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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律師靈機一動,露出寬厚的笑容。「我們對時鐘都很有興趣。」只要是事實,那就不是遁詞。「你看見壁爐架上的那隻時鐘了嗎?那就是比爾的。他去世后,你母親考慮得很周到,把它送給我了。那旁邊是你父親的照片。」
至於白蝴蝶,如果他不細心的話,她那嬌弱的雙翅可能會繼續在狂喜中粘在一起。「啊 啊 巴茲爾爵士 我答應你 是的 完全答應 巴茲爾爵士……」
她蹣蹣跚跚,依舊太大聲、太笨拙地走出廚房,踏上稱為「僕役的樓梯」——一個也許與僱用專職僕人的奢侈做法一同被摒棄了的名稱。刷洗過的光禿禿的樓梯板踩上去可怕地吱吱發響;那令人恐懼的木片灰漿抹面的隧道中,空氣渾濁不堪。現在,她懊悔自己的愚蠢了,可是,既然開了頭,那就得干到底。
女主人齜牙咧嘴。「嗬——!」她發出一聲呼號,不知是悲鳴還是驚喜自己的論點得到承認。「無可否認,有的人應該為別人的生存而犧牲,」她堅持說,「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他離目的地還很遠,卻也起身跟她下車了。他們兩人似乎都不覺得奇怪,至少她沒有表現出吃驚的樣子。有的女人卻不管他明星不明星,往往希望擺脫他。究其原因,乃是因為他們的邂逅中沒有性|欲的成分。然而,當她領著他在前面走的時候,他卻感到自己被迷住了。其迷戀程度較之兩位正式妻子,西拉·斯特奇斯和伊尼德,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天早晨,在去母親家的路上,多蘿茜·拉薩貝娜一直隱隱約約地感到不適。其實並沒有什麼疾病:昨天的霧氣消散了,留下一個光輝的早晨;出租汽車向前疾駛,弧形轉彎處也不減速,那膽量之大可以使她毫不費力地誇口自己獲得了精深的生活知識;回到了能用直覺感知的祖國,同時又不必再對它盡義務,多蘿茜總應該感受到她在地球上所能得到的最大自由了吧。是啊,她是極其自由的,只是一直不舒服而已。大概確實病了。她曾打算做一次健康檢查,或許該請教一下母親那群護士中的某位——當然得裝出並非求醫的樣子,否則,如果不是身體上的疾病——很可能不是——那就未免太愚蠢了。
多蘿茜不理睬他的挑逗。「我是說——我親自做過實事求是的調查。例如,有一件事情,巴茲爾,你就不可能知道,不過我想威勃德先生一定知道。」她遺憾地望著昨夜夢中的情人。「母親吩咐,按時派出租汽車到雷德芬去接那個清潔女工。有人會強詞奪理,說這是一種怪念頭,說上了年紀的人是應該允許有怪念頭的,他們想證明自己仍然有自己的意志。可是,我發現了另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母親不可能知道,如果她知道也肯定不能容許。」公爵夫人眯起眼睛,準備射擊。「今天早上我到廚房去了……」
「沒有不友好的理由。」拉薩貝娜夫人說,好像生活在一個沒有蝴蝶的世界中。
太不堪入目了。
胡說,徹頭徹尾的胡說!他仍然哆嗦著,把信箋塞進信封。作為一個小傻瓜,他偷偷地涉獵了一個神秘的領域;作為一個老傻瓜,控制原以為無法控制的事件的可能性經常使他夜不能寐。她的一位更加不恭的朋友稱她為「比尤拉山的妖婆」。他是在一個雨夜,在一輛公共汽車空蕩蕩的上層車廂中遇見傑克的:對他說來也許是一種補償。他愚蠢地卷進了一出可惡的現代劇,扮演一個小角色(他們說他不懂——見他們的鬼——他懂得很,只不屑抖它的丑罷了)。
我母親發瘋了嗎?拉薩貝娜夫人幸而克制住了自己,沒有極其反感地大聲驚叫出來:在母親卧室的門前!相反,她聲音微弱地說:「癲癇症一定很嚇人——很嚇人。」隨即摸了摸自己的珠飾。
多蘿茜乾咳幾聲,不屑向這個護士詢問特定年紀的婦人患癌症的癥狀和部位。「我看見你在喂鳥。」一句勉強的搭訕。而巴傑莉護士蠢得如此顯眼更叫人火上添油。
阿諾德·威勃德站起來,他自己也是沉寂的一部分:嘴唇抽|動著,悄然無聲;在她看來眼瞼可笑地頻頻閃動,現出青筋和奇怪的白色皺紋。沉寂彷彿使這位莊重的男人遊離而去,放大開來;他不復是律師和假想的父親,更不是那個在俱樂部卧室的夢中讓皮肉和光滑的睾丸摩擦她大腿的神秘情人,而是個在音樂中斷後還會繼續表演啞劇動作的平庸演員。他隔著基米斯-威勃德律師事務所中顫動的沉寂,接受來人因為遲到而做的毫無誠意的道歉。他這時的表演,尤其難以令人信服。
巴茲爾·亨特爵士,這個傑出的演員跟在後面,一手抓著老威勃德上臂二頭肌的部位。「……目前,倫敦西區有幾件大事,其中有件特別令人興奮,可我無法參加了。我究竟能在這兒待多長時間,取決於我們能多快解決要討論的事情——以及我母親的身體狀況。我們不想讓老太太精疲力竭吧,多蘿茜?」
「對,出租汽車。庫什太太患靜脈曲張病,還有個患癲癇病的丈夫——亨特太太出於慈悲心腸——認為她起碼可以給可憐的庫什太太派輛車子。」
「那是什麼啊?」腹中的飲料使他覺得,他的問題自然而不悖理。
空公共汽車搖來晃去、喘著大氣、壓低速度行駛著。那女人身子斜倚在座位上,頎長的雙腿和尖尖的鞋子從座位上斜伸出去,彷彿疲倦得要從汽車的顛簸上汲取有限的享受。她面朝正前方,半垂而發亮的眼瞼和富有生氣的嘴巴表示你們似乎可以談得攏。不過這得由你去加以證實。
「早上好,夫人。我不知道你的生活習慣,如果打擾了你,那務必請你原諒。」
餐廳中靜悄悄的。六七位塗脂抹粉的貴婦人正低眉垂眼,坐在烤雞和煨蘋果前,裝出不在咀嚼的樣子。一位上了年紀、身穿筆挺制服的女侍把這位俱樂部榮譽會員領到自己的餐桌前,希望她從那裡開始參加俱樂部的活動。多蘿茜·亨特一個人面對餐具,擠在擺得滿滿的名叫「伊麗莎白女王」的玫瑰花中。她雙手按定刀叉,兩眼緊瞪空中,彷彿準備彈奏一首樂曲。
「……已經是老朋友了……」
「她深得亨特太太的歡心。」律師辯解起來,接著又有點猶豫了。「她給你母親化妝。」看得出他更加明顯地猶豫起來。「聽說曼胡德護士學過——假髮保管,是亨特太太給付的學費。」
巴茲爾·亨特鼻子哼了一聲,但將後半聲掩蓋在他手帕之中了,就像他認出《雷雨驚馬》似的。一匹漂亮的馬:一匹里根式的馬。難道這就意味著他註定要扮演可憎可惡的高納里爾?(米蒂·傑克的幽靈和「未曾上演的自我」!)
要不是照了一下鏡子,巴茲爾可能還想繼續辱罵他的指導之神。他見流血開始凝結了,掛在左耳垂上,閃閃發亮,猶如一顆紅寶石。這個相當令人愉快的想象分了他的心,他不知不覺地從信封中抽出信箋。假羊皮紙的信箋,雖然經受了旅行的磨難,但基本上依舊挺括括的沒有變形。若不是已經在探其所以了,說不定他還會決定繼續拖著,遲遲不讀她的信。
「怎麼知道的?」
拉薩貝娜夫人尖刃般的屁股在公園長椅上嘎吱嘎吱地擦來擦去,直到她肯定自己被一根木刺扎了屁股才停住。可是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該請誰為她拔出屁股上的刺呢?
多蘿茜背對房門坐著。她的珍珠和髮型能夠幫助她忍受一位邪惡透頂的兄弟嗎?首先,她感到自己無法忍受他的笑聲:對於她來說,她記得,那是撞擊思想深處的金屬梭子般的嘎嘎聲;對於別人——成人——來說,卻是輕柔起伏的咯咯聲,似乎帶著無拘無束的稚氣,清脆悅耳。
她說完就走了,身後跟著一群急不可待的侍從。他依然獨自坐著。也許,她留下的生豬肝的氣味阻礙他去查考她的「感想」。他等待著:等待著什麼呢?作為一個相當重要的演員,他的前途似乎不復與此息息相關了。
她雙手擱在膝前,拇指上戴著一隻戒指,他發現它與他幾年前送給母親的那隻恰是一對。雖然送戒指給母親給他帶來了物質上的利益,但與戒指分離卻經常使他懊悔不已。至於眼前的這位女人,她覺察出了他對她戒指的興趣,而且能看出這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
「把雞蛋吃掉,那就會獲得鼓舞的力量了。裏面有磷質哩。」
「每個人都多少有些虛偽。他可以不是兇手,不偽造支票——但對自己並不誠實。這位——桑斯維利娜與其他姿容艷麗的女人,或者——或者珠寶,一樣誠實。一塊寶石,總不會因為其中的瑕疵而黯然失色吧?」
「我是切麗——切麗·奇斯曼——當年的布利文特。」
「李普曼太太只知道感激——她到底熬過來了——她從來不吝惜自己的氣力。不吝惜,她從來也不。」巴傑莉護士雖然永遠都是那麼一副快要斷氣的樣子,卻一直沒有斷氣。「再說,還有庫什太太幫忙——她是打掃清潔的女士——每周來兩個上午。不過她有時不來。今天——如果來的話——該是庫什太太打掃清潔的日子,不過今天李普曼太太去看牙齒了。」
雌蝶在求愛之心的猛烈迫擊下,精疲力竭,幾乎跌倒,但歡欣鼓舞的翅膀使她重新站了起來。
她終於發出邀請了嗎?
他們一齊笑得那麼歡快,他不禁驀地大吃一驚,以為這是對亨特家的不忠不義。他猛戳自己盤子中的香腸。拉爾立即遞過牛肉,因為牛肉不但經濟實惠,而且不太油膩。但香腸皮已經刺破了,一股熱油噴射到他的背心上,他用餐巾蓋住油污,以免被她發現,否則她非忙碌一番才肯讓他去辦公室。然而,他更加不安地發現,這條餐巾偏偏又是亨特太太贈送的一套愛爾蘭餐巾中的一條。那套質地優良的餐巾,殊非正式場合的饋贈,乃是復活節和聖誕節之間的發自內心的表示。(因為想出贈送餐巾的無疑是亨特太太,所以他的內心,幾乎如同她當初說他「摯愛」比爾時一樣負疚。)
接著,在沿小徑往外走時,他想起必須遵守的習俗,於是回頭漫不經心地推了推——沒有舉起——漢堡帽。她站在台階上,像一尊雙臂裹住身上黑衣的古代雕像,面色蒼白,除掉一絲或許是不安的陰影外,漠無表情。
沉重的腳步聲一路伴他下山。電視天線和濕淋淋的石板瓦之上灑滿晨光的天空,使他恢復了對將來的信心。如果真要飛回家做個短暫的訪問,那也該出於他自己的——並非出於什麼人指點——選擇,其目的也絕非不顧一位老太太的死活去威嚇她交出財產,而是通過一束束噴射而出的陽光、一股股灼人的熱浪、一陣陣風吹樹搖的林濤,重新煥發自己的精神。不過這淤泥,儘管路面經過鋪築,腳上穿著鞋子,他卻幾乎感覺到在不斷地從他那雙腳展開的趾間冒出來。
他們重新坐下時,她見他叉著的雙手,擱在面前的辦公桌上:它們看上去比她所希望的要蒼老。他可能憎恨她,人們都憎恨她。
「巴茲爾——他來了嗎?如果看見了,就告訴他,我不指望他來看望我。我不指望從任何人那裡得到任何東西——除非從我自己這裏——有一個人,多蘿茜,他比別人更使人失望。」
「愛,她愛?她在廚房中似乎愛到垃圾箱里去了。」他說出這句話很得意。看得出多蘿茜對此也很有感觸。
無論如何,此時此情,使她有機會更有理由憎恨她的母親。
「他病了嗎?說不定是喝醉了哩!」夫人叫道。那一撞(撞破腦殼可如何是好啊!)加上這一驚使她感到特別道德高尚。
「親自去一趟會有所不同嗎?」
「別人?我還以為你離開那些『東一個西一個』的家屬,獨自隱居呢。」
巴茲爾離開椅子,在辦公室中一邊邁著沉重的步子,一邊說:「好,我同意,多蘿茜,該親愛的威勃德去說服母親。我們的建議儘管出於至誠,可阿諾德的誠實畢竟是事實證明的。她決不會懷疑他。」
巴茲爾爵士點點頭:那個戴怪帽子的女人。
下流胚!這些僕人越來越不老實了!多蘿茜·拉薩貝娜證實了自己的看法,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些揭示出母親破落家境入不敷出的可惡原因。如果母親沒有把畢生精力都花在苛待毫無自衛能力的人們——包括你自己——上,那麼,當你發現她那些寄生蟲——那藝術家出身的管家、被嬌寵縱容的清潔工、輕浮和過於放蕩的護士——在母親的不知不覺中吸幹了她的血液時,你此時體會的則可能是另一種恐怖了。而現在,公爵夫人在垃圾箱前站了一會兒,一邊握緊傘柄,在沉思中扭動手腕,讓那塊纏繞在傘頭上的牛肉——安裝在花邊箍上的無聲警報器——無力地旋轉著,一邊細細品嘗其中的嘲弄和憤懣。這嘲弄和憤懣,同時也是她的勝利。

「曼胡德就是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嗎?」
對於她所供認的事實,律師謹慎地沒有作出任何訴諸感情的反應,但她對自己無足輕重的地位卻不勝凄楚。
巴茲爾·亨特爵士一向覺得刮臉后心情會好一些,不至於那麼煩惱,那麼大脾氣,那麼惡狠狠的。這時,他開始往臉上擦肥皂。(巴茲爾老夥計,當你看見人們在遠處鬨笑時,必須記住:他們是在表演一幕你不出場的戲劇。)
「……呃,巴茲爾爵士……」
巴茲爾爵士可憐地流著血,在菱形的藥片、傑明街買的手帕,以及朋友們(新近結交的)強迫他帶著旅行的昂貴無用的皮製品和銀製品中,氣鼓鼓地尋找無影無蹤的止血劑,把旅行袋翻得更加亂七八糟;而在皺成一團的信箋、未答覆的書信和一本小書中的搜尋,更是越來越叫人絕望。
「我發現她有些方面未免虛偽。」
公爵夫人塞進一句適當的客套話:「你真機靈,居然被你抓住了。」
她覺得沒有回答,也沒有再開口的必要。電梯關上時,她揚起頭,掀掀嘴唇,對考慮周到的律師發出無言的問候。他們有威勃德先生,她真是謝天謝地,衷心感激:他是多麼必不可少啊。可是,奇怪,最最必不可少的人物竟又是那麼容易置之腦後。
精疲力竭的竟是多蘿茜。她囁嚅著說:「我不能想象。」其實,她的想法,她的靈感,即她的虛偽,正如響葫蘆中自由的葫蘆籽似的在腦子中嘩嘩亂響。
「誰——克蕾莉亞?」她期待地問道。
他不僅憎惡這個聲音,也開始憎惡起自己。「絕對不會!一百年也不會,什麼也不會叫伊麗莎白·亨特萌動死念。」
巴茲爾卻大有可能:那位天才的兄弟和著名的演員 威勃德先生沒有說明他的來意 但我明白 巴茲爾+多蘿茜=一對姐弟=藏匿在空氣悶濁的伊麗莎白·索爾克爾德巢穴深處的獵手 你大可以永遠蜷曲身體 藏在媽媽體內 可是她卻把你毫無戒備地扔出來 巴茲爾不是毫無戒備的 一個演員的天賦不是自制力 而是打人的棍棒 你的自制力只能從艾爾弗雷德身上繼承 戈崗那邊岔道口上有他變形失真的銅像 不過他的碑銘畢竟歌頌了他 還有那背心和褲子上一圈圈的皺褶 可憐的比爾·亨特爸爸。
「喏——一點可能用得上的感想。」聽出她很不樂意,甚至有點乖戾。
有一次,在急速地翻了一陣證明律師品行誠實的列印材料之後,煩躁幾乎擠掉了他竭力裝出來的審慎。「哎,我知道——都在這上面了!親愛的威勃德,你幹得非常好。」
「如果誠心誠意的,那就算不了什麼麻煩。」巴傑莉護士有點氣喘地回過頭來提醒她說,「我看,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說,對亨特太太,我們大家都是一片忠心。」
聽口氣奇斯曼太太是個生活滿足的中年婦女,多蘿茜·拉薩貝娜則依舊是地地道道的神經質女孩,她不禁滿心感激。「好極了,切麗——就我們幾個人——這樣我們可以聊聊。」她最不喜歡講話,除非面前有一大堆聽眾。
既然現在有了脫身的理由,演員便堅定地、演戲一般地走向女主人,抓住她的雙手。「謝謝,」他說,「謝謝你的款待——我們共同的思想——以及這幢值得紀念的房屋。」他以告別的口吻說:「我將永遠銘記不忘。」
雄蝴蝶報答了她的情意,儘管僅僅振動一兩下翅膀而已。「……如果你把紀念冊送來,我一定很高興在上面簽名。」
「謝謝,」她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說,「我和美髮師有約在先。」
或者,倘若你失聲大叫呢?
「我很奇怪她竟沒有把身體不好加進她的清單。不過這可憐的女孩受過虧待——不是說她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我不會太遲吧?我想是遲了點了。」拉薩貝娜夫人開口道,大聲得足以引起外間辦公室的注意。
這也許又引起第三位,一位毫不相干的女士的失態。她在吞咽蘋果時咳嗽了起來,並且一直大咳不止。多蘿茜·亨特決心不理睬她的不適,但看見那位女士的兩個鼻孔中突然各冒出一個可能是糖漿的氣泡,卻嚇了一跳。一瞬間,那兩隻氣泡又吸了回去。
拉薩貝娜夫人驚駭得答不上話:她的最良好的意願一步步地被擊得粉碎。
有個V的愛德華在談論森林;究竟是布龍比島的雨林還是挪威的雲杉林,落葉松林還是花楸林,都無關緊要;梣樹林也一樣。黃昏時馳過海灘的野馬揚起沙粒,甩動鬃毛,抽打著你的面頰。我不怕,教授,只是在這手兒相攜、身兒相貼的觸電般的時刻,我的肋骨也許會折斷,刺進你的體內。
她沒有直接表明他在入選之列。但他的虛榮心卻在他們見面之後第二次刺|激了他。他輕輕地撞上她的身體,其中不無失去平衡的原因,但也不免有點故意。她似乎沒有覺察,只是那隻盛得滿滿的網袋重重地打了他一下,大概算是覺察了。
拉薩貝娜夫人放下電話,感到孤寂悲涼,主要倒不是因為這位仁慈的律師最終可能又是一個偽君子,而主要是因為,倘使要淪為某種不公的犧牲品,與其做一個渾身甲胄、鱗片熠熠的十字軍士兵,倒不如充當一個獻祭的羔羊。甲胄的光華,說得好聽些不過是掠奪來的寶石的色澤,說得難聽些,則是樁脆弱的、最終自取滅亡的陰謀詭計。她拋開律師,在可鄙的燈光下審視自己。
巴茲爾打算繼續向縱深發起攻擊。「大家都知道,當護士的,除非當私人護士認為可以詐取有錢的病人,否則無論其專業技術多高,都是些以不幹實事而臭名遠揚的傢伙。為私人干時,她們有些人才最為認真。你說說,親愛的老威勃德,譬如,我們母親那一大群在哪裡用餐?」
她的兄弟(他曾經是她的兄弟)說:「你變了好多,親愛的!」他噘著嘴唇,那神氣不是嘲諷,就是要與她分享一樁有趣的秘密。
樂於助人的切麗一定想不到自己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幽靈決不會那麼不可捉摸,招惹是非,也不會引起一連串奇特而可怕的事件,令人心寒。那麼多的「第一」中都有切麗·布利文特的份:克里倫旅館休息室中的第一次會見(純屬偶然);訂立不可能的婚約后第一個見到訂婚戒指;若不是布利文特太太攝於衛理公會教徒的疑懼,還將成為第一個女儐相。切麗,一位溫柔可愛的姑娘,猶如櫻桃似的深紅晶瑩,同時也講究現實:你不想有個最後的解決嗎?她問多蘿茜。多蘿茜·亨特相貌平庸,生性羞怯,卻也很現實,而且可能更加清醒。你難道不明白,切麗?該做出最後決定的是我。她與切麗·布利文特一樣富有肉感,但如果不是那麼有錢,那麼,即使在當時,她也會懷疑她能不能釣到這個如意郎君。沒有,她生來就不對生活,不對別人抱任何幻想,她生來就有堅強的決心。這種決心,仇敵以為固執,休伯特沒能看出是愛情,正如他不理解她的難以取悅一樣。而破壞他們的婚姻基礎的,與其說是他的邪惡,則不如說是她在房事上的挑剔。唉,切麗,你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啊?多蘿茜·亨特還在當新娘時,就在呂內加德漸漸喪失了自信。這時,她瞟了一眼俱樂部的地毯,彷彿想找到最後一筆賭金似的。read.99csw.com
「下次,」當他們經過一個個房間,向大門走去時,她說,「我將告訴你這個戲我是怎樣設想的。」他們的肩膀暗暗地互相撞了一下。他剪裁得體的演員袖子撞在她襤褸的、瑟瑟作響的黑綢晨衣上,那上面的漬跡成了它的部分裝飾。
亨特太太大笑。「正人君子。」
「這可是為什麼啊?現在是夏天啊,親愛的。」
海加思小姐走進來,一點不帶北貝克斯利口音地小聲報告:「巴茲爾·亨特爵士到了。」
現在,公爵夫人連佯裝的胃口都完全消失了。羊肉上桌了,但畢竟太紅、太肥:澳大利亞的羊排確實太油膩了。去世的婆婆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樂得心花怒放。
「我母親好嗎?」多蘿茜神經緊張,過分地強調了「好」字;她覺得是個凶兆。
「該給她打個電話,給她送些鮮花,下午去看看她。」巴茲爾爵士一面試探嗓音有多沙啞,一面折起支票藏好。
拉薩貝娜夫人吃力地爬上一座不久以前在周圍的田園風光中還很一般的小山。她覺得感情已經枯竭了。她走進植物園,坐在雕像和琴柱草中的一條長椅上,背後是一片金光點點、欣欣向榮的冬青樹屏障。她交叉足踝,若不是有一對青年男女躺在冬青樹屏障扇形壁凹的草地上,她原可以欣賞自己式樣典雅的派尼特鞋的。那對年輕人的舉動很不雅觀,結果也影響了公爵夫人。他倆抱成一團躺在那兒的同時,她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身子也扭來扭去。
「又是磷質!」巴傑莉護士精明能幹,總能抓住時機,又塞進一匙。「這位凱蒂·紐特利後來怎麼樣了,您從來沒有告訴我啊。」
「巴傑利先生過去常說,美滿的婚姻像加勒的飛雪一樣難得。」巴傑利先生的遺孀暗示,如果巴茲爾爵士允許,她可以講講自己的經歷。
凌晨,他想小便,蹣跚地穿過濃煙和絨布的帳幔,又撞上一張堆滿雜物的矮桌,最後才到達花園。這裏,寒冷和雨點振作起他的精神。他小便時,那芬芳,還有冷氣,使他滿心喜悅。夜間開的花發出的香馨透過潮濕的腐臭,沁人心脾。最後,腐臭還是佔了上風。
「不值得。許多人就等待你離開西區,他們想取而代之。」
他無意拆開傑克的書信,因為他發覺和阿諾德的約會要遲到了——是的,是對那老渾蛋直呼其名的時候了。信沒拆開,就好像它沒被忘記而塞在旅行袋裡揉了好幾天似的。
他十分機警地回話說:「那在很大程度上得取決於還有誰願意效勞,別忘了劇院。那是以後的事,在我們以什麼傷天害理的辦法搞到錢以後的事!」
聽到鈴聲出來開門的不是管家,而是那個洶洶嚷嚷的護士。「真是個千金難買的早晨,夫人。千金難買啊!」她說了一遍,顯然為自己這個形容詞感到驕傲。「但願潮濕的天氣能從此結束,這樣您的母親就會好受得多。天氣一潮濕,老人的背脊就很不好受。」
拉薩貝娜夫人動了動,咳了幾聲,彷彿為了試試與她的想法一起深埋心中的嗓子,怕剛開始時不好使喚。「依我看,」她說,發現嗓子還好使喚,「依我看你們都在兜圈子,避開問題的要害,耍嘴皮,尤其是你,巴茲爾。」她的指責冷峻得足以提醒弟弟,她雖然剛見到他時被他的外貌吸引了,下唇上的凹槽、粗硬的頭髮、容光煥發的面色,甚至一時間聯想起那未被自己吞噬的丈夫,但是,無論如何也不打算神魂顛倒到不惜亂|倫的地步。
「這本書你父親最喜歡了——《巴馬修道院》。」
他為什麼要賣傻丟醜,從中愚弄她呢?他似乎知道自己的粗陋不雅會叫別人難堪。她不能忍受一個上了年紀的傻瓜。
他的嘴唇幾乎麻痹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見一臉隱藏在水中的微笑。此後對她說了些什麼,他也說不清了,因為他裹上潔白的床單迷迷糊糊睡著了。床單上泛著樓梯口透進來的亮光。她摸過他的前額嗎?
「別忘了給那老太婆寫信——你的母親。」她很世故地在後面喊道,「你要是知道有多少人在盼望被邀請參加演出,你一定會感到吃驚的。這個劇本能夠激發他們的生活幻想。」
「我不常上劇院,」她說,「但看過幾場你的演出。我記得你演的李爾王——眼下的這個戲我也看過。」
字跡漸漸模糊起來,他的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他只考慮到要鑽研角色,沒有考慮到要閱讀什麼(他很少閱讀),所以沒有戴眼鏡。他只得伸長手臂,把紙片推到最遠限度,對著那些由認真而不合時尚的手寫的娟秀字跡盯了一會兒,知道最好作罷。視力衰退的情況真是叫人氣短:每當他在經受了強烈的刺|激、閱讀辱罵人的來信、觀看懷恨挾嫌的年輕人的自私演出,還有,特別是酒後,都會出現這種情況。昨天晚上傑克曾經用酒藥他,也就難怪他現在只看清了信的一半內容。他高興地重新折好骯髒的紙片,扔回雙耳壺。紙片到了那裡就不會使他想起物質的腐爛。
他心想他不會去調查那些畜生的情況,除非為了自己業已接受的英國習俗,以及為了雕刻,他並不關心這些畜生。
他渴望有人進來。他傾聽著是否有禮服窸窣的聲音;他本可以將就與第二任前妻伊尼德伯爵小姐過下去的;甚至一件可貴的破雨衣也不會不受歡迎。然而,誰也不肯露面;由於沒有來客,他又自斟自酌了一杯。沃克遞過他的漢堡帽。
她等待他說完。
她轉身回來,不是來坐——她的舉止表示她也許永遠不會坐下,無論如何,在夜間絕對不會——重新斟滿他的酒杯,雖然他原先打定主意不再多飲了。她在房間中走來走去,點燃的香煙拖著縷縷輕煙;當她停下凝視、重新放置似乎首次見到的物件時,手上的香煙畫出了更加精美、複雜的圖案。她抽得那麼狠勁,他簡直不是被杯中之物醉倒,而是被她的一團團煙霧熏倒的。
「啊,不是的。他們成群結隊,一擁而入。整個白天都是這樣,所以我喜歡夜晚,經過挑選的人才能晚上進來。」
他決定輕輕鬆鬆地欣賞一下颼颼飛過的城市景色。較之童年的回憶,它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當年,皮特街上的居民人人相識,他們都在商場中會合。對於城市的改建,他儘管沒有積極投身,儘管實際上予以反對,但卻因為這個城市而體面大增。他必須與這座自負的都市分享自己失而復得的自尊。雖然為時稍晚,他向它的玻璃房屋和新野獸派風格的高樓大廈獻上自己的摯愛。而這愛的核心是他年邁的母親。他將忘掉自己對紫羅蘭色假髮和使人迷惑的微笑的恐懼。排除了這些,他就能夠像熱愛悉尼似的熱愛母親。(如果日後你不夠冷酷無情,那就想一想這些可憎的東西吧。記住,為了會見那位聲音甜潤悅耳的美人,得把一套比較好的衣服送去熨燙熨燙。)
「哦,一定搞個小型的!」切麗·奇斯曼低聲答應,「星期四怎麼樣?」
「《修道院》。」多蘿茜簡略地回答。
「現在我要做的都做到了。」他謙虛地強調說,心裏也這樣想。
「謝謝,不必了——護士。」
「啊,親愛的——」多蘿茜很驚奇自己的虛情假意聽起來竟那麼親熱,「這麼美的早晨,為什麼說得那麼可怕呢?」她縱聲大笑,兩截露出來的手臂全是淡紫色的雞皮疙瘩。
兩張支票結束了一場看來要持續幾周的爭吵,律師頓釋重負:亨特姐弟歡欣鼓舞地辭別而去。
她認為不管怎樣,可以從自己唯一的父親談起。「我相信,你與他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她不知不覺地開始談起:太激動了,但沒有辦法;對這種異乎尋常的衝動她只是感到高興,「所以,你一定很了解他,威勃德先生——這是我們不能企及的。我兄弟無疑過於自私,太醉心於自己的雄心壯志了;而我,則過於羞怯——還有,是的,過於愚蠢。」如果在另一種場合,她將恥于承認自己的愚蠢,但現在是向一位睿智的、給人安慰的人兒披露自己,她希望他將認為那是一種美德。至於他是否作此感想,在發射出最後一顆必不可少的炮彈之前,她無暇顧及。「至於我的母親,她不允許自己了解任何人,唯恐因此打斷她自以為從不間斷的勝利。母親專門奴役別人,父親則是其中最有價值的奴隸。她一定殘酷地虐待過他。」多蘿茜望著律師,懇求——不,今天上午不是懇求。今天上午,因為某種理由她是拉薩貝娜夫人,有足夠的膽量命令這個男人充當她的助手。
她說了幾句之後,他決定再冒一次惹她不快的風險。「我想你經常寫作。」措辭謹慎的話語,猶如一粒粒石子從他口中噴射而出。
拉薩貝娜夫人憎恨她的兄弟,甚至她的假情人,更不必說那個身體健康、身著花色俗氣、式樣土氣的襯衫的護士了。昨天,那護士站在門口緊瞪著她走下小徑。
讓母親去煮魚 教授抓住魚放在碟子里 底下鋪了一層茴香 碟子四周野花環繞 風雅別緻 那觸電般的時刻已搖蕩著鬃毛飛馳進黑暗之中 但母親燒的魚味同沙粒。
「我知道你睡不好。」
公爵夫人身上的珍珠竟都一齊變成彈子:互相撞擊,聲聲轟鳴,震耳欲聾。
就這樣,奔進客廳時,拉薩貝娜夫人身上的珠飾狂蹦亂跳,多蘿茜·亨特的兩眼憂慮焦急。無疑,在一幢主人是你,而非德國猶太管家,亦非洶洶嚷嚷的護士,甚至也非衰老的母親的房子里,這的確荒唐可笑。而且,現在你聽到的,實際上是樓上卧室中什麼東西突然破裂的聲音,那聲音繼而轉低,變成一陣陣瓷器碎片的玎玲聲,最後震動耳膜的不是申斥,而是連成一片的咯咯傻笑的漣漪。幾乎可以肯定,巴傑莉護士絕不會是你的盟友。
他發覺自己仰起假面具,齜牙咧嘴地望著她笑。在假面具的假肉中,牙齒七凹八凸、參差不齊:是第二個陰謀家,抑或是第一個自殺者?
巴茲爾爵士卻無憂無慮,或者暫時無憂無慮。他不再屬於這個城市了,他在觀賞城市中植物的生長情況。他扯下領帶,又往胃中塞了幾隻對蝦。周圍是肥沃的土壤、精心護理的草木、肥料的氣味、悉尼溫暖潮濕的空氣,一切都在鼓勵植物的生命,促進它們生枝長葉,僅僅從形體上向外擴展,然後衰敗枯朽,用車子運走,又一鏟鏟地送回慷慨樂施的土地。他閉上眼睛,他喜歡這種哲理。棕櫚樹葉也在拍手叫好。
「這道屏風,它不斷地突然出現,那麼有形有色,那麼真實——猶如我自己的童年一樣。」他為自己的發現局促地笑了笑。「我以它為中心寫了幾篇演講稿,並經常背誦其中一些驚擾我的章節。它總是替我擋風。」他哧哧而笑,呷了一口引他供出秘密的飲料。「那道屏風——當你在鄉下發霉的舞台上——覺得快要失足的時候,它就會跳出來——一塊蒙在吱吱嘎嘎、搖搖晃晃的框子上的絲綢。你不再想看它的背後了;你只覺得,如果它給吹倒,那你就完蛋了。」
瘋了!那樓梯平台上的身影撲向電話分機,拎起了那隻像是白蝴蝶的膠木聽筒,蝴蝶鼓翅飛撲的聲音灌進她的耳朵:蝴蝶不止一隻,而是兩隻,彷彿在調情做|愛。
「唔,事務啊,我不是他的律師嗎?」
「遲一點總比完全忘掉好!雞蛋送來了,亨特太太——鮮美的蒸雞蛋——上面一層奶油和香料——全是我煮的,因為可憐的李普曼太太假牙的齒橋斷了,不得不趕去看醫生。」巴傑莉護士瞥了公爵夫人那麼一眼,不禁使公爵夫人暗中考慮,這位討厭的護士是否僅僅是她偶然的盟友。
「天下護士一個樣。」一匙雞蛋塞進嘴巴,哽住她的喉嚨,「要是凱蒂·紐特利不把魚頭吃乾淨,她家的人就不讓她吃焦糖蛋奶凍上的太妃糖。」
餐廳中大部分會員都離開了,只有一對夫婦故意拖拖拉拉,想見識女招待怎樣伺候某某公爵夫人(如果你高興的話,可稱她為戈崗來的一個亨特家的)吃烤羊肉。
阿諾德提醒他說:「從昨天晚上我們關於這個問題的交談,你知道我認為,即使現在,亨特太太生活得也很快樂。」
「因為我自己也極失望——這就不用再說了——這次約見是公事極其重要,所以只要推遲原定今天上午的探望。請你告訴她,說她是位可愛的老母親,說我愛她,好嗎?至於你怎麼說嘛——當然,我很高興——很高興知道有人能在相識之前施惠於一個陌生人——可誰也不會被鼓勵沖昏頭腦,只會變得更好。」
「唔,好,夫人——當然——一定照辦。」女侍顯得有些驚慌,儘管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聽說過屈膝禮,此時卻只有彎一彎膝蓋的勇氣了。
「我們必須弄清楚的是,一個如我們母親這樣高齡的人,還能不能從她半死不活的生活中得到與為了維持這種生活而苦心經營的這台機器耗費的驚人代價相稱的幸福和安慰。」
公爵夫人果斷地在箱邊上刮下那塊腐肉,當的一聲蓋上蓋子,也許聲音太大,多蘿茜還擔心巴傑莉護士會以為有人闖進屋來了,而她還要執行她計劃中更加大胆的一步呢。
她既無法捉摸他的態度,也無法理解他的話意,這倒也幫助她恢復了鎮靜。
「你在俱樂部里住得舒適吧?」威勃德先生親切地詢問。
「嗯,我看看書——想點什麼。」
她去招呼她的貓呀狗呀的時候,他捧著她端來的一杯東西坐著。杯里的東西甜絲絲的,難以下咽,最後竟有些居心叵測了。四周,似黑檀木而又不可能是的鑲板上,深紅的厚絨布壁毯氣氛沉悶。那尊在象牙陽傘下握著弧形傘柄的小雕像,底座無論如何總應該是黑檀木的吧。他不知不覺地對手中甜絲絲的烈酒笑起來;遠處,米蒂·傑克的聲音像在履行儀式似的向她的貓、狗叫著「親愛的」。
「呃——盡做夢。」
「……不過,一個人如果不那麼尖刻沒趣,就不會遭受那麼多不公正的待遇。」
多蘿茜在這舒適的卧室中度過了極其可怕的一夜,吞了一顆阿司匹林,輾轉尋思是否應該懺悔。可是,在悉尼,向誰懺悔呢?某個不知名的愛爾蘭農民不可能理解她的精神創傷,甚至還可能因為她那受過教育的聲音而鄙視她。她認為,讓不知名的陌生人聽取懺悔,僅僅是在特殊的場合尋求抽象慰藉的方式,效果如何,實難預料。現在不是特殊的場合嗎?是特殊的場合,然而,就她個人而言,她喜歡由一隻熟悉的手來撫慰自己的靈魂。她含著淚花,躺在床上惋惜她敬愛的帕思博斯克神父,而後又憂慮重重地想起母親。媽媽可能會以某種方式狡猾地探出這個可恥的噩夢的。多蘿茜猛地裹上被單。絕對不能!寧可生瘡流膿。
「我知道她會失望的,可是她已經學會了對付失望:她有堅強的性格。當然,其他人也會感到沮喪的,譬如我,我就很想認識你啊。我承認什麼人我都渴望認識——不過有的人是我尤其渴望的——不說你也完全知道——知道還有誰懷著同樣的感情——」
米蒂·傑克顯然還在繼續往下說:「一個人的生活道路可能有好多條,但他只能選擇其中一條。如果能夠解脫自己,他就沒有理由不條條路都走走——至少全部表演出來。這就是我希望於你的:這種夜間的解放而不是充當鑄鐵般的角色,把自己從一種預先規定的姿態拖進另一種規定的姿態。」
「可錢是她的啊!」好像他也信以為真似的。

「多蘿茜要上廁所哩。」亨特太太低聲說道,眼睛望著廁所的方向。
於是,白蝴蝶扇動雙翅,顯然格外柔弱敏感。她的蝶身扭曲、蠕動時,雄蝴蝶在她周圍徘徊。他色澤較深(銅色到紅色),黑色翅脈,觸角烏黑而粗壯。
「不知道,我沒問過,」她頓了頓,「有人不欣賞自己的東西,我是從他們那裡取來的。這是我一生偷人家的唯一的東西——不算那些探出籬笆的花枝。」公共汽車把她搖回到沉默和似笑非笑的狀態,不過她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的談話不會就此告終。
街上,今天人人容光煥發:悠然閃盪的小夥子穿著色彩歡快的淺色衣服,而那些口齒清晰的姑娘,衣裙小巧合身,輝映肌膚,鮮艷奪目。
多蘿茜說:「至少我兄弟也遲了。」彷彿想讓人在許多過失中特別注意這個過失。
周圍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扎人的樹枝,一片片、一條條月色朦朧的常青藤。他瞥見一段鱗狀的樹榦上長著蕈菌。他不得不時時低頭,以免被枝條擊中面孔,但畢竟難以完全倖免;她長得很高,但在這裏就開始表現出他們的差異了:她在黑暗中領路,游轉自如,而他卻始終是碰來撞去的外來人。
巴茲爾的下唇噘得像只圓球——像個腫瘤。她如果看他一眼,就會發現他在她的眼前突然變老了。但她不願看他。
「金錢和情夫。」亨特太太睡意尚在地糾正她的話,接著哈哈大笑。「或者,情場上的失意者。」
巴傑莉護士面帶笑容,閃到一邊,讓病人的女兒進屋。
「阿諾德很善良——矇著眼罩,可很善良。他可能只有一次扯開過眼罩,我相信,他一生都在竭力忘卻那回事。」
司機一個人煞有道理地憤憤不平:「市政府掃除了街上的垃圾,卻又落下了一半!不是嗎?」
巴茲爾一面從桌邊踢她,一面嚷道:「你,多蘿茜——你應該去和母親說說啊!」
想到這,巴茲爾爵士覺得右腳有些潮濕,一走到一根無人的燈柱下他立即檢查鞋底,發現需要修理了。行啊,簡單得很:他並沒有觸礁,不過暫時失業而已。他有經驗,有爵位,有演技,有嗓子,而且,業已證明,有女人們喜愛他。
這可是個不招自來、妙不可言的太平門,可以說:正中下懷。公爵夫人甚至考慮在適當的時候拉一下廁所的沖水拉繩,但轉念一想,因為不能指望護士總在那兒餵雞蛋,便決定不在具體細節上浪費時間。她飛奔下樓,去辦她的大事。她一邊跑,一邊扶著燙手的欄杆保持平穩,她心目中彷彿聽到身後空杯空碗,或者亨特太太拒絕動用的瓷器,在托盤上磕磕碰碰,叮噹作響,窮追不捨。雖然調查了解對她很重要,察言觀色對巴傑莉護士來說也同等重要。
「你說得對。有如此燦爛的陽光,昆蟲們何必驚慌?」但轉身離開窗口時,他也許難以相信:他的大敵居然能夠干擾他求生的本能。read•99csw.com
自從在公共汽車上認出他后,她一直都沒叫過他的名字;他相信,他也決不會冒昧地叫她的名字的。
可是,整個晚上他的嗓門都很嘶啞。他的表演——蒼天有眼,實在賣力極了——怎麼也不能把觀眾拖出萎靡不振的狀態。只有第二幕不然。當泥水匠喬迪裸出上半身時,一個姑娘尖叫了一聲,幾乎震坍劇院上空的黑暗。這時,觀眾(多數為贈票入場者)才笑了起來。
現在,他已經拖著他那身鐵鑄的經過證實的自我走到大門口了。透過枝葉,他可以望見石牆上的大門。可是,到那兒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這話使拉薩貝娜夫人勃然大怒。「親朋好友之間,不能光談事務!一定還有私人的話題。」
「錢總可以從什麼地方籌措到的。你那個有錢的、癱瘓的老母親怎麼樣了?」
當他們單獨在電梯中時,巴茲爾的舌頭髮出一種討厭的聲響,他伸直食指,猛戳了一下她的肋骨。「該我來慷慨一下了,上館子吃飯好嗎?我請你,多蒂。」
現在彌補這令人尷尬的冷場的是切麗。「你可以去買一張嘛,多蘿茜——反正我認為可以——所有外國報紙——都可以從郵政總局外的報亭里買到。你記得那個郵政總局嗎,親愛的?」
貓在沙發底下發出尖厲刺耳的嗚嗚聲,清楚地表明了誰應該生存;而它的女主人現在卻還只是懷揣殺機而已。
不久,預報張貼出來了。雖然飛短流長,謠言紛紜,可是劇院經理部(第二流的新班子)倒還未曾暗示這個倒霉的戲可能要草草收場。為了支持一位從泥水匠一躍而成為主角的年輕人喬迪,他又堅持了幾個星期。
「那是已經約好的。」
「是的,我就是。」除非當面撒謊,否則避不開別人的電話。一個人待在這間印花棉布寢具的卧室中,甚至無法逃避自己。
多蘿茜惱恨母親使她想起昨夜半醒半夢中她所經受的那種乳白色的愛。
打算?自從離開了母親去歐洲以來,她一直希望有什麼人,什麼男人,站出來替她謀划。如果一位年長的——且不說慈父般的——律師尚且不行,那誰行呢?
有一會兒,拉薩貝娜夫人疑心自己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在梳妝台上的鏡子中,她表情凄楚——繼而更甚了:看來就像一匹受鞭打的喘著粗氣的母馬,鼻孔皺蹙、青筋裸|露、大汗淋漓。而後,往昔的記憶原諒了她:她對女僕的卧室,對她們神秘的特性總是很有興趣,她們談論愛情的吸引力總是特彆強烈。多蘿茜曾經讓自己的一綹劉海垂懸在諾拉的生日紀念冊上,榮幸地在上面簽過名。
無論通過語言還是通過手指,她們誰都不敢問:那個人是誰。
「啊啊——切麗!」在你一連串的假熱情中間是一段充滿咻咻的喘氣聲的莫名其妙的停頓;切麗·布利文特·奇斯曼好像患了支氣管哮喘,要不就是被緊身褡箍得太緊,或者,是因為過於匆忙地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
巴茲爾顯然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玩弄著一支鉛筆。「再教訓教訓吧,親愛的。」他逗弄她說。
由於整幢房子都在反對她,都不顧她在其中度過童年而擁有的權利,多蘿茜·拉薩貝娜比剛才更加小心地躡手躡腳地走著。在不知什麼地方,她碰到了一件破破爛爛的雨衣上。走過時帶落下來的一把陽傘掉在她的兩腿之間,差點把她絆倒。但她既保全了自己的皮肉,又讓陽傘避免了厄運。她撿起陽傘把它當拐杖使用。
「不是一般意義的家:是各式各樣的老人,大多是婦女,東一個西一個的,散布倫敦全城,家裡也有,都是老不死的——畜生。」
「咖啡,夫人,我再去拿一杯好嗎?」忙得團團轉的護士轉過頭問道。
「可憐的馬奇,她太累了。」氣氛恢復后,一位女士說。
少對付一個,多蘿茜·亨特安心多了;除此之外,她鄙視管家的猶太出身,本能地討厭這個德國佬。
多蘿茜大為反感,她鬆開咬緊的牙關嘟噥:「還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決定,我看你還是克制著點吧。」
他們三人中,唯獨那位喝醉的、生病的或者僅僅只是衰老的行人繼續從容地、不停地、無動於衷地只顧慢慢走路。
多蘿茜覺得「善良」這個詞很不舒服地停留在母親的兩片嘴唇上,但她還是俯身去親吻它們。這位專橫而疲憊的老太婆立即叫她著了魔,先是誘騙她,挑激起她反抗權勢的勇氣,然後又拒絕她。
多蘿茜開始尋找母親疲倦的跡象,可是今天上午,她那乾枯的腦袋彷彿是鋼鐵造的輪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應該感到比較輕鬆愉快了。無奈,天氣的變化實在過於突然。旅館的房間中到處可見胡桃木的花飾面板、耀眼的印花棉布。地板上鋪著玫瑰圖案的羊毛地毯,地毯上趴著一床昨夜被他蹬踢下地的巨大而滑溜溜的普魯士藍鴨絨被。所有這些,縱然舒適,卻讓人透不過氣來。最惱人的要算那台空調機,雖然設想得簡單實用,默默地待著則已,一開動便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地喧囂不停。
阿諾德·威勃德說:「我看,亨特太太死也不願讓別人決定她的生活方式。」
好像不是。「可是,我不能不住那幢房子,我不埋怨別的,只埋怨住在那裡的人晚上不讓我完完全全地過我的生活。」
「在對母親的看法上,我們的觀點一致,多蘿茜,」他說,「知道這一點真叫人感到喜悅。」他們徘徊在人行道上時,他幾乎一直在熱情地凝視著她;當然,這僅僅是巴茲爾·亨特的一種表演,可是很奇怪,她發現自己為此感到很興奮(你不得不承認,他的容貌,即使沒有你丈夫休伯特·拉薩貝娜那麼高貴,卻不失演員的迷人魅力)。所以,當他抓住她時,當她不知不覺地投入巴茲爾·亨特的懷抱時,或者,當他親吻她的嘴唇時,她就不太吃驚了:這簡直是自發的委身入懷。
她站起來,提起旁邊座位上的網袋,裏面塞滿了七凹八凸的一包包東西。他又尾隨而下。在夜間乘車的某個時候他們已達成了默契。
「你發現阿諾德怎麼樣?覺得他越來越墮落了嗎?」
重新坐定后,她對他說:「我住的那幢房子——繼承來的——太大,太難照管了。」
「不,是另外一位——那位公爵夫人。他稱讚她優雅。」
過了一會兒,她說:「如果可以選擇,我倒願意在夜間過完全清醒的生活。喏,我想可以選擇,我差不多就是這樣選擇的啊。」她向他轉過臉來:「你不覺得夜間更加頭腦敏捷嗎?當然,你一定——巴茲爾·亨特爵士!」
太可怕了。在各自東西的這些年間,他的新聞照片她見到的為數不多,不是模模糊糊,就是歪歪扭扭,看上去像是好幾個不同的人。到今天,她才看到了光輝的真相:她和休伯特首次在克里倫旅館休息室中相會時,他也沒有顯出如此的盪魂動魄的魅力。
可惡的護士匆匆下樓(你聽到瓷器碎片在托盤上滑動,叮噹有聲),想來窺探你在幹什麼,這愈發增強了你的正義感。那架即使在最坦然的時刻也令人十分不放心的電話開始響了,丁丁零零地響了。
「嗬,大家都知道了——多蘿茜,報紙上登著呢。」
這天,巴茲爾·亨特爵士思想波動、搖擺不定,但這也是他總計劃的組成部分。就在這天,他無意中從旁門踏進植物園,背靠濃密的冬青樹,坐在雕像和琴柱草之間的長椅上。冬青樹的另一邊,拉薩貝娜夫人正在開始擔憂她的肉中之刺。
這位公共汽車上的女人一身黑衣:透明的防水斗篷下,套著一件高領長袖羊毛緊身衫;一塊彩色圍巾從頭頂繫到頷下,如果在一個稍有姿容的女人頭上,那倒會頗覺炫目的。她每根頭髮,你看得見的,都被雨水淋濕了。那長長的、羊皮紙色的面靨和薄薄的、沒塗唇膏的嘴唇經雨一淋很有精神,最後說出的話好像還迴響在唇邊。
「我不肯多上劇院,」她接著說,「因為看見一群頑固不化的人在這分崩離析的世界上拖著沉重的身體使我感到睏倦和憤懣。既然我們聚集成團的生活方式已不如過去那麼緊密了,不那麼可以控制了,變得較為隨和了,那麼,除非我們也隨和些順著潮流,不然怎能通過『從本質上』獻出——或者失去——自我來表現它,或者成為它的一部分呢?」
啊,我必須永遠記住這兒的陽光,這兒的鳥兒。公爵夫人爬上小徑,知道這不過是給自己提一條不可能實現的勸告:就如你不可能達到至善至美的境地,就如生和死不可能同時發生一樣。
若非那隻藍貓先佔一步,米蒂·傑克可能還會繼續勸誘他一陣。它抖著尾巴尖,大搖大擺地從花園中進來,叼著一隻身體扭曲的小鳥:從耷拉的腦袋、下垂的眼皮、沾了一圈血跡的光潤的羽毛判斷,那是畫眉的屍體。藍貓伸直身體,嗚嗚地厲叫幾聲,對可能的干涉提出警告,然後溜進沙發底下。
貓的嗚嗚聲、輕風中水珠從搖曳的樹枝上滴下的響聲,使他的嗓音在周圍的黑暗中聽起來非常魯莽和不合時宜。「它叫什麼名字?」他撫摸著空氣,而不是貓的毛。
「我的屋子要給我丟醜了,」她說,不過你知道她只不過在說客套話,「別人都認為我的屋子很臟。」
「你會友好地對待他的,是嗎,親愛的?」
公爵夫人被深深刺傷,她臉拉得長長的,兩眼嚇人地瞪得鼓鼓的,憤憤然地離開;那身上的珠飾活蹦亂跳,好像在抽搐。她也許心裏像火燒似的難受。但願如此!沒趣不如淫|盪,叫人討厭不如溘然長逝。
威勃德先生提議,如果巴茲爾同意,十一點半在他辦公室見面。
「……些微之物,聊表我對你們照顧我母親的感激之心……」
「那我回來時就送張照片給她。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是,也不是。」亨特太太開始拉風箱似的喘息。「啊,艾爾弗雷德——他那張臉啊!他的牙齒——或者喉嚨——突然撲通一聲,他就那麼死了。」
「你說的『獻出』是什麼意思?」他聽得出自己聲調中的怒氣。他又瞥了她一眼,不知這老太婆是不是在把話題漸漸引到一張具體的沒有整理的床上。
「當修女怎樣?」拉薩貝娜夫人面帶微笑,崇敬地回憶著說,「我見過幾個不信上帝的老太太,在修道院中非常幸福地度過了晚年。」母親根本不信教,不可能指望她會承認宗教給人們以慰藉。然而,如果她拒不承認一個只要求她表面上服從的組織的實際好處,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他被吸引住了。「你認為這個戲不像他們所說的那麼壞嗎?」
白蝴蝶或許還要繼續撲騰很長時間,但雄蝶卻準備讓銅色的身體獻上最後一陣殷勤,然後脫身而去。
威勃德先生瞥了一眼時鐘。不能信守時間乃是一樁惹他生氣的罪惡,而生氣,也許不像拒絕寬恕冒犯者那麼可悲,但畢竟是一種邪惡放縱的感情。十一點鐘的約會,亨特家的兩個孩子居然雙雙爽約。一個人可能被什麼事情耽擱,但不會兩個都耽擱的啊,對嗎?除非乘同一輛出租汽車,可他們沒有那麼親密。作為一個經常按時到教堂做禮拜的教徒(為了給子女樹立榜樣,他長此以往,後來才發現成了一種習慣),律師倒希望想象出一面有形的旗幟,上面綉上寬厚待人的字樣拉在他與鍾之間,以免讓特別自然的、苦澀的怒氣,再一次從胃裡湧上嘴來;或者,無論如何,必須把氣惱和鍾面隔開。他對這隻時鐘長期以來就有一種依戀的感情。
與此同時,一串連續的、顫音不多的、放大了的耳語聲反傳回來為這一表演出力。「親愛的——老——多——蘿——茜!」巴茲爾呼出的氣直衝她的脖子。她知道在這部存在缺陷的電影中,她面臨的或許不是一個影星,而是兩個影星的合作的表演;她希望能像律師那樣,僅僅在其中擔任一個不顯眼的角色,悄悄下場,避免因為天生拙劣的演技和自己這個角色的邪惡癖性而遭受指責。
除了想進一步搜求管家的劣跡外,多蘿茜·亨特忘掉了自己為什麼進來了。她砰的一聲關上櫥門,接著又帶上房門(她希望),便撒腿奔跑。整條走廊都搖搖晃晃地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直到她跑進地毯的世界,直到她的鞋子莊重地悄悄地滑向母親的房門。剛才無法無天猛然爆發的瘋狂感情,在緘默、奢華和多餘的舊傢具中平靜了:如果時間合適而天氣不好,純潔無瑕的意願總是遭到歪曲。多蘿茜·拉薩貝娜從在管家房間時的感情錯亂中擺脫出來后,覺得比較透徹地理解了自己的使命。
「什麼?」
「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亨特太太的語氣告誡聽者別以為她要做什麼抽象空洞的懺悔。「有好多年,我只是敬重他,但無法愛他。後來,我——嗯,我從未很愛他。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整個過程中,我沒有摸過他的陰|莖。摸過就說明很愛了,對嗎?」她雙手在被單上移動著,好像要採摘一朵奇葩;嘴唇向後翻轉,露出光禿禿的牙床。「或者,似乎未免——淫穢?」
巴茲爾臉綳得緊緊的,眼睛鼻子幾乎不見了。「無疑,如果她真的過得很好,那麼少講點排場,她仍然可以生活得很愉快,對嗎?」他的臉舒展開來,目不轉睛地先是盯著律師,然後姐姐,坦率得足以贏得一切——除非最不肯合作的聽眾。「一個老人,到了幾乎發精神病的地步,她的需要一定非常簡單:我想至多也不過一張舒適的床鋪、一個親切的僕役和一些奶油蛋糕什麼的。」
阿諾德·威勃德暗暗祈求:願房子頃刻倒坍,讓我們三人都從集體毀滅中滌除罪愆。他巴不得發生一場比爾·亨特所描繪的地震,拯救他脫離與亨特姐弟狼狽為奸的恥辱。難道地層不願吞沒他嗎?他的祈禱只持續了短短的瞬間,因為他勢所必然地想起了拉爾、馬喬里、希瑟、女婿(無論你愛不愛他們)和孫子孫女們;詹妮已經能和討厭的年輕人一起蹦來蹦去了。
他走出化妝室。在綠棕兩色的走廊上,佩吉·迪格重重而熟練地吻了他一下。「答應我,一定到格拉斯哥來看啞劇。你將發現,我是首屈一指的丹迪尼。」
這時,多蘿茜·亨特一邊漫無目的地在油光發亮的油氈地毯上打轉,一邊竭力勸告自己:記住那穿過枝葉的陽光,記住那飛翔的鳥兒,記住在木麻樹下汗流浹背地奔跑回家的誠實的馬駒,記住那激光束般透視一切的司湯達。與此同時,她耳邊仍響著一隻空葫蘆的嘩嘩聲
「我們將保持聯繫,」她不安地望著窗外雨霧迷濛的花園,預言說,「因為我知道,我們要合寫一個劇本。」
巴茲爾爵士抹掉麵包屑。他吃了三個新月形麵包(樣子還挺像),喝了兩杯咖啡(好得出人意料,一定是瑞士貨),接了一個電話,又打出一個,兩者都以其不同的方式有所收穫。即使不在工作,他也喜歡想象自己在積極地生活。然而,終究無法排遣自鄙的疑團,雖然相貌仍然不失堂堂,身材仍然堪稱魁梧,脾胃也得到了滿足,而且還有一種盡心盡責的心理:同意當天上午與尊敬的威勃德見面,向年邁的母親表示慰問,答應送照片給護士,如果不是她本人要就給她的門徒。(照片他多半會忘掉,但答應一下可以讓護士高興。這種微小的表示,往往使許諾者也感到極為高興。)甚至連會見一個幾乎陌生的姐姐,也並不完全是一樁苦差事:戰勝她的嫌惡必將使他的勝利更添一層意義。
「可憐的多蘿茜——我真盼望再見到她——看看一位相貌平庸的姑娘能否成為迷人的公爵夫人。」她說著哈哈大笑,她的牙齒顯得——不,沒有真正齜牙咧嘴。「我想她會變得妖艷迷人的,因為我在骨子裡有點像勢利小人。」坦率的供認和滿嘴的果餡玉米餅使她圓圓地鼓起腮幫:這可是他信賴的拉爾啊。
在客廳里喝咖啡比在餐廳中吃晚飯更令人不堪。坐哪裡就是一個難題:既不能離得太遠以致失禮,也不能待在能聽見那些有人居住的島嶼的呼聲之外。最後,她只得越過兩層樓梯徑自上床。一上床,渾身的疲憊就因夜晚的來臨而完全消失了。她在瀏覽滾瓜爛熟的《巴馬修道院》和回憶這次回娘家的目的之間度過了這個晚上。在她的心目中,任何比較熟悉的形象都是一種安慰:例如她的法國唇膏(啊喲,那快要用完了)、牙膏,以及相當令人厭煩的家庭律師等等。她一個接一個地把一切自認為無害的東西羅列出來,卻又不得不反反覆復地審判自己。
也許,只有在「庫傑里」圖書室的壁爐前,當亨特太太回卧房休息之後,在與比爾·亨特的一些談話中,你才算最接近光明(你懷疑亨特太太對她丈夫與你共同持有的偏見感到厭倦)。尤其是比爾談及年輕時在俾路支旅行,遇到一場地震的那天晚上。當時,你們一起經歷了那場地震,周圍的房屋在戰慄、坍塌,濃煙不但從眼前的壁爐中,而且從瓦礫堆上升騰起來,橫七豎八的烏黑的身體,有的無聲息地躺著,有的在掙扎、呼號,有時,從地面的裂罅中伸出一隻乞求憐憫的強壯手臂。比爾的「故事」講完了,你們似乎還停留在凶吉未卜的危險之中,烏黑的手指似乎仍然從冒煙的裂罅中伸出來,搜尋著,抓著你的足踝。言語,正如比爾早就大徹大悟的一樣,無非是在行動面前失敗,正被上帝吞噬的人們頭頂上可憐地飄浮的遊絲。你們共同經歷的災難,甚至在你們回到「庫傑里」圖書室的皮椅上之後,還繼續使你感到震驚,痴痴地坐在沉寂之中,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使你經受了鍛煉。
白色的肥皂泡沫如同化妝品一樣,似乎常常——即使僅僅是暫時地——保護他不受往昔和將來的侵擾。然而今天早晨,隨著為剃刀開路的手指映入眼帘的這些邊緣閃著紅光的泡泡,卻破壞了一個日漸衰老、慘遭失敗的笨蛋的權威和重整旗鼓的機會。至少得再做一次扮演李爾王的嘗試。在一次倒霉的連續演出中,他設想過扮演一切角色,唯獨不想演自己擔任的角色:你如果年輕一點,個子小一點,稍稍伶俐一點,相當地無私一點,你可以演弄臣;如果,年輕一點,加之敏捷一點,在演員階層中地位低一點,也可以扮演埃德伽——一個有人認為令人生厭的角色。單純而頗為愚昧的葛羅斯特總能得到同情。那麻木空虛的眼窩,對任何演員都是一種惠贈。而李爾王,另一個瘋子,或者崩毀的人格,卻須爭取同情。這種同情不是眼淚汪汪的,而要能在悲劇的高峰上生存,因為它比一般的同情更為純潔,所以也就更難喚起。也許,只有那些心靈純潔的人才能獲得。這就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的李爾王扮演者無不失敗的原因——當然並不是絕對的:亨特扮演的李爾王感情豐富、千錘百鍊、無懈可擊……擺出這些評論,讓所有見識膚淺的疑惑者、缺乏「純潔心靈」(這豈不是一柄雙刃劍嗎?)者見識見識,提醒他們注意,這「無懈可擊的」巨大成功,不但為某些評論家和抱合作態度的戲迷所親眼目睹,而且為他們所親身體驗。
拉薩貝娜夫人暗自慶幸,她的婚姻無論多麼不如意,總算嫁到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國度之外去了。
他抬起目光。一個長得挺豐|滿的女侍和一個永遠無所事事的男侍正在陽台上閑談,目光透過鑄鐵欄杆望著他。咳,雖然現在沒有做好準備,滿臉短髭,穿著旅行中壓皺的晨衣,但畢竟不能妄稱自己的職業不允許別人觀看。不過,他的read•99csw•com腦袋和他的肩膀還是頗值一看的。女僕和男僕縱聲大笑起來,但這次他並沒有做出什麼逗人發笑的表演。
「別傻氣了!為時太晚了,我太老了。不過,這並不是說我快死了。」
兩樣東西都在:一邊是又一次折上書角的、污損的、鉛筆塗抹過的《李爾王》;另一邊是米蒂·傑克的最近指示,那修道院中學成的字體優美得嚇人,在它的面前,他憤怒地畏縮著。他以為自己並不害怕這封信,如果它離開他的信箱的話,他只會感到惱火。
「這是浪費。浪費的東西,」後面加的幾個字使她自以為發明了一個詞似的,「從來就是缺德的,而在我們這樣的時代,更是不可饒恕的!」話一出口,她立刻詫異自己究竟會饒恕哪一種罪惡:至少,你不能控制自己的夢幻吧。
雪白的翅膀(顫抖了幾下),比較透明的尖端綠瑩瑩的。「有一件事情我想求你,巴茲爾爵士——一個私人的請求……」
律師咳了咳。這天上午,最難堪的是他忍不住怨恨亨特太太居然闖進他對比爾的懷念之中。
律師並未因此而得意忘形。
她還以為自己出征廚房和管家卧室的行動,雖然收穫巨大,卻必將使她陷入困境呢。
「嗯,」她絕望地開始道,「我想最好儘早地去探望一下母親,時間不長——在她覺得疲倦之前。」這麼一次短時間的訪問可以使你不首先提出自己真實的、兇惡的計劃。「從現在起,整個上午我都可以隨時聽候你的吩咐——在這兒我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他看見她把一張名片大小的紙片扔進房間邊上暗處一隻雙耳壺中,於是意識到她又回來了。
這時,他大概寧死也不願意給米蒂·傑克演第二場戲了。所以他不理睬她的問題。
她過於性急地說:「哎喲——你一定很不舒適!這沙發害苦你了。它是我姑婆的遺物。」
可是,他處於受人信託的地位,不便與別人同謀。而且,即使不在受信託的地位,他也頗自以為,以自己的精明練達,他是決不屑於與人狼狽為奸的。於是,他舔舔嘴唇,回答說:「在與你父親的談話中,我記得他不曾提到過亨特太太,除非正式討論法律事務,以及——喏,你知道的那種男人拿自己妻子開的玩笑。」
他似乎心領神會,滿心喜悅,但沒有回贈什麼,因為他畢竟年長得多——謝天謝地。他說:「謝謝你,多蘿茜,我很高興這麼叫你。其實,我總是——就是說,我妻子和我在提起你的時候,因為是老朋友,所以都習慣叫你的教名。」
夫人聽出律師一本正經的措辭,心慌意亂,真正地被打擾了;她避開自己在對面鏡子中的映象。該怎麼回答呢?他們的身體已經比言語更富有表達力地接觸過了。
「她愛亨特太太。」
多蘿茜吃了一口半冷不熱的水芹菜,喝了一杯冷水,就推開割得支離破碎的羊肉。「謝謝,別的不要了。」她對女侍微微一笑,同時以目光懇求對方不要張揚這件事情。
「我想問你的是,」奇斯曼太太氣咻咻的聲音從話筒的洞穴穿出,語氣強調地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你,親愛的多蘿茜?道格拉斯聽說過你,很想見見你,我想也許可以設個小宴——就在沃洛韋。」
「你家裡人很多?」
她回過頭來,說:「他應該得到人們的愛,但恐怕大家——我們大家——都沒有那麼愛他。」她表示自己愛得不夠,同時也責備了律師。
她把身體轉得更遠一些,避開那對情人。她身體前傾,合起她那纖長的手指:有件事我必須弄清楚,它不是婚姻,不是地位,也不是在那個意義上的愛情。倘若能夠問問母親就好了,但母親總是那麼貪婪,那麼淫|盪,現在更是老得發昏。
現在只有撞開搖搖晃晃的衣櫥的時間了。衣櫥里的綢帽和燕尾禮服上斑斑點點,儘是黴菌、油彩——啊呀,什麼都有。一個角落中靠著一根馬六甲拐杖的仿製品:那刻著凹痕的塗錫捏手。
棕櫚樹在周圍痛苦地扭動 弔死他的不是棕櫚樹掌狀樹葉而是赤|裸的 瘦骨嶙峋的人手 他不是在旅遊部廣告宣傳的明媚如畫的風光里 而是在純粹的極端痛苦中 因此 當他血管中風雷激蕩的時候 任何演員都不能扮演他 那弄臣 作為良心的對照物 在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你的良心先你而死 你因而覺得無牽無掛 除了這種無牽無掛的狀態 什麼高視闊步神氣活現的矜持 可憎的高納里爾和多蘿茜 那雙泛白的眼睛 甚至被人誤解的考狄利婭 全都無關緊要 在解開最後一顆紐扣之前 一切都無從解決 為什麼母親是最親密的呢 在解開最後一顆紐扣時有多少親密呢 米蒂·傑克可能會搶先一步 以其破壞性的能力一舉割斷他們的母子關係。
沒有看鍾的必要:他的心與它同步前進。肝火,他告誡自己,是不可理喻之輩才會動的,且往往導致訴訟。至於比較簡單而往往在所難免的任性偏激的氣惱,則有可能引起胃潰瘍。他的身體,多虧良好的習慣、清淡的飲食以及精明的夫人,除了三十七歲時患過一場闌尾炎以外,這些年來一直非常健康。可是現在,似乎一切都在受到威脅。這威脅如果不是來自肝火或者氣惱,那就是來自無可名狀的不安。他已經熬過了極其心煩意亂的一夜,午餐時,拉爾和他又相互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殊不似他們平素的為人)。
「如果平常吃飯的時間她們在她家中,她們自然可以受用一餐。」他看出,多蘿茜·亨特的眼睛彷彿仍然盯著那塊扔掉的牛肉。「如果夜班護士在非開飯時間也吃,那一定是半夜裡肚子餓了。」他在懇求兩位起訴人的同情。
喏,現在的事情就是這樣。他對布告欄中的布告啐了一口。
巴傑莉護士不但對自己的病人,也對面前的來客流露出職業性的憐憫。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這位客人,在其優雅的聲音和無用的飾物背後,說不定是個神經過敏、不諳世故的女孩子。
「是她的,只要她活著就是她的。」
「是嗎?可他不怎麼讀書啊。您是怎麼知道的?」
拉薩貝娜夫人此時厭惡得站了起來。鬆緊帶深深地扣進她的身子;在另一習性的影響下,她很不雅觀地幾下把它扯了下來。

他決定當天晚上不去探望他的老媽媽了。是的,他將寫封非常迷人的感謝信,所有的護士——以及神經質的猶太管家——都會讀它,並且做出各種各樣的解釋。他們將會念給伊麗莎白·亨特聽;除非藉助于閃電,否則她就只能視而不見。(她承認了一種失敗了的騙術嗎?)
大門叮叮噹噹地響了幾下,隨即咔嚓一聲。謝天謝地,他總算解脫了!
他被迫走到花園。這裏,幾叢灌木,缺水少肥;一隻供小鳥戲水的石膏盆粉刷成磚砌的樣子,看上去卻像一塊生牛肉壘的,根本不能提供他所尋求的精神刺|激。同時,距離也不能減輕空調機喧囂的聲音。更糟糕的是,這咯咯咯的聲音叫人聯想起曼谷的那台空調機。天啊,他的頭腦里,他的嘴巴中,仍然儘是曼谷的污物穢氣!在機械的威脅和對人的記憶的背景下,又加入了猶太管家刺人的嘲諷:那主要是她自己的、同時也是對任何別人的失敗的讚歌,「他們說您演過哈姆萊特、李爾:所有了不起的德國人的角色,所以您一定完全明白,巴茲爾爵士!」樓座上發出一陣鬨笑聲。
她的信可能會是情書,可是不然。他們的關係絕無一絲愛情可言:在他,無非是想借對危險的恐懼驅除對一潭死水的恐懼;至於對方如何,他則還無從斷定。
女侍送上菜單時,多蘿茜對那張她可能看不清的紙片幾乎沒瞥一眼;她記起把眼鏡丟在房間里了。「你知道我最想吃什麼嗎——我是說,如果方便——如果你們有——我要一塊鮮美的、厚厚的烤羊肉,不要烤得太老了。」
最後第四場演出那晚,為了潤潤喉嚨,他給自己斟了一小杯酒。在特爾裴克劇院,他化妝室的牆壁被漆成綠色,下面是棕色的護牆板:兩種顏色上都有氣泡。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第一杯酒調得馬馬虎虎,而且很淡。
「……我一定記住照片,一定記住我們愉快的談話。」
「如果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難道你不能選擇生嗎?」
「禮物。」
這時,海加思小姐又進來了,她不是來取杯碟和兩片沒人吃的餅乾,而是異常興奮地(她是一位辦事幹練、感情冷漠的北貝克斯利姑娘)報告:「公爵夫人——多蘿茜·亨特小姐——到了。」
「露……」在那看不見的早餐和聽得出的咀嚼、啜飲聲中,雄蝶鄭重地重複說,表示雖然沒有把名字記進日記本,他正銘記在心上。「這事要辦得周到些,那姑娘姓什麼?」
「巴傑莉。」
「他們嘴上都是這麼說的。」
她並不想為自己已經去世的父親大動感情,只是為他感到有些不平。眼睛周圍那親切的皺紋像這位律師一般溫和,以及那過於敏感、不可能與公羊——或者伊麗莎白·亨特聯繫在一起的嘴巴。那新舊時代交替時式樣奇異的衣服,傳統的滑稽可笑的照相姿態,她一定全神貫注地盯了半晌。可是那題詞,那生硬笨拙、與她心情最壞時寫得一模一樣的字體,足以使她更加悔恨這場遭遇。
她不表示異議。「你受到了女王的封爵。」她提醒說,恰如其分地鄭重其辭。
房間充滿她噴出的濃煙,在它的包圍之中,他說起:「我小時候——忘了幾歲了,可是很小——生了一場病——不,一定是摔斷了手臂:我還記得吊臂帶,還記得由於手臂吊在多時不洗的身上,周身黏糊糊地躺在床上。夜晚,他們讓我上床睡覺——盡量使我舒服。父親點燃一盞燈,那是在我更小的時候爺爺留下來的。床頭角落上一道屏風——大概為了擋風。一到半夜,這塊東西就讓我害怕。那一跤——那摔斷的手臂——一定使我有些神志不清了。夜明燈在閃爍跳躍,我老是翻身去看——吊著的手臂使我很疼——那屏風。淺灰色的,或者叫不出什麼顏色的屏風,上面印著一條條光禿禿的樹枝。也許那是燈光映出來的。夜越來越深,我越來越怕,只想看看屏風後面,又擔心可能發現的景象,我出了一身冷汗,最後大概睡著了。」
半失眠的公爵夫人在床上雙腿向著身子縮得緊緊的,縮得只見大腿和屁股,像一個肉疙瘩,或者像一堆骨頭。
「在她過去熟悉的屋子裡,阿諾德,但她現在看不見了,甚至連自己躺在裏面的房間也看不見。」
「他不也是我的父親嗎?」
幸而巴傑莉護士端著托盤進來,解救了她。
威勃德先生的無能驚得她獃獃地發愣:而當一雙看不見的手從背後親熱地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粗重有力地又扭又捏時,她簡直是徹底僵硬了。接著,她右耳垂和珠飾之間被吻了一下。
「不是指肉體。」她簡直是一本正經地說出了「肉體」這個詞,「我不懷疑你已經獻出了肉體,一夜又一夜地獻給你所扮演的角色,獻給你提到的妻子——可能還有情婦(我不看報,不了解你的私生活)。我也不是指藝術創作,因為那不是整齊劃一的體力勞動,無法衡量;也不是指通常所謂的『精神』。我們在擺脫幻覺前的『精神』。也許,我該說你沒有從『本質上』獻出自己。」
對於律師的華麗辭藻,公爵夫人只有煩躁而已。她心裏納悶,為什麼剛才需要他道義上的支持時,他卻使她失望了。其實,她應該研究的倒是他為他們提供的使人厭煩的備忘錄:一人一捆。巴茲爾前額上的皺紋表明他在集中注意力,他好幾次脫口叫道:「不錯,一點不錯!」急促的叫聲說明他實質上同意,而又不希望打斷律師滔滔不絕的獨白。
不知誰瘋了:司機還是橫穿馬路的老人?老人步履蹣跚,卻從容得有些異常。他的臉色太蒼白了,松垂的眼泡皮藍得厲害。
「來鼓舞自己。」
「——我想安排一次會見——你和你兄弟之間的會見——討論亨特太太的情況。你有什麼打算,夫人?」
至於阿諾德·威勃德,他意識到自己已不再相信言語,不再相信他的生命價值所賴以維繫的言語了:它們是藩籬,是煙幕,是刀劍和石頭;它們可以變成熨帖人心的暖水袋。然而,如果你過去以為它們將幫助你打開真實的門,那麼,你現在看見了,打開的不是一個明亮的房間,而是一個你沒有勇氣進入的漆黑的空間。
沸騰的熱淚從多蘿茜·拉薩貝娜臉上那乾涸的深谷中滂沱而降。
「難道美女的生活不就是藝術品嗎?她們無愧於接受男人償付的金錢。伊麗莎白·亨特是個非凡——絕色的美人。」這一次他真誠地相信自己的見識:他就是這團光華的產物。
他皮膚濕冷,思想麻木。她不準備把他引向沾滿咖啡漬跡的凌亂的床鋪和皺皮枯肉,難道準備把他引向更為可怕的景象?那些他童年時代見過的灰色的屏風或者背景幕那一面的情景;當時他彷彿遊離體外,站在自己和空虛之間。在類似現在這種變幻莫測、難以把握的時刻,當時的背景往往歷歷在目。所以他操起懷疑主義的武器,以抵抗她可能說出的別的任何話語。
他不可能對她理髮感興趣。
「在這一點上,幾乎一切都將仰仗於你。你不是名演員嗎,巴茲爾·亨特爵士?」
「露琳·斯金納。」僅僅能夠勉強地發出顫抖的聲音。
阿諾德·威勃德辦公室的書架上,一幀嵌著照片的鏡框與旅行鍾比肩而立,照片上寫著比爾字跡笨拙(叫律師聯想起箭簇)的題詞:阿諾德·威勃德惠存——比爾。這也是亨特太太在其丈夫去世前幾年贈送的。她似乎希望暗示,贈送這幀落款的照片也是出於她自己小小的靈機一動(雖然婦人們通常都喜歡送點什麼)。她隨照片附上一張字跡熟悉而潦草得嚇人(她開始時一定喜歡寫得大大咧咧,後來不知不覺地習慣而成自然)的條子……我覺得這是一幀特別傳神的照片,阿諾德,由於你比任何人都更加摯愛、更加尊重艾爾弗雷德,所以你必須第一個得到他的照片……照片上的題詞雖非出自她的手筆,但不難想象她對丈夫的敦促作用。時至今日,只要想起附條上的措辭,你仍如芒刺在背。有時阿諾德·威勃德疑惑,亨特太太對「摯愛」究竟作何解釋?自己到底對「摯愛」作何感想,也不甚了了:或許,出於個人的經驗,該是多年體面的夫妻之恩愛,其間綴以光明正大的肌膚之親和床笫之私。
那個米蒂·傑克——住在戈爾登山的?比尤拉山的!她現在怎麼啦?
「好,好,如果巴茲爾同意——自然可以。」多蘿茜真心實意地贊成。
多蘿茜懷疑他的演說是不是事先背熟的。兩個男人在處理枯燥的事務,她一直很厭倦。她一面繼續擺出一副很認真聽的樣子,一面打開手提包,斜拿著小鏡子:她很想弄明白巴茲爾在她身上發現了什麼,使人摸不著頭腦地說她變了。巴茲爾指的東西也許可以解釋他對她表示出的從未有過的手足之情。她在鏡中看見的與往常一樣令人沮喪:總的說來,她還算中看,但仔細看來就不免令人失望——大概只有眼睛好看些。巴茲爾可能讚賞她的眼睛。這種可能性使得她的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起來。
女主人在最沒意思的時刻給他端來了一杯咖啡。她拉開窗帘,陰沉的晨光給他們的重聚蒙上了一抹宿命的色彩。即使這樣,米蒂·傑克,因為白天取代了她所選擇的黑夜,渾身雞皮疙瘩,哆嗦不止,仍希望能漂浮在它的表面。
「那是德桑蒂護士,她總是先喂鳥後下班,一件習慣了的小事。德桑蒂護士的心腸很好。」巴傑莉護士的金邊眼鏡上雖然閃著讚許的目光,但是,你卻不禁覺得,她對同事的任何欽佩,都是空洞而抽象的,正如「心腸很好」只是一種希望你為之動情的揣測一樣。
「她沒有說有什麼不好。」
「現在,我得到律師仁兄的事務所去干那件苦差事了。去跟一位半輩子沒有見到的姐姐碰頭,大概不會有什麼賞心樂事的。」
拉薩貝娜夫人幾乎同時推門而入。大概由於無以辯解的爽約,一種被律師視為放蕩的俗韻代替了她昨天的謹慎和謙恭。她的態度,如果仍然未改尖酸刻薄,那麼輕率則使其不那麼厲害了。她沒戴帽子,一邊走一邊脫手套,臉上帶著笑,這笑容部分是從牙齒上發出的。儘管現在的貴婦淑女甚至一些年紀較大的都不戴帽子,但一位公爵夫人居然戴了手套而不戴帽子,未免叫律師大吃一驚。(他不知道,亨特太太如果能夠起床,是否竟會帽子也不戴就闖進他的辦公室,坐在皮椅上對他發號施令。)
「嗯,某個地方:寫在記事簿上。」她把手提包更緊地夾住。
儘管歪著嘴角,心裏不是滋味,巴茲爾爵士卻在鏡子中颳了一半的面孔上發現了興高采烈的理由:成堆的肥皂泡比白雪更襯得他皮膚紅潤,面色如朝霞一般絢麗。於是他笑了,但笑聲又因為一件他不願意承認的事而突然止住了:在品性上,他相距李爾王及其任何侍從——「仁義之師」中的成員——之遠,只有那個惡性不改的雜種才能比擬。這倘若無人知曉,卻瞞不過上帝和你自己。除了愛德蒙,誰會一經指導之神的暗示,就飛到悉尼和媽媽的床邊?你這個真正的、純粹的雜種:真是,一隻耳朵的耳垂上挨了一刀。這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往往流血不止;盛怒於是變成了苦惱和沮喪。除非使用止血劑,而止血劑卻很可能與什麼不頂事的風濕痛藥片一起弄丟了。
天哪,要是媽媽在這裏「參加俱樂部的活動」,替你點菜,那該多好啊!倘使你自己噴了兩隻糖漿氣泡,或者把一勺麵包醬汁落在女侍潔白的袖口上,那該如何是好?
「啊啊,巴茲爾爵士……」白蝴蝶的觸鬚翹起,在彎來曲去。
「是衣索比亞的?」他指著金戒指上的東正教十字架說,「我見過另外一隻,記得與這隻一模一樣。」
「『露琳·斯金納』,好極了!」
可是,在基米斯-威勃德事務所黏滋滋的皮椅周圍,他兄弟巴茲爾卻輕鬆自如、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場姐弟重逢的情景。
「你說的依附者是什麼意思,威勃德先生?難道我們的母親對自己的子女沒有義務?何況是長大成人的子女!」多蘿茜·拉薩貝娜好不容易才說了出來。她笑了笑,卻絲毫沒有快意。
接著,拉薩貝娜夫人以家犬慣有的那種老練和不悅的神態,開始在箱子中翻尋,攪起了一股必不可少的惡臭:咖啡渣、白菜柄、一大堆灰色的馬鈴薯皮,以及一團用完成了其任務的報紙包著的、潮濕腐爛的東西,等等。公爵夫人不得不暗自承認,搜尋,就是下樓進廚房的真實原因;攪得臭氣熏天,就是她現在要乾的勾當。她挑出那團報紙中的東西,歪斜地掛在象牙傘的花邊箍上:一塊剛剛開始腐爛的上等牛肉,足足兩公斤重
他默不作聲。
「是的,一點不假,很慷慨。」巴茲爾對著支票喃喃地說,「要說這老太婆別的不好,倒總是挺慷慨的。」他聲音嘶啞,大概希望藉以表達最深沉的感情。「一個人的妻子如果有她一半慷慨,那該多好啊。」
不久,他們來到一扇開在石牆上的圓門前,牆腳邊一隻貓開始以為有危險而弓著背,繼而變成一道S形的藍光。
如果她最終讓牛肉落read.99csw.com進了箱子,那完全是因為它奇臭難擋,還因為,只要你認真地思考一下,就會知道最該責備的還是那位律師,雖然不能指望一個男人,無論多麼謹慎和忠心的男人,看清那麼一大群自私自利、居心不良、陰險狡猾的女人的面目。啊,不,不該指責他,你必須寬恕可憐的阿諾德·威勃德;你知道他是那麼可愛的人兒,且不說是你心靈的慰藉。
「庫傑里」圖書室中,旅行鍾下,比爾·亨特和阿諾德·威勃德經常促膝而談,彼此都不但敬畏天意,而且尊重時鐘、望遠鏡、剃刀、氣壓表等實用的物品;他們往往以瞪視壁爐中的火焰為滿足。阿諾德·威勃德不知道在參加比爾·亨特葬禮的人們中,有多少人注意到,並且有多少人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痛哭的情況;他自己還不免感到有點羞愧。這件事他已淡忘多年了,直到今天早晨比爾的不肖兒女才又將它重新勾起。比爾愛他的兒女嗎?你不相信他愛他們,隨即又為自己竟然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感到慚愧。
「怎麼回事!啊——唔,多蘿茜!我還以為看見一尊向我走來的雕像呢——從植物園中走出來的雕像。那兒是值得一看的,叫阿諾德領你去。你要去看看阿諾德嗎,親愛的?」
「用理智說服她並不算強迫。」巴茲爾爵士剛從五里霧中飛出,又一頭栽進一開始就包圍著他的放縱的氣氛之中,因而顯得睡意矇矓:他一伸懶腰,一顆紐扣就從他襯衫上飛脫出來。不過姐姐和律師都佯裝沒有看見。
公爵夫人感到很困窘。「不知道,我一點不知道。」她不得不承認,接著脫口問道,「那這些年中,你們究竟都談些什麼呢?」
「你一直都那麼容易煩惱,又睡在俱樂部的床上。那些餐廳中的女人一定把你嚇壞了吧?」多蘿茜正要分辯,母親問道,「你睡不著,晚上怎麼過的?」
這是一隻橫放豎擺都能走動的旅行鍾,是亨特太太在丈夫去世之後,作為紀念品和尊敬的表徵送給他的。阿諾德·威勃德確切地記得當年它擺在「庫傑里」圖書室壁爐架上的位置。他的記憶並非始自第一次短促的訪問。那次,他衣著悖時,帶著莫里頓大道宅基地的契約登門造訪,找他們簽字。他的記憶始自以後的幾次訪問,那時,他已經證明自己得到了委託人的信賴,可以輕鬆愉快地領受他的款待了。他對亨特先生的敬愛與日俱增,直至(猶如解凍一般)他也可以被包括在稱呼對方「比爾」的圈子之內。
可是,這癲癇症!
歡迎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時,俱樂部主任說給她安排了一個舒適的房間。她覺得他言之不謬,但房間的印花棉布(綠色和米色的)和那幅風格潑辣的桉樹風景畫複製品卻增加了她的陌生感。還有一架白色電話機也叫她提心弔膽,倘若在她準備好應付之前響起來,那該怎麼辦呢?當她的行李從莫里頓大道送到樓下時,她心裏才覺得好受些。這些東西是拖了好久之後才由好心的阿諾德·威勃德先生收拾好送來的。僅僅打開一管牙膏,就使她的神經鎮定下來;與此同時,一個女僕又送來了一包頭痛粉。是的,她覺得舒暢些了。
她走到樓梯平台,走到那條通向那些獲釋囚犯住的牢房的通道。她推開一扇扇房門,裏面一定多年不住人了,只有鐵絲架、松木箱和死飛蛾。最後,在一間像是某個比較重要、負點責任的囚犯居住的最好的一間牢房中,她發現了生命的跡象,因為管家的幽靈還在其中徘徊,撲麵粉(可想而知的便宜貨)的香氣仍瀰漫在空氣中。此外,還看見一些東西,例如一隻磨損的黃豬鬃毛刷、一幅裝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上一對背向空蕩蕩的音樂台的青年男女互相摟抱著,前面是一片白浪滔滔的大海。
過了一會兒,當她想到律師可能會突然把她拖進正經事務以後,她恢復了謙恭的態度。她所以希望能比巴茲爾搶先一步到達,乃是為了與一位長者——不是律師,而是足以當自己父親的長者——交談。她原想問問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的父親的情況,但從昨夜的夢中醒來之後,她在某個時刻改變了主意。
……演員往往無視最適合於自己的角色——他的自身。李爾王,一個無法演好的老角色,較之不曾演過的,畢竟比較保險,我……

這一次,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虛榮心被絲毫觸動。「我這個人不止一次上當吃虧過,所以總希望處事謹慎一點。」儘管精於此道,他卻看不出對方對他這點虛假的謙卑產生了什麼樣的反應。
「她身體好嗎?」
演出后的卸妝,與演出前的化妝一樣,通常都能提高他的情緒,但現在,他卻對卸妝油的氣味,對那條可惡的舊毛巾,噁心得直打哆嗦。當然,他不會成為職業的打哆嗦者——也不會成為帕金森患者吧?
回到屋裡,他抬頭望見米蒂·傑克在樓上的一間房間中,端坐在一盞沒有燈罩的燈下,像是在「苦心琢磨」,更像是「陷入沉思」:她紋絲不動,在明亮的燈光下,表情凄絕。
昨夜對她說了些什麼啊?他沒意識到自己曾經提到過伊麗莎白·亨特。
由於某種原因,她眼前浮現出那個護士曼胡德的身影。當假曼胡德及其情人在扇形壁凹中蠕動的時候,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從提包中取出支票,重新仔細檢查,再次驗證它的數額。儘管如此,她仍然覺得從來不曾這麼百無聊賴過。
「比任何時候都好,亨特太太的精力總是消耗不盡。」巴傑莉護士走上樓梯,在前面引路;她的小腿肚儘管綳得很緊,但步子卻富有彈性。
這時,鋼筋水泥的小房間里一片沉寂,沉寂中,陳舊不堪的陳設,有的皮革下陷,有的紙板上翹,全都板起面孔,狼狽為奸,使氣氛顯得愈加險惡莫測。預謀的殘酷打擊一定在等待著她,她期望得到律師的保護;巴茲爾的惡意,是能夠彈無虛發的啊。
亨特太太舌頭上滾著蛋糊,飛沫噴濺地說:「我——不——知道。呃,當然,我當然知道。他們一定把她逼——瘋了。」不管怎樣,護士及其所照料的病人一齊咯咯地笑了。
「既然那姑娘無權享用午餐,你當權的,就應該向她指出。」公爵夫人直言不諱。
「你說,昨天晚上看了什麼書?」母親是不甘寂寞的。
總之,結果是,他來到了這別樣的陽光下,懶洋洋地坐在奔騰跳躍的出租汽車裡。陽光耀眼,沙礫砭人。儘管剛洗過澡,剛刮過臉,但仍然汗流浹背。他心情舒暢:他讓老阿諾德·威勃德和該死的公爵夫人等了大約三刻鐘。他毫不愧疚。正當他準備匆匆赴約的時候,偏偏《先驅報》和澳大利亞廣播公司接連打來電話,那該不是他的過錯吧?
律師撇撇嘴巴,好像吃了一驚,點了點頭。
他繼續瞪著眼睛,與其說在看布告欄中的布告,倒不如說在盯著嶄新的圖釘,盯著那個公共汽車上的女人的幻影。
他離開可能會捲入那些令人痛恨的場合的地方,退縮進雖然可惡但相形之下比較仁慈的房間。他忘不了那些場合:那次在格拉斯哥,挨了一頓灰溜溜、黏糊糊的香蕉皮,觀眾鬨笑得那麼厲害,以致其中的正派人出聲提醒大家保持安靜,以致使你強迫自己回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都四十歲了,還演理查二世,實在是危險的嘗試。可是,能證明演員的價值的,不正是危險嗎?而且,早期評論(他仍然保存著)的誘惑強烈地不可抗拒。如果他們不尊重爵位,還有評論在呢——巴不得能夠拿給那些雜種瞧瞧:在所有的比較年輕的演員之中,巴茲爾·亨特……那些評論,儘管破舊褪色,但一拿出來,必將叫所有徒有其表的女侍和遊手好閒的男僕默然無聲,不敢鬨笑。
對他說來,被人認出是常事,不足以使他感到局促不安。然而現在灰色的目光宛如冷颼颼的燈,盯著他身上難以察覺的瑕疵。「那與演出有很大關係。」他喃喃地說,一邊盯著自己的雙手,盯著一把兒時禁止玩弄的小刀留下的傷疤。那時他一定才七歲左右,在——在「庫傑里」。
律師垂下眼瞼,大概為了保護眈眈虎視之下黏黏濕濕的眼睛。
「可憐的庫什太太!她丈夫患癲癇病呢。」
他一定著迷了,同時不免感到困惑不解。座位對面的女人,不但不老,反而顯得年輕,絕非他開始時猜疑的是娼妓。也許,她並不那麼希望把陌生人拉入自己依舊柔軟的懷抱,倒更願意讓他進入自己的思想。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不看她兄弟。她知道,儘管作出一幅騙人的友好姿態,他的歹毒可憎卻依然如故,毫無減損。「我走進廚房,在垃圾箱中發現了一塊故意扔掉的牛肉,至少有兩公斤,已經腐爛了。」
「我一定記住——護士……。」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無法證實自己的想法:在點菜前的靈機一動和點菜之間,或者更早一點,在曼谷換飛機的時候,她以為烤羊肉已經擺脫異國情調了。多蘿茜待在那兒用心記著剛才那些使她出醜的含糊不清的音節。她在記憶中看見自己拿著削尖的棍子在炭火上烤羊肉,聽見一個更含糊的,但自然純真的小女孩的聲音:爸爸,沒有烤煳,剛剛有點焦皮,這樣味道最鮮了。但這也沒用。
「床鋪是舒適的,」她臉唰地一紅,接著又說,「是的,很舒適——謝謝你。」
米蒂·傑克不是那種容易衝動的愛狗之徒,她讓忠誠的激流環繞自己旋轉:她的哈巴狗欣喜若狂。鑒於那隻叫「貓」的貓兒的經驗,巴茲爾按捺下心頭詢問狗名的衝動,讓自己漸漸地適應這股激流,如果不是適應顯然發自哈巴狗的那種橡皮熱水瓶和花生似的氣味。
「看在上帝的分上,多蒂——」至今沒有人這麼叫過她。「求你看我一兩眼。」
這番話絲毫也不能說明他不期望聽聽她的計劃了;他在等待中陷入緘默。

巴茲爾——亨特?清醒了,周圍的琴柱草令他窒息。他(抑或夢中的「他」)解開了那顆紐扣,這並不奇怪:它勒住他的脖子了。
「我不知道。實在的事情吧,熟悉的人吧。」多蘿茜步步留神。
她委屈極了。「虧你說得出口!威勃德先生為什麼——不該去?他是律師,是——母親的——嗯,知心朋友。」她氣喘吁吁地掙扎著說。
她剛把事情拋到腦後,白色的電話很快又響了。「是夫人——拉薩貝娜夫人嗎?」徵兆不壞。
她那頎長的雙腿踏上濕漉漉的人行道,他站在她身邊。他們一直到跨上第二輛公共汽車才繼續談話。
律師記起一樁尚待完成的任務,於是便拉開辦公室的抽屜。「亨特太太特別希望你們接受它們。」他走到他們面前,遞給他們一人一隻,信封上面寫著各自的全名,連頭銜也沒漏。
「白晝也好,夜間也好,是與演出有很大關係的。」她表示同意。「有時我夜間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籌莫展。」她同情地對他苦笑一下,「我在這兒換車。」
幸虧他和多蘿茜都明白他們到悉尼來的目的。既然這一點已經明確,他就可以放心一些了。他打了個哈欠。律師衰老的眼睛閃過一絲驕傲,洋洋洒洒的獨白終於是戛然而止了。巴茲爾爵士不置可否地敬奉了一句「大概是的」。在隨後的間歇中,他一直耷拉著腦袋;陽光照在他粗硬的頭髮一側,閃閃發光。那些頭髮,除了梳子在太陽穴到後腦勺一線留下的梳痕外,隨隨便便地攏在一起。「誰也不能否認你保護了委託人的利益,並以令人嘆賞的忠誠管理著她的財產。所以——我如果說直到現在,我們都難免在抽象地考慮問題——阿諾德——那絕不是責怪你的無可指摘的品行。」那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空的陽光照得他的笑臉閃閃發光。「為了對大家都公平合理,包括我——我們的母親,」公爵夫人笨拙地把頭微微一扭,表示欣賞巴茲爾的出言有禮,「我以為,我們應該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問題。」
多蘿茜·拉薩貝娜皺皺眉頭。「我沒看報——自從在巴黎扔下《世界報》后還沒看過報呢。」
……年紀較輕的人們往往上老年人的當,受老年人的騙:或因為遲鈍,其實這並不一定妨礙他們的銳利目光;或因為某種可悲的性格,年輕人往往誇大這種性格,因為他們發現這樣有好處;或因為對老年人的一般的同情。較之於年輕人,老年人只要仍足夠理智,通常都比年輕人堅韌、工於心計。如果不是潛藏著鋼鐵般堅強的性格,他們怎麼能夠活得那麼長久?
……尤其注意一下那些聖人:他們使用的策略往往極其巧妙地富有彈性。我認為,年老的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乃是由於慾望的減退,而非由於天賦靈性的成熟,而且慾望的減退,並不意味著不能認識自己被迫放棄的凡人俗世……
她回頭看看那對情人是否聽到了她心中想的。他們沒有。「嗬!」她情不自禁地長噓一聲。
他的命運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可以在他演戲的舞台上攻擊他;而他卻既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他也不需要知道。
「一點也不墮落。」公爵夫人一本正地回答,「我敢說,威勃德先生是個完全誠實的人。」
「……一位少女——我說不清她有多麼崇拜你——我們都在報紙雜誌上讀到過你,都很崇拜——我想求你親筆簽名。要是她知道……那非要我的命不可。」
無疑,巴茲爾深感她的淺薄。他縱聲大笑。那笑聲既不是年輕時的金屬梭子的嘎嘎聲,也不是輕柔動聽、令不知內情的成年人心醉神迷的咯咯聲,而是一陣顫抖的琴聲。她懷疑,那是特地為她設計的,不禁毛骨悚然。
恰恰在這個時候,威勃德先生內行而穩妥地似乎取得了自己的權力,宣布會議開始。「你們知道,這談不上你們所稱的正常程度:讓你們母親的律師和代理人詳細地披露她的私人事務。可是,考慮到亨特太太的高齡和精神狀況——並沒有惡化到不打算親自決定總的策略和許多個人瑣事的地步——我願意讓你們,她的業已成人的兒女,」說到這裏,他特別鄭重其辭,「了解我所遵循的管理方針,從而讓你們相信——我希望如此——你們的母親信任我是不無道理的。」
廚房、餐具室以及廚房其他房間,至少還稱得上纖塵不染:對那德國人盡可放心。那一個個食品櫥,即使老太婆自己也不曾這麼仔細地檢查過。在洗滌和貯藏餐具的小室中,發現一隻長滿青綠色茸毛的盤子之前,一切的確是無懈可擊的。公爵夫人離開那隻可惡的盤子,砰地帶上洗滌室的房門,她突然想到大概人人都難免有那麼一盤茸毛。
「是啊,太累了。」她的同伴附和說,「都是氣候潮濕的緣故,馬奇又太不愛惜自己的精力和時間。」大概為了壓制類似馬奇的衝動,第二位女士給自己叉子上的雞胸脯肉又加了一丁點稍稍蘸過一下麵包醬汁的填料。
多蘿茜彷彿看見一隻花領結的蝴蝶喉結一動一動地以堅信不疑的男子氣概扇動翅膀,彎腰鞠躬。
「我來,」他說,「是想聽聽你談及的那個戲,記得嗎?」大概因為他站在台階下面,他彷彿在哀求。
「你是怎麼啦?你瘋啦?」出租汽車上的乘客尖聲大叫,因為她被猛撞到車篷上。
「有錢還是值得的。金錢就是力量,對嗎?」
「唔,多蘿茜一定會來的——除非她和她母親一個脾性。」
她更猛地抽了一口。「我苦心琢磨。」吐出的煙似乎特別濃重。「雖然經常寫得不如意,但有時也還像個樣子——或者說我自己還能看出個樣子來。是的,我寫詩。」她補充了一句,算是合乎世俗的說法,「我一生都在拼湊不知你會怎麼叫的東西——詩作——如果我能將其提純精鍊,它將傳遞必須表達的一切——也許,我最終將發現,所要表達的一切都沒有自動地融進我開始時寫下的詞句。」
「她昨天說很想來看你。」
「媽媽!」她大聲叫道,真想表示出愛的深情。「我應該給你帶件禮物來才是。」
這一切無不增加了公爵夫人的陰鬱心情。「一個卧床不起的老太太,住在這樣一幢大得荒唐的屋子裡!」她嘆息說,「我的經驗告訴我,這太荒唐了,給大家惹了那麼多麻煩。」
亨特姐弟欣喜若狂地發現聖誕樹依然存在。多蘿茜一把抓過她那隻信封,口中發出吃驚的嘶嘶聲,但隨即又恢復了她的「教養」。同時恢復的還有她那又細又長經過修剪的手指的有效功能。而另一方面,巴茲爾一把撕開一個難看的口子,差點把裏面的東西撕爛。他們粗重的呼吸聲使律師很不愉快地聯想起一種永遠不願聽到的聲音:他自己在達到性高潮時發出的聲音。
「搞戲劇很花錢。」他一邊回答說,一邊朝她微笑,但她不予理會。
「為什麼要我去說?」她突然從深思中驚醒,發現自己在高聲對嚷。
夫人身子動了一下。她很遺憾 自己有那麼多的問題要問律師卻那麼令人討厭 據說做父親的都很仁慈 尤其是這一位他同你一般高 一樣肥瘦 一樣愛挑剔 他在解開捆紮你品性和行為的粉紅色的絲帶 阿諾德·W辦事與有個V的愛德華一樣不慌不忙 有條有理 不經周密思考決不唐突開口 但後來當他們一|絲|不|掛的時候 律師卻打算承認 只有好男子才配與艾爾弗雷德的妻子結婚。
相反,他以聽來似乎應受譴責的激|情向她發動進攻。「說到家屬,我可是沒有——名義上有一個,一個可憐的失敗的演員,我負擔她的生活——另一個則不必付錢——也不必為心智健全、獻身事業的女兒付錢。我沒有家屬,我逃離家庭、逃離祖國,出來當演員。」
「一個該死的戲子!」司機也吃了一驚,因為乘客直朝他的脖子尖叫:該死的歇斯底里的外國女人。
「啊,按理說,得到簽名就該心滿意足了——但為了叫她喜出望外,大吃一驚——求你在紀念冊上,巴茲爾爵士——多寫幾個字。」
她把鑰匙插|進門鎖,一陣喧鬧聲從屋裡撲面而來:廝打聲、噴鼻聲、短促的狺狺聲,匯成一片。而後,在燈光下,一對哈巴狗在他們中間竄來鑽去,一會兒頭貼地面,面孔抵住陌生人的足踝,一會兒為它們重新見到的東西而尖聲吠叫。
「我真高興。」她的感嘆未免過於女孩子氣。
讓我們面對現實吧:我回來的目的,是從一個老太婆手上誘騙一筆數目可觀的金錢,而這老太婆又碰巧是我的母親。有時,我固然真誠地愛她,但同時又恨她(天哪,確實如此!),所以,一旦誘騙不成,勒索就比較情有可原了;又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最大的惡棍,那就更難怪我了;還有,可惡 回想起來就覺得可惡 那次訪問海島綠色的海 倘若不是母親首先意識到 那暗綠色確實比藍色美妙 你難道不認為 教授 這些太平洋中的島嶼上 有些東西既平常又有趣嗎 我是說 這大海正如廣告上宣傳的一樣翠綠 天陰的時候 更加美妙 更加出人意料的綠 真令人陶醉 母親點蠟燭照明 與非常合她心意的那位教授交談和傾訴衷情 那教授的名字是拼寫里有個V的愛德華 與母親不同 你只有在舉行聖禮時才當面叫他的名字 他那太陽曬脫的皮膚白花花的一片片往下掉。
「你需要營養豐富的雞蛋。」巴傑莉護士給她圍上圍兜。
她那冰涼、毫無反應的雙手似乎在微微顫抖。後來他才發現,顫抖的是https://read.99csw.com他自己的較溫暖和豐腴的手。
他必須站起身來,他必須走了,不然就會死於慢性中毒。他覺得,彷彿連最後一點生肌活肉都從思想紛亂的頭顱上脫落了。
「想點什麼呢?」
「是的,你才知道嗎?真寬心!我該去演啞劇啦。」
然後,他又在那張很不舒適的失去彈性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想蜷縮成一個舒適的形狀,卻未能如願。他覺得自己很像一隻蝦,縮得太了。當睡眠涓涓滲回,在他周圍匯成淺灘時,他搖手踢腳,簡直比活靈活現的描寫還要活靈活現。
胡說!他按住性子不回答她的問題。自從學會了生活的藝術,即表演藝術之後,我就掌握了自己的生命了。我的天賦,即我的自我,除開老和死,否則任何評論家、老妖婆或者香蕉皮都無損我一根毫毛。不過,她的話刺|激了他,引誘他與黑暗和雨水一齊流動,而且,只要她樂於指點,他還會流到黑暗和雨水之外。
巴茲爾立即催促自己恢復他與法國姐姐之間的諒解。「這件事,除了管家,誰都不可能知道,我不知道究竟是誰,」他盯了律師一眼,然後移開目光,「雇了一個中歐餐館中發瘋的舞|女,或者別的什麼名堂,來當我母親的廚師,簡直荒唐透頂。」

「我丈夫。」
與姐姐分手后,巴茲爾爵士一邊考慮搭船來舒適地消磨這天餘下的時間,一邊漫步向碼頭走去。他先買了一磅燒熟的對蝦,然後決定不坐船了:在童年時代,港灣對岸簡直就是世界的另一角,但今天,因為從天邊回來,因為暖洋洋的天氣,他感到滿心喜悅。於是他返身攀登上那座小山,一隻手不時地插|進裝蝦的紙袋,貪婪地大吃大嚼。他既赫赫有名,同時又不為人知,完全可以在公共場所狼吞虎咽。即使這樣,他路上碰見的許多人似乎都對他側目而視。他們自己鄉下的法律不允許他們在街道上濫飲濫食,而目前這個陌生人卻把他們降低到他們也許一直所企望的水平上。他無視他們無言的指責,只顧繼續往上爬山,剝蝦,把它們塞進嘴巴,吐出蝦殼碎屑。有的碎屑落在透明的襯衫上,尤其落在他的肚子開始提供的架子上。他不時漫不經心地拂掉它們。
兩條哈巴狗在他足踝邊狺狺吠叫,而她的足踝周圍,則是一彎閃閃發亮的皮毛。
他發覺自己暗暗地趾高氣揚起來;也許,虛榮心乃是給他以最大的感官快樂的源泉。
一張阿諾德·威勃德替伊麗莎白·亨特代簽的支票,多蘿茜真正地被它照耀得眼花繚亂了。「真慷慨,真慷慨!」她叨叨不休,彷彿慷慨是一種被遺忘了的美德似的。真的,她必須踐行慷慨的美德:沒有不踐行的道理,除非光想不做就足以使她感到德行高尚。
樓下,巴傑莉護士放下托盤,拿起聽筒。「誰?……唔,是的!對,對對……是嗎?啊,她一定……對……我一定告訴……對……」
「呣呣,你說得對,親愛的多蘿茜。」巴茲爾伸手去拿第二塊餅乾。「不過我的理智中包含著一點輕浮。」他大聲咀嚼著,煞有介事地吞下餅乾;他好像一直想打嗝,但只是合緊雙手。「現在我——準備——繼續——討論,當然,這是很重要的。」他望著多蘿茜,希望得到她的讚許。她不便拒絕,只得對他笑了笑。
她站在那裡撫摩自己消瘦、衰老的手臂;他坐著喃喃低語,從沙發稱讚到咖啡。那隻杯子,一度款式典雅的珍品,杯口有一個拇指般大小的褐色的缺口。
……親愛的夥計,你不知道,我的心將隨你飛行。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此行功在必成,然後凱旋而返,在我們的事業上通力合作;我們的合作,必將對戲劇藝術做出新的貢獻……
啊父親 父親 她想為他所受的痛苦哭泣 摸著乳白色的律師服才使她得到安慰 律師長長的 衰老透明的睾丸在她大腿上晃蕩。
多蘿茜·亨特心中嘀咕,認為她弟弟不但虛偽,而且枯燥乏味。
「好的,」她說,「我一直都在考慮呢。我很高興你做出了決定。」
他搭上去比尤拉山的公共汽車,尋找一個使人煩惱的人的蹤跡:在公共汽車上層的座位上;在燧石點點、顯然很為狗喜愛的門柱旁;接著又沿著滑溜溜、爬滿蝸牛的小徑,直到他幾乎又在晚上同一時刻站在米蒂·傑克家的台階上。
「你沒去,多蒂!」巴茲爾哧哧地笑道。
也許,儘管必須小心謹慎,你畢竟可以問問巴傑莉護士關於癌症的癥狀和體檢的情況。
可是,他希望回憶的不是自己的成就,而是自己的童年。在童年時代,麥克白、哈姆萊特、李爾王以及其他比較蒼白的幽靈,一個個從難得乾涸的溪澗中,從棕色的游移不定的水池裡,從受暴風摧殘的凄涼的樹冠上跳躍而去。無奈公共汽車裡不是理想的召喚幽靈的地方,不然,他那著名的嗓音必將發出使他畏縮的聲音。
她抬起頭,愉快而寬恕地微笑著。「告訴我——你過去有一個叫希瑟的小女孩嗎?我好像記得她生過麻疹,或者出過水痘?」
巴傑莉護士說:「我看庫什太太今天很可能不來了——她現在還沒到,而且是派出租汽車去接的。」
巴茲爾·亨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彎下腰去,企圖了解草葉的奧妙。在他的聰明穎悟退縮到詭計騙術和虛偽的生活背後之前,有一段時間,他確實能夠看透事物的本質。
噢,我的上帝,天啊!然而,你已失去一切積極的癥候和自己比較良好的意願,被引向垃圾箱,用母親那破陽傘掀開垃圾箱的蓋子。
「這批人怎麼搞的?」那麼多的老人,都那麼齷里齷齪、渾身臭氣,叫人吃驚:拉薩貝娜夫人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高。
接著,她聽見他的口氣變輕鬆了,一字一頓。無疑,他想藉此逼迫他們的對手,「我難以相信的是,在這個顯然很發達的城市裡,居然會沒有養老院。當然,我不是指那種可憐的收容所——而是像我們母親這樣的婦女能夠接受的、環境宜人、生活簡樸的地方。」
她按鈴叫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濃郁的真正咖啡,昨天一直擔心的事開始發生了:那架白色的電話突然發作起來。
他已深深地鑽進了她的心坎,這時他突然對她眨眨眼睛,接著坦然一笑;她回笑了一下,或者說掀了掀嘴唇,表示認可某種協議。
多蘿茜·拉薩貝娜瞥見了他襯衫開口處的體毛和透明織物下彎彎的肋骨,不由得感到一陣憎惡,但同時在她心中也激起相同的煩惱。她好不情願地被迫承認:令人憎惡的是我自己啊。
雨已經停了,確切地說,他只感到偶爾飄過一陣濕氣。它掠過他的面孔,有如植物的觸鬚,有如人的頭髮。他們沿著閃著亮光的人行道往上爬。雖然每當街燈照亮米蒂·傑克的身姿時,她都顯得愈發年輕,但陡峭的上坡路卻使她吁吁喘氣;由於追逐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他的呼吸也很急促。
受這些真實感受的振作,那夜間的遭遇,無論發生在什麼地方,都很容易地被當作幻覺而驅得煙消雲散。當然,那女人並沒設法與他聯繫。一兩個星期過去了,他開始感到驚奇;有一兩次還發現自己在惱怒米蒂·傑克的怠慢。
今天早晨,他疑惑地,且不說譏誚地,展讀那張疊起的紙片:
白蝴蝶一定昏過去了。然後,雖然變得虛弱一點,但畢竟從他們的冥冥之界中蘇醒了。「那少女的名字叫露琳。」
「不,不壞——確切地說,儘管不夠成熟,卻很中看。」
護士露出痛苦的神情,但還是照吩咐離開了。
然而公共汽車猛地一跳,停了下來。「我該下車了。」她說,一下顯得更年輕和意外地羞澀。「我叫米蒂·傑克。」那敢情是羞澀的原因。

推開母親的房門時,她一頭撞在門上。亨特太太的腦袋從枕頭上倏地驚起,一具屍體奇迹般地從早晨的綿綿無期的淺睡中復甦了。
「我們完了。」他對佩吉·迪格說。她身穿無袖罩衫,挺著胸正急匆匆地經過走廊。
「我希望您的夢至少是愉快的。」女兒又說。
律師想說「不」,但當他毫無必要地重新擺好一張椅子的時候,這個詞無聲地停留在蒼白的嘴唇上了。

為什麼提起阿諾德?是的,多蘿茜憎恨她的母親。
「什麼地方?」
亨特太太不理睬她。
亨特太太說:「你知道我多麼討厭雞蛋。」她咬緊牙關,表示不想吃。
他悄悄地鑽進自己睡覺的黑暗中時,頭腦十分清醒,突然想起要去查勘一下那隻她扔紙片的雙耳壺。他開亮電燈,把手伸進壺中,掠過滿壺同樣的紙片,尋找大概是最新的那張:上面有生豬肝漬跡,還有一兩個血指印。
她到底只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但拉薩貝娜夫人又一次試圖與她談話。「說真的,昨天晚上我也睡得不好。」
「夢些什麼?」
「有個叫極樂村的,」威勃德先生承認,「許多男女住在裏面,在比我們這兒更清爽的環境中相依為伴。但我看亨特太太是不會願意去的。」他簡單地補充了最後一句。
這時,巴茲爾抓住窗框,瞪視著下面的海灣,彷彿開始宣讀一篇演講稿:「天啊,這些水泥玻璃建築,什麼時候轟然一聲,把我們這批昆蟲和其他昆蟲一起碾得粉碎。其實,這還不算最可悲的。如果因為自己的顏色、花斑或者異常的習性被人選中,釘上大頭針,那才是更可悲的啊!」
「不過,如果你敢於獻出自己,那就會更好。」
你自己也是一位父親 威勃德先生 請談談我的父親 談談這張你好心好意寄給我留念的剪報吧。
「問題不在這兒。我看管家就非跑斷雙腿不可。」
「您喜歡白蘭地,對嗎?親愛的?誰吃過對自己有益的雞蛋,就讓誰喝加白蘭地的咖啡。」
是什麼?出租汽車?」
多蘿茜覺得雙膝發軟。一時間她擔心自己會頹然倒下,但終於踉踉蹌蹌地走到床邊的椅子旁邊。
女兒在床邊坐下。亨特太太大概仍然懷疑她是一尊雕像:幾乎失明的雙眼,睥睨著一個不是石膏就是大理石雕塑的精怪。
亨特太太睜開眼睛。「你走開,巴傑莉,可以嗎?」她吩咐說,「我想——單獨——和女兒,拉——薩——貝——娜夫人談談。」
「我想給她送點禮物,到時候也想給你們護士送點什麼,可是什麼好呢?襪子?香水?巧克力?現在我既然來了,既然已經重新建立了某種關係,而且正在建立新的關係,我們就必須利用一切機會討論一下……」
「您晚上睡得好嗎?」
巴傑莉護士推開房門,現在,拉薩貝娜夫人可以進入聖堂了。那顆萎縮、瘦削的腦袋,仍然與她和休伯特在阿西西見到時一樣擱在枕頭上。(那天夜裡,休伯特顯得格外熱乎,把你摟在懷中撫摸著,毫無肉|欲,而是不久前你們在神殿中共有的崇敬。)
這本骯髒的平裝劇本,是從機場的一個書攤上倉促買來的,他希望用熟悉的東西保護自己:其實是一本《李爾王》。在與李爾的交往中,雖然辛酸備嘗,它卻是抵擋米蒂·傑克的最後一封信的盾牌。這封信還沒有答覆,為了抵抗的原因,甚至還沒有看過。
她高興極了:情況完全符合她事前的設想。
為了掩飾自己的愚蠢,她愉快地高聲提議:「我真希望你叫我『多蘿茜』——好嗎?威勃德先生?」聽那聲音簡直像英國女王。
外面,燈光下白茫茫一片細雨,寒意料峭。他本可以在市中心發霉的小餐館的角落裡吃點夜宵,可沒胃口;獨自一人上大飯店擺闊也沒什麼意思。他可以按動無論多少家的門鈴,那些官運亨通的政客或者名商巨賈,一定會嚷嚷著拖他進去,舀出鵝肝醬,把他灌醉,可是他想不出有誰能夠滿足他的飢餓——什麼飢餓?也許是對於事物的本質和永久性的渴求。友誼,在他看來,越來越像一出別出心裁的鬧劇,情節過於複雜,人物過於紛紜,動作過於瘋狂。儘管如此,演出照常進行,而且總能演到終了。(婚姻,雖然是另一種戲劇,同樣毫無二致。)
拉薩貝娜夫人打開提包,往裡面看看,然後重新關上。
「我需要火——火快熄了。」
杯中的烈酒,或者這姓傑克的女人斟的不知何物的液體,使他摸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講話還是在做夢。她走上前,坐在他旁邊的長沙發上,身邊是一群昏昏欲睡的哈巴狗。她一邊撫摸著一隻哈巴狗裸|露的、起伏的乳|頭,一邊微笑著注視著他。
他可能迷糊了一會兒。
阿諾德·威勃德覺察出這一對非難他的姐弟,雖然手法不同,卻用心無殊,因而深感痛心。否則,他就可能會很欣賞他們彼此之間的衝突。這時,他話題一轉,說:「我認為我們必須牢牢記住,亨特太太需要在自己的屋子裡,在自己喜歡的依附者中度過她的晚年。」
莫里頓大道,寧靜伴隨著金色的陽光,從對面公園傾瀉出來。母親的花園中有不少鳥兒。有人已在一隻掛在樹枝上的陶瓷小盆中放上鳥食。麻雀和鶯鳥在鼓翅飛翔。一陣穀雨從搖搖晃晃的盆子中落下,驚起樹下草坪上一群藍色的鴿子,噼噼啪啪地振翅而飛。
「嗬,我不知道——貓唄!開始時是叫什麼來著的,可我現在忘了。我們總在一起,所以名字就大可不必了,對嗎?」
「咳,母親是有名的慷慨的化身嘛:她自私,但在錢財上,她的慷慨之處是說不清的。」
拉薩貝娜夫人看見威勃德先生,看見他那映刻在黑暗上的小腿、青筋,以及全身各個部位,大吃一驚,驀地從床上坐起,擰開電燈:見到的不是夢中的律師,而是自己在鏡子中的映象。在鏡子中,她的雙乳比她平時願意承認的更加瘦長,斜掛在睡衣之內;薄薄的沒塗唇膏的嘴唇開啟著,現實並不比悄然潛入的夢境令人歡悅。
拉薩貝娜夫人真想看看他那張支票的數額:並非因為自己有什麼可以鳴冤叫屈的,而是出於好奇:巴茲爾是否因為是兒子而佔便宜呢?
可是,隨時與兄弟商議母親的事情,也是「自然」的嗎?以巴茲爾的性格,他必然毫不猶豫地接受她計劃中一切最殘酷無情的細則。也許律師已經嗅出了她的秘密意圖了吧?簡直糟透了;倘若他有什麼頗具說服力的、合法的解決辦法,準備交給委託人長期備受折磨的兒女討論,那就更糟。威勃德說不定是個真正詭詐多謀的人。
「她中風了。」米蒂·傑克的聲音極其冷酷,「她不會死嗎?」
公爵夫人輾轉反側,不停地磨著牙齒。如果誘騙和勒索俱告失敗,將一個老太婆或者母親置於死地又算得了什麼呢?金錢對於上了年紀的人們,除了使人想起不再令人嚮往也不可能再實現的成功外,還有什麼意義呢?不過你不會殺死她的。只會嚇唬她一下;你不會殺人,絕對不會。你儘管一肚子怨氣,但卻連一隻蟑螂也不忍踩死。
「她手很緊。」他盯著自己白皙的手指關節咕噥說,「噢,她也是夠慷慨的。我得承認,她不時地給一小筆。」
「因為你是女人,你不是女人嗎?」
在場的俱樂部會員一個個地抬起頭,活像一群受驚的母牛。
老娃娃的牙關漸漸鬆弛了,雙唇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上面打著水泡。「我需要白蘭地。」
「雖然亨特太太的神經有時有些錯亂,但那似乎是在探求奧妙。」阿諾德·威勃德小心謹慎地說,「我覺得,她仍然是我所認識的城府最深的女人。」還有一點他不能供認:她仍然使他膽戰心驚。
他們穿過外間辦公室時,公爵夫人走在前面,笑吟吟地經過海加思小姐、打字員、一個正往嘴裏塞香腸麵包的滿臉雀斑的小夥子和一個剛從毛玻璃小室中出來的小夥計。那是一種籠統一般的微笑,不可能是針對某人的:她覺得太疲倦了。
她抬頭看見他真的越過那些列印材料,目光穿過律師翻來覆去的行話術語,在注視著她。但不在注視她的眼睛,雖然她覺得,它們在最楚楚動人的時候會像鹿的眼睛那樣明澈、溫柔。他在注視她的心坎:在審察她的思想,他大概想弄清楚為什麼他們倆願意在這間辦公室會面。他神情可怕,正像她憤懣、受挫和激奮時的表情一樣,她知道她那時的表情是頗為嚇人的。
「希望我們能很快見面。」他說,她聽出又是那種他最擅長的引人懷舊的喑啞嗓音;同時,他望著握在自己手中的雙手——更可能是在望著她的戒指。不過,無論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畢竟是第一次被她所吸引了。
當她面對他的時候,她終於解救了自己。「我們開始吧,你說呢?現在已經夠晚了,說不定威勃德先生午餐時有約會呢。」
「當我終於了解他的時候,我發現了許多事情。他一直都在讀書的。這一本他最喜歡:書頁中有麵包屑和咖啡漬。他承認自己喜歡它,他臨死前幾個星期中,我們一起讀它。他很喜歡那個女人。」
一想起她從那想去又怕去的地方逃出來的情景,她又不舒服了:管家身上有一種未開化的德國人的味道,而聖嘉勒·休伯特的僵化腦袋則固執地要她去看看,無論如何,她仍然具有特殊的影響;而嫉妒成癖的方濟各會士卻反駁說,你以為隨便哪個都會從影響中得到好處嗎多蘿茜·拉薩貝娜在獨自下樓去吃晚飯時,在電梯中想起了可憐的媽媽,不禁唏噓了幾聲。
巴茲爾爵士兩手在頭頂拍了一巴掌。一直非常嚴肅的弦樂聲中突然響起的打擊樂器,使一起合奏的藝術家們無比驚異。「媽媽好樣的!作為一個演員,我不能不尊崇她愛好舞台藝術的癖性,對嗎?」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發現一位塗脂抹粉的老太婆在扮演你真正的母親,是一回事。然而現在,巴茲爾爵士已經厭倦了,他看見紫羅蘭仙女歡樂地彈奏著愛神丘比特的弓,在法律書和鐵制文件櫃中間歡快地跳來跳去。「像曼胡德這樣漂亮的姑娘,我也不反對她悄悄地把尿盆塞進我的下身的。」律師碟子里還有兩塊餅乾,他拿起一塊毫不講究地一口吞下肚去。
「可憐的多蘿茜!」
於是,她向廣告上一位繃緊皺皮、齜牙咧嘴、竭力模仿年輕人的電視明星看齊,聳聳雙肩,試圖擺脫身體上的疾病。但那肩膀剛一聳起就立即跌落了。
為了恢復心緒的寧靜,他移動著辦公桌上的一兩件物品。當然,應該安下心來工作。他避開照片上亨特先生的眼睛,剛要再瞥一眼那令人冒火的旅行鍾,海加思小姐端著淡色的、含奶的濃茶(她通常送得早些)和兩片他很少沾唇的餅乾走了進來。海加思小姐隨即又離開了。
他知道她在撒謊,但彼此都不在意。反正,社交禮節上的不誠實是無所謂的。
多蘿茜一把抓住提包和手套,倏地跳起來。「啊,對!爸爸!」她並不是故意要做出這樣的反應。
多蘿茜·亨特的身體不適——不是病痛,只是不適——又回來了:自己是一個潛在的兇手。
「我不打算完全接受的是,」律師說,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桌面,「曼胡德護士居然在巴傑莉下班前趕來與她一起用午餐。曼胡德為了方便自己做了這樣的安排——從她的角度來說在經濟上是最划算的——現在木已成舟,很難阻止了。」
「什麼請求?」雄蝶大概已經調戲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