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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居 第二十六章 消失在太空中

遷居

第二十六章 消失在太空中

大衛看著他站在吧台前,一邊等酒一邊和一個碼頭工人聊天。大衛暗自忖度著,這裏放眼望去每個人都知道當一個男人是什麼滋味。真正的男人。沒有任何疑慮,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從來不曾對這世界感到困惑,從來不曾看不清自己的角色任務。
「你們難道都沒注意到嗎?」
「你殺了一個操他媽的什麼?」威爾說道。
他說,你騙我。
「比如說瓦德·克利佛嗎?」威爾說道。
「大衛。」
「長大。感覺應該會很不一樣吧?你感覺自己長大了,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十三年了,這個夢反覆出現了十三年了,吉米卻始終參不透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衛將手中那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喉頭猛然湧上來的燒灼感讓他臉上不禁一陣扭曲。這時威爾也回來了,他滑進大衛身旁的座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直接從酒壺邊緣啜飲了一口啤酒。「唉,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地方。」
大衛說道:「嘿,你們兩個是怕我栽進河裡去了,特地出來看看的吧?」
他舉目四望,再度回頭觀察了一下那些木板和叢生的雜草。難怪失態的酒客會選擇來這裏嘔吐。這是個完全與世隔絕的角落。除非拿著雙筒望遠鏡站在河對岸,否則從其他方向根本無從窺見這裏的動靜。而且這裏還靜得出奇。橋上隆隆的聲音遙遠而模糊,齊人高的雜草過濾掉一切多餘的聲響,只剩海鷗的嘎嘎哀鳴與淙淙的水聲。如果修伊夠聰明的話,就該把握時機,把店后這片臨水的空地整理一下,找木匠蓋個露台,定叫近來紛紛入駐艾米羅丘的雅痞們趨之若鶩——雅痞大軍一旦攻陷東白金漢,切爾西區顯然將會是他們下一個目標。
大衛淺淺地笑了。「有時候吧。一陣一陣的。但老實說,大部分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的感覺和十八歲的時候根本沒啥差別。我常常一早睜開眼睛,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已經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簡直不敢相信。媽的,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啊?」大衛感覺自己的舌頭因為酒精而變得有些不聽使喚,他的頭則因為胃裡空著而有些輕飄飄的。他感覺自己有必要解釋,好讓威爾多了解自己一點兒,多喜歡自己一點兒。「我想,我一直都以為,那種長大的感覺應該是一來就不會再走了才對。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嗯,就是呢,有一天你一早醒來突然就感覺自己長大了。感覺自己就像五六十年代的電視劇里的那種父親一樣,那種一家之主的感覺。」
吉米一隻手往外套裏面伸去,摸出了一把刀。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將刀鋒彈了開來。大衛發現,他的上唇和下巴也在不住地顫抖。所以說一切還有希望。不,不要讓你的腦子僵住了。一切還有希望。
雷伊臉上露出微笑,開始緩緩下沉。「尤其是你哪。」
「你是說那個劫匪,是吧?」吉米說道。
「閉上你的嘴,威爾,」吉米說道,伸手指著他的鼻尖,「我入獄前把好好一隊人馬交到你手中,結果,你卻領著一伙人去撞牆。我什麼都給你都教你,結果呢?結果你他媽的還是只會在那邊逞勇鬥狠,還他媽的販毒?我不必聽你說教,威爾!你他媽的想都別想!」
大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從來不曾跟任何人提過那個狼口逃生的男孩的事。你不該說的。說了也沒人能了解的。也許是因為恐懼吧。也許他只是想讓吉米看到他的內心,想讓他了解,是的,他心裡頭一團亂,但睜開眼看清楚我,吉米。你會看到的。你會明白我絕對不是那種能對無辜的人下得了手的人。
大衛舉起一隻手。只要所有人暫時都閉嘴不要說話我就沒事了。「嗯。」
「當我殺死雷伊的時候,」吉米說道,「我覺得,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我覺得當我在他身上綁上水泥磚,然後把他推進河裡去的時候,上帝正在看著我。而他也只是搖搖頭。他只是無奈地搖著頭,並不真的感到生氣。他只是很厭惡我所做的事,但並不真的感到意外,我猜,大約就像是你看到小狗在你的地毯上撒了泡尿時的感覺。我當時就站在你背後這個位置,眼睜睜地看著雷伊慢慢地沉入水中。他的身體先沉下去,然後才是他的腦袋。然後我就想起我小的時候。我小時候曾經以為,如果你潛到水底,觸底后再繼續往下鑽,就會鑽進太空。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小時候想象中的地球就是這個模樣。所以說,我想象自己一頭栽進太空中,身旁是黑蒙蒙的天空和一堆星星,然後我整個身體不停地往下沉。我想象自己飄浮在太空中,在那片漆黑寒冷的空間中飄浮遊盪了一百萬年。當雷伊的頭終於消失在水中時,我心裏想的就是這件事。我想象他會不停地往下沉,直到穿過地心的洞,在太空中流浪一百萬年。」
威爾說道:「你讓這個王八蛋解釋做什麼?吉米?你有沒有搞錯啊?」
「哦,好,我懂了,不是搶劫,是一個,呃,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當然了,大衛,當然。所以說,怎麼,你把那個人渣幹掉了嗎?」
我可以回家,回到你身邊了,瑟萊絲。我們將會擁有全新的生活。我們一定會的。在那之後,我保證,再不會有任何謊言和秘密了。但此刻我還有最後一個謊要撒——我生命中最後也是最醜陋的一個謊言,因為我怎麼也無法說出我生命中最醜陋的一個真相。我寧可讓他以為我殺死了他的女兒,也不願讓他知道我殺死那個人渣的真正原因。但這將是一個出於善意的謊言,瑟萊絲。它將為我們換來一段新的人生。
吉米丟給他一抹詭異的微笑。「沒有。」
吉米鬆開了手。
「有點醉了,」大衛承認道,「你最近是不是長胖了?」
大衛注意到他右手方向靠岸停放著一艘有舷外馬達的小船,讓人綁在一塊狹小寒酸得實在沒有資格稱作碼頭的破舊木板上。應該是修伊的船吧,他想,突然讓腦海中浮起的畫面逗彎了嘴角——頂著一頭漆黑的亂髮、瘦得活像具骷髏似的修伊駕著這艘小船,在油膩膩的河水上載浮載沉。
他從眼角瞄到威爾·薩維奇站在那裡跳上跳下,頻頻大吼著:「沒錯!就是要這樣才對嘛!」
大衛幾乎不忍說出這些話,看著它們無情地撕裂了吉米的心肺。但大衛只想回家,只想把腦子理清楚,只想看到他親愛的家人;而如果這就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麼他義無反顧。在這之後他會開始一段九_九_藏_書新的人生。而一年後,當真正的兇手終於被繩之以法后,吉米將明白他今日的犧牲。
「告訴我!」吉米說道。
威爾朝大衛傾過身子,在他耳邊說道:「這傢伙呀,褲子口袋裡隨時都裝著少說十塊的零錢。沒人知道為什麼。總之他就是隨時隨地都帶著這麼一把零錢在身上,以免他臨時想要打電話去利比亞還是什麼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吧,我猜。媽的,誰知道呢?反正他整天就裝著那兩大褲袋的硬幣到處跑,兩手還不時伸到裡頭攪和,一路叮叮噹噹響得可起勁了。拜託,這傢伙是個賊哪,搞了那堆硬幣在口袋裡簡直是在說:『嘿,小心啰,小毛賊雷伊來啰!』不過還好,真正有活要乾的時候,他倒還知道要把硬幣留在家裡。」威爾嘆了口氣。「那傢伙真是有意思。」
警察的眼神,他突然意識到。包爾斯警官。他的眼神總是帶著那種窺探的意圖,企圖看穿他,看進他的腦海里。那抹流竄的微笑突然又回到吉米的臉上了,像一艘小艇似的,起伏不定,大衛感覺自己那個空蕩蕩的胃似乎也跟著彈跳晃動了起來,彷彿也在海上。
「什麼樣的夢?」吉米說道。他神情凄涼,聲音破碎。
「你怎麼會來這裏?」大衛問道。
「哎,爭氣點兒嘛,」威爾說道,「人生苦短哪。」
大衛說道:「千真萬確。」
這問題有太多可能的答案,而她一個也無法面對。她終於下定決心,舉起話筒,撥通了吉米家的電話。她兩手不住地猛烈顫抖著。誰都好,求求你,求求你快接電話吧。求求你。
也許大衛真的殺了凱蒂。也許。但她怎麼會,她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會去找吉米,偏偏就找上了吉米,把發生過的一切都告訴了他?為什麼她不再多等些時候,再多花點兒時間把事情想清楚呢?為什麼她沒考慮過其他選擇呢?因為她害怕大衛?
「什麼?」
威爾這時也緩緩踱離那扇門,朝大衛左側走來。大衛感覺自己喉頭一緊,全身的血液霎時凍結了。
「這傢伙果然上道,」威爾說道,「真是個他媽的好酒伴。」
大衛和威爾開車穿越市區,過了神秘河,來到位於切爾西區的一家小酒吧。這裏的啤酒便宜又冰涼,夠勁兒,客人也不多,只有幾個看起來已經在碼頭討了一輩子生活的酒吧常客,還有四個建築工人模樣的傢伙,在那邊熱切地討論著一個名叫貝蒂的顯然有著一副好奶|子但脾氣卻不怎麼樣的小馬子。酒吧位於托賓橋下一個隱秘的角落裡,屋后緊臨神秘河,看起來彷彿已經在那裡好幾十年了。店裡所有客人都認識威爾,也都跟他打了招呼。老闆名叫修伊,枯瘦如柴,頂著一頭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髮,膚色卻慘白如紙;他也充當店裡的店員,二話不說就請了他們兩輪的酒。
「你看到沒有?他嘴唇還在動哪!」威爾說道,「他媽的嘴唇還在動哪!」
難道她潛意識裡就是想傷害大衛嗎?難道當她看著吉米的眼睛告訴他她的懷疑時,她心底其實還藏有別的期待嗎?如果是這樣,那又是什麼樣的期待?茫茫人海中,她為什麼偏偏挑上了吉米?
大衛又連吐了幾口痰,然後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他挺腰站直了,決定待會兒要跟吉米和威爾說清楚,他一定得先吃點兒東西才能再繼續喝下去。他並不挑食,只要是能先墊墊肚子的東西都行。他一轉身,卻看到他們就站在那扇黑木門前,威爾在左,吉米在右,兩人身後的門緊緊關上了。他倆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有些好笑,大衛心想,像兩個按地址送來一車傢具的工人,一下卻讓眼前這片蔓生的草叢搞糊塗了,不知道該把東西卸到哪裡去。
吉米彈了一下手指,指著威爾說道:「沒錯沒錯。因為他口袋裡老是裝著一堆硬幣。」
大衛看著威爾那張五官擠成一團的笑臉,說道:「呃,好吧。」
大衛說道:「你認為我做了什麼事,吉米?告訴我你認為我做了什麼事。」
事實上那確實是吉米。門被關上,酒吧里恢複原先的幽暗后,大衛才終於看清楚了。確實是吉米,穿著一件深色套頭毛衣和咔嘰褲,外頭罩著一件黑色皮夾克。他對大衛點點頭,然後朝吧台前的威爾走去。他湊過身子,在威爾耳邊說了些什麼,而威爾則回頭瞄了大衛一眼,又跟吉米說了些什麼。
他抬頭看著漆黑的橋底。橋上一片車水馬龍,有人要出城,有人要進城,但所有人都一致行色匆匆,焦躁不耐。也許他們或多或少都明白,自己就算披荊斬棘趕回家裡,家裡也未必能讓他們覺得好過些。其中半數的人回到家后註定還是得出門——或許是去超市買樣先前漏買的東西,或許是去酒吧,去錄像帶出租店,去餐廳外頭再度加入人龍,排那永遠也排不完的隊。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排隊是為了什麼?我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期待要往哪裡去?為什麼我們到了目的地后,卻又總是不如先前預期的那般快樂滿足呢?
大衛的胃部再度一陣痙攣,這最新一波上涌的酸液來勢洶洶,瞬間便湧上了他的喉頭。他跌跌撞撞地往河邊沖,還來不及站穩,胃裡積壓了一天的恐懼、雪碧與啤酒便一股腦地衝口而出,嘩嘩地潑進了油膩膩的河水裡。全都是液體。他胃裡除了這些液體別無他物。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上次進食是什麼時候的事。但在這些發酸的液體終於離開他的身體落進水裡后,他感覺好多了。他感覺夜晚漸深的涼意竄上了他的髮際。一陣輕柔的微風自河面升起,徐徐往岸邊吹過來。他跪在那裡,等著下一波痙攣來襲;但他其實知道大概就是這樣了。他感覺自己體內一切穢物都已然被他排出體外。
也許凱蒂根本不是他殺的。也許。
「沒錯,」威爾說著點燃了一根煙,「為了凱蒂。後來又為了安娜貝絲。哎,這事你聽著就好,不要說出去:我覺得他根本不是真的想這樣做。可是你又能怎麼樣呢?有時候人就是得長大。我第一任老婆就是這樣說我的——她說我的問題就在於我拒絕長大。可總得等到太陽下山真正的樂子才能開始嘛。白天原本就該用來睡覺啊。」
這是一個無法回頭的過程。我無法取巧作弊,無法逃脫。我無法藉著哀求脫身也無法躲藏在我的秘密後面。我無法期待基於同情的緩刑。來自何人的同情?沒有人在乎。沒有人在乎。除了我自己。我在乎。我在乎極了。這一點兒也不公平。我沒有辦法一個人面對那條黑九九藏書暗漫長的隧道。求求你不要讓我去那裡。求求你叫醒我。我想要醒來。我想要感覺你,瑟萊絲。我想要感覺你的雙臂。我還沒有準備好。
吉米喘了幾口氣。他拿著刀子,刀尖抵著大衛的臉,然後他終於鬆了手,將刀子插回他右臀上方的腰帶底下。他兩手一攤。「大衛,我願意把你的命還給你。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她。你會去坐牢。我他媽的不跟你啰唆。但你畢竟可以活著去坐牢。你可以活下去。」
「敬我們的孩子。」大衛掙扎著應和了一句。他這下真的感覺全身不太對勁了。他感覺自己彷彿在朦朧中讓人硬生生從白天拉進夜裡,再滑進夢中,而夢中所有人的面孔都離他太近,聲音卻遙遠而模糊,像是從地底的下水道傳上來的。
胃裡那股酸液倏地隨著一陣痙攣往上沖,他感覺自己的喉頭瞬間鎖住了,接著又驀然大張,無數汗珠霎時自他額上的毛細孔里躥出來。「媽的。」
大衛搖搖頭。「我等這杯喝完再說吧。」
「好,」吉米說道,「所以說,你幹掉了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而這事你願意告訴我,卻不願意告訴你老婆?我還以為你第一個就會跟她說呢,大衛。尤其是昨晚,當她告訴你她根本不相信那套搶劫犯的故事之後。我的意思是說,你有什麼理由不跟她說呢?誰會在意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被幹掉了呢,大衛?你老婆以為你殺了我的女兒哪。而你現在是想要我相信,你寧可讓她這樣想,也不願意讓她知道你幹掉了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這事你可得好好跟我解釋一下了,大衛。」
「這點倒是挺重要的,」威爾說道,「各人過各人的,誰也不要去煩誰。誰也不要去搞誰的家人愛人和朋友。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啊,大衛?」
「沒錯,這就講到重點啦,」威爾說道,「我們一得手,一走出那間辦公室,我和尼克就把面具摘下來了,誰會想到那白痴竟然連這個都要人教。這類鳥事簡直防不勝防。因為你又緊張又蠢,一心只想趕快得手走人,於是你常常就會忽略掉一些很明顯的細節。事情就在你眼前瞪著你,而你卻視而不見。」他咯咯乾笑幾聲,仰頭幹掉了自己那杯威士忌。「所以我們才會那麼想念吉米。他事先就會設想一切情況,注意到一切細節。人家不是說,一個好的四分衛,要能掌握場上一切動靜嗎?沒錯,吉米就像那樣。他看得到所有細節,所有可能會出差錯的小地方。那傢伙是個他媽的天才!」
「這雷伊啊,」威爾說道,一邊猛然拍了一下大衛面前的桌子。「真是個他媽的有意思的老傢伙。」
「謝謝你,」大衛說道,「謝謝你,謝謝你。」
於是大衛脫口而出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答案:「我不知道。」
吉米彎腰湊近他。「什麼?」
「但是他洗手不幹了。」
大衛和威爾玩了一會兒檯球,然後便捧著一壺啤酒和兩杯威士忌,找了張桌子坐下了。酒吧臨街一邊的牆上開了幾扇方形小窗,不久前的金黃這會兒已經讓愈發加深的靛藍給取代了;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悄然來襲,大衛甚至有點兒像是被欺負了的感覺。花點兒時間認識后,威爾其實還算是個蠻好相處的人。他有一肚子關於監獄和作案失風的故事可以說,其中有些人物情節其實還挺嚇人的,但威爾總有辦法把它們說得輕鬆好笑。大衛忍不住想,像威爾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自信滿滿的人,竟然配了一副五短身材,不知道他自己對這樣矛盾的搭配做何感想?
「只有我,」大衛說道,「我一個人殺死了那個沒有臉的怪物。」
吉米點點頭。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大衛看到他眼底蒙上了一層晶瑩的霧氣。他在那裡看到了悲憫與同情,甚至愛。
然後他單膝落地,跪在水邊。大衛的嘔吐物早已隨水流漂遠了,而吉米兩手伸進漆黑油膩的神秘河水裡,開始洗去手上沾到的大衛的血。好幾次,他曾經夢到自己跪在河邊做著同樣的事——用神秘河水洗去手上的鮮血——然後雷伊·哈里斯的頭突然自水底冒出來,死盯著他看。
他們打算要殺我,大衛終於明白了。哦,老天,不要。這是一件你必須能有所準備的事。你不該只是走出一間酒吧,到河邊嘔吐,回過頭來卻發現這就是你生命的盡頭。不,我應該回家的。我應該向瑟萊絲坦承一切,重新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我應該去吃我剛剛打算吃的那頓飯。
「不不,這是真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大衛說道,「我用我兒子發誓。我把屍體塞到他自己的後備廂里去了。我不知道那輛車後來怎樣了,但是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還想見到我老婆,吉米。我想要把我的日子過下去。」大衛抬頭看著一片漆黑的橋底。他聽到車子川流不息地駛過,一對對黃色的光束全都朝著回家的方向。「吉米?求求你。不要奪走這一切。」
大衛突然感到一陣頭暈。應該是空蕩蕩的胃裡的酒精在作祟,他確定。不過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卻又似乎跟吉米脫不了關係——他朝他點頭的模樣,還有他那張沒有表情卻又彷彿暗藏著某種決斷的臉。還有,他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像是一夜之間長了十磅似的?明天就是他女兒的守靈夜,他還大老遠跑來切爾西這邊做什麼?
「不、不、不,」大衛說道,赫然注意到威爾手中拿著一把槍,「我跟凱蒂的死毫無關係。」
大衛感激涕零,幾乎要雙膝落地,大聲地感謝上帝。他想要擁抱吉米。短短三十秒之前,他還深陷在最黑暗的絕望之中。他已經準備好要為自己的一條生路下跪哀求,他要告訴吉米他不想死。他還沒有準備好。他還沒有準備好要走。他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上天堂。他認為那不會是任何與美好光明有關的境地。他認為那會是一條黑暗寒冷漫長的無底隧道。就像你想象中的地心一樣,吉米。我一點兒也不想身處那片絕對的孤寂中,永無止境的孤寂,永無止境的寒冷。我不想只有我一顆孤寂的心飄浮在那片無盡的冰冷之中。什麼也沒有,只有無盡的孤寂,孤寂,孤寂。
吉米的目光依然定定地落在地上。
「告訴我,大衛。但那堆狗屁不通的謊話我一句都不想再聽了。可以嗎?我只想聽實話。跟我說實話。如果你再跟我扯一句謊,我就他媽的一刀捅穿你。」
「外頭的人都叫他『就是雷伊』,」威爾說道,而大衛還在掙扎著試圖想起他們read.99csw.com說的到底是誰,「但是我都叫他『叮噹雷伊』。」
「不行就讓他不行啊。」吉米說道,而大衛這時才注意到吉米手中也拿了一杯酒。他舉杯,輕輕碰了一下大衛的杯子。「敬我們的孩子。」吉米說道。
「吉米,我那晚身上都是血,沒錯。但那是因為我痛扁了某人一頓,吉米。狠狠地痛扁了一頓。」
大衛感覺事實如潮水般沖刷過他全身,這是他面對過的最醜陋的一個事實。充滿惡意、冷漠無情的事實。一個無比簡單的事實:我要死了。
威爾說道:「好,好。」然後便溜下座位,讓路給大衛。「從後門出去。修伊不喜歡人家把馬桶吐得亂七八糟的。知道嗎?」
「不。不是劫匪,是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他正在車裡和一個孩子亂來。他是吸血鬼。他正在對那個孩子下毒。」
「我不是沒有眼睛,威爾。」
但她過去幾天來看到的那個大衛並不是真的大衛。那是被巨大的壓力壓迫得變了形的大衛。
吉米聳聳肩。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他?」大衛說道。他的聲音中明顯帶著熱切的渴望和絕望。
大衛跌坐在地上。他看著暗紅色的鮮血自他體內某處汩汩湧出,滴落在他的褲子上。他伸手往自己下腹探去,摸到一道狹長的裂隙,自他身體一側延伸到另一側。
「凱蒂被殺死的那個晚上,你半夜回到家裡的時候渾身是血,大衛。你編了兩套不同的故事解釋你手上的瘀青。凱蒂離開雷斯酒吧前後,有人在那裡看到你的車。你跟條子撒謊了,你跟所有人都撒謊了。」
「所以說一切就是因為那個夢?」吉米低語道。
大衛說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吉米,但是你想錯了。你以為我殺了凱蒂,對不對?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吉米舉步朝他走來,門上那盞小燈突然間又熄滅了。吉米的身影一下消失在黑暗中,只剩從橋上投射下來的燈光偶爾掃過他的臉。他緩緩前進的身影就這樣一路在光與影中穿梭。
「不。」大衛說道。
「呃,好,所以說你和車子里的男孩——」
「看著我,吉米。求求你看著我。」
大衛很想告訴他,我殺了他是因為我害怕我會變成他。如果我吃掉他的心臟,我就能吞噬消滅掉他的靈魂。但我不能大聲說出來。我不能說出這個事實。我知道我今天才剛立誓不再隱藏任何秘密了。但,我能怎麼辦呢?這個秘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來——無論我得為了它撒多少謊。無論如何我就是不能說出來。
「你還好吧?」威爾問道。
大衛往後倒去,看到來自橋上的光束一道道劃破墨黑的夜空,璀璨耀眼。謝謝你,吉米。我一定會變成一個好人的。你教會我好多東西。真的。等我這口氣喘過來我會告訴你我從你那裡學到了什麼。我要當一個好父親。我要當一個好丈夫。我發誓,我發誓……
應該是恐懼吧,他猜想。他和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應該就是恐懼造成的吧。恐懼在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在他心裏生了根,就像威爾那個獄友關於悲傷的說法,來了就永遠不會走了。恐懼在大衛心裏落了地,生了根,從此不曾離開;於是他害怕一切。他害怕犯錯,害怕搞砸一切,害怕自己不夠聰明,害怕自己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害怕自己不是個像樣的男人。這麼多年下來,恐懼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他幾乎已經記不得沒有恐懼的日子是什麼滋味了。
吉米朝桌子這邊走了過來,坐進了威爾之前的位子,與大衛隔桌相望。他說道:「還好吧?」
吉米說道:「不要講話,大衛。」
吉米說道:「是嗎?」
吉米說道:「雷伊苦苦哀求。他說我們是朋友。他說他有兒子。他說他有妻子。他說他妻子還懷有身孕。他說他願意搬走。他說他永遠不會再來打擾我。他求我讓他活下去,求我看在他第二個小孩將要出生的分上。他說他知道我,他知道我是好人,他說他知道我並不想這麼做。」吉米抬頭仰望橋底,「我想回答他。我想告訴他我愛我的妻子,而她卻死了,而我認為他應該要負責。我還想告訴他,他早該知道,在道上混若還想長命百歲,就不該出賣自己的朋友。但我什麼也沒跟他說,大衛。我什麼也沒說。我當時淚流滿面,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是的,當時的情況就是這麼的可悲可笑。他哭了,我也哭了。我哭得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記得我們把雷伊·哈里斯帶來這裏的那回嗎?」威爾說道。
「你二十五年前上了那輛車,大衛,我認為被送回來的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我認為你的腦袋已經他媽的壞掉了。」吉米說道,「她只有十九歲哪,你知道嗎?她只有十九歲,而且她從來不曾對你做過任何事。她甚至還蠻喜歡你的。而你對她做了什麼事?你他媽的殺了她。為什麼?因為你痛恨自己這條爛命?因為你見不得任何美好的東西?因為我當年不曾跟你一起上了那輛車?告訴我,大衛。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她,」吉米說道,「然後我就讓你活下去。」
吉米低頭看著大衛的屍體,他下腹那道深邃的峽谷,他額頭上的彈孔。他踢掉腳上的鞋子,再脫下外套。接著,他脫下沾染到大衛的血的套頭衫與咔嘰褲,然後是底下的那套尼龍慢跑裝。他把所有衣物全都堆在大衛屍體旁邊的地上。他聽到威爾將幾塊水泥空心磚和一段粗鐵鏈搬進了修伊的小船,然後又拎著一個綠色的大型塑料垃圾袋往吉米這邊走來。在尼龍慢跑裝底下,吉米還穿了T恤和牛仔褲,威爾自塑料袋中翻出一雙鞋,扔給吉米。吉米套上鞋子,再低頭檢查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是否曾沾上滲透進去的鮮血。沒有。連慢跑裝上都幾乎沒有任何血跡。
大衛儘可能照著事實說。「那晚,我在麥基酒吧里看到她,她讓我想起了我曾經有過的一個夢。」
「這是家好酒吧,」吉米說道,「沒人會來煩你。」
他強迫自己的眼睛集中焦點。他看到威爾交給吉米什麼東西,然後吉米便將那東西抵在他的額頭上。冰冰的。冰冷的圓形,稍稍舒緩了那陣蔓延過他全身的灼|熱。
「你確定嗎?」吉米說道,「你臉色都發青了哪。」
吉米的目光終於落在大衛臉上,而大衛卻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像狼,寄生在吉米的體內。大衛多麼希望自己能面對這一切。但他不能。他不能面對死亡。他站在這裏——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裏,雙腳踩在這河邊的土地上,心臟怦read.99csw•com怦跳動著,大腦不斷向他的神經他的肌肉他的五臟器官送出種種訊息,他的脈搏全力跳動著——然而下一秒,很可能就是下一秒,銳利無比的刀鋒將刺入他的胸膛。隨著那陣尖銳的刺痛而來的將是某種再無法逆轉的結果:他的生命,他的視覺聽覺,他的吃他的睡他的性|愛他的哭笑他的觸覺嗅覺都將不再了。他不夠勇敢。他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他願意哀求。什麼都好,他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們能放過他,不要殺他。
「有一次,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吉米剛讓警察抓去坐牢,而我們一伙人還沒搞清楚狀況,還想靠自己闖下去——媽的,我們那時根本還沒覺悟到,我們之所以還配稱賊,靠的就是吉米那顆腦袋。我們只管聽命行事,他反正會幫我們把一切都計劃好。沒了他,我們根本只是一群白痴。總之,我們那次是搶了個郵票收藏交易商。好啦,是輕鬆得手啦,於是我們就把那傢伙綁一綁,扔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和我弟弟尼克,還有一個叫卡森·拉佛瑞的白痴——那小子白痴得厲害,你要是不示範給他看,他就連他媽的鞋帶都不會系——總之我們三個人就從從容容地搭了電梯下樓,想說一切還挺順利的嘛,我們全都穿著西裝,模樣都還挺不賴的,應該不會被懷疑。結果呢,電梯門突然開了,一個女士一走進來就倒抽了一大口氣。動作超誇張。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看起來不都很像守法的良民嗎?我轉頭看著尼克,而尼克則睜大了眼睛看著卡森·拉佛瑞——你猜怎樣?那個他媽的大弱智竟然還戴著面具!」威爾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自顧自笑得樂不可支。「你能相信嗎?他就這樣戴著個裡根面具一路走進了電梯!你知道那種面具吧,以前流行過一陣的,就咱們里根總統咧嘴笑得很開心的那種橡膠面具。那白痴竟然還戴著它!」
你騙我。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享受過一天青春,」大衛說道,「而她卻活生生就是一個夢,是那夢想的化身。於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當下就垮了。」
他連著咽下好幾口口水,然後用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以為那感覺應該會很不一樣。」大衛說道。
威爾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啤酒。「以前在監獄里曾經有個傢伙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快樂總是一陣一陣的,來瞭然后又走了。下回再來可能是好幾年後的事了。而悲傷呢,』」威爾眨了眨眼睛,「『悲傷來了就不會走了。』」他熄掉手上的煙。「我還蠻喜歡那傢伙的。他常常會說一些這種還蠻有道理的話。哎,我要再去弄杯威士忌來。你呢?」威爾站了起來。
在他的夢中,雷伊總是會說出同樣的一句話。「你跑不過火車的。」
威爾移開放在大衛肩膀上的手,又點了一根煙。裊裊升起的白煙爬上了大衛的臉,他感覺白煙在他頰骨上爬竄,然後鑽進了他的頭髮里。隔著霧蒙蒙的白煙,他看到吉米正以那種斷然而空洞的眼神注視著他。他在吉米眼底看到了某種熟悉的神情,某種他從來不曾喜歡過的神情。
威爾說道:「好啦,就這樣。事情解決啦。」
「一部分的我,」他說道,「從那時起就一直留在那輛車上了,吉米。就像你說的那樣。另外一個大衛穿著我的衣服坐著警車回來了,但他不是大衛。大衛被留在那個地窖里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當然,」吉米說道,「咱們的好兄弟老雷伊。」
吉米舉起一隻手臂,指著大衛左後方的河岸。「我讓雷伊跪在那裡,然後對著他開了兩槍。一槍在胸部,一槍在喉嚨。」
「青春。」大衛說道。
「一切就是因為那個夢,是的。」大衛說道。然後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冰冷,隨著這個謊言而來的冰冷,自他的下腹緩緩地蔓延開來。那冰冷的感覺愈來愈嚴酷尖銳,他甚至開始以為那或許來自飢餓,畢竟他幾分鐘前才將胃裡的東西全都傾進了神秘河。不過這冰冷的感覺有些不同,不同於他之前曾經體驗過的任何感覺。這是某種刺骨的冰冷。冰得幾乎像是熱。等等,不,這確實是熱。某種炙人的灼|熱,自下腹一路往陰|部蔓延,一頭又往上躥進他的胸腔,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重點是,她至少應該給他機會,讓時間去澄清或證明一切。她應該再給他也再給自己一點兒時間的。在這段等待的時間,她或許暫時無法再跟大衛共處一室,她不能讓麥可也跟著冒這個險;但她現在知道了,她該去找警察的,她怎麼也不該找上吉米·馬可斯。
他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他願意說謊。只要他能忍痛開口對吉米說出他想聽到的話。他將遭受他的憎恨與謾罵,他甚至可能遭到一頓痛打。但他可以活下去。他在吉米眼底看到了希望。吉米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他體內的那匹狼消失了,他看得出來,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不過是個手裡拿著刀、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的男人。他讓想要知曉真相的焦慮和因為再無法將女兒摟入懷中而生的悲慟淹得幾乎要沒頂了。
吉米倏地低下頭去。
「他媽的才怪,」威爾說道,「吉米?你他媽的瘋了是不是?不要跟我說你竟然同情起這坨他媽的狗屎來了!聽好——」
「不?剛剛是你自己說你和那男孩——」
「沒錯,」吉米淡淡地說道,「雷伊說故事挺有一套的。老是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
吉米臉上的微笑愈發叫人捉摸不定,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這邊,一會兒又跑到那邊去了。大衛試著把目光聚焦在他身後的吧台上,但吧台這會兒竟也搖晃了起來,彷彿這整間酒吧都讓人移到了船上,下頭是風雨中的大海。
「你不知道。好,所以說在你這個神話故事里,你和男孩——唉,該怎麼稱呼這男孩呢?童年的你?童年的大衛——你和他一起——」
他看著吉米的臉。他的嘴唇以某種詭異的方式一開一合,既太快也太慢。「我們就在這裏埋葬我們的一切罪惡,大衛。我們就在這裏洗凈一切罪惡。」
「沒錯。或者甚至是電視上那些警長,有沒有,就是詹姆士·阿尼斯之類的人物。他們是男人。永遠的男人。」
「這裏我常來。我和威爾和修伊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把那杯威士忌給幹了吧,別一直放著。」
「我不行了。」他說道,感覺又一股酸液正蓄勢待發,「真的。」
「那個男人。那個有戀童癖的人渣。我殺了他。我。就我一個人。在雷斯酒吧的九-九-藏-書停車場。」
等等!不!不!吉米。我知道這是什麼了。我看到扳機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看著我,真正地看著我。不要。求求你不要。如果你現在就送我去醫院,我還有救。我會好起來的。哦老天吉米不要這麼做不要扣下扳機求求你不要我剛剛說的都不是真的我說謊了我說謊了求求你不要奪走這一切求求你我的腦袋挨不起一顆子彈。沒有人挨得起。沒有人挨得起。求求你不要!
酒吧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外頭正好有車經過,白晃晃的車燈刷地掃過大衛臉上;他連眨了幾下眼睛,還是只能依稀辨出剛走進門來的那個男人逆光的身影。男人骨架粗大,似乎穿了一件皮夾克。他的模樣有點兒像吉米,不過壯了些,肩膀也寬了些厚了些。
瑟萊絲坐在汽車旅館的床邊,而麥可則在一旁看電視看得正起勁。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腿上放著電話,一手緊緊地壓在話筒上。
「是啊,當然是啊,」威爾說道,然後在大衛肩上狠狠捏了幾下,「好傢夥,大衛。」
大衛跌跌撞撞地下了桌,威爾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讓他轉了個方向,引導他看清楚檯球桌後方的那扇門。
大衛舉起桌上的杯子。「我實在是,已經有點兒不行了。」
威爾轉過頭去,踢弄著腳下的雜草,嘴裏念念有詞。
她的丈夫。她背叛了她的丈夫。
大衛說道:「嘿,吉米,我不知道——」
吉米說道:「我沒聽說那附近有人發現什麼屍體。」然後轉頭看著威爾。
「這才像話嘛。」威爾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往吧台走去。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不,不是這樣的。算了。我的腦袋有時候就是會這樣亂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我說——」
「是的。嗯,我……我,還有男孩。」
大衛在吉米的瞳仁中看到一彎被橋上的燈光映亮的墨藍色河水。他說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呢,吉米?」
她和麥可在旅館的小游泳池畔那幾張銹痕斑斑的涼椅上坐了一下午。在那段時間,她漸漸感覺自己空洞、虛弱而渺小,她感覺自己正從半空中俯視著下頭的自己,那個看起來孤單愚蠢而且——是的——不忠的她。
大衛往門那邊摸去,一路掙扎著踩穩腳步,左腳然後右腳,左腳然後右腳;但門卻依然像長了腳似的,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那是一扇不起眼的深色木門,橡木上頭原本漆了黑色的油漆,卻早已讓歲月撞出了不少滄桑的坑疤。大衛突然感覺室內燥熱不堪。他一路搖搖晃晃地往後門摸去,一屋子黏濕濃濁的熱氣不停地朝他襲來;終於,他摸到了黃銅門把,冰涼的金屬給他帶來些許慰藉。他轉動門把,推開了門。
「讓我來跟你說說雷伊·哈里斯的事吧。」吉米說道;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大衛不禁往前傾過身子。「雷伊·哈里斯是我的好兄弟,大衛。我坐牢的時候他不時會來探監。他甚至常常會去探望瑪麗塔、凱蒂和我的母親,看看她們有沒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這麼做是想要讓我把他當作朋友,但真正的原因卻是罪惡感。他捅婁子讓警察逮住了,卻出賣我以求自保。所以他有罪惡感。他覺得很對不起我。但就在他不時來探監幾個月後,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吉米在大衛面前停下腳步,下巴微微揚起,定定地瞅著大衛的臉。「我發現我喜歡雷伊。我發現自己真心喜歡他的陪伴。我們什麼都能聊,我們聊棒球,聊足球,聊上帝,聊書,聊我們的妻子家人,聊政治,只要你說得上來的我們都能聊。雷伊就是那種什麼都能聊的傢伙。他對什麼事情都有興趣,真正的興趣。這真的很少見。然後瑪麗塔死了。你知道嗎,她死了,而他們不過就派了個獄卒到我牢房裡,丟下一句:『嘿,某某號囚犯,很抱歉,你太太昨天晚上八點十五分的時候過世了。她死啦。』——可是你知道嗎,大衛,你知道關於她的死真正讓我痛不欲生的是哪一點嗎?那就是,她不得不一個人孤零零地走。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在想:誰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啊?話說得沒錯。在你真正咽氣的那一剎那,沒錯,你是一個人,那一程誰也沒法陪你。但我的妻子得了皮膚癌。她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慢慢地死去。而我原本該在她身邊陪著她的。這一程我還能陪著她走。陪著她慢慢死去。結果我卻不在她身邊。雷伊,一個我還蠻喜歡的傢伙,從我和我妻子身上奪走了這一切。」
第一個映入他眼帘的東西是雜草。然後是河水。他勉強往前走了幾步,一時無法適應眼前這片無盡的黑暗;然後,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似的,門上的一盞小燈突然亮了,昏黃的燈光悠悠地照亮了他腳下一塊裂痕斑斑的瀝青地。他聽到從頭頂上空的托賓橋上不斷傳來車子駛過的隆隆聲與喇叭聲,突然間,那陣噁心欲吐的感覺消失了。或許他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不舒服。他深深地吸進一口冰涼的夜間空氣,舉目四望。在他左手邊的空地上,有人在那裡堆了許多已經腐爛得差不多了的木板和幾隻生鏽的捕蝦籠;其中幾隻捕蝦籠上有好些猙獰的大洞,彷彿曾遭到過鯊魚攻擊似的。大衛有些納悶,在離出海口這麼遠的河岸上怎麼會出現捕蝦籠,但他隨即確定憑自己這顆醉醺醺的腦袋根本不可能想出個所以然來。木板堆再過去不遠處是一道鐵絲網牆,生鏽的程度和捕蝦籠不相上下,一格格的鐵絲倒成了野草攀爬蔓生的天堂。至於他的右手邊則是一大片長得比人還高的雜草,沿著那條破舊龜裂的礫石道足足蔓延了有二十碼之遠。
「你看起來變壯了。」
他跪在威爾腳邊,將所有脫下的衣物全都塞進了塑料袋裡。然後他拎著那把刀和槍往碼頭一角走去,一次一樣拋進了神秘河。他大可以把它們同衣服一起裝進塑料袋裡,待會兒再和大衛的屍體一起用船載出去,一次解決掉。但為了某些理由,他就是想這麼做,他想要感覺自己的手臂劃過半空,想要看著沾了血的武器呈拋物線高高地飛起再沉沉地下墜,然後隨著模糊的水花聲沒入水面。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吉米說道,彷彿他正試著把道理解釋給一個四歲的幼童聽,「這是原則問題。我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鰥夫,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我錯過了我妻子生命中最後兩年的歲月。而他媽的雷伊,他媽的早該知道做我們這一行的基本原則——絕對不能出賣朋友。」
夢中的吉米總是不解地回問道:「沒有人跑得過火車啊,雷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