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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情節(二):頓悟的時刻

第一輯

情節(二):頓悟的時刻

我們將會在下面這個例子里,加深對於「頓悟」的理解。這個例子是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有一天,男主人公家裡來了一個奇怪的客人,是他妻子的朋友——一個年老的盲人。男主人公對妻子和一個盲人結下很深的友誼感到不解,也對盲人有種本能的反感,但妻子還是熱情地招待了他。吃過晚飯,妻子開始犯困,在沙發上睡著了,只剩下男主人公硬著頭皮和盲人聊天。電視機在一旁開著,製造著一些聲音,好像在幫他們消除一部分尷尬。很多美國作家都反對電視所代表的大眾媒體及庸俗文化,在這裏,卡佛寫到「電視機」也具有這樣的寓意。它不僅勾勒了一種美國人的日常生活狀態,那個干擾性的聲音,也提醒我們注意是什麼控制了人們的心智,扼殺了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是,隨後電視機的作用發生了變化:電視節目里正在介紹一座大教堂。旁白的聲音配合著影像,介紹著這座宏偉建築的構造。盲人被吸引了,他詢問男主人公教堂的外觀是什麼樣的。男主人公努力描述,直至詞窮。這時盲人說,不如你把它畫下來吧,我把手放在筆上,跟著你的筆走,就能知道它長什麼樣了。於是,男主人公開始畫,而盲人的手就騎在他的手上,跟著他前行。他們畫了穹頂,畫了柱子,盲人讓他不要停,他們繼續畫,越畫越流暢。有那麼一刻,男主人公感覺是盲人在指引著他前行,他們漸漸離開了地面,飛上了穹頂。小說結束在盲人問男主人公感覺怎麼樣,男主人公回答,確實不錯。
小說的結尾,她想到了那些探險隊員,想到了南極,想到了地獄。「南極」作為這個小說的重要意象,指涉著人類一切冒險活動。即便看到骨骸遍地,依然無法阻止人們前往,因為危險總是充滿了難以抵禦的誘惑。那麼為什麼會提到「地獄」呢,「南極」和「地獄」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小說前面女主人公和男人的聊天中,也曾談到地獄,女主人公說她不相信有地獄,還嘲笑了虔誠的修女。由此我們不難得知,作者認為人類貪婪地進行種種冒險活動,是因為他們沒有敬九九藏書畏之心,不相信有終極審判這回事。她對女主人公暗含一種嚴厲的審視,只有在最後一刻的頓悟之中,女主人公的認識才無限向她靠攏,達成了某種一致。那時女主人公已經跳出了自身的處境,不再為個人的安危而擔憂,她想到的是整個人類所具有的一種本性。而這種認知的遷移和跳脫,是通過「南極」這一意象實現的。如果沒有「南極」,女主人公從個人想到人類,將會顯得突兀和刻意,小說的教化意味也會變得非常濃郁。這也是書寫「頓悟」時需要警惕的事:頓悟必須從主人公的處境出發,必須是從她可以感知的事物漫溢出去。頓悟不是作者塞到主人公手裡的小字條,也不是空泛的口號或者真理。
20世紀以來,小說由關注外部世界轉向對人的內心世界的呈現和探究,在這個領域,小說顯現齣電影等其他藝術形式無法取代的特殊魅力。19世紀的小說及以前的小說比較習慣採用上帝視角,站在雲端俯瞰眾生,主人公穿過曲折的故事,這段生命旅程顯露出某種意義。至於這種意義主人公本人是否懂得,並不重要,只要讀者明白就好了,因為故事是講給讀者的,道理也是說給讀者聽的。那個時候的一些小說承擔著教化的功能,懲惡揚善,凈化心靈,作者將這些意圖加之於主人公的命運之上。到了20世紀,隨著科技的發展、宗教的衰弱、個人意志的崛起,讀者不再信任一個俯瞰芸芸眾生、無所不知的敘事者,對於硬塞給他們的道理,也感到十分不耐煩。上帝視角的敘事方式漸漸走向衰弱,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契約關係發生了改變,變得更為平等。作者不再像造物主那樣驅使著他的主人公,而是追隨他的主人公,用他的視角審視他者,感知世界。他想表達的道理和彰顯的意義,不再遊離于故事,凌駕在文本之上。作者的消隱,致使主人公成為他的代言人,傳達著他的思考。僅憑主人公的行動是不夠的,搭建主人公複雜的精神世界,才能呈現更加深入的思考。頓悟正是精神世界被照亮的某個時刻,也成為轉而探尋人read•99csw•com類內心的小說體現其戲劇性的一種方式。
在西方當代短篇小說里,頓悟的使用極為普遍。先前我們談到的契訶夫的《帶小狗的女人》《吻》和《熟識的男人》,主人公那些內心的轉折時刻,都可以被看作一次頓悟。在上面三篇小說里,頓悟的內容主要是主人公對自身處境的一種發現和重新認知。但是有的時候,作者會讓頓悟悄然地漫溢出主人公的個體邊界,來到更廣袤的思想領地。也就是說,通過頓悟所揭示的不再是個人處境的真相,而是某種更大的關於存在的真相。
每次那個婚姻幸福的女人離開家時總會想,如果和另一個男人上床,感覺會怎樣。那個周末她決定試一試。那時正是十二月,她感到彷彿一道簾幔正垂下來,將過去的一年隔在另一邊。她想要在自己還不算太老的時候試一試。她知道結果會令她失望。
談到小說里的「頓悟」,有一篇作品怎麼也繞不過去,就是喬伊斯《都柏林人》的最後一篇《死者》。男主人公帶著妻子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到他的姑母家參加一年一度的聚會。小說用大量的篇幅呈現了當晚的舞會和晚宴,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中。男主人公頗為自我陶醉地發表了演講,談到他這一代人的野心與抱負,談到不應該沉湎於記憶,徘徊於過往而停滯不前。他在聚會快結束的時候,才注意到妻子有些魂不守舍,原來是因為當晚有人唱的歌,使她想到了一個故人。他們回到旅館,妻子講起那段故事,在她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曾有一個男孩愛過她,當她要離開家鄉的時候,男孩在她家外面的院子里站了一夜。後來妻子才知道,男孩回去之後得了風寒,不久就去世了。妻子睡著以後,男主人公一個人來到窗前,他意識到他所認識的妻子,已經是被那樁悲劇所改變和塑造的妻子。一切早已發生,他什麼都做不了,那個死去的男孩將永遠隔在他和妻子之間。隨後,男主人公想到,我們活在一個死者建造的世界上。
可以說,這是一個標準格式的「頓悟」小說,規範、簡read.99csw.com潔、精巧。如果說它有什麼不足,就是它太標準了,幾乎是為一次頓悟量身定做的小說,直指主題,沒有任何多餘的部分,對於熟悉這種範式的讀者來說,可能少了一點意外。但是由於頓悟的內容擁有沉甸甸的思想含量,所以這個小說仍舊呈現出極高的藝術價值。首先,這篇小說講的是男主人公生活中某個超越自身局限的精神性的瞬間,而這個瞬間竟然是通過一個他瞧不上的盲人完成的;其次,這篇小說也在講現代社會裡人與人溝通的困難。我們每個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盲的,都有自己的所知障,但是作者相信有那麼一些瞬間,我們可以衝破屏障,在更高的層面上實現交流。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大教堂是巴別塔的隱喻,背叛了神的人們流落世間,使用各自的語言,彼此無法交流。然而我們依然有可能超越邊界,爬上巴別塔,彰顯出我們身上的神性。但是這些頓悟,是否都是男主人公所能想到的呢?他究竟明白多少呢?小說結尾他說的那句「確實不錯」,就顯得很神秘。他似乎若有所思,但是他究竟思考到了什麼?那部分留白,需要讀者通過自己的思考來填補。而讀者的思考勢必會漫溢出男主人公的思維邊界,也會漫溢出故事的邊界。這正是頓悟式小說的奇妙之處,頓悟使我們脫離了主人公,也脫離了以他為中心構建的小說。主人公是某種意義上的引路人,就像《大教堂》里的盲人,我們因他而踏上旅程,但是在最後時刻他卻消失了。因為那個時候,他的聲音和思考已經不重要了,我們被我們所抓住的意義帶著飛離了地面,升入高空。從這個角度來說,《大教堂》或許也可以看作是在描述一種讀者與作者之間的關係:我們懷著抵觸之心進入文本,最終放下戒備,被帶向精神世界的深邃空間,在那裡與作者達成某種心靈默契。
隨著小說的推進,女主人公在城裡如願以償地遇到了有魅力的男人。他們在酒吧結識,穿過集市和教堂——教堂的鐘聲在遠處頗有意味地響起,像某種警醒,但那時女主人公已經喝醉,迫不及待地奔赴她的慾望。她跟著陌生read.99csw.com男人來到住處,那裡瀰漫著頹敗而古怪的氣息,但是作為某種非日常的陌生事物,它們變成了情慾的刺|激。男人給女主人公做飯的時候,女主人公以一種扮演日常生活的方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播放著探險者的南極之旅。隨後兩個人共度了美好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女主人公離開了,她到旅館取了行李,給家人買好聖誕禮物。一切都很完美,用適度的放縱、無人知曉的越界作為對庸常家庭生活的小小反抗。現在她該回家了。可是那個男人又出現了,他譴責女主人公的不告而別,並且再次引誘了她。距離返程還有一些時間,女主人公又跟著男人回到他的住處,作為告別,他們又纏綿了一次。男人忽然從抽屜里拿出手銬,將女主人公銬在了床頭上。女主人公掙扎反抗的時候,卻被灌下了催眠的咖啡。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男人穿好衣服,準備去上班,跟她吻別的時候,告訴她他是愛她的,讓她試著去理解。隨即他走了,留下女主人公,手仍舊被銬在床頭上。她拚命掙扎和呼喊,然而我們唯一知道的鄰居,是一個耳聾的老太太,根本無法聽到她的呼救。窗戶被冷風頂開了,而身上的被子已經被踢到床下,她整個人暴露在酷寒之中,血液漸漸變冷。她放棄了抗爭,恢復了平靜。
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當他聽著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看似平淡的敘述里隱藏了很多信息。我們可以知道這是一個關於出軌的故事,而且最終的結果,很可能一如女主人公的預料,「她知道結果會令她失望」。這個開頭已經定下了某種下降的基調,註定失望,卻只身前往。
當他看到那些死者的存在時,此前他所認識的這個生者的世界的邊界消融了,成為更大世界里的微小的一部分。隨後的結尾一段,堪稱最優美的散文體段落,喬伊斯讓男主人公的視線越過目力所及,想象著窗外的大雪落在中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
我們會發現,在以上小說的頓悟時刻發生了read.99csw.com一種奇妙的轉化,個體作為某種象徵,指向更廣泛、更本質的事物。但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個體,卻不能是籠統的、符號式的。《南極》里出軌的女主人公、《大教堂》里的盲人以及《死者》里逝去的男孩,他們都是被作為生動的個體來描述的。只有這樣,讀者才能完全浸沒于敘事之中,無知無覺地完成轉化,收穫最終的那份意義。作者刻畫的每一筆,都在約束人物,建立起邊界。而到了結尾,作者所追求的卻是最終邊界消失的那個時刻,讀者跨過人物,穿越故事,來到一片自由廣闊之地。為引領讀者抵達那裡的使者,人物的使命已經完成,陷入了沉默。他們的意識就此熄滅,卻並未終結,因為讀者代替了他們,接過了他們所思考的問題。在小說結束的地方,讀者將會在這個作者與自己共建的精神空間里,開啟一場新的思想跋涉。
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個灰色的無法捉摸的世界里去:這牢固的世界,這些死者一度在這兒養育、生活過的世界,正在融解和化為烏有。
在這裏,男主人公看到的不再是生者與死者、現在與過去的對立,而是他們最終的會聚和統一。在這裏我們再次看到,男主人公跳脫出眼前的個人處境——令他悲傷的愛情,將思考指向人類存在的本質。死者由單數的、具體的死者——那個男孩,變成了複數的死者,及至死者的整個世界。
「頓悟」的概念來自基督教,喬伊斯將其做了文學化的改寫。他借用筆下的人物告訴我們,一次頓悟是一個人物、一種形勢或一樣物體的本質的「一次突如其來的精神顯現」。他的小說集《都柏林人》是對這一手法的全面展示,從而也使其他作家越來越關注那些靈魂凈化的高潮時刻。而且頓悟特別適用於短篇小說,因為在有限的篇幅里,很難充分展示人物所發生的複雜改變,頓悟成為一種展現人物改變的高效而極簡的方式。同時讀者不必經過漫長的閱讀跋涉,在短時間內,就能收穫一份提純的思想、濃縮的智慧。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克萊爾·吉根的《南極》里的頓悟。小說的第一段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