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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不是演戲。」巴茲爾·亨特知道,自己快要失去觀眾了,有的觀眾已經厭倦了。「是送終。我的老母親。」他搖著頭,使聲音輕鬆一點、愉快一點,以便那些與此無關的人們比較容易接受。
儘管具有護士證書和三十三年的護理經驗,德桑蒂護士仍然認為自己是剛入門的新教徒:無論在醫治肉體或醫治靈魂的教階中,謙卑不允許她計較自己的地位。
這可以理解為漠然受命的回答大概更叫亨特太太怒火中燒:她扭曲著嘴巴,藉以表示她的譏諷態度。「我不希望任何像你這樣忠誠可敬的人——沒完沒了地——受到像我這樣的不良性格的影響。」當時,大概是由於某種說不清楚的原因,護士得出結論:愛,無論是愛別人還是被別人愛,都比輕蔑要來得危險。
外面響起了雷聲。他聽到樹枝在鞭打著微風;本以為是雨聲,卻只不過是挨在一起的樹葉在風中搖曳發出的響聲。
伊麗莎白·亨特說得那麼誠摯,除了極其邪惡或者麻木不仁的人以外,沒有人會不相信。瑪麗·德桑蒂既非邪惡之人,也非麻木之輩。她需要一種信心,也許這位年邁而花容猶在的女人恰恰可以給她這種信心:第二手的經驗畢竟要比絕無緣分的東西更具有啟迪作用。亨特太太是由許多她所享有的親戚關係組成的。人們傳說她很孤獨,可事實上她有許多還在交往的朋友。
回顧之下,瑪麗·德桑蒂意識到,父母之間的恩愛就是他們的信仰。她從小到大都被排除在這種信仰之外,所以在他們的不知不覺之中,她半信半疑地痛苦地發展了自己的信仰。
「唉,我知道自己不夠無私!」她轉過身來,心中燃燒起陰鬱的怒火。但她迅速將這股怒火撲滅了,拖過一張凳子坐在姑娘腳邊。「我知道還有這種不同的愛情。我不是見到過這種愛情的嗎?可我無法獲得它。不過我一定要得到它!一定要得到它啊!」她把頭埋在護士手中。
「那現在你總體驗到一點了吧。」
「可她喜歡嗎?我看她滿腹牢騷。」
馬奇唾沫飛濺,嘶嘶有聲。「可憐的寶貝,那叫你多麼敗興啊!非得喝點酒才行哩。」雖然她是忠心耿耿、總的說來相當可靠的演員,但現在的表演卻相當拙劣,她也知道這一點。然而離開了舞台,你怎樣才能叫人相信死亡呢?
「愛誰?」
曾被正式稱為「書房」的房間中,細頸瓶和酒杯已擺上精雕細鏤的桌子了。他很高興在與管家一起登場之前能以毒攻毒,借幾杯新酒以解宿醉。一想到要與一位不知底細的、由於愚蠢甚至惡意的考慮而選中的女人同台演出,他一如往常,淡淡的興奮中不免摻和著幾分疑懼。
「他跟一位老奶奶混上了。」
他向舞台中間偏左的地方移動時,母親問:「你怎麼啦,巴茲爾?為什麼跛足?身體好嗎?你總不寫信給我——除非沒錢花了——所以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現在都在演些什麼角色?」他從襯衫裏面問。
「可你總得給我們說說,」珍妮·卡森又搖晃著膀子堅持著,「這個寫了一半的不像戲的東西背後有什麼設想?」
他挨近她,趴在她身上,至少讓她感受到了他的體重,同時把嘴唇緊貼在她的嘴巴上。若是不動,她可真會把他一口吞掉。
屋子裡到處是鏡子。其中的一面,亨特太太昨天早晨種下的「巨大的潔白的百合」擺動起來準備讓人採摘了。當他極其溫柔、極其老練地把她朝後彎倒時,她的心在搜尋著,她的嘴貪婪地吸吮著,每一步驟:透過汗毛微豎的皮膚上的毛孔吸吮,扯拉著他緊身衣上的折縫,呼吸著美髮油和難聞的煙草氣味。她的手指插|進灰中帶黑的(不像父親的)頭髮,披露出一塊禿頂。她記不起曾經看過它,但現在既然發現了,那就一定是原來就有的。
「我承認,一旦我撈到扮演一個角色的機會,就巴不得演這個角色的明星演員突然死掉。」珍妮搖擺著秀髮,對著酒杯咯咯傻笑。
「我毫不驚奇。」亨特太太對驚奇的人們不勝鄙視。「我一開始就懷疑他。你們記得那次我們在雷德福家相遇,他請我們搭了一程嗎?嘿,我也不能說我不感到好奇啊。他身上有某種粗魯而真實的東西,那就是他的真諦——盜賊的真諦。」她嘿嘿幾聲乾笑,由於某種緣故,更增添了那兩位看她表演的朋友的苦惱。
「……為什麼要到休息室去坐在椅子上把脖子搞僵呢?」她打開365房間。
「晚上好,先生們。」迂腐守舊,卻還討人喜歡。
護士倒了一杯水,湊到病人嘴邊。
瑪麗·德桑蒂實在太不自然了:她一直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那對夫婦顯出狼狽不堪的窘態,活像覺得自己有什麼牽連。那男的暗中嘀咕:阿索爾·施里夫是澳大利亞政治生活中最最令人失望的人物。
在這幢迴音激蕩的住宅中,她幾乎不再是陌生人了。她發現自己急急忙忙地奔過柔軟的地毯、打蠟的紅柳桉樹木地板去取她們遺忘的東西——一隻熱水瓶或者一塊手帕;而亨特太太則在轎車中等著。她雇有一名司機,卻喜歡自己駕車沿海岸或到鄉村去兜風。這位護士認為,這樣的出遊只會使驅車人厭倦。
「可我愛她!」管家氣喘吁吁地嚷道。
他見珍妮·卡森打算去拿什麼,一定是那瓶免稅酒,他看得見她的面孔恍若一位老太婆:嬰兒的保證人——誰的?誰的?
接著,外面響起出租汽車的喇叭聲。
一天下午,德桑蒂護士獨自坐在休息室里,由於失去了不許穿的制服的保護,感到局促不安,真的打開了那八音盒。眼前浮現出母親那中看不中用的雙手上的污垢,浮現出父親枯槁的手臂,這手臂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中曾抖抖顫顫地向她乞求她不忍拒絕的麻|醉|葯。音樂一個音符接一個音符地蹣跚而過,最後終於停止了。這時,她才舒了口氣。
珍妮·卡森翻身俯卧,兩手托腮趴在那裡。「誰寫了這麼一出可怕的戲?」

「哼,不是我的女兒——絕對不是!」他強調,「西拉自己承認的——出於歹毒的惡意。她起用了萊恩·博頓利這個全行業中最邪惡、最乏味的角色——奴僕、朋友、諂媚者,無所不是——因為她妒忌我——她用萊恩借種,伊莫金——『我的女兒』——就是他們配種的結果。」
「我離開了他。」
瑪麗·德桑蒂呆若木雞。當別人的淚水一涌而出,淌在她的手中時,她成了一隻高貴的木雞。
當媽媽搬出那些照片時,瑪麗·德桑蒂已經恢復了溫順的性情,同時悲痛也發展到了極點。媽媽坐著,握著照片,她的手就像那些被爐煙熏烤過的紙扇。這些照片喚起那麼多的痛苦,你常常詫異,她為什麼非拿出來不可。尤其是今天,在姑娘們張嘴瞠視的目光下,更令人痛苦不堪。
「瑪——羅!」她母親失望的蘆笛般的聲音;「瑪——麗——亞?」父親的男低音;直叫到父母雙親都一致認為她只能成為澳大利亞的「瑪麗」。
其中一個人高聲嚷道:「黛安娜現在相信自己一定是懷孕了。她覺得自己錯把暈船藥片當成那個葯吃了。」
這是伊莫金躊躇片刻),我的女兒。在醫院做社工之類的工作,除此以外,你還能對其他演員說些什麼呢?他們會哈哈大笑。啊,是嗎?多新鮮,親愛的,我是說——那麼熱情——幫助別人。他們那批人,像一夥上了年紀的檢察官,肯定會把你的話補充到他們的故事中去:西拉和巴茲爾·亨特——他在得到爵位前和她離婚了,她根本不在乎貴婦人的身份,只在乎酒和L. C.博頓利——嘻嘻!
緊邦邦的時髦褲子更加作難。摔倒了怎麼辦?
「你什麼時候想聽就儘管聽吧。」亨特太太邀請說,「這對消除煩惱大有好處——即使是稍有不快也行。」她目光炯炯地盯住她的伴侶,想看出對方如何理解她的建議。
在今晚的不幸之前,曾經發生過另一個不幸,使他現在滿心抑鬱,挫傷了實行計劃的銳氣。倘若不犯下那一個大錯,那一個被妒忌你的人——如妻子,某些演員和居心叵測的朋友——抓住大做文章的大錯,那麼以他的年紀和風度而言,他足可以使眼前的小事化為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
「今晚毫無辦法了。」他謝罪說,然後離開她,去到右邊的黑暗中做他多年沒有做過的事情。
這時,夜班護士抬起頭來,而他則逃出房外。他從房間里許多鏡子中的一面瞥見自己一絲憔悴的微笑;而她領受這些微笑的神情,他很可能誤認為是憐憫甚至是無私的摯愛的表露。
他興高采烈地對母親讚歎:「好一個漂亮的護士!」
往事的回憶使她一時間興奮如狂。現在的李普曼太太拋棄了一切消極被動的偽裝。她真不該雙腳跳起《一二三》舞曲,惹得綠色的天鵝絨上衣后擺不住地飛舞。由於處在陰影中,由於心情激動,她的雙手竟顯得年輕了。
只有在晚上,伊麗莎白其人才被認識。她躺在十九世紀法國款式的躺椅上,儘管正式說來她仍是個病人,但她希望她的伴侶能候在身邊,倒不是想同她聊天,而是希望後者聆聽她不得不傾訴出來的思想。
「至於愛情!」她的面孔又出現了,「我愛這個德國人——一個異教徒。這不是褻瀆神靈。你或許會像我父母一樣,認為這無疑是褻瀆神靈。其實,愛情決不會褻瀆神靈的。」桌子對面,管家的面容顯得老而可怕。
「炎熱的白天過後,護士,晚上多美啊。」
其間,空調一直在不停地嗡嗡作響。
兩人站立著,扶住她們中間的八音盒。
「不錯,她就是那種人,」母親的管家表示同意,「但她比絕大多數人都更了解實情。」她的手從桌子上落下時,她又說:「如果我不能崇拜,那我總得愛某人。」
他站起來,由於上了年紀,由於患著風濕痛(不是風濕痛葯作用不大,而是把它遺忘在伊頓帕拉斯浴室的柜子里了),滿面苦相。但觀眾沒有注意到,至少那位護士沒注意到:他太像初次上台的狂喜的年輕人了。他不大相信威勃德老頭會袒護自己。
「不管叫什麼,看起來挺可口的。」艾琳鼓勵媽媽說。
燈在旋轉:巴茲爾爵士剛才倒下肚去的酒發作了。
馬奇首先恢復常態。「這可能是一個絕妙的設想。我奇怪的只是那個——米蒂·傑克。」
「唉,」她嘆了口氣,「希羅——蒙太古夫人——格溫多林。格溫多林很有趣。」
「在把食鹽搓進別人的傷口這方面,誰也比不上母親內行。」
「唔,巴茲爾·亨特爵士,我不過是一個不點不燃的爆竹,天天晚上不斷地放,嘶——嘣——一聲衝天,最後我嘶也不嘶了,我這個爆竹受潮了。」
珍妮·卡森好像沒想到會聽到這番剖白:坦白隱私,如果不是為了閑談取樂,那就可能叫人不知所措。
可是現在他只能回答:「那好,母親,我留下吃晚飯,其實我很高興見見你的廚師——當然,還有能和你多待一會。」這也是「演戲」,不過,乃是小角色的不同表演。
為了免於在這間酒吧倒下,這個失群的演員迫不及待地要去和那些演員認同。他一躥而出,膠底麂皮鞋震得瓷磚地面砰砰作響。他的一條褲管耷拉在小腿肚上,外衣下露出一大截襯衫袖口;領帶尖端飛起來,打中了他的眼珠。
「如果她不在自己房間,那我就無法告訴你上哪兒去找了。」她可以在明亮的門廊上一夜守到天亮,向這個木節瘤般的年輕人提供並非建議的建議;如果你摸摸那個發旋,它會有什麼感覺呢?

律師掏出轎車鑰匙,儼然要以此保護自己,免受任何可能在夜間發生的陰謀的傷害;他丁零丁零地搖著一串鑰匙退卻時,只答應說:「的確,為了你姐姐和我們自己,是有許多問題需要討論。」
「我的孫女好嗎?」
那位侍奉修女沒有指望他參加任何儀式,他對此感到寬慰;這時她正在與那支老式自來水筆糾纏不休。她僅僅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問道:「您不跟您的老母親道個晚安嗎?」聲音毫無個性,幾乎無從識別,但基本上是女人的。(也許,良心是個女人吧?)
亨特太太似乎很激動:她站起來,拖著長長的羊毛圍巾。「不管別人對你說些什麼,我愛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不讓我愛他們。」她的圍巾遠遠地拖在身後,最後落到了地上:它一定鉤在一枚無形的刺上了。
「沖得出水了,亨特太太,請放心。我們修好了。」
有一次,亨特太太談起:「如果人們能以感激的心情領受自己所不需要的東西,那該多好啊!那些可憐人啊,他們哪兒送得起這些東西。」
在男人的體毛和白襯褲旁,珍妮像一團亮晶晶的蠶絲:你在挺屍裝死以前,看到的是這麼一幀快照。
「誰讓你惹老頭子,活該。」
「我們都去喝杯酒吧,巴茲爾老兄。」達德利似乎找到了唯一可以擺脫困境——且不說絕境的辦法。
「許許多多不如忘掉的東西,她都記住了。」
「我進園門時威勃德先生給我們做了介紹。」
「邋遢的老畜生!差點吐我一身——滿地毯都是。」
另一方面,也確實是「如醉如痴」,這瘋狂的猶太女人說的一點不錯。證明她完全正確的將是第二個角色,是終於要做出的攀登李爾王這座冷酷無情的,也許是不可逾越的高峰的嘗試。他像擔憂米蒂·傑克的非戲劇一樣地擔憂它的前途。他最害怕的是把自己破鑼般的嗓音投向只有一半聽眾的劇場。最後一次巡迴演出中,在格拉斯哥,有人向他扔過香蕉皮。
「不,我是說當演員。」
穿過房間中的陳設(淡紅色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現代派的式樣)時,她已開始脫下身上的一丁點衣服。她抖抖襯衣,疊起來,接著躺在床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睡吧。」護士勸道。
瑪麗·德桑蒂決定當護士以後,有一次曾邀請一同見習的艾琳·杜利和維莉·朗布爾兩位吃飯。開始她舉止十分自然,可當她看到朋友們下了電車,向沃諾克街和卡思卡特街的交叉口走去時,卻不由得不安起來。因為在這全郊區最赭紅、最炎熱的拐彎角上,有一家「混合店鋪」(恩里科·德桑蒂開的),店鋪的樓上和後院就是他們的住家。
「這僅僅是個設想——到目前為止。」也許還來得及拋掉這個鬼點子。
他繼續穿過一條條陰涼但霉臭味很大的走廊,尋找著電梯間。一陣風向他撲來,他找到了。
「真的嗎?」他問,雖然明知自己不無同感。
可是,有時她卻被人牽著手告訴她自己在教階中的地位。
「唔,我把您吵醒了吧?房間里太悶了——我開窗換點新鮮空氣。」
護士遲疑不決。「我想我有點理解——有點。可是,你知道,我從來沒有佔有慾。我想象不出自己有了財產後會怎麼做——不會勾引人,更談不上要他們服從了。我們一家人很親密,出來后,我一心只想著為別人服務——通過我的職業——這就是我所懂的一切。唔,當然,還有愛情,」她勉強地笑了一聲,「可它那麼渺渺茫茫,簡直無從想象怎樣——怎樣才能得到。」
哦,是珍妮,搖晃著的酒瓶,好鬧事的雙腿,水淋淋的頭髮。她抓住他的手,這似乎很自然:他們已不再考慮年齡的差別了。
那天晚上,她一定像一條神秘模糊的影子,或者,充其量只是時髦宴會上的一種莫名其妙的存在。女賓們認為她的奇異裝束無疑是貝蒂·亨特玩的又一把戲,就如後者的「疾病」無異是一種反映乖戾性格的幻想一樣。她們固然覺得有趣,但對這兩件事都不重視。男賓們卻感到有些困惑不解:他們之中,有的狡黠如貓,有的逢迎似狗。這位伴侶,或者稱作別的什麼,雖然能愉快而準確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卻不准他們挨近。這使他們的男性皮膚和男性虛榮心大為窘困,因此懷疑她是否隱藏著某種無法辨識的邪惡用心。
曼胡德護士扭動著腰肢,這樣更突出了她赤|裸的身段。「我覺得他漂亮極了。年紀較大的男人常常相應地變得更加——超群出眾。」
「曼胡德護士的朋友——藥劑師。他想知道她在哪兒,可我幫不上忙。」
在夜色四合的花園中,他們沿著花壇中蜿蜒曲折的小徑漫步著。律師驀地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也許有一天他會當眾想起自己下決心忘卻的往事,在他無意傷害任何人,尤其不願傷害拉爾的時候,衰老會迫使他泄露自己的隱秘嗎?
「她怎麼啦?」
誠然,她丈九-九-藏-書夫去世,子女遠離——最近,女兒在短暫的訪問后剛剛才神秘地棄她而去——可是女僕總是跑去開門,讓進客人,收下花束,再不然,就像是魚子醬、香水之類的美食或奢侈品,有時候包得好好的。送的人似乎確是竭盡心力考慮周全。
「水深水淺,我們總得往下跳吧。」
巴布斯和馬奇並不完全是爭吵。加思斜過身子,開始傾盆大雨般地將珍妮的面頰沉浸在親吻之中,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些什麼。他嘴唇肥大,但不再蘊含敵意;而她披散在面頰兩邊的頭髮也許像在水中浸過似的。
他奔下樓梯,在口袋裡找自己也記不清的什麼東西,打電話叫了輛出租汽車,記起自己的外衣、從機場帶來的行李和為他留有房間的那間旅館的名字。管家沒有重新露面,他巴不得她迴避自己。沒有管家在場,他可以用書房中那一滿盒香煙來填滿自己的煙盒,這香煙是他在晚飯前發現的。
後來,當聚會的人們快要離去時,她話鋒一轉,銳利地指向那對平庸的夫婦。「你們不會沒有讀到阿索爾·施里夫即將刑滿的消息吧?」
「同往常一樣,我到后一會兒她就走了。」
又一陣焦急不安的波濤向他襲來:與那些孩子必然無話可談,如果不能繼續與馬奇·帕克里奇、達德利·霍華德以及巴布斯·雷恩鮑幾位談些什麼,那麼,他到底該持什麼態度呢?
「哼,護士!真叫人受不了,是我在服侍她們。阿諾德,帶他到各處看看。衣帽間的廁所馬桶,你要用時就是沖不出水。」
「啊呀,你是很容易被選中的啊。你有沒有跟——你有沒有想過男人?」
「那我一定讓你做考狄利婭——如果你——當我們雙方都準備好的時候。」從現在到備受尊崇之前,他必須考慮做點什麼事情——做點交易。
除非為了進一步領受她彷彿可以無窮無盡地提供的恭維奉承,除非為了她打開的可以滿足他私慾的社交大門,他實在想不出與她結合的其他原因。她是位好爭吵的妻子。共享了第一個星期心心相印的狂喜之後,他們終於發現,除了少數共同點之外,彼此都比對方更深刻地認識到兩人的不同之處。爭吵中,伊尼德總是笑嘻嘻的:像一隻齜牙咧嘴要咬人的俄羅斯獵狼犬。他們的婚姻,最親切溫柔的表現莫過於雙方的離異。他們一致同意暫時不離婚,而這個「暫時」又變成了永久,因為他們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安排。伊尼德·亨特夫人仍然住在倫敦附近:偶爾在他的化妝室中露面,兩人臉對臉地互相親親熱熱,也許還共進晚餐,哈哈大笑,拿別人開心,這就剔除了他們相互了解中的芒刺。伊尼德可能認為他們偶爾的會見是對文明生活的貢獻,而對他來說,它們則是致命的懦弱,則是自己無力斷然拒絕的結果。
不是女演員!不是女兒!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他已經到了失去表演欲的田地,對任何演員來說,這都是十分危險的。突然,他想一屁股坐下,讓那帶子拴上頭頸,柔軟潔白的圍涎布塞到下巴底下,然後一隻沒有感情的手緩慢而堅決地一匙匙喂他甜麵包和牛奶。這樣就不會犯下現在的錯誤,或者可以避免。
姑娘們露出痛苦的神色,其中一個問道:「那他現在信什麼呢?」
從人們顴骨和微啟的嘴唇間的陰影中,而不是從他們的微笑中,巴茲爾看出,大家都預見到他將以失敗而告終,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這位赤身露體的爵士的隱私:那低垂無力的睾丸。
「我看,你母親就是活上一百歲也不必愁這筆費用。」
有何不可呢?非凡的米蒂·傑克一定已經設計出幾個偶然相逢的貪婪女子猛烈進攻赤身裸體的他的場面。
她在向你走來,目光可怕:先射到一點上,繼而猛烈炸開。「你跟我同樣清楚,瑪麗,我已經痊癒了,如果繼續留你,那就是任性了。所以,當你找到合適的病人時,我要請你離開。」
德蒂桑護士知道自己的臉在漸漸變紅,但竭力很冷淡地笑笑。「我看他有很多人可以挑選。」說著摘下那頂弗洛拉·曼胡德看不起的便帽。
那女人在那舊式的黑色大帽子下點點頭。她是一個最不善於表現自己的女人:首先,豐|滿的胸部被裹在悖逆時尚、不合體型的寬大長袍之中;其次,頗為憂鬱的臉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街燈下幾乎像是兩點磷火;第三,夜班護士身上毫無挑逗這位演員的風騷。
你說打擾了,如果有公共休息室還是到那裡去,可以少打擾一點。
「我不怨天尤人!」她語氣堅決地聲明,「不怪那位總是滿身廚房味的瑞士胖子,也不怪任何別的人。不怪我唯一的愛人和可憐的被焚化的父母。」
「怎麼連看都不看啊?」德桑蒂護士問,她自己難得收到信。
她沒料到一位老人和爵士的關係竟是這般的奇怪。也許是由於驚詫,她那緊挨著他的腿突然增加了壓力。
變成了英國人的他說道:「呣——好極了——很喜歡。」
他沿著彎彎曲曲、綿延向上的小徑,朝房屋走去,不知不覺地從故土的灌木上狠狠地扯下一條條長葉,深深地吸著它們的清香:為了恢復自己的倔強脾氣和鐵石心腸?他同時下意識地猛捶猛打懸挂在頭頂上的巨大的圓錐形花軸,活像一個絕望地發泄心頭怨恨的頑童。
「劇本我們還要修——改!」說著剝下最後一條褲管。
經過幾年的考驗和修鍊,三個人都墜入了玄奧的神秘之中。只有瑪麗·德桑蒂一人倖存了下來,成了皈依生命的信徒:還有許多別的人們需要她去拯救生命,需要她去減輕他們的痛苦,正如減輕作為凡夫俗子的爸爸和作為聖徒的媽媽的痛苦一樣。
瑪麗·德桑蒂沒有被完全麻醉,她睜開眼睛。兩株彼此獨立的植物,它們突然長出的晶瑩的枝葉和相似的種子尖端正在親切地互相摩擦著,而她這執拗而孤獨的自我則陷在哈哈鏡中的皮椅子里。甚至亨特太太「巨大的百合」也無能為力。她周圍的怒氣消散了。她開始解開制服的紐扣、扯開貼身的內衣,露出她最最光潤細膩的獻禮。它們雖然一壓一笑靨,白得像白星海芋,而且高高隆起,足以譏諷產仔的母豬,但他,或者其他什麼人,卻可能會拒絕接受,而且是完全合情合理地拒絕。
她望著他走下昏暗的小徑,朝他背後喊道:「走到底下時別忘了那三級台階,漆黑的,很危險哩。」儘管她對他抱有同情,儘管她相信普通的事物都是誠實的,但她心裏清楚,她其實是在幫助自己。她像一個偏僻鄉村的女人,正試圖拉住一個離開后就會使她孤獨無伴的陌生人。她終於變成孑然一人。他讓她孤零零地扯著門廊旁迷迭香叢的細葉。迷迭香的香氣令她倍感寂寞。
「喏。唉!」她對菜櫥拘謹地嘆了一聲。「我們——你和我,巴茲爾·亨特爵士——都需要舞台生活,一種如醉如迷的痴心!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家破人亡——失去了愛情骨肉之後——仍然指望在舞廳表演的原因。所以,我從使人汗流浹背的燈光下逃出來時,能夠忍耐最惡毒的嘲笑,熏人的酒氣以及接踵而至的親吻、讚揚、許諾和男男女女淫穢的姿態。即使圍在餐桌周圍的只是一堆骷髏、一批假胸和男性的虛榮,我也不得不炫耀自己的歌曲,以及他們所希望的無聊的舞蹈——《一二三》。」她圍著亨特家(裝有四塊活板的)紅木桌子表演了幾步。「我沒有歌喉,唱起來卻如醉如痴。而這正是他們所企望的。這是他們的需要——同時也是我的需要。他們哈哈大笑,想摸我的帽子、我的手杖、我嫩綠色的天鵝絨上衣后擺。他們渴求——渴求什麼?自身能得到改造?抑或是自我毀滅?當然啰,巴茲爾·亨特爵士,這一切您不會沒有親身經歷。」
有些默不作聲的孩子並不怎麼感受到公共汽車的折騰:那些身體柔軟的男孩仍然仗劍跨馬,但似乎也被自己的表演熱情耗盡了精力,大概只有在與他們年齡不相上下的女孩子眼中,才有一點中看之處。
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她的父母:媽媽,在任何背景下都是那麼纖細的一條黑線,雙肩瘦削,兩隻手除了給聖像撣灰塵外,其他什麼體力活都幹不了。而在這尊聖像面前(母親的殘年才開出「真實」的花朵),爸爸對宗教極其懷疑,在他眼裡,神聖不可侵犯的羅馬教堂不過是座巨大的眾手推搡的象房。後來隨著身體的萎縮和幻想的消退,他性情漸漸乖戾起來。別責怪我,瑪麗,我就是這麼想的。麻醉劑就是我的信仰和合乎邏輯的唯一歸宿。
「是的,我嘗試過,我是許多不成功的李爾王扮演者的一個。」

但亨特太太只是笑笑。「那好吧。」
「我只有在舞廳表演的本事。」洛蒂·李普曼從大肚子蓋碗中放出蒸氣。
他又與那位姑娘談開了,這倒不是因為她對他表示了超過象徵意義的同情,而是因為她那點興趣可能有助於澄清他的比較朦朧的思想。「我說給我母親『送終』,那說得過分了。我相信,不到她想死的時候她是不會死的。對於那些意志堅強的老人,究竟是什麼造成了他們的死念,我一直百思莫解。」他環顧周圍的面孔,竟然沒有一張——也許珍妮的屬於例外——在期待他的下文。「我沒有多少關於老太婆老頭子的經驗,說實在話,我總是遠遠地避開那些人。」
幸好還有自制力,她記起了另一件事情。「李普曼太太說你的那位朋友——那位藥劑師——打電話來留了個口信。他等著你去他家。還有羊肉等著你去烤呢。」
長長的淺灰色的過道中,空調器上方發出一股醬油的氣味。珍妮和加思一起消失在一扇門背後。
菜櫥周圍的氣氛很冷淡。他不明白自己是否惹她生氣了。
他本應記得自己右膝的風濕痛正在發作。為了表演母子團聚,為了掩飾由於發現這位紫丁香女神充當女主角,演著母親的角色時的驚愕,他猛然跪倒在她的腳下,一下子表演得過於猛烈了,現在不得不受到懲罰。但是,這是他不得不為她——為他們付出的代價。
大家都在打哈欠,咕噥,咀嚼空杯子中的冰塊。
突然,他失望了。他沒有從他這些援軍那裡得到自己所希望的實在的東西。時間幾乎無限制地延長著,就如剛才在桃紅色的酒吧中與矮小的泰國服務員和陣陣冷風做伴一樣。豈止失望:簡直是恐怖至極。
「死了。他們發現她浸在浴盆里,身邊漂著一個杜松子酒酒瓶。」巴布斯肯定把一大筆錢花在抽香煙上了:她肺部的哮喘聲比這輛汽車引吭高唱的讚歌還響。「多快活的死法!」
德桑蒂護士取出帶來縫補的裙子。她那雙未加修飾的雙手縫綴著拆開的裙邊時,她在心裏思忖著,為什麼自己的雙腿,即使穿著她與一兩個熟悉的護士進城或喝下午茶時才穿的漂亮肉色長襪,也從未引起別人多大注意。年輕時,她常常尋思,如果有個色鬼像小說中讀到的那樣在電影院撫摸它們,那她將該如何對付。但這種事始終沒有發生,部分原因也許是她對電影失去了興趣。無論如何,挨到下班時畢竟太疲勞。只有在公共汽車上,偶爾才有一位老人,不斷用貪婪的目光打量她的足踝,然後望到上面的部位,但升得不高,因為她的裙子向來都不是最短的。另一位老人,就是那位給她留下一筆年金的病人艾斯丘上校,有時會捏住她的膝蓋,而她也懶得去移開他那冰涼、發青的鳥爪。艾斯丘上校經常不是忘掉把食物送到嘴邊,就是想不起上廁所幹什麼。
忠厚的一本正經的老達德利盡責地、主動地、睡意矇矓地又給你斟了一杯酒。重新讓嘴巴湊上酒杯當然是一種慰藉,而且誰都沒有指責你懷有卑鄙的意圖。
「米蒂不老!她不會老。」他相信這一點,同時也害怕這一點。

達德利、馬奇、巴布斯,他們都一把年紀了;而你,一位準備從高處往下跳的人恐怕比他們還要年邁;而從你爬上的高台朝下看,就連那些全身甲胄的年輕人也會露出毫無把握的神色。
「那是她的一部分樂趣。」
「我等會兒上來,」他拖長話音說道,「來同你坐一會兒。」
從一隻眼角中,他瞥見她站在菜櫥旁邊。她的白袖口緊緊地扣著,構成一個指向地面的箭號,雙手露在袖口外面。她在站崗這個事實使他意識到自己頰骨的運動和打破沉寂的咀嚼吞咽的聲音。他意識到自己聳起一隻肩膀,彷彿要把她擋在他們之間隔著的距離之外。她令他回想起一些女演員,她們的表演藝術不很穩定,卻渴望獲得那些她們認為尚未皈依自己的觀眾。
他羞得不知如何回答。
他回到了一個地處異邦的家。然而,在一次婚姻賦予他們享有的日常爭吵之後,伊尼德說,當我們產生誤解時,巴茲爾,我必須牢記你是外國人;我們可以使用同一種語言,但彼此的含義卻千差萬別,迥然相異。他的第二個妻子,伊尼德·索布里奇,乃是伯林厄姆伯爵聰穎的女兒,除了一本關於阿弗拉·貝恩的專論外,還寫過五本詩集,三本小說以及小亞細亞、外蒙古和密克羅尼西亞等地的遊記。既然如此見多識廣、學識淵博,對生活現象的了解當然非同尋常。
「我很想演你那個戲。」
一個男人縱聲大笑。
「啊!」律師準備盡地主之誼。「德桑蒂護士——巴茲爾·亨特爵士。德桑蒂護士是你母親的夜班護士。」
他應聲照辦,那一本正經的態度僅僅因為剛才的疏忽而稍帶緊張。
加思,一隻黑瘦的雛鷹,正昂著鉤喙,目光灼灼,死死盯住巴茲爾·亨特爵士——一個赫赫有名的演技誇張的角色。「你有沒有聽說過——爵士,」由於一個不願使用的稱呼,他咳嗽了幾聲,也許無論什麼話語,除非作為台詞塞進口中,都使他感到過笨嘴拙舌:接著,他想起怎樣使要說的話熱情些了,「我想我曾經讀到過這麼一句話:對異性的恐懼會加劇對死亡的縈念。你聽說過嗎?」這話說得那麼嚴肅認真,話音沉甸甸地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現在,藥劑師已經離開好幾小時了。她站在書房中,與曼胡德一樣缺乏信仰。這幢房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座聖廟,而她也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像個守護人。她毫無顧忌地到處遊盪,有一兩次撞在椅子上,被皮扶手輕輕地推了回來。她愈發變得惱怒不堪,部分原因是因為受不了她很少進來的這間屋子裡的木器和裝飾品惡狠狠的瞪視;部分原因在於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並沒有理由責怪弗洛拉·曼胡德和她的那隻木節瘤——啊,對了,她那絕對忠實的藥劑師。
根據伊麗莎白·亨特自己的說法,她一定有七十左右了。這位古稀老人,在通常情況下,顯得驚人地年輕美麗。她的面容,在厭煩和慍怒的影響下,當然也會皺縮,不過你會覺得,它僅僅形成了一幅以經驗為主,以感情為輔的地圖;她的身體並不受這些影響,幾乎依舊十全十美:修長、美麗,潔白得猶如晚香玉花的白色,同時也摻有晚香玉衰敗時呈現的那種粉紅色。當護士把這位「病」中的人扶出浴盆、裹上毛巾時,如果沒有職業上的超然態度,只怕難免會不知不覺地陶醉於那表裡透徹的美感之中。這時,護士會把全副身心都放在祭典儀式上,而忘掉疲乏;而眼前的優美形體則成了她心目中的抽象物體。對於任何一位除了母親遺下的黑乎乎的聖像以外沒見過任何藝術品或精神結晶的渴慕者來說,這可是再適合不過的偶像了。
「親愛的,真叫人難——以——相——信啊!」馬奇·帕克里奇是所有定音鼓手中最聰明機靈的。「而又在曼——谷!」
「趕快,曼胡德護士——告訴李普曼太太,巴茲爾爵士在這裏用晚餐。她必須——竭——竭盡全力。」亨特太太唯恐他變卦,心中焦急,加上挖空心思地搜尋極其正式的辭令拼湊自己的命令,以致命令發布后,舌頭還繼續留在嘴巴外邊。
「可憐的老多蘿茜好嗎?」他使嗓音顯得熱情、愉快、多情,儼如真的開始想念一位闊別多年的姐姐了。
亨特太太已經飄得很遠,不再理會別人了;至少護士是這樣感覺的。
「你遇見他了嗎?」她問換班護士。
黃昏時她們在更衣室中打過照面。曼胡德護士穿著襯裙,在常用的無色化妝品下顯得很興奮。
德桑蒂護士舒適地做著針線活。這對她很有好處,使她覺得自己有read.99csw.com了保護。其實並非如此:在她貌似平靜的外表下,紛亂的思緒在不斷地騷動。她盡量詳細地回憶那次為艾斯丘上校的健康而做的航行——她平平淡淡的生活中的一個比較愉快的插曲:在他們搭乘的客輪的餐廳中,他們怎樣穿著「便服」(艾斯丘上校的笑話)在雙人桌上用餐,吃沾有木屑的魚和灰白色的烤牛肉片;中餐和晚餐前,上校都要喝杯醫生規定的一種蘇格蘭威士忌酒(他指派了一個白人小姐當自己的護士,「因為」,他記得,「女人喜歡吃甜食」)。在吸煙室的桌旁,精明的眼睛診斷出他患有老年痴呆症(「你沒看見那老頭子把她當麵糰揉呢;那又硬又窄的艙位一定成了塊絕妙的揉面板了」)。
「唔,她上了年紀了!她比我們還大。」馬奇不可能把這件事放在眼裡。「常寫點詩歌什麼的。」
他鄭重地在半掩著的門外的蹭鞋墊上擦乾淨雙腳。屋內,刀叉和玻璃器皿的碰擊聲使他的希望變成信心。他突然記起:還得去應付另一個女演員。他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在電燈投下光圈的地方,步子慢得就像腳被什麼粘住了似的。牆上的照片在審視他,他自己孩提時拍的照片尤其冷酷無情。
「他不想打擾您。」德蒂桑護士但願確實如此;她喜歡把別人往最好處想,而夜班則允許她這樣做:入睡的面孔使罪惡化成了無辜。
他們都詭黠地一起哈哈大笑,雖然她笑時很謹慎地垂下眼瞼,而且很快就離開了。
「從來沒聽說過。」
「這我可不知道。」某個謹慎精明的前輩迫使她垂下目光,而近處一位有影響的人物卻迫使她呷了一口酒。
「不錯,是一樣的。」他同意;不知他有沒有因此得到安慰,反正他終於決定走了。
「啊——是嗎?亨特太太。」回答介於同意和疑問之間:你也疲倦極了,或者酒後頭暈,或者成了個系著藍腰帶的蠢女孩。
下車后,他們填寫登記表,領取鑰匙和信件,找房間,互相串門。他對這些毫無興趣:別人的住宿安排具有難以置信的重大意義;而他們,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暫時地把他拋在一邊了。
「你怎麼能愛邪惡、殘忍和破壞性的東西呢?」只要一息尚存,他就必須迫使自己繼續相信其中的一部分真實。
兩位姑娘被她們被迫感受的這一可怕事件嚇得透不過氣來,直冒冷汗。
「什麼時候,瑪麗,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情。幾位朋友邀請我和多蘿茜到他們海島上做客,那位挪威的皮爾教授也在那兒。這件事,今晚太累了,以後再說。」一時間,亨特太太變得面目衰老,容顏憔悴,瑪麗·德桑蒂不由得決定永遠不要聽這個挪威人的故事。她自己意志薄弱,貪慕姿色,常常渴望能在肉體上得到美的享受和舒暢。
透過窗口,你可以聽到出租汽車沿著寂靜的公園漸漸遠去。
當只剩下護士和病人清靜地啜飲清涼解渴的冷飲時,伊麗莎白·亨特說:「這一對史蒂文森——我常常奇怪為什麼不把他們拋掉,可惜某些事情——過去的事情——是不能不永遠地加以正視的。我看這就是不拋棄史蒂文森夫婦的原因:他們讓人經常想起禁欲主義。而且,這對可憐蟲也確實喜歡一餐美味。」
誠然,他曾經多次拒絕西拉,不過那是在舞台上。他不能容忍一個拙劣的,甚至比拙劣更糟糕的演員,一個聰明的女演員,捧著肚子以激起她頭腦所「理解」的感情。然而當初她卻充滿靈感;也許,那是簡陋的宿舍和英格蘭中部地區污穢的劇院中的青春之光吧?他曾經愛戀過她——或者在夜晚互相訴說談情說愛的台詞。至少兩個人向倫敦西區發起進攻總比一個人容易;無論他們懷著什麼理想,攻克西區畢竟是共同的雄心壯志。
「這些卻是比較愉快的照片。」媽媽指點說,但她的嘆息卻叫你不能相信她的話。「都在雅典。那場災難之後,我們逃到希臘,當了幾年難民。瑪羅就出生在那裡。看到瑪羅了嗎?還是個小娃娃。」
這並不是德桑蒂護士考慮的問題。如果弗洛拉·曼胡德堅持這種可能性,那倒不是因為害怕感情上受到死亡的影響,弗洛拉的感情專註在弗洛拉自己身上,她只是不希望碰到給醫生打電話和收拾屍體的麻煩罷了。事到如今,德桑蒂護士也不會在感情上受到亨特太太去世的影響:她更關心的是她夜間所伺候的靈魂。儘管它虛假地搖曳閃爍,卻很可能已與死亡達成協議。當然,德桑蒂護士不會與任何人討論這件事情,甚至對李普曼太太也諱莫如深。這位管家,縱使對生命抱著達觀的態度並且見過不少死人,可還是極其害怕這樣的結局:她只能看到一抔骨灰。
當他們聽到門鈴時,亨特太太突然吐露說:「我多麼希望你是我的女兒啊,或者是我的妹妹。對,還是妹妹更好。這樣,我們就可以互相傾訴自己的秘密了——你就能多幫助我了。」她甚至把面頰往護士臉上貼了一會兒;後者覺得對方的珠寶在冰凍著她的皮膚,在她的衣裙上沙沙抖動。
「死神的安排,豈止於此啊。」
「我可不會這麼死,我決——不!」馬奇反對說,「我是地地道道的信仰基督教的科學家,只不過沒有這麼一張標籤而已。」
「我一直不太明白考狄利婭到底追求什麼,這就是她使人興奮激動之處。」
西拉(一如往常,極其嚴肅) 我希望這個名字能幫助她長大時堅定頑強。
「你懂嗎?」亨特太太微笑著,或者是盡量閉緊嘴唇表示一種親切的譏笑。
你來我去的陳詞濫調,把什麼天氣的奧秘都趕跑了;不過,演員意識到,這裏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哎唷,他懂得太多了嘛!他煩悶地站在一旁觀看。舞台的弧形天幕上,一條青白色的彩條扭曲了一陣,他等待著舞台側面從鋅板上發生的隆隆雷鳴。
在侍者們圍繞他們明顯地信仰的偶像建立起來的聖殿中,德桑蒂護士握著一支老式的鋼筆在坐著寫字。那是一支鑲著金環的當初一定很漂亮的自來水筆。她膝蓋上放著一份文件——無疑是既秘密而又重要的。這文件用一隻普通的彈性很強的夾子夾在一塊木板上。她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這位入侵者與她抱著相同的信念,所以他一進門她就笑容可掬地抬頭望了一眼,然後又埋頭忙她的了。與剛才在花園中一樣,她那閃亮的眼睛和豐|滿的乳|房令他驚詫。他不能完全照她承認他的方式承認對方。當然,她的方式是根本不能接受的。一幢住宅變成一座廟宇,甚至還浮動著一縷供神的暗香——大概風暴從花園卷進來時襲擊了柏樹,刮進了柏樹的香氣。他一反自己睿智的判斷力,把一切企求、渴望都扼殺在厭惡之中。
媽媽經常繫上被番茄汁污染的圍裙,臉上掛著打翻食油后的苦笑,去做她謹慎地稱為「想象出的希臘菜」,因為她只學會念詩、接待客人和在瀕臨海灣的大理石陽台上拉拉家常。阿納斯塔西婭·德桑蒂做的希臘菜可是最可口的——爸爸假裝狼吞虎咽,以強調它的可口」,雖然與波洛尼亞、都靈以及小小的帕爾馬等道地的珍饈相比,希臘的食品簡直無異於牛馬的草料。這是媽媽允許的笑話之一,因為他們彼此相愛,甚至在馬里克維里也依然如此。
亨特太太只嗤笑了幾聲,好像要分享一樁有趣的秘密。「護士們總是在凌晨的時候吃香腸。」她變嚴肅了。「不過很對,提提精神嘛。而且,深夜的廚房是很逗人的:充滿了你白天沒注意到的東西。有時是一張你多年沒見的椅子,有時是一盆皮上長毛的肥肉。我相信你對這種事情很感興趣,護士——因為你是信教的。」
「你很愛她嗎?」他聽出說話的是穿超短裙的雌馬,街燈正在她那雙貼近他的腿上閃爍。
他發覺風暴已經過去了,而在柔軟的樓梯上發出雷鳴般巨響的乃是自己的腳步。萬籟俱寂,連外面車輛的喧囂也不來褻瀆這絕對的恬靜。
熱帶地區的二等旅館中,空調機不穩地工作著:等不到半夜,你就將看到每個人的思想了。
「他不想向我告別,我們兩人誰也不想告別。」
「沒有,沒聽說過。」巴茲爾爵士莞爾一笑,他曾以這種微笑擊敗過許多對手。
「超級的款待。」他愚蠢而疲憊地說,但她絲毫沒覺察出話中缺乏激|情。
若非眾人尚未聽到的下文極其重要,那麼他們的無知可真要讓他泄氣了。
護士說:「我以為你渴了,想給你倒杯水喝。」
馬奇作了解釋:「英國的一個什麼委員會為了答謝一個芭蕾舞團或什麼的,把我們召來了。」他們有幾個人哼哼唧唧地說。
巴茲爾爵士如果不那麼疲倦,威勃德信中所說的「輕微中風」一定會使他大吃一驚。你接信后的第一個反應難道不是希望第二次中風嗎?一次中風能解決多少難題,避免多少不快啊。
(根據那位年邁的女王霍奇斯基的說法,可憐的西拉在扮演那個女扮男裝的小夥子時,演得實在太糟糕了:她稀里糊塗,竟把莎士比亞筆下的小夥子演成了一個姑娘。)
律師和護士展開了一場關於天氣的舌戰。
脆黃的粉皮下,小牛肉鮮嫩多汁。與其攛掇管家重建他將予以同情的生活,他寧可孤獨地奉陪自己的思想。他自己猶且不勝消沉,豈能承受別人的鬱悶!
多餘的羅勒種子散落在她周圍的地毯上。如果媽媽打算責備她,那爸爸是一定不會的。亨特太太也不會。失望之中,巴茲爾在演戲的同時,作了表白
拉爾說她已喝了一杯綠酒了。「人們不是把它叫作『右舷燈』的嗎?我可聽說它是娼妓的酒漿。」如同其他容貌一般、衣著破舊的女人一樣,她試圖語出驚人。
德桑蒂護士獨自站在樓下,解開亨特太太給她繫上的天藍色絲帶。然而她無法擯棄的,卻是她在她們準備赴宴時所領受的那份心意,那份既富有人情味而又比這更高的心意。甚至相信不可知論的父親也不能使她懷疑亨特太太的好心。
她沒回答,可能也不在乎。
艾琳用叉子撥掉盆中的食物。「噫,別有風味,對嗎?」她的意思是:「從沒見過。」
「我沒想到要問她。不過,他一定知道她的表姐在哪兒吧?」
「你知道我向來睡不著。」亨特太太堅持說,「曼胡德在哪兒?」
「764次班機起飛一個小時了。」電話中甜潤的、睡意濃重的聲音報告說。
珍妮·卡森幾乎望都未望他一眼,接著很快關上電燈。她很會體貼人,在黑暗中,他緊張的雙腿可以少抖幾下,松皮皺肉以及懸垂的睾丸也不會亂盪鞦韆。
他端詳著鏡子,竭力想記起母親的模樣,但記不清楚:他自己的影像妨礙了他。可笑的是他竟記不起自己是否嘗到過當父親的滋味。其實,細想起來也不足為奇。
「我們和有的人不同。我離開他,是因為我愛他。」她立起身子,一下解不開她那患關節炎的雙手。「或者因為——照您母親的看法——我是天生的受虐狂。」
「床鋪很窄,不過可以將就一下。」
「我小時候,瑪麗,住在一間破農舍里,穿著補補衲衲的衣服——是個愚笨而虛榮心極強的小女孩。」亨特太太撫弄著圍巾的飾邊,眼睛忽閃忽閃地炯炯發亮。「我總是渴望得到財產:在當時,主要是想要洋娃娃;後來是那些我當時還沒有見到過的珠寶——不過是富裕一點的鄰居婦女身上的蹩腳貨;再後來就是渴望得到人,服從我的人——當然,還得愛我。這一切你能理解嗎?」
亨特太太堅決地說:「我希望你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晚上如果餓了,就到廚房去看看,找點什麼吃的。如果我讓你厭煩了,你只管去睡;我知道我自己有時會嘮嘮叨叨——因為太孤獨了。」
亨特太太轉向威勃德太太。「我大概叫你厭煩了,拉爾。你一定聽過上百遍了。」說著把手搭在這位朋友的背上。由於缺少男賓,律師的妻子就坐在她的旁邊。
換上外出穿的衣服時,她打定主意想刺|激一下呆板的老瑪麗。「我倒不反對與巴茲爾·亨特睡覺。」
在休息室里,女主人喝著咖啡,又過於放肆地說:「你忘掉做東道主的義務了,阿諾德,你就不請我們喝點酒嗎?」
「啊,是嗎?」她笑了。「這也很重要啊——對嗎?」

巴茲爾爵士吸吸鼻子。「一隻酸李子,酸得嘴巴發麻。」你感覺到他們的想象力受到感染。
「不是傳統的,但如果有什麼好戲,那就是我演的。」他彎腰弓背,嘲弄地道歉說,「我不是演員嗎?」
亨特太太回答說「不,不看」,便把紙片塞給護士。

德桑蒂護士扔下補好的裙子,朝病人望了望,並沒看見她,然後動身下樓。她穿過油氈蓋頂的樓梯間。一路上,漿洗得很硬的護士制服始終在提醒她注意自己可能肩負著的使命。她沒有充分的理由再為自己炸一盆香腸。一如亨特太太的判斷,她對物品的興趣是確實存在的。她在一隻冷藏櫃中發現了一點亨特太太早已知道的肥肉:肉皮上長著綠毛。廚房的桌子上有一個節瘤,她夜間坐在桌旁吃香腸和殘剩的馬鈴薯時,她的手把這節瘤摩擦得精光發亮了。
威勃德太太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她留著一頭滑稽可笑的頭髮。「拉爾」的名字仍然在桌子上飄浮著。亨特太太的聲音太響了,彷彿她從來沒有什麼機會叫喊似的。
「很好,謝謝你。一個小時之前,我到廚房去煎了幾根香腸吃。」
「是的,威勃德先生——可是要下雨——暴風雨:我在公共汽車站看到閃電了呢。」
這時的聖瑪麗·德桑蒂是令人失望的。當她從那間用來自我發泄、充滿惡狠狠目光的書房中逃出來時,她聽到自己的鞋子踏得地板撲通撲通直響。她登上樓梯。一路上,那道為了防止人們一腳踏空摔下客廳而裝的鐵欄杆上的鐵刺,不斷地鉤扯著她的裙子。衣服儘管已經扣上了,她到達聖殿時卻仍然可能渾身赤|裸。然而,不論處在什麼狀態之中,她畢竟沖了進去。她這樣做,如果不是為了恢復曾經被視為神聖的感情,那一定是為了跪倒在「至神至聖」的亨特太太的床頭。她不知不覺地雙手合一,構成箭頭的形狀,懇求(她沒有學會祈禱)寬宥。
「你要些什麼,亨特太太?」威勃德先生問。
「親愛的,」馬奇·帕克里奇警告說,「你最終會搞得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在觀眾面前現丑。」
「是的,是一個挪威人寄來的。」亨特太太承認,「最近他到澳大利亞來過——一個生態學家——據說很聰明——其實很魯莽、遲鈍,有點土頭土腦的。」她把沒有拆開的信撕得粉碎。
他們必須克服這一點,於是他說:「我母親說過你是演員。」
而她,除了精疲力竭,幾乎沒有任何感覺。
「不,它們已經不存在了,都被土耳其人搗毀了。這一幢是教堂,就是土耳其人把大主教釘死的地方——釘在他自己教堂的門上。後來,他們還挖了他的眼睛。」
天地間有天生的演員:無論用多少凡士林也無法完全抹掉臉上的化妝;博頓利一家人都是這樣的演員。他們本不該去當什麼職員、店員和小學校長。自成體系的亨特一家亦是如此。亨特的氣質大多得自貝蒂·索爾克爾德,一個佇立在河灣的柳樹后窺探誰在嘚嘚地走過小橋的天真姑娘;得自伊麗莎白·亨特,一個款款下樓的貴婦。母親總是站在樓梯上,臉上蕩漾著微笑,這種微笑迷惑了那些無知的男人和感恩戴德的老處|女,卻很少能迷惑已婚婦女、僕人和孩子。(她的衣服一日多換,似乎沒完沒了,而她最喜歡的還是白色的服裝。)無疑,這就是他的——天賦的來源。言過其實的話讓別人說吧。他身上幾乎毫無艾爾弗雷德的影子。老天,他常常把爸爸拋到九霄雲外,一拋就是好幾年,爾後又感到懊悔;可有什麼值得記憶的呢?那些使他在很有限的範圍內出了名的公羊吧。人們在戈崗的主要大街上給「庫傑里」的艾爾弗雷德(比爾)·亨特「豎」了紀念像。車輛行人從這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永遠站立的地方分叉向前。他站在那裡,穿著皺巴巴的https://read.99csw.com銅褲子,扣得好好的背心罩在滾圓的胸背上,出人意料地矮小和善。鎮議會曾邀請政治家阿索爾·施里夫為艾爾弗雷德·亨特的鑄像揭幕。母親沒有到場,但寄來一張灰色的地方報紙的剪報。
「看出來了嗎?我沒有使你變樣。」亨特太太笑道,「我只不過強化了原來就存在的一種神秘感,它太寶貴了,不能不重視啊。」
勇敢?剛愎?自我毀滅?很難斷定。是不是三者兼而有之:恩里科·德桑蒂,當年時髦的婦科醫生,現在成了難民和小店主。「哼,那又有什麼用!他們借考試之名把我咀嚼過了,認為我嚼不碎,不適應他們的消化系統,我還能怎麼樣呢?我要買下這鋪子,過個像樣的生活。你我兩個人——這就是資本,對嗎?而且,開商店對我們的孩子也大有好處:因為有那麼多可愛的五香熏腿和煮熟的熏香腸。多好啊,她能從罐頭的標籤上熟悉地理!還能學點語言!」爸爸竭盡嘲諷之能事,而媽媽卻在祈求她的聖靈和聖徒。
後來你就不寄剪報,不必再證明自己是名演員了,相反,最後得證明自己可以不演戲了。
突然,你記起來了。「那架該死的飛機!」
那頭髮剪得很短的後腦勺上的發旋又出現在她眼前。「她跟往常一樣下班了。很抱歉,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出於對那個站在門口的年輕人的同情,她又說了一遍。帕多先生(德桑蒂護士學會了只有在對方同意和一定的禮節之後才用別人的教名)如同另一個木頭東西,他猛地轉身就走,發燙的唾液散發出一股尼古丁的氣味。
她把咖啡送進他的書房。她又像作為女僕所應該的那樣恭順了:低眉垂手,態度謙而不卑。她離開后,他開始喝燙舌頭的咖啡。咖啡的苦味很濃,那強大的威力簡直足以炸毀保險箱,更不必說人的頭顱了。但他強迫自己喝了第二杯,因為他在離開這幢房子——他必須記住,只是法律上屬於她的——之前必須去見母親。
茫茫蒼穹,天地萬物,甚至包括你的仇敵和熱情的阿加特,都承認你擅長扮演麥克白,雖然你是在經受了長期疑慮的折磨之後才發現了靈感的閃光。也許你這個人本身就是靈感的錯誤所造成的。
「而且,她上了這般年紀——也應該讓她——喜歡什麼就挑選什麼。」
「別再談死了!」叫喊者一直衝到房間另一頭的馬奇面前;她高高地抬著下巴,想把脖子上的條條皺紋拉平。
「什麼教都不信。」阿納斯塔西婭不勝凄然地承認,「真的,我丈夫是個勇敢的漢子。」
「真有趣!」艾琳說,「這樣的房子!人們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嗎?」
亨特太太頓時露出慍怒和猜疑的神色。「對於愛情,你是怎麼理解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路過這裏嗎?為那個鬼戲籌錢。她就是不死也少不了要給幾千的。」
「唉,你也太呆板了,護士!這樣乏味。」曼胡德小心謹慎地補充,因為這個字眼是從科林·帕多口中學來的。
他登上最高的一排房子,母親的房屋就聳立在眼前,黑魆魆的,在綠光閃動的天空映襯之下,幾乎與童年時見到的房屋同樣宏偉:胡椒瓶似的角樓,天窗,天空以及格子細巧的天棚和陽台,在黑暗中給人以一種美的享受。這同一幢房屋,他在黃昏時踏進家門,覺得不過是在開玩笑,現在卻不能等閑視之了。
「可有的人是雙雙離開的啊。」
於是,他就和威勃德一齊下樓了。威勃德想跟你談論戲劇,彷彿你純粹是塊演戲的材料:哼,還有一兩種別的成分呢。看來威勃德的妻子和女兒見到過《麥克白》的演出。
「嗬,簡直可以列一大串!」他猛然一扭,脫下令人難受的襯衫,誇張而愚蠢地說。
至少,他不要求解釋,雖然早有定論,說亨特在追根究底上無與倫比。可是現在,他關心的是如何在這茫茫的四小時中找到伴侶;同行旅客中沒有一張面孔可以與之共處十分鐘。那蘇格蘭人已經看過醫生了,他坐在凳子上,斜對著酒吧,並非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在桃紅色鏡子中映出的窘態:一個有待于充實的肉體。他一直都很空虛而且一直不曾有所察覺嗎?天知道,演員也會空虛!但你不會,因為你有剪報、爵位,你能回憶起這樣的時刻:台詞和感情在你體內發酵,泛著泡沫,瘋狂地穿過咽喉往上沖,若不是善於通過黑暗把它們擲向那多頭怪獸,你一定會神經錯亂。有時幾乎聽不到喝彩;有時你聽到較粗魯的評論,但大多數在路上,有幾次你在倫敦西區,聽到別人抨擊劇本的拙劣和配角的平庸(禮貌也同樣能令人生畏)。
他想起他們是從日本回來的。可為什麼到曼谷來呢?
最後,她終於看了。
這就是巴茲爾所待的地方。他在酒吧的鏡子和門外的景象之間的座位上扭來扭去,想看看那邊可能是什麼,結果把鍍鉻塑料凳都弄翻了,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他看見的是戲子。他們拉著化妝箱、旅行袋、洋娃娃、紙傘、燕尾服、長圍巾,和他們自己各色各樣的性情,有一兩個人還把幾年前勇敢地從自己的劇院倉庫偷來帶到倫敦西區莽叢中去的油光錚亮的定音鼓保養得好好的。
「還沒有寫呢——至少還沒有寫完。更重要的部分還有待于即興發揮。」提到他的大胆作為真使他陶醉。
那天天氣很熱。她們坐在葡萄架下。由於潮濕,結葡萄的希望被霉掉了。爸爸從店鋪中取來一瓶帶柳條筐的酒。艾琳和維莉幾乎不喝酒,嘴一碰到酒就咯咯地笑。
巴茲爾·亨特找到自己的九號化妝台,堅定地給臉部化妝
黑雛鷹加思倏地變得更加烏黑了,但並沒有被震懾住。他收起發達肌肉包裹著的骨骼,憤然坐下,怒目而視。
這位病人,從被認為「半疾」起就經常設便宴招待故知舊交。她的護士注意到,他們並不特別引起女主人的興趣:他們像纏進樹木的鐵絲似的侵蝕進她的生活,但同時又是她布施仁慈所必不可少的對象。
「這些是什麼啊,德桑蒂太太?」兩位姑娘的目光從房屋轉移到街道,受不了另一個危險根源。
「去問那個汽車售票員吧!」
瑪麗·德桑蒂目送巴茲爾爵士離開之後,感到荒唐的言論和異端邪說與靜夜的幽香以及病房的藥味摻和混雜在一起。她不得不想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做做,藉以證明自己並沒有叛離那由於貧困和出身而造成的唯一的信仰。
在白天,在她花梨木大床的床頭閃閃發光而現在被遮掩住了的銀色陽光下,老太太的聲音顯得那麼遙遠,夜班護士於是按起病人的脈來。德桑蒂護士不相信會發現病人的脈搏已經減弱;不過,人家是教她這樣做的。
巴茲爾·亨特爵士強迫自己在母親淡紫色的假髮與前額銜接處吻了一下,那地方看起來乾巴巴的,湊上去卻是滑膩膩的。他嫌惡地閉緊嘴巴,無論此行懷著什麼自覺的動機,他發現自己一直不自覺地希望看到某種生命永恆的跡象。
「如果沒聽到門鈴,我早就能休息了。」
瑪麗·德桑蒂從來沒有如此猛烈地感覺到崇拜的慾望。
「她抓住你了,巴茲?」
一種憤懣的感覺開始在她周圍浮動。他離開幾小時了,這種感覺還不時地湧上心來。她企圖把它歸咎於曼胡德護士,因為倘若弗洛拉不避開這年輕人期望的約會,他就萬萬不會找上門來,成為亨特太太家大理石台階上的難題。德桑蒂護士跨進大門,然而砰地關上的大門更突出了屋子裡的寂靜。她幾乎從來不曾使勁關門:使勁關門是弗洛拉的作風。
他們在一隻硬紙板盒裡保存了一些七扭八皺、斑斑點點的生活記錄。恩里科·德桑蒂大夫,32歲,義大利公民——阿納斯塔西婭·瑪麗亞·梅夫羅馬蒂,24歲,希臘——均出生在希臘士麥拿……1923年4月26日在士麥拿結婚。(從不稱這地方的現名伊茲密爾。)在所有的快照和照相館照的相片上,儘管印相紙已經發黃,題詞和幽默的說明已經由黃轉綠,恩里科仍然風度翩翩。可是阿納斯塔西婭·瑪麗亞卻與大多數希臘人一樣,生來就預見到一切將要發生的事情:臉上帶著那種對古老發黑聖像的虔誠,或者說,那種聽天由命的神情。
「嗯?」
「米蒂·傑克。」
司機和巴茲爾爵士一起,費勁地收拾起巴茲爾爵士和他的行李。
三杯酒下肚后變得認真起來的達德利把你拉到一個角落,要你提防那可能導致職業自殺的毒藥。
「如果高興,再去看看神奇的廟宇殿堂。」
並非不可能:兩個骨骼粗大的女孩子,年紀相仿;只是伊莫金沒有珍妮那張多變的面孔:她傳道士般的熱情使她做不到這點。
「是的,」她說,「或者兩個完人,一個我自己的,另一個——是我生的。」
眾演員 伊莫金——多麼可愛的名字!
巴茲爾覺得應該,因而決定向律師的妻子表示問候。老人滿心歡喜。他變得太容易取悅了,正如演戲變得毫不費力一樣,可你必須從頭再演,經受肉體的磨鍊,更痛苦的是通過從遺忘的深坑中掏出埋葬真實的淤泥來折磨自己。
他們都沒說再見,這說明你們還是需要見面的;不過揚長而去也無不可。
兒女們回家后的次日清晨,亨特太太說:「現在我的身體給我一定的自由了,我可以更多地到處漫遊——不是我的思想到處漫遊,我知道自己的思想亂七八糟,一片廢墟;你盡可以向我指出,護士——可我應該向自己指出——一切我曾經想到的、看到的但未必經常做到的事情。我可以隨心所欲地飛快地沿著那條河的堤岸奔跑,要跑多遠就跑多遠——沒有人叫我回去吃飯、洗澡——或者從我手上奪下砍刀,他們以為砍刀危險,卻不知道我要用它開路,衝破最後一重包圍,或者砍開一陣陣比河水還要混濁污黑的風。還有頭髮。你不知道我有一頂假髮是黑色的吧——瑪麗?莉蓮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被謀殺的滋味——因為那正是她所相信的——她的結局是死在她俄國情人的手裡,可憐的莉蓮——我的另一個紐特利!她不知道愛情並不等於情人——即使是最不藏殺機的情人。所以她就在劫難逃了。」
「我們總得商談一下吧,親愛的威勃德,我有個計劃,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
「你那個德國人後來怎樣了?」他幾乎不敢發問。
「那我就必須在另一架班機上——你聽清了嗎?找一個座位。越早越好。」
她用金黃色的塑料包輕輕觸了一下德桑蒂護士的背脊。「對不起,親愛的,請原諒我粗魯無禮的好奇心,我這就讓你享受給亨特老奶奶值夜班的極樂。」
「我很少見到伊莫金,她偶爾跑來要給我做點什麼。做好事是她的老話。」
律師不得不告訴他們,公爵夫人打電話到他辦公室,說她頭痛。他對他們說他對此感到驚奇。他近乎荒唐的忠心耿耿,或者說長年累月地沉浸其中的這種忠心並沒有使他倖免于卷進這股逆流。
從表面上看,她的信仰就是護士的職業。當恩里科·德桑蒂大夫遭受最嚴重的精神折磨時,他常常要求看看她的護士證書,似乎能在女兒繼承父業中得到慰藉。彌留之際,他向女兒乞求麻|醉|葯,說她具有慈善的天性。為了服從父親的意願,女兒甚至違背了自己神聖的誓言,而母親則只會一味地向聖靈祈禱,什麼阿納斯塔西婭聖徒啦,巴巴拉聖徒啦,科斯馬斯聖徒啦,達米恩聖徒啦,等等,等等。媽媽祈禱得連額角的青筋都脹了,嘴唇都磨薄了,可爸爸的身體還是越來越表現出被遺棄的跡象。
達德利拿起電話,因為這是他的房間,是他當主人的責任。在一陣撥號、彬彬有禮的詢問、接線和解釋的聲音之後,他打了個嗝,報告說:「他們又推遲了三小時。」
你總不能阻止鏡子愚弄那些空虛而又支離破碎的面孔吧。至少在粉碎以前,這些鏡子都會矇著一層銹斑;而空虛,只要適應某種目的,就不是空虛。許多偉人都曾是空虛的。不然,如果都是一群充滿了理論和「情趣」的知識分子,如何容得下那些必不可少的靈感的閃光,以及滔滔不絕的言語和洶湧澎湃的感情?又如西拉(不是希·拉)·斯特奇斯,一個聰明得足以壓倒競爭對手的女演員。你為什麼苦惱啊,西拉?那雙灼|熱的、幾乎像甲狀腺亢進的病人一樣突出的眼睛。我和自己彆扭得厲害,巴茲爾。總是作繭自縛,越纏越緊。有位評論家作了一個大孽,對西拉說她是「梅吉·阿爾巴內西第二」。與梅吉不同,她還活著,不過就精神而言,由於每天都在那裡竭力試圖解決自己的難題和設法誘勸腦海中一個從未見過甚至無從想象卻一味朝思暮想的死女人,她已經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成為已故的西拉吧。你今天上午是怎麼啦?我們要排練半小時呢!那是在你們已經分手,起碼在伊莫金出世、你們在肉體上分開之後的事——很長一段時期西拉仍然希望能得到職業上的特權。我是已故的巴茲爾,因為我剛才不得不跳下公共汽車,兩手抹上泥巴,我覺得這樣能夠幫助我認識這位女人——劇中這位農婦。她多麼執迷地調戲那些比較貞潔的詞語啊!可憐的西拉:你從伊莫金禮節性的探望中獲悉,直到今天,只要不酩酊大醉,她還繼續冥思苦想。
瑪麗·德桑蒂猛然退到一張寬大的皮椅上。椅子嘆息了一聲,吸了一口氣,然後沉靜下來。不知是不是她的想象,仍然留著餘溫和氣味,不準動這株羅勒草瑪羅,這是爸爸種的。可是她動了,把它壓在雙手中間,羅勒草的香氣沁入她的身體,最後從她的身體中散發出來。她被自己的羅勒香氣麻醉了。
亨特太太滿腹狐疑。「你不會毒死我吧?要死要活得由我自己決定——不能由巴茲爾——多蘿茜——拉爾·威勃德——不能由你們中的任何人決定。不,甚至也由不得我。」
誰都有過失敗:約翰、伊迪絲以及可憐的老唐納德。(如果讓自己想起這些人,唐納德總要在記憶中佔比別人大得多的比重。也許他習慣這樣了,不管怎樣,他現在去世了,你一定不能叫死者不得安寧,尤其是死去的演員。竟沒人認為這是件怪事,因為這是化妝室中的迷信。)
馬奇終於回憶起一鱗半爪來了。「那個住在城外什麼地方——比尤拉山的女人?」
至於母親,她說:「我看一切痴病都會遺傳——就如人格上的瑕疵。我也患風濕痛,巴茲爾。我有一位叔祖父後來雙目失明了,我也雙目失明了——無論如何在肉體上是失明了。」
「等等。」亨特太太命令。
雷聲沒有打在點子上。護士告別了他們,爬上一排排房屋,向尿盆和體溫表走去。
「呣!」
「謝謝,阿諾德,我還受著醫生的擺布哩。」她望著護士,彷彿要求對方的證實,或者,根本就無所謂證實不證實。
「你呢,巴茲?」問話的是巴布斯,她演的《護士和情人奎克麗》很特別。「你把你這個單幹劇團拉到哪裡去啦?」
現在,這個消息不會叫你吃驚了;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呢?
律師回憶說:「我妻子經常念叨你小時候如何決心扮演李爾王。是這樣的,是嗎?」
「啊,」德桑蒂護士提醒說,「你還沒看信呢。」一封早晨寄到的信,現在仍然原封不動地躺在托盤上。「這郵票真特別,是挪威的嗎?」她像是在鼓勵一位眼看就要垂頭喪氣的病人。
天啊!盤子砰的一聲碰在菜櫥上。裏面盛著一對色正香濃、配料精美的小牛肉塊。檸檬片薄得透明,鰻魚片卷得可愛。
班機!
在與這位異教徒病人相處的最初的幾個禮拜里,你走過整齊勻稱的地毯和暗紅色的澳大利亞加利木地板的步履,幾乎是茫無意識的;周圍的寂靜簡直使那奇異的、斷斷續續的、既是命令又是邀請的聲音恍然若夢。
他們一齊擁上read•99csw.com公共汽車。「我們住在米勒馬旅館——我們一部分人,」達德利說,「其他人乘另一架班機,遲一步到。」
「你不想休息一會兒嗎?」護士問。
亨特太太突然爆發了靈感。她衝到一隻抽屜前,一把拉開,搜尋了一會兒,掏出一條很寬的天藍色絲帶——或腰帶,繞在護士裁剪失當的棉布裙腰部,激動而準確地在背後扎了個蝴蝶結。
「是說巴茲爾·亨特爵士?是啊,今天黃昏到的。他母親很高興,我們也都一樣。」她不知不覺地說,「他晚飯是在這兒吃的,後來去旅館了。」
「這些,我相信,也叫作『士麥拿香腸』。」她向笑呵呵的艾琳和維莉解釋。
「多蘿茜仍然是可憐的多蘿茜。」母親語調沉重地回答,「滿懷委屈。她不高興幾年前我在一個海島上的經歷。我想她會來吃晚飯的。」
「我會睡的——只要上帝保佑。」護士拿來安眠藥片。「不!不要!我不要,我還有事情要做。」發黏的舌頭在上齶上彈出響聲。「如果你要結束自己,那安眠藥倒是最好不過的。可是我認為我不屬於我自己——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自己。」
德桑蒂護士盡量開大窗子。她探出窗外——要幹什麼?她一時也不清楚,但在想象中,她已經俯在巴茲爾爵士的身體上檢查他是否受傷了。這難道不是她的一部分工作嗎?可是,花園中的芳香可能影響了她的工作效率。凝滯的空氣使她喘著粗氣,正當她探出窗子,俯在那張記憶猶新、被她擯除了一切迷幻和放蕩跡象的面孔上時,她感受到窗檯邊緣越來越深地割進自己的身體。
到達餐廳時,她慢慢地做了一個很有禮貌的手勢,指出他的椅子。她的眼睛富有潛在的表現力,不過暫時還被自我嘲弄遮蓋著。
「廚師!演員誰都沒什麼了不起——除非非凡的藝術家:莫扎特、歌德、伯恩哈特——巴茲爾·亨特爵士!」她這種類似猶太式的恭維使他不由得一陣畏縮。她想從側面奮力攻擊嗎?「我如果能夠選擇——如果能夠重新做人——我希望創造一個完整的人。」
瑪麗·德桑蒂感到自己的特異性已經達到了頂點,並且認為它是直到後來才理解的希臘災難的一部分。在剛才相繼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中,酒使她以魯莽取代溫順,而現在,她陶醉於自豪之中,反倒變得溫順了。
「不是從老母親那兒來的!」她悲慘地笑道,「是從一位情人那裡學到的——不,我們要稱他為『保護人』,蘇黎世的一位廚師。柏林——蘇黎世——海法——悉尼:這些都是我和情人幽會的地方。」
「是誰啊?」
車門在出租汽車司機喉音濃重的下流玩笑聲中彈開了。「不用留神啦,夥計。這簡直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跟頭。」
「母親,」他說,「上帝保佑您。」他吻了吻母親那隻終於從他頭髮中抽出的鳥爪,清楚地感覺到一股同情的暖流正在向他湧來,感覺到他與全體觀眾正在建立起的融洽關係。(他看出,僅僅從眼角中就看出,那位護士完全是個美人兒。)
那德國湯上漂浮著形狀精美的馬鈴薯粉丸子,稍有黴菌或馬勃菌的濁氣;她給他舀了一勺。「吶——你喜歡喝嗎?」她那黑洞洞的傷疤一般的嘴巴說,希望受到讚許。
得從房間中逃走,從巴茲爾爵士的嘔吐物中逃走。謝天謝地,你的衣服還在:沒有什麼比衣服更能保障你的安全。
所以,他遭到了她的,或者更確切地說,遭到了他們共同憂傷的襲擊:因為那些黯淡陰沉的戲院或俱樂部而產生的憂傷;一俟天明,這些戲院或俱樂部里沾污的檯布就要收捲起來。對此,莫里頓大道中產階級的浮華並沒有提供任何保護。
這兩個女人走過客廳。伊麗莎白·亨特挽著另一個,靠在她的身上。現在,後者完全是她的護士了。
然後,她拿走盛甜品的酒杯。他們都感到,這完全是多此一舉。
只要你能睡著 這個房間確實就是你的了 一間黑洞洞的寬敞的卧室 赤|裸的演員在這兒演出一場從生到滅的戲劇 這是你們戲劇中唯一的一場 因而米蒂的解釋十分靈活 有人拉了一下你受驚的陰|莖 要你注意那些演員們已經用堆積在一起的身體組成了一隻子宮了 你要從它燕窩狀的表皮下爬過 從那匹母馬的胯|下爬出 你不知道米蒂是否贊成她對原始胎兒的這種解釋 也不能指望母親贊成
德桑蒂護士對自己在做的工作很不滿意。她立起身來,撩開窗帘以便看著巴茲爾爵士離去。月亮緊跟著暴風雨又出來了,但掛在空中搖搖擺擺;窗下,從房屋開始,花園中一片朦朧,草木蔭翳,蹊徑蜿蜒;一個男人的身影歪斜地映在地上。他一手提著衣箱,一手拎著旅行袋和小提包,步履遲疑,沿小徑蹣跚而去,巴茲爾爵士顯得比她在花園門口第一次遇見時蒼老。勞累疲憊很可能使他身體萎縮、形容枯槁,當然,那無損於他的聲望。是的,她沒有因此而減損對這位兄長和大演員的尊崇。事實上,他反而從她的同情中得到益處:他使她有點想起自己的父親。即使在父親做錯事的時候,她對他的尊敬也超過其他任何男人。
瘦個子夫婦對此極其欣賞,威勃德夫婦次之。瑪麗·德桑蒂則希望亨特太太沒說這個粗鄙的笑話;她的僱主簡直像是下決心要破壞某人對她自己的良好印象。
「我喜歡侍候別人用膳。」她急急忙忙地從烤焦的餐巾上縮回的雙手不停地發抖。
「得了!我早就知道了!」老太太大動肝火,「你呢,巴茲爾?」
「不如戴在那裡——中間。」她退了兩步,審視自己的傑作。「這樣比較自然。你太純樸了,趕不上時髦。」
「說說這齣戲!」
是的,那是在曼谷的事:隆隆聲震耳欲聾;不合身的衣服內黏滋滋的;彬彬有禮的泰國機場官員,風度優雅卻無能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那位同樣令人無可奈何的英國空中小姐高高地抬起下巴像是要提高自己被遏制的工作效率。鬧鬧哄哄中,她宣布飛機由於需要修理而推遲四小時起飛;至於修理的性質,則如宗教般玄奧神秘,俗人豈敢要求再作解釋。
上樓時,她的肩胛骨和一顆寶石扣使她顯得更加孤單,但這似乎是她經過精心選擇的意圖。
這倒是大家比較關心的事情,甚至其中最陰鬱的幾個也不例外。
「這老畜生看來像是爛醉如泥了。」
然而,他對一切反應,對珍妮·卡森的心神恍惚和任何在座者的任何表情,統統不感興趣。過去的不快,或者說一帆風順的事業中某些角落的不快,雖然有時也會在心中翻騰激蕩,但現在卻令人提不起興趣。現在,盤踞他整個心靈的乃是前途和前途的凶兆。
不久,這些人真的散了,那對夫婦又滿臉堆笑,衷心感謝這位富有而顯要的女人的款待。德桑蒂護士看出,他們談不上什麼朋友,僅僅是很一般的熟人。說不定威勃德夫婦比較習慣亨特太太的這種友誼,他們也許為這對夫婦感到可憐,或者有些看不起他們。
「說說吧!」
「我相信弗洛拉見了這位大演員一定激動得很。」
管家又端來一隻水晶玻璃杯,帶進一股桃子和香檳酒的芳香,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杏仁味。無論如何,不大合適。
當酒和飲料、冰塊等送進馬奇和達德利的房間后,情況好些了,巴布斯回房來脫掉胸衣。房中還有一些年輕人,大多只是些「師事長輩」的後生。
「把我們的行李搬走吧。這樣這個房間就更像他的——還有他的嘔吐物。」
其他人的臉上也出現了種種樣子:達德利·霍華德不再那麼可靠;馬奇·帕克里奇拋棄了藉以掩飾她淺薄的親切熱情;珍妮和加思彷彿在洪峰浪尖上,晃晃悠悠地滑行,不過那是他們自己靈感的洪峰浪尖。於是,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無論信教不信教(這件事,甚至面對入睡了的亨特太太,她也絕口不提),德桑蒂護士對普通物品都恪守著一個信條:如果你在某種程度上依靠某件物品,那你就應該學會尊重它;所以她從來不踢傢具,不亂扔器皿。
「——不想麻煩別人。我的廚師將大失所望,她當過演員,你知道——在柏林——和其他地方。」
他被一語提醒,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但與空調器不合節拍。
下面街上,亮著車燈的出租汽車在等候乘客;車燈在柔和的月色下顯得十分刺目。巴茲爾爵士走近這輛汽車射出的光柱,也許被刺得眼花繚亂了。小路的轉彎處,一段陡峭的石階打斷了它的蜿蜒綿亘;他一腳踏進一個黑魆魆的水坑,踉蹌了幾步,手上的行李更使他完全失去平衡。他一個跟頭栽到一尊手指殘缺的笑嘻嘻的雕像腳下,四周是向陽花和百里香的花畦。
至少沒有提起妻子、情婦以及其他精神上的敲詐勒索者。他意識到談話的節奏漸漸放慢了。為了完成一項他認定有所裨益的使命,花了那麼多錢,千里迢迢,遠道而來,決不能叫自己垂頭喪氣;他一定要不虛此行。
他注意到後面還有一大串全身戲裝、薄施油彩的孩子,有的面熟,個別的還能叫出名字,連忙低下頭去。「嘿,杏麥-哈米什!」貌似和藹親切,其實在年輕人面前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決不能讓他們看出破綻。對於這位著名的見多識廣的演員和爵士,他們有的露出恍惚迷離的崇拜神情,有的則雖然勉強站住,卻手按劍柄,儼然仍然騎在馬上,自以為這個老傢伙不堪一擊。算他們倒霉,碰上了這一個老東西。
第二天早晨,亨特太太說:「我想送你一件東西,瑪麗。」隨即取出一枚刻著一隻鳳凰的瑪瑙印章。「你可以戴在手鐲上。」她大概沒有考慮到她的護士是否有隻手鐲。
一個名叫加思的青年怒氣填膺,以一種輕蔑的神情憤憤地看著巴茲爾。
巴茲爾爵士報之以一陣包裹著慍怒的大笑,德桑蒂護士無從知道他的回答是什麼。
當護士奉命匆匆忙忙地離開時,他已覺得沒什麼危險了。他心安理得地欣賞裙子飄然而去的輕快擺動。如果說護士的微笑是某種習慣的話,那可是一種可愛的習慣,而且,他還自以為可以覺察到她那光潤的大腿像剪刀一樣相互交叉的輕微摩擦。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或者要求原諒過去的失禮,或者懇請在飄搖不定的將來給予惠顧。
「澳大利亞。」他做了個鬼臉,這是他們——雖然不是全部——所期望的。
媽媽的殉教精神出了名后,似乎更加不顧一切了。在這兩位酷暑之時來訪的客人眼中,那一身黑袍簡直如同喪服。她系著剛被污染的圍裙,為客人端上「想象出的希臘菜」。
時鐘開始敲點了,鐘聲回蕩在屋子深處。在市郊另一頭,聲聲鐘鳴,依稀縹緲。但它與時間沒有多大關係。
「這麼說來,巴茲爾走了,我知道他會走的。」
這位年輕女人渾身哆嗦。她曾經偶爾意識到這個神秘的自我,卻從來沒有料想竟會被人發現。
「可真是,那關我的事嗎?」要不是她在梳妝台前坐下,抖開新頭巾時手被別針扎了一下,這話聽起來本來更像隨口說的。
「啊。天啊——我不知道!我大半輩子沒見過她的面了。」
台詞中沒有這番話,他想聳聳肩膀,不加理睬。「唔——沒什麼——有點酸麻。」著迷的護士信以為真,但律師卻是那些即使在你最成功的夜場表演中,也始終保持緘默的觀眾之一。

公園中苔蘚遍地,蹊徑蜿蜒,豎立著許多微笑著的雕像。這些雕像的真實姿態和表現意圖都已隱匿在斷肢殘臂和苔蘚及草叢之中。你如果能在這裏駐留足夠長的時日,然後回到樓上,從紫丁香聖使失明的雙目和從半粘住的嘴裏迸出的回答中發掘出經驗體會,你就能夠最終扮演那個迄今為止幾乎閃避所有人的李爾王。可是,你到這裏來另有目的:短促、明確而具體的目的。
司機提著行李出了大門,他的乘客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
他向他們衝去,口中念念有詞;終於如釋重負,朝他們一陣狂喊。「馬奇!哎呀呀,有這等事嗎?達德利?老天有眼——那可不是巴布斯嗎!」他吻過姑娘后又熱烈地擁抱親愛的老達德利·霍華德,一個極其平庸的演員和敦厚的傢伙。
德蒂桑護士並沒有因為遭人輕薄而沮喪。對她來說值夜班與其說是為了尋求快樂,不如說是為了體現虔誠。以她的婆心熱腸,她隨時準備原諒弗洛拉·曼胡德的輕薄尖刻。在這以前,她常聽到這位同事詆毀攻擊亨特太太,她都將這解釋為是年輕人對這位至神至聖者的恐懼。她自己也經常擔心遭到亨特太太的各種思想的突然砍殺和討厭干涉。不過,今天夜裡,這位老太太的武器似乎卻已經在抵擋白晝入侵者的戰鬥中挫鈍了。
「我去烤羊肉,見他的鬼!不管婚禮前婚禮后,我誰的老婆都不是。」弗洛拉·曼胡德挺起胸脯,脖子脹得老粗,本想耍脾氣;但轉念作罷了。
「倒也是。」阿諾德·威勃德不肯完全表示贊同。一件自己沒有完全把握的事情。
她們簡直不敢相信!瑪麗·德桑蒂:這樣一個小不點兒,黑不溜秋的
「你母親啊。」
「多多少少是我的生活。同一群演員一起,根據我們——演員和觀眾——的愛好去演,它可以這樣發展,也可以那樣發展,正如生活一樣——而且確實如此。」
當他在狹窄的床上僵硬地醒來時,空調器排出的微風已經不再吹拂他了,他竭力尋思著什麼。
她也享受過風俗的生活。十五年前初次謁見亨特太太時,就聽這位將來的僱主開門見山地道明了自己的地位。「雖然你是我的護士,德桑蒂小姐,可我不希望你強調這個事實。天曉得我這點——不舒服——我那些混賬朋友喜歡稱為『衰弱』——為什麼竟需要一名護士!你別穿討厭的制服。我喜歡朋友們把你看作是我的朋友。我將把你當作朋友看待。」這時,你第一次感受到亨特太太的微笑:一張撒向天真無知或猝不及防的人的金絲羅網;在那些彼此相處的日子里,你被她捕獲了。
「幾年前不出水的。」
這一次可不止聳聳肩膀了。他抬起了左肩。他不能再正視她了:滿嘴唇油膩的紅色,乾枯的玉米棒上冒出來的淡紫色的亂絲。他覺得應該責怪自己:父母親都極為愛好生活,他們不可能對自己負責,更不用說對子女負責了。
「那是好幾個小時以前的事了,現在該不妨礙你了。」
她真的咽了一口。「我真正喜歡的,特別喜歡的——」她把他吐了出來,「哪一天能讓我演你的考狄利婭嗎?」
他已經吃完了,只剩下檸檬皮和細小的牛肉軟骨,但她仍然不想動手收拾他的餐具和掃蕩一空的盤子。
「是住在那兒。」
「好,喝酒。他們在修理那鬼機器的時候,我為什麼不與你們一塊去喝酒呢?我可以在旅館里與他們聯繫啊。」
「這是吃的,我們當然要吃。」她盯著艾琳和維莉:一個是矮腳的、長著雀斑的紅頭髮姑娘,另一個姑娘很普通、很白皙。她聽到自己的話竟像是拙劣的翻譯,不由得感到奇怪。不過這與她的來自異邦的特異性倒是一致的。
「沒有什麼能夠比用餐更使我高興的了。」他風度優雅地走上去。他精神最佳時,優雅的風度可以不招自來。他滿面笑容,頭上的光亮反射到一塊掛在壁爐上方的鏡子上。「巴茲爾·亨特。」他多此一舉地補充,親切地希望消除她的緊張。
律師驅車而去。巴茲爾爵士飛離倫敦機場時懷有的狂熱計劃,這時恐怕已化作一身冷汗,排出體外了。正當他自以為就要以無情的利刃刺穿問題的要害時,他擔心自己揮舞著的可能只是演戲用的假武器,便敗下陣來。許多情況都將取決於多蘿茜:她在以往的錯誤中得到教益和鍛煉了嗎?多數人不是這樣:一連串的失敗不是驅使他們內向了,就是導致他們憐憫別人;不論哪種情況都有礙他們狼狽為奸。
「不用說,程度不同。」她的笑聲使她的話顯得更加厚顏無恥,然而他希望這是無意的。「他們說您演過哈姆萊特、李爾:所有了不起的德國人的角色。」管家端著空盤子走出時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所以,您一定完全明白,巴茲爾爵士!」
咳!他冒汗了,他的杯子空了,這一次達德利卻沒再來斟酒。
他覺察出她把長篇大論留作預備部隊,但既不願阻止,也不願催促她投入這力量。
「嘿,她幾乎沒與他打過照面呢。」為了安慰這隻節瘤,她又說,「我說啊,從根本上說,演員也跟別人一樣啊。」
「你不懂,加思。我要體驗一切。」
「我和伊莫金是莫逆之交。」她又說。
最後,她的回憶與針線活一樣,都喪失了保護作用。她思索九_九_藏_書著「沾沾自喜」的含義,思索著它表達的確切含義:她心中看見的是油膩膩的牛排布丁,那顏色就像是不擦粉的鼻子。艾斯丘上校愛吃牛排布丁,但那時候已受到不能吃鹽的警告,所以總是擔心別人放鹽。他在最後一次預料中的血栓症發作時死在布朗旅館。回國前,她在薩福克作了短暫的休假:到處是霜凍的道路,道路兩旁的灌木樹籬中,深紅色的瀉根屬植物猶如掛在乾癟的臍帶上,她感到非常孤獨(這孤獨又何時離開過她呢?不過只是沒有這般冷酷罷了);這一切將她所有的那點沾沾自喜統統趕出了體外。她的腳步聲咚咚咚地跟隨著她。過去,她安然躲藏在教科書一般呆板乏味的訓練背後,始終可以不去估計磅礴聳峙的死亡,正如學習解剖學可以使人擺脫因肉體的消亡而產生的憂愁一樣。
他環顧了一圈差不多空空蕩蕩的酒吧。月光掠過酒吧大門,掃過躺靠在塑料椅中的旅客,椅子底下,是一片鉻黃的水泥地面。如果光線強一點,那些冷漠的靈魂中有人能認出他不但是人,而且是演員嗎?不大可能。他們中間誰聽說過巴茲爾·亨特爵士呢?除非他們自己就是演員,終生的演員。
那天晚上,亨特太太心境陰鬱:對女僕的吆喝聲越來越粗聲粗氣,煩躁的情緒進而波及賓客。她大概過分勞累,或者喝得太多了。總之,宴盡人散時,你如釋重負。也許,事情並不那麼簡單。
巴布斯·雷恩鮑老練地咂了一下嘴巴。「談談別的,給我們說說你生活得怎麼樣吧。演了什麼好戲,巴茲?沒有一出傳統的、精彩的好戲嗎?」
「那我就冒險喝啦。我是對自己的良心感到不安:天平的秤盤也許容不下它。」喝過水后,她似乎放心了。「你今夜好嗎,護士?」
伊麗莎白·亨特甚至能對自己激發出來的抽象讚賞作出反應,這點在梳妝台前最明顯:她雙目盡量睜大,頭髮極其輕柔地飄蕩著,面頰的輪廓也恢復了青春的活力。特別是在要舉行宴會的晚上,她喜歡讓護士給她遞這遞那。因為,既然差不多已經「痊癒」了,她就該安排許多更正式的宴會。「讓人們知道,我既沒有被關進瘋人院,也沒有踉踉蹌蹌闖下斜坡,跌進永不熄滅的篝火。對此,無論是仇敵還是朋友,都是不會真正相信的,除非你經常讓他們看見。」
「這些護士以及其他的人一定吞吃了一筆財產。」巴茲爾爵士說得好像很實際;其實他知道,自己是最不實際的。
在這種簡單的,也許純屬義務性的場合,女主人的衣著十分樸素,縱然如此,她的風韻也壓過了那些打扮得花團錦簇的人。她偶然想到一件事:「可憐的多蘿茜結婚時,他們實際上是邀請過我們的——儘管只是隨便提了句,謝天謝地!——邀請我們去呂內加德赴家宴。精美的傢具被蟲蛀過,高白林掛氈大塊大塊的。不過,用水太不方便!他們那家人是用花露水擦身的;多蘿茜告訴我,如果誰要用水洗個澡,那就得由消防隊到村子里去運。」大伙兒聽得那麼入迷,幾乎會相信任何她料他們不敢相信的誇張之辭。「還有糟糕的——更糟糕的!」亨特太太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心情。「你不會相信的,康斯坦斯,」雖然這位感激涕零的客人顯然準備相信,「那廁所,誰要去都用不著別人指路:那麼觸目——親愛的,門是向外開的,你如果不想別人闖進來,就得在把手上拴一根繩子,人坐在便桶上牽住。」
他坐下時,她在後面推著椅子。「唉!不過是在舞廳!舞廳啊!巴茲爾爵士。」她轉身離開餐廳,發出一聲嘆息,彷彿和著低級舞廳中破舊鋼琴發出的哀怨聲。
他不喜歡甜食,卻開始攪拌杯子,撥弄一片片在杯子中沉浮的桃瓤。「你這一手引誘藝術從什麼地方學來的?」他用屬於另一種場面的聲調問。
瑪麗·德桑蒂羞愧得發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敢向鏡子中看一眼自己。
「戲倒是有一出。」
「可它是誰寫的呢?誰?這個劇本——或者說設想。」珍妮搖晃著膀子,一定要對方回答。
她一定過於眼花繚亂了,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哆哆嗦嗦,費力地回答:「洛蒂·李普曼。」
他抱著頭,瞪著原來放盤子的地方。用自身的肉體去創造另一個人。但他失敗了。雖然「女兒」伊莫金表示願意參加一齣戲,沒等設計表演動作,就以西拉的出面而結束了。在這齣戲中他不是創造了某個角色,而是一個完人。當所有的角色都還懸在天空、不曾露面時,這個完人使他想到:自己不是個純粹的演員,和西拉一樣,自己也是個完整的人。
管家立在門口。「如果願意並且覺得現在用餐不太早的話,爵士,那您的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冗物充斥的奢華住宅十倍地突出了這具石雕像的嚴峻。
曼胡德護士正在一個勁地大聲與同事談話。她猜測說:「總有一天——不會太久了——我們中有人走進房間,會發現那個老東西躺在床上死了。可就不知道那是誰。我敢說一定是我倒霉!」
「嗯,也許——有時我以為是這樣的:愛情是一種超自然的狀態,是一種必須把整個身心,尤其是自己的缺陷都投進去、完全融化的超自然狀態。」
兩三張新的面孔出現在門口。第二批人馬一路顛簸,從東京趕到了。他們見有一位僅僅在報刊上讀到和讚揚聲中聽到的人在場,就退了出去。
姑娘們開始用異樣的表情打量她們的朋友瑪麗·德桑蒂。她變得魯莽起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憋得臉色發紫。她覺得灌下去的酒又回到臉上,覺得近乎傲慢的神態取代了自己平素的溫順性情。
「這些是聖像,基督教——希臘正教的聖像。」
園門鏽蝕的鉸鏈吱的一聲,打斷他們的談話。在熒光燈和謹慎的目光下,一個女人的身影朝他們走來。
「只停留演出兩夜。」
L. C.博頓利,一個可靠的扮演怪人的演員和惹人厭煩的男子漢(喜歡打板球),隨時準備為你搬運行李到車站或者你的住處,跑出去給你買份晚報或者偶爾替你付一兩次賬單並且不要你還。瘦小的博頓利,個頭大大,足踝粗壯,胸挺得天曉得有多高的伊莫金。爸爸,親愛的,我想讓你知道,無論如何——雖然我與母親一起住——你無論有什麼困難,都可以相信我。她一定從博頓利的祖宗那裡繼承了這種品格。下面是幾行令人哀傷的戲劇腳本,你硬著頭皮讀一讀吧。
等她端著翠綠小甘藍蓋頂的大蓋碗回來,他已大批量地製造了整整一武器庫恰如其分的呈鉛灰色的麵包彈丸,以備在他們兩人無疑都經歷過的時刻重現時藉以保護自己。
「當你知道自己要倒下時,不妨就勢躺倒。不會傷筋骨的。不過憑我的經驗,我覺得這種最漂亮的跟頭是你自己設計的,是嗎?」
瑪麗·德桑蒂感動得很難為情。「我不能要,」她說,「或者,我可以借幾天。」她說得笨嘴拙舌的,叫人聽了一定很不愉快。
「有時伊莫金邀請我到她家去做客,西拉可真叫人討厭,但伊莫金總是極其溫柔地對待她。」
這時,床上的偶像已經脫下外衣,摘掉珠寶,除去臉上的節日油彩。倘若沒有一縷飄忽的氣息在振動著壽衣,那麼剩下的就無異於一具死屍。兩片眼瞼,靜止時有如被風暴衝上海灘的斑斑駁駁的海貝,這時卻在不停地顫抖,而燈光則在死灰色的頭髮上編織出一輪靈光。她的整個形象不是一個女人,更不是他自己的母親:這具聖骨的保護者可能希望他相信這一點。遮掩住的燈光、風暴吹進來的柏樹香以及一起一伏地做著催眠運動的被單和顫抖的眼瞼,一切的一切,都在邀請他與偶像的選民們共享聖殿的神話;可是,他所以到這兒來卻是為著他自己不同的目的:他的繼續生存依賴於一位老不死的講究物質享受的老太婆的死亡。
加思垂下睫毛,嘴唇翹得老高。
威勃德發出憋氣的聲音,彷彿是無能把一句只表示祝願的外語,以明白的撫慰言詞翻譯過來。「你們——足智穎悟的演員一定發現,進入偉大的古典角色獲益匪淺。」終於憋了出來。可憐的老頭子,但願他不致如此愚昧!
她把珍珠手鐲套在一隻被動的、毫無抗拒的手腕上,接著為了把自己的創造活動推向高峰,她雙手發抖,先在護士肩上試試,然後選擇把一枚珍珠綠松石星飾別在她棉布裙的前胸上。
即使不能從鏡中看到,護士也會感覺到自己臉紅了。她的晚禮服邋遢不堪,雖然最近才燙過,卻已經起皺了;而這位年邁者卻光彩奪目:她的形體,似乎無論包裹在什麼衣服里都那麼完美無瑕。
那匹雌馬名叫珍妮·卡森,她宣布將把自己免稅帶來的一瓶美酒奉獻給諸位,「為我幸遇巴茲爾·亨特爵士而乾杯」。(珍妮可能使她一些同時代人感到尷尬了,因為她可能更加詳細地自我介紹:得了,我們都知道,要有手段。如果珍妮不自己照顧自己,那誰會照顧她呢?往上爬的路子還是沒有變,只是手段變了。)
然而,在目前的情況下,也許在任何情況下,他們有什麼可說的啊!他們和他休戚相關,這本身就是鼓勵:「專家」之於「平民百姓」嘛。有的很早以前就闖進了你的生活,現在可能已經忘卻你們曾經同床共枕了。(如馬奇·帕克里奇,在曼徹斯特,聽了爛婊子阿倫克爾·哈利特臭不可聞的談話之後。那是在馬奇與達德利似乎天長地久的婚姻之前,西拉帶上孩子離開之後。西拉簡直要為她的離去作一次巡迴演說,可作風卻不太光明磊落。)
珍妮說:「你一定很痛苦,巴茲爾,那樣的煎熬,現在你的母親……」除了猝然攫住了他的教名,這幾句台詞念得語調平板,懨懨乏力。
巴布斯的臉在扭曲,扭得嘴巴都不見了,灼灼的目光和下巴上的凹陷成了最為突出的面部特徵。她說:「巴茲爾,你要編演什麼的話,可別把我編進去,別讓我在觀眾席上顛著奶|子跑龍套,在過道上放響屁。可別把我扯進去!這兒那兒點綴一下固然沒什麼壞處,但到了我這般年紀,總喜歡有幾句台詞可以依賴依賴。」
「這樣可就使現在的一切都成了瘋狂的亂|倫了,對嗎?」在他下面扭動的身體和咯咯地傻笑不僅沒有將他的無精打采化為熱情,反而使他愈加覺得慚愧。
她把酒杯放在他面前。她太興奮了。激動會破壞僕人對客人的尊重。
巴布斯·雷恩鮑提高嗓音說:「記得菲爾·斯平克嗎?」
他喝乾杯中的威士忌。「她不是我的女兒。我是說,不是親生的。」為什麼要告訴這個擺動秀髮、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的女人呢?誠實?抑或是受虐狂?
姑娘們吸了口氣,喃喃地說她們是天主教徒。
「我還沒遇見所有年紀大的人,所以現在評論這一位還為時過早。」德桑蒂明知自己言不由衷,但弗洛拉·曼胡德逼她擺出一副極有原則的樣子。
在她發現自己百無聊賴、極端孤獨時,寂靜會變成一種沉悶的撥弦聲。她的護士伴侶到來不久——就有過一次。有一天,亨特太太說:「我想給你看一件東西,護士——我叫你瑪麗吧,我年紀大,可以隨便一點——這隻小巧玲瓏的八音盒原是攝政王的,送這玩意給我的朋友大概是這樣說的。」伊麗莎白·亨特打開那隻漂亮的燙金天鵝絨玩具的蓋子,寂靜的客廳中立刻回蕩起歡快的樂曲。
正在朝外走的帕多先生突然轉過身來,牙齒閃著凶光。「那個演戲的回來了嗎?」他漫無目標地笑了笑。
她並不是出生在那幢紅褐色的馬里克維里住宅中,不過也說不定;過去的任何事情幾乎都使她不感興趣,甚至當父母談及時,看照片或者失聲痛哭的時候也一樣。不過過去生活的沉舟殘骸,偶爾會在她掃興、半睡以及患病時從記憶深處冒出。當她感到悲傷時,她把這沉舟殘骸視為人生重要的部分,而不是實實在在、無憂無慮、令人幸福的澳大利亞禮物。倘若不採取充分利用荒唐的態度,那麼,即使對於自己,她也許仍將是一個不可接受的陌生人。
老鴇母巴布斯·雷恩鮑滿嘴酒氣,齜著牙笑了:「黛安娜得把這件事交給巴布斯阿姨。」就你記憶所及,馬奇和達德利一直沒有孩子,卻也裝出覺得有趣的樣子,十分勉強地笑了。
莫里頓大道的舍宇之外,風暴的影響有所減弱了。偶爾閃動著藍綠色的閃電,狂風一定已經消歇。他已忘卻了雨點竟然也會重重地墜落。
律師在帶你看盥洗室馬桶沖水如何良好。「你看到了?她忘了。」聲音溫和、親切而又帶點官腔。
「在這兒,而不是在淑女貴婦面前!」巴布斯·雷恩鮑出身音樂之家,即使到了皇家莎士比亞劇院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世。這就是他們簽約雇她的原因所在。
她拖過一張椅子,在笨重的紅木桌對面砰地坐下。「我的父母,您知道,是思想解放、崇尚科學的猶太人。您不妨認為醫學就是他們的宗教,不妨認為他們的牧師就是醫生,但不是精神病醫生。所以,我,作為他們的女兒,必須是一位飲食專家。我必須研究伯切爾·本納等等,對嗎?但我無法不如醉如痴——從另一角度看,這也是我的猶太性格。我逃進了舞廳——但仍然如醉如迷!」她的頭向後仰去,最後只看見一段脖子,同時爆發出一陣極其猛烈的狂笑。
「他見您睡著了。」
「你不感到枯燥乏味嗎?」他問,藉以掩蓋心中升起的貪婪之情。
然後她轉身開始領他進屋,嚴肅的樣子就像她身上穿著的黑衣裙、脖子上圍著的白色針織領和精心梳理過的頭髮。她已學會控制自己了,但巴茲爾注意到,她那牛一般肥大的屁股不由自主地扭來扭去。
他把一大杯酒灌下去一半。
就在這時,珍妮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在他襪子的織綉部分撫摸著。「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伊莫金——你的女兒——是同學呢。」
「我在翁斯洛旅館定了個房間,不想——」
他半轉過臉,稱讚說:「無論如何,你畢竟是第一流的廚師。」
「我真想去澳大利亞呢。你一定是如饑似渴地趕去演戲啰。」她自己才餓得發慌哩:一匹穿超短裙的雌馬,至少大腿有那麼粗壯;一張隨感情波動說變就變的面孔。
作為小女孩本人,她也許有過片刻的猶豫,但煩惱卻是根本無緣的。他們經常一齊聚在位於市郊的房子中間,又是親吻又是歡笑,有時是父母兩人,但更多的時候是三人一起歡鬧。她從小就知道父母彼此很恩愛;當他們三人都分而處之後,同樣如此。
握住的手分散了;濕軟的親吻。
第二對夫婦,大概是社會地位比較低的朋友,顯得過於殷勤,彷彿借了別人的錢或者能給一位富有而美貌的女人做點什麼意外的事而感激不已似的。如果亨特太太確實給她的伴侶介紹過這對夫婦,那麼德桑蒂護士可是沒有聽清他們的姓氏(第二個其貌不揚的妻子)。
「這些都在士麥拿。」媽媽指出相片中的自己后解釋說。
「什麼事啊,護士?」
一次,在準備這種宴會時,她湛藍的目光突然伸展開,在鏡子中看見自己背後的影像。「我必須借件衣服給你,瑪麗。」
「我丈夫信奉過天主教——後來才不信了。」媽媽溫和地笑了笑。

有一段時期,你往家裡寄自己的剪報,以證明他們一直不願相信的榮耀:「巴茲爾·亨特,一個值得一看的年輕演員,把吉爾登斯吞演活了。」(在有人發現你演的吉爾登斯吞之前,你一直都為沒能演羅森格蘭茲而傷心。)「巴茲爾·亨特扮演的奧蘭多令人驚嘆地表現了男性的痴情,足以使那些亞登姑娘們神魂顛倒。這些亞登姑娘遠不及西拉·斯特奇斯扮演的羅莎琳來得伶俐乖巧。」
「然後去德里。」
在一次便宴上,亨特太太把威勃德夫婦介紹給了護士。這位律師受委託人之命聘請她那天,德桑蒂護士就已經因業務關係同他打過照面了。在社交場合上,他總是這副模樣,只是到了晚上,就耷拉著眼皮,大概是白天在辦公室里忙碌了一天,精疲力竭的緣故。他的妻子,一個細瘦平庸、鼻如鷹鉤的女人,長著暗紅色頭髮和雀斑,頗有點叫人感到滑稽可笑。粗糙的皮膚和滿臉的皺紋使她顯得比較蒼老。無疑,她比當律師的丈夫年輕,但女主人卻讓她顯得老態龍鍾,不修邊幅。從女主人微露譏誚的面容看來,這倒不是故意的。
他原本很願意繼續傾聽淅瀝的雨聲,既不追溯往事,也不思慮孤軍奮戰的將來,只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現在之中。可是,管家端著一隻銀盤進來了。從她匆忙的舉動、奶油發出的嘶聲和用來抓住盤邊的一大塊硬邦邦的白布估計,那盤子一定很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