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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不,謝謝。」對那珠寶箱上的挂鉤,即使比她靈活的手指也無法作出比她更迅速的反應:她知道其中的奧妙。這隻骯髒不堪、矇著天鵝絨的箱子,每一寸她都了如指掌。
她鑽進出租汽車時差點要哭了;實際上,當她的頭被撞了一下,接著說出「維多利亞女王俱樂部」的地址時,也確實落下了一兩滴眼淚。
雖然多蘿茜顯然信以為真,但亨特太太卻覺得自己不再相信了:她以為休利特太太要是親自加以防範,那相思鳥是可以倖免于死的。一切生動的神話都是這樣誕生的。
護士不由得把頭巾拉低了一點。
當母女倆單獨相處時,拉薩貝娜夫人不滿地說:「不料你竟請了吉德利這樣的醫生,我還以為是年紀較大、經驗較多的呢——依我看,總得像威勃德那種人才行啊。」
雖然他沒有指責她冷漠,但影射者卻不乏其人:那些幻想延長學生時代的痴情迷夢,讓人圍著轉的老處|女啦,那些需要找個對象傾瀉滿腹冤屈的妻子啦,阿索爾·施里夫一類的男子啦(她僅僅因為想嘗試一下縱情聲色才與他接觸過,那一身的毛就夠她嫌惡的了),還有那個年輕的挪威人——不,他這樣影射過嗎?(他的話題可是魚類?)——在沃明家的海島上。
「張開嘴巴!亨特太太?」又是那個巴傑莉。「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還得量體溫啊,對嗎?」
亨特太太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究竟應不應該從珠寶箱中拿點什麼贈給巴傑莉太太;贈送禮物總比耗費你貯存起來以備不測的情感要容易些:光陰似水,你可不知道將來會面臨些什麼情況啊。
「至少,我今天上午可以看到你,」亨特太太說,「你不能躲開我。你看起來像一種——大——百合花。」
很難分清他們兩人是誰先想分手的,但這時拉薩貝娜夫人卻可以自由自在地把自己關在多蘿茜·亨特的房間里了。
無論如何,那位海關人員的不恭並沒有見諸言語,否則,她可就不堪忍受了。無論他默默地把幾片安眠藥倒入掌心檢查,還是在她的書面留下指印,重重地翻查著書頁,沒完沒了地到處搜索,幾乎折斷她心愛的《巴馬修道院》的書脊時,她都默默地強忍著她的滿腔憤恨。
「因為你病了嘛。你不是病了嗎?」多蘿茜踢著一隻床腿,一個很不雅觀而又毫無必要的動作,要不然,她那隻腳倒能算是十全十美的。她從來不曾換下典雅的派尼特牌鞋。只有惡棍才認為她無權嘲弄時髦風尚,也只有惡棍才會在一個傻大姐似的女學生身上看見派尼特鞋和經過偽裝的香奈爾短衣裙。「你不能說你沒生過病吧。」她繼續踢著床腿,由於慍怒而變得遲鈍的嘴唇又補了一句。
有一陣子,她懊悔自己不該執意不讓別人來接,不該執意避開她認為巴茲爾最可能選擇的旅行路線。現在,她能做的只是不想這些,垂下細心塗抹的眼瞼,拍去拿在手中的外衣上的灰塵(波斯小羊羔皮製品),大步跟在搬運她旅行袋的手推車後面。要是躊躇遲疑時,她只要瞥一眼她自己的形象就會恢復自信。她瞥了一眼,但那完美無瑕的形象卻使她感到沮喪。
如果確實如此,那也應該心照不宣。因而,多蘿茜嘟噥了一聲,在椅子上扭著身子,差點伸出手來阻止母親,生怕她說出不三不四的話來。
當然啰,法國文學是筆十分可觀的文化遺產她真希望遇見什麼不是克忠盡責地尊重書籍而是對書籍深愛著的人物。難道她的法國「家庭」、她的「丈夫」,從她在他們的書櫥里的搜尋中發現了某種不朽的東西嗎?他們知道,大書櫥就在那裡,但寧肯讓它們關著,至少不對外國人開放。
「鴨嘴獸。」
「護士,可以見她嗎?」威勃德先生的聲音,遠非輕聲輕氣,也比平常的措辭簡括。「公爵夫人到了。她的女兒。」
或許她從來都沒有愛過他。這就是解釋一切的原因:她當初僅僅陶醉於他的頭銜、膚色、傲慢的自信、法國人的氣質,以及與仍然烏黑油亮的頭髮相接的蒼蒼鬢毛。葡萄牙香水浸透了他的頭髮,閃閃發光、整整齊齊,與其說是梳整齊的,倒不如說是甩整齊的。
威勃德先生雙手指尖對指尖,疊成一個錐形,顯出十足的律師派頭。她竭力估計他的年齡:春秋不高,卻老態畢露(也許是生就一副老態);皮膚已經開始乾枯,一雙僵直的手上,青筋暴突;一隻小指上戴著印章戒指,鑲嵌在上面的寶石,顏色與青筋一樣。
「我那時真是個可怕的小女孩!」亨特太太喃喃自語道,「其實大多數孩子都是可怕的,儘管從理論上說並非如此。」
這時,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打斷了他們,即使沒讓他們感到驚慌,也確使他們大為詫異。
亨特太太似乎不相信她的話,無論如何,她決不相信自己是那樣。她驀地閉上嘴巴,然後又開口說:「有這麼一個男人——叫什麼名字來著?阿索爾什麼的,我不喜歡他,我們在那次宴會上碰見的。叫阿索爾·施里夫吧?是我們搬進這幢屋子后。我肯定不喜歡他。他是個商人,或者是搞什麼可怕的——搞政治的。」
「我丈夫。我告訴過你,不記得了?」
現在,她那忠於職守但未免性情過於抑鬱的護士給她送來的涼水幫助她回到了另一種比較膚淺的經歷或者說夢境之中。她們倆——她和凱蒂·紐特利——每人抱著一大捧洋娃娃,在大河邊走著。不,不是大河,是一條很淺的經常乾涸的小溪,它彎彎曲曲地流過索爾克爾德家,流過紐特利家,流過亨特家,流過每個人的房屋門前,宛如一條在柳蔭下、卵石上擺動的棕色絲帶。水大時,這條河流波翻浪涌,喧逐歡騰,雖說回水流動不大,卻也常有翻動的泡沫,偶爾還有一隻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漲了的綿羊。總是要伊麗莎白去戳泡漲的綿羊,凱蒂是決不動手的。伊麗莎白·索爾克爾德和凱蒂·紐特利走到河流的一個轉彎處站住了,那裡河水比較深,打著漩渦。伊麗莎白開始向漩渦中扔洋娃娃。它們有的在水面上漂著,有的四肢浸濕了,沉下水底。凱蒂哭了起來。伊麗莎白一開始就發現她是個既認真又單純的女孩。你有那麼多洋娃娃,哭什麼啊?看,它們被扔進水裡的情景不是很有趣嗎?凱蒂有哭鼻子的習慣:我不是哭洋娃娃,是哭我姐姐的遭遇,你知道她的遭遇嗎?伊麗莎白哼了一聲,以便掩飾她的羞愧。索爾克爾德夫婦說話低聲細氣的,比當地大多數孩子的父母親都輕,所以她至今還不知道凱蒂的姐姐莉蓮發生了什麼事情。凱蒂準備解釋,莉蓮跟一個俄國人什麼的逃走了。啊,你知道這件事!她現在被殺死了。他們怎麼知道的?你認識的人是不會被殺死的啊。但凱蒂似乎突然長大成人了:她比過去更嚴肅了。他們在某條大河的堤岸上發現了莉蓮的屍體——在中國或者西伯利亞。這樣說來,別處也有這麼大的大河啰!當時她頭頸上的血快要流幹了。凱蒂說不下去,她又哭了。但伊麗莎白·索爾克爾德不可能因為凱蒂的姐姐莉蓮沒命地飛奔到那條亞洲大河的堤岸上去尋死而掉眼淚。相比之下,她們自己膚淺的生活和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倒變得難以忍受了。伊麗莎白·索爾克爾德幾乎要為看不到莉蓮策馬飛馳的颯爽英姿和聽不到莉蓮馳騁時的嘚嘚蹄聲而摑她朋友的耳光。然而,她只是用一根柳枝狠狠地抽打著河水。
「她得了支氣管炎。」
德桑蒂護士未必不贊同她的意見,只是不願聽這種話。「現在舒服了嗎,亨特太太?」
對於這些別人履歷上的具體細節,律師和護士都同樣採取適當的嚴肅態度。
德桑蒂護士遲疑了好一陣,克服著她所受的訓練教給她的那一套。然後,她拉過一張矇著褪成灰綠色的椅罩的紅木矮凳,並使自己那豐|滿的胸脯平靜下來。這對豐|滿的乳|房,長在她的身上,令人不勝詫異,因為要是沒有它們,她將十分淡雅清麗。接著,她握住了亨特太太那隻瘦骨嶙峋的手。
「很抱歉,親愛的,談到化妝我無能為力。」巴傑莉護士從老東西手上接過杯子時,微微動了點惻隱之心,「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做嗎?」
「怎麼啦?」護士一邊問一邊從暗處向她走來,「不舒服,亨特太太?」
「我無法——我決不相信,母親,您真的相信?」
多蘿茜掂量著母親痛苦的聲音。
老婦人完全合上眼睛。「現在不行了。唉,我的睫毛脫落了——我的皮膚,我不用照鏡子也能感覺到上面的斑點,甚至眼瞼上也有。」
亨特太太被獨自一人留在屋裡,這正是她所希望的。懷著對可憐、抑鬱而忠實的德桑蒂護士的尊重,她眼睛半閉,躺著傾聽她的房屋、她的思想和她的生活。四周鐘聲嘀嗒,當然還有低沉的節拍器的響聲,那也許是她的心臟在搏動。在某些方面,人們所說的「半瞎」未嘗不是有利之處。似乎她的眼光向來過於敏銳:一些愚鈍的朋友曾經因此驚恐不安,丈夫和幾個情人也曾為此而怨恨、嫌惡。更糟的是,她的子女——他們簡直會謀殺她。她摸不到護士藏起來的手帕,只得不用手帕就哭泣起來了。我從來沒見你哭過,伊麗莎白,除非你想要什麼。艾爾弗雷德經常低著下顎,彷彿準備騎馬沖向全副甲胄的敵人;而她則仰起下顎接受挑戰。我可沒想到要哭,但既然叫你看到了,那一定沒錯。她以臉的側面為武器抵抗丈夫:人們告訴她,說她的鼻樑極其優美,她自己也在鏡子中端詳過,只有艾爾弗雷德沒有向她說過。是她的鼻樑不夠嬌美嗎?她的朋友都叫他「比爾」。他大半輩子都把自己扮成那些吝嗇的、拄著笨重的拐杖的男子中的一員;他們上門來談論羊毛和肉食,步履遲緩,行動笨拙,活像領著母羊穿過一叢紫花苜蓿的公羊。一些自作多情的婦女,不了解「比爾」多麼潔身自愛,也湊上去向他調情。
她一直微笑著。最後,她一邊淚涌如泉,一邊咯咯發笑:「太激動了!我大概尿了一身。」
在這之前,他來到莫里頓大道把他們安排住下時,他就迷上了看電影。儘管巴茲爾想象不出爸爸從看過的每部影片中能看到些什麼,但他發出介乎童音和成人聲音之間的哈哈大笑(他甜潤圓亮、悅耳動聽的高音已經發生了變化)。巴茲爾俊俏的外貌掩藏著極其可怕的尖酸刻薄,像一顆尚未成熟的果子,只要咬一口,就會叫你滿嘴巴又酸又澀。不過,對於那些粗製濫造的電影,他的看法卻是對的;你跟著去看了一兩部之後,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憐的艾爾弗雷德是按自己的意願來理解劇情的,在毫不可笑的地方會哈哈大笑,而在見到一位秀髮捲曲、演技平庸的女演員抱著嬰兒到她情人家所資助的教堂去施行洗禮時竟嗚嗚痛哭起來——你對此很有些懷疑。不可否認,你也輕輕地抽噎了幾聲,違背了你自己健全的審美觀。或者,那是因為艾爾弗雷德想要抓住你的手,同時把大腿緊緊地挨向你的大腿的緣故。(嘿,倘若燈一下亮起來,你們認識的那個人看見這幕「電影」就好看了!)
「別以為我一貫淫|亂。唔,有一兩次我是不忠實——可僅僅是一種試驗——事實證明這種試驗並不值得。我想,對於大多數女人,性|欲的樂趣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想象。在聽任丈夫的擺布時她們想象著情人;在情人的懷中又惋惜記憶中丈夫的無聊乏味的德行。」
多蘿茜·拉薩貝娜踉踉蹌蹌地走下樓梯:恍惚若夢;夢中,她依稀記得自己在踐踏剛出殼的雛鳥,在游向甘願被捕獵的鴨嘴獸生活的水域。她一路踐踏著,蹣跚而行。在客廳中,她覺得自己推了什麼一把。推了什麼?妨礙她的只有空虛——還有罪孽、柔情、慾望、失去的機緣。她絕對不能忘卻母親是個邪惡的、不長心肝的老太婆。但即使你忘了,巴茲爾也會記住的。(他是唯一能和母親匹敵的心狠手辣的人。)呸,呸,你這個可憐蟲!即使過去確實有人對你表示過愛情,你現在也不相信了,會嗎
「我真希望今天是我狀態比較好的日子,」她說,「真希望說起話來聰明穎悟,而且模樣——也能夠見得人。」
「他有一大批崇拜者。你記得,那次拉爾帶馬喬里和希瑟到倫敦去時見到過他。我想是在《麥克白》一劇中。馬喬里在什麼地方讀到,說只有最傑出的演員才能演好麥克白這個角色,說別人都沒有那種聲音。似乎是個很重要的角色哩。」
「威勃德先生會去應酬客人的。」
「我們實在不能不進來看看——當我們路過的時候,是嗎?」大夫是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笑起來滿臉橫肉。
「我就怕肥皂和清水。」她的聲音,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無可奈何,「小曼胡德在這兒就好了,她會給我化妝的。」
「啊啊!」
護士扶著欄杆繼續下樓,彷彿需要什麼支持似的。夜間,她什麼也不用扶,輕快地上上下下,直挺挺的裙子幾乎不會擦到欄杆和欄杆上那些糾纏盤結、果實累累的鑄鐵枝條。夜間很少產生疑慮,因為摯愛和習慣已經把神聖的形式和內容賦予這幢最富有物質性的房屋,而作為一位新入門的教徒,她的思想猶如五花八門的祈禱,從中升騰而起,直上霄漢。
「我並不在睡覺——只是在思考。但願李普曼太太給你烤了一塊肉——或者炒了一盤腰花。艾爾弗雷德去料理牲口時總要吃幾塊冷烤肉。可怕!男人就是這樣。帶他出去——領他出去,護士!」
他們對視著。也許他並不認為她是來做客的,並且看到她被粘在鄉思的網上,將被迫目睹她母親即將插手的高超的魔術。一陣重新襲來的恐懼使多蘿茜決心集中心思去想她在巴黎的不甚滿意的生活:傢具簡單的公寓、在漏氣的煤氣爐上自炊的簡單飯菜、她那使昂貴的衣物繼續顯得值錢的技藝,以及那些講究實際的朋友們有限的同情(她曾愚蠢地珍惜那些只尊重年金的人們的友誼)。當然,這一切都會變化,但會變化得多快呢?飛到母親病床旁邊的旅行可以作出這個決定。她從來不是一個富有經驗的乞丐,也許僅僅在晚年才有乞討的必要;另一種解決辦法是她不應當考慮的,儘管她經常思索著其令人恐怖的細節。
她撞到他的肩上,發覺他熊腰虎背,體格頗為健壯。他的雙手粗大厚實,很能幹活,雖然已屬蒼老,卻顯得靈活有力。同時,她覺察到一種非同一般的精神,一種彷彿要超越常人的肉體界限的精神。他有一種嚴峻的、清心寡欲的神態,根本不像她婆婆那樣矯揉造作、墨守教規。而且在這個荷蘭人身上,你可以看到一個激蕩的靈魂,一個思想解放的牧師。
「那我就放心了。該責怪的只有我自己。」
「是的,」她回答,對他的好意報以莞爾一笑,「真好笑——我很想看看我以前住過的房間!」她用手熟練地理好珍珠。「我以為,對我來說,房間的意義比人更大。」這話並非完全真實,她希望律師這樣的好人聽了不會感到驚詫。
母親料你不知道。她站在樓梯頂上,伸出一隻手臂在指指點點,穿著極其合體而耀眼的白色衣裙:清涼爽快,非常典雅,多蘿茜雖然經過婚姻的考驗,驅除了許多疑惑,也許還獲得了一些成熟的結論,但現在還畢竟是女兒,這個人間威嚴的象徵,無論以什麼形式的內幕來威脅她,都會把她嚇到瘋狂的邊緣。
在他們的卧室中,一隻碗櫃曾被塞得活像個廚房。這類傢具,據老公爵夫人解釋,又經濟又實惠。渴望取得成功的意願使新娘變成了差強人意的廚師。雖然在那些可怕的焦急的期待之夜,她把雞蛋炒得黏糊糊的,調味汁里又沒放芡粉,而碗櫃的氣味更是令人掩鼻,然而這一切休伯特似乎毫不介意:你真好,我親愛的孩子,我那個小傢伙給你帶來了那麼多麻煩。他從不把她本來足可以證明是嚴肅認真的行為當成一回事,而只是通過油嘴滑舌,通過撫摸,通過各種卑劣的手段,降低到床笫之上了。他強烈的慾望比無視她的意圖更令人難以忍受。你那沒有炒熟的雞蛋引起了我的聯想——這一次,多蘿茜,我們要幹得更加興緻勃勃些。這時,除非在半倦怠半驚奇中十分感激地提起往事,她的百依百順乃是一種刑罰。至於「興緻勃勃」,她實在無能為力:休伯特,我不願意干
她從那裙邊像刀鋒似的裙子發出的響聲中聽出自己把護士激怒了。這就使她要送兩件禮物給人了:威勃德太太和巴傑莉太太。
老太婆懶洋洋地斜倚在枕頭上,鬱鬱不樂的手指簡直不是她自己的。那隻大拇指上,一簇金絲辮環繞著一個原來也許是十字架般的東西,整個效果完全是褻瀆神明的。
現在,年老的阿諾德·威勃德走到她的床前——唔,不老,不如她老,任何人都不如她老,只能說是年紀大了點,但他樣子老了,聲音也乾澀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碰上他那薄薄的、柔軟的細胞組織。要是還能再被情慾撩撥,她也許會把那隻手撫弄一番的。
公爵夫人和悅地勸誡說:「您大概累了,母親,盡說些想出來的胡話。」無論如何,她確實累了。
「很遺憾,在受風濕痛的折磨。」
護士低聲建議:「我讓您喝一點這個好嗎?」說著從玻璃壺中倒出一種混濁的液體。「很清涼的,您母親最喜歡喝了:大麥湯。」
「謝謝你,護士。」
即使在早年,當人們還公認她婚姻美滿時,若非出於一種少有的性|交高潮在她身上產生的感激之情,她也許會拒絕性|愛。所以,她愛上一個年紀足以當她父親的丈夫,既愛慕他,又害怕這位來之不易的人兒身上那種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氣質。有時,她暗自承認,她發現他的身體很有性的魅力,他的身體、肌膚,以及從她在薩爾克給他買的綉著拼合文字圖案的襯衫中隱隱顯出的薔薇苞似的乳|頭。可是她十分懼怕他的許多回答,懼怕他明顯地一條眉毛挑得很高,一條眉毛放得很低地從嘴角上發出的雙關話。不,我不是嘲笑,親愛的,僅僅對發現澳大利亞人的行為也與任何人一樣乖戾而感興趣。她苦苦地沉思著。指責和非難使她眯起眼睛:當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沿太妃街在塵土飛揚的樹下慢慢走回家時,太陽似乎也在攻擊她;她的肌膚皓如霜雪,烏黑的秀髮梳妝入時,還佩戴著訂婚時老公爵夫人不得不對這位澳大利亞的小美人兒有所表示而被迫饋贈的藍寶石胸針。
「謝謝你,護士,喝杯大麥湯,好極了。媽媽,談休利特那隻相思鳥吧。」
「你肯定知道那些洋娃娃的事,別說我沒有告訴過你。」老婦人幾乎有點憤憤然了,「我們過去住在——哦,一條——一條大河旁邊。我父親給了我一百個洋娃娃。嘿嘿——一百個!有的我不感興趣,連看都不看一眼,有的卻愛得入迷。」
「應該記得。」
「威勃德先生熟門熟路,我敢說,在這幢房子里,我根本不知道的角落他都能領我去。」巴傑莉護士又笑了幾聲。威勃德先生帶著極大的屈辱,獨自下樓。
還有那場旋風:為什麼要使伊麗莎白·亨特經歷這次風暴眼呢?真是!悔過自新的心理,是不是使那些耄耋之年的人們能比較容易地改變世俗、荒淫的本性,而達到最後的寧靜、寬恕的境界呢?無疑,在那些風暴眼中棲息的海鳥中間,母親滿可以想象到上帝對她的恩寵,猶如想象從休利特太太家逃出的相思鳥以及那位瘋瘋癲癲或者神經錯亂的花匠一樣。不過,多蘿茜·拉薩貝娜想起公爵強加給她的,比肉體折磨更痛苦、更可怕的精神折磨,倒覺得相思鳥的慘死並非虛構。
「我父親是政府雇傭的工程師,三個兄弟都是公務員,其中兩個是長老會的長老。」但亨特太太不像巴傑莉護士那麼在意這些。「我從小受到嚴格的教養,即使在艾爾弗雷德王子醫院接受護士訓練時,我父親也要我詳細報告空余時間的活動情況;至於曼胡德護士——那些住院醫生,不論是誰,只要邀請她,她就起勁地與人家跳舞。這完全是真的。啊,我沒有什麼與曼胡德護士過不去的地方,請你相信我!她是個漂亮的姑娘——生氣勃勃,我真的很喜歡曼胡德護士,只希望她別太過分了,以免給不了解情況的人造成某種錯覺。」
「巴茲爾會記得的。」亨特太太說。這句話聽起來一定頗為洋洋得意,連她自己也發現了。「巴茲爾連最細小的事情都不會忘記。」
「只要一有機會,我總會很激動的。我現在就控制不住了——誰都勸不住。」
「您在責怪布利文特?」
「我記不得了。」亨特太太嗚咽似的回答,「而今天卻必須把什麼都記起來。人們竭力要揪住我——指責我愛——愛他們愛得不夠。」
德桑蒂護士聽到自己的聲音比她所感覺到的平靜。「如果靜心休息,那你的容顏也許就會顯得比原來更漂亮些。這是他們都希望見到的。」
「真奇怪!」她以社交場合用的語調說,「曼谷!我換飛機的地方,可沒碰上他。」她又補了一句。但發現這些話毫無意義,就咯咯地傻笑起來。
咖啡也不得不喝。「加過白蘭地了嗎?」
「哎,戈登給了我條項鏈,很精巧,我至今還戴——僅僅在探親訪友,或者參加護士和醫生舞會時才戴。」
所以她就沒有再跟那位荷蘭人談話了,只低低地嘟噥了幾聲。他們在機場上拖著懶洋洋的腳步走下飛機,彼此哼了哼,點點頭,莞爾一笑,彷彿因為分享了某個秘密而覺得很有趣似的。
「曼胡德護士要吃了中午飯才來。」
多蘿茜見巴傑莉護士不斷地翹起嘴唇,直到那張平坦的、蒼白的臉上只有那麼一個微微發紅的凸塊;同時頭巾有意地閃了一下,彷彿在試圖打信號。「吉德利醫生在特殊情況下會來——只是一個預防措施。」她終於小聲說出了這話。
似乎這還不夠,第二個身影隨即沙沙擦過站在門口的身影:對亨特太太來https://read.99csw.com說,這是聲音,是芳香,是歡欣,也是悲哀。而巴傑莉護士則看見一個又高又瘦、不戴帽子的女人,五十歲左右(出於體恤別人的估計);除了她半奔跑半蹣跚走進時在脖子周圍和胸前跳躍著的珍珠外,服飾簡樸,並不驚人。
「為什麼不順利呢?」
「她看不見。」
「多蘿茜,親愛的,我真猜不透你為什麼不住這幢房子。互相安慰嘛。還有高明的廚師。當然,我得手把手地教她——那位李普曼太太——你見到我的管家了嗎?」多蘿茜心跳得厲害。
公爵夫人是不應該跑跑跳跳的,護士剛一鎮定下來就對此不以為然;而且,她的臉也不該竟然長得像張馬面。
「為什麼要去呢?」
阿諾德·威勃德幾乎不能容忍自己聽到的從他委託人床鋪方向傳來的也許僅僅是一聲又慢又輕的放屁聲;他簡直記不起過去是否聽到過女人放屁。至於亨特太太自己是否聽見,那卻不得而知:她幾乎完全沉浸在睡眠和思緒之中。
「沒有。」母親瞪著眼,思想更深地扎進往昔,「那次沒有。據說有一次——嗯,後來有一天飛出去了。」
「對我有什麼益處?」多蘿茜把俯身半倚在床上的坐姿換成比較自然、比較舒適的姿勢;同時,拉薩貝娜夫人開始對著一面遠一些的鏡子細心地輕輕拍平自己的頭髮:她既沒有從自己的形象中,也沒有從母親關於獲益於「有好處的哭泣」的含義中得到安慰。
但僅靠異國氣質是不能經常幫助她安慰這位瘦小而不幸的猶太女人的。「也許你所想象的事情一件也不會發生。」今天早晨她只能給她這句安慰,「順便提醒一句,李普曼太太,我們千萬不要提起中風什麼的。無論如何,那隻能算很輕微很輕微的一點:一隻眼睛後面的什麼地方破了一根血管。」
「這是一件拉爾·威勃德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太正經了。」她不無悲嘆地說。
「沒有,」她分辯說,「您沒說過——但我好像記得聽到過——對,一場風暴。」
「他們總是這麼說!他們為什麼不拿來?」亨特太太責問護士。
他憑什麼這麼肯定?她疑惑地望著對方。
「給您化妝?您知道我不會。一生中只有肥皂和清水上過我的面孔。」

門開了。
「數年前我在海上——在一艘貨船上當船長。」荷蘭人以平淡而盡量清晰的聲音說,「遇上了颱風,幾乎送命。一連好幾個小時,我們被拋來拋去,亂碰亂撞——後來突然平靜了——成了我曾經經歷過的海上最大的平靜。上帝讓我們進入風暴眼了——你知道風暴眼嗎,風暴中平靜的中心——我們躺在風暴眼中休息——周圍有好幾百隻海鳥,也都棲息在水面上。」
「謝謝你,她很好,我們希望你能去看望她。」
「人與人之間的愛,最糟糕的是,」床上的聲音對護士說,「當你準備愛他們時,他們卻不需要你的愛;而當他們需要時,你又不愛了。」
「啊呀!」負疚之心一時劇烈地折磨著亨特太太。站在窗口的老律師又一次思索是否要走到床邊,設法以某種方式分擔她的痛苦。
母親說:「別踢了,多蘿茜,求求你,我不希望我的傢具被糟蹋。你得學會克制自己的感情。」
自然,拉爾·威勃德一定把人們,不管是誰,企圖擺脫束縛、重獲當初屬於自己,最後也將屬於自己的理智而作的掙扎視為一種自私。這種掙扎經歷了相當長的歲月,其間,你一方面瘋狂地追逐愛情、金錢、地位和財產,一方面不斷隱約地感覺到,有時甚至清晰地意識到一種恬靜,一種剔除了——即使十分痛苦地——人類弊病的自我的恬靜。
在樓梯中間的駐腳台上,護士猛拉了一把窗帘,放進更多的陽光。刺目的陽光與壁龕中的一瓶緞花很不協調:當她縮回手時,那枯枝上的銀白花瓣彷彿在咯咯發笑。庫什太太負責打掃,可灰塵仍在陽光中懸浮飛舞,猶如一股沒有香氣的香煙:每周只有一個人來打掃兩次,有點灰塵是不足為奇的
「你那個婆婆——還在世嗎?」
記住,讓他捎件禮物給拉爾:這個最平常的女人,一臉雀斑。(亨特太太用手摸摸面孔。)拉爾甚至在當姑娘時就有眼袋了。
亨特太太沒有必要勸誘多蘿茜恢復平靜:她們的衝動是彼此相通的。面前的多蘿茜仍然是那個瘦小的、永遠備受折磨的小姑娘——雙手緊緊地抓住被單,與你枕著同一個枕頭。不久,你就同她一起哭泣了,雖然聲音很低,但很暢快。
卧室窗外,又發現了自己尚未婚嫁時的景色:在天邊的修道院和南洋杉前,展現出一幅記憶中不曾見過的混凝土和磚瓦建築的幾何體。她站立了一會兒,不知這景色是否又是一個不快的原因。
「怎樣使你鼓起一點勇氣的呢?」亨特太太重新閉上眼睛,話一問完就響起那種清醒的鼾聲,接著一直張著嘴巴,彷彿想要吸幾口賴以存活的空氣。
公爵夫人抬起雪白的鼻樑瞪著他;她頗為扁平的胸脯,在她為這次旅行挑選的簡樸短小的衣衫下劇烈地起伏。舒適的香奈兒舊衣服,一旦穿破了,她該怎麼辦呢?
「一隻金絲鳥嗎?」公爵夫人已坐在護士拿給她的一張腳有點不平的椅子上。
亨特太太聽到女兒戴上手套。唉,事到如今,被鋼線死死地束縛在床,你只能相信過去了。
「您太不公正了!」啜泣聲從低吟漸漸升至號啕。
亨特太太在枕頭上微微搖晃著腦袋,好像要演唱一首即興歌曲似的,然而等到開口時,那嗓音又細又尖,綿綿縷縷,猶如孤零零一把小提琴的細弦上拉出來的裊裊之音。「她告訴我碰到一位可愛的荷蘭人——以及庫拉索島附近遇上颶風——很神秘的際遇哩。」
「你說什麼,親愛的?」多蘿茜顫抖地摸到那件東西:母親的手腕。
「那為什麼大家都從天涯海角飛來了呢?」
現在,對方身上仍然映射出他們使命的光芒——防止一個人體的死亡,即使它瀕臨死亡的邊緣——面對著這種實實在在的樂觀力量,他們臉上都掛起了會心的微笑。
無論你願不願意,這幢房子也將再由你掌管一小段時間,除非那面燙金大鏡子一口吞下它那模模糊糊的密友,連同叮叮噹噹的瓷器和乒乒乓乓的鑲嵌細工一併裝入腹中。
「可她也許會坐在椅子上叫人推進去看看的。」
「無論如何,這對你有好處。」當她們不再有理由繼續放縱自己的感情時,亨特太太說。
「他們擔心被吞噬,家庭是會吃人的。」
拉薩貝娜夫人鼓了很大勁,但仍不免相當冷淡地問:「親愛的威勃德太太好嗎?」立刻,她希望自己的微笑能配合這個牽強附會的形容詞,使律師覺得這並非言不由衷,而認為她真心實意地愛他的妻子。其實,她在孩提時代是愛拉爾的。
「認識,當然認識。」
「亮了,」護士說,「難道你——難道你不能覺察到嗎?」當她在自己負責護理的這位幾乎像蛹一般的病人周圍忙碌時,她的頭巾漸漸地變透明了,而從細布帽下露出來的鬢髮,卻彷彿從來沒有這般烏黑過。

一個漂亮的女人,獃滯然而可靠。她的工作鑒定是無懈可擊的,還有一位上校留給她的一筆年金。
拉薩貝娜夫人知道自己差點落下眼淚:因為巨大的無休無止的憎惡在反抗過分抑制的感情;當他們最後攤牌時,他不是竟指責她「冷漠無情」嗎?
「也死了,我也告訴過您。」拉薩貝娜夫人窘迫地轉身對母親的護士說,「她是我丈夫的英國姑媽,至少是個法國人,但嫁給一位英國人。他後來到蔚藍海岸去了。」
「他拋棄她時,她並沒有得到什麼——雖然她是無辜的,不過,她確實向她卑鄙的夫家榨出了一兩件珠寶。」
巴傑莉護士給她披上圍巾。即使對於一位聖徒,她也不至於如此崇敬;不過她不相信什麼聖徒,至少不相信那些羅馬天主教的聖徒:呸!
亨特太太呷著白蘭地咖啡;她很快就會迷迷糊糊地睡去的。
「真的?那可是為什麼啊?」
「我什麼時候上班呢,威勃德先生?」
巴傑莉護士聽從了她的意見。「戈登給過我一條水晶項鏈。」
她的珍寶啊!
「你太誇大了,亨特太太。」一點小小的安慰。護士感到雙腳酸痛,頭腦和眼睛都還不適應白晝的光線:黑暗的退卻使她頭昏腦漲,活像一隻飛蛾。
正是畫像上這兩個孩子迫使護士聯想起那個帶著棕褐色的斑點、灰黃色的條紋和刀傷疤痕的乾枯軀體:他們正是從這個軀體中跳出來並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生活的。今天早晨,亨特太太這兩個孩子的畫像使德桑蒂護士不寒而慄。(我喜愛所有的孩子。你不喜愛這兩個小孩嗎,護士?幸虧巴傑莉護士不指望任何回答。)
「哼,巴傑莉!去她的,要是小曼胡德在這兒就好了——她知道該怎麼辦,我很喜歡她。」
德桑蒂護士爬上樓梯,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讓托盤上的杯子和水壺叮噹作響。手中端著的托盤與屋子中的其他銀器一樣,沉甸甸地累得她手臂發酸。
「那得有人告訴她一聲。」
亨特太太吐出體溫表——幸虧沒有咬碎——微笑著。你很難判斷那是出於喜悅,抑或出於惶遽。
巴傑莉護士試圖提醒病人別忘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你的枕頭疙疙瘩瘩的,亨特太太,我把它們抖抖松吧。」
在曼谷,她搭上了去澳大利亞的班機,於是就失去了那位荷蘭旅伴,也許永遠失去了。
這時,門被敲了幾下,傳進巴傑莉護士的聲音:「亨特太太,親愛的,告訴你一個沒料到的好消息,吉德利大夫來看我們了。」
巴傑莉護士高興極了。「我丈夫也是英國人——錫蘭的茶園主。我們到英國去度蜜月時路過巴黎,只路過一次。戈登上過公立學校,薩塞克斯的布賴頓學院。您知道布賴頓學院嗎?」
「我想與我女兒談談——單獨談。」亨特太太說。
「天哪,母親,您就一點也不考慮考慮人情嗎?」怒髮衝冠的女兒驀地從椅子深處抽出雙手:她母親的話由於部分屬實,所以更顯得殘酷無情。「我不能替巴茲爾負責,我根本沒有見到他。巴茲爾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這話毫無疑問是真的,它將她的一陣羞愧淹沒在一陣憎惡的浪濤中。
亨特太太本希望看到的多蘿茜不是那麼朦朦朧朧的一團,而是比較清晰的形象,以判斷她是否有過情人。也許,多蘿茜的麻煩在於,休伯特這個人,情夫的成分太多了,以至於他的妻子無法體驗到他是個丈夫。
「嗯,我是指——悉尼的空氣。」亨特太太挑選了空氣,「這不就是我們過去到這兒來的原因嗎?你患著支氣管炎,在酷暑之後來逃避戈崗的嚴冬。」
「你沒有受驚吧?」荷蘭人操著純正的英語問道。
母親沒有聽到護士的話,或者故意裝作沒有聽到。「給我說點什麼吧,多蘿茜——不過要說重要的。大家都飛來飛去的,我想聽點新聞。」
「不能說是反覆無常、怪誕不經——但我得說是性情多變。」他語氣慎重地強調。

她神情可怕地凝視著逐漸增強的——如果不說是耀眼的——晨光。
德桑蒂護士這時的感受簡直不是通過感官接受的,但還沒有升華到她們有時共享的超脫肉體的程度。然而,這種感受有些令人煩惱。
亨特太太見過那個公爵:餐館的粉紅色燈下,只見一張豁嘴上,下嘴唇凹缺洞然。她要了份醬汁嫩牛排。一陣相互憎嫌之後,她覺得自己和休伯特彼此之間漸漸產生了好感。當時,艾爾弗雷德說:「我們鄉下的食物比較清淡素雅,我們認為沒有必要用許多佐料和醬油之類的來裝點食物和刺|激味覺器官。」倘不是她在桌子底下拚命踢他,恐怕他還會把情況搞得更糟。
(說真的,那麼粗大的手指,恐怕只能切診雷鳴一般的脈搏吧?)
你知道,貝蒂,只有你從來不叫我的昵稱。「比爾」,不行,還沒開口,她就覺得雙顎像獵犬似的顫抖起來。我怎麼能呢?「艾爾弗雷德是給你取下的名字啊。我是說,那是你的名字——如同我叫伊麗莎白一樣。她提高嗓門,嘴巴朝下一抿,亮出她為不時之需準備的笑窩;然而在這種場合,笑窩是不能使他臣服的。
德桑蒂護士對她被迫再次過於急劇地捲入這個錯綜複雜的世界而感到苦惱。
他轉過身來,也許想為巴茲爾在途中耽擱而進一步安慰她:根據最後一次同機場聯繫的結果,多蘿茜將按時到達。但她還是躺著,嘴唇微啟,發出輕輕的鼾聲,吸吮著空氣和生命。
其實,除非感到不適,她已不再怎麼注意自己的生理活動了,顧不上什麼臭氣不臭氣。但那些急劇增加的意外事件,卻使護士們有所事事了。
「現在,母親,我已經不驚奇了。」
「是的,它們受保護。那些鴨嘴獸是亨特老爹殺的,艾爾弗雷德很慈悲。」(她至少終於認識到它是別人的一種美德了。)「艾爾弗雷德把那條毛毯作為結婚禮物送給我。因為是難得的珍品,他想鋪在我們床上,但我要他讓我收藏起來。我倒不是喜歡它的毛皮,我並不稀罕它。艾爾弗雷德生病的時候——臨死的時候——他記起鴨嘴獸毛毯,要我取出來。那最後一個嚴冬——在『庫傑里』——我們把他扶上椅子之後,我常把它蓋在他的膝蓋上。我相信,那時我們都不再去想那些被虐殺的可憐的小動物了,即使想到,它們也變成了自願獻身的動物。」
突然,亨特太太洋娃娃似的把頭一甩,轉了過去,德桑蒂護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說不定有人要偷——或者竟為珠寶而謀殺她。」
拉薩貝娜夫人露出牙齒,哧哧地笑了,又變成了那個從來不曾長期地離開過她的女學生。
她也許必須記住,沒有一個病人是邪惡透頂或者不可理喻的。
「是你嗎,親愛的?」她喊道,「我等了好久了啊。」
「她太多嘴——老是說不完她那個丈夫。她也太自以為是了。」
一句男人常有的問話,但阿諾德問時的腔調卻活像老太婆。
亨特太太喘息著皺起眉頭。「我可沒注意到。」隨即恢復了平靜。「他們沒有告訴我。」她慢慢地轉動一兩隻戴在手指上的戒指。「我看他們以為我快要死了——不值得一換。」
亨特太太一邊摸索著接住杯子,一邊用嘴唇探尋杯口。她覺得力量像一股使人極度興奮的暖流回到身上,從漏斗形的嘴巴一直到冰涼的腳尖。
「飛機顛簸震蕩,劇烈晃動,我怕得要命。這場風暴簡直叫我不敢想象什麼時候才能到達悉尼,甚至連葬身海底的景象也油然湧上心頭。幸好坐在我旁邊的一位男人使我鼓起了一點勇氣。」
然而,她並沒有完全猜錯。
這時,有人開始敲打她的思緒:「夫人?夫——人?」一定是那個洶洶嚷嚷的護士。
她嘆了口氣,說:「你得進幼兒園,凱蒂,去和洋娃娃做遊戲——不過我的洋娃娃比不上你的。」這時,她狡黠地傾聽著凱蒂的靴子嗒嗒嗒地走過舞台的聲音。
亨特太太活像胎兒似的側身蜷曲著,咧著嘴對女兒嘻嘻發笑。「別擔心,多蘿茜,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糟糕。有防水布呢。」小便在床上流開,她臉上漾出寬慰的神色:這時她不必搜索枯腸,無話找話地來應付這位陌生人了;她寧可因為身體,而不能由於大腦而蒙羞。
「他們把房間給你準備好了,你不妨改變一下主意。」
「你剛才睡得很香,」他辯解說,「我不想打擾你。」
「唏!」大夫倒退一步,伸出手來,發出嘆息般的噓聲。
公爵夫人撲到床上,在酒精和爽身粉的氣味中摸索著,擁抱與其說是她的母親,倒不如說是她自己的童年。
所以,毫不奇怪:亨特太太幾乎是惶惶然地問道:「天氣很壞嗎?」
「多蘿茜,我難道沒有對你講起過我在一次旋風中的經歷?」
這個發現,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對於她那深受高尚純潔的社會風氣熏陶的澳大利亞心靈來說,乃是一個安慰;但她的法國自我卻因此感到憎厭,對他不屑一顧。直到那場風暴真正地攫住他們,她那迥然不同的兩部分心理才由於恐懼而合二為一。這時候,她真心誠意地感謝這位荷蘭人的存在。
她必須得到寬宥。母親必須寬宥她這一次。
「現在,我要離開你到俱樂部去了。」拉薩貝娜夫人宣布。

所以,無論在她與休伯特度過一段比較親密生活的巴黎公寓中,還是在他們參加拉薩貝娜家儀式的呂內加德廂房裡,她都把自己關起來。(參加拉薩貝娜家的儀式,乃是從理論上說的;其實他們兩人誰都不曾參加,不過規避的方式各有不同。)
喏,那倚靠在枕頭上的就是擁有財富的偶像,它伸開飾滿珠寶的手指,儼然要對被單的縫邊進行一番複雜的計算。
那位穿著官員制服的粗暴無禮的年輕人開始亂翻她那兩隻她親自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旅行袋,這立即使她經受到一場考驗。還有,在搜查她裝著化妝品、絹手帕之類以及幾件珠寶的箱子時,他故意激她發怒。然而,甚至當他嘲弄般地撥弄那些珠寶,掂量它們的價值時,他也沒能使她就範。(當然,她的珠寶很動人:有的光澤柔和,有的則在機場低劣的光線中,仍然非同尋常地光彩奪目。這可是她的戰利品啊!若不是對休伯特的私生活了如指掌,她也許會在奪取珠寶之戰中落敗;然而,這個庸俗的傢伙,這個使人討厭的澳大利亞女人對她過去的婆婆埃蒂娜公爵夫人太了解了,對她發起了勝利的攻勢。)
她的病人猶如剛背熟一篇課文——儘管是一篇很不重要的課文——的小姑娘似的放大喉嚨。「那真是太感謝他了。」亨特太太說。
「我討厭所有別的女人。」今天早晨,亨特太太執拗的脾氣全使出來了。「我只喜歡你,德桑蒂護士。」她向護士投去一瞥柔和的目光,那目光有時似乎仍然閃爍著令人驚嘆的寶石般湛藍的光輝。
「不知道,我該記住的,現在卻記不起來了。我幾乎想起來了。我們昨天吃捲心菜,臟死了:她把什麼東西混進去了——煤——煤灰是嗎?」

亨特太太以為聽出了一種受虐狂的腔調,但不知是否能夠加以利用。
拉薩貝娜夫人又一次發覺自己一隻手按著珍珠,另一隻手護著頭巾。當然,她並不感到羞慚,因為母親看不見。現在,這個老東西,與其說惶恐不安,倒不如說沉浸在興奮之中,在期待女兒的故事。
「那又怎樣?難道她是香蕉園出來的,你是司機的女兒?」
她很高興律師的年歲高得足可成為父親,也同樣高興他不像母親那樣衰老。她希望自己對父親了解得多些;也許母親過去不允許她這樣做:母親是他們之間的傳聲筒(甚至巴茲爾也有所覺察)。這麼一籌莫展,我倘若不來,你可怎麼辦啊
「不知道會健壯起來嗎?」
「你弟弟耽擱了——你知道嗎?在曼谷。根據他的電報,今天晚上才到。」
凱蒂·紐特利太幼稚了,貝蒂·索爾克爾德從來不喜歡她這位朋友,也不喜歡她那雙亮光光的有紐扣的靴子;紐特利家比索爾克爾德家富裕。
德桑蒂護士只好變得溫和些。她不由得看了一下,立即發現,除那羽毛梢之外,老太太的目光也在輕拂自己。那當年熊熊燃燒的藍寶石的光彩,至少有一部分透過了蒼老和疾病企圖加以遮蔽的薄翳。「我想要一杯水。」亨特太太說。
「啊,多年了——多年了!」她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渾濁,便又咳嗽起來。
亨特太太一邊迷糊入睡,一邊竭力想記起她已經發覺的某種別的東西:不是與毛茸茸的男子摟抱,不是受其他女人濕漉漉的親吻的威脅,也不是子女們更迭交替的輕薄與指責。她漸漸墜入小小的夢鄉,希望體味到一種她知道確乎存在,但除非上帝大發慈悲,否則無法進入的微妙的心境。
你不必害怕。她說。這句話倘若不是某種計劃或觀念的一個組成部分,那就會更加令人驚詫。這個計劃或者觀念,她懷疑,當她在「庫傑里」握住他白皙而強壯的手腕以穩定躥動的情焰時就開始產生和發展了。她接著詳細解釋——現在回憶起來,亨特太太不禁啞然失笑。你應該知道,我的年紀比你大得多——我結婚遲,三十二歲才結婚——所以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即使在現在,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聽起來也極其愚蠢。一定是從一開始就把阿諾德看作一個愚鈍不靈的青年。她又疑懼又冷靜,但冷靜隨即佔了上風。至少,這番話對他的影響超過了拉爾·彭尼丘克伊克以及馬喬里和另一個叫什麼名字的小女孩對他的影響。你沒有忘卻你自己的多蘿茜和巴茲爾:南尼正領著他們在公園中散步。諾拉——你知道她的習慣——已經回來讀她的沒有讀完的短篇小說了;而格特魯德現在則一定面對午餐的圓餅和濃茶在柳條圈椅中呼呼大睡。
她深信自己的創造力和鑒賞力;大家也都承認她具有這方面的才華。她對為佔有而佔有不感興趣,卻也抵擋不住許多美麗和昂貴之物的誘惑。對於這些指責她奢侈的人們,她常常回答,它們可能會變得更有價值。不是因為她注重實利,至少目前她不注重。她的理由是:如果不能叫你驚訝得瞠目結舌,不能把你從對自己丑陋的房屋的迷戀中驚醒,那我就失敗了。她確實誠心誠意地想要熟人們與她自己一樣,陶醉於美的感覺之中。
吉德利大夫抓住天鵝作為告辭的借口:「如果沒有什麼事情,那我們就不妨礙您和您女兒的團聚了。」
在護士抖枕頭時,亨特太太也同樣被自己的思緒搖撼著。「是的,我回憶起那些海鳥了——波浪像一座座小金字塔——黑天鵝在浪谷中棲息。」
「親愛的,親愛的!難道我們就這麼不幸嗎?這些可怕的災難啊!」巴傑莉護士急忙趕到床邊,把病人從過於衝動的擁抱中解脫出來;由於一心注意自己的職責,她根本沒顧上什麼公爵夫人。
「還有一位女人——患甲狀腺腫大的——尤拉莉亞呢?」
「戈登?」
她走到床邊,看見病人已經睡著了:開啟的雙唇接連不斷地吸到齒齦上:白堊似的雙手像對鳥爪,鉤著被單,隨著均勻的呼吸在一起一伏。
「是的,可實在太早了,我好不容易才離開床鋪。此外,」李普曼太太很高興地記起了什麼,「你今天比平常遲了些,是嗎,護士?」
「你知道這不是實話,」老娃娃怨恨地說,「凱蒂·紐特利才有洋娃娃,她被寵壞了。我只有兩個——又破又爛。我喜歡它們的程度並不一樣。」
只有在這時,艾爾弗雷德才會說,別太激動了,貝蒂,我們每個人都滿心讚賞。可憐的親愛的艾爾弗雷德啊,她有時感激得要把他一口吞下,而其實他所喜歡的只是溫柔而真摯的愛情。她自己做什麼,總想把他也扯進去。來看看你的房間——書房——我希望你用得著它——當你來跟我們一塊住的時候——希望你經常來。親愛的——我們會想念你的,對吧,多蘿茜?她拉著艾爾弗雷德,而且只拉著艾爾弗雷德一個人的手。由於在「庫傑里」為討好牧工而參加勞動,他的手皮膚很粗糙。一隻寬大結實、感情含蓄的手,令人興奮地輕輕緊握著她的手,想用這種男子漢的方式回報她的熱情。(他們整個婚姻生活,都是在試圖激勵對方索然無味的興趣中度過的。)如果真的要使用這間書房,他勉強笑道,那該在裏面讀點什麼書呢read.99csw.com
「那天,我和你父親一道去看休利特——休利特太太,她住在威爾伯福斯吧?對,那裡有條河,經常泛濫,但休利特家的地勢很高。你父親正在喝他的雞尾酒,這時一隻鳥突然飛來停在他的肩上。那是一隻——一隻什麼鳥啊,多蘿茜?」

「不,」公爵夫人回答,「因為室內有——壁爐,而外出時,我穿毛皮外衣。還穿毛皮靴。」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樣的回答可以使任何通情達理的法國女人感到滿意。
若非在決定盡其所知盡量簡短、冷靜地回答提出的任何問題——其實是法國式的簡約——之後她咬緊了牙關,那她在海關的遭遇或許還要更糟。
「威勃德先生,」她終於能夠讓話語從口中噴射出來了,「你應該去吃早餐了。已經安排好了。我希望那是男子漢的早餐,阿諾德,外國女人不懂得男子漢的力量——依靠——早餐。」
德桑蒂護士開始以其慣有的謹慎在房間里忙碌起來。
巴傑莉護士讚許地,甚至愛憐地注視著這位雙目失明的老娃娃。她一般並不贊成飲酒,僅僅稱許亨特太太的白蘭地。她羡慕富人,喜歡為他們服務,因為那可以得到一種安全感,一種與富人為伍的感覺,儘管得代人吃苦。在朋友面前提到富有的病人時,她總是親熱地直呼其名;甚至報紙的閑話欄中談到陌生人,她也了解得十分詳細:其實,只要你經常去讀,他們就不再是陌生的了。
多蘿茜想說點什麼,但怎麼也想不出。
司機似乎不以為怪。「離開很久了嗎?」
德桑蒂護士盡完自己的職責時,鑲嵌在花梨木床上的銀太陽已經與天上的金太陽爭相輝映了。她逃進巴傑莉稱作「護士隱退室」的房間,去躲避一會兒。這間房子實際上是間藏衣室,收藏著亨特太太一生中購置的大部分衣服。瑪麗·德桑蒂坐在鏡子前,鬆開頭髮。她在竭力回憶什麼呢?她一直都在盼望什麼呢?她的臉蛋半匿在烏黑的秀髮之中,不時地映照在鏡中。
她眼眶中又閃爍出藍寶石的光彩,接著眼瞼像魚鱗般垂落下來,雙目又黯然失色了。
這樣的握手,使她們巧妙地結合了。從透進窗戶的光亮看,天即將破曉。她們沉浸在互相依賴的境界之中,而她們的肉體和心靈僅僅是進入其中的門戶。當然,德桑蒂護士無法真正對她病人的心靈負責,那是個多麼衰老、多麼乖僻,中風后又多麼脆弱的心靈啊;但她們確實有過像現在這樣似乎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特別時刻。如果她沒有在她護士生涯中產生一種意念——不,豈止是一般的意念——一種千古永存的信仰,她也許會希望永遠滯留在這種美好的境界之中。她容貌美麗,儀態威嚴,所以那些同事雖然在她身上發現了某種奇特的、無可非議的東西,卻不敢說這種東西「具有宗教性質」;她們即使譏笑她,也都在背後。然而,她選擇夜班卻出於輕蔑。在夜裡,她可以在更加強烈的信念的天地間徘徊,不但可以踐行她所從事的職業信條,還可以舉行其秘密信仰的儀式。
床上鋪著一條厚毯子,在她記憶的王國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它可能是某種土產皮毛製品,雖然高低不平,外觀粗陋,卻質地柔軟,不但貼在臉上很舒服,就是張開四肢和衣而卧也意外地令人極其愜意。她在毛毯上面翻滾著,幾乎不顧這樣攤開四肢躺著成何體統,雖然一般說來,她並非一個沉湎於享樂的女人。
亨特太太實際上此刻正享受著與她所愛的人兒單獨地、靜悄悄地相處的快樂。(他們確乎相愛情深吧?對於別人的心思,你是不可能有什麼把握的。有時,你會發現他們恨了你一輩子。)這種深沉的恬靜,與她同德桑蒂護士相處中所享受到的雖然不無相似之處,卻有其本質上的殊異。與夜班護士相處時,她經常處在對什麼東西的崇拜之中。這種東西如此龐大無私,無論你的心力具備什麼素質都無法加以描述。而另一種深沉的恬靜,即她希望在同多蘿茜的相處中開始享受到的恬靜,則是她回到「庫傑里」照料艾爾弗雷德的不治之症時體驗過的。有時,他們心心相印,既無固執任性的陰影,也無佔有慾的蹤跡。在陶然之中,一切觸感上的欣慰是同時存在的。至少,你是這樣感覺,這樣認為的,或者希望別人也獲得同樣的感受。
「我不知道,媽媽。不過給我說那隻鳥吧。是只會唱歌的嗎?」女兒身體前傾,脖子焦急地伸得長長的,宛如一隻企望中的天鵝:她企望這次會面取得成功。
多蘿茜·亨特痴痴地答不上話。其實大可不必,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就該感恩戴德了,『時好時壞』算什麼,我一直吃關節炎的苦,無休無止的,好幾年了。」
威勃德先生最後寬慰地認為,德桑蒂護士雖然有些愚鈍不靈,但這點在與伊麗莎白·亨特的相處上絕無不利,也不會削弱她的責任感。他瞥了一眼懸在她那頂不合時宜的帽子後面的頭巾。那頂帽子,在他女兒們眼中,恐怕頗稱得上「乖戾守舊」了。
接著她想起了什麼,心裏一亮。「這位是——亨特太太的女兒,吉德利大夫。」聲音雖然有點尖刻,但金邊眼鏡後面的雙眸卻放射出了柔和的光彩。
德桑蒂護士雖然外表上還像認識她的人所說的那麼平靜,但至少在思想上已經開始權衡面臨的困難,琢摸律師所警告她的病人多變的性格了。此時此刻,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刺痛著她。但那無言的囁嚅,那緩緩盪開的俏麗的微笑卻表明她並不那麼信以為真。
多蘿茜·拉薩貝娜原打算飛到母親病床邊來宣布一項最後通牒,如果必要,一個殘酷無情的最後通牒;現在她來了,但頭卻沉甸甸的,不得不用雙手撐著。「我不知道,媽媽!」她在手腕後面喃喃地說。
另一種關係並非沒有必要,並非不可取:目的性是必不可少的,他們的孩子就是有目的的行動。她至今還夢見他在她的子宮中栽下的倒鉤。
「威勃德先生會告訴她的。在這類事情上,他有豐富的經驗。」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自己的職責時,德桑蒂護士向手中的小水壺皺了皺眉頭。
她一定聽到醫療箱打開挂鉤的聲音了,因為她開始顯得平靜些了。醫生在拍紙簿上畫了幾筆,撕下一張遞給巴傑莉護士。
「我剛才對你講到去康提的那次旅行。我朋友車子的輪胎炸了,一個茶園主碰巧帶著個土人從旁邊經過。那茶園主就是巴傑利先生。他很客氣地請我們吃點心——事情就這樣開始了。不久以後,他從茶園退休,就跟我搭船到悉尼來了。」
多蘿茜表示並不吃驚,她甚至很高興她們之間隔著一層迷霧,以便更仔細地觀察她的母親。
德桑蒂護士被弄得困窘而遲鈍。「水肯定清涼,」她保證,「從冰箱中取出的,但不能保證潔凈,因為那是自來水公司供應的。」
若不是當時她感到有如被潑了瓢冷水似的心灰意冷,那麼阿諾德的這段介紹,無論多麼枯燥乏味,她也會引以為榮的。當時,她心裏懊惱極了,巴不得阿諾德·威勃德快走。
「別——告訴我。」
這話本該使他們得到安慰了,但年輕的大個子醫生仍然顯得局促不安:按理說,他至少得問問天氣之類的話,只是亨特太太女兒的頭銜這個問題卻使他不好開口。
為了保護自己,護士對一半要求置之不理,而對另一半則欣然同意。「行!你要什麼呢?」
聽她說話的人突然感到非常沮喪——既不是拉薩貝娜夫人,也不是多蘿茜·亨特,而僅僅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位來客。如果她終究從一群門客中回憶起吉德利醫生,他也許會給她一種親密的感覺;可是她想不起來了。
「無論怎麼說,你飛來——是為了看著我死——或者,如果我死不了,就向我要錢。巴茲爾也一樣。」
無論睡著也罷,醒著也罷——其實亨特太太的生活已經變成漫長的睡不著的睡眠了——她又重新滑進剛剛離開的夢境。她發現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繼續做清醒的迷夢——這些夢組成了她的生活,有時,甚至可以操縱那些她不承認是睡眠中出現的深沉可怕的噩夢。
「倒不知道她患風濕病。」
亨特太太則執意要暗示一下他們之間的親切。「你們進來之前,我們談得正高興呢。她告訴我乘船來的情況。」

護士抻平毛毯和防水墊布,又理了理床單。她的態度既非完全是職業性的超然,也不包含人世間的惻隱之心。她也許只是在照章辦事。現在已沒有必要開燈:熹微的晨光已經透過敞開的窗戶照過來,黑乎乎的傢具叢中已經泛出了乳白的月長石的光暈。
德桑蒂護士取來鏡子:與發刷一樣,也是象牙製品,也鑲著黃金和碧玉的同心結。護士握著鏤刻著長長的指形凹槽的把柄,斜過鏡子,讓病人照著。她慶幸自己看不見鏡中的影像,因為鏡中的影像可能比真實的面容更加醜陋。
「巴傑莉護士,李普曼太太該給你們用茶點了吧——或者喝點什麼——馬德拉白葡萄酒,餐具架上有很好的馬德拉白葡萄酒,艾爾弗雷德很喜歡喝這種酒。」
無論如何,她給他生了他們的孩子。她必須記住這一點,必須再現他們的面目:在黑暗的屏幕上,跳動著多蘿茜的小小面具,既不十分透明又非完全黯然,頗像那些枯枝上的花瓣;屏幕上也跳動著巴茲爾,一個喜歡為陌生人和拉爾·威勃德一類易受欺騙的笨蛋表演的大演員。他們的孩子除了偶然的血緣關係,簡直不像是艾爾弗雷德的後代。
「好幾年了,只是時好時壞罷了。」
「因為她接早班。」
即使在發現自己不愛——或者說不可能深愛自己的丈夫之後,護士,我還是那麼渴望能愛他。開始,亨特太太的這般表白使人非常尷尬:你不得不使自己相信不是在偷聽別人說話。
「你是誰?」亨特太太問。
她的心境,他究竟猜測到——更不必提理解——幾分,她固然無從判斷,但他不可能是那種輕易不受傷害的堅毅男子。他是痛心的;她不是有一次覺察到他在流淚嗎?除此之外,他卻謹慎地掩藏起自己的感情,這無疑使她的行為愈加乖戾:不完全是自私。無疑,有人看出了這一點,但沒有人膽敢公開抨擊,僅僅因為,儘管她挑逗他們那麼做,但他們怕她。女僕們默默地譴責她:這是她們的眼神流露出來的想法。在偷聽電話,或傷風感冒的時候,女僕們較為坦率。朋友們可能會被社會習俗,被女僕逼得困窘不堪。無論如何,你的那些女朋友,只要不是過於愚蠢,都不會把你作為她們未來的契友。而男朋友,則不是過於愚鈍,視而不見,就是優雅清高,不屑置評:例如阿諾德·威勃德,他就比大多數人了解內情。阿諾德與其妻子相比,前者清高優雅,後者忠厚老實。你幾乎見不到拉爾,但偶爾見到時,那平淡的答話以及某種程度的緊張也是蘊含著精明見識的。
律師大受鼓舞,開始講起威勃德的家史,但見她興味索然便停住了。
「也許我沒有說起過。」巴傑莉護士口若懸河,「我是在去佛牙寺的途中遇上巴傑利先生——戈登的。我當時在錫蘭觀光旅行——是趁護理工作的空隙去的。您說什麼,親愛的?亨特太太?」
「可憐的老太婆,她只有珠寶可以炫耀,」巴傑莉回答,「也只愛珠寶啊。」
「烤嫩牛肉!」多蘿茜·拉薩貝娜縱聲大笑,「母親,不過我已不再有人,有男人,請了。或者說不經常有。」
「我看你不知道我女兒的名字。」
他也同樣突然地表示:艾爾弗雷德·亨特是一位很好的男子漢;接著就宣布他必須回辦公室去看有什麼事要辦。
「唔,『多蘿茜』,對嗎?外國名字我一竅不通。」
「這是衣索比亞戒指,」亨特太太解釋,「是我兒子唯一的饋贈——除了那些要錢的信之外。」
醫生和護士都哈哈大笑,藉以表示自己的興趣或掩飾自己的懷疑。顯然,除了亨特太太,大家都感到很不自在。
這一次阿諾德·威勃德穿了一身灰色的服裝,比起在「庫傑里」時穿的色彩強烈的黑衣服來,可謂一大進步。她進去時,他正在憑窗眺望。她猛然間發現自己竟想摸摸他的背脊,輕輕地用雙臂摟他的腰,並且順勢往上移動,直到雙手在他胸前相碰,把自己緊貼在這個美妙、頎長和尚未覺察的灰色的身體上。
「咳,真把我嚇了一下!」拉薩貝娜夫人用法語輕叫了一聲,又微微一笑。這一笑,多半還是衝著自己的。
「我記得,你在悉尼的溫和的空氣中,很快就恢復了健康,以後你就不再患支氣管炎了。」其實,正是她自己宛如一朵異花怒放在同一枝幹上,當黏糊糊的夏日將盡,南風吹來,在衣服下撫摸她的身體時,她覺得那麼奇妙,彷彿自己赤身裸體似的。
多蘿茜呷了一口大麥湯,沒有人真的要她回答自己的看法,就像人們對小孩子,雖然會問一聲,但並不期待他們的意見。可是這句問話,以及啜飲著的清涼潔凈的大麥湯,不但不使她感到厭煩,反而感到滿足。
「無論如何,這真是件怪事。」巴傑莉護士承認。
巴傑莉護士很高興聽到這個物質上的勝利。她取來梳子,開始給病人梳頭。
醫生和護士面面相覷。巴傑莉護士說:「可你是能睡的啊,親愛的,你知道你睡得——可香哩。」聲音親切得過於做作,簡直令人骨酥肉麻。
「謝謝,要羊毛圍巾。」亨特太太有氣無力:體力的過度消耗使她筋疲力盡了。
與伊麗莎白·亨特結識以來的十五年中,瑪麗·德桑蒂一直斷斷續續地被召進這幢房屋,有時是為了滿足友誼的需要,有幾次是為了讓一點小病小痛變得煞有介事,最後則是在總攤牌中主持護理工作。這時,巴傑莉護士、曼胡德護士、李普曼太太和庫什太太都不辱自尊地在這支隊伍中接受了較低的地位。她們誰都不懷疑上司的能力,有的還從她的熱心和虔誠中感覺出一種權威的力量。她的熱心與虔誠使她能夠更深地進入那位老婦人的心窩;而那位老婦人,則是她們環繞的中心和或多或少為之獻身的對象。
(為什麼這一切都湧上心頭,而當天中飯吃了些什麼,甚至有沒有吃過卻都記不起呢?往事歷歷,如銘如刻——就像他們在牛背上打下的烙印。)

鏡子已經糟透了,但更糟的還是畫像。德桑蒂護士要到食品室去,不得不經過客廳。她無法判斷那些畫像是否有價值,僅僅猜測它們一定花了不少錢。此外,除了瞬息即逝的高雅風度和時髦虛偽,她還看到畫像上的人兒流露出某種豪富者動人的哀憐氣質。巴茲爾儘管睫毛彎彎、面容靈秀,卻總逃不出是個招人厭憎的壞小子,而多蘿茜則是一個面目醜陋、性情乖戾的女孩,既無矯飾的光彩,又無做作的體態。伊麗莎白·亨特手腕上和雙肩上的寶石成串成串的,如瀑布一般,幾乎可以把安分守己、天真無邪的人們淹沒在羡慕的波濤之中。然而瑪麗·德桑蒂對珠寶卻無動於衷。她早就認為,只有那面龐是真實的,不受畫師的影響,或者毋寧說它超脫了淺薄、虛偽和庸俗的油彩,反映出事物的真相,猶如某些不太珍貴的寶石,或者鮮花、音樂上的短句和光線的穿過一樣。
他卻一邊用一條塑料桿翻騰著她那已經凌亂不堪的行李,一邊還喃喃自語:「這些法國書有的你肯定看過多次。」
他隨即閉上眼睛。她可以詢問的東西很多;也許,當他睜開眼睛時,不妨貿然一試。她坐在座位上,似夢非夢地遐想著,雙眼緊盯在他手背上一條粗大突出、無聲無息的靜脈上。
為什麼在與亨特太太的相互關係中,他的自卑感至今未除呢?他固然不喜歡自卑,但不能不仰慕這位先為委託人的妻子而後為其寡婦的女人;當然,還有拉爾來愈合他自尊心上的創傷:亨特太太是個很出色的女人,即使她不讓我們忘卻她的缺點,我們也要原諒她
「難受死了,躺在軟木疙瘩上,渾身都疼。」
「我誰也不責怪。」
接著,阿諾德·威勃德突然推開她,完全擺脫了她的羈絆;他的一隻腳踩在床腿的活動腳上。我決不能原諒自己,亨特太太,這可是一個關係到許多人的信任的職業啊。可憐的人兒。可我們並不相愛,阿諾德,都怪我,我不愛你,但我愛它,這是不可避免的,你可以忘卻它,而我卻要愉快地銘記不忘。真蠢,她居然暗示他們僅能得到一半赦免。她竭力使他的背帶和吊襪帶在自己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以便永遠牢記不忘。男人在整理它們的時候往往極其一本正經。不過,她暗自猜想,一本正經的律師總比淫邪的律師要好。
亨特太太笑了笑:「我知道吉德利治不了什麼毛病,不過從他的撫摩中我可以感覺到,他是我可以當作情人的那種男子。」說著微微扭動一下身子。「我叫你吃驚吧,親愛的多蘿茜?」
上門求教的羊毛商人和畜牧專家對他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而在她眼裡,形容枯槁、大汗淋漓地趴著的他卻十分渺小:他肩膀周圍的肌肉十分肥厚,疲憊的雙肺仍然擊打著她幾乎被夷為齏粉的乳|房。動作最熟練時,他的腳趾經常夾住她頎長而清涼的雙腿兩側的床單,彷彿找到了一個給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槓桿支點。她記得,有一次她覺得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流的不是他的汗水,而是他的眼淚,最後他咳嗽起來,從她身上移開:他們的皮膚發出拉開膠布時發出的那種聲音。她很想問問,最後終於問了他心中有什麼不快。他的「運氣」,在一切事情上,都超過了他應得到的;這個回答雖然含糊不清,但確乎如此。
有一次,多蘿茜·拉薩貝娜在黑暗中的鵝卵石上(她過後發覺是踩在一攤血上)滑了一跤,擦破了膝蓋。她包紮好傷口,不吭一聲——即使由此而引起血液中毒、死於非命也絕口不提。
一想起她還得去對付她的弟弟,她就朝客廳大門奔去。
「我在什麼地方出生關你什麼事?」生疏了的語言使她唾沫橫飛。
李普曼太太的雙眉擰成一道,活像條閃亮的毛蟲,顫顫抖抖的。「我永遠搞不懂,為什麼盎格魯-撒克遜人不要家庭的溫暖。」
其實,他瞌睡一醒就從座位上掙起身子上廁所了。儘管微不足道的風暴似乎已經過去,他們仍被告知系好安全帶,並準備在曼谷著陸。
「可我都把床鋪好了!那是她的吩咐。」

現在,倒是她自己的壞脾氣比這個機場官員問訊時的傲慢無禮更使她受盡屈辱了。
「肯定不是!」她盡量鎮定地回答,「颱風不可能在這樣的高度襲擊我們——是嗎?我對颱風的習性一竅不通。」
「可誰想得到啊——一個拿槍的花匠等著貓兒去撲那隻鳥,那就幹不了多少活了,是嗎,多蘿茜小姐——夫人?」
當護士帶上房門時,公爵夫人覺得自己被囚禁了,不但禁錮在房間中,而且禁錮在自己的軀體里。她在不祥的預感中伸手去拿巴傑莉護士移開的那杯大麥湯,希望從呷飲乏味的大麥湯中尋求慰藉。雙目失明的母親仍然讓鏡子團團包圍著,公爵夫人在其中的一面中瞥見了自己,倘若不被緊接著將要發生的事情嚇得張皇失措,那她很可能會發現自己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其實還是夠美麗的;此時此地,她的心卻只能在對各種後果的想象之中劇跳、飄忽。
德桑蒂護士推了一下食品室的毛絨門帘,房門像活人似的嘆了口氣;如果她願意這麼想象,那麼它也真會像人似的具有感情的。
但多蘿茜不顧她的挑剔,依然如故,繼續踉蹌而來。
唉,親愛的!她一聲聲地悲嘆;她今後要愛他了。從他還是個叫亨特的孩子,長到被人稱為「比爾」,艾爾弗雷德,一直到成為和順的丈夫,成為悶熱的夜晚里蚊帳中的主宰,她對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理說,他們應該沒有什麼不可以共有的思想感情了吧,然而他們的肉體卻阻礙了思想感情的交流,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吧。他撫摸著她,搓揉著她,直至探入她的體內去尋查她那些對他保守著的秘密。
在大白天做|愛:記憶所及,這還是第一次;是的,阿諾德·威勃德也一定是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脫下衣服。脫掉鞋子之後,事情就容易一些了。她的床鋪那麼涼,使她不由得哆嗦起來。它從來沒有這麼使人眼花繚亂過。她閉上眼睛,既是出於害羞,也是希望阿諾德能因此比較容易地獲得她向自己保證過要在他身上激起的勇氣。不過,結果表明阿諾德似乎並不需要什麼鼓勵。他吁吁的沉重喘氣粉碎了她的觀念。於是她睜開眼睛,望著他那雪白的、幾乎無毛的強壯身體。當他抬頭、喘氣時,她發現倒是他的眼睛閉著。就因為她不是拉爾才把她關在眼皮之外?無論如何,眼睛閉也罷,睜也罷,她心下明白,他不是艾爾弗雷德;這既不是愛情,也不是比愛更令人滿意的感情。在她,這僅僅是一種慾望;而在阿諾德,則僅僅意味著某種對感情衝動的防範的瓦解。她得到了慰藉,幾乎發出笑聲。他不可能感覺到這種極其微弱的興奮:他過於全神貫注了;她似乎使他越來越深、越來越深地墮入其中了。在他達到高潮時,她雙手抱住他的頭,竭力把涌遍她全身的讚賞壓進他的嘴唇:終於,在她的幫助下,他越過了柵欄。
「意志並不取決於醫生。」
天曉得,她從來就不是他們的人。她根本不是澳大利亞的小美人兒,除了在呂內加德的凄風苦雨之夜和孑然一身於巴黎公寓中黯然神傷之刻,也許甚至連澳大利亞人也算不上。有時,多蘿茜·亨特竟懷疑自己簡直是生活在巴爾扎克、司湯達和福樓拜的小說以及拉辛的戲劇中的人物。
「哎,老天永遠不會亮了嗎?」亨特太太九-九-藏-書費勁地從熱乎乎的枕頭上抬起頭來。
多蘿茜囁嚅了一陣,說:「我想,親愛的,他們應該給你換條地毯了。這地毯有的地方都磨光了,尤其是門口那地方。」
「馬——丹,馬——丹!」由於新的成就,那更加興奮的聲音響徹金色早晨的室內戶外。
「是的,說完了。我知道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沒有親耳聽到這位既很平常又有些不平常的人的談話,誰也不會留下什麼印象,但他給我的印象是,」她掙扎著,費力地穿過那該死的語言障礙,「他就是鎮靜和智慧的化身。」
「我認為,我的出生地與海關檢查無關——在目前的情況下。」荒疏了的英語使她的話聽起來更加粗魯;不過她倒希望如此。
「現在你可以收掉這該死的雞蛋了,你還得給我做點事情呢——很緊急的事情。」
公爵夫人不知道。巴傑莉護士簡直不相信:那麼有名的學校啊!
無論是媽媽擱在枕上的頭顱,還是蓋在被單下的骨架,都說明人類的奇迹不會發生在她身上。拉薩貝娜夫人不安地察覺,她媽媽的精神卻還在準備掙扎。
「大概不敢。」
房屋造好了,心懷惡意的以及意見未免偏頗的人們喜歡稱之為「大廈」,其實並不是。不把僕役的住房計算在內,只有四個接待間和四個卧室。你決定不急於搬遷,以免讓流言蜚語得到可乘之機。再說,在莫里頓大道,一切都得從零開始,不像「庫傑里」繼承了那麼多荒謬可惡的弊端;莫里頓大道有許多細木工、裝飾工等匠人在忙乎,使得忍耐成了一種有用的品質。你拖延搬遷和不務時尚的屋址本應使得多數人為之噤聲,但一些慣於搖唇鼓舌的輕浮之徒卻仍然不免有所議論。哎呀,伊麗莎白,你住到森蒂尼爾公園去,不是與世隔絕了嗎?從灌木叢中搬出來,又住進了——實際上還是灌木叢!我們從來不認識住在莫里頓大道的什麼人啊。對此,她只能回敬:現在你不就認識了嗎?當然,這裏多沙,沒有房屋的地方几乎都是一堆堆的沙丘;風聲起處,問荊颯颯,長年不斷,對花園和頭髮都很不利。然而,她卻決心讓那些見識平庸的熟人們開開眼界。
他們開口互相表示歡迎和歉意:從某種意義去理解算是社交辭令。他拿著摺疊著的遺囑——她最終死亡的保證書。她彷彿看見那挺括的紙上束著一條絲帶;它使那張紙顯得頗有幾分妖艷風騷。
她對著司機的脖子說起話來。「喂——」她因失禮而咳嗽了一聲,「我改變主意了,送我去莫里頓大道行嗎?」隨即又奇怪地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句,「到我母親家去。」
「哎,可他們和善、好客——無拘無束。」亨特太太彷彿在朗讀一本介紹民俗的小冊子。
(鄉村的夜晚令人生厭,人們只有在完全忘卻了生活中的詳情之後才會對它頂禮膜拜。真有趣,你居然還對阿諾德光潔無毛、強壯有力的手腕記憶猶新。)
她必須設法表明她對母親的愛,這是她一直沒有弄清的問題。
多蘿茜·亨特的不幸在於在澳大利亞她法國味太重,而在法國又太具澳大利亞的土氣了。有時她希望自己生在芬蘭,那麼她也許就不會對此有那麼強烈的感受了。她只碰見過一對芬蘭夫婦,但澳大利亞人——就在這裏,她周圍到處都是。年長的像一隻只床墊,裏面露出一根根鬃毛;年輕的粗鄙無知、碎嘴多舌;女人們不是只罩一件俗麗的夏天穿的汗衫,裏面明顯地什麼也不|穿,就是被封鎖在花邊飾帶的甲胄之中,由於內心不可愈合的創傷而經常衝著別人發出單調的驚呼怪叫。有的女人看起來似乎希望連死的時候也戴著帽子。
「後來怎麼了,母親?那鳥飛出窗子了嗎?」
這時,她發現病人著魔似的盯著自己。「我想請你拿點什麼喝的來,再拿點別的什麼——」說著,她伸出一隻極其蒼老的手,「希望你原諒我,瑪麗,好嗎?」這時輕輕拍打著的不像是那副骨頭,而像是羽毛的末梢。
為了以實在的職業技能來轉移祖先的憤怒,她說:「把您的背墊高一點好嗎?哼哼嗬,嘿,亨特太太!」她邊叫邊撐。
「考慮一下吧,親愛的。為那個原因什麼也決定不了——你知道我決不會讓你缺什麼。」
「是的,去世了。是在我們結婚後才去世的。那水晶項鏈是他在我們結婚時給我的。」
僅僅在這個時刻亨特太太才感到他們可以互相結合了。同時,這種她所能挑起的感情的爆發既折磨著她,又使她深受感動。
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當時威勃德先生警告她說:「我必須告訴你,德桑蒂小姐,你接受了一個我該說難以對付的病人。」
「我扯掉了一隻洋娃娃的腿。」亨特太太承認,這時她令人羡慕地恢復了平靜。
我兒子喜歡打獵。如果說老公爵夫人曾挑逗媳婦產生誤解,那麼瑪麗·安吉表妹則把幫助休伯特的第二個妻子了解情況當作自己的責任。在她以前,休伯特有過妻子(這事誰都沒瞞她,根本談不上),可憐的瑪德萊娜,這個姑娘多麼溫順啊,她在分娩時去世了,連孩子也沒有保住(一位碰巧成了你丈夫的男人生活中的絕妙的插曲。)但是,他被拋棄了。(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啊?)瑪麗·安吉的牙齒,黃而不白,脆而易碎,至今猶在咀嚼著表兄的悲痛:這個休伯特,更叫人同情的是,他天生就是那麼一個色迷,性格倒並不古怪!對於表妹認為不那麼體面的小過失,表兄總是付諸一笑。可你理解我,多——蘿——蒂,我不過坦率和——友好地奉告你罷了。一個女人,如果理解丈夫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就會更好地控制他
她冷靜的思緒範圍擴展到了阿諾德·威勃德身上,還從來沒有一張嘴巴能夠在更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親昵。
「巴茲爾有天分。」多蘿茜不再反感了;在被迫承認的情況下,她僅僅消極地鄙視巴茲爾。
至於亨特太太,她似乎覺得並無回答的必要:嘴唇又緊緊地粘在齒齦上了。
在呂內加德,幾乎所有的黃昏都是在霧靄中降臨的。不論什麼地方,一生火就冒煙。老公爵夫人患支氣管炎,呼呼地直喘氣,表現得很有耐性,而你則在等待著遊獵的人們回來:首先,甬道上傳來男人們毫不足奇的談話聲,繼而他們的靴子擊打著石砌的走廊。你該跑出去迎接嗎?耐心的婆婆連頭也不抬,只管冷眼旁觀,等待著看你做錯事,而你摸著滿身的雞皮疙瘩。當他走到跟前,一邊親吻你伸出的手,一邊眨著眼睛,希望逗引你犯下什麼褻瀆神靈的彌天大罪。當然,這些大罪,在他母親的沙龍里,在油漆好的傢具、褪色的綉帷中,他是不太可能參与的。沙龍里瀰漫著霉氣;與之相反,休伯特身上散發出百里香的芬芳、木柴燃燒的煙味、使人健康的運動的氣息,也許還有你能想象出來的血腥氣。不管怎樣,那一串串血淋淋的飛禽和晃晃蕩盪的野獸確實是被搬到客廳中挑選的,然後有的送到圓頂廚房,肉質低劣的則進了窮人的小屋。
「我剛才還以為你是那個護士——瑪麗呢。她沒有拋棄我——是嗎?」
「你想的都能做到的,」德桑蒂護士換上枕頭,「我從沒見過你有對付不了的場面。」
僅僅經過很少幾次的通信聯繫,她就被選為她此刻要驅車前往的那個無可指摘的組織的名譽會員了。在那裡休息一番之後,今天晚些時候再到母親家去。她眼下對貿然地被拖進一個專橫跋扈的老太婆的感情要求中去還很反感。從機場出發,汽車沿著冷漠無情的高速公路前進;她不願讓自己想起母親,更不用說想起「媽媽」了。你真的像你的婆婆所斷言的那麼貪婪嗎?你是勢利小人嗎?
「不過,你說得對,我需要氣力。」她的聲音變得像在哄孩子,「握一會兒我的手,親愛的瑪麗——好嗎?德桑蒂?」
亨特太太不禁笑了。
「多蘿茜?」亨特太太探問了一聲,以肯定女兒確實已經離開了。
並非人人都是冷峻的海島。他們摯愛「比爾」,也仰慕伊麗莎白·亨特。最冷峻、最不友好的海島莫過於自己的兒女——雖然只要你懂得如何積攢足夠的金錢,也能點燃他們火一般的熱情。
「我想她大概死了。」
「喔,有事情!有啊!我想請你配點讓我睡覺的葯,隨便什麼都行。」
「是不能不進來啊——你電話上答應過德桑蒂護士的嘛。」
多蘿茜·亨特隨手帶上隱蔽所的房門,順著那條走熟了的路,沿著樓梯走下過道來到母親卧室。她慶幸自己有著拉薩貝娜家的珍珠做伴。至於要說幾句理智的話,那她就只得寄希望于靈感了,而靈感又幾乎與她無緣。在春風得意的時代,她是不必裝模作樣的:非講不可的話會油然湧上心頭。但現在,當跨進母親的房間時,一個通過長期而費力的演習才學會的角色抓住了她,她機械地背誦:「我必須讚揚你,親愛的!她不是很了不起嗎,護士?」倘若用法語說,這似乎更具說服力。
「你的老房間,與你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縱使別人企圖毀滅他們自己,一個人還得——從實質上——尊重他們。我給你房間,給你門鎖鑰匙,給你經濟上的保證,但願你體會到那個冷冰冰的巴黎公寓有——多麼——凄涼。」
「嗯,我以為你要去看看切麗,她嫁了個好丈夫。據說——我沒見過他,是證券經紀人什麼的。他們住在北岸。只能住在那兒。切麗很幸福。」
「你在聽我說嗎?」
然而,她發現他確實是讀書的。他積累了整整一房間出人意料的書籍,從上面的痕迹和書頁上的摺痕可以看出,這些書都是讀過的。當他們又在「庫傑里」最後相處的那幾個月痛苦的日子里,她也有同樣的發現。
「你知道我並不喜歡,是你強迫我喝的。」病人爭辯說。
一位海關人員看著她的護照,說:「『多蘿茜·拉薩貝娜夫人』,嗯?法國公民,生於戈崗,澳大利亞。天曉得!」
她一路猛扯窗帘,拔閂開窗,在窗口深深地吸氣:她周圍的混濁空氣濃厚得像天鵝絨。要不是她生性溫和,那一定會大鬧一通,因為此刻她氣得不得了。如果當時有適當的機會,即使沒有真正的理由,她也要把管家狠狠地訓斥一頓;然而李普曼太太還在睡覺。這是李普曼太太的短處,也是她唯一的享受。(我的前半生,也就是自己還在當小姐而沒當用人的時候,德桑蒂小姐,我都從外面回來了,女僕才剛剛起床呢。)
「我就去,謝謝你,我就去,謝謝你了,護士。」該稱「護士小姐」嗎?
「哎,我真夠——慌張的!」當她終於鑽出圍裙時,其模樣更加可笑:表情麻木的面孔上一副僵硬的嘴唇彷彿剛從傾盆大雨中逃出來似的。「真夠慌張的了!」她氣喘吁吁地說,「都是客人的緣故。還有,威勃德先生要來吃早飯。」
「乘飛機,母親。」多蘿茜糾正說,馬上臉紅了起來,「這次旅行沒有什麼不平常的事情。」她的口氣,倒像是拿旅途的平安無事來嚇唬巴傑莉護士和吉德利大夫。
多蘿茜·亨特在柔軟的叫不出名來的毛皮(得記住問問母親)中轉動著面頰,她想祈禱獵神。他也許能夠——雖然為時太晚——教導她如何把握猥褻的丈夫的興趣。
吉德利大夫猛地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合在一起的手指在兩條叉得很開的大腿間蕩來蕩去。「行,行!口授你的診斷吧,亨特太太,我能學會。」兩捆香蕉般的手指樂得亂拍臃腫的大腿。巴傑莉護士壓抑住心頭的高興,鼻子里哧哧發笑。
亨特太太雖然從來不曾清晰地看見過巴傑莉護士的脖子,但她想象,它一定很纖細潔白,用肥皂擦洗得乾乾淨淨:一條適合戴水晶項鏈的脖子。
兩位侍者的力量建立在自己做的都對而別人想的全錯的信念上。這使多蘿茜十分同情她的母親:母親,即使在她最專橫傲慢、最滔滔雄辯的時候,也可以從她的態度中看出,一當她意志力薄弱,就可能與某個靜止的物體發生碰撞,或受到迎面衝來的物體的打擊。母親和女兒,她們都是夢遊者,但從房間相對的兩頭出發,會合時往往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碰撞、衝擊。
另一方面,他卻知道她的另一個自我:多蘿茜·亨特。
「見過,我們彼此認識。對嗎,威勃德先生?」巴傑莉護士眨眨眼睛,又用舌尖濡濕原來就那麼閃閃發亮的牙齒。
「照說,艾爾弗雷德的頭腦並不複雜,他對任何事情的發生都處之泰然,可真令人吃驚。」亨特太太說,「布利文特,多蘿茜——你要去看望布利文特一家嗎?」
律師正在想著妻子,委託人莫名其妙的插話未免使他結結巴巴。「怎——怎麼回事?你哪兒疼痛嗎?我能做點什麼——給你翻——翻個身,還是什麼的?」他原本並不結巴,儘管聲音沙啞,卻喜歡表現出一定的親切。
儘管有家庭的拖累,又有雖然體面但範圍狹窄的事務上的種種事要辦——這些都同樣令人滿意,他和拉爾還是天天晚上在床上相會。也許,雙方都很喜歡談論當天的事情。他相信拉爾比較謹慎,所以有時竟談及一些他最敬重的委託人的怪誕念頭;而她在表露自己的某些見解方面,如談到他們的女婿奧斯卡·霍金斯的吝嗇相,以及希瑟的更年期病痛等等,其坦白之程度,也不相上下。如果他不曾表示他暗暗地寵愛馬喬里那個排行居中的女兒,那只是因為怕有負于其他的外孫。
不過,他一定覺察到了。他沒有轉身,她開始意識到他是在故意推遲互相照面的時間。她感到臉上發熱,同時咬緊牙關,阻擋住已衝到喉嚨口的、目前還僅僅是一般興奮的熱情,以免脫口而出,變成更加邪惡的熱情。天氣溫暖而不炎熱,瑞香的芬芳從戶外的花畦上陣陣襲來。當他不能繼續推延而終於轉身時,吸引她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一側太陽穴上的一粒粒汗珠。
亨特太太衰老、斑駁和素有控制的眼睛深處,這時開始滲出了淚水,真是幸運,不然,她的眼皮可就成了胡桃殼了。
護士勉強學舌。「我們她什麼呢?」她聲音失望而無可奈何地說。
那老太婆的頭只是煩躁不安地在枕頭上轉動了一下,很可能還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我只是照護照上寫的念罷了。」
我兒子很喜歡打獵,她婆婆曾挑逗她媳婦對此產生誤解。
「你女兒——多蘿茜夫人——意思是:我們都發現你是位了不起的老太太。」
巴傑莉護士握著病人的手腕,發覺並無回答的必要:脈搏相當有力。
在此之前,她曾經對鄰座的一位年歲較長的男人很有禮貌地、幾乎不感什麼興趣地瞟了幾眼,猜想他既不是法國人,也不是英國人。也許是白俄吧?他的側影並不十分奇特,也沒有什麼不可捉摸的地方;只是太矜持了,大概是個只顧實利的人。這時,為了消磨時間,她的鄰座開始一頁頁地翻弄護照。她又瞟了一眼——並非完全出於好奇,也許同樣是為了消磨時間。她從護照上看見他是荷蘭人。
拉薩貝娜夫人喜出望外地接過這一話題。「不錯,我吃得很不錯:搭了法國航空公司的班機。食物精緻極了,根本不像你們的澳洲航空的袋裝食品。」
可是亨特太太這時也許已魂游體外,坐在另一架飛機里,飛翔在果園的草坪上,那兒的一切都清晰可辨。
後來,他們來電話說基米斯先生身體不適,沒有上班,稿本將由威勃德先生午飯後送來。
「總會被吃掉的:即使不被家庭吞掉,最終也得去喂火葬爐。」李普曼太太痛苦地抱怨。
「德桑蒂。你一定認識,我是值夜班的。」
「她還在睡覺呢。睡醒了也許還得上街買東西。」
「起床太早了吧?」夜班護士說。管家仍然蒙在圍裙中。
「我就需要黑暗,」她堅持說,「那些在灰濛濛的亮光中晃來晃去的人影真擾得我受不了。」
威勃德先生顯然很不樂意開啟嘴唇,僅僅聽得出他嘟噥說:「巴傑莉護士和我是老朋友了。」
「切麗可是你的好朋友啊。當——當——你爸爸決定送你去巴黎時,還是布利文特夫婦陪同的呢。你爸爸很相信查爾斯和維奧萊特,認為他們是你在國外時可靠的保護人。」
「您知道烈酒我是不沾唇的。」
「我是你的護士——巴傑莉護士,請你吃鮮美可口的嫩煮雞蛋!」
她當然在聽:這是使她們兩人都感到暢快的時刻。
「誰知道呢?那位俄國情人在滿洲里——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殺死莉蓮·紐特利的時候,難道也瘋了嗎?」
巴傑莉護士舔舔牙齒。「巴茲爾爵士是個偉人!報紙上說的。」
「總之,旋風襲來時,我在那個島上。咳,我以後講給你聽——當我有氣力的時候。我能夠想象你那個俄國旅伴所說的海鳥。」
李普曼太太曾有一次鼓起勇氣說:「她不應該在隨便什麼人面前都炫耀她的珠寶,連電工、擦窗子的都不例外,真是的!」管家的能嫉善妒是頗有名的。
那麼律師們呢?阿諾德·威勃德做了些什麼呢?今天早晨,在那間老式的辦公室中,他除了瀏覽《先驅報》外是否還幹了些什麼其他事情,這的確值得懷疑。幸虧有護士們和李普曼太太要他付工資,否則亨特太太就得給他找點零碎瑣事,譬如去探望探望退休女僕,看看她們是否需要經濟上的幫助,以及查詢查詢飛機到達的情況等等。
「後來他們裝上了嗎?」護士壯著膽子問道。
基米斯要帶他的小夥計阿諾德·威勃德送文件來,這樣我們就可以保證不讓別人搶走你看中的宅基了。說起來,那還是伊麗莎白和艾爾弗雷德·亨特(「比爾」)彼此打量並最後做出許諾的那年的事兒。艾爾弗雷德凝望她的時間比她凝望他的時間長,因為他比她誠實。她當時就承認這一點:她不是不誠實,而是缺乏他那種純潔的心地。問題在於,艾爾弗雷德,你必須允許我把我們應該給孩子的東西交給他們;這裏談不上什麼生活,還有,他們的教育怎麼辦?一提起教育,艾爾弗雷德總是立即付諸行動。於是他們就準備買下悉尼市森蒂尼爾公園中的宅基地,而那個小夥計就要送契約來簽字了。伊麗莎白·亨特發現阿諾德·威勃德是個討人喜歡而無論如何不會加害於人的年輕人。在他離開后的那個晚上,他們在走廊上來回徜徉。艾爾弗雷德盯著她前胸露出的地方:她穿著一條樸素而非常漂亮的白花邊連衣裙,在山風的吹拂下,十分涼爽。她知道今夜只得答應他了:從他的呼吸中聽得出他在期望;他那麼體貼,而「庫傑里」的夜又那麼漫長。
大夫不加理會;但值班護士卻噘起嘴巴,鼓起腮幫,為病人迫不及待地搶白大夫而憤憤不平。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這次飛來的情況呢。他們讓你吃得不錯吧,親愛的?」亨特太太在拉客套時忽閃著眼皮。
巴傑莉護士送討厭的雞蛋上來,使亨特太太心慌意亂。她嚇得要命,生怕在多蘿茜到達之前自己的心先碎了,更不必提耽擱在途中的巴茲爾了。
「啊,夫人!您看——杯子給我吧,大麥湯濺出來了。」
「誰要吃早飯哪?」那麼嘰嘰咕咕的聲音,粗魯地打斷了她的思緒和卧室的寧靜。
樓下花園中什麼地方響起一陣鴿子的撲騰聲。
「我只有海上的經驗。」
有時,他在入睡時放屁,彷彿不勝嫌惡。
「他去世了,是嗎?」彷彿你竟然不知道似的,但巴傑利先生的遺孀卻喜歡被這麼問上一句。
開始,在找到能聽清互相說話的合適角度和距離之前,他曾把腦袋湊近她的肩膀,但沒有一次,甚至在關係熱乎起來以後,他掉頭看過她。他們的關係那麼不一般,同時是那麼拘謹,多蘿茜不禁回想起懺悔——學會懺悔是她與休伯特·拉薩貝娜結婚而獲得的比較實際的好處之一。一時間她很想向這位近在身旁的「牧師」傾訴她說不出叫什麼的——不,一切。最後,從他的神態,她猜度他對這種令人欣慰的方式一無所知。
「馬——丹,馬——丹,」巴傑莉護士模仿著,接著又響亮地念了一聲,「馬——丹!」
母親聽見女兒哼了一聲,以為那是法國式的嗤鼻:法國人自視甚高,而多蘿茜卻因為那個暴發戶似的公爵,竭力效尤,經常憋著鼻息,差點悶死。
「他們不會住下的。」
「巴茲爾在曼谷耽擱了,他要今天晚上才到。」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別人的反應。
「並不是大家都有這種意志,要不,人就太多了。」
「唔,是的,她們從來沒有會過面。德桑蒂那次到我這兒——我剛從一個什麼島回來不久——也就是在多蘿茜又一次賭氣飛回法國之後。」
拉薩貝娜夫人恢復健康了,但這時恢復健康的應該是多蘿茜·亨特。
德桑蒂護士把枕頭都抽出來了,把它們抖松,只留下一個給亨特太太。儘管她還有枕頭支撐,身形卻顯得十分扁平。
「有什麼事吉德利大夫會來的。我昨晚給他打了電話。我們得記得通知巴傑莉護士。」
然後一個聲音說:「是我——我是威勃德。」他剛才遲疑了一會兒,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的外孫,有時甚至女兒都拿他一本正經的語法和措辭當笑話。
德桑蒂護士倒了一杯水,當她扶起病人的肩膀時,病人的頭頸也活動了。她翹起嘴唇,喝水的模樣很不雅觀。她的嘴唇令人聯想起某種低級動物,也許是海洋中的水生動物吧,在水中吸進比水更多的東西。因為人性原本就是不可能從伊麗莎白·亨特身上得到的,所以人們也不必因此感到遺憾。
於是,他嘟噥了兩聲。
她隱忍不言的事情很多,而她的沉默寡言又往往被誤解為世故。這小東西挺惹人喜歡的,你說呢——你的妻子。她那些冷漠而自負的姑呀姨呀、姻兄姻妹以及幾個朋友在呂內加德不期而遇時都這樣說。但她很快就看清自己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喜歡:除非個人富足有餘,人們才可能不計較財產的多少;這些如簧巧舌無非是暫時製造一下輕鬆的氣氛罷了。他們之中雖然也有人試著說說英語,但大多數人喜歡她結結巴巴地講法語,她的法語和外來詞「多——蘿——蒂」一樣,糟糕得又好笑,又古怪,甚至相當別緻。同時,她還有使老年男子高興的才能,這一點絕大多數年輕姑娘卻不具備;而姿容姣好、較為自信的女人又不屑為之。她主要靠傾聽他們談話和塗抹一層看不見的油膏使他們恢復青春的幻覺。他們讚賞他們所見的親切體貼。其實,她並不親切體貼,或者說不很親切體貼。在美滿婚姻這副甲胄的保護下,她滿可以冷落他們。當休伯特離開之後,她便一反常態,粗魯地把四五個這種蠢如野豬以及患關節炎的烏龜般的老頭拒之門外,只要願意,她本可以從中選個情人的。read.99csw•com
德桑蒂護士沒有在餐廳中停下來拉開窗帘,她匆匆穿過懸挂著棕色天鵝絨窗帘的沉寂的餐廳,經過艾爾弗雷德·亨特(他的朋友叫他「比爾」)的畫像。亨特先生的畫像比他妻子的小得多,花費也一定少得多。儘管如此,光憑畫像角上畫師的簽名,你便可知道這也非得大大地破費一筆不可。對富翁來說,亨特先生看起來缺乏自信:除了給畫師開支票,他在其他方面都可能使畫師大失所望。護士懷著對那些生前可能認識而不認識的死者的敬意,放慢腳步,緩緩地走著。她出於崇敬的心理,賦予亨特先生她記憶中的自己父親的品格。
「可最好的還是羊毛製品,還有牛排。我勸一切獨身女人到外面吃飯時要點牛排——被男人邀請的時候。」
「我意志有時很頑強。」
「不,就是說,除了飛過孟加拉灣那一小帶地方時以外,一路上天氣都很好。對了,那時天氣很壞。」
「她沒有活下去的意志。」
這時,公園已是一派早晨的景象。和煦的秋天把勃發的生機輸進衰草枯葉;不知名的人們,有的沿著小湖堤岸悠然徜徉,有的在目標明確地步行上班;一位姑娘騎著出租馬店的馬,當她的馬在一叢樹木前受到驚嚇時,她幾乎摔下馬來。
「咳,可親愛的——澳洲航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啊!」
管家立即恢復了那副緊繃繃的神情。她雙手握拳,手指關節看上去比她面孔還衰老得早,因為幾乎臉上所有有意識的表情中都還有一種虛假的青春。「呵,一天中就數現在最難度過。你為什麼不能每天早晨都多待一會兒,等巴傑莉護士來了再走,德桑蒂小姐?她從來不會準時到的,絕對不會!我一個人守著她,萬一她從床上滾下來可怎麼辦?或者再來次中風,那可怎麼是好啊?」李普曼太太開始沒完沒了地發起牢騷來,似乎成了最不幸的人。這些話曾經把巴傑莉和曼胡德嚇得瞠目結舌,但德桑蒂護士的異國氣質卻使她能夠比較從容地應付。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聽到這句話就會那麼高興,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以新的興趣打量著他的大手。
「吃一小匙!」亨特太太覺得巴傑莉的骨匙在撬她的嘴唇。「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叫我失望,或者叫站在這裏的威勃德先生失望。世上沒人能像威勃德先生那樣關心你的利益了。」
如同往常一樣,巴傑莉護士一見珠寶就著迷。她自以為不但認識每一件,或者幾乎每一顆珠寶——其實只是特別的一部分,並非所有的珠寶都展示了出來——而且熟記每一件珠寶的故事(同樣並非全部,因為舊故事往往勾出新故事)。今天早晨,亨特太太竟在天鵝絨托盤上亂摸一通,還暗暗戴上半打戒指。
「我不懷疑。曼胡德護士的出身不同。」
亨特太太輕輕地笑了起來。聽那笑聲,彷彿還保持著那兩排小巧玲瓏的牙齒。「那位教授叫什麼名字?」
亨特太太咽下第三口討厭的雞蛋,覺得有幾滴流到下巴上了,但巴傑莉卻由於阿諾德的奉承而高興得沒有看見。
「可我偏不死——無論如何,不到我想死的時候我就不死。我相信不想死的人就不會死——除非雷轟。」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受到的冷遇,只顧走到床前,把醫療箱(比他自己更加寒酸)放在腳邊。「怎麼樣,亨特太太?好日子啊,不會太累吧?」他不等回答,就抓起了病人的手腕;那手腕服服帖帖地伸給他,真令人驚訝。

也許拉爾倒成了丈夫;不過他們畢竟生了兩個女兒。
「我們有許多事情需要討論,當然不是在開始這幾天。」律師提醒說,「你既然來了,就不必匆匆忙忙的了。」
「是嗎?可還有咖啡呢,您忘掉咖啡了,亨特太太。」
乍看起來,房間里陳設依舊,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一間樸素的閨房,潔白的基調,相當狹窄。裏面有她過去為了美化臉形按摩面部時用的鏡子;有打開后空空如也、溢出一股樟腦氣的衣櫃。排在書架上的是她所記得的書,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沒有忘卻:如《林中情侶》《薩郎波》《有產者》《小熊維尼》以及《一個英國癮君子的自白》(一本淡而無味的書,她原指望它富有刺|激性的)等等。
然而今天早晨,當德桑蒂護士深入這個擁擠不堪的井孔時,一陣淡淡的糞臭和一縷縷從老年膀胱里飄出來的穢氣,卻無緣無故地追逐著她;而那陽光本身、欄杆上的鐵刺和透明的指甲,都在惡狠狠地戳著她。
拉薩貝娜夫人在機場忍受屈辱時,曾感到焦急不安,又病態地盼望受到款待,接著又變成怒氣。
亨特太太翹起下巴。「我對早餐向來沒興趣——結婚以後一直沒有興趣。我喜歡吃一頓像樣的午餐——現在他們好像叫正餐了——晚餐不吃什麼難消化的東西。」一說完,她的上下齒齦就閉緊了。
「嗬,我的律師,是的,你見過他?」
這東西他們叫什麼?不管叫什麼,反正是涼冰冰、經過消毒殺菌的。不如這樣被消毒消死,好嗎?死倒不怕,吉德利大夫,但我希望護士保護我,不要遭到比死更壞的結局:例如會見不速之客,尤其是女性。
威勃德先生接著提起一件可能給他帶來麻煩的事情。「我說過,亨特太太患——你還不能稱之為精神崩潰——一種輕微的神經方面的毛病。她女兒最近回法國去了——她嫁給一個法國人後一直住在那裡。」威勃德先生講話從來不像此刻這樣吞吞吐吐,「我簡直不能把這位先生稱作她的『丈夫』。你不妨說他是形式上離婚之後再婚的,但這種離婚,多蘿茜·亨特的信仰不允許她承認。」
拉薩貝娜夫人暗暗慶幸,周圍那些操各種語言的旅客,誰都不想作點自我介紹。發動機發出的吃力的轟鳴聲,恰好掩蓋了她那些一直縈繞于腦際的念頭。一般說來,她喜歡同素昧平生的伴侶旅行,可是眼下他們遇到的風暴使她的神經緊張到極點。
「什麼?」亨特太太狠狠地問,同時依舊打著呼嚕。
當她們親吻,多蘿茜·拉薩貝娜確信自己一定能夠逃脫時,她決定要問一問那條毛毯。「我老房間中的那條毛毯——那麼柔軟——是什麼皮啊?」
她記得那麼確切,只有話音消失后的沉默可以與之相比。
沉默了,兩人都沉默了。公爵夫人猶如沉入了水銀湖底,而亨特太太則彷彿是生於水銀,長於水銀之中的。
「我要控告。」她說。但向誰控告,控告什麼呢?
「您身體真好!您動作真快!」護士真正感動了,「是您女兒要來了吧?」
「說完了?」亨特太太睜開眼睛。
「亨特太太只要有心簡直能看穿牆壁。」
「當時如果我沒有寫信告訴你,那一定是對你的行為太氣惱了——那麼怒氣沖沖地飛了。」亨特太太似乎說得非常理智、平靜、公允,「那時沃明夫婦邀我們到他們島上去小住幾天。他們不得不匆忙地離島,他們的一個孩子病了。接著你也突然走了。你錯過了許多令人興奮的事情——真是傻瓜。」
「其實你不必插花。」
「我看,如果他們不裝模作樣,偉人與微不足道的小人一樣渺小。」
亨特太太也大聲嚷道:「我一點也不正常——我希望,你現在早該弄清楚了——大夫——吉德利先生!」她的嘴角極力想做出已經半忘了表達惡意的樣子。「不然,我花錢幹什麼?難道說是要一個身體正常的診——診斷嗎?」
威勃德先生清了清嗓子說:「亨特太太當年綽有風姿,啊,至今餘韻尚存呢。她備受人們的仰慕,許多人依仗她——徵求她的意見,聆聽她的勸告。」威勃德先生笑了起來,放開雙手,藏在桌子底下。「她還喜歡鬥智哩!」
那麼為什麼選擇亨特太太呢?那些不太虔誠或較有理智的人們也許要問。對此,瑪麗·德桑蒂無從解釋。她只知道這是個年輕貌美時過於放蕩的落魄者,在沒有濫施殘暴、凌|辱別人(這種事只有處於垂暮之年的人才幹得出來),因而為憤憤不平的怨恨所侵擾的時候,也是一個行將脫離它寄寓的軀殼的靈魂,一個已從人類感情中完全脫離出來的靈魂;解脫得那麼徹底,它有時變得像河水一樣濁而復清,變得和晨光一樣澄澈透明。
唉!她站立在軀殼的外面——她記得自己使用過許多軀殼——深深地悲嘆了一聲。她凝視著熟睡的丈夫。他當然沒有死,只是不知道當她不在監督、責備家庭女教師和數落女僕時,她在忙著做水果罐頭和腌洋蔥之類的活兒——如果廚師許可——的同時,她在這間屋裡在他身旁還過著別的生活。他喜歡與她一起騎馬穿過圍場。然而,甚至當他們並肩騎馬外出,當他綁著裹腿的結實小腿緊緊地挨著她,以致馬鐙與馬鐙相碰之時,他也不知道她從來就不是他所想象的女人。她經常戴一頂破舊的、帶子上沾著斑點的絲絨帽,從而更使他看不清她的內心世界。當牛群摩擦著從身邊經過,當母羊在被擠奶、奔跑,或當公羊一邊喘氣一邊慢吞吞地移動的時候,她曾經一手抓著羊角,一手理著他寬闊的肩膀上的飾帶,和他站在一起照相。那些公羊比任何東西都更嚴重地加速了他們那本該天長地久的婚姻的破裂。
「我不懷疑,早餐一定很豐盛。」威勃德先生說,巴傑莉護士又大笑了一陣,彷彿他也說了一個笑話。
大夫皺了皺眉頭,於是護士回過臉去履行自己的職責,筆直地站著,活像一個怯懦的士兵。
「了不起的老太太——哼!」亨特太太狠狠地磨著牙床,「了不起的風笛!」
亨特太太謹慎地咳嗽幾聲,向她默無聲息的女兒的方向伸出觸角。
如果她精力不濟了,那麼殘忍的本能卻不會使她失望:竟然把愛德華·皮爾拖了進來。對於心愛的人兒,母親都忍不住要給予殘酷的刺戳。在她姿容艷麗的韶華歲月,愛她,一如許多人那樣,就像愛慕,或者更確切地說,「讚美」一柄藏著利劍的珠光寶氣的華麗劍鞘:在某種瘋狂的怪癖驅使下,這柄利劍會鏘然而出,砍掉你的耳朵,砍掉你的手指,砍掉你的舌頭,甚至刺穿那些崇拜者的心臟。然而,我們雖然於心不願,卻繼續主動任其劈砍。今天,人們所崇尚的似乎也還是那柄劍鞘:由於年代久遠,上面的珠寶已經鬆散失落,珠寶失落處的凹窩泛出銅綠,它本身就是充滿仇恨的普通寶石;但那柄利劍,儘管歷經歲月流逝和長期使用,卻青鋒猶存。
這時,母親幾乎消失的凝視中閃出的昔日的藍寶石的光芒,嚇得多蘿茜·亨特幾乎失去記憶。
亨特太太感到已經把護士制服了,這正是她所希望的;同時,她覺得巴傑莉護士還會口口聲聲稱呼「多蘿茜公爵夫人」,既可讓她自己聽著高興,又可給她朋友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所獲得的稱號成了她的補償,也成了她並不滿意的婚姻的連續反應。最最凄涼的要數婆婆給他們設計的夜晚:當多——蘿——蒂和休伯特希望單獨相守的時候。當他們一齊逃出一家人用來休息怡暇的亂糟糟的小沙龍時,她心裏緊張極了,而他則眼光熠熠發亮,射出譏諷的火焰。這時,婆婆在繼續施展她的耐性,阿梅代叔叔仍在剪報自娛,厄拉莉姨媽(親愛的,他在更年期時把我拋棄了)專心致志於研究天文,而苔茜·德普格姨媽卻潛心於她那使其受盡折磨,但又為之生存的瘺管。沙龍中,每一隻眼睛都在懶洋洋的眼皮底下注視他們;毫無疑問,門關上后,這夥人又會轉而通過鑲板,傾聽他們穿過迴音激蕩的走廊的聲音,當然,在鑲板里滴滴答答作響的不光是幾隻甲蟲。
律師清了清嗓子。「我得告訴你一個令人失望的消息,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失望。」
不知出於勇敢還是出於愚蠢,護士不等裏面答應就破門而入了,而這一次她卻似乎猜對了。
亨特太太衰老的頭顱枕在舒適的枕頭堆上,彷彿敷過防腐香料;她齶骨以下的身體被筆直的被單罩在床上。「我已經好多年沒舒服過了,」她說,「你為什麼一定要走?為什麼非要巴傑莉來不可?」
「可我們還以為你在這兒用午餐呢。」亨特太太剛才的智慧都萎縮成一小塊破皮了。「我的管家——李普曼太太——將讓你吃一頓精美的午餐——獨自在餐廳里吃——或者在這兒,跟我一起在托盤上吃點點心。」接著,她似乎發急了,又說:「你沒見過她吧?嗯,我是指在社交的場合。她有時為我跳舞。一個會跳舞的廚師,多蘿茜,你感到驚奇嗎?」
「我想在你原來扔下它們的地方。」因為雙方都不滿意這個愚蠢的回答,護士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輛救護車刺耳地駛過安澤克廣場。也許是消防車吧?拉薩貝娜夫人還沒學會區分悉尼市中各種各樣的緊急情況。
啊,上帝,救救我吧!她先氣喘吁吁地用法語喊了一聲,然後才換上另一個自我,或者另一種語言說,「母親!」接著是一聲低一點的「媽!」。
護士屏息站著:要是叫她用便盆接溺,那可就糟透了,而扶她上便桶又幾乎總要扭傷自己的腰背。
亨特太太喘息著:「得有人給我化妝。」
瑪麗·安吉自己沒有結過婚。那天,她給這個澳大利亞人帶來關於這個美國人的消息時,期望的心情使終年常戴的帽子上的鷺毛顫抖不停。這個出生在辛辛那提的女人很平常,並不出眾,她父親做冰激凌買賣發了財。表妹嘴唇熠熠發亮,吃的不是人造奶油,而是從最好的諾爾曼奶油中提煉出來的高級乳脂。我十分同情我那可憐的朋友的遭遇那戴著黑手套的滾燙的手摸著你冰涼的皮膚。但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很久,你很清楚,他是個吃喝玩樂慣了的人,有人甚至說他搞過同性戀表妹這時不禁唾沫四濺。去年他似乎還與一個划船的小夥子有過曖昧關係……
她睜開眼睛,開始摸索手鈴,想責備護士居然拋開她不管了。門口站著一個比護士更高瘦的身形,模模糊糊的,她無法猜測是誰,只覺得能夠嗅出那是個男人。
「當然,我們還得被撞一次——風暴眼轉移了,另一垛風牆又席捲而來,不過不那麼兇猛了,可以說是強弩之末,風暴的威力已經減弱了。」
「她現在下班了,在樓下喝咖啡呢。今天早晨她待著沒走,是想看看那位——你的女兒。」
「啊,是你!很高興見到你,阿諾德。我知道你要來的,當然,我很高興!」她的聲音比一般人對律師說話時的聲音更有感情,因為阿諾德·威勃德不光是她的律師;但儘管如此,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他可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了。
「大概遇到颱風了。」荷蘭人對他的新交說。
「就叫『馬丹』,不必太複雜了。」
他凝視著她,覺得她與其母親的相同之處超過人們的看法:完全是伊麗莎白·亨特馬面型臉的翻版。
「我還能看見窗子呢,」亨特太太漫不經心地說,「還有——白茫茫的——唔,對了,是鏡子。都是好兆頭!今天是我視力比較好的一天,我將看見他們!」
為了表示一點親切,護士問道:「要穿上外衣嗎?或者披上羊毛圍巾?」
「就憑他對我說的話啊。」公爵夫人回答,她臉上綻開的竊笑使她眉舒目展,頗談得上有幾分姿色。
拉薩貝娜夫人兩手合掌,雙手禱告似的合攏在裹成一團的外衣下面,推開別人,向前擠去。在羊皮圓盾的保護下,拉薩貝娜夫人擠到一排夾在人海中的出租汽車旁邊,多付了些小費(「貧困」的原則之一)給那個對人信而不疑、莊重正經的男人——搬運工,或者叫別的什麼:她的母語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那好極了——好極了。」竟蠢而又蠢,一至於斯:她一半時間說的話不但言不由衷,而且是陳詞濫調,滑得像油,「看看孩子們——還有小孫子們。」
「我想要你給我化一下妝,護士,」她呷著最後一口咖啡,嘟噥說,「迎接我女兒的到來。」
李普曼太太同意「大概不敢」。
她感到滿足了:宛如穿上棉布衣裙,舔著冰激凌,聽著談論天氣、羊毛剪和來往親友的嗡嗡聲。
於是,他繼續站在窗口,仍然是個經理已經去世多年的事務所下手。
她睜著眼睛,阿諾德·威勃德決心避開它們。
「唔——你知道——當然——是只相思鳥!」
她吮著枕套角,回憶著她的子女。他們叫什麼名字?多——蘿——茜?皮斯爾?巴茲——爾!當初熱乎乎的名字,到最後都成了醜惡和虛偽。
多蘿茜懷疑自己是否有聽完的耐性。
「嗯?」她的聲音使自己感到沮喪,只發出一個音節。
「她好極了——真的好極了。」護士有點多餘地轉過臉對亨特太太的女兒——公爵夫人嘮叨。
這話語調偏激而且悲哀凄楚,巴傑莉護士忙改變了話題。「我想你女兒——多蘿茜——有許多漂亮的珠寶;像她這麼有地位的夫人是不會沒有的。」
剛搬到莫里頓大道時很少見到他。老基米斯的佔有慾太強:一個勾搭女人出了名的老頭,戴著一頂絲帽,結婚戒指似的脖子上結著一條薄薄的白絲領帶。他娶了米莉森特,一個誰都不屑一顧的女子,據說是個殘疾人。基米斯老頭舉止彬彬有禮,譬如說,為了掩蓋口臭而嚼薄荷糖。她可能更喜歡那股薄荷香中久久不散的濃重的煙氣。還有基米斯祝賀她生日的鮮花:黃色的玫瑰,以及聖誕節贈送的法國酒心巧克力。阿爾奇·基米斯是一位似乎能使生命長存的人物,不久卻在聖誕節那天回俱樂部的途中死在皮特大街上。對於這位不值得她哀悼的老人,她卻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不自禁的悲傷。原因一定是由於死得突然、令人震驚和失去了某種實實在在的可以依靠的東西。幾乎所有參加葬禮的男人都若無其事地觀察她。她很高興自己事先想到戴上面紗。他們要看看「比爾」·亨特的妻子與他們的律師曾是什麼關係。米莉森特·基米斯當時不在場。無論殘廢到什麼程度,在那些十分相信自己算計的男人眼中,她的缺席必然使你的到場變得更加煞有介事。她發現,誠實的感情經常比明目張胆的不貞更加見疑:也許沒有任何人——或者,幾乎沒有什麼人猜疑過她的極其放縱的行為。當然還有其他不太放縱的,因為你可能對一枚寶石、一幢房屋、一個孩子或者一個女人不忠實,在思想上不忠實——你不可能完全順從一個女人,也不可能僅僅揮手致意而已。什麼人曾經說過——記不清是哪個惡棍了——她唯一真正的奸|情是與她自己發生的。她一定要儘力回憶起來。
繼而,用一個特別優雅的動作,闖入者掩飾起對眼前這位媽媽所產生的表情。她媽媽支撐在床上,嘴中插著體溫表,那麼衰老;如果說還存在生命,那麼,這生命一定來自堆積在僵直的雞爪般的手指上的珠寶。
「今天的事可是大事,我給您選條項鏈好嗎?」
巴傑莉趕緊行動起來。那些珠寶飾物在它們主人生活中的顯要地位,足以增加這間屋裡每個參与裝飾儀式的成員的自尊心。
多蘿茜又向前俯下身子。「那花匠——發瘋了嗎?」
「可鴨嘴獸是受保護的啊!」
「僅僅表示友好罷了,我們並不因此難為您,夫人,歡迎您返回故鄉!」那人哈哈大笑,把護照還給她。
亨特太太一聲嘆息,站在窗口的律師轉身看了看。她在被單下保持了那麼久的冰冷傲慢的態度終於消融了。
「告訴我,多蘿茜——你還沒說起過呢。從巴黎飛來的情況,天氣怎樣?」
「完全正確!我們的客人會帶來生氣。我幾乎盼得發狂。確實也是藝術家哪!我已經把床鋪好了,還照她的意思插上了鮮花。」
「他們在河岸上見到它的屍體——頸毛上的血跡還沒幹呢。」
「這隻怪戒指是怎麼回事?我過去從沒見過。」巴傑莉護士問,「右手大拇指上的那個。」
他一邊端詳著眼前的護士,一邊可能在考慮是否可以把自己的聲譽押在她的身上,把一位比較重要的委託人的護理工作託付給她。不過這隻是一瞬間的事。他對於從事專門職業的人士,向來彬彬有禮。
「很正常。」吉德利大夫最後大聲嚷道。
亨特太太不肯重複剛才的話:他們把到錫蘭水域去撒網的澳大利亞女人叫作「捕撈隊」。但供認了自己的一個弱點。「我把孩子們的乳牙裝在瓶子里保存了好幾年。後來,有一天,不知為什麼又把它們扔了。」
接著,在考慮了相當一段時間以後,他改變了主意。當她把他的外衣從沙發移到椅背上時,她嗅到一股淡淡的濕熱的氣味。它不大像汗味:肯定不像男人那雄貓似的臭味。
「那休利特太太一定急壞了。他們設法抓住了嗎,亨特太太?還是叫貓逮住了?」
阿諾德·威勃德領著她走出房間,沿走廊向樓梯口走去。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一個循規蹈矩、枯燥乏味的男人;有理智,又很誠實,毫無提防的必要。她很懊悔竟然忘了給這麼一位多年來一直管理他們事read.99csw.com務的人寄上一張賀年片。他似乎冷漠得不指望受到委託人感情上的惠顧;或者,她希望如此。
什麼念頭在作踐著德桑蒂護士,她不禁哆嗦起來。他們是這樣解釋的,她應該記住,不必讓良心因為發現自我而愧怍。那是當亨特太太上一次發病恢復過來之後,她把潮濕的棉花球按上亨特太太多斑的眼瞼時。或者說她應該記住,一個討厭的病人應該少耗費你些心血——或許她某些同行是這樣認為的。
相形之下,令飛機顛簸不停的陣陣風暴變得那麼微不足道了,拉薩貝娜夫人不禁為之慚愧;同時,雖然她對收攏翅膀、漂浮在身邊的海鳥的景象並不生疏,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終身沒機會進入這位荷蘭船長所描述的風暴眼,卻不免為之沮喪。
當這位高級修女離開房間時,傢具上和那幾乎被毛巾掩蓋的便盆上反射出來的強光照在她身上,驅散了她的職責所產生的幻象,驅散了她夜間的思緒,也驅散了她神秘的癖性所產生的臆想。她的臆想也許除了一位邪惡的老婦人之外,誰也無從猜測,因而謝天謝地,除了她誰也不能分享。至於白天的瑪麗·德桑蒂,憑她寬闊的胸膛和結實的小腿,簡直頂得上籃球隊長。
她把食品室的冰箱中一隻小雕花玻璃壺灌了半壺水。這時,突然聽到隔壁廚房中傳來「砰」的一聲。她走進廚房,發現管家正在穿圍裙。管家揮動著手臂,臉給圍裙蒙住了,身體可笑地扭動著:也許睡糊塗了還沒有清醒。
「沒有人說你要死啊,母親。」
看來亨特太太似乎覺得是這樣:她臉上泛起少女似的感激的表情,仰望著醫生微笑。要是以前,大概至少還會被親吻一下;而現在卻不得不滿足於被人笨拙地在手上拍摸幾下啰。
年輕時,阿諾德·威勃德曾經幻想自己戴著一頂綴著條紋緞帶的草帽,而且已開始穿上,或者說喜歡想象自己穿上一件黃銅紐扣的藍色運動上衣。後來他斷絕了這個念頭,因為,坦白地說,它不符合人們對他的期望。他突然發現自己成了一家之主,娶了拉爾·彭尼丘克伊克——一位很敏感,雖不漂亮但惹人喜愛的年輕女人,與她養了馬喬里和希瑟兩個小女兒。近來,他與拉爾見面比較少了。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外孫很需要她的照顧。而且,由於他們自己的手腳越來越慢,要做的事情也彷彿越來越多。
「我討厭巴傑莉。」
亨特太太很懊惱,頭跌落在枕頭上,淚水突然湧出半閉的眼眶。
即使在(非正式的)分居階段,每當他從「庫傑里」到悉尼來,她也從不冷淡。她決心對自己獲得的自由表示感謝和報以親熱的態度。(他也一定察覺得出,這種態度遠比激烈的感情要來得平穩。)只要她發出某種暗號,或者過於戲劇性地咳嗽幾聲,或者「砰」地關上抽屜,或者故意高聲叫喊:你那些威勃德——你認為她知道怎麼對待他嗎?艾爾弗雷德就會從隔壁房間赤腳過來,於是他們就立即撇下偽裝。如果他還活在世上,她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樣愉快地記住這種比較平靜的、有益於健康的關係所帶來的歡樂。
啊,她今天恨不得把眼珠更深地旋進腦殼,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長長的客廳,看不見古銅色窗帘後面落日的金碧輝煌的氣象了。
她記不起阿諾德·威勃德是怎麼走的。沒有打電話叫出租汽車,大概是步行去搭電車的。她走下樓梯,正趕上孩子們從公園回來。她在這時發現了遺囑稿本。她希望它就是最後文本。第二天早晨,她駕車進城,把核准的稿本交給基米斯和威勃德辦公室中的一位年輕女子:阿諾德沒有露面;可憐的阿爾奇正在家裡準備上皮特大街去死。
「她不過比較講究實際罷了。白天不能不講究實際。」這也正是德桑蒂護士喜歡值夜班的一個理由。
由於誰勝誰負尚未定局,母親問:「冬天——在巴黎——你穿羊毛衫嗎,多蘿茜?」
「你別急嘛。她怕鳥兒飛出窗子,飛到果園中去——怕有貓躲在深深的草叢中——等著撲上去。」
「什麼——什麼?曼谷!」亨特太太的嘴巴從痛苦轉向辱罵,「巴茲爾比誰都清楚地知道怎麼——叫人失望,」她喘著粗氣,「我不知道他這個演員是否已使我失望了。」
「我只能——哎,把你飛來這件事解釋為缺乏克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母親還在訓她,「大概他們告訴你我得了中風。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就傳錯了,我不過稍微有一點——簡直一點也扯不到中風上去。」
「嘿,還有珠寶的故事呢!」亨特太太知道,她的侍女一定經常發現她在數那些雖然現在已經黯然失色而當初卻全是閃閃發光的珠子。
「我沒有睡著,護士。」亨特太大的聲音這樣告訴護士,「我——病情的最壞徵兆是幾乎從來沒有睡著過。」
「請吃鮮美的雞蛋吧,親愛的!張開嘴巴,亨特太太!」
「不要項鏈,吃午餐前不用,不戴給多蘿茜看。」
他太熟悉她了。她捧著托盤側身走進房間時就對他搖了搖頭,使他聯想起一位叫萊格霍恩的老實人:好奇愛問,炫耀勤勉,傻裡傻氣,容易發怒。每逢星期五,她下班后都要去一趟他的辦公室,這時他就把她的工資袋交給她。(這件事是亨特太太為她的全體僱員作出的規定,在他也並非什麼麻煩,倒能藉此與他們保持個人關係。)巴傑莉往往要在辦公室坐上一會兒,誇耀誇耀自己的非凡。她的非凡,一是基於艾爾弗雷德王子醫院的護士訓練,二是基於她與一位來自錫蘭的退休茶園主的短命婚姻。
「是的,你將看見他們。」護士正在整理髮刷。這些象牙發刷鑲嵌著黃金和碧玉的同心結,對她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亨特太太悄聲細氣地說:「我和我女兒打心眼裡相互了解。」
「能,我能覺察,是早晨了。」老人嘆了口氣。然後,她張開嘴唇露出蒼白的齒齦,像大孩子似的綻出笑容。「你是哪位啊?」她問。
「不在了,她——死了。我寫信告訴過您。」
德桑蒂護士熟練地把托盤放在床頭桌上,沒有發出一點玻璃器皿和銀器的撞擊聲。
「悉尼的天氣總是靠不住的:變化無常、不可捉摸。」公爵夫人激動地說,「這就是悉尼人之所以為悉尼人的原因。」
雖然遭到搶白,李普曼太太卻似乎為護士關於醫療業務的計謀的暗示感到高興:她搖頭擺尾地在寬敞的廚房中跳了幾步舞,然後突然站住,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綳得不能再緊了。
「不,我想大概被花匠一槍打死了。」
「我來教你。」亨特太太說。她鼓起嘴唇,彷彿在品嘗什麼奇珍異饈,鼻孔中也如充滿妙香一般。「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為了讓巴傑莉護士聽清楚,她竭力把這幾個法國字念得字正腔圓。「你念給我聽聽。」
「唔,不怎麼樣——稍微有一點兒。」多蘿茜·拉薩貝娜勇敢地回答。在基本上恢復了盎格魯-撒克遜腔調后又說:「我只擔心我們要遲到了。」她咳嗽起來,因為她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瑪麗·德桑蒂微微一笑,表示贊同。她感到自己顯得很蠢,但她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興奮和期待的感情。她每接受一個新病人,都希望再次驗證自己的能力,但從來都不曾如此強烈地希望與這位容顏已消損的想象中的美人抗爭。於是,她微笑著越過律師的肩膀,望著一卷卷纖塵不染、一律以鮮艷的粉紅絲帶紮好的文件;她同樣被這些文件,被它們無名的神秘迷住了。
在拉薩貝娜夫人以前的交往中,大多數老人都念念不忘天氣。這種縈念,表面上是抱怨風濕病痛、傷風感冒,但骨子裡,儘管掩藏在理智的訕笑或厚厚的臉皮之下,卻包含著對那些敵視他們的自然力的極端恐懼。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幾年前,有一次什麼人給我開了點藥片,一吃下去效果可好呢,就像順著光滑的漏斗往下滑,一直穿過漏鬥口,落進黑暗中去了。」
多蘿茜·亨特盡量把雙手插|進那張積滿灰塵、坐起來很不舒服的舊椅子裏面去,彷彿要把它戳穿似的。
「為什麼不能叫人給她打個電話?」

多蘿茜·亨特雙腿修長,靦腆怕羞,肩膀與律師一般高。她突然使他大吃一驚地說:「我想什麼時候跟你談談我的父親。」
「亨特太太——夫人——準備在她房間里見你。」護士在外邊對關上的房門說出如此措辭精確的話時,一定是滿臉笑意。
當時阿諾德結婚了嗎?啊,結過婚了,他一定結過婚了。那天晚餐時正式談起過孩子。是的,可敬的拉爾已經生了一個,就要生第二個了。晚飯後,多蘿茜和巴茲爾走了進來:那年冬天多蘿茜患過氣管炎,顯得很瘦弱(這是艾爾弗雷德提議在悉尼造房子的正式理由);而巴茲爾則相反,無病無痛,什麼都不在乎。兩個孩子都不喜歡威勃德先生:這並不奇怪。後來,多蘿茜漸漸愛上了他的妻子。有幾次他們碰在一起,她總不肯離開拉爾,手臂吊在拉爾長著雀斑的脖子上要她摟抱——滑稽極了。甚至巴茲爾到了那個開始對誰都不理不睬的年紀時,也常常要跟威勃德太太談話,想把這位律師夫人拉到角落裡傾訴自己的雄心壯志。那副殷勤勁兒,可真讓人感激涕零。然而,阿諾德與孩子們在一起時總是一本正經,其實他對任何人都是這個樣子。那天晚上在「庫傑里」,他給她點香煙,一隻手不住地發抖。她握住他的手腕,想讓他鎮靜下來,卻吃驚地發現他的肌肉居然十分結實。也許,她可以教他激發勇氣的訣竅。是的,那正是她可以授予一切男人的東西;她從來不知膽怯。
這時,巴傑莉護士取來珠寶箱,問道:「還是我給您打開吧?」
他很慈祥,也許已使她漸漸從某種疾病中恢復了過來。「我想你希望在屋子裡走走——悄悄地——獨自一人。」
「我正要往下講呢。它落在艾爾弗雷德的肩上——跳下他的手臂——又跳到空著的一隻手指上——接著又跳上手臂。我看得清清楚楚。」亨特太太實際上在全神貫注地瞪著前方,目光射進並且穿過一面朦朦朧朧的鏡子。「休利特太太真夠為她的鳥提心弔膽的,竟叫一個花匠拿著槍守在窗外。」
「要知道你其實並不討厭她,她心腸很好。」
「是嗎?」
「你還要熬一個白天,」德桑蒂護士提醒亨特太太,「可別太激動了。」
亨特太太說:「我喜歡覺得自己已經化好妝了,這使我——感到——美,當然,也許我從來不美,即使在豆蔻年華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只知道人們眼睛中的反應——而現在,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公爵夫人彷彿覺得自己患了一種醫生從來不曾見過的罕見病,因此害得他想偷偷地去查書似的。她避開他的手回答:「你好,吉德利大夫。」吉德利大夫雖然最近已經長大成人了,但至少在她眼裡,或者至少在現在這個時刻,他還仍然是個相貌平常、臉上留著兩片時髦的鬍子的大孩子。
不,這話淹沒不了她的羞愧;她痛恨謊言:那些半真半假的謊言,其中大多數她往往是被迫說的。
阿諾德·威勃德是必不可少的嗎?
「休利特太太心愛她的相思鳥,所以操那麼多心。我看還有點妒忌——那鳥如此恣意地向艾爾弗雷德賣弄風情。」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早點離開!」亨特太太大聲咆哮:一個靠自己供養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愚蠢,會使她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
對方冷淡的沉默使她明白自己泄露了秘密。
亨特太太從鐘聲和白蘭地中得到莫大的安慰,彷彿不會有什麼人要來似的;即使他們要來,那也是不受歡迎的:她的生活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了。
那位夜班護士穿過這名義上屬於她僱主的醜陋而浮華的房屋。她必須記住這一點。現在,晨光已經穿透窗帘,走起來比較容易了。她必須記住她裝在鏡框中與父親的證書並排懸挂的執照;記住自己已經做了三十二年的護理工作(過兩個月她就要五十歲啦)。亨特太太家的樓梯口和過道中都擠滿了傢具,擠滿了那些房間里塞不下去的衣櫃、桌案、書櫥。那一度色彩絢麗、富有彈性的地毯,現在有的地方已越磨越薄了。這點,屋子的主人看不到,而那些看見了的人又不加理會,因為地毯算得了什麼?他們在等待主人作古呢。
如果多蘿茜·亨特這時能夠找到手絹,那就少不了會大哭一場,可惜她開錯了包。我自己就從來沒有成功逃脫過勢利小人這種角色啊
無論巴傑莉護士多麼虔誠,你都無法從行動上看出她的感情:譬如,誰也看不出她多麼崇拜那顆深紅色的紅寶石;誰也看不出她會因為財富而去崇拜一個古老的偶像。
他到「庫傑里」來是送艾爾弗雷德為她買下悉尼市那塊宅基的契約的嗎?她是下決心要死在這塊土地上的——絕不死在療養院中,肯定不會死在極樂村裡。謝謝你——那次送契約是她第一次見到年輕的阿諾德嗎?她記不起還有哪次了。在五大三粗、面色紅潤的艾爾弗雷德身邊,他顯得那麼瘦弱和拘謹,同時又是那麼白皙。她覺得他是地地道道的律師,因為他穿著黑色的不合時宜的城裡穿的衣服,顯得很熱。她叫他脫掉外衣,但他不肯。
「拉爾好嗎?」
順從的幼年與還是個靦腆的學生姑娘就結婚時她所採取的一些最使人痛苦的做法產生了矛盾衝突,這使她困惑。因此,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她便感到如釋重負。「我們不如讓他們來收拾。很可能,一切就緒以後,他們會來找你的。」她把律師給忘了。
「您這樣大年紀,沒有理由不讓您得到能使您高興的東西。」吉德利大夫的腔調,使人覺得彷彿這個道義上的,加上藥物上的藥方都是他的首創似的。
「巴傑莉護士會辦的。」
那是一個痛苦的夜晚。艾爾弗雷德在說了幾句有關羊和前一夜流產的吉姆克萊克母馬的事以後,徑自睡熟了。那位年輕的阿諾德·威勃德,穿著一件舒適的襯衣,悶悶不樂地坐著,凝視著你搖晃著的腳踝(拉爾一直到大家都忘了裙子原本是短的時候才把自己的裙子截短);而你則在搜索枯腸,尋找話題,以便打破難熬的沉默。第二天早晨,他走了,你沒有見到他:沒有理由要見他;艾爾弗雷德駕駛賓利轎車送他到戈崗搭火車就已經夠殷勤了。
多蘿茜心裏明白這是她過去來這兒的正式原因,回答說:「真的,我不大記得支氣管炎了,大概那時年紀太小。」
她認為他的高齡允許她自由地發揮各種想象,而正在想入非非之時,驀地,所有的乘客都被拋到安全帶所限制的最高點。
今天早晨,這位高級修女遲鈍、笨拙地走下樓梯,在最後一級上打了個趔趄。在現在的情況下她的笨拙令她加倍惱火。她低頭髮現地毯壓桿鬆脫開了,地毯也隨之滑離原來的位置。在殊非尋常的今天,這個事故叫德桑蒂護士出了一身冷汗。她感到背上汗水涔涔,鼻子上的毛孔也一定張得很大了。黑夜把又累又臟、渾身黏糊糊的她扔出了它的懷抱。
巴傑莉護士聽見這個笑話哈哈大笑,托盤上的餐具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不過,她倒是感興趣的,是感興趣的:她想起自己曾把頭挨在威勃德太太長滿雀斑的脖子上,嗅著一股愉快的猶如被踐踏的青草似的香氣,想起自己也許像喜愛母親似的喜愛過她;後來巴茲爾像奪走所有的人一樣,偷偷地奪走了這位律師的妻子。我在讀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可別告訴我母親啊,威勃德太太。巴茲爾總是那麼逗人,說起謊來似乎瞞得過任何人。是嗎?巴茲爾?有哪一個特別的角色你想扮演嗎?威勃德太太信以為真,熱心地問;她自己當時是否也在扯謊呢?唔,不想演。《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之類的劇本不太有趣,我只想扮演大角色,尤其想演李爾王這樣的大角色。威勃德太太認真地說:那可得過很長時間才行,但我相信,你只要下定決心,就一定能扮演李爾王。她幾乎如討厭自己的胞弟一樣討厭起威勃德太太了。她弟弟從不朝她的方向看一眼,除非朝她做鬼臉,或者要她承認她是個傻瓜。
「少管閑事。」
護士只能緊咬著嘴唇,亨特太太的手已經從她手中抽開了。
「唔,不,」她高聲說,「我不能那麼打擾——管家,況且,俱樂部已經給安排了房間。他們讓我在逗留期間當名譽會員,夠客氣了吧?」
「有,有點事情,」亨特太太說,「我的珠寶箱。這樣我就不會感到毫無裝飾。」
不是阿爾奇·基米斯。他儘管有「色狼」之稱,但一直彬彬有禮,他太老了,太誠實正直了;他的下手阿諾德·威勃德也一樣。正是阿爾奇建議她立遺囑的——距他們發現他倒斃在皮特大街僅僅兩個星期。(死:她過去都把它當成一塊石頭似的避開的,後來形成了一種概念,一種從腦殼中飄逸而出,像霧氣一般籠罩著身體的凌亂而不連貫的思想,但從來都不是可怕的,也從不涉及她本人。)真令人難以置信,由於身後會留下遺產(莫里頓大道的房屋、鑽石、艾爾弗雷德婚後劃到她名下的股票),阿爾奇竟要她承認對於死亡的信念。她從來不曾想到過死亡。如果不是胃中微微有點不適,她真要有點飄飄然地自尊自大了。文件本身就夠滑稽可笑的了:一定要把她簡單的意願包裹在煞費苦心的詞句之中。他那嚴肅認真、溫良恭謙的態度使她莞爾一笑。她一邊撫弄著戒指,一邊欣賞積滿灰塵的辦公室中一切看得見的東西;她總是喜歡欣賞那裡的一切。為了免除她進城的麻煩——其實即使在找不到什麼借口時,她也要每天駕著小轎車進城——他說,他將把稿本送上門去請她核准。
當亨特太太被牽向——是的,完全是被牽向一個她未能預見的方向時,她還沒決定如何回答她可憐的女兒多蘿茜的問話。
由於護士過快地掀開被單,多蘿茜·亨特頓時身心分離,眼前浮現出她的幼年時期。她年幼時令人討厭的法蘭絨尿布的臭氣以及皮疹的刺痛無情地侵襲著她,簡直更甚於她對成年後的痛苦經歷的記憶:在呂內加德一連串從冰冷的沙龍到密室的旅行;那扇起初打不開,而後又關不上的門頻傳著小便聲;外婆呼嚕呼嚕地打鼾,而阿梅代叔叔用剪刀劃破黑夜和報紙,剪下可以理解為陰謀事件的報道。
所以她必須有所彌補。對於她的身體,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對此,她並不慳吝。他來不及搶救她父親的生命,那絕不是他的過錯。在開初的那些歲月中,人生悲劇和被喚醒的肉|欲的適應能力使他們親密無間。這是他們的一致看法。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提供些什麼。隨後,她就開始故意迴避他,希望獨自深入了解那個或許自己就是其微不足道的組成部分的神秘世界。不陪他騎馬到圍場去的借口很容易找,家務瑣事啊,小孩病痛啊,沒完沒了的簡單而有說服力的理由信手可拈。她繼續禁錮自己,不是禁錮在可見的山巒和灌木的景色之中,而是禁錮在內心的景色之中。「我又輕浮又淺薄,」她無可奈何地脫口而出,「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我會有什麼結果,更不必提孩子了。」四周的群山在春暉下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輝,而在夏季的炎炎烈日下熔化為一堆堆翠綠的金屬:但在她眼裡,無論春夏都是死氣沉沉的。她對自己的心境越來越感到驚駭了。
她知道,無論她的生活變得多麼死氣沉沉,她都不會去尋死。她只希望能夠再次享受時常允許她進入的那種純潔、真實的極樂世界。如何進入呢?她不知道,也許有賴於德桑蒂護士;她需要瑪麗握著她的手。
「要儘可能顯得漂亮。把我的鏡子拿來,護士。」
「諸事順利嗎?」律師大聲地問,聲音微微有點顫抖。
「啊呀,加過了,要是把白蘭地都忘了,那我活著還有什麼用啊,您說呢?」
「不要有牛奶的。」亨特太太的嘴唇咂了一下,因為那兩片嘴唇粘在一起很難分開。「要點清涼潔凈的。」拒絕了半流質食物之後,她補充了一句。
「我告訴你,你為客人準備的鮮花可是白白糟蹋啦,他們不會住下——不會住這幢房子。」
他有所察覺,但還沒完全領會她的意思,這會兒他早已走到一扇俯視公園的窗前。夏季的公園中,草皮焦黃,湖水退落,只有一根根圓柱依然高高聳立,在美人蕉和愛之花的簇擁之上,繼續炫耀著歐洲的雕塑藝術。
「了不起什麼?」
這天清晨,亨特老太太睜開眼睛問護士:「那些洋娃娃呢?」
由於老公爵夫人堅持去不了一個既陌生又遙遠的國度,他們便去那地方參加女兒的婚禮。那是伊麗莎白第一次俯就別人:這對她說來簡直難以相信;同時又不願忽略她的小多蘿茜被接納進羅馬天主教堂的事實。可是,你畢竟忽視了:你那姿色平庸的小女兒站在參加婚禮的人群中,雖然身穿在里昂精心定製的手工禮服,但無論多麼優雅,點綴了多少飾物,都絲毫不能掩蓋你把小女兒出賣給公爵的真情。瞬時,在讚美詩和芳香之中,伊麗莎白·亨特精神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荒唐!你轉而想起自己,除了少女時代,在晴朗的早晨沿河邊散步時的個別場合外,從來不具有宗教感情。不,後來還有一些別的更加隱秘的場合。)爾後,她在女兒頭顱四周此起彼伏的說話聲的海洋中顛簸搖蕩,隨波沉浮。她的女兒!幾個年長的法國男人的目光,透過顯貴的威儀和樟腦丸的氣味投向新娘的母親。還有那位站立在神壇台階上的神父。她從來不曾碰到神父的目光,更不必說感覺到它的銳利了;冷峻的目光能夠燒灼到內心的最深處。這時,她為艾爾弗雷德的肩膀而感到慶幸:她的靠山,即使不常常是,至少在需要時用得著。
你知道,她說,只要是美的,你就不能說是什麼奢侈,對嗎?她站在樓梯上,甩開雙臂擁抱她的房子——她的藝術品,同時也沒有忘記她擁有的聽眾:丈夫、孩子和兩個僕人。如果她做得稍嫌過分,那僅僅是因為她具有演員的氣質。(他們提到巴茲爾時常說,你不難看出他是從哪裡得到演員氣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