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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這不是找話說,是找不痛快。」
亨特太太接連解釋性地乾咳了一陣。她希望自己不會,或者在貴賓巴茲爾爵士到達之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不會發燒。當這一切都結束時,當黑夜和瑪麗·德桑蒂佔領這幢房屋時,她將會感到高興。當然,巴茲爾不會比多蘿茜停留更久。在那些仍然能夠進行他們認為是積極行為的不斷運動——其實只是一種虛幻的美事——來逃避過去的人看來,老人算不上人。誠然,你如果不能動彈,那當然只是物體而不是人:你把自己的生命和別人的生命,尤其與你孩子的生命放在一起,描繪了一幀圖案,在其中你只是無足輕重的一部分;現在,人們,尤其是你的孩子,著手考慮如何改進這幀圖案了,結果就想抹去多餘的細枝末節。你過去親眼目睹過這種例子,在多蘿茜和巴茲爾的書信中也曾談到過,最近的來信說得極其清楚:決定前來商談怎樣使你能生活得最好。這裏的「你」可以解釋為「我們」。
「把燈打開,護士。」
「不管怎樣,」曼胡德護士說,「今天的黃昏真美,亨特太太。」
「你們在高興些什麼啊?」巴傑莉護士在早餐室里喚道。那是李普曼太太讓護士們用餐的地方,她已經在那裡坐下了。
「呣?」
「唔,是長期的——不過沒有幾年,甚至還沒有幾個月。我行,靠意志。這你大概不會相信,護士。我想,同時也靠本能。人們為什麼會寫詩——或者做|愛?這一點你總該知道——至少有所了解。」
她笑而不答,因為不到非回答不可的時候她是不知如何回答的。
曼胡德護士答不出話來。她們各人都受到迫在眉睫的災難的威脅。不過伊麗莎白·亨特更為害怕:搽好粉底的面孔都驚恐得要裂開了。
「呣呣!」亨特太太出其不意地突然用力拉扁雙唇,幾乎毀壞了曼胡德護士的藝術品,從而也遏止了後者向心醉神迷的境界發展。「我不是一件物品,對不對?」或者,你即使是物品,也不願別人用行為來加以證明。
「蜥蜴。」
在大門口,他狂熱地摸弄著、親吻著她的敏感部位。「再見,再見,親愛的人兒,真太謝謝今天的晚會了,下一次我們就能更好地彼此了解了。」
「是嗎?」
「蒙你一番盛情,送我回家,我想該請你喝一杯才是。」晚會後一個傻乎乎的漂亮的賤女人。
她隨口咕噥了一句:「有人來怎麼辦?」
她卻不在夢中。「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什麼人,而且已經在對方的懷抱中。「科爾?」如果她的聲音有些尖厲,那是因為她的嘴唇在壓迫之下。
這個阿索爾·施里夫。格拉迪斯最後仍歇斯底里地繼續纏住你。
他緊握一下她無力的手。「隨便什麼簡單的,大家喜歡就行啦。」
其實,亨特太太不喜歡布丁是真話:艾爾弗雷德不喜歡布丁。總的說來男人都不喜歡。一餐中最大的享受往往是在最後,那是當你瞧著男人們叉著薄餅,騎在馬上或者別的什麼上面,心滿意足地咂著油膩膩的嘴唇,滔滔不絕地訴說他們的業績和抱負的時候。這時,從鏡子中可以看出,你雙肩雪白,胸口在一瞥之中神秘莫測:只有在這時,你才極大地感覺到了自己的魅力。
「不大開化吧,我贊成開化。」
「你可以當市長候選人了,弗洛。」
「去倒髒水。」你巴不得能把那老嬰兒也一起倒掉。
「至少,在橘子落地的噗噗聲中,你可以自由自在。」
「倒是娶個壞脾氣的姑娘好。如果你要選個性情溫柔的,而結果她很暴躁,那就大失所望了。」
即使在第二道菜上桌時,她也僅僅是匆匆地瞟了幾眼他那坑坑窪窪的皮膚,粗大的雙手,專註的眼睛以及濃密堅硬、不用觸摸也明白手感如何的頭髮。
「是我——我父親——你索爾克爾德外公的。」
「那也一樣,要是我就放了它。」
「啊,真可怕!」這話不能使人相信:不應當過於突然地要一個正在履行自己職責的護士突然變成一個常人。
他們終於平穩地駛進另一種蒼翠的綠蔭,駛進小丘,突兀的圍場和枝葉紛亂纏結、樹榦疤痕累累的果園。他們駛過一個布滿浮垢、綠得發黑的死水坑。這裏房屋疏朗,都裝著褪了色的或者未經油漆的檐板,十分破舊,只有加油站和廣告牌是新的。居民們似乎都很蒼老,風吹日晒,皮膚粗厚,結婚戒指深深地嵌進厚皮里。一條幾乎被女貞樹遮封的走廊上,一對老年夫婦正坐著用白杯子飲茶,同時咀嚼著什麼,大概是烤餅。一個小字輩的女人身穿棉布長上衣,痴痴地坐著,直愣愣地瞪著公路,旁邊是她的獃頭獃腦的兄弟。當然,他們比那對長輩年輕,但也顯得老態龍鍾的。
「你沒生我的氣吧?」
「現在天還亮得很呢,亨特太太。真的,我能看得很清楚。」
管家幫助亨特太太把一叉鱈魚——管它肉色不肉色——蘸上調味汁,送到它該去的地方。她的這種作用於別人的力量,譬如影響伍爾夫的愛情或感染觀眾的力量,與她自己受人約束的力量相比,始終是第二位的;而現在,她所有的偶像,或者差不多所有的偶像,都變得極其殘忍了,都化為烏有了,還有什麼地方她可以讓人羈絆自己的手腳呢?
「看您想些什麼啊!」曼胡德護士簡直要咬下自己的舌頭;但泄露她秘密的卻是她的思想。
她自己的雙唇在祈禱著「深紅色」,但只吁了一口氣,沒有出聲。
阿索爾·施里夫繼續駕車。對於他這樣一個投機鑽營的傢伙,這不過是一輛普普通通的轎車;不過,也許普通更能掩飾兇殘。或者也許是出於不諳世故的疏忽,抑或是出於方便。總之,他們在車中顛來撞去,你磕我碰。路上的一個深坑直把他們拋到空中,使她的頭撞到車頂。
護士大吃一驚,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半天才說:「我想他有事耽擱了,不過一定會來的。」
不。她不能永遠戴上艾爾弗雷德希望罩在她頭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除了那一次不可避免的事件,她也不是一隻阿索爾·施里夫曾經與之交配的發淫的母豬。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地打開包藏著全部期望的箱子,但由於開箱無計(除了在一次美夢中,她看見一小塊無色水晶無遮無蓋,莫名其妙地躺在一隻精雕細鏤的小箱襯裡上),她只得在箱子外面,在那等待她的凄凄冷冷的偶然機會中尋求答案。
「你對我做了些什麼呀?」她咕噥說,一邊調頭看自己的花屁股。
她未嘗不肯永遠那麼躺著休息,什麼都不去考慮,但終於強打精神。「你妻子關心政治嗎?」這個問題加快了他扣扣子的速度。
事實上,曼胡德護士更換護士服的速度很快,因為傑西會因為她換衣服拖延時間,不得不去趕汽車而大為光火。巴傑莉堅持更衣的絕對私密:甚至戴著胸罩也不能讓人瞥見,這也不足為奇。於是弗洛拉·曼胡德只得按捺住欣賞自己身體的誘惑,整了整頭巾后,把雙唇塗成較深的桃紅色——無論給誰看,反正肯定不是貝蒂·亨特——然後吸著腮幫,勉強打扮了一下面部。
亨特太太難以置信地翕動著嘴唇,猶如嘴裏原來一塊美味的蛋白糖霜卻變成一個發霉的麵包。在這種情況下,她最後只能答應一聲「嗯」。
再也見不到炸彈冰激凌了。再也見不到往日雷德福家冗長的宴會了。在那些宴會上,總有點什麼在火上烤著,八音盒在裏面放著音樂,而且總有一位格拉迪斯心目中的重要客人。貝蒂——這可是個突然襲擊——明天晚上——我要邀請阿索爾·施里夫——我需要一個女人——我的意思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西德尼暗示說施里夫先生會在今後兩屆選舉中當選總理——所以,你知道,親愛的,你們的會見將具有歷史意義呢。格拉迪斯也許是對所有其他人都試了之後才打電話給你的。你認為我參加你們的晚會合適嗎,親愛的?你知道我對政治毫無興趣——我差不多已經答應普里切特他們了——今天下午偏頭痛又犯了——我覺得吃不消呢——而且阿索爾·施里夫不是——現在大家不大喜歡用這個詞了——他不是很平常?格拉迪斯鈴鐺似的笑聲。她是那種又短又粗、厚木板似的女人,她們以造作的尖細的嗓音,以漂亮的足踝和善於跳舞的雙腳見長。他有一種粗野的魅力啊,貝蒂。你根本不喜歡格拉迪斯,但這些年來你們一直都是朋友,女人們的優越性之一乃是:你們恰恰可以這麼相處。有時,一次衝突之後,男人就彼此不開口了,可真正的女人卻能忍耐彼此的邪惡歹毒。究其原因,那一定是因為女人被摒除在一切真誠的友誼以及共濟會之外的緣故。
「可你的事業,洛蒂——你怎麼能夠滿足於當一個廚師呢?」曼胡德護士盡量說得嚴肅而有禮貌,可惜嘴巴正含著一叉子蛋糕,破壞了她的努力。
「一直到霍恩斯比,你大部分時間都像一隻沒裝滿的麻袋似的倒來晃去。」說著,他捏了一把她的膝蓋,惹得她生氣了。
曼胡德護士雖沒有拒絕,但是,她離開房間時發出的一切聲音都蘊含著故意裝出來的笨拙和彆扭。
「對,我唯一活著的親戚。那麼多人就剩我們兩個還活著,當然使人感到親切了。」
共同的弱點使護士和病人互相親近了。有時她們痛苦相通,有時則是歡樂與共。
「是的,會來的。」

「曼胡德護士。」護士正要溜走時,亨特太太叫道。一定有什麼要事,因為這老太婆居然放著「午宴」沒有先品嘗一口。「我想讓你為我做件事——過一會兒——我午休后坐在椅子上時,」亨特太太頓了頓,換上另一種聲調,溫柔親切得足以使一切了解她的人都充滿恐懼,「有件事只有你能做,護士,為了我的兒子的到來,我想請你給我化一下妝。」
她看得出來,他連這個主意都準備拒絕,更不必說接受她的幫助。
「沒有,沒有忘記。」她一邊克制脆弱的感情,防止它的進一步發展,一邊立起身來。
「我一向奢侈。」亨特太太說時莞爾一笑。
就這麼回事!
「我把您擦痛了嗎?」曼胡德護士問。
現在,護士拿來酒精瓶,使老太婆側身躺著,像把半開的小刀或被風吹倒的摺疊躺椅似的。這時,她也想起了那次亨特太太抱住她脖子時的情景:竟然屈服於這樣一個孱弱的軀殼。但它也受制於她。她心裏暗自好笑;現在,誰佔上風該是毫無異議的。
「是嗎?」亨特太太低聲細氣地問。
「我說什麼叫你生氣了呢?歸根到底——愛難道不是我們的本能——是願望?當然,這個你不會不懂吧?是本能!」
他搖搖她的手,哈哈大笑。
一盞燈火發出強烈的光亮,照著你堅固而詭黠的房子。
這又給你一個先出牌的機會。「我對布丁從來不感什麼興趣。」從第一天起,李普曼就表明自己最大的期望就是永遠去體驗最大的傷心。
「如果他長期卧病,你又沒有護理經驗,怎麼行呢?」
那老太婆哈哈大笑。「很有道理——而且很自然,我從來不跟色鬼來往,但也見識過幾個,知道我們能夠互相理解。」
只有艾爾弗雷德信而不疑:他那態度,彷彿受傷的不是巴茲爾,而是你似的。「我想待幾天,伊麗莎白——陪陪你——幫助你恢復精神。」
「唉,親愛的,」女人嘆息一聲,「你們趁著年輕,自己開著車子到處遛遛,夠快活的。」她說。
亨特太太繼續嘮叨著,那個小夥子,護士,你上個休息日和他一塊——到諾默拉什麼地方去呢——告訴我這件事——我是說告訴我他的情況!好像你知道該從何說起。你身上是什麼化妝品的香氣啊?嘿!鼻子一吸是金縷梅,我經常在猜呢。猜她灑了金縷梅香水後會發出什麼氣味:大概是那些與她交往的色鬼的臊氣吧。
又一個理想主義者,但抱著現實的態度。而你呢,你的理想主義在宴會、珠寶和情人的遮掩之下,太抽象、太虛妄。那些情人,有的屬實,更多的卻往往不過是猜測而已;不然,就是有那麼一些人,敏感得可以,總是猜測著自己的某種神秘的——不是虔誠的和明智的——精神上的抱負,對於這些,倘若你不能從物質上——不是精神上——來對待他們,那他們就給你貼上「欺詐」的標籤。
公爵夫人向外奔逃時,只聽見大門外的鎖咔嚓一聲,一位年輕女子正想跨進客廳。兩人都打了個趔趄,弄不清到底誰有權先通過大門。當然,拉薩貝娜夫人知道自己的權利是無可非議的,而一想到竟會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怒容就爬上了她瘦長的面孔。接著,憤慨和禮教觀念一齊都煙消雲散了:那姑娘太年輕,太容光煥發了,公爵夫人感到不能剝奪她的權利,何況她溫柔的嘴唇還洋溢著微笑。她唇若夭桃,鮮明悅目,好像塗的不是口紅而是油膏;她的塑料玻璃耳環呈漩渦形,精巧可愛;那身衣裙上,巨大的太陽圖案紅紫爭艷,令人目眩,尤以雙乳中間部分為甚。一瞬間,青春的光輝射得這位年歲較長的女人眼花繚亂,顧不上道歉。她受到感染,露出一絲笑容,也使她想起剛才忘了重新化妝一下嘴唇:剛才絞盡腦汁、耗盡心血,竟沒有心思再塗些紅紅的唇膏。
「唔,你會做夢,會嗎?——沒睡著的時候?」
「叫人扯住了,母親。後來碰到一點——也不完全是什麼變化——不過需要休息幾個小時。就是這個原因,親愛的。」
「哎呀,什麼啊?袖扣!」
護士簡直是在削一隻水果:那麼超然,看起來那麼有力,而發揮力量的則是軟綿綿、暖洋洋的海綿。它緩緩地擦過身上的罅隙,舒展思想上的皺紋。九*九*藏*書物體,包括人的器官,往往比人們力量更大。
「好像我在玩命似的!」(你一切最險惡的噩夢中,都好像有真的人在說話,不過很像傳聲筒。)「送伊麗莎白·亨特回家,鬧哄哄的晚會之後,兩人都醉醺醺的,」他那重濁的傳聲筒說,「不太雅觀吧,啊?」
為了讓李普曼太太高興,你總算咽了一口蛋糕,可惜沒有達到目的:吃了一口更加糟糕。但這正合李普曼太太的心意。你倘若身心健康,精力旺盛,可以為晚會訂購一個巨大的炸彈冰激凌,並在將要上桌時抽刀切開,那李普曼太太可真要跌落到她那地獄般的天國深淵中去了。
我活著為了什麼?護士緊蹙前額。背後狠狠一擊就可以結束這傢伙的老命。然後她將逃走,再也不看這幢房屋一眼,再也不見科爾,不見斯諾,不見任何人,徑直逃到一片長長的空曠的海灘上,再一直跑下去,直到神奇般地一|絲|不|掛,撲進浪花飛濺的淺灘,讓泡沫嘶嘶地灌進一切入口,鎮定一切肉體和精神的傷痛。
「不,情況當然並不完全如此。」李普曼太太似乎想起了什麼,「我的事業斷送在煤氣爐上,斷送在焚化猶太人的濃煙中。」她那煙熏火燎的臉上和皺紋中彷彿填滿了死人的骨灰。
「大概很愉快。」當亨特太太被左右移動時,她說,「可你永遠鬧不清別人——別人喜歡什麼。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小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明明喜歡這個,可他們總是堅持說喜歡那個。」
這樣算幸福嗎?她想,如果是,那麼任何人,科爾,甚至莫里頓大道的老妖婆都不能從她嘴唇里逼出一句承認的話來,她用舌尖舔舔沒塗唇膏的嘴唇,發現它們開啟著,像是白痴的嘴唇。
也許要到諾默拉才有盡頭。
護士取來那件綉著玫瑰花的錦緞禮服。它滿是褶皺,已經失去了鮮艷的色澤,袖子的鑲邊——弗洛拉·曼胡德斷定是真正的貂皮——一定在什麼時候受到過蛀蟲的光顧。但是,它今天破舊的模樣並不影響曼胡德對其當年光彩的尊重。
科爾想散散步,於是他們踏上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路旁,一個孩子——一個小姑娘蹲在果園邊,不斷地撥弄著一隻玻璃罐中的什麼東西。
「別這樣!」這樣真傻。

亨特太太的面色頓時陰沉了。她閉上眼睛,梳妝箱光滑的藍皮面上發出的芳香,大概使她厭惡。
「諾默拉!誰肯住在那個地方,置身在那些荒蕪果園中?」
「哎喲!我們還以為你要遲到了呢,弗洛拉朵拉!」管家講話時的文理不通,與她那一本正經的猴子臉很不相稱。這常遭到傑西·巴傑莉的嘲笑——對一切外國人的嘲笑。但弗洛拉·曼胡德卻至少有些時候有點無政府主義。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他們穿著整齊后,她說。
「鮮美的清蒸鱈魚——還有調味汁,咳,多饞人的調味汁!」
「我還以為您沒有睡著呢。」
小女孩無關他們的計劃,很快就被拋開了。
亨特太太說:「我記得聽到過一種說法:女人和男人待在一起之後,就像母鹿和公鹿交配過一樣,你就能從她身上嗅出來。」
「什麼顏色的?」亨特太太低聲問道。她一生中最最記掛的也許就是顏色。
曼胡德護士,這位穿著白衣裙的虔誠修女,從鍍金管套中射出唇膏,習慣而神秘地在空中揮了兩下,開始把深肉紅色抹上赤|裸皺縮的嘴唇,把自己掌握的全部藝術技巧,學到的全部風騷妖嬈都化在那兩片屬於別人的嘴唇上。如果說她過去沒有達到過無私的境界,那麼,現在她成功了,通過臆想,自己進入了一個華麗的天地。
「我不是,」伊麗莎白·亨特在親吻中氣喘喘地說,「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所當然的母親。正如我一定對你說過的——好像說過——我儘管吃了許多沒烤熟的牛排——但偏偏沒奶喂你。可是,你看——親愛的——那並沒有使你營養不良啊。」
在黏糊糊的黃昏中,一縷莫名其妙的蒸氣向左上方冉冉升騰,使你咳嗽起來。也許是你,而不是艾爾弗雷德,只有你一個人應該對多蘿茜的支氣管炎和巴茲爾的極端自私——巴茲爾把這裝得像是他的偉大之處——負責。當個放牛娃或者銀行出納員都比當演員好。是的,你曾經這樣說過:當了演員,于那些想愛自己的人有什麼益處呢?我們絕不是人們想象的那一種人;我們不是單一性格的人,而是具有多重性格的人。父親期待女兒照常給他朗誦布朗寧的詩章,而女兒卻在小時候沉沒過洋娃娃的河邊閒蕩,編著草葉,聽著小橋上有沒有牲口的蹄聲。晚上,父親用槍口對準嘴巴自殺了。李普曼太太把他的死法稱作「放血法」。然而,當天的情景,甚至到現在還留下一點小小的喜悅。
亨特太太雙腿痙攣,連聲哼哼。倘若在夜裡,她會讓德桑蒂給她一片吉德利配給她的藥片,但中飯後不是服安眠藥的時候。睜開眼睛吧,卻又睜不開。在她眼瞼的黑銀幕上,電影在繼續放映。
疑神疑鬼的是巴茲爾,但不可能起什麼特別的疑心,只是一般地抽象地猜疑母親罷了。
「那個玩蜥蜴的女孩子——我們會害她一輩子的。」
「不,請擦一擦。」亨特太太欣然回答。
他們穿過一個綠草如茵、布滿海綿狀小丘的圍場,這圍場彷彿覆蓋著一條寬大的棉被,腳一踩上去就往下陷。
死亡的幽靈使他們兩人都心神驟變。亨特太太突然渾身一抽,打了個冷戰,曼胡德護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施里夫這個工會主義者背棄了工人運動,成了民族主義者的贊助人。他參加雷德福宴會的資格已經具備了。
「藍色。」她表示同意。「不!」幸好想起來,「翠雀銀。」
……
「星期四有音樂會。」他提醒說。
公園邊緣的松樹陰影漸漸變濃。銀輝中,草色泛白,湖水素裝,但倘若走近去看卻是一片污泥的顏色,散發出污泥、看不見的死魚和醜陋的長腳水鳥的糞便的穢氣。科爾說那種鳥叫大鷭鳥。
「我一點也不溫柔,而且根本不想結婚,我是說,你如果非得克服重重障礙才能出來遊玩一天,那太可憐了。」
曼胡德護士聽從指教,取來一副昂貴的、天然黃的假牙。再次看到它,都不免一陣戰慄。舉起假牙的固然是亨特太太,但你得把它推進去,一直鬧到兩人都卷進一場像是半自殺半謀殺的漩渦中去。
他伸出手時,她提醒說:「我丈夫可能從戈崗不期而至。」
「睡了個好覺?」他問。
「但願不是從瓶子里倒出來的吧。」
「你屁股上,弗洛拉,印滿了十字——一些枝條弄的,還沾了些草綠色。」
曼胡德護士瞧了瞧大拇指,見沾著一滴酸奶油,便慢慢地把它舐掉了。「真想不通你為什麼老待在這兒,給我們和樓上的那位攪酒棒老太婆燒飯。」
「是嗎?」
不知阿索爾·施里夫到哪裡去了?現在,她感到不能離開他;正是因為他,她才告訴倫農晚會後不必驅車回來接。他是可怕的、真實的,可她不由得決定冒險一試;她縱然錯誤地估計了自己色|欲的爆炸性的力量,但那天傍晚用唇膏塗壞嘴唇時卻也感覺到它的第一陣騷動。晚會上,她有一會兒還跑到衣帽間去為艾爾弗雷德啜泣。你的另一點可怕之處是,你竟能夠誠摯地愛戀自己所背叛的人兒。她又把原先塗得漫不經心的嘴唇重重塗了一次。
「不知道。」同時也不相信:難怪你未說先笑了。
你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把紐扣遞給你,而你則必須先想個地方收藏一下,然後才能扔到什麼地方——公園的草叢中去。只要多蘿茜不再發現它,你就可以把整個事情一股腦兒地拋到九霄雲外了。
他們吃力地走在柔軟的圍場上,在也許休耕了多年,也許休耕了整整一世的土地上吃力地走著。
一個聲音從那縷莫名其妙的蒸氣中問道:「亨特太太,休息得好嗎?現在要用海綿擦身嗎?」說話的是曼胡德護士,端著一隻干下腳活用的細瓷盆。
「可憐的亨特太太!亂起什麼名字呀!」巴傑莉護士抗議道,「天曉得,為什麼叫『攪酒棒』?」
「你喜歡吃點什麼特別的東西嗎?」因為他已經勸她和他一起恢復健康,她嘆了口氣,問道。
「紫丁香色的假髮。」亨特太太說得很肯定。
所以你對那女人的親切關心,不能或者只能勉強地報以微笑,以示感謝。
「這個亨特太太,因為年紀大了,盡說些荒唐透頂的胡言亂語,還以為沒有關係。」
他使她感到空虛:那些平裝書、那些唱片,以及他對諾默拉之行意義的領悟。除了自己的身體和未誕生的孩子,她能向科爾提供什麼呢?上帝啊,若不理智一點,一個個孩子就會像豌豆似的從體內噼噼啪啪地爆出來。
巴傑莉護士同情地,或者不以為然地吸著牙齒,終於吸出了幾粒尖尖的黃瓜籽。在獲得了這項成功和用完了美味的午餐之後,她勸解說:「我們都各有各的煩惱。」然後吞下吸出的黃瓜籽。
管家的故事說些什麼?與一個雅利安情人的風流韻事。她被抓住時他們不是計劃私奔——到英國去?那小夥子的家庭答應把她安全地送抵瑞士——單獨一人——李普曼太太為情人著想,接受了他們的建議。
她很貪吃,歷來如此,不過年紀較輕時她十分注意體態,因而沒有引起人們猜疑。相反,他們指責她吃人。噢,既然別人實際上把頭伸進了你的嘴巴,你當然忍不住啰!其實對於人肉,她並沒有嗜好,或者,沒有持久的胃口,可是對那些關係過分親密的人,卻有另一種吞咽的慾望。
你無法安慰這位可憐的老娃娃,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比你安慰自己更好些。
多蘿茜現出極其嫌惡的表情,但沒有要求看看和它配對的另一隻袖扣。「真難看!」
亨特太太沒有受騙:她知道如何奉承小曼胡德。可忠心耿耿的李普曼則不免稍有不快,因為她的殺手鐧被人偷了,不能一條條地誇耀自己的烹調藝術了。
「管她呢——一個殘忍的孩子。」弗洛拉一邊想,一邊喘息。
曼胡德護士心裏很不舒服地草草擦完亨特太太的雙頰。她是在珍惜自己化妝嘴唇的技藝,或者說化妝嘴唇的才能的較為精巧的部分。
「我們可憐的小寶貝啊!」李普曼太太嘆了口氣,用手抹掉桌子上的麵包屑。
「什麼啊?」她俯身詢問小女孩。後者開始不肯回答,只顧埋著臉,臉紅得像一個發紫的杏子那麼逗人。
他們開動車子。有一陣,他把一隻手擱在她的大腿之間,好像表示她是他的。如果她沒有把它拋開,那是由於她又被乘車旅行搞得昏昏沉沉了。
對於曼胡德來說,她不懂「客觀」是什麼意思:科爾曾經使用過這個詞語。
在停車處附近的公路旁,他們見到一間房屋上面掛著「按顧客要求供應雞鴨快餐和茶水」的招牌。屋中一位穿著四季常宜的長棉布上衣的女人說,只要他們喜歡,可以給他們煎幾隻雞蛋。她給他們端來一盆整個的卵形小馬鈴薯,又用一隻棕褐色的搪瓷壺為他們倒茶,茶杯是白色的,很厚。
不知怎的,曼胡德護士今天下午聽著這一套覺得十分噁心。她俯身拾起梳子,然後一把抓住酒精瓶。不錯,肉色大有差異:從她自己的平滑光潔的金黃色到芸芸眾生的奴役者和被奴役者怒氣沖沖的紅色,你總不能說它們屬於同一顏色吧。
「不告訴您。」曼胡德護士呵呵地笑。她根本不知道洛蒂為這老太婆準備了什麼。這是她們常玩的把戲之一。
所以,當一道道菜肴,一盤盤盛在金制器皿中的食物上桌時,她覺得有理由不理睬他的軼事趣聞而考慮自己的事。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居然同意與阿索爾·施里夫擠在一起。到現在為止,她認為他身上不但沒有值得讚賞的素質,竟連討人喜歡的因素也沒有。
「如果你不當心——我的衣服,那可是無可抵賴的證據。」
這時,似乎什麼事情使亨特太太感到不快。「艾爾弗雷德——我的丈夫,認為任何人都是要到不得不付錢時才學會關電燈和水龍頭的。在大多數情況下,這話不錯。但從來沒有誰想到艾爾弗雷德。」
他還記得這些話嗎?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孩提時代就能整幕整幕地背誦莎士比亞。有時她擔任女角,兩人一起誦讀。
「連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他還是不贊成。」
斯諾是干——幹什麼的?」
「為什麼不能?」她氣憤得連話也說不清楚,「我要儘力使他們超過我。」
阿索爾·施里夫這個身材高大的政客竟會驚慌失措起來。「我還以為戈崗來的火車要早晨才到悉尼哩。」
他的聲音雷鳴般地灌進她的耳鼓,「老天,貝蒂,我們一起睡覺,真夠快活的,是嗎?」然後,心情驟變,彼此嫌憎,便倏地分開了。
「你到哪兒去,曼胡德護士?」
格拉迪斯覺得好極了,為了達到目的,她差點把喉嚨都說啞了。她不等你改變主意就擱了電話。
「怎麼戴法?」
「不行也得行,我必須坐在椅子上——等——等他。」
「報警——你可以對警察否認女僕的話,對嗎?」
不錯,那天他們是到諾默拉去了。
與此同時,她發覺他的大腿移到她的旁邊,豈止移到了旁邊:貼著她了。他自己是否有所覺察,他並沒有表示,只繼續談他在倫敦攻讀經濟學的女兒(名叫多麗絲)。一談起教育,他特別嚴肅認真、一本正經,因而又造成了一種嘲諷的氣氛。只有那雙手才是真誠的;拋開他政治上變節的歷史,它們起碼在形狀和肌理上是真誠的。
弗洛拉·曼胡德用手背擦掉那塊男人該長鬍子的地方的汗珠,「今天晚上你喜歡什麼色彩?」她以最愉快、最文雅的聲音問。
與曼胡德地位相當的其他人,如德桑蒂護士和巴傑莉護士,以及凡俗姐妹李普曼太太和庫什太太都知道,是曼胡德護士恢復了塗脂抹粉的全套儀式。但他們並不知道,亨特太太曾付錢讓弗洛拉學習保存假髮的課程。這是她們倆九九藏書之間的秘密,不過曼胡德護士喜歡把這秘傳密授的知識藏匿在假痴假呆的外殼之中,喜歡彎起手指扭著屁股去充當假髮的衛士。
洛蒂·李普曼咯咯大笑。「那就是我待在這兒給攪酒棒老太太燒飯的原因啊!我懂得愛情是什麼玩意兒!」
「不是那個原因。」曼胡德護士抹了一把眼淚斑斑的面頰。「不過也是,我想——當你被什麼人纏住——不知道自己陷得多深時……」
當食物被送進嘴唇時,巴傑莉護士的叉子都包含著輕蔑的態度,她偶爾還搖晃一下戴得端端正正的頭巾,以強調她的不滿。可是使人驚奇的是,她的食慾竟然十分旺盛。可她無法掩蓋的是那件僵硬的制服下面小西瓜般的肚子和她對她同事的看法。後者穿著出門穿的衣服,坐在桌旁,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滑溜溜的、奶油太多的熏火腿炒蛋。
他似乎以為不妨如此。「那很好,那就繼續去想點別的吧,弗洛,總有些曲子會抹掉你心上的想法的。」
他一許可,她就讓自己柔軟的身體從半知半覺的酥麻和肉|欲中解脫出來;倘若願意,她原本可以繼續沉湎其中的。
她討厭他的身體,他那到處亂摸的雙手以及銼刀似的頭髮,可這些並未減少她的肉|欲。暴烈的慾望在焦急地等待著:因為在婚姻生活的死水之中、在奸|情淫心的火山口上、在最後對自己的野心的厭惡之下,存在著她知道自己一直企望達到的境地。
那麼,她自己對艾爾弗雷德的不忠又該如何解釋呢?可她並沒有背叛他,或者只有一次,那不過是一個下午的失檢,絕無永久的意義。沒有破壞他們在她對艾爾弗雷德的尊重和情愫以及艾爾弗雷德對她的一片(蒙受屈辱的)忠誠的基礎上建立理想關係的可能性。但願她能在某種程度上設想和理解這種大概超乎常人的關係。但她做不到。
曼胡德護士的話已經說得夠多了,她所致力培養的冷靜越來越不敷使用。
「那,好吧。」
曼胡德護士撩開一根落在剛剛化妝好的嘴唇上的頭髮,後退了一步。「你在考慮假髮嗎,親愛的?」
是一條蜥蜴,已經沒有尾巴了。
她捧來淡紫色假髮,畢恭畢敬地罩在那尚有幾綹煩躁不安、很不自然的真發的柔順的頭皮上。這個淡紫色的頂峰引起一種宗教感覺,這種感覺弗洛拉·曼胡德認為她早就拋棄在故鄉香蕉園那條路下面的那座裝著護牆板的教堂外了。她曾盼望著奇迹,但奇迹始終沒有出現;也許,那會在幫助伊麗莎白·亨特復活的時候出現。
後來她想起另一件事。「艾爾弗雷德一點都不贊同化妝,你知道嗎?」
「滋味鮮美——顏色嘛,」李普曼太太歪著腦袋,搜索著各種可能的名稱,過了一會兒才說,「肉色的——我想。」
曼胡德護士在梳妝箱內的瓶子和管子中翻尋著。她嘴裏哼著什麼,這時,幾乎已經唱開了,意思是:「我也許能跳個通宵。」
他們坐進車子時,科爾極其興高采烈。「快樂的一天,諾默拉之游!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為什麼去諾默拉啊,科爾?荒涼透頂的地方!」
「護士?」
「是的。可還有一班白天的慢車,有時艾爾弗雷德搭這列車來,因為他喜歡欣賞農村風光。」
「還沒孩子吧?」
但願你能夠直言剖白:我既不是賢惠的妻子,也不是母豬,也不是水晶,在我最後定型——或者更可能的是,最後粉身碎骨——之前,還必須經過許多變化。然而,你無法剖白。他們不肯把你看作死不回頭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孤獨和絕望與他們心目中的漂亮的臉蛋及榮華富貴的生活乃是水火不容的。
那老傢伙床邊的手鈴丁零丁零地響著,此刻,護士正因為自己的思想被引進這麼一個不可逃避的陷阱而滿心懊惱,因此,她巴不得去和病人干點兒什麼。她像當年護士長所希望的那樣一絲不苟地正了正頭巾,順著走廊朝仍然討厭地鳴響著的召喚鈴聲走去。
阿索爾·施里夫說:奇怪的是他們過去竟從沒見過。你很想回答,毫不奇怪。只是你的回答不再可能切中問題的要害。
「唔,我不能對你說。」
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威勃德先生,身著律師服,臉上一本正經,經過這多事的一天的折騰,衣服已經皺巴巴的了,臉上顯得精疲力竭。為了擺出適當的樣子和表情,找到比平常更煞費苦心的精確的言辭,律師的手指哆嗦得幾乎要一齊脫臼,而他的模樣,完全像是被炙烤過的。
「將來我的孩子不會,」她說,「我一定不讓他們這樣做。不論我怎麼樣,我一定要讓他們受到更好的教育。」
讓它扎吧。「大概睡衣的質量差。」
「我丈夫在哪裡?」亨特太太問道,臉上的焦慮之情使這位侍者的辛勞大部分付諸東流。
雷德福家的德露卡桃子里有一隻蛀蟲。
「你在看什麼?」
所以就沒有人保護你,把你從科爾·帕多手上救出來了。
「呣?我想嘴唇上還是紫紅色的吧。當然要你喜歡才行。」
曼胡德護士完成了擦洗工作。這樣一件把你逼得走投無路的事情:有時你從同情變為喜歡,或者更進一步,幾乎在你們兩人和一塊海綿之間產生愛情,這個老妖婆卻開始結結巴巴地大放厥詞,使你又想起自己其實是憎恨她的。
這個想法像曼胡德護士令人舒暢的手一樣使她得到同樣的安慰。
孩子們:謝天謝地,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全能的——但那個愚蠢的公爵夫人是個例外,那個著名的破產的演員,從他的書信來看也是例外。但多蘿茜和巴茲爾的沉默,比伊麗莎白和艾爾弗雷德·亨特具有更大的破壞力,儘管後者有錢有勢,有生活經驗,有可行的但最後卻一無成效的勸告。父母是孩子身邊的一縷輕煙,而孩子也會被冗繁的生活耗盡心血。當父母的抑或會恢復坦誠的性格和洞察力,但幾乎為時太晚,已經變成會思想的物體了。
你不但希望離開情夫,而且希望離開自己的軀體。
這兩位客人走了——在雷德福家,客人們在剛到時或即將離開時幾乎總站在寬闊的紫紅樓梯上。格拉迪斯和西德尼花了那麼多的錢從葡萄牙進口大理石,不可能,更不願意不叫人們稍作停留;而且格拉迪斯喜歡顯示她的雙腳和足踝:據說這就是她一定要在樓上設一個客廳的原因,因為客人們在注意到她的厚木板似的身體和又圓又粗的脖子之前,一到樓梯口就能首先看到她的雙腳。
空空的盤子上只剩下一點點凝結著油的蛋屑。
我肯定你是這樣的——但那是關係到你自己的時候。曼胡德護士沒說出自己的思想。
總是科爾!要不就是貝蒂·亨特太太!如果你說想要辭職而那老太婆不放你走呢?伊·亨特可比你記得的任何男人都有力量,連斯諾也望塵莫及。亨特太太一定是在長期的生活中獲得了束縛別人的繩索。她從一切被自己殺死的人——如那位丈夫——身上吮吸生活的陽光,或者從半死的人們身上吮吸:你一眼就看出,公爵夫人多蘿茜差點被囫圇吞下。可真正的證據卻是她今晚要來的兒子,不知他是否比他母親活得長而終於成了非凡的演員呢,還是將開始扮演她馴服的還魂屍的角色。
他看出了這一點。「我認為我們已經夠互相了解了。」
弗洛拉·曼胡德知道該怎麼辦:她往伊麗莎白·亨特的眼皮描上很淡很淡的,似月光下蝸牛爬過的痕迹的顏色。伊麗莎白·亨特的面容差不多一點沒變,可她卻暖洋洋地沉浸在翠雀銀的幸福之中。
「是嗎?」
唉,結了婚的男人!
話音中有一股樂呵呵的味道,你不禁懷疑男人之所以會陷於欺詐,不是因為他們潛在的邪惡本性,而在於他們多慮的大腦。女人的自知之明使她意識到自己的罪愆。
……千萬不要聘用和信任不具備一雙工人的手的人
事實並非完全如她所希望的:阿索爾·施里夫也是一個盡責善感、溺愛病妻的丈夫。
斯諾·滕克斯?」
護士一面擦一面嗡嗡低語:「李普曼太太為您的午餐準備了好吃的呢,亨特太太。您會喜歡得發瘋的,真是好吃極了。」
「我想找話說。」
「『我能一直跳個通宵』。」曼胡德護士清楚地唱了一句,接著小聲問道,「我們畫眼皮吧?」
他會怎樣看待艾爾弗雷德呢?艾爾弗雷德那雙十分敏感的手,由於奉行自己的原則而參加體力勞動,布滿了疤痕。
巴茲爾則只為父母感到羞愧。「手臂沒斷,是扭傷或者骨裂。」
見鬼,你才不會呢,一分鐘也忘不了,人家絕對不允許你忘掉你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
「不會的,不會使我厭煩的。」其實,給亨特太太梳妝打扮才是她真正喜歡的工作;這她們兩人都明白。

他後來想起了貝蒂。「可憐的貝蒂,這對你也許是個晴天霹靂。」
「護士?」
宴會後接踵而至的是閑談和裝模作樣的音樂:兩個高個子年輕人彈著鋼琴伴奏;僱用他們是當時的時興。你想溜走,但身不由己,甚至又接受了一杯序拉索酒。格拉迪斯那麼殷勤好客,還有西德尼,他想請你欣賞一些他買來的日本印花布;他總是要買點什麼。
「對,散開。我一定要顯得十分自然。」
要不是艾爾弗雷德去世太早,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你們會學著用一種彷彿天啟的語言交談,從中發現意想不到的含義。
「重大節日那樣?」修女一直準備在節日時奉獻全部才藝。
她應該拋棄這裏的一切,賣掉房子,把孩子送進寄宿學校,與艾爾弗雷德相偕回「庫傑里」嗎?
你不但可以聽到,而且可以感覺到悉尼的生活在你周圍奔騰而過,從工廠里、從辦公室中傾瀉出來。此刻,阿索爾·施里夫之類的男人一定在酒吧間里藉著酒興,更加自命不凡;救護車正在向災難,向一堆堆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鋼鐵和玻璃疾馳而去;在那些遮掩不嚴的房子里,母親揣著空空如也的錢包,開始擦洗嬰兒,而大姑娘則在鏡中拍打著臉上的雀斑,在用乳脂潔潤皮膚,夢想著縈念已久但未必真有其人的小夥子。
「多麼健康,」亨特太太吸了一口護士動來動去時掀起的風,一口青春的芬芳的暖流,喃喃地說,「多麼強壯。」
一團比朦朧的夢幻明亮的銀輝在房間中飄忽;下午的輕風爽快地撫弄著你熱氣騰騰的頭髮,但你熱血沸騰的皮膚卻感到寒冷和驚恐。這是房屋涼爽的一面:西頭的房間一定被籠罩在斜陽的烤晒之下。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你至少不會死去,過去的歲月業已證明了這一點。巴茲爾大概要傍晚才到(在人造光下,你可能顯出較好的氣色),來惟妙惟肖地表演一幕。當然,一定是一幕滑稽戲,但你在譴責其中的虛偽奸巧時,又不得不肯定其表演藝術。
「啊,別說了,洛蒂!」弗洛拉·曼胡德差點哭了。她也許為了一切哭,但主要是哭自己。
女人自知失言,立刻開始在他們的手上尋找結婚戒指。她的細長脖子和厚皮下巴一下子羞紅了。「我常想,」她說,「有的時候,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她已經由於自己的錯誤而垂頭彎腰地走開了,在膠底布鞋聲中,傳來她的喃喃自語:「有了孩子就一切不同了。」
多年來的一些書信:最親愛的伊麗莎白,我認識到我們在婚姻上的嘗試並沒有使我們趨向成功。從你上次來庫傑里和我上次到莫里頓大道的經驗中,我覺得我們扮演的角色乃是過於沉重的負擔,並覺得應該主動提出讓你離婚。在婚姻方面,我不復存有任何奢望;而你雖然不願承認,但在還來得及建立一個更加令人滿意的關係時,也許願意環顧四周而加以物色。這個建議,如果我過去沒有提出,那是由於孩子的緣故。現在,他們開始獨立思考了,可能不會生氣,甚至原諒雙親的怪誕行為……啊 苦啊 你自己無能 那被一心向善的人們視作自私的無能 以某種標準來衡量 你是自私的 但你沒有以工巧的心計或甘心受虐的行為矇騙你的天良當然 與艾爾弗雷德罕見的無私相比 確實自私無疑 聖徒們總是在看來比較容易的時候獵取讚美 多蘿茜所需要的正是一位聖徒 但如果不能如願 那隻能怪自己 根本不該指責聖人 你母親 以及任何容貌美麗堅強有力的人 要獲得羡慕讚賞和崇拜都是比較容易的 也就為這些 你貪婪地企求越來越多的崇拜者 這不是真實 不是 你比你的孩子更了解自己的缺點 不錯 你求的是讚賞 但那是對某種你無法達到的內在美德的讚賞 親愛的艾爾弗雷德,親愛的,你使我感到多麼內疚啊,如果要談什麼自由」,那麼誠惶誠恐地提出建議的應該是我。作出決定的應是你,我將接受你的任何選擇。就個人而言,我不相信還有什麼比我們現在所知道、所享有的具有更大的自由——至少在生活中並不存在……可是,你多麼嚮往那種更大的自由啊!
他們吃飯時,這位身材頎長的女人一直在他們身邊走動。她也許想聊天。寒暄了幾句以後,她扯起最近發生的一樁謀殺案。但你的嘴塞得滿滿的,顧不上應酬。
懷疑其中有詐的戒心似乎驅使他決心吞噬奸詐的根源:她的脖子和乳|房。
曼胡德護士仔細看了看表,說:「我得去看看那位老女孩,我肯定她一定尿床了,也許還要糟糕。」
格拉迪斯·雷德福是個坐不住的人:這樣一個精力充沛的——一個依靠自己獲得成功的人物……阿索爾·施里夫當過報童而終於獲得名譽地位,而報童發跡純屬老生常談。這樣的人不是太多了嗎?電話聽不清,格拉迪斯不明白,不斷地敲擊聽筒。太多什麼?格拉迪斯的火氣上升了;這聽起來真有趣。read.99csw•com
在海灘上,他們從來不為赤身露體感到不安,因為那是習以為常的事。但這裏,在茂盛的青草之上,赤|裸的肌膚卻白得耀眼,她渾身裸|露,開始時還感到羞恥,但後來就管不得許多了。
「會讓人看見的。」她又提起這個。
「我要你把我扶到椅子上。」
一個難聽而可笑的詞語,但亨特太太喜歡聽;她喜歡吃的。她如果記得曾經吃過些什麼,那麼躺著等候時就會花更多的時間去加以琢磨。
現在,她只淡淡地說:「還有薩赫蛋糕呢。」亨特太太猜想她的嘴唇一定綳得緊緊的。
他們猛地碰在一起,發出兩塊堅硬的骨頭或橡膠相碰的撞擊聲,可誰都不因此感到驚奇,彷彿以前就這麼碰撞過似的。
「別往那邊走,女僕都睡了,你不當心會把她們驚醒的。」她又明白地警告說,「她們可能以為有人破門而入,要傷害和謀殺我,因而打電話報警。」她相信,任何不了解她的人都以為她純潔無瑕;任何人,甚至阿索爾·施里夫都不了解她;只有她自己才了解自己。
因為他嘴巴不空,而且,不管怎樣,這總是個女人常問的問題,所以你只得盡量心平氣和地回答:「還沒有成家,只是一次朋友間的出遊。」
圍繞著大多數小屋的女貞樹漸漸壓迫著你,使你喘不過氣來。調頭他顧吧,目力所及,濕漉漉的暑氣蒸騰激蕩:總是死氣沉沉的綠色,千篇一律,偶爾有幾塊橘樹的污斑和蒼白的幽花。
你也許是個勢利小人:也許是由於出身貧寒,或由於父親的教育和自殺造成的。父親很脆弱。到頭來親愛的高尚的艾爾弗雷德也同樣脆弱。你發現這個相同的氣質時已經為時過晚,只能笨拙地試圖加以矯正。
「如果我會操持家務,大概會切上幾塊三明治帶來。」
曼胡德護士十分惱火,拒不回答。她翻轉亨特太太的身體,讓它碰撞被單上的枕頭。開始醫務訓練時,她時時提醒自己,病人仍然是人。(可是「人」卻變得叫你傷心,更有甚者,竟存心對你報復。)

他的譏誚惹起了她的譏誚。她嘿嘿一笑,卻見他露出詫異的神色,他大概連自己話中的諷刺意味都未意識到。他繼續執拗地切割一條煮得太老的雞腿。她注意到,他背叛了自己所屬的那方,但這並沒有改變他自己的一雙工人手。
曼胡德護士開始給她梳妝,那副崇敬的樣子叫你簡直不敢說是妖嬈;而她的化妝對象則自豪地湊上自己的面頰。當曼胡德護士把粉底潤進亨特太太乾枯的皺紋時,就是德桑蒂護士也會不由得敬重起這種明顯專門為迎客而進行的精心化妝。當然不是敬重化妝技術:有的地方做得確實過於妖嬈。
亨特太太「嗯」了一聲,她終於高興了。
第二天,他提議一起到公園散步。他的手臂貼著她的手臂,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他們以顯然為夫妻特有的姿態在平整的草地上徜徉。他飽經風霜的面孔和灰色的眼睛在鼓勵她從一種憂傷的無以名狀的疾病中恢復健康。其實,當巴茲爾「摔斷」手臂時,他的表情暗暗表明,這種疾病正是他們所共有的。在她乳白色的寬邊太陽帽下,他們夫妻情長,伉儷意濃。
「行了,我們做伴了!您上午很興奮吧,亨特太太?」曼胡德護士以自己不熟悉的輕快的聲調詢問。
「不能說又為什麼要說呢?」
到底有誰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那些自我憐憫和老年高齡所產生的虛幻想象,對此,病人和護士,雙方都不願勞神費事地推究。然而,在另一些場合,兩分鐘竟然超過了渾渾噩噩的千百萬年,這也是確乎存在的事實:這種事件,對於那些以鍾錶計算時間的人們,你就無法解釋清楚了。
「你不會忘記答應過的事情,不會吧?」
伊麗莎白·亨特提起精神。「啊——巴茲爾?巴茲爾?在曼谷到底出了什麼事?」
假如母親騎馬去。」李普曼太太唱道,用鐵匙打著節拍。
曼胡德護士端出亨特太太的化妝盒,一個與亨特太太不屬一個時代的產物,光滑的藍色皮面上配著銀飾,這和亨特太太花梨木床架上一個歌女躺在閃閃發光的巨大的銀太陽下一樣,顯得很不協調。
接著他們扭成一團;戲在演著,花梨木床架不斷地彈回他們「親愛的」「親愛的」的叫聲。
「我不知道。」你真正懂得的事情根本沒有,所以他們——科爾·帕多和該死的老渾蛋貝蒂·亨特——就定期告訴你。你不是任人凌|辱的肉體,也不是供伐木男工(或者女工)砍伐的樹木。
這時,艾爾弗雷德凝視著她,臉上的表情與坐在雷德福餐桌對面的那位容貌平常的女人極相類似:想象你是某種了不起的人物而感恩戴德。
他在她身旁雙膝跪下,仍然露出相當一部分側影;她把一行行戒指插|進他的頭髮,企圖重新縫合已經破裂的母子關係。這時,也許他們都僅僅在形式上注意到他們的觀眾:當舞台上的所有演員在兩旁腳燈的映照中配合默契、渾然一體時,往往會出現這種情況。
李普曼太太嘶聲嚷著,回答說:「個人事業!我的藝術微不足道,是個嘲諷——對事物真諦的一切探索都是可笑的——只要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發現一切事物都荒誕不經。」她乾澀地大笑起來。你可以看見她那寬大發紫的舌頭;看見洛蒂·李普曼在拉禮帽的帽檐,把手杖塞進腋窩。「我的藝術是招災惹禍的——很快就完蛋了——戳刺!完蛋!與所有被刺的事物同歸於盡——這一切是多麼荒唐奇怪!你們懂嗎,女士們?」廚師在自我剖白的重負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還以為看到一根路標呢,原來不是。上帝,這種灌木一旦開始就沒有盡頭。」
「啊,您就會——您已經——很漂亮了!」曼胡德的聲音那麼粗重,一定是發自內心的。
那麼興高采烈:你連門把手在什麼地方都鬧不清了。亨特太太卻沒料到她這樣愉快,弄不清她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想我不能要你永遠守著,但我們花了錢,不是讓你把我們丟下不管的——護士。」
「因為喜歡讓你和我在一起啊。」
艾爾弗雷德心亂如麻,急於追蹤尋找莫伊斯大夫,約他會診,以證實巴茲爾的手臂在當地的治療是否適當。此前,艾爾弗雷德把其他一切事情都置於腦後。
她終於把他的聲音關出門外了,這倒不是說門鎖的聲音使人相信了這一點。
此外,還有酸奶油浸黃瓜,上面漂亮地撒有几絲蒔蘿;邁森出的瓷盆中有一塊巧克力蛋糕,襯紙已被油浸透。「啊,好極了,好極了!」弗洛拉·曼胡德兩眼盯住蛋糕,揚聲尖叫,「你今天不抽煙了,洛蒂!」
「沒有急事。」她打著顫音回答,「只是他們把我拋下好幾個小時了,我覺得應該得到一點常人的照顧了。」
然而,她縱然逃奔,他(或者別人)也會窮追不捨,揮舞大棒把她打倒,使她生兒育女,永受家庭的奴役。所以進退維谷,無處逃遁:一面是流涕的鼻子、尿布和迫使你的身體更加疲憊地承受男子的體重;另一面是擦背(把你的手指關節上的皮膚出乎意料地磨得像棉紙一般薄),揩病人或者老人的屁股。她真希望自己是一株沒有靈性的草木。
「你覺得今天能行嗎?」
他說話了,護士被他渾厚圓潤的嗓音深深打動:「親愛的——回家一趟真不容易!」
她轉過頭,對著窗外的灌木和岩石說話。「你為什麼要把我扯進音樂會?」
弗洛拉·曼胡德感到震驚:這個老妖婆竟如此洞悉她的思想;同時也為科爾所稱的「你的智力缺陷」而垂頭喪氣。她從來不奢望,也從來不需要聰明穎悟,她僅僅要生活,要滿足——如果能夠發現什麼是滿足的話。
科爾差點囫圇吞下最後一個卵形馬鈴薯。
李普曼太太建議說:「我給你煮一杯特別濃的咖啡吧,弗洛拉朵拉。」
禮服穿好了,輪椅推到床邊,護士把這捆嘎嘎作響的骨骼和怒氣沖沖的肌肉收拾起來,弄成坐姿。
他重新全身披掛之後,又走過來坐在床沿上,彷彿又想回頭撥弄撥弄自以為已經用過的晚餐。
西德尼·雷德福繼承了煤礦產權之後,威風凜凜地坐在辦公室中,業務由別人經管。格拉迪斯自己有錢,是從——從餅乾中得來的?還是從那些一罐罐凈是焙焦的果子和沙粒的糕點和布丁中得來的?無論如何,以這兩筆進賬,再加上經營義大利雕塑和鑲嵌工藝品啦,法國掛毯啦——據說是巴黎高布林廠商的產品——以及法國的奧比松地毯等的收入,雷德福夫婦自然大可炫耀一番。他們的晚會都是宴會,有的有音樂。西德尼·雷德福拉小提琴很有名氣,但一下就聲名狼藉了。他們雇請了莫伊斯考斯基,要那個俄國鋼琴家與西德尼一起演奏奏鳴曲,可莫伊森斯坦站起來就走。鋼琴家不肯退回支票,西德尼和格拉迪斯也不好意思要回。
現在,他們在樓梯上表演下面一幕戲劇。
曼胡德護士倒希望病人拒絕擦背,亨特太太曾經賜過她這樣的幸運,但這次卻落空了。
「你答應的事情啊!」
她注視著他。「你一向不會——我不該說騙人,巴茲爾——可你經常叫人失望。」
「這是我們都知道得很清楚的,只是你不肯承認。」他平靜地回答。
照片上的阿索爾·施里夫頭髮粗直,皮膚粗糙,孩提時大概得過痤瘡。你不能屈尊服從——不立即——雷德福夫婦的臨時邀請;很顯然,你這是權宜之計。
這時,巴傑莉護士正在考慮如何溜出去剔出卡在假牙下的黃瓜籽。
她成了他一手巧妙制定的計劃的一部分,而後,這個計劃成了他們共同的。他僅僅扯落他短褲的一個紐扣。
是的,這兩位客人走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細聽樓下房間中暝色四合的聲音,李普曼太太撞在傢具上和嘆息猶太人的聲音,還有外面公園中飛禽和水鳥的啼鳴。只有你自己和德桑蒂是真實的有形存在,只有德桑蒂才知道思想的碎片組成完整的思想。有時在夜晚,你的真知灼見閃閃發光,連德桑蒂也看不到,只有你自己;不是看見,而是感覺到自己是一次較大的思想分裂中的裂片。
這是科爾最喜歡的香水:說是不濃不淡,討人喜歡的自然的芬芳,正是我希望從你身上得到的啊,弗洛。嗯,是嗎?我也許還算舉止自然,但沒有人會說我討人喜歡。對於別人,你難辨其真偽,當然不會表現得討人喜歡;別人是決不會直言相告的,那麼只能怪你自己愚蠢了。你的煩惱,弗洛,在於你在這種事情上對自己缺乏正確的認識。誰也弄不清他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個人。不對,亨特太太認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實際上是怎樣的人,護士。所以事情往往如此:你受到兩頭夾攻。

於是兩人微笑著,囁嚅著,擦身而過。她們都在猜測對方的身份,又都不想加以證實。公爵夫人雙腳留神,移步走下大理石台階,小心翼翼地繞過小路的急彎。小路最後通向大門和那輛她沒有預定的出租汽車:能逃出屋子就謝天謝地了。此間,舒了口氣的護士始終駐足門口注視著,快活地領略公爵夫人離去的最後情景。拉薩貝娜夫人沒有回眸觀望:那樣有失端莊,她想起忘了的行李(阿諾德·威勃德帶去了嗎),但還是沒有停步。她一邊一步步留神地保護腳下那雙典雅的皮鞋,一邊仰起法蘭西鼻孔,嗅了嗅澳大利亞桉葉的濃郁的香氣,喟然嘆息了一聲。其間,護士叉開雙腿站立著,炫目的超短裙下,兩條大腿散發出晶瑩的光輝和青春的活力。若非訓練有素,善於在病人面前克制自己的憎惡感,她難保不砰的一聲使勁地關上大門。
亨特太太笑了。她願意等待著。她知道她可以在弗洛拉·曼胡德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就範的情況下戲弄她;同時,海綿的擦洗使你感覺舒服多了。
曼胡德護士不勝慚愧:她願意以任何代價換取天性的溫柔、恬靜和慈愛。這種天性不是唾手可得的,也許一輩子也學不會。
她一身素凈,這似乎使他感到有些愧怍。他開始對她說,我小時候……後來在餐桌上又說,我小時候……格拉迪斯讓他們比肩而坐,所以她無論怎樣也逃不脫阿索爾·施里夫的「小時候」和那副最後使她恣意貪戀的相貌。上第二道菜前,任何人,無論是他或者是她自己,都無法引起她對那副尊容的興趣。九九藏書
如果這淡銀色的眼皮張開時,露出的不是伊麗莎白·亨特那更為混濁和沒有表情的藍眼睛的凝視,那麼無論這位年輕女人崇拜的慾望有多強,也一定會嚇得毛骨悚然的。剎那間,一道稀有的閃光,掩埋在眼白之下的昔日的藍寶石光彩,誘使你拋棄了自己的怨恨、惰性、冷漠、憤懣,忘記了一位老太婆的殘忍、貪婪和自私。至少在這一瞬間,這個可怕的偶像幻化成一個隱匿在其中的女神,生活的女神,你渴望而又不敢擁抱的生活女神;美麗的女神,你嚮往而尚未奪得的美麗女神(你痛苦地想:科爾此刻也該正在那沒完沒了的激動人心的音樂深處和某個美麗女神攪在一起)。最後,死亡的女神,它一直與你無關,除非是作為某種必須收拾掉的東西出現。至今為止,你還只看到死神的幻象。
曼胡德護士不理會這麼一點小小的刺|激。「我聽你吩咐,亨特太太,你吩咐什麼都行。」她舔舔剛塗上的唇膏,知道雖然這老傢伙視而無睹,但她一定顯得很漂亮。
「不大關心。現在不關心了。身體太差,引不起興趣。你問這幹什麼?」

她高興地想道:我的丈夫——這個單調的詞語並不包含什麼神秘的權利,卻是一種尊重和柔情的表示。艾爾弗雷德是否尊重她,那不得而知,但他愛她。
「我氣色——正嗎?」紫色的嘴唇顫動著,急需肯定的答案。
曼胡德護士甩著橘黃色的塑料提包,穿過客廳,走進李普曼太太正在準備中飯的廚房。雖然白紙黑字寫明巴傑莉護士吃過中午飯之後下班,但曼胡德護士應按時趕來用膳卻是大家默認的。這正如弗洛拉·曼胡德的看法,純屬理所當然。
宴請阿索爾·施里夫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一如往常地站在樓梯上。當有人在客廳外的樓梯平台上向你介紹施里夫時,你既沒有注視他,也沒有瞥他一眼。毫無疑問,他從來不曾見過樓上的客廳:這不是有點奇怪嗎?她決定給人一個漫不經心的印象。有何不可呢?她詰問道,從報紙上看來,你自己不是也不平常嗎?施里夫這時彷彿一分為二:作為一個依靠選民支持的、信奉民主的澳大利亞人,他對此不以為然,可又因為被抹上她所暗示的不拘禮節的色彩,而欣欣然地受寵若驚。當旁人將她擠撞到一盆千日蓮上時,她朝鏡子望了一眼,看見自己的嘴唇完全畫壞了,上面的弧形根本不對稱。她向來一絲不苟,這次她的手一定失慎了。也許,這倒可以給人以她所希望的漫不經心的感覺。
「我夢見的是艾爾弗雷德。你知道我丈夫死於癌症嗎?」
才穿好一半衣服,他們又抱成一團了。這時,他好像是他們生的孩子。她的大孩子在撞擊著她的乳|房,她無論怎樣愛他也不滿足。
「你忘了牙齒了,護士,牙齒!不裝上牙齒就無法化妝我的嘴唇,懂嗎?」
「請當心我的手臂。」亨特太太警告說,「受過訓練的護士並不一定了解人體組織是怎麼活動的。」
弗洛拉·曼胡德將手肘抵在窗台上,雙手托住面頰,本可以這樣度過整個黃昏。在這空蕩溟濛的公園和過往車輛的喧鬧之上,面對地平線上修道院的清晰輪廓,她本可以從祈禱的樣子轉入夢境而不知不覺地度過這段時間。她無論如何沒有當修女的意念。最好什麼也不是,僅僅是縹縹緲緲,或者是一場夢。在夢中讓頭髮披散在黃昏的懷抱里,就像科爾對她說過的那個歌劇一般,讓情人把自己的秀髮拴在樹上,從而被他引誘上鉤。可是,哪個情人呢?一個陌生人在淡淡的暮色中走出公園,最後變得幾乎不復存在。她不會被誘惑上鉤嗎?不,相反,太經常了!
空氣令人昏昏欲睡,無法進行長時間的思考。

「在這級台階——小路從這裏轉彎:曾經有兩個人在這裏摔斷了腿。」她內心烈焰騰騰,聲音卻顯得很冷漠。
「最好送我出去,行嗎?這樣比較像社交訪問——如果什麼人——女僕……」在這最後的要求下,她穿上原來的衣裙,甚至還塗了塗嘴唇,但眼睛卻沒什麼可化妝的。
護士把輪椅——一台鉻鋼和皮革製成的實用而靈巧的機械——推過那一大堆奢華的紅木傢具和銀質器皿。
他注視著她做準備。他們互相注視著。在他彎腰松帶,接著拉下褲子時,他前額上的一條青筋脹鼓鼓地勃然隆起。
那老傢伙吸吸假牙,咂了一聲之後就精疲力竭了。她往後一仰,說:「牙齒,討厭的牙齒!」
「曼胡德護士,你讓睡衣扎得我全身不舒服。」
「如果我脾氣不好,」她說,「那請原諒。我知道自己嘴硬,要爭吵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亨特太太以滿不在乎的腔調說:「我經常在想,為什麼照看老人的人不多謀殺些老人。許多老人被謀殺了,但通常下手的都是他們的親屬——那叫『仁慈殺人』。」
口中雖然這麼說,但絲毫沒有調頭離開的意思。他在擠出車門。車小門窄,他的個子太大了。
你有家室嗎,施里夫先生?問話在極大的決心和咳嗽聲中說完。她呷了一口酒,遮掩自己濕潤的眼眶。
「不過一定很愉快,對嗎?闊別這麼多年了嘛。」
「可我不懂得怎樣欣賞音樂。儘是那個馬勒的曲子!放音樂時我只能想點別的。」
可是,這也不能說是完全的無私,她的行為成了一種熱望。那沉思的鼓鼓的嘴唇簡直要呼號吶喊。大概只有現在,她才會謙卑地接受他可能施加於她的任何甜蜜的侮辱。
她想起什麼,問道:「給您擦擦背好嗎?或者,您不願讓我打擾?」
除非斯諾。
科爾駕駛一輛梅賽德斯SSK(鬼知道是什麼意思)舊車。他把那輛勇士賣了,重新裝修了這輛舊轎車。只要肯專心,他幹什麼都很聰明,可是他說他希望心境寧靜,好像你——你們大家都不希望心境寧靜似的。可什麼叫心境寧靜,又怎麼能心境寧靜啊?
「別說,不然就不出奇了。」接著,她閉上眼睛問道,「什麼顏色的?」
亨特太太聽起來幾乎哭了。「你的手真叫人感到親切,護士。希望你別忘了給我化妝的諾言。」
「是我看護他的,你不知道吧?」亨特太太說著笑了。
車子在莫里頓大道戛然停住。「到了,是嗎?」
「不抽煙,」李普曼太太從可以塞一支雪茄的地方嘟嘟噥噥地發出聲音,「只有情緒最消沉的時候才抽。我今天情緒蠻好,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感到消沉。」如果這時在抽雪茄,那她鼻孔中一定會冒出兩股可怕的濃煙。
亨特太太以為現在是她最可憐的時刻之一,十分溫順地接受了這項協議。
「你怎麼知道。」她覺得怒氣一直湧上脖子。
要是在別的場合,她就可能要生氣了,但暖洋洋的天氣、公路上的喧鬧聲以及路旁整整齊齊的灌木叢使她陶醉。她微微一笑,整個人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科爾抽著鋁柄煙斗,煙鍋底的煙葉發出吱吱的聲音。沙石崗上,陽光明亮耀眼:透過敞開的車窗,熱風一個勁地吹進來,像砂紙一樣擦著皮膚。
她心裏充滿著陽光,充滿著煎雞蛋,充滿著科爾,該感到心滿意足了。倘不是感到有孩子在她大腿上爬著 乳|房上抓著 用睫毛搔著她的脖子使她綻開滿臉微笑 她真要矇矓入睡了 她多麼想用牙齒咬住孩子們金色的面頰 以表示自己的摯愛啊 但她竭力克制著 不露聲色。
對於一切人來說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巴茲爾·亨特爵士跨進了房間。
「沒關係。等醫生來了,我們問問怎麼讓你洗一洗。」
後來,大家都走了。一對與她住在同一個方向的夫婦有點蹊蹺:碰巧就是那個餐桌對面的容貌平常、舉止嫻靜的女人,以及她的丈夫——她的男性複製品。阿索爾·施里夫知道你希望他邀請你搭車,可你既希望又不希望。身上的皮衣使你發抖:今天晚上它們太不中用了。
「面頰上『深玫瑰色』,嘴唇上『深肉紅色』。」亨特太太自信地回答。
這笑聲真可怕:那麼尖厲刺耳,雖然不是他有意的。緊張——豈止緊張——恐慌,使律師變老了,這點護士看得出來。他幾乎支持不住了。當他站著旋動藍寶石印章戒指時,你覺得他差點連尿也撒在肥大的褲筒里了。
他母親的極度痛苦看得出來。他呢?除了雜誌上刊登的有關他的生平故事的圖片外,護士對他素昧平生,所以無從猜測。現在面對真人,這位大演員迷人的風采和他的衣著更使她眼花繚亂。
「難道不應該?」他反問,「這不就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科爾對她咧嘴笑笑。
「天啊,什麼時候到的?」

她常說:「你為什麼那麼多秘密,親愛的?我們有什麼要互相瞞騙啊?你對別人——對威勃德太太——都那麼親切。」
「我希望不會使你厭煩。」
亨特太太肚子里咕嚕嚕地響了一陣,打了個飽嗝,可是並沒因此發現剛才享受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她在床頭桌下發現了線索。「這是什麼?」
而這位先前的女神,這回卻變成了哆哆嗦嗦的凡女了。這時她也恢復了自己的技藝,伸出戴戒指的手去抓她的親人,要是夠得到,一俟他走到身邊就要抓住他的肩膀。「我盼得好苦啊,最親愛的!我相信你比我更急。」
她擦著擦著,心裏突然一陣痙攣,富有青春活力的金色的手臂幾乎麻痹了。啊,上帝,我的生命在流失!酒精的氣味熏進她的鼻孔,擴散到她的肌體,激起她的思潮。這氣味令她作嘔,雖然可憎程度比不上那病態的褐黃色條紋縱橫其間的背脊,那脆弱的振動著的肋骨以及那漏斗似的流向肛|門的深褐色的溝罅。
「舉個例子說說?」
其實,她相信,科爾無所不知;而自己則是從北海岸香蕉園出來的無知姑娘,以當護士為手段,想勾引一個丈夫,可到手后又不肯要了。
有那麼幾秒鐘,她沉溺在盼死的心愿中。
郊外的景象仍然在向後流去,她有心想嘗嘗乘坐梅賽德斯兜風的滋味,但你根本嘗不到:這輛式樣古老的車子——要是夾在亮鋥鋥的新型轎車中間,誰也不會羡慕。幸好現在車子不多,只有一兩輛出故障的裝運水果或蔬菜的卡車,偶或還有一輛家庭旅行車,所以你們的外表如何並沒有什麼關係。
「我不相信你的話。」
巴茲爾爵士從胸袋中掏出一塊綉著巨大的花押字母、非常華麗的大手帕,抹掉他不曾考慮到的東西:不是從替角身上來的。
護士該整理床鋪了:這是她的職責;她動起手來。
「我不是勸你放棄自己的意見,但我考慮是否略微束一束。」
護士跪著把拖鞋套在病人冰冷透明的腳上。
「我做了些很可怕的夢。」
第二天,多蘿茜從布利文特家回來了。如果說巴茲爾有所猜疑,那麼多蘿茜不露表情的小臉蛋,則是專門設計出來收藏指責和非難的。如果她讓它們發泄出來,她的感情就會淹沒言辭,不過有時她也把它們積蓄起來,用在更適當的場合。現在,她正裁決一件她不可能猜測到的事情——除非她目光更加尖利,沉默更加凜然。
「公共汽車售票員。」
幸而這時管家托著盤子推門進來。「好味道唷!」李普曼太太喊道。
他嘟嘟噥噥地走過那位不再需要的護士,提高了嗓門——雖然本該知道這樣要引起委託人的不快(我耳朵一點不聾,阿諾德!還有什麼)——好不容易說出:「亨特太太——他來了!巴茲爾爵士——哈哈!」
「肉色太多了。」亨特太太發出一聲嘆息。
衣服穿了一半時他開始咕咕噥噥,最後大聲地耳語說:「怎麼了?沒哪兒不舒服,是嗎?」
「要是客觀一點,那就應該使您精神起來。」她說著把睡衣拉到亨特太太萎縮的臀部。
曼胡德護士把不悅化成一聲輕嘆,開關也粘上了粉底。「我剛才是考慮節省——這麼早就開電燈。」這想法至少不錯。
「年輕人,哪個年輕人?」
於是李普曼太太嘀嘀咕咕地說:「當心!當心,亨特太太!我看見一根大魚刺,我剛才沒注意,滑進您嘴巴了。要很小心地咀嚼,請用舌頭把魚刺舐出來,讓我接住。」
他高高地坐在她身上。她貪愛他那胸脯分開的樣子,直到目光向下集中在另一個地方。若非必須面對伊麗莎白·亨特的齜牙咧嘴和那雙洞悉一切的瞎眼,她真要一口吞下這暴君般高踞在上的情人。
當巴茲爾爵士瞥見輪椅上的人時,遲疑了那麼一秒鐘,猶如發現那本該是女主角站的地方站著一個替角,隨即(要緊的是演出,劇終幕落後再去咒罵這種安排)繼續以他特有的姿勢跛著走過地毯。他這種走路姿勢,也許患輕微風濕症以前就養成了,但這絲毫沒有削弱他的進攻能力。他一隻肩膀比另一隻前傾一點,所以,實際上是側身向著這兩位觀眾的,儘管這並不令人不快。他一隻手伸在定製的袖口外面,那袖口在務求臻善臻美的衣袖末端,足有兩英寸長。
她沒有聽他說笑,只在提包中摸索一隻金絲網袋。這是艾爾弗雷德母親贈送的結婚禮物,裏面放著她現在住的這幢房子的鑰匙。
……
「我想盡量客觀一點。」這可是亨特太太的難處。
「先穿禮服。」亨特太太提醒說。只有她能夠精確無誤地記住全部程序。
當他們信步向前走時,科爾說:「我們一轉彎,她就一定會扯下它的頭。想不到吧,換上你也會,弗洛。」
有一次,在曼胡德護士擦背時,亨特太太舉起手碰到後者的脖子。她決心要摸一摸。好長一會兒,她雙手箍住這個長著健康的皮膚和結實的肌肉的脖子,在這脖子里似乎整個生命都在劇跳。曼胡德護士假裝困窘,可是瞞騙不了她。
女孩圓睜著雙眼,嘴唇發亮,狠狠地看九_九_藏_書了蜥蜴一眼。「他是我的小寶貝。」她說。
巴傑莉護士皺皺眉頭,向後畏縮著,一把拉下披在她脫落殆盡的灰發上的頭巾。
……
管家尖叫一聲,愈加使勁地颳起鍋子。她猛地背過身去,如同被一條從黑暗中飛射出來、掠奪空蕩蕩的地板的長長的閃光羽毛撩撥了一下。
現在,她湊近管家那什麼都聽得進的耳朵悄悄說:「我終於見到她了——所有俄羅斯人的母親瑪莉·安托萬內特,拉薩貝娜公爵夫人。」
他注視著她。「丈夫和妻子。」
今天傍晚,房子西頭窗外夕陽似火:這浴室成了弗洛拉·曼胡德的熔爐。她心跳氣喘,踉踉蹌蹌地從浴室跑進一間比較清涼、被傑西·巴傑莉稱為「護士隱退室」的屋子。(我問你:你能讓近在咫尺的亨特太太一起隱退嗎?)她在那裡擦了點金縷梅香水。
縱使護士能夠找到滿意的回答,她也魂不守舍,顧不上說了。因為這時客廳中響起了洛蒂·李普曼極為興奮的說話聲,這絕非一般的應酬;還有男人的談話聲,上樓的腳步聲;接著又是男人的談話聲,沿著樓梯拾級而上,越來越響。
哪兒都不舒服,可怎麼說呢?
「我都發臭了!摔傷后都沒脫過衣服,臭得像一堆死爛的螞蟻。」他鼻孔中厭惡地噴了一聲,那厭惡同時也是針對她的。
當護士把酒精瓶放在梳妝台上時——你可以聽到這隻瓶子在推搡著你的所有珍貴的東西——亨特太太說:「我想你又跟那位年輕人在一起了。」
「哎,親愛的,您舒服嗎?」弗洛拉·曼胡德突然滿懷同情;這雖然不是專門為亨特太太產生的,但總得落實到某個人的身上,何況她還看見了那睡衣下面,那一朵朵玫瑰花錦緞和蟲蛀過的真貂皮之間,伸著兩條灰色的細通心麵一般粗細的瘦腿。
「『深肉紅色』。」
巴傑莉護士根本不喜歡管家這麼激動而愚蠢地喋喋不休;而另一方面,曼胡德護士卻雙肘撐在桌上,兩手捧著面孔,以為自己在體驗生活。
亨特太太很高興,深深地吸著化妝盒打開時散發出來的脂粉香氣。
你會嗎?假使換了你穿著沾滿污泥的上衣和破爛的短褲蹲在路旁,會不會放恐怕難說。
她坐在桌旁,身子前傾,俯在甜食上,叉著雙手托住前額,希望藉以止住頭痛。這自然不行。杯子中、頭腦里,酒沫繼續在翻騰著、涌動著、戳刺著她。她睜開眼睛,對面有個容貌平常的女人在向你微笑。一個向你介紹過的女人,當你能夠完全把握自己的時候,她並不值得注意。你最逗人時,經常有些容貌平常的女人滿心感激地向你微笑;但那可能僅僅因為你服飾優雅,或者有某種——某種靈氣。靈氣是臆想出來的——並不真實。
「你太疲勞了,護士。我看得出。」巴傑莉護士說,「你沒有睡足。」
格拉迪斯——我不是什麼熱情的可人兒。這時電話中只有幾聲噼啦聲。嗯,如果不是……格拉迪斯的鈴鐺聲變成重濁的鐘聲。除非是假期——那不是你所喜歡的——多蘿茜到布利文特家去了——巴茲爾到庫傑里他爸爸那裡去了,我待在這兒,每隔一天晚上聽一群愛爾蘭姑娘爭論她們不同的宗教信仰。所以,我要來,親愛的——除非……
曼胡德護士幾乎是旋轉著腳跟走進房間的。「我們把您忘了,是嗎?亨特太太?現在我們彌補一下吧。」
他談他對法律的研究(不勝冗長),很少涉及政治;如果說他對格拉迪斯·雷德福對他的預言有信心的話,那麼談話中卻絲毫不曾顯露出要表現這種信心的跡象。總的說來,他使她厭倦,大概反之亦然,儘管一般說來,只要女人擺出一副認真聽的樣子,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感到厭倦的。

她當然不知道。
然而,忠心耿耿的年輕女人並不介意。這一系列儀式的對象也僅僅只是一時有些沮喪。她屏息閉目,把注意力分散到必要的程度。
曼胡德護士把水潑進浴盆;她有時往便盆中潑,但今天傍晚需要一個較大的地方,所以就輪到浴盆了。這個寬敞的、鋪著地毯的鬼浴室,有別人的整套公寓那麼大。裏面有張光滑的紅木椅,伊麗莎白·亨特該死的肥肉屁股,天曉得什麼時候起就沒有坐過了;這裡有許多瓶密封的浴鹽、一盆褐黃色的積滿灰塵的熏香,這一切都是伊麗莎白久未使用這間浴室的最好證明。有一天,弗洛拉·曼胡德乖戾地決定要脫掉衣服,使用一下這該死的浴盆,在光滑的紅木架上不慌不忙地坐上一會兒,然後滑下潔白的、傾斜的盆壁,浸進平靜的水中。
不僅男人,就是男人的妻子也開始攪擾她了:一個神情緊張、面色蒼白的更年期女性,姿容平平。
「你認為我睡著啦?我沒睡。」她回答說,儼然是亨特太太的口吻。
「因為她相信現在還有一個忠心不渝的男子,在什麼地方用鞋子喝香檳酒,為她的健康乾杯。」
「你讓我吃什麼啊?」她一邊問,一邊用鼻子嗅,想搶在管家告訴她之前知道。
「你在玩什麼啊?」你又問,固執地不肯罷休。
「無論如何,系一根吊腕帶對你很合適——使你英姿煥發:有如從戰場上凱旋的英雄。」
可是,也許並不傻。他們停下來面對面地站著,嚴嚴實實地包裹在沉寂之中。一群小蟲在一束陽光中飛舞。一面是彎彎扭扭、歪歪斜斜的橡樹,另一面是朦朦朧朧的橘樹;積滿污垢的丫杈和矇著樹脂的枝條,掙扎著想從七纏八卷的樹叢中脫出身來。如果她確實曾經掙脫過,那麼從周圍的寂靜中,她認識到自己又被捉住了。科爾開始站得較遠,這時漸漸向她逼近,活像一個夢遊人本能地返回早些時候在夢中離開的房間。那些疲憊而熱心的樹叢在幫助他。
正在這時,她們聽到上空傳來丁零丁零的響聲。她們坐著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可能還會繼續坐著再聽一聽:那麼微弱的小手鈴的丁零聲,既像悲鳴哀求又像是強迫命令。三個人無不感到慚愧。
亨特太太精神一振。「稍微畫一下。」她滿臉得意,宛如一個為自己的大胆而感到興奮的小姑娘。
車子一路顛簸,最後才勉強停下,坐在後座上的那對夫婦千恩萬謝地下了車。他們站在家門口的人行道上屈身道別。那男的系著飾邊領帶,上面綉著花押字母,女的扁平的胸前緊緊地抱著一隻窄小的手提包。他們在微笑著,天曉得笑些什麼。當然不是笑你。他們很厚道,不會笑你。
「我不抱幻想,弗洛。」他順著她的手臂做出咬啃的樣子,彷彿那是一根玉米棒。
「你看他會記得我嗎?」
亨特太太可以從重濁的聲音中聽出護士的嘴唇一定腫脹著。「那個——金斯福特藥房的藥劑師——我們打電話要葯時都親自送來的那個。」
「我女兒不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孩子。」
「披散。」
只要是小曼胡德,那無論捶打觸摸,輕的重的,甚至大發脾氣,亨特太太都樂於接受:身體愈是萎縮進皺皮枯骨,心靈就愈渴望充沛的活力。
我多麼無能為力啊,亨特太太想道,嘴裏的唾液開始發苦,但她還是認識到:當我的心力足以和他們一群人相比的時候——在我的心力比較充沛的日子,我並不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藍色?」
「荒涼才去呢,叫惡棍嗅也嗅不到,至少一時找不到地方,我今天正需要這樣。」
「我不知道,」他說,「但能猜到。」
「打開——請把燈打開。我喜歡感到周圍亮堂堂的,這樣暖和得多。」
「誰的?」
第二天早晨(彷彿就在今天),諾拉向她報告,那副神氣完全是諾拉這部原作的完整無缺的複印本。「亨特先生來了,夫人。他希望你不要驚慌——巴茲爾少爺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手臂。」
現在,她用腳跟探索著在傢具叢中後退,伸直的雙手在激|情和空氣的壓力下顫抖著,一直退到最適合審視的距離,而審視的對象,從一定意義上說,僅僅是一個野蠻的偶像,那頭上的假髮絲呈紫色、紅色、淡紫色、銀白色,光怪陸離;身上是一件舊而不破、綉著金線玫瑰花的長袍,鳥爪般的手指套在珠寶中,擱在肚臍上,顯然在等待著進一步的移動,以便最終停息到那裹著錦緞的膝蓋上面。
在化妝的第一個階段,伊麗莎白·亨特變成一個熒熒發光的幽靈。她覺得自己的面頰豐|滿了,覺得穿上過去常穿的潔白衣裙了;她一走下樓梯,人們就會立即鴉雀無聲。
李普曼太太輕輕地笑了;曼胡德護士卻突然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
弗洛拉·曼胡德毫不介意,她自己喜歡什麼有時也不甚了解:精美的食物?睡覺和化妝品?調情做|愛,抑或是不調情做|愛?
當她被深深地壓進刺人的青草時,她就開始咕噥別的了。
「啊,親愛的!」她悲痛得欲哭無淚。如果她一聲號啕,艾爾弗雷德就會眼淚漣漣。
那個男人,那個政客。她的嘴唇翕動著,但不能從心上撕下他的名字。
不過,弗洛拉,得公平一點:這老太婆不是常常嘮叨嗎?這小夥子,護士,你跟他往來的。我能從你的觸摸中感到,從他送——其實沒有必要,他們不是有騎自行車送葯的夥計嗎——送我們打電話要的葯來時的說話聲中聽出,他正是你所中意的小夥子。聽聽,就好像是她的事情似的。嗬,是嗎,亨特太太?(老大不敬,嘲諷的暗笑)真叫你覺得自己是個傻瓜。然而,問題在於,她並不因為自己的私慾而死死纏你,因而你並沒有指責她的真正的理由——除了那妖婆式的旁敲側擊,可她年紀老了,啊,上帝,沉痼纏身,心力交瘁啊。
亨特太太醒著,打著鼾聲。雖然她不願向管家承認,但她的午餐——不管是什麼,是童子雞?卻驚人地鮮美清淡,她甚至能再吃上一份。還有調味汁:她記得那個。李普曼太太還提到肉色的。扯到人的身上去了,太妙了。它吃起來有一股橘子香味。
他自有搪塞她的高論。「當我們把嘴巴湊到母親你的奶頭上時,感到的難道不是失望嗎?」
……
她只能注視丈夫:敏感的鬢角、和藹的嘴巴,以及那遠比她溫和的眼睛。
她閉上了嘴巴。有時她喜歡和科爾相處,現在就是「有時」中的一次。她既想看他一眼,又怕暴露自己,這一點你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但對於討厭的亨特太太來說,你這樣做就不行了,她發明了關於氣味的理論,對嗓音也像精靈一樣靈敏。這老傢伙,無論清楚不清楚,多少還能記得雙目失明前看見過的東西嗎?譬如說男人的手、男人堅硬的喉結:男人是靠喉結蠕動向你表示思想的,至少科爾是如此。她得看上那麼一眼。
他沒有回答,繼續以嘴唇猛衝猛撞她遷就的唇溝:這無法阻擋的,歸屬於他的地方。
「剛到。坐夜車來的。」
伊麗莎白·亨特最恐怖的噩夢全都發生在中午。她磨著牙齒,捏緊戴滿寶石戒指的手指,竭力抗拒著,不肯越來越深地被吸進午睡的混沌中去:那法蘭絨的隧道把她嚇壞了。她最後被一個人拖了出來。那個人是花錢雇來拖她的:這就是為什麼護士們,尤其是小曼胡德始終那麼鎮靜的原因。
阿索爾·施里夫是真實的。這個粗鄙的男人。冒牌的傢伙:真正的東西往往是冒牌貨。你一直沒有認清自己的色|欲究竟有多麼厲害,因為你沒有經常受它的侵擾,然而它是存在的——同時還存在著其他無法滿足的慾望。
「咳,亨特太太,您對我說些什麼啊!可真的,我們總得說點笑話。」
「你不會殘忍地對待它,對嗎?」對小孩子說這樣的話,真傻。「如果是我,我就放它走。」
巴茲爾爵士又遲疑了一下,但仍驅使自己接近替角。
「所以我現在當廚師了。這也是一門藝術——我自認為是一門創造性的藝術——不過,我應該在某一群猶太人中從事這門藝術,一起忍受痛苦,一起追憶德國焚屍爐中的濃煙。」
伊麗莎白·亨特的手指落到膝上,繼而升到當年乳峰隆起的部位,隨即一雙手垂落了下來。「他來了,是嗎?他來了!」
「不知道。」護士開始執行一項受雇從事的任務;即便談不上小心謹慎,至少也算內行地用海綿擦洗一位老年病人。

艾爾弗雷德痛苦的面孔。巴茲爾系著一條吊腕帶,與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陰鬱。
「如果沒有什麼急事,親愛的,請稍等一會兒。」曼胡德向著亨特太太的房門裡面喊道;這訓練有素的護士的聲音,除了極其多疑的人,誰都會信服的。
曼胡德護士將一把梳子碰在酒精瓶上,手很重,以致梳子脫手落地。「我對男人不感興趣。」她說,「至少對科爾·帕多沒有興趣。任何人——無論科爾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能對我發號施令。我已經看清楚了。說真的,我表姐斯諾·滕克斯已邀我與她同住——」
無論如何,這與阿索爾·施里夫這個變節政客和馴良的社交公牛不可相提並論。他醉了,所以他那粗壯的大腿的熱度一直燒進她那清涼的、沒有反應的大腿。她自己差點醉了。格拉迪斯和西德尼為了表明自己有錢請客,酒款待得太多了。
曼胡德護士愈加怒不可遏。「我看那完全是個下流的說法。」她把花邊被單蓋在亨特太太的下巴下,但從來都不蓋緊:你學到的一切知識到時候總是不能運用。
公園周圍,衰草漸稀。那位演員到達時,天肯定要黑了。斯諾患著白化病,卻聲稱自己的膚色是天然的灰黃。後來,特別是在灼|熱的公共汽車上工作和在太陽下坐在車站的長凳上,一邊等候交班一邊同男工友抽煙時,她患上了皮膚癌。斯諾身上發出一股白種女人的氣味:更像男人;還有收進找出的硬幣味、汗淋淋的皮夾子味以及許多香煙的氣味。但你們都是科夫港人:我的表姐——我唯一活在世上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