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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居 第二十七章 你愛誰

遷居

第二十七章 你愛誰

西恩兩眼鎖定了錢寧的臉,雖然他的目光像受到磁鐵吸引似的,直往他手上的槍飄去;他想看清楚扳機的位置,想看清楚男孩手指的動向。西恩心裏不住地想著,我不想死,我尤其不想讓一個小孩子開槍打死。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悲的死法嗎?他感覺得到,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左手邊十英尺處的布蘭登心裏大約也在盤算著同樣的事。
然後西恩說道:「我接到瑟萊絲·波以爾的電話。她說大衛失蹤了。她說她過去幾天有點兒反應過度。她說你可能會知道大衛的下落。」
有些事情是你怎麼也不想知道答案的。布蘭登懂事後就從來不希望在路上遇到他父親,因為他不想從他眼中看到,拋家棄子對他來說竟是一件這麼容易的事。又比如他從來不曾問過凱蒂她以前的男朋友的事,甚至連巴比·奧唐諾也不例外。因為他不願想象她趴在其他男人身上,以親吻他時的溫柔去親吻別的男人。
「她想知道你人在哪裡。她告訴我,她把自己對大衛的懷疑全都告訴你了。」
「我會找到證據的,」西恩說道,「你知道我會的。」
「你會找到個屁,」吉米說道,「謝謝你逮到殺死我女兒的兇手,西恩。真的。但如果你當初動作再快一點兒的話……唉,誰知道呢?」吉米聳聳肩,轉過頭,沿著加農街往前走去。
「還不行,」布蘭登說道,「你坐下。」
布蘭登還知道所謂事實是怎樣一回事。在大部分情況下,那只是一個決定——你要不就挺身面對,要不就掩耳遮眼,繼續活在無知或是謊言的慰藉中。人們常常低估了無知與謊言的力量。布蘭登認識的人中,絕大多數都得依賴一點點無知與謊言的作料才能勉強將日子吞咽下肚。
「你先說。」他說道。
「聽起來很像是錢寧·歐謝的聲音。」
「你認得出來報案錄音帶裡頭那小鬼的聲音嗎?」
「為什麼?」
「一下就好了,雷伊。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所以,」他告訴妻子,感覺小廚房的四壁正朝著他倆節節逼近,「我殺了大衛。」
「嗯。我們逮到殺死你女兒的兇手了。兩人都已經招了。」
她從來都不。
「我不想坐下。」
在眼前這條寂靜的街道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台發電機正在嗡嗡作響。
西恩說道:「嘿,好小子,殺我個措手不及啊?這下你贏定啦。」
吉米終於抬起頭來,在那一瞬間,台階上的兩人同時在彼此臉上看到了答案——西恩看到了吉米做過的事,而吉米則在西恩眼中看到了這份領悟的倒影。
西恩聳聳肩。他希望他能給布蘭登一個答案。但他看著眼前這兩個男孩,腦中卻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沉默的空白。
「嗯……」
「慢慢來,吉米。先喘口氣再說。」
西恩定睛望向錢寧·歐謝那張鮮血淋漓的小臉,雙眼所見讓他嚇得幾乎要屁滾尿流。男孩臉上什麼也沒有。或許從來就是這樣。他開槍不是因為憤怒,不是因為恐懼。他開槍只是因為西恩不過是一個六英尺兩英寸高的電玩影像,而他手中的槍不過是根遊戲桿。
西恩微笑道:「沒這回事,錢寧。」
「但我沒有打電話給你。我沒有阻止你。」
吉米感覺彷彿有把刀從他一邊耳朵狠狠地刺進了他腦袋裡。一把滾燙的刀,將他的腦殼一切兩半。
「不——」
雷伊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然後再度抬頭直視著布蘭登。他舉起手臂,指著他的哥哥。
「你殺了他,」西恩大聲說道,「就是你,對不對?」
西恩頭一轉,看到布蘭登就站在他左邊的廚房門口,兩手垂在身側,僵住了。剛剛衝進來的時候,西恩意識到,錢寧·歐謝正打算要槍殺布蘭登。他聽得到布蘭登的呼吸聲,微弱而緩慢。
「沒錯。你打算用它來對付我嗎?」
「我看過一部電影,就一個死條子在屋頂追一個黑人。那黑鬼超酷,死條子就那樣讓他推下樓去了。條子跟條死豬一樣,啊啊啊一路鬼叫,摔得腦漿噴了一地。黑鬼夠酷,管那他媽的死條子有老婆有小孩。操!那黑鬼夠酷!」
他將空啤酒罐往路邊一丟,朝車子走去。他掏出手機,按下蘿倫的號碼。
「求求你。」吉米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被一顆花崗巨石擠壓得潰不成形了。「不要再說了。」
錢寧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西恩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身影終於在西恩舊家前方一盞壞掉的路燈下沒入了黑暗之中。
雷伊比畫:「不愛也不恨。」
「嘿,雷伊,」錢寧叫喚道,「看我把這死條子殺了個措手不及。酷吧?我咧!快看!」
「又熬過了一晚。」吉米說道。
安娜貝絲兩手攀上他的胸前,開始為他解開襯衫的紐扣;吉米注視著她手指靈巧的動作,身子卻動彈不得。她將襯衫推落他的肩頭,然後蹲下身去,歪著頭,一邊的耳朵緊貼在他的胸前。
錢寧下定決心了。西恩看得出來,男孩的腦袋裡彷彿有一盞燈突然熄掉了。強烈的恐懼霎時席捲過他全身。他知道男孩無論如何已經決定要扣下扳機了,哪怕只是為了聽到子彈出膛的聲響。
他轉過身去,兩手一攤,又回過頭來看著西恩。「那就逮捕我啊,如果你這麼確定的話。」
他掄起拳頭,錢寧厲聲尖叫道:「不,布蘭登,不要!」
我殺人了。我錯殺了人了。
「安娜——」
懷迪說道:「老太太派爾說她聽到兩個小孩子在街上玩,之後不久凱蒂·馬可斯就撞車了。拿著曲棍球棒在街上追著玩,她是這麼說的。」
布蘭登到自己和雷伊的房間里看了下,但雷伊也出門去了。他踱回廚房,從桌邊拖出一把椅子,搬到食物儲藏櫃前方。他站到椅子上,缺了一顆螺釘的椅腳應聲往左邊微微下陷。他仰頭看著天花板,目光一下便鎖定了那塊灰塵上隱約印有指痕的角落。他眼前的空氣中飄浮著無數微小的黑色斑點和遊絲。他用右手手掌輕輕地推了一下那塊天花板,將它稍微抬高了些。他read.99csw.com放下手,在褲子上隨意抹了幾下,然後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你這個滿口謊言的王八蛋!」
「她就是我的女兒。」
雷伊比畫了一個簡短的手勢。「誰也不恨。」
「說!」布蘭登嘶吼道,「不然我他媽的宰了你!」
「嘿——」
「你們知道什麼?」布蘭登低聲應道。
吉米看到大衛跪坐在地上,低頭用手摸索著他在他下腹劃出的那道長而深的峽谷。他聽見他的聲音:看著我,吉米。看著我。
但他現在說出口了。在看到那個面無表情的男孩拿槍對準他胸口的那一剎那,他就已經說出口了。在看到大衛那張因為聽到他提議改天一起去喝杯啤酒而為之一亮的面孔時,他就已經說出口了——可憐的大衛,他或許從來就沒相信過,真心相信過,世上竟有人會想和他一起去喝杯啤酒。他說了,因為他在脊髓深處感覺到有一股需要,一股必須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深沉的需要!為了蘿倫,也為了他自己。
「不知道?」西恩說道,「瑟萊絲說她告訴你,她認為大衛殺死了凱蒂。她似乎認為你也有同樣的看法。她說她覺得你打算採取行動。」
「那媽呢?」
「可是如果你對我開了槍,他就別無選擇了。」
吉米感覺眼前一片模糊。他說道:「不!」
西恩掏出手銬,將錢寧·歐謝兩隻手銬在一起,然後拎著他的襯衫把他揪進廚房裡,往椅子上一推。
他微微舉起酒瓶,遙敬凱蒂。爸爸幫你報仇了,親愛的。爸爸幫你報仇了。
雷伊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哥哥,彷彿覺得他已經瘋了。
雷伊勉強撐起一雙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的球鞋才剛踩上散了一地的碗盤碎片,布蘭登便回到了廚房裡,一巴掌打得他跌跌撞撞地沖向水槽,趴在那裡動彈不得。布蘭登大步往前一跨,一把揪住雷伊的襯衫,硬把他扯了起來。雷伊嘴角淌著血,豆大的淚珠不斷從盛滿恨意的眼底滾落。他狠狠地直視著布蘭登的臉。布蘭登兩手一推,將雷伊推倒在地,然後他整個人也跟著撲上去,他扯開雷伊的兩條手臂,分別用自己一邊的膝蓋壓在地上。
他將天花板推回原位,拿來掃帚畚箕將掉落在地板上的灰塵清理乾淨,最後又將椅子搬回廚房桌邊。他不疾不徐地盤算著自己每一個動作。他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他必須保持完全的冷靜。他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杯柳橙汁。他將柳橙汁放在小餐桌上,然後坐在那張少了顆螺釘的椅子上;他調整了椅子的方向和自己的坐姿,好讓自己恰好面對著長方形公寓位於正中的大門。他舉起杯子,啜飲了一小口,靜靜地等待著雷伊歸來。
他將一切都告訴她了。他告訴她雷伊·哈里斯,告訴她那份在他十一歲那年便在他心底生了根的悲傷;他告訴她愛凱蒂是他這無謂的一生中唯一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那個五歲的凱蒂——那個需要他同時卻又無法信任他的陌生的女兒——是他一生中面對過的最讓他恐懼但他從來不曾轉身逃避的責任。他告訴妻子,愛凱蒂,保護凱蒂是他生命的核心,失去了她,他便也無以為繼了。
「我當然懂,」男孩說道,「我他媽的當然知道。你打算用它嗎?」男孩一臉狼狽,暗紅色的鮮血不斷自他的鼻孔里冒出來,沿著下巴滴落在地板上。
錢寧迅速地往左邊瞥了一眼。「嗯。」
於是他告訴她了。
「什麼?」
「那你就坐下啊。」
「兩人?」吉米說道,「兇手是兩個人?」
「我……唉,西恩,我也對不起你。我不是有意要——」
而蘿倫終於開口了。「為什麼對不起?」
吉米隱約知道——他一直都隱約知道瑟萊絲心裏藏著什麼,她有時看他的眼神——但他什麼也沒說。
「嗯。吉米,我們逮到人了。」
西恩聽得到懷迪濃濁的呼吸聲不斷自門後傳來。「錢寧!」
「但是血液檢驗——」
吉米從外套裡層掏出一瓶一品脫裝的波旁威士忌,啜飲了一口,定睛遙望著當年他們看著大衛·波以爾讓那輛車帶走的地方。他彷彿還看得到大衛的臉,隔著後車窗玻璃怔怔地看著他們,隨著車子遠去身影愈來愈模糊。
布蘭登身子往前一傾,兩手撐在膝蓋上。「你愛誰?」
他說道:「我只是——」
他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咳嗽聲,於是猛然轉過頭去。他看到錢寧·歐謝站在那裡,嘴角不住地淌著血,而手裡則握著一把槍——老雷伊·哈里斯的槍。
錢寧·歐謝朝著西恩的腰間挪挪下巴。「那把槍。那是把克拉克手槍,對不對?」
「你殺了他們兩個——雷伊·哈里斯和大衛·波以爾。老天,吉米,我在來這裏的路上心裏一直在想,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有這個念頭。但現在我卻在你臉上看到了答案。你這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你殺了他!你殺了大衛!你殺了大衛·波以爾,我們的朋友,吉米!」
「我不想他被逮捕。我他媽的要他死。」
「你不愛媽?」
「手裡拿著曲棍球杆的是小雷伊·哈里斯。他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他是個啞巴,這你知道吧?他就那樣坐在那裡。歐謝說他們打她是因為她一直跑,他說他們被她氣著了。」他聳聳肩,彷彿這樣無謂至極的糟蹋生命的理由連他聽了都會感到驚訝。「兩個小王八蛋,」他說道,「因為害怕會被禁足還是什麼的,於是就殺了她。」
他說道:「對不起。」
蘿倫說道:「你怎麼知道她是你的女兒?」
吉米看著西恩的眼睛,懷疑他是否真會一拳揮過來。
「嘿,雷伊。」布蘭登說道。兩個男孩剛剛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知道今晚送她倆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是怎麼跟她們說的嗎?」
「我還告訴她們,爸爸對她們的愛也有這麼多。我告訴她們爸爸有四顆心,每一顆心都像裝滿了愛的氣球,裝得好滿好滿,滿得有時候爸爸幾乎都要心痛起來了。而爸爸對她們的愛表示她們永遠都不需要擔九-九-藏-書心害怕。娜汀問我:『永遠都不?』」
有那麼一瞬間,西恩腦海里浮現出蘿倫的臉,一隻手放在臉頰與枕頭之間,偏著頭溫柔地注視著他。他看到了他未曾謀面的女兒,還聞到了暖暖的嬰兒奶香;然後他才猛然想起來,還沒親眼見過她們母女倆一面,就這樣去了,是一件多麼不爽的事。
「我太太?」吉米根本沒跟她提過自己打算去哪裡。老天,這女人果然不簡單。
「我做了這些事,安娜,通通是我親手做的。而我無力回天。我認為我應該為此付出代價。我應該去坐牢。我該向警察招供大衛的死,我該回到牢里,那裡才是我歸屬的地方。不,親愛的,這就是事實。我不屬於外頭的世界。我不值得任何人信任。」
她的掌根緊貼著他兩邊的太陽穴,十指插入他的發間,牢牢地攫住他的頭顱。她低下頭來,雙唇蓋上了他的嘴。她的舌頭在他口中急急地搜索著,搜索著他痛苦的根源,企圖將其吸出他的體外;如果有必要,她的舌頭甚至可以化成小刀,為他割去蓄積一切苦痛的毒瘤。
她的手滑過他的胸膛,往他背後攀去。她的臉頰微微施壓,愈發緊貼在他的胸前。她閉上眼睛,嘴角緩緩泛開一抹微笑。
「你太太說你可能會在這裏。」
「我弟弟做什麼事還少得了你嗎,歐謝?不,從來不會!」
你殺了大衛,西恩心想。你真的下手了,你這個冷血的禽獸。可恨的是我太清楚你有多聰明了。你不會留下任何證據。這是你的天性,你做事向來不放過任何細節,吉米。你這個天殺的王八蛋!
「我知道你不怕死。問題是,你知道嗎?他不會對著你的頭開槍。我們不殺小孩子的。他如果從他現在站的位置開槍,你知道他會射中你哪裡嗎?」
懷迪說道:「雷伊,你看起來像剛讓人從卡車上推下來。」
雷伊看了錢寧一眼。
西恩和懷迪在樓梯間里就已經聽到樓上傳來的騷動了——怒吼聲以及毫無疑問的搏鬥聲。當屋內傳來那句「不然我他媽的宰了你」時,西恩一手按在他腰間的克拉克手槍上,另一隻手則本能地往門把探去。
「你過來一下,雷伊。」
「她是我的女兒,」他說道,「我不需要檢驗報告來告訴我這個事實。你願意回家嗎,蘿倫?你願意嗎?」
雷伊下巴一揚,皺著眉頭,兩手飛快地比畫著。「沒錯。我可以走了吧?」
「於是他們就一定要痛揍她一頓嗎?」吉米說完又灌下一大口酒。
西恩說道:「用什麼?」
他再度開口了。「說!」他的嗓音已破碎得難以辨認。「說!」
吉米再度起身,一手扶著欄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他媽打爛了我的鼻子!」錢寧吼道,接著一個轉身,將槍口對準了布蘭登。
她接了電話。西恩說道:「是我,西恩。」
「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逮捕他。」
「你愛我?」布蘭登說道,他甚至不曾低頭看他跌坐在地上的弟弟一眼。「你愛我,所以你他媽的殺了我的女朋友?是這樣嗎,雷伊?是嗎?」
安娜貝絲冷冷地笑了,彷彿她已經在他臉上看到了答案。「我其實可以打你的手機。我大可以這麼做。她一告訴我她跟你說了什麼,我立刻就想起了你和威爾一起出門時的神情。我猜得到你們的計劃,吉米。我不蠢。」
雷伊再度瞪大了眼睛。
安娜貝絲兩手攫住了他的臀部,指甲陷進了他脊椎兩側的皮肉里。
「老天。」吉米說道。
雷伊的目光漸漸渙散開來,他的眼底呈現一片模糊的空白。他斷斷續續地咯血,和著血的唾液不斷灑落在他臉上。
雷伊聳聳肩。
安娜貝絲說道:「我告訴她們,最近她們必須對你特別特別的好。因為不管我們有多愛凱蒂,你都愛她更多。你那麼那麼愛她,因為你創造了她,將她帶到這世界上,因為你曾經親手將還是小嬰兒的她擁入懷中。而有時候,你對她的愛那麼那麼多,你的心膨脹得像個氣球似的,幾乎要因為那麼多的愛而爆炸了。」
「媽的。」布蘭登說道,然後將那塊天花板往旁邊一推,伸手進去在黑暗的夾層中摸索了一陣。他摸到灰塵,幾片碎木塊,再有就是更多的灰塵。沒有槍。他又繼續摸索了整整一分鐘,雖然他早已明白槍已經不在那裡了。他父親的槍不在它原本應該在的地方。它離開了塵封多年的地方,並且殺死了凱蒂。
「你接下來也打算每個月寄五百塊錢給瑟萊絲嗎,吉米?」
「死就死,有什麼好怕的。」
我殺了大衛·波以爾。
吉米懷裡揣著一瓶酒,往加農街走去。加農街盡頭有一個退休老人公寓小區,全是六十年代風格的兩層石灰石與花崗石建築,從加農街盡頭一直延伸到連接的海勒巷。吉米坐在公寓前方的白色石階上,將整條加農街盡收眼底。他聽說這地方不久也要改建了。尖頂區的房地產現在已經成了搶手貨,他聽說公寓主人已經決定將整塊地賣給某家建築公司,後者要將這裏改建成以年輕夫妻為主要銷售目標的小型公寓。尖頂區已經消失了,其實。它以前一直是這一區的勢利眼,如今卻根本已經不像同一家族的人了。照這樣下去,很快,這些新來的雅痞居民就會提議改名,斬草除根地改寫整個白金漢區的版圖。
「他們為什麼要殺死凱蒂?理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帶了把槍在街上玩。他們看到一輛車來了,其中一人跑到路中間躺著。車子一個急轉彎撞上街邊,熄了火,歐謝就拿著槍跑過去。他說他原本只是想嚇嚇她,結果槍卻走火了。凱蒂於是用車門撞他,兩個小鬼宣稱他們被凱蒂一撞就急了。後來他們又怕她去跟別人說他們有槍,於是……」
「你看,」西恩說道,一邊從紙箱中抽出那份指紋檔案,打開后遞到懷迪面前,「這是他們在門把上採到的最完整的一枚指紋。很小,因為它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指紋。」
吉米嗤之以鼻。「我們的九-九-藏-書朋友。是啊,是這樣沒錯,尖頂男孩,他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你以前成天跟他混在一起嘛,對不對?」
西恩點點頭。「兩個小鬼,事實上。十三歲的小鬼。雷伊·哈里斯的兒子小雷伊,還有他一個叫錢寧·歐謝的朋友。半小時前他們把事情全都招了。」
吉米注視著自己的妻子,自褪至地上的衣料堆中走出來。他知道這將只是暫時的解脫,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妻子的血肉與力量中,暫時躲開了因大衛的死而來的痛苦。但這已經足以讓他度過今晚。也許明天,也許再過幾天,痛苦會再度找上他。但他至少過得了今晚了。至少。而所有的複原過程不都是這樣開始的嗎?一次一小步?
「待會兒,吉米?」
她將吉米的襯衫扒落肩頭,吉米彷彿看到了十多年前那晚在州監大溝旁的那個安娜貝絲的臉。她曾經問他他的血液里是否流淌著犯罪的因子,而他當場選擇了否認,因為他以為那才是她想要聽到的答案。直到此刻,十二年半后的此刻,他才終於了解到,她那晚想要從他嘴裏聽到的只是實話。她只想聽到他心底的實話。而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麼,她總是會設法接受的。她無論如何都會支持他。她會按照他的答案為他倆打造出相應的生活。
「噓,」她低聲說道,「我想聽聽你的心跳。」
吉米仰頭連著灌下幾口酒。「逮到人了?」
火團向下蔓延,沉澱在他的肚腹里。炙人的火星和煙灰流竄過他全身的血管。
吉米應聲轉過頭去,正好看到西恩下了車。他手裡也拿著一罐啤酒。他對著吉米手中的威士忌酒瓶歪了歪嘴角,說道:「你的借口又是什麼?」
「你們知道什麼?」布蘭登重複道,嗓音已然沙啞不堪。
「我們知道了。」西恩說道。
吉米搖搖頭。
吉米回到家的時候,安娜貝絲正坐在廚房桌邊等著他。他拉開另一張椅子坐下,與她隔桌相望。她臉上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神秘的微笑。她這種微笑讓他受用;這微笑彷彿說明,她什麼都已知道,都已了解,即便他這一生都不再開口了,她也依然能聽懂他心底那些不曾說出口的話。吉米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摩挲著她的拇指,試著在她臉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中找到力量。
錢寧·歐謝說道:「他媽的他扁我。兩下。我鼻子被他打斷了。」
「你愛我?」
雷伊看著那張椅子,因憤怒而漲紅了臉。他再度揚起下巴,斜睨著布蘭登。他對著他舉起一隻手,緩緩地豎起中指,然後轉身離去。
雷伊歪著頭,彷彿已經在空氣中嗅到些什麼,某種他並不特別喜歡的氣味。他瞄了椅子一眼,然後將目光移到布蘭登臉上。
懷迪說道:「等等。」但西恩已然轉動門把。他一腳踏進公寓,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槍口離他胸口只有六英寸遠的手槍。
吉米挪了挪身子,西恩順勢在他身旁坐下了。「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裏找我?」
這個醜陋的事實像團焰火,在他體內熊熊地燃燒著,啃噬著他。
西恩對這一幕並不陌生。剛進州警隊的時候,有一次,他被派到一個銀行搶劫案現場維持秩序。劫匪挾持人質,和包圍在銀行外的重重警力對峙了足足有兩小時之久。在那兩小時里,劫匪的態度漸趨強硬,愈發感受到自己手中那把槍的威力,那種隨之而來的權力與操控感;西恩從監視器里眼睜睜地看著那傢伙揮槍叫囂,態度愈發猖獗狂妄。這場對峙剛開始的時候,劫匪一度像是讓眼前失控的場面嚇壞了,但他隨即克服恐懼,愛上了那種一槍在握的感覺。
「等一下!不要扣扳機!」
西恩刷一聲也站了起來,直視著吉米的臉。「他是我們的朋友,吉米。記得嗎?」
「誰扁你?」
「所以說,我是你唯一愛的人?」
「她這麼告訴我,吉米,而我當時心裏想的卻是:什麼樣的妻子竟然會這樣說自己的丈夫?一個人究竟要窩囊到什麼地步才會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在背地裡跟別人搬弄?還有,她為什麼要告訴你?她為什麼偏偏挑上你?」
我殺人了。我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布蘭登倚著爐台勉強站著,依然不住地搖晃著的身子看似隨時都會讓隨便一陣微風吹倒。
「沒事的,」他說道,「真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吸進了一大口警車內特有的那種陳年汗臭。「我想看看你。我想看看我的女兒。」
他的嗓音已經完全變了調。他聽到自己口中源源吐出這個全然陌生的聲音,不禁懷疑安娜貝絲是否也覺得自己眼前正坐著一個陌生人,一個複製的吉米,一個正漸漸沒入大氣中的吉米。
西恩掃視著眼前這兩個男孩:一個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另一個則一語不發站在那裡,挑釁的目光表明他希望這夥人能趕快滾出去,他好回到他的房間里去打他的《毀滅戰士》。西恩幾乎能夠確定,一旦他們找來手語翻譯和社工到場協助問話,這兩個男孩大概會說他們那麼做只是因為「因為」。因為他們手裡剛好有槍。因為他們剛好也在那條街上。也許因為雷伊從來就不喜歡凱蒂。因為這主意聽起來蠻酷的。因為他們之前從沒殺過人。因為如果你的手指都已經放在扳機上了卻沒機會扣下去,之後你的手指可能會癢上好幾個星期。
布蘭登點點頭。「好。那你愛誰?」
「那是你女兒的名字,西恩。」
布蘭登說道:「你恨誰,雷伊?」
西恩將他的身子壓在牆上,再把他兩條手臂往後一扳。他看到布蘭登終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唇與臂膀不住地顫抖著,而雷伊·哈里斯則站在他的身後,在那個彷彿剛剛遭到颶風襲擊的小廚房裡。
布蘭登對準他的臉,一拳打下去,他的鼻骨應聲斷裂。然後又是一拳。錢寧終於讓第二拳掃倒在地,他的身子蜷曲成一團,不住地咯血。布蘭登冷冷地丟下一句:「我還會回來。我還會回來跟你把賬算清楚,我他媽的可能會把你活活打死,我他媽的就read.99csw.com打算這麼做。」
在布蘭登意識到之前,他整個人已經撲了過去,一把揪住雷伊的頭髮,扯得他幾乎兩腳離地。然後,他手臂猛地往後一抽,彷彿他正在對付的是一部老舊的割草機那冥頑不靈的電線似的。之後,他突然手一松,雷伊則順勢往廚房桌上飛撲而去。他整個人先是撞上牆壁,然後又給彈了開來,而反彈力道之猛烈,當他終於跌坐下來的時候,整張桌子也跟著一起翻倒在地。
雷伊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而錢寧·歐謝則將手裡的運動袋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哈里斯太太的床上。雷伊穿過短短的走道,往廚房走去;他兩手一攤,蹙眉看著他的哥哥,彷彿在問:「又怎麼了?」
這句話一出口,錢寧·歐謝隨即有了反應,一如布蘭登預料的那般。他抄起地上的運動袋,轉頭就往門外沖,但布蘭登早有準備。他一把掐住他的喉嚨,推著他用力往門上一摔。
「毫無疑問就是他們乾的?」他說道。
他明白了,面對她這樣強烈忠誠的愛,他終於明白了。他必須告訴她,否則他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因此得救,但他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此刻再不對她坦承一切,他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待會兒不要忘了去和女孩們說聲晚安。」
「待會兒怎樣?」吉米感覺自己像喝醉了。
「現在?」
「他們是誰?」
「沒錯。」西恩說道,聲音中透出一絲寒意。「一個有三次戀童癖前科的人渣。目前隊上的推論是,那人渣他媽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回卻讓人逮個正著,當場讓他埋了單。總之,」西恩說道,「我們想找大衛來談談這件事。你知道他人在哪裡嗎,吉米?」
西恩說道:「嘿,錢寧,咱們不要把場面搞——」
布蘭登用腳從桌底勾出一把椅子,然後朝椅子努努下巴。
吉米眯眼凝視著眼前的隧道。
「克拉克火力他媽的超強。我一直都想弄一把來玩玩。所以說,你打算要用它嗎?」
「所有人,」她說道,「除了我們之外的所有人。」
「我們不是弱者。」她說道,吉米感到自己體內湧出一股無比深沉、無比強烈的古老慾望。如果他能夠在不造成她的痛苦的情況下將她吞咽下肚,他會的。他會吞下她的五臟六腑,會噙住她的喉頭,將自己的牙齒深陷在她的皮肉里。
「這要你自己來告訴我!」布蘭登說道。
「為什麼不想?」
「有傢伙被幹掉了?」吉米設法在他的氣管再度被封之前勉強擠出了幾個字。
安娜貝絲下巴一揚,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彷彿他早該知道答案。她起身站定在他跟前,昂然注視著他,然後她踢掉了腳上的鞋子。她解開自己牛仔褲的拉鏈,將褲子褪至大腿處,然後彎腰一推。她兩腳依次從地上那堆牛仔布料中抽出來,同時動手解開自己的襯衫與胸罩。她一把將吉米從椅子上拉起來。她拉著他,讓他緊緊貼著自己赤|裸的身體,然後她踮起腳親吻他潮濕的臉頰。
吉米用手背擦過眼睛,定睛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妻子。
電話彼端依然只有沉默。
「勞拉。」她說道。
「我……」
她的臉上沒有淚,沒有一絲恐慌;她只是一動不動,就像畫架前的模特兒。她的下巴微揚,眼神清明卻深不可測。
西恩詛咒道:「操他媽的。」然後對著懷迪眨了眨幾乎讓汗水蒙住的眼睛。
「他們,」她說道,「是弱者。」
她起身繞到桌子這一邊,眼底盛滿焦慮與愛意。她跨坐在吉米大腿上,兩手緊緊地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著她。
「為了把一切都歸罪在你身上。」
西恩聽到自己口中溢出一聲驚呼,目光往下一落,眼睜睜看著錢寧手中的槍像給架在三腳架上似的轉了九十度,自他的胸口移開了。在他意識到之前,他的手就已經往前探去,一把截住那把移動中的手槍,而就在同一刻,懷迪也奪門而入,手中的克拉克瞄準了男孩的胸口。男孩倒抽了一口氣——帶著濃濃的失望,彷彿他剛剛打開他的聖誕禮物,卻赫然發現裡頭只有一隻髒兮兮的臭襪子——西恩趁機用另一隻手對準男孩額頭往牆上猛地一推,順勢奪下了他手中的槍。
「告訴我。告訴我是什麼事。」
「子彈八成會從你腋窩射進去,然後卡在你的脊椎里。這下你倒是死不了,但會落得全身癱瘓的下場。你會變得像吉米基金會的公益廣告里的那些小孩子一樣。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坐在輪椅上,全身動彈不得,腦袋嘴歪眼斜地掛在那裡。你會變成眾人取笑的對象,錢寧。到時候,你連喝口水都要人將杯子捧在你嘴邊,拿吸管喂你。」
懷迪點點頭。「錄音帶裡頭完全沒有另外一個小鬼的聲音。」
「吉米。」她低聲喚道。她親吻他的眼皮。「吉米,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他會為所愛的人做一切事情。無論什麼事。所有人都會犯錯。所有人。偉大的人會儘力把事情做好做對。這才是真正的重點。這才是真正偉大的愛。這也是為什麼爸爸是一個偉大的人。』」
「自言自語啊?」
但這個事實他卻無從閃躲。早在他還被關在州警隊拘留室里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這個事實像一顆子彈,射進他體內,然後便牢牢地卡在他的肚腹中。於是他再沒有機會閃躲,再不能告訴自己它並不存在。無知已無可能,謊言早非選擇。
吉米只想逃。此刻的他負擔不起她的愛。他只想消失在她溫暖的掌間,找一個黑暗的洞穴一個人躲起來;他只想找到一個沒有愛、沒有光的地方,一個人靜靜地將一切悲慟、懊悔以及對自己的憎恨,緩緩化作聲聲嗚咽,拋向無盡的黑暗。
「哦,親愛的。」安娜貝絲說道,兩手攀上了他的臉頰。「親愛的,怎麼了?是凱蒂嗎?親愛的,你看起來好糟哪。」
雷伊搖搖頭。
「告訴我。求求你,吉米。告訴我。」
「她說她聽到凱蒂說『嗨』。也許那根本不是凱蒂。也許那根本就是小男孩的聲九九藏書音。還有,我們當然找不到兇手的腳印。那兩個小鬼能有多重——頂多一百磅?」
他現在知道他始終不願說出口的也是她需要聽到的那句話是什麼了。他已經逃避了一年多。什麼都可以,他一直這麼告訴自己,我什麼都願意說,除了那句話。
吉米搖搖頭,他的目光僵硬,眼前彷彿突然出現了一條隧道,叫他看不清兩旁的東西。
「錢寧,聽我說,把槍口對著地面。」
「我們永遠也不會是弱者。」她跳上餐桌,兩腿垂在桌邊,隨意地晃蕩著。
「死不是件小事,錢寧。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懂嗎?」
我希望不是你,大衛。我真的希望。
「你他媽的真的下手了,是不是?」西恩說道,「你殺了他?」
「勞拉。」他說道,這兩個字卡在他的喉頭,還未出口就已經濕成了一片。
她堅決地搖了搖頭,目光緊緊鎖住他。「我告訴娜汀:『沒錯。永遠都不。因為爸爸是一個國王,不是王子。而國王永遠都知道什麼是該做、必須做的事——不管那件事情有多麼困難。爸爸是國王,所以他會——』」
「你他媽的,」懷迪說道,然後把臉湊到男孩面前,「你的眼淚只有你親愛的媽媽會在乎,你這沒種的娘娘腔。聽懂了沒?還哭?你就省省吧。」
他比畫道:「我做了什麼事嗎?」
懷迪又往前踏了一步,一手搭上西恩的肩膀。「你還好吧?」
錢寧說道:「你他媽的笑個屁啊?來啊,你他媽的把克拉克掏出來啊!跟我對干一仗看看啊!」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單手平舉,槍口這會兒離西恩的胸口只剩不到一英寸。
雷伊點點頭,開始有些不知所措。
吉米站了起來。他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吸氣,然而他的雙腳卻背叛了他。他跌坐回台階上。西恩拍了拍他的胳膊。
「因為他他媽的根本不會說話。」西恩說道。
「毫無疑問。」西恩說道。
「我才不在乎呢。」錢寧說道,但西恩看得出來自己剛剛那句話已經奏效了。男孩的眼神開始有些飄忽,有些閃爍不定。
錢寧開始嚶嚶啜泣,完完全全就像個十三歲的孩子,一個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的孩子。
雷伊點點頭。錢寧·歐謝則揮了一下手。他倆隨即轉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西恩點點頭。「我也是。差點兒吃了顆子彈。」
「這小子剛剛已經要開槍了。」西恩說道。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衣服,甚至包括他的襪子,都讓汗水濕透了。
吉米再度聽到監聽器里傳來的耳語聲,輕輕柔柔,窸窸窣窣,像風聲。
當她終於鬆開時,吉米依然感覺得到她的臉頰,暖暖地印在他的胸口,像一個永恆的印記。她翻下身去,坐在他膝前的地板上,仰頭注視著他。她偏著頭,聆聽著監聽器里傳來的微弱鼾聲。
西恩說道:「沒有其他人知道大衛可能會在哪裡。我們一定得找到他,吉米。前幾天晚上有個傢伙在雷斯酒吧的停車場被人幹掉了,而我們認為大衛可能知道一些內情。」
他們之間的桌面上放著一個嬰兒監聽器。上個月娜汀喉嚨嚴重發炎的時候,他們從餐廳柜子里把這套塵封多年的監聽器搬了出來,用來監聽娜汀睡著后喉底不斷發出的呼嚕呼嚕的聲響。吉米曾徹夜守在監聽器旁,想象他的寶貝就要溺死了;他繃緊神經,一等機器彼端傳來一陣稍微劇烈些的咳嗽聲,就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穿著T恤與四角內褲直接抱著娜汀衝進急診室。娜汀後來倒是恢復得很快,但安娜貝絲並沒有隨即將監聽器收回盒子里。她常常在夜裡打開它,靜靜地聆聽小姊妹倆輕柔的鼾聲。
布蘭登回到家裡的時候,他母親已經出門玩賓果去了。她留了張字條給他:「冰箱有雞肉。很高興你沒事了。以後不要再玩這種花招了。」
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時間緩緩流逝。監聽器里的耳語聲漸漸退去,繼之以同樣甜蜜輕柔的鼾聲。
「他也不希望開槍殺你。他真的不想。」
「布蘭登。」
「嘿——」
「我上一次看到大衛,」他說道,「是昨晚在我家裡。」他推開西恩,徑自過了街,站在加農街上。「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大衛。」
他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張空洞的小臉上。他說道:「你看到你左邊那傢伙了沒,錢寧?那個站在門外的警察?」
「怎麼了?」
「才沒有,我才沒有要開槍咧。」錢寧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抗議道,「我只是想嚇嚇你們而已。」
雷伊看著他的哥哥。
吉米的聲音粗嘎而破碎:「為什麼不?」
「說話!」布蘭登說道。「我知道你會說話。說啊,你這個天殺的怪胎,你說話啊,雷伊,不然我發誓我他媽的會宰了你。說!」布蘭登嘶吼道,一掌又一掌甩向雷伊的兩頰。「說!說她的名字!說啊!說『凱蒂』,雷伊。說『凱蒂』!」
娜汀和莎拉還沒有睡。吉米聽到監聽器里不斷傳來她倆的耳語與咯咯的輕笑聲;他心頭一震,無法相信自己竟然一邊想象著小女兒的模樣,一邊又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什麼也沒做啊。」
「說啊,」布蘭登說道,「你恨誰?」
「瑟萊絲打過電話。」安娜貝絲說道,一個個字眼像一支支飛鏢箭頭。
「我殺了他,然後把他的屍體沉入了神秘河。而現在我卻發現,彷彿我手上的罪孽還不夠深重似的,原來我錯殺了無辜。」
「克拉克,沒錯。」
吉米試著開口說話。他張開嘴,但他的氣管卻像突然被幾團濕棉花堵死了似的。
他抓住雷伊兩鬢的頭髮往上一扯,死命地一陣搖晃,強逼他回過神來;然後布蘭登便停止了動作,只是牢牢地捧著雷伊的頭,定定地望進那一雙灰色的瞳孔底部。他在那裡看到了那麼多的愛和恨,多得他無以負載。布蘭登只想將弟弟的頭擰下來,拋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