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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斯諾的公寓很小,你一按鈴,她就擠開皺巴巴的窗帘,在毛玻璃后露出面孔朝外探看了。
弗洛拉鼻子里哼了一聲。她雖然最後對這兩個女人竟然比科爾更有見識而感到不快,但當時聽到這麼說卻很高興。她看到斯諾的指甲剪到露著指甲肉,而阿利克斯的卻長而突出,像珍珠貝的貝殼;科爾的指甲是與又圓又粗的指尖相齊的啊。(儘管弗洛拉·曼胡德不願承認,但看著科爾用粗大的手指乾著意想不到的事情時,確實著迷。)
今天晚上,她緊張的不是懷孕,而是急於要趕到這條街的盡頭。這些討厭的玩具般的房屋,一座比一座粉刷得漂亮。在它們外表的後面,不是令人窒息的和藹親切,就是各不相同的種種混亂。她雙腳噼噼啪啪地拍打著人行道,拚命跑到了帕拉德大街。那兒下去兩三個街區,大紅的「藥房」字樣歷歷在目。由於只顧讀那個叫什麼名字——烏諾莫諾,或者其他同樣拗口的名字——的人的文章,他現在一定把羊肉烤焦了。她很希望聞到羊肉烤焦的氣味。
斯諾喃喃地說:「老朋友不也得從新朋友做起嗎」
「嗯?卡拉怎麼啦?這麼說來不是什麼討厭的顧客啰。是卡拉·亞伯拉罕斯啊!阿利克斯?對嗎?」
現在,弗洛拉終於知道自己無法忍受表姐白睫毛的眼瞼、鼓凸的肚皮和拉開拉鏈的褲子。斯諾嘴皮上叼著香煙,像男人一樣叉開雙膝坐著。她真是太不檢點了;你記得她在家鄉的時候,甚至更遲一點,在找到公共交通公司的工作以後,還沒有這些粗野的舉動。尤其嚴重的是,你覺得她可能心懷妒忌,不是像男人那樣妒忌——那已經夠壞的了——而是以一出娘胎便是女人的那種心理去妒忌。
阿利克斯全神貫注地瞪視著,不是瞪視著當私人護士賺大錢的可能性,而是瞪視著她心目中認定的靈魂深處的弗洛拉·曼胡德。這個弗洛拉·曼胡德期待斯諾來應付阿利克斯。可是,她表姐,卻走到廚房的一頭,在那裡準備水壺和羊肉——是的,羊肉。
維迪聽了她的笑話哈哈大笑。「帕多先生來過了,留了個條。」
接著兩人擁抱著第三者,磕磕碰碰地落進一個漆黑的深淵。電燈突然亮了,深淵竟是寢室。
弗洛拉·曼胡德感到不快。「要是死了,你早就接到通知了,我不是說你是我的至親嗎?」
弗洛拉·曼胡德把發麻的雙臂交換了一下位置。她感到口很乾。從「邁阿密公寓」,你可以看見沿波塔尼路延伸的火光熊熊的煉爐。床上的兩個女人一定在似睡非睡中互相妥協了,她們不斷嘆息著墜入夢鄉。弗洛拉也一樣。
在不包括冰箱和其他廚房雜音在內的沉默中,阿利克斯突然沖斯諾說:「她很漂亮,斯諾,你這位小表妹,啊?親愛的。」
弗洛拉·曼胡德穿過帕拉德大街。她想到斯諾家去;真怪,過去竟沒想到。她有一切理由做出這個決定:我的表姐亨特太太 我唯一在世的親戚邀請我與她合住一套公寓 我只要拿定主意就行了 斯諾·滕克斯是公共汽車售票員。斯諾可以使你解決問題,就像一個毫無缺陷的男人一樣,可以使你擺脫目前的困境。
「什麼條?」她火冒三丈。
有一次,科爾看出了她的思想,說,如果我叫你懷孩子了呢?弗洛,這將給我們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哩。她嚇壞了,竭力回憶自己服用藥丸的頻繁程度,可是記不起來。
「不瞞你說,我可能會去克羅斯跟美國大兵睡覺。」弗洛拉·曼胡德說得那麼氣憤,甚至又加了一句,「跟黑人睡。」
「你不會因為我回來晚了,假男人,就生我的氣吧?親愛的?」
弗洛拉十分謹慎。「如果方便,」她拍拍油膩的印花棉布凳面說,「我可以睡在這裏。」
直到羊肉開始烤焦,斯諾聞到焦味才把羊肉端進餐室。她似乎忘掉馬鈴薯了,剛才削過的那隻已經在下水道旁邊的污水中染得黑乎乎的了。
「唔,很親密,可說不上。」
弗洛拉·曼胡德的眼瞼里,閃爍不定的熒光在映著另一幕電影。
斯諾好像打了個嗝。
可是,弗洛拉·曼胡德卻幾乎寬慰地吐出了心中的鬱悶:她彷彿像當年一樣,沿著香蕉園之間的大路,邁步在大太陽下。那時,斯諾,一位年紀較長的少女,告訴她說,肯·馬修斯要求經常同我約會,可是,弗洛拉,我將永遠愛你。這叫弗洛https://read.99csw.com拉高興極了;並不是因為斯諾過去不愛她,而是因為她有點懷著盲目的渴望。作為表姐妹,彼此親親熱熱的,乃是一種快慰。可是,真有趣,肯·馬修斯不免有點愚蠢,竟然要求斯諾經常與他約會,甚至跑到科夫港去給她買了一隻長方形的寶石戒指。其他小夥子都在笑她:她不在長乳|房,而在長肌肉。早在你能記憶的時候她就有白頭髮。當然,她很強壯,是舅舅家裡最好的幫手。舅舅說在她身上下本錢,任何男子都不會後悔的。她還幫助奧爾舅媽放羊;周末舞會上的小夥子說能聞到斯諾身上的公羊膻氣。(亨特太太將會作何感想呢?)後來,斯諾決定離開了。儘管得了個長方形的戒指,她說肯·馬修斯不近人情。她打算進城找工作,於是便當了公共汽車售票員。
斯諾笑了,興奮得皮膚上現出一塊塊草莓似的紅斑。
弗洛拉被磨著、擦著、打著、拍著,幾乎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終於她恢復了足夠的理智,認識到自己不屬於這一堆騷動的皮肉。她設法逃下床來,藉著街上不斷放射出光芒的熒光燈,摸索到了窗下一張記得像是扶手椅似的東西前面。她撲通一聲躺下。可是,在終於安安穩穩地躺在一堆不知是誰的外衣上,享受自己的獨立之前,她不得不拋掉一隻埋在衣服中的漂亮鞋子。比較起來,這裏可是既舒適又自由。
忽然,斯諾想起來了。「喲,我們把客人給忘了。」她叫道。
粉紅色的玻璃燈罩上,沾滿了一點點同樣顏色的蒼蠅屎。他們從燈罩下面走過,沿著狹窄的熏黑的油松木板走廊走著。
「維德把它放在你房間里了。」
「弗洛拉是訓練有素的護士。」
斯諾決定拿出男子的氣概來。「我們不能一夜到天亮地嚼舌頭,聽你叨念你為什麼遲回以及壺子里為什麼空空的沒有茶水什麼的,因為我表妹弗洛拉·曼胡德突然來看望我了。」
她最後問道:「我倒想聽聽,是誰拖住你了?」
「那談不上老朋友。」弗洛拉決心不顯露懊惱的神色。
恰好在這時,她們聽到鑰匙塞進門鎖的聲音。
因為和藹親切可以使人窒息,所以,曼胡德護士返身沿著甬道,經過裝在拉得緊緊的鐵鏈上的信箱走了。她不想去找科爾,而想上別處去鬼混一陣子,別讓科爾的羊肉和油膩沾得你滿指縫都是。如果烤架一涼就洗,弗洛,那就容易了——不像脂肪凝固后這麼困難
她舔舔手指;布丁大概是不會有的了,便問道:「把餐具洗了吧?」似乎她最理所當然的責任就是要求洗手:與你相處的人們總叫你違背慣例。
「這倒更合我的脾胃——弗洛拉;假男人,你說呢?當然,我只指在富人家裡當護士。我相信,你只要知道怎樣挑選病人,一定能撈到許多錢。」
在格拉迪斯街26號內,一切都井井有條:綠色的水泥圍欄中,灌木低矮,修剪成各種式樣的;從園門一直到大門台階,維德勒太太把甬道洗刷得乾乾淨淨;信箱被平平穩穩地安置在一條綳得緊緊的鐵鏈上(維德勒先生似乎總是那麼靈巧,還富有藝術性)。曼胡德護士開始在提包中搜尋鑰匙。如果丟了怎麼辦?那也沒多大關係:維德勒先生會讓她進屋,進入她那氣悶而清潔的房間,登上那改作床鋪的長沙發的。維德勒先生會說,沒關係,弗洛——就當你是我們的女兒。他們夫婦之間,維德勒先生叫「維德」,維德勒太太叫「維迪」:真是親親熱熱的一對。
她們仍然坐在布面凳子上。弗洛拉說:「我不願干預別人的事情。」說著,嘴唇沾了沾杜松子酒。
你雖然打算當護士,藉以提高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或許還能找一位當醫生的或者從事其他專門職業的丈夫,但幾年內還未能如願。斯諾比你大得多,所以先走一步。她離家前的那天晚上,你們抽抽泣泣地抱作一團,從來沒有那麼親密過。她很緊張,讓她結實的身子夾在你的兩條大腿之間,把扁平的乳|房壓在你剛開始發育的柔軟的乳|房上。一行行香蕉樹間,月光在疾速地顫動,大老鼠不斷發出「吱吱」的聲音。你哭了一場,因為前途茫茫,難以預料;在斯諾,甚至於你離開很久以後,袋鼠還會在科夫港一帶的鄉村中發出放屁般的聲音。
弗洛拉喝酒是因為她除了探究自己的思想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她的思想幾乎完全被科爾·帕多盤踞著:她看見九_九_藏_書他正在從煙斗鍋里叩出唾液,看見他陰|毛上方的那顆特殊的黑痣。這時,她可以聞到斯諾必定已經扔到烤架上的羊肉的香味了,她把科爾召遣到這滿廚房的醉女人中來。她知道科爾最厭惡什麼,便在斯諾和阿利克斯之間扭進扭出地跳起舞來。兩個醉女人喜歡極了,高興得尖聲大叫,學著電視上看來的老影片中的倫巴舞,大扭屁股。她們一邊奔跳著,扭著屁股,一邊向弗洛拉·曼胡德獻媚。這時,科爾的幻象、她那意志薄弱時自以為「倔強」的嘴巴,由於不得不見到這種下流的動作而痛苦地扭曲著。
「好傢夥!我還以為你一定死了呢,弗洛拉。」斯諾扶著打開的油松木板門扉站著。
斯諾大笑,嘴中噴出星沫——杜松子酒的泡沫。「對,對。呃,親愛的,見到你真高興,親愛的。」
「你老是引誘我啊,親愛的,我可是卡肉的行家。」
「嗯。我知道。」斯諾說,上下打量著你的手腕、手臂、大腿,看得你往下拉了拉裙子——也許想起了往日,在香蕉樹叢之中,在白花花的回家路上。
斯諾一邊抖松枕頭,拉平床單,一邊說:「早上起來時,你總是連整理床鋪的時間也沒有。」
阿利克斯膚色淡黃,有如凝結的乳酪,戴著維納斯項鏈,黑頭髮梳得高高的,顯得比實際的身量高些。
你可能會誤解我。但我真心愛你。
弗洛拉·曼胡德穿過夜色,急急忙忙地向斯諾表姐居住的邁阿密公寓奔去。除了離汽車站近、買熟菜方便和可以逃避那位藥劑師之外,邁阿密公寓沒有別的可取之處。麥芽糖一般黏糊糊的圓柱已經剝落,有一條還裂開了;不知什麼東西,大概是一輛亡命之徒駕駛的卡車,轟塌了房子的一角,弄得滿地泥灰。入口處,一盞日光燈在燈柱頂端放射出光芒,使「邁阿密」空中花園的盆栽植物令人噁心地閃爍不定。
邁阿密公寓中沒有電梯,那幾段樓梯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其中一個樓台煤氣味更濃,加重了弗洛拉·曼胡德的不祥預感:雖然她不喜歡做嘴對嘴的人工呼吸,但表姐妹之間的搶救,且不說英勇高尚,起碼能感人至深。
床上傳來斯諾沉悶而用力的喃喃聲。「誰啊!當心點。弗洛拉?阿利克斯!你的鬼指甲!小心點嘛,把我當作——大塊肉啦?」
阿利克斯幫腔說:「脂肪是凝固后容易洗。」
弗洛拉·曼胡德真的俯下身子,但不是去揀一塊石頭,而是揀起一隻在腳踝周圍打轉的空瓶。她隨手向一扇窗戶拋去,但沒有擊到,只啪一聲落在夾竹桃樹叢中。她怨恨自己在關鍵時刻的軟弱無力,咕咕噥噥地繼續往前走。儘管她掌有亨特太太家的大門鑰匙,受過護士訓練,也看不起那些自以為可以占她便宜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暗自嘀咕:自己到底對自己有多少控制能力?
當然,縱使亨特太太有時確實衝破老年的雲霧,閃現出某種迥異平時的形象,但將這位半死不活、困於病榻而依舊心腸歹毒的老太婆與巍巍大山相比,實在不倫不類。你只希望她不會有朝一日露出你所擔心的崢嶸,嚇破你的膽。
「阿利克斯回來晚了,假男人,」她毫無必要地解釋,「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的,對嗎?親愛的?」
三個人都在脫衣服:斯諾成了個白妖怪;阿利克斯好不容易才拉下黑色的棉緞衣裙;弗洛拉鑒於她見到的情況,留下乳罩和短褲沒脫。斯諾大概一輩子都沒有照過鏡子,阿利克斯可能希望留著一丁點兒布塊,可是防衛無術,手不從心。她們把你拉倒,像夾三明治中的火腿片似的緊緊夾住。她們兩人,一白一黑,渾身扑打扭動著,使弗洛拉不禁聯想起被虱子咬得半死的母雞。
到第二個岔道口時,雖然渾身大汗,可畢竟把那男人甩掉了。她沿著這條熟悉的、沒完沒了的道路,向左轉,再向右轉,就會到「家」了:維德勒家的後房以及大家合用的廚房和盥洗室。給自己煎兩隻雞蛋——女人可真幸運:需要時可以靠雞蛋、乳酪和巧克力過日子。如果身子仍然沒勁,可以久久地洗個熱水澡。她貪睡,總是睡不足;同時喜歡做夢,有時想選擇著做夢。她希望夢見巴茲爾·亨特爵士。
他們走進後面的廚房,這裏一半是餐室,凳子罩著印花布套子,沒有沾上油膩時大概要鮮艷得多。
弗洛拉咕噥說她總是忍得住的。
走到岔道口時,夜幕不顧鬧市的喧囂、繁忙的交通和煌煌的燈火,終於可怕地降臨了。這裏地勢低下,煉油廠倒是看不見了,但它們排出的煙霧卻更加濃重。肺癌是可怕的。她開始輕輕地呼吸,實際上想完全停止呼吸,以免吸進這些濃煙毒霧。人行道上,街燈之間的陰影處,一個男人企圖與她搭訕,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什麼人。她匆匆走著時,那人在比較昏暗的一側跟著,咕噥著半懂不懂的話語,可能是外國人,這更糟糕:外國人比較神秘,通常也比較精明。同一個毛茸茸的外國人睡覺。(是的,我干過,科爾,我清醒地知道我是我自己的主人。難道我不知道其中的危險——花柳病?實際上我已感染了性病——醫生診斷是梅毒。)read.99csw.com
她給表妹倒了口酒,弗洛拉一飲而盡。
因為你已經拒絕長住的建議,也許斯諾沒想到你會在此過夜。她猛地一搖,打了個飽嗝。「誰都不知道弗洛拉的意圖。」
斯諾開始打呵欠了,她打哈欠時像只錢箱;阿利克斯則喜歡把自己的哈欠藏在扭曲的微笑中。無疑,由於斯諾的杜松子酒和隨之而來的熱騰騰的晚餐,弗洛拉自己也突然覺得昏沉沉起來。因為維德勒家那可以當床的長沙發和科爾那充滿佔有慾的單人床都在不可驟得之列,所以,無家可歸之感重新向她襲來。她彷彿看見了殯儀人員光臨過的亨特太太的大床,看見了陽光穿過窗帘,洛蒂·李普曼端著早餐托盤站著,而自己則在這張寬闊的大床上悠然醒來。她幾乎在臆想這些的同時排遣了這一幻覺,因為它不能給她帶來溫暖感。
黑暗中,她那式樣迷人的衣裙、漩渦形的耳環和金黃色的提包都沒有多大價值。天還沒有真正地黑下來,夜還處在深褐色的階段;腳步聲還沒有與匆忙奔走的身體分家;你還能認出轎車的牌子。不過,再過一刻鐘,一切牌號都將消失在橡皮般可緊可鬆的來往車輛的巨大洪流之中了。如果說房屋明亮的窗戶表示人類永恆的信念,那麼波塔尼路上煉油廠露出的熊熊火光,則反映了不同的世界,反映了更加瘋狂的價值觀念。
她不想馬上拆信,但還是違心地拆了。拖延有什麼用呢?
兩位朋友彼此看看。「這我們可沒料到!」斯諾露出責備的表情。
阿利克斯咯咯傻笑。「大多數護士見了亂糟糟的床鋪都忍不住要整理的。」她反芻了胃中湧上的羊肉,然後滾上指定給她的那張床。
阿利克斯對於獲得斯諾的原諒並不感興趣,倒是對眼前這位沒被引見的陌生人有些興趣。她那雙在陰影或者酒精的重壓之下的眼皮,由於面前的陌生人而耷拉得特別低沉。
「這位阿利克斯,」弗洛拉問,「是你親密的——老朋友嗎?」
弗洛拉·曼胡德說:「任何事情,不考慮考慮是下不了決心的。」
弗洛拉·曼胡德在乳罩和短褲上套上外衣,輕而易舉地從房間中溜了出來。雖然提包中帶著梳子,她卻連頭髮也顧不上梳了。「邁阿密公寓」外,街道顯得特別蒼白:人們還沒有關掉日光燈以容納熹微的晨光。她輕快而又疑懼地走著,好像怕踩著什麼摔跤:一隻空奶瓶在薄薄的沙土上滾動。穿過帕拉德大街時,她目不右視,因為那裡懸著一塊「藥房」的招牌。她很快就到了格拉迪斯街26號。維德勒太太正在刷洗台階。
斯諾說:「我總以為,羊肉用手指抓著吃會更有滋味——就像野餐似的。」
弗洛拉?是的 巴茲爾爵士 不是阿奇博爾德·漢弗萊·瓦倫丁爵士 無論如何 一定是你所盼望的巴茲爾·亨特爵士 你怎麼能忘掉呢 快把詳細情況回憶出來 當時你來不及考慮見他時該把淡淡的眉毛描成什麼顏色 他的手錶很大 鱷魚皮錶帶梳著貼頭皮的頭髮 穿條子外衣 你看得很清楚 由於乘坐飛機衣服的背部有些皺褶 領帶是冬季用的 從飛機上下來的人衣著都不對路 你難道記不清台詞了嗎 弗洛拉 不論台詞還是別的什麼重要的東西 你都忘掉了 只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我的見識很淺薄 數藥籤無論如何沒有巴茲爾·亨特的眼睛那麼令人心寒 你認為我能學會自己的角色嗎 巴茲爾 這麼一位拙劣的戴乳罩 穿短褲的女演員 亨特老太太如果不是一位高貴的夫人 一定會把你噓下台去 至於她的兒子巴茲爾爵士 他說 我教你演技 其他素質你都具備了 他比廣告牌上的畫像還大 說著向你走來 彎下腰想把你分開 想在你體內尋找什麼不 不行 不能讓他看 你體內有不少孩子 可沒有一個是他的 他一定認為你不是演員 認為你是按照那些數不清的說不上是誰的孩子的意見在行事 無論你找出多麼熱情 多麼具有說服力的理由都無濟於事。九九藏書
她給表妹倒了一杯酒。表妹不大喜歡喝杜松子酒,翹起粉紅的嘴唇,沾了沾泛著綠光的這種酒。
大概得是位從事專門職業的男子 外科醫生是比較反覆無常的 你如果要拋開這間私室中的哄鬧 拂掉自己的理想 回到艾爾弗雷德王子醫院去 那最好去找外科醫生 當外科護士不過數數藥籤 受點驚嚇而已 有時由於數藥籤 你不能全神貫注地注意外科醫生 爵士 阿奇博爾德·漢弗萊爵士 不 不是瓦倫丁 除了科爾送的情人節卡片之外 從不知道什麼瓦倫丁 黑色捷豹戴姆勒對瓦倫丁夫人來說太俗了 帕爾·帕巴里的地位豈能同日而語 瓦倫丁夫人經常驅車去總督府 經常乘飛機去吉隆坡德里 舊金山參加學術討論會 與會的都是科班出身的名人 醫學界的活動家 菲利普王子不論他黑黝黝的皮膚表面搽上一層什麼 總拿眼睛盯著瓦倫丁夫人 對 那香水叫秘香與君同我丈夫很喜歡這種香水 是的我們累壞了 又是討論會 又是數藥籤又要注意措辭 又要注意風度 還有法國人的考古學 除了在隔音的戴姆勒中談點私事 就一點沒空 瓦倫丁爵士很少很少有機會坐下來閑談幾句
「卡拉什麼?」
「不是你所想象的人。」阿利克斯對著酒杯嘆了口氣,「是一位先生。」
老練的阿利克斯扮著鬼臉問:「你表妹在我們這裏過夜嗎?」
弗洛拉·曼胡德不是為死的問題而來的。她決定直截了當地提出自己的問題。「我想問問你的打算——你提出的——斯諾——讓我搬來與你合住一套公寓的建議,不知現在是否還算數?」
斯諾不是沒有聽到就是不願意聽;阿利克斯踮起腳接近酒瓶,然後撫摸起她的朋友來。
然而,你不得不走上去解釋。「我知道,斯諾,好久沒見面了。那個病人——那個厲害的老太婆把我累死了,可我經常想念你呢。」畢竟,這個謊話是少不了的。
當斯諾猛地拉下開關拉線,黑幕向她們降臨下來之後,兩個女人更加發瘋了。要不是杜松子酒幫了弗洛拉·曼胡德的忙,她們幾乎為了同一個目的組成了聯合陣線:令人昏昏欲睡的黑暗使兩位朋友的慾望減弱了,同時也影響了她們的方向觀念。
阿利克斯像銼子銼乾酪似的上上下下地磨著斯諾的背部,但斯諾把一隻馬鈴薯伸得遠遠的,繼續削她的馬鈴薯。
「啊,真的?你可沒說過有表妹啊。說過嗎,假男人?」阿利克斯露出她自己以為是微笑的微笑,跨著碎步接近杜松子酒。「她有工作嗎?」她問。一邊眯著眼睛,斜睨著酒瓶。
這時,耳旁響起斯諾·滕克斯的聲音,「幹活的姑娘應該早上床」。
「你根本沒告訴我你還有什麼要考慮考慮的,」斯諾說,「現在我朋友阿利克斯住進來了。她一聽說就贊成。她馬上就要回來了。」斯諾看了看手腕。「她是位售貨員。」斯諾又看看手腕,錶帶兩側的皮膚上儘是斑點。
弗洛拉·曼胡德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街上充滿了乒乒乓乓的牛奶瓶的碰撞聲。她做了一夜的夢,雖然憎惡的心情使她懷疑那些夢都是科爾·帕多引起的,但那些夢境卻是她不願意回顧的。
弗洛拉·曼胡德被她結實的雙腿和過於肥胖的女性軀體固定在世俗的地面上。今天晚上,她很想破壞點什麼。她深深地呼吸著受化學污染的空氣,希望自己能患上肺癌。如果揀起一塊石頭,砸破那保護一家人坐著吃千篇一律的飯的玻璃,那會怎麼樣呢?挨一頓臭罵,坐一程顛簸的警車;然後科爾把你保釋出來,向你解釋說只有他,而不是別人才有保釋你的權利。科爾是毋庸置疑的「正確」的:別人,包括許多婦女,必然把這種行為理解為「忠誠」。
阿利克斯說了句「你怎麼能這樣問」,斯諾立即放下遠距離作業的馬鈴薯,轉身搓揉起阿利克斯,使阿利克斯屈服於她的擠壓衝撞。
親愛的弗洛拉:
「呃,親愛的,」斯諾說,「我看我們得把所有的老傢伙都送去九-九-藏-書火葬場。他們拖著有什麼好處?這一點你我都無法解釋,弗洛拉——我們的老人都去世了。」
她應該開導開導科爾。
她喝醉了,但仍然嗜酒如命。她喘過氣來,望著自己的前胸,問道:「在哪個醫院,曼胡德護士?」

「我是說是不是認識很久了。」
弗洛拉·曼胡德在當床的長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用顫抖的手指捂住雙眼,擋住那支永遠指著她的、無法逃避的槍。
弗洛拉解釋自己目前在當私人護士,她覺得自己太清醒、太冷靜了。
弗洛拉抬起頭來,見一位皮膚黝黑的大個子女人沾了半手臂肥皂泡沫。「要是維德和我以為你昨天晚上會出什麼事的話,親愛的,那我們可要擔心死了。」
三個人大嚼大咽著羊肉,對於斯諾和阿利克斯來說,這是喝了杜松子酒後的必不可少的一項儀式;而對於弗洛拉,則是由於年輕和飢餓的原因。
「一位顧客。」阿利克斯拉平裹著那相當豐|滿的臀部的黑棉緞褲子,小聲地說,「總得伺候顧客啊。」
阿利克斯以為抓住了別人的乳|房,卻只抓住一把空氣,差點栽了個跟頭。
「真的?也許,她會免費為我們提供一點保健忠告。」
也許,除了亨特太太,她認識的所有人都在她的鄙視之列:她還不能斷定為什麼不鄙視那個叫她恨得要死的老傢伙亨特太太。大概是羡慕那她自己不能企及的尊貴地位吧。弗洛拉·曼胡德想起自己和科爾曾經看過一部相當沉悶的紀錄片,說的是一次怎麼也不能完全登上頂峰的登山探險。影片最後的鏡頭在你早就不聽的解說詞伴隨下,出現了半遮掩的頂峰。開始是晦暗的遠景,瞬間,在太陽的照射下,雲破霧散,白光熠熠,令人目眩。
是科爾也好,不是科爾也好,無論如何,這種與斯諾和阿利克斯在一起的荒唐事情卻是非結束不可的:那是最愚蠢的瘋狂。斯諾仰面躺著,妖怪似的嘴巴在拚死喘息著,帶著舊傷疤的胸部一起一伏,緩慢而微弱;阿利克斯露出凝乳般的脖子,肌膚光潤晶瑩,也許可以定為下次情殺案件中最合適的對象。
「什麼?」斯諾從嘴角發出粗濁的聲音。
斯諾·滕克斯一直眯著眼睛沖弗洛拉·曼胡德表妹痴痴地微笑;曼胡德此刻希望得到的是熱情的接待,斯諾這種態度更使她感到惱火。面前是濃烈的酒氣、斯諾的白睫毛及她那從車站下班后就拉開褲鏈以便放風透氣的鼓鼓凸凸的肚皮。
她們聽著冰箱發出的嗡嗡聲,斯諾等候遲回的阿利克斯,大概等得惱火了,她說通常總是阿利克斯先回家煮茶的:她們已習慣這樣了。
唔,是嗎?可她總是抓不住這個關鍵時刻:於是只得雙臂一直浸到手肘,在灰濛濛的水中洗刷科爾油膩的烤架;這時,科爾不是在給她演奏馬勒的樂曲,就是在給她朗讀雜誌上與他觀點相同的睿智的評論。然後,當你晾開又濕又臭的毛巾,進入他所說的被音樂「感染」的狀態時,他就與她做|愛。那是他的要求,雖然也是你的要求,這點你認識到,但不能坦白地加以承認。她不論怎麼去「愛」都激不起愛的幻想,它不可能這麼唾手可得,這麼廉價,或者不可能不帶著羊油和汗液的氣味。
「兩個星期。」

科爾
阿利克斯藏在正在啃著的骨頭後面暗笑;斯諾開口說道:「能拖到明天的事情決不要今天去做。這是香蕉園中的話。弗洛拉,你難道忘了?」邊說邊噴出一些嚼碎的羊肉。
阿利克斯張著滿口羊肉的嘴表示同意。她在羊肉面前可算不上是優雅的淑女。她那售貨員的棉緞服裝上滴滿了羊油。藍眼皮像衰弱的鸚鵡似的沉甸甸地耷拉著,明顯地刻著一道道皺紋。
弗洛拉·曼胡德心裏疑惑:倘若阿利克斯兩星期後不再住下去,自己會接受斯諾的建議嗎?至少,你下班太遲,不能指望回來煮茶。
「那些討厭的怪物——一隻眼睛能長出兩個眼珠的傢伙!」
弗洛拉走進房間,一個信封放在維德勒兩口子整理得纖塵不染的桌子正中。
「唉,真的!」弗洛拉·曼胡德大叫,「該吃羊肉了——我最喜歡烤得嘶嘶發響的羊肉。」她走到桌旁坐下,另外兩個女人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咯咯傻笑,胡鬧得太荒唐了。
「她很漂亮——你的表妹。」阿利克斯又說,接著嘆了口氣,「很迷人。」她含糊地咕噥了幾聲,「我看她可能很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