里的看法,他開始對佩里另眼相看,像威利-傑伊一樣——雖然兩人考慮的動機不同——漸漸斷定佩里具有不同尋常且很有價值的特質。在蘭辛監獄,有好幾個人吹噓自己殺過人或對此類事根本不畏懼,但迪克確信佩里是其中罕見的一個,「一個天生的殺手」——頭腦絕對冷靜,但卻毫無憐憫之心,不管有沒有動機,都可以實施最冷酷的致命打擊。迪克認為,這一能力在他的監督下可以得到最完美的施展。在得出這個結論后,他向佩里展開了追求攻勢,大拍佩里的馬屁:比如,假裝相信所有埋藏寶藏的故事,說自己和佩里一樣渴望流浪、喜歡海港,但實際上,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是他喜歡的,他想過「正常的生活」——有一份自己的生意、一間房子、一匹馬、一輛新車,當然還少不了「一大群金髮女郎」。但是,在佩里憑藉自己的才能幫助迪克實現野心之前,無論如何不能使他對這點產生懷疑,這是至關重要的。但也許迪克估計錯了,被耍了;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事實證明佩里不過是個「草包」——那就沒戲唱了,數月來的計劃也就白費了,除了轉身回去,別無其他。絕不能發生這種事。迪克又返回了加油站。
「是的,是的,」克拉特先生說道,彷彿在自言自語,「我該知足和感恩——這一輩子經歷了太多美妙的事。」足以紀念他事業里程的各色鏡框,掛在他辦公室的胡桃木牆壁上,閃閃發光:大學文憑證書、河谷農場的地圖、農業比賽的獎狀,還有一張艾森豪威爾總統和他的國務卿約翰·福斯特·杜勒斯親筆簽名的華麗證書,以表彰他在聯邦農業信用委員會的工作。「還有孩子們。我們在這方面一直很慶幸。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但我真的為他們感到驕傲。就拿凱尼恩來說吧,雖然目前他傾向於工程或科學,但是你不能說他不是個天生的農業好手。上帝保佑,總有一天他將經營這塊地方。你以前見過伊芙安娜的丈夫唐·賈喬嗎?他是位獸醫。你不知我有多器重那孩子。還有維爾,維爾·英格里希,我女兒貝弗里鍾情於他。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我敢肯定,他們一定能承擔起責任;但是邦妮,邦妮一個人挑不動這麼一副重擔……」
還有橘紅色的,
原來是神子主耶穌……
「推銷保險的那個。」
他們買的第一件物品是一副橡膠手套,這是給佩里買的,他忘記了帶自己的那副舊手套,而迪克帶了。
「怕什麼?命中注定,眼淚也救不了你。」她發覺母親開始灑下幾滴淚。「霍莫爾死的時候,我身上所有的恐懼和悲傷都沒了。如果有人想開槍、想割斷我的喉嚨,我祝他好運。這有什麼不同呢?來世都一樣。只要記住:要是一隻鳥把地上的沙子一粒一粒地銜過大海到達對岸的時候,就是永生的開始。所以你就擤擤鼻子吧。」
他們握了握手。然後,約翰遜帶著一種勝利的感覺拿起克拉特先生的支票,把它放進自己的皮夾里。這是一份價值四萬美元保險的頭期款,一旦出現保險人意外死亡的情況,保險公司將雙倍賠償。
在美國大陸旅行的人,無論是坐火車還是汽車,都可能經過加登城,但能記住這段旅程的卻沒有幾個,這種看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加登城看起來不過是美國大陸中部——幾乎是正中間——一座司空見慣、不大不小的城鎮。儘管當地的居民未必會同意這樣的看法,即使它是正確的。儘管他們過高地估計了當地的條件,(「找遍全世界,哪裡還能找到比這兒更友好的居民、更清新的空氣、更甘甜的水?」「如果我去丹佛,也許會拿到比這兒高三倍的薪水,但是我有五個孩子,我覺得沒有什麼地方比這兒更適合撫養子女了。學校里有各種各樣的體育運動。我們甚至還有一所兩年制專科學院。」「我來這兒當律師,這是一件偶然的事,我從未想過要留在這裏。但是當有機會可以離開時,我卻想,為什麼要走呢?到底為什麼要走呢?也許這兒不是紐約——但誰稀罕紐約?很好的鄰居,人們互相關心,這才是最重要的。一個體面人需要的一切我們這兒都有,漂亮的教堂,還有高爾夫。」)但是新來到加登城的人一旦適應了晚上八點以後主要街道的寂靜,就會發現許多支持居民們這樣自我誇耀的理由:一所管理出色的公共圖書館,一家有競爭力的日報,到處是綠草茵茵、樹蔭怡人的廣場,在平靜的住宅區街道上,孩子和動物可以安全自由地奔跑。此外,還有一座含有小型動物園的大公園,(「看啊,北極熊!」「瞧,大象彭尼!」)以及一座佔地數英畝的游泳池。(「世界上最大的免費游泳池!」)諸如此類的設施加上灰塵、風沙,連同長鳴的火車汽笛聲,組合在一起,構成了「家鄉小鎮」的風味,令那些已經離開的人在想起家鄉時頓生愁思,也給那些依然留在此地的人一種落地生根的滿足。

「你知道是誰嗎?」
在獲得假釋后的四個月里,佩里開著一輛倒了五次手、花一百美元買來的福特汽車,從里諾開到拉斯維加斯,從華盛頓州的貝靈漢開到愛達荷州的比爾。他在比爾找了一份臨時工作,當卡車司機,正是在這裏他收到了迪克的信:「佩里老友,我八月份出來了,你離開后,我遇見了一個人,你不認識他,但是他令我們可以干一樁漂亮事。一個易如反掌、異常完美的計劃……」在這之前,佩里從未想過會再次見到迪克或者威利-傑伊。但是他們兩個經常出現在他的腦子裡,特別是後者,在佩里的記憶中,已經變成了一個縈繞在他記憶通道里的賢哲。「你追求的是被人否定的東西,」威利-傑伊在一次說教時曾對他說,「你什麼也不在乎,沒有責任感、沒有信仰、沒有朋友,也感覺不到溫暖。」
佩里抓住洗手台的邊沿,支撐著站了起來。他的腿在發抖,膝蓋的疼痛令他汗如雨下。他用紙巾擦了擦臉,打開門,說道:「好了,我們走吧。」
「我知道你在啃指甲。」蘇珊說。她猜對了。儘管南希努力過,但還是改不掉啃指甲的習慣,只要一遇到麻煩,她就會啃指甲,一直啃到指甲肉。「說呀,出了什麼事?」
朝北幾英里,在一幢樸素的農家住宅的舒適廚房裡,迪克正在享受一頓周日大餐。其他坐在桌邊的人,他的媽媽、爸爸、弟弟,沒有注意到他的舉止有何異常。中午時分到家后,他吻過母親,流利地回答了父親對他所謂一整夜去斯科特堡旅行的提問,然後坐下來吃飯,看起來與平常沒什麼兩樣。飯後,三個男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里的籃球比賽。節目剛開始,父親就吃驚地聽到迪克的鼾聲;正像他對小兒子所說的那樣,他做夢也從未想過這輩子會見到迪克寧可睡覺而不看籃球賽。當然,他怎麼明白迪克是多麼疲倦,也不知道他那沉沉睡去的兒子在剛剛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內,不只做了點其他事情,還開了八百多英里的車。
像往常一樣,威利-傑伊表示理解。雖然他很沮喪,但卻仍舊抱著幻想,堅持呼求佩里的靈魂,直到有一天佩里獲得假釋、離開了監獄。在佩里走之前的那個晚上,他給佩里寫了一封告別信,最後一段這樣寫到:「你是一個極富激|情的人,一個飢餓卻不是很清楚想要吃什麼的人,一個飽經挫折卻拚命在牢不可破的世俗中尋求自己生存空間的人。你懸挂于兩種精神狀態之間,一種是自我表現,另一種是自我毀滅。你很強壯,但你的強壯有一個缺陷,除非你學會控制自己的力量,否則這個比你的力量還強大的缺陷將打敗你。什麼缺陷?不分場合隨時會爆發的感情用事。為什麼?為什麼看到別人幸福或滿足的時候,你會毫無道理地發怒?為什麼你對人類的蔑視以及傷害他們的慾望越來越強?好吧,你認為他們都是傻子,你厭惡他們,因為他們的道德、他們的幸福正是你挫敗和憤慨的來源。但是這些正是你內心可怕的敵人,總有一天會像子彈一樣具有毀滅性。幸運的是,子彈只是奪去受害者的生命,而細菌卻不管你活多久都在折磨你、撕碎你,只留下一具軀殼。你的生命之所以還有火焰在燃燒,是因為你向火里投入了輕蔑和憎恨的乾柴。你可以成功地謀事,卻不可能謀得成功,因為你就是自己的敵人,你使自己無法享受自己的成就。」
赫爾姆先生(他如今已去世,事發第二年三月死於中風)是位五十多歲、有些陰鬱的人,畏縮的神情下掩蓋了一種極為好奇和警惕的個性。他喜歡問東問西,「哪個約翰遜?」
博比的弟弟拉里也沒去吃飯。他在博比身邊轉來轉去,想要幫點什麼忙,雖然博比一直叫他走開,但他不聽。後來,博比移動了身子,開始穿過田野徑直奔向霍爾科姆。拉里追上他,說道:「哎,博比,聽著,如果我們要去哪兒,幹嗎不開車去呢?」他的哥哥沒有回答。他一心一意地走著,實際上是在跑,但拉里跟上博比的腳步一點都不費勁。雖然拉里只有十四歲,但個子比哥哥高,胸膛比哥哥厚實,腿也比哥哥長。博比儘管是學校的體育健將,但不過中等身材,結實卻瘦小,一張英俊的面孔流露出直率而樸實的神情。「哎,博比,聽著,他們不會讓你看她的。你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博比轉過身來,對著他說道:「回去,回家去。」弟弟往後退了幾步,但還是跟著,保持一定的距離。雖然已是收穫南瓜的季節,但天氣乾燥而炎熱,兄弟倆走近州警在河谷農場入口設置的路障時,已是汗水淋漓。克拉特家的許多朋友,以及從芬尼縣各處趕來的陌生人,都聚集在這個地方,沒人獲允通過路障。當魯普兄弟趕到時,路障被移開了,以便讓四輛救護車出來,這是最後派來運走屍體的,還有一輛裝滿警長辦公室人員的汽車也開了出去。甚至就在那時,那些人還都在提博比·魯普的名字。到了傍晚,博比才得知自己是他們主要的懷疑對象。
中午時分,那輛黑色的雪佛蘭到了堪薩斯州的恩波里亞,一個很大的市鎮,差不多算是一座城市。這兒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因此車裡的人決定下來買點東西。他們把車停在路邊,然後四處漫步,直到一家擠滿顧客的百貨商店出現在眼前。
「凱尼恩,你覺得特雷西到感恩節的時候會說話了嗎?」南希問道。特雷西還不到一歲,是她的外甥,伊芙安娜的兒子,她和伊芙安娜這個姐姐關係特別親。相比之下,凱尼恩最喜歡貝弗里。「要是聽到他叫『南希阿姨』或者『凱尼恩舅舅』,我會高興死的。你難道不喜歡聽到這樣的稱呼嗎?我說,難道你不想當舅舅嗎?哎呀,你怎麼不回答我?」
黑色的雪佛蘭重新上路,急匆匆地穿越鄉村,悄悄地向更加寒冷、更加乾燥的麥地高原駛去。佩里閉目打盹,進入了酒足飯飽后昏昏欲睡的狀態,當聽到播放十一點鐘的新聞時,他醒了過來。他搖下車窗,讓清冽的空氣吹著自己的臉。迪克告訴他已經進入芬尼縣境內。「我們進入縣界十英里了。」他說。汽車跑得飛快。公路兩旁指示牌上的廣告詞被汽車前燈照得閃亮,瞬間又一晃而過:「瞧,北極熊」、「伯蒂斯汽車」、「世界上最大的免費游泳池」、「麥田汽車旅館」。終於,一轉眼的工夫,路燈亮了起來,「您好,異鄉客!歡迎來到加登城,竭誠為您服務。」
比起體格和遍身的文身,迪克的臉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那是一張各個部分搭配錯位的臉。他的腦袋就像一個蘋果切成兩半再組合起來,但果核去掉了。事實上,他曾出過事,不對稱的五官是一九五〇年一次車禍的結果。那次車禍把他的長下巴和窄臉撞歪了,左半邊臉比右半邊低,因而嘴也有點斜,鼻子也歪,而他的兩隻眼睛不但不在一條水平線上,連大小也不一樣了。左眼狹長上翹,透著毒蛇般陰險的藍光,當他瞟人一眼時,雖出於無意,卻清楚地反映了他惡毒的本性。但是,佩里曾對他說:「眼睛並不重要。因為你有一個迷人的微笑,這一笑真起作用啊。」的確,微笑的動作使他的五官回到了正確的位置,讓人覺得他沒有那麼陰險,再加上他的平頭,使他看起來倒像個典型的美國「好小伙」:健全但並不聰明。(實際上,他智商很高。在監獄中他接受了智商測驗,分數高達一百三十;平常人的智商,犯人或非犯人,得分在九十到一百一十之間。)
「他為什麼要惱火?」
我們在那裡等待時分享的快樂,
在教師公寓,威爾瑪·基德維爾不得不振作起來,為的是寬慰女兒。蘇珊的眼睛腫得大大的,幾度昏厥、嘔吐,但她仍堅持要自己跑到三英裡外的魯普農場去。「難道你不明白嗎,媽媽?」她說道,「要是魯普恰好知道了這件事怎麼辦?他愛南希。我們倆都愛她。這件事必須由我來告訴他。」
「這我就不知道了。一共三元六角。」他接過迪克的錢,找了零錢,說道,「失陪了,先生。我還要工作,給一輛卡車裝保險杠。」
「是的,他們不需要我。」她一邊重複,一邊給自己沖了杯咖啡。雖然家裡的其他人都遵守她丈夫對這種飲料的禁令,但她每天早晨都要喝兩杯,而且經常在這之後,一整天都不吃別的東西。她體重只有九十八磅,瘦骨嶙峋的手上松垮地戴著兩枚戒指,一枚結婚戒指,另一枚鑲有鑽石,發出含蓄柔和的光。
「電話響了一次,或者兩次?哎,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有一次電話響了,克拉特先生到辦公室去接。門——客廳和辦公室之間的滑動門——是開著的,我聽見他說『馮』,所以我知道他正在和他的僱員馮·弗里特先生談話。他說他有點頭疼,不過正在好轉。還說要在星期一早晨見見馮·弗里特先生。他回來時,麥克·海默剛播完,然後是五分鐘新聞,接著是天氣預報。每次一到播天氣預報的時候,克拉特先生就會來精神。實際上,他一直等的就是天氣預報。這就和唯一吸引我的是體育節目一樣,接下來就是體育節目。體育節目結束時已是十點半了,我起身要走。南希送我出來。我們說了會兒話,約定在周日晚上一起去看電影,一部所有女孩都盼望看的電影——《情竇初開》。然後她跑回了屋裡,我開車離開。那晚夜色很亮,像白天一樣,月光皎潔,天有些涼,微風吹過,無數風滾草隨風飄動。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只是現在我回想起來,我覺得一定有人一直躲在那裡,也許就在那邊的樹叢里。有人就等著我離開。」
「昨天晚上?哎呀,我沒有和誰調情呀。你這麼說,是不是因為我們拉手來著?演出的時候,他剛好來到後台。我當時正緊張著呢。所以他握著我的手,給我鼓勁兒。」
霍爾科姆每晝夜有八列直達列車匆匆開過,其中有兩輛負責收發郵件。正如熱心負責這一工作的人解釋的那樣,辦理這樣的事務自有其困難之處。「是的,先生,你不得不保持警覺,這些火車打這裏經過,有時時速達一百英里。光是那陣風,唉,就能把你颳倒。當這些郵包飛出來時,真嚇死人!就像橄欖球賽時搶到球抱了跑一樣:轟!轟轟!我並不是在抱怨,告訴您這是個好工作,是公家的差事,它使我保持年輕。」霍爾科姆的郵遞員薩蒂·特魯伊特太太看起來確實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鎮上的人稱她為特魯伊特大媽,她已經七十五歲了。她是一個身材矮壯、飽經風霜的寡婦,頭上戴著三角大頭巾,腳踏一雙牛仔靴(穿在腳上非常舒服,像鳥兒的羽毛一樣柔軟),她也是霍爾科姆年紀最大的土著居民。「那個時候,這個地方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我的親戚,那會兒我們還管這個地兒叫舍洛克。後來來了個叫霍爾科姆的陌生人。他是個養豬的,發了財,認為應該用他的名字命名這個村子。改了沒多久,您猜怎麼了?哼!賣了房子,搬到加利福尼亞去了。我們可沒有。我是在這兒出生的,我的孩子也是。這兒!我們永遠在這兒!!」她的女兒默爾特·克萊爾太太,碰巧是當地的郵政局長。「只是你千萬別認為我是憑著她才有這份公家差事的。默爾特甚至還不想讓我來呢。這份工作你要鉚足勁兒才能得到。誰投標最低就歸誰。而我總是喊得最低,連毛毛蟲都不屑一顧。哈哈!這肯定激怒了小夥子們。不錯,先生,許多小夥子喜歡當郵遞員。但是,當大雪積得有普里莫·卡內拉老先生那麼高,風颳得呼呼直響,而一袋袋郵包還得送時,我真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喜歡郵遞員這差事!轟——」
克萊爾太太提高嗓門:「因為他死了。邦妮也死了,還有南希和那個男孩,有人開槍殺了他們。」
迪克往自動販賣機里投了一枚硬幣,拉了一下槓桿,拾起一包軟糖豆,大嚼著回到車裡,懶洋洋地靠在車座上,看著那個加油站的年輕人清掃擋風玻璃上的堪薩斯塵土和粘著的飛蟲屍體。那年輕人名叫詹姆斯·斯波爾,他感到有點不安。迪克的眼神和陰沉的表情,佩里在盥洗室里長時間不出來,令他心煩意亂。第二天,他向加油站的老闆彙報說:「昨天晚上,我們這兒來了兩個看起來很難纏的顧客。」甚至很長時間以後,他從未把這兩個人和霍爾科姆的慘案聯繫起來。
汽車的喇叭響了。迪克終於出現了。
特魯伊特大媽平靜了下來。她知道默爾特一向嘴快,從不給人接話的機會。但立即她想起了一件事。「不過,默爾特,如果只是邦妮生病了,為什麼會來兩輛救護車呢?」
「哎呀,凱尼恩!我聽見了。」南希穿著睡衣,光著腳就跑下了樓梯。家裡有兩部電話,一部在她父親的辦公室里,另外一部在廚房。她拿起了廚房的分機,「喂?哦,是的,早上好,卡茨太太。」
哈特曼咖啡館內,有四張做工粗糙的桌子和一張午餐櫃檯,只能容納一小撮心懷恐懼、閑言碎語的人們,其中絕大多數是男人。店主貝絲·哈特曼太太瘦瘦的,為人精明,一頭灰黃相間的頭髮剪得很短,一雙綠色的眼睛明亮而懾人;她是郵政局長克萊爾太太的表妹,其直率的脾氣和克萊爾太太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人說我是個老江湖了,可克拉特家的這樁事還是把我嚇壞了。」她後來對一個朋友說,「想想竟會有人干這樣的事!當每個來店裡的人都在談這件可怕的事時,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邦妮。當然,這很傻,但我們誰不知道怎麼回事,因此很多人都在猜想——也許她的病又發作了。現在,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這肯定是仇殺。是某個熟悉他們家裡裡外外的人乾的。但是誰會恨克拉特一家呢?我從未聽過有人說他們一句壞話,任哪裡也找不到像他們這樣招人喜歡的人家。如果這樣的家庭也會遭受這樣的事,那麼請問,還有誰家是安全的呢?那個星期天,一個老頭兒坐在這兒,倒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為什麼現在大家都睡不好覺。他說:『住在這兒的彼此都是老朋友,根本沒有一個陌生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才是最可怕的。鄰居們打照面都不免疑神疑鬼的,這是多麼心寒啊!是的,這很難接受,但如果他們找到了是誰乾的,那麼我敢保證那將比謀殺案本身更令人吃驚。」
克拉特先生喝罷牛奶,戴上一頂羊毛襯裡的帽子,拿了一個蘋果便出門去查看早上的活計了。這是一個吃蘋果的好天氣。強烈的陽光白晃晃地從一碧如洗的天空傾瀉而下,東風吹拂著中國榆樹的殘葉,發出沙沙的聲音。秋天彌補了其他季節給堪薩斯州帶來的苦頭:冬天,從科羅拉多刮來的寒風肆意暴虐,及腰的大雪凍死了大批羊群;春天,滿地泥漿,怪霧瀰漫;夏天,烏鴉都找不到很小的一塊陰涼,成片的褐色麥稈直直挺立著,像著火了一樣。過了九月,這種天氣就到來了,深秋初冬季節,風和日麗的宜人氣候有時會持續到聖誕節。克拉特先生一邊盤算著該如何利用現在這個好時節,一邊信步往糧倉旁的畜欄踱了過去。他的混種牧羊犬就跟在身後。
他的農場共有三個穀倉,其中一個龐大的活動棚屋內,堆滿了快要溢出來的西部地區出產的高粱;另一間穀倉則堆著小山似的黑色耐旱高粱,價值十萬美元,這可是一筆巨款。單單這個數字,就幾乎相當於克拉特先生一九三四年全部收入的四十倍,甚至還要多一些。那一年,他和邦妮·福克斯結婚,夫妻倆從故鄉堪薩斯州的羅澤爾搬到了加登城。在那裡,他當上了芬尼縣農業社的一名助手。僅僅過了七個月,他就獲得了提升,成了該機構的頭頭。
於是,南希拿起辦公室里的電話,告訴卡茨太太說:「可以,就把喬利妮帶來吧。」但是她皺著眉頭掛了電話。「真奇怪,」她一邊說一邊環視辦公室,只見父親正在教凱尼恩算賬,馮·弗里特先生坐在靠近窗戶的桌子旁。他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英俊的面容略顯剛毅,這使得南希總在背後稱他是希斯克厲夫。「我老是聞到一股煙味兒。」
迪克說:「來杯雞尾酒怎麼樣?」
但是博比已經知道了。埃瓦爾特先生回家途中在魯普農場停了下來,和他的朋友約翰尼·魯普交談。約https://read•99csw.com翰尼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博比是老三。兩個人一起向一處小屋走去——這所房屋和農場的住宅是分隔開的,農場住宅太小了,住不下魯普家所有的孩子,所以男孩子們住在簡易屋裡,女孩子們住在「家裡」。他們發現博比正在整理床鋪。博比聽完埃瓦爾特先生的話,什麼問題也沒問,只是對埃瓦爾特先生的到來表示感謝。之後,他站在屋外的太陽底下。魯普家位於一塊突起的、毫無遮擋的高地上,從那兒可以看見河谷農場豐盈而生機勃勃的土地,他在那裡站了大約有一個小時。別人想方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但全失敗了。吃晚餐的鈴聲響了,媽媽叫他進去,喚呀,叫呀,到最後丈夫說:「算了,別打攪他了。」
「帶它們去哪兒呢?」

「很甜蜜呀,然後呢?」
同樣令人陶醉而收穫更大的是圍獵兔子。凱尼恩是個好射手,鮑勃的槍法更好,有時候兩人可以把五十隻兔子送到「兔子工廠」去。那是加登城的一座加工廠,每隻兔子他們出價十美分,在快速冷凍后,賣給毛皮商人。但是對凱尼恩而言——也包括鮑勃——最重要的是周末。每到這時,他們倆整夜沿著河邊打獵,四處遊逛,日出時裹在毯子里傾聽翅膀的拍動聲,然後踮著腳尖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摸去,然後,最甜蜜的時刻到來了,兩人腰間掛滿了成打野鴨大搖大擺地回家與家人分享美味。但是,最近凱尼恩和他朋友之間的關係發生了點變化。他們沒有吵架,也沒有刻意的疏遠,其實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十六歲的鮑勃開始「交女朋友」了,這意味著比鮑勃小一歲、還是個不解風情的孩子的凱尼恩不能再指望他的陪伴了。鮑勃對他說:「等你到了我這麼大,你的感覺就會不一樣。我過去想的和你一樣,覺得女孩子算什麼,但是當你開始和她們談話時,感覺非常美妙。你會明白的。」凱尼恩疑惑不解,他無法想象在一個女孩子身上浪費哪怕一小時,與其那樣還不如打槍、騎馬、擺弄工具、修理機械甚至看書。如果鮑勃不來,那麼他寧願獨處。在性格上,他一點也不像克拉特先生的兒子,而更像邦妮的孩子,一個敏感而沉默寡言的男孩。他的同齡人都認為他「冷淡」,不過又都諒解他,「哦,凱尼恩。他是那種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佩里也一樣有殘疾,他在一次摩托車車禍中受的傷,比迪克還要嚴重。他在華盛頓州立醫院住了半年,出院后又拄了六個月的拐杖。雖然這起車禍發生在一九五二年,但那條五處受傷、傷痕纍纍的短小肥腿令他疼得成了阿司匹林成癮者。他的文身比迪克少,但卻更為精緻,不是那種業餘愛好者自我陶醉的作品,而是經過檀香山和橫濱文身大師的精心設計。「小甜餅」是他住院時一個對他很好的護士的名字,他把它刺在了右臂二頭肌;在左臂二頭肌上刺著一隻藍毛、黃眼、紅牙、正在咆哮的老虎;胳膊上刺著一條盤在匕首上、正在吐信子的蛇;身上其他地方有著隱約可見的骷髏、墓碑以及盛開的菊花。
她穿過屋子,走到父親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對外有一個供普通來訪者進出的入口,一扇推拉門把辦公室和客廳隔了開來。有一位名叫傑拉爾德·馮·弗里特的年輕助手幫克拉特先生管理農場,雖然他偶爾也會用這間辦公室,但基本上這裡是克拉特先生個人的偷閑所在。裏面很整潔,房間牆壁上鑲嵌著胡桃木薄板,上面掛著氣壓計、雨表和一副雙筒望遠鏡。坐在寫字檯後面的克拉特先生就像一位船長,領導河谷農場穿過歲月中的危險航線。
「我也這樣想。」蘇珊在後來所作的陳述里這樣說,「我給他們家打電話,電話鈴響了,至少我有這樣的印象,電話鈴是響著的,噢,響了一分鐘或更長,沒人接。所以,埃瓦爾特先生建議我們去他們家,把他們『叫醒』。但是當我們到了那兒時,我卻不想這麼做了。一走進屋裡,我就感到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從未料到……那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呢。但是陽光如此明媚,一切看起來都那樣明亮而安靜。當時,我看見他們的小汽車都在家,連凱尼恩的那輛老式追狼車也在。埃瓦爾特先生當時穿著工作服,靴子上沾滿了泥;他覺得穿成這樣不適合去拜訪克拉特一家,尤其是他以前從未拜訪過,我是說,從未登門拜訪過。最後,南希·埃瓦爾特說願意和我一起去。我們繞到廚房門口,當然,那兒的門沒鎖,只有赫爾姆太太會鎖上它,但克拉特家從來不鎖。我們一走進去,我就知道克拉特家還沒吃早餐,沒有看見碟子,爐子上也空無一物。我注意到事情有點不對勁:南希的錢包掉在地上,口微微開著。我們穿過飯廳來到樓梯下方,南希的卧室就在上面。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走上樓梯,南希·埃瓦爾特跟在我的後面。我們的腳步聲大得令人害怕,周圍一片死寂。南希房間的門是開著的。窗帘沒有拉上,滿屋子陽光。我不記得自己是否驚聲尖叫過。但南希·埃瓦爾特說我確實叫了起來——叫啊叫啊,拚命地叫。我只記得南希的泰迪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南希……我跑,我……」
迪克和佩里在大彎城的一家飯館前停了下來。因為身上只剩十五塊錢了,佩里打算點一份飲料和三明治,但迪克說不,他們需要的是一頓實實在在的「盛宴」,不必為費用發愁,他來付賬。他們點了兩份半生的牛排、烤土豆、法式土豆絲、炸洋蔥圈、豆煮玉米,還點了義大利通心粉、玉米片粥、千島沙拉、肉桂麵包卷、蘋果派、冰淇淋和咖啡。吃飽喝足后,他們倆去了一家雜貨店挑選雪茄;在同一家雜貨店裡,他們還買了兩卷厚厚的膠帶。
克拉特先生穿過果園,沿河繼續向前行走,河流在這裏變窄了,點綴著片片汀洲。在河流中間有一片柔軟的沙地,以往的那些星期天或炎炎夏日,邦妮「身體還吃得消」的時候,就用車把野餐籃子運到這兒來,一家人在此垂釣,消磨一個下午。克拉特先生很少碰見有人擅闖他的領地;這裏離公路有一英里半,只有幾條偏僻的小路與之相連,因而不是陌生人偶然出現的地方。但此時,卻有一群人迎面而來。特迪(他的狗)狂叫著向前衝過去,向這夥人發出挑戰。但特迪的表現真是奇怪。雖然它是一個出色的崗哨,警惕性高,隨時準備著撲上前去,但它的英勇卻有一個缺陷:只要一看到槍——就像現在一樣,這群入侵者手裡拿著槍——它的腦袋就立刻耷拉下來,尾巴也夾了起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沒有人了解它的過去,只知道它是凱尼恩幾年前收養的一條流浪狗。
「哎呀,怎麼會呢!我都愛死她了。是的,每個人都愛她。沒有人能與南希相比。你知道斯特林太太怎麼說嗎?」喬利妮指的是她的家政教師。「有一天她對全班同學說:『南希·克拉特總是很忙,但她永遠都會抽出時間。而這就是一個淑女的定義。』」
飛呀飛,飛過頭頂,
赫爾姆先生拿起鐵鍬。烏鴉哇哇地叫了幾聲,太陽快西沉了,但是他的家不在這裏。被中國榆樹掩映的小道已經變成了一條暗綠色的隧道,而他就住在隧道的盡頭,離這兒大約半英里。「晚安。」他說道,開始踏上回家的路程。但是他回頭看了一次。第二天他證實,「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南希牽著『寶貝』向穀倉走去。正如我所說的,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喬利妮切下一塊櫻桃餡餅。「哇!」她說著便狼吞虎咽起來,「這些東西我打算一周七天每天都做。」
二樓有四間卧室,她的那間位於寬敞的走廊盡頭,在最裡邊。走廊上,只有一個搖籃,是她給來訪的外孫女買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顯得空蕩蕩的。如果擺上帆布床,這裏還可以當一間大卧室用。克拉特太太估計,在感恩節期間,這條走廊可以容納二十位客人,其他客人可以住汽車旅店或鄰居家。在克拉特家族,感恩節聚會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大家輪流做東,今年輪到了赫伯,所以必須得做準備。但是正巧貝弗里的婚禮又已迫近,克拉特太太對能否經受得住一點信心也沒有,無論哪一件都必須花費心思。這正是她不喜歡的,一聽就感到恐懼。無論丈夫哪一次出差在外,希望她對農場的事務作出隨機應變的判斷,都是她不堪忍受的,是一個折磨。如果她犯了錯怎麼辦?如果赫伯不滿意怎麼辦?最好還是鎖上卧室的門,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或者,就像她有時說的那樣:「我不行。我不知道。對不起。」
二十七歲的英語教師拉里·亨德里克斯住在教師公寓的頂樓。他喜歡寫作,但他的公寓對於一個立志成為作家的人來說不是理想之地。他的房子比基德維爾家的還小,而且他要和妻子、三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以及一台永遠都在開著的電視機分享有限的空間(只有如此,才能讓孩子們安靜下來)。年輕的亨德里克斯生於俄克拉荷馬州,曾在海軍服役,很有男性氣概,他嘴角叼著煙斗,留著鬍子,一頭亂蓬蓬的黑色頭髮,雖然還沒發表過作品,但至少看起來有點文人的樣子。事實上,他的打扮頗有幾分他最崇拜的作家海明威年輕時的樣子。為了彌補當老師收入的不足,他還給學校開校車。
「日本那兒有許多澡堂子。有一間叫『尋夢池』,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裏面,美麗迷人的姑娘會從頭到腳給你擦洗。」
「什麼也沒吃。」
凱尼恩有些看不下去,「竟然親動物的嘴。」
佩里想知道約好了在「小寶石」咖啡館見面,迪克為什麼來晚了。「因為老頭子總是在我身邊,」迪克回答說,「我不想讓他看見我拿著槍走出屋子。上帝,那樣他就知道我扯謊了。」
說到克拉特先生的家庭,有件事令他很不安,那就是妻子的健康。她有點兒「緊張」、「容易眩暈」,這是和她親近的人委婉的說法。「可憐的邦妮正在受折磨」,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人們都知道近五六年她經常去看精神科大夫。然而,陽光最近也照在了這個陰暗之處,邦妮的病有了治愈的希望。上個星期三,她從威奇塔城的韋斯利醫療中心療養兩周回來,給家人帶來了難以置信的好消息。她高興地告訴克拉特,醫生最終確診了,她的病根不在腦子裡,而在脊柱上——她的病是生理上的,是一塊脊椎骨錯位造成的。當然,她必須動一次手術,術后她就會再次成為以前的自己。難道長久以來的緊張、離群索居、鎖上門躲在枕頭裡哭泣,這一切都是一塊脊椎骨引起的?果真如此,那麼克拉特先生在感恩節餐桌上致辭時,真的應該作一番禱告了。
「為什麼?默爾特?為什麼他不用了?」
一輪滿月正在天邊冉冉升起。
「明白了。但你是怎麼說的呢?最後又怎麼樣了?」
「哎,真是令人大吃一驚。」當他們坐在克拉特先生的輕便貨車裡沿五十號公路回家時,蘆田太太說道,「赫伯,我好像總是謝個沒完。不過,還是得謝謝你。」她來到芬尼縣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克拉特先生,那天正是萬聖節前夜,克拉特先生和凱尼恩帶著一大堆南瓜和西葫蘆登門拜訪。在艱苦的第一年裡,這些農產品——一筐筐的蘆筍、萵苣,都被作為禮物送給了蘆田,當時她沒有種這些作物。還有,南希經常帶著「寶貝」來,讓孩子們騎。「你知道,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兒都是我們住過的最好的地方。英夫也這麼說。我們的確不願意離開這裏,連想到這個念頭都感到討厭。離開這兒,就要全部重新開始。」
佩里站在雜貨店的外面,全身籠罩在陽光中。還有一刻鐘就到九點了,迪克晚了半個小時。不過,如果不是因為他在家的時候反覆強調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每一分鐘都很重要,佩里是不會注意到時間的。對他而言,時間幾乎無足輕重,他有許多打發時間的法子,照鏡子就是其中之一。迪克曾說:「每次你一看鏡子就彷彿丟了魂一樣,好像看見了什麼天仙般的小騷|婦。天啊,你就不覺得膩嗎?」佩里不但不感到厭煩,反而被自己的臉深深地迷住了。每一個角度都會產生不同的印象。這是一張變化莫測的臉,照鏡子的實驗已經教會他喚起各種變化,怎樣一會兒看起來凶神惡煞,一會兒看起來天真頑皮、充滿熱情;頭這麼一歪,嘴唇這麼一抿,一個墮落的流浪漢就變得溫文爾雅、風流倜儻。他的母親是純種的切諾基人,他的外貌完全是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碘酒般的膚色、黑而濕潤的眼睛,黑色的頭髮保養得油光鋥亮,濃密得好像和連鬢鬍子連成一片,額前還留了一綹滑溜溜的劉海兒。而他父親,一個長著雀斑的紅頭髮愛爾蘭人,留給他的就沒那麼多了,彷彿印第安人的血統已經完全掩蓋了凱爾特人的特徵。只有粉紅色的嘴唇和看起來得意揚揚的鼻子證實著它的存在。而在他彈起吉他、唱起歌來的時候,他的活潑淘氣以及愛爾蘭人盛氣凌人的自我吹噓個性,就會佔據主導地位。唱歌,尤其是幻想當眾表演,是他另外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他總是在腦子裡設想同樣一個場景:一間拉斯維加斯的夜總會——巧的是拉斯維加斯正是他的家鄉——優雅的房間里擠滿了來捧場的知名人士,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位轟動一時的新星身上,聽他演唱《後會有期》。最後,再獻上一首最近自己創作的歌曲:
約翰遜,在這類意味深長的話題上是個老手,知道這時可以插話了。「哎,赫伯,」他說道,「你還是個年輕人呢,才四十八歲。無論從外表,還是從健康報告上看,你都很年輕,少說也有好幾年我們要承蒙你的照顧呢。」
「西,西諾爾。又康姆潤多。(是的,先生。我明白。)」
「小菜一碟。」迪克說道,「我向你保證,親愛的,我們將血染他們牆。」
案發後的星期一,年輕的博比·魯普在接受測謊儀檢測之前作證時,描述了他最後一次拜訪克拉特家的情形。「當時是一輪滿月,我想,如果南希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開車出去,去麥金納湖或者去加登城看電影。但是當我給她打電話時——當時大概是七點十分左右——她說她得去問問父親同意不同意。然後,她回來了,回答是不行,因為昨晚我們在外面待得太晚了。不過,她說我乾脆過來看電視算了。我經常去克拉特家看電視。你知道,南希是我唯一約會過的女孩。我從小就認識她,從一年級開始我們就一起上學。從我記事起,她就那麼漂亮、那麼惹人喜愛,她是一個人物,甚至當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如此。我的意思是,她讓每個人都覺得開心。我第一次和她約會是在八年級。當時班裡大多數男孩子都想帶她去參加八年級的畢業舞會,所以當她說願意和我一起時,我很吃驚,也有點自豪。我們倆當時都是十二歲。我爸把車借給我,我開車和她一起參加舞會。對於南希,我是越看越喜歡;對於他們全家人,也是這樣——沒有哪家能和他們相比,至少這裏沒有,反正我不知道誰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克拉特先生也許在某些事情上過於嚴厲——比如說宗教信仰或者諸如此類的事——但是他從未試圖使你感覺他是對的,你永遠錯。
迪克用指節篤篤地敲著擋風玻璃說:「打擾你了,先生。我們是出來打獵的,迷了路。能用一下電話嗎……」
南希笑了。她從未生過病,一次也沒有。從「寶貝」身上滑下來后,她躺到花園邊的草地上,一把捉住貓,舉在頭頂上搖著,還親了親貓的鼻子和鬍子。
「馬上就好。」
他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九年任職期間,是該地區自從白人定居以來條件最艱苦、最窮困潦倒的歲月。年輕的赫伯·克拉特富有頭腦,擁有現代化、高效率的耕種技術,他正是政府與當地農民之間最適當的聯繫人選,這些前途茫茫的農民正需要這麼一個樂觀且受過專業訓練的年輕人來指導。他看起來精明能幹。不過,他並沒有就此止步。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他從一開始就想經營一個屬於自己的農場。抱著這個想法,四年後他辭掉了農業社的工作,用借來的錢,租了一塊土地,建立了河谷農場。
除了周一到周五有一名女管家來幫忙做家務外,克拉特夫婦沒有請別的幫手。因此,自從妻子生病、大女兒出嫁后,克拉特先生不得不自己學會做飯;他或者南希——主要是南希——要做全家的飯菜。克拉特先生願意做家務,而且擅長此道,在堪薩斯州沒有哪個女人烤的咸麵包能比他的好,他做的椰蓉點心在慈善糕點的義賣中也是最暢銷的。不過,他自己的胃口倒不大。他和其他庄稼人不同,頗喜歡簡單的早餐。每天早晨,一個蘋果、一杯牛奶對他而言已足夠了。他既不喝咖啡,也不飲茶,總是習慣於半空著肚子開始一天的工作。實際上,他不碰任何刺|激性的東西,哪怕溫和些的也不行。他不吸煙,當然也不喝酒。事實上,他從沒嘗過烈酒,還有意地迴避那些嗜酒的人。但這並未縮小他的社交圈子,因為他交往的核心人物都是加登城第一衛理公會的成員,這是一個人數達一千七百多人的組織,其中大部分人都像克拉特先生一樣飲食有度。而且,克拉特先生待人謹慎,他很小心避免自己的觀點讓別人難堪,在他的圈子之外,他從不對別人品頭論足;但是在家庭內部和河谷農場的僱員中,他卻堅守自己的看法。「你喝酒嗎?」這是他對來此謀生計的人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即使申請者說自己不喝酒,他還是會拿出一份合同,聲明一旦發現僱員「暗中藏酒」,整個合同就立刻作廢。一位經營牧場的朋友林恩·拉塞爾,有一次對他說:「你毫無憐憫之心。赫伯,我敢發誓,要是你發現了某個僱員在飲酒,他肯定會滾蛋。哪怕他一家老小正在挨餓!」這可能是克拉特先生作為僱主受到的唯一批評。除此之外,他以公正和寬厚聞名。實際上,他給僱員的薪水十分優厚,而且還經常發獎金。為他工作的人,有時多達十八個,實在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因保險推銷員慷慨義舉而受益的兩個人是伊芙安娜·賈喬和妹妹貝弗里,她們是財產的繼承人。在得知噩耗後幾個小時內,她們就趕到了加登城。貝弗里是從堪薩斯州的溫菲爾德趕過來的,她去那兒看望未婚夫;伊芙安娜則是從伊利諾伊州卡羅爾山的家中。在這一天,別的親戚也陸續得到了通知,其中有克拉特先生的父親、兩個兄弟阿瑟和克拉倫斯、他的妹妹哈里·納爾遜太太,他們都住在堪薩斯州的拉尼德;二妹伊萊恩·塞爾索住在佛羅里達州的帕拉塔卡。邦妮·克拉特的雙親阿瑟·B. 福克斯夫婦住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帕薩迪納,她的三個哥哥——加利福尼亞州威塞利亞的哈羅德、伊利諾伊州俄勒岡的霍華德以及堪薩斯城的格倫,也都通知到了。實際上,他們大部分是克拉特一家感恩節聚會要邀請的人,本來是要在那天的感恩祈禱會相聚的,但現在卻聚集在墓地旁,參加好幾個親人的葬禮。
「我不相信。我想你走進去,逛了幾分鐘,然後就出來了。」
佩里合上了地圖。他付過飲料錢后,站了起來。坐著時,他看起來好像比常人魁梧,強壯有力的肩膀、手臂,就像一個正蹲著運氣的舉重大力士。(事實上,舉重正是他的業餘愛好。)但是他身上的某些部位和其他部分並不協調。那雙包裹在帶鋼扣的黑色短筒靴里的小腳,如果穿上女士們精緻的跳舞鞋可能更合適些;站起來的時候,他不會比一個十二歲大的孩子高多少,兩條搖搖晃晃的短腿似乎不足以支撐成年人的身軀,看上去奇形怪狀的,不像一個身材出眾的卡車司機,倒像個退休的賽馬騎師——已過盛年,肌肉鬆弛。
「你肯定沒有嗎?你當真問過修女了?」
我耳中傳來聲音,
「嗯,赫伯。在這兒的農場,我們是給人家幹活,英夫認為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也許要去內布拉斯加。但是一切都還沒定下來。到目前為止,還只是這麼一說。」她說話的聲音是熱忱的,總像是要笑出來,令人傷感的消息一經她的嘴,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帶著喜氣洋洋的味道。但是看到克拉特先生有些難過,蘆田太太轉換了話題。「赫伯,我想聽聽你們男人的意見。」她說,「我和孩子們一直在努力攢錢,我們想在聖誕節的時候給英夫一個像樣的禮物。他最需要補幾顆牙。現在,假設你的妻子要給你三顆金牙,這樣是不是有些不像話?我的意思是,讓一個男人在牙醫的椅子上度過聖誕節,合適嗎?」
這一慘絕人寰的消息通過教堂的牧師、電話以及加登城的KIUL廣播電台傳播開來,(「一起難以置信、駭人聽聞的慘案,在星期六夜間至今日凌晨時分奪去了赫伯·克拉特一家四口的性命。這是一起慘無人道的謀殺,至今動機不明……」)在當地民眾中普遍引起的反應更接近特魯伊特大媽而非克萊爾太太:由吃驚轉為恐慌。個人的恐懼如同一股冷泉,由起初的淺淺水流驟然加深。
「那又怎麼樣?我就不能再說了嗎?」
其實,佩里並不在乎喝什麼,他不是一個很愛喝酒的人。但是迪克卻很挑剔,在酒吧里,他通常選擇橙花酒。佩里在汽車的工具箱里裝著一品脫已經調好的橘子味的伏特加雞尾酒。他們倆輪流喝了起來。雖然暮色已濃,但迪克仍把速度穩定在每小時六十英里,並且沒有打開車頭大燈。路很直,土地平坦得像一片湖泊,很少看見別的車駛過。這裏便是「那邊」,或者離「那邊」很近了。
佩里說:「也許這樣也不錯。修女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覺得不嚇人,還笑呢。但是你了解我,砰!我嚇得從座位上掉了下來。」
幾年前克拉特太太打算去威奇塔療養兩個星期,結果竟在那兒住了兩個月。有位醫生認為經歷一些事情會有助於她重新獲得「充實和有用的感覺」。按照這位醫生的建議,她租了一間公寓,找了一份工作——在基督教女青年會當檔案管理員。她丈夫非常理解也鼓勵她大胆地去做,她真是歡喜至極。然而後來她又過於熱衷,以致認為自己這麼做有違本身的宗教信仰,結果負罪感愈積愈深,最終超過了這次實驗性療法的價值。她只有選擇放棄。
但是迪克已經拿定了主意:任何顏色的長筒襪都不必要,都是累贅,這筆錢是白白浪費的(「我為這次行動花的錢已經夠多的了」),而且畢竟他們遇到的任何人都不會活著成為目擊證人。「絕不會有證人。」他提醒佩里,佩里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這句話令佩里感到憤怒,迪克說出這句話的口氣彷彿他們倆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也許就有他們沒發現的目擊者,不承認這一可能性是愚蠢的。「一旦發生不應發生的事情,可就全砸了。」他說道。但是,迪克卻露出了揚揚自得、略顯幼稚的微笑,他不同意佩里的說法。「不要瞎想了。絕對不會出錯的。」沒錯。因為這是迪克制訂的計劃,從第一步到最後悄悄收場,每一步都完美無缺。
「嚇人嗎?我說的不是博比,是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