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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她走了。為什麼不走呢?便秘就是賴在旁邊不走的護士引起的,指手畫腳,把你當作一捆臟衣服。
一陣驚恐的疾風吹過默不作聲的女士們中間,只聽見奇斯曼太太的聲音建議說:「你們說該到樓下男人那裡去了嗎?」
當她在對面繼續沉思默想時,他越來越局促不安;她可能準備譴責他。
「該死的小畜生!上星期,他活活地拔了一窩小雞的腿,還用枝條挑出它們的眼珠。但這些事情做奶奶的是看不見的。」
雙方的眼睛都注視著對方的膝蓋,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既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也分開了他們身體間的距離。
「你看這些寶石。」亨特太太一邊說一邊讓曼胡德護士欣賞,「艾爾弗雷德喜歡拿寶石送我:上一年送藍的,下一年就送紅的。他酷愛星形的,可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說,「太像一塊塊硬糖了。但它們是超——常的硬糖,」她打了個嗝,箱中的珠寶不顧天鵝絨的襯填,撞撞碰碰,玎玲作響,「啊——不是嗎?」
「你怎能這麼無情,切麗?」
招待員皺皺眉頭,然後對送話器微微一笑。「有一位曼胡德護士求見,巴茲爾爵士。」受話器中傳出一陣電話中通常都有的正常的啪啪嗒嗒的聲音,接待員隨即擱下聽筒,不屑垂顧曼胡德護士一眼,屈尊紆貴地說:「從短樓梯上去,順走廊向左轉彎,五號房間。」她的聲音與膠木電話機一樣沒有感情。如果有個稀客,如果巴茲爾·亨特爵士(澳大利亞廣播公司稱之為貴賓)在自己房間中收留妓|女,那關誰的事呢?
咦 別踢紅木便桶 那隻會踢傷腳跟。叫護士來?不。一隻玩偶匣子一旦失去彈簧,她們能有什麼辦法呢?不必叫了,只有把它扔掉。玩偶匣和海島。我千萬不要想到那個海島上去。我不是聖人——所以——目前——我必須避免一切那樣的想法。
「你遲到了啊,親愛的。」管家並無責怪的意思,「我們正擔心呢。」聲音里不無敬畏的因素,彷彿她相信的是神聖的青春和美神。她真巴不得能立即把食物塞進這尊年輕漂亮的聖像的嘴巴,因為這是她表示自己信仰的唯一方式。
巴茲爾回來了,他經過一番梳洗,擦掉了面孔邊上的污痕;頭髮鐵灰,往兩邊分開,又那麼整整齊齊、油光可鑒了;他的衣服也恢復了那種要人接見記者時特有的不修邊幅的老練樣子。
「她現在睡了。」這姑娘在圈他上當嗎?
拉爾吃完梨子,把勺子和餐叉擱在一處。因為他發那麼大的火,她的動作更加小心了。
「當您想做出自己的決定時,威勃德先生,誰的讚賞和喜愛都起不了作用。」這時的曼胡德說話氣鼓鼓的,使他聯想起那在高高的支撐架上氣鼓鼓的風向袋,所不同的是,這隻風向袋裡灌的是鬧鬧哄哄的聲音,掛在他們對面的一個廢棄的小機場上。「無論如何,當你們把亨特太太送到極樂村以後,我留在這兒對她又有什麼用呢?」
弗洛拉·曼胡德不以為然,嗤之以鼻。「我不知道什麼命運不命運。他們在利用您。我根本不可能與一個比我年齡大那麼多的男人結婚。」
「可是,如果他們把她送進極樂村,你的工作不就結束——自動地結束了嗎?」
他似乎想啜飲她的眼睛,但沒有成功,於是從她的身上爬下。他吻她的腳掌。腳掌上又酥又癢。
而德桑蒂護士加了把力擠出車門,在快要伸直她那通常很引人注目的身子時,踉蹌了幾步,跪倒在地上。她不停抽縮著的背向著他,跪在人行道上待了一會兒。
弗洛拉·曼胡德煩惱不安,心亂如麻。如果你不能相信這具模樣端莊的軀體,正如你不相信自己一樣,那怎麼辦呢?如果聖瑪麗背地裡居然是個娼妓盪|婦呢?誰都知道她帶著那個上校搭船去海外的事,誰都知道上校死後留給她一筆年金。那上校可能不像她所說的那樣衰老愚笨,而他的護士也可能更加詭譎靈巧。弗洛拉·曼胡德不願去想這些事情,正如她不再需要巴茲爾一樣——天啊,再也不要了。她現在驚恐不安的,乃是一位受人敬重的人物受到了失去尊嚴的威脅。
所以,當她折進一條比較昏暗的街道,準備前去謁見巴茲爾·亨特爵士時,一街的男人都在觀望她。關於如何對待衰老的母親的問題,如果能夠悄悄地奉勸幾句,那固然可以省卻德桑蒂的麻煩,但與她的意圖卻毫無關係。她的意圖開始伸手跺腳了:由於頭腦中的想象,她即使沒有發狂,也頗有點頭暈目眩之感了。
說著,她已經弓下腰,半個身子已鑽出狹小的車子;他本想伸手去摸摸她,但生怕又惹起另一場災難。
「你需要的東西!讚揚、愛情、美貌——沒有它們人也照樣能生活。」亨特太太鄙夷地嗤著鼻子。「它們不是必需品。你可以住在沼澤中,像愛爾蘭農民那樣,靠馬鈴薯和牛奶過日子!」
但這似乎使她的情人很滿足。
關於這個波堤切利,她一定得問問科爾。她竟這麼無知
「我早就該想到,」巴茲爾爵士一邊說一邊親吻著她的頸背,「我們互相了解,曼——克拉拉護士,對嗎?」
奧爾弗羅:啊,起來,快點起來!啜飲我,也讓我啜飲你!再挺起來些!
「除了亨特姐弟的惡毒用心,還發現一屋子護士都聽到一些風聲,在胡思亂想!管家也知道了,我看甚至連清潔女工都聽說了。」如果他能忍耐到真相大白的時候,那他的聲調大概就不至於如此令人反感。「究竟已傳得多廣,這我說不上來,但我懷疑已經傳得很廣了。」我有什麼不應該高興的理由呢,阿諾德?一個聲音戳他一刀;在記憶中,這個聲音聽起來更加哀怨動人。「也不知道是怎麼透露出去的。」對於阿諾德·威勃德來說,這簡直是痛疾的呼號。
「我想您的意見不錯。」她低聲說,難以置信的環境使她有理由認真地想一想。
它的扶手很別緻,像天鵝頸似的向下彎曲。羽毛很粗糙,但它們的頭,甚至嘴巴卻不粗糙;而真正的天鵝嘴像個疙瘩——膿皰。
沒等曼胡德護士來得及從短樓梯上去,順走廊向左轉彎,那位黑黝黝的姑娘就已經把濕手帕按上患黏膜炎的鼻子了。
他禁不住伸手撫摸她那睡夢的表面。她灼|熱的皮膚對他的手指有所反應,但沒有驚醒。他感到有點負疚,因為他那麼輕而易舉地佔有了她,因為她給了他那樣的報答,使他又一次看到和聽到自己穿上毛皮飾邊的黑袍,一言一行都具有權威的力量。也許,這個奧爾弗羅出於淫慾,對瑪麗安娜的愛慕有點超齣劇本的要求。瑪麗安娜不是一個容易扮演的角色,她也成了他的利劍的劍鞘了,尤其是在最後一段兩人的對話中:
「唔,沒關係,管子工已經把它疏通了。」這件事既不重要也重要。
德桑蒂護士微微一笑,那麼若有所思,心不在焉:還在考慮她那頂帽子嗎?「她便秘嗎?」她說,「我們會想辦法的。我可以打電話給吉德利大夫,問問他的意見。但不管怎樣,你不用留下。灌腸我能對付。可憐的老太太,只剩下一個空殼了。」或是因為自己的想法,或是因為橘黃色的帽子,德桑蒂護士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弗洛拉·曼胡德給腋窩擦上肥皂,洗過後取出淡雅的唇膏塗抹嘴唇:雙唇平和、優雅、溫柔。是的,你該把它們的溫柔歸功於淡雅的唇膏。
「讓我興奮興奮,公爵夫人,」她聽到他說,「誰我都愛。」
送走弗洛拉·曼胡德后,巴茲爾想再躺一會兒。直到現在,他頭腦中想的還大多是愛情,他甚至想要與她結婚,做她的丈夫。當婚姻意味著西拉酒醉后的詈罵,或者意味著伊尼德帶刺的警句時,他不能接受它;但此後他成熟了,重又為這一特別難以擔當的角色所誘惑。而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女人使床鋪永遠保持溫暖的想法開始表現出對他的吸引力。一個護士:可以照顧你,必要時可以出去工作。不用出去工作,你有錢,你自己合法的錢。小弗洛拉必然會感激地答應的。
多蘿茜的心在胸口怦怦劇跳。
開始時,他雄心勃勃,掌握著控制權,而現在則是她在左右一切。她要創造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這就是她對自己的行為的唯一辯解:這一點她必須設法讓人們理解。我不是,天啊,科爾啊,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淫|盪的娼婦。她把這些無形的怨言吐進愛人的嘴巴。科爾
因為她的聲音可能未免乖戾,因為她應該報答他,所以她必須騙他:演員之企求于生活的,也許就是誆騙。
今天早晨,下班回家后,瑪麗·德桑蒂睡不安穩:她的思想和身體都不允許她休息。她像一塊木板,在狹窄的硬邦邦的長沙發上翻來覆去;一塊被不斷悄悄潛入的思想咬得千瘡百孔的木板。她每搖晃一下身體,乳|房就劇烈地騷動起來,好像要擺脫羈絆,但同時卻並沒有脫離她。那頂顯然為弗洛拉·曼胡德所鄙夷的橘黃色帽子,她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她竭力閉緊眼睛,把它從心目中擠出去。有時,在白天,尤其在今天這個重要的早晨,她簡直不敢相信亨特太太能夠活到晚上,或者不敢相信自己還能領受黑暗賜予的寧靜。
「是的,我夢見殺人,或者被殺,可我記不清了,記不起那人是誰。」
「護士也一樣,也有一個卷得多深的問題。」她故意讓自己的說話給人以實事求是的感覺,但立即又希望自己沒有成功。
因而,她擁抱他;她必須想到他將給予她的孩子:這孩子將體現無私的愛情。「是的,」她喃喃地說,「我很愛你。我只要適應——那個想法就行。」她以全部軀體和力量緊緊地擁抱他,就像某個人曾經緊緊地擁抱她、粗手粗腳地撫摸她、佔有她以致使她生氣一樣。
「一個真正的波堤切利筆下的美人!」他回頭瞥了一眼,有點擔心某個旁觀者聽到他的老套話。
「如果她沒聽說,我希望不要再亂傳了。」律師曾經是正直的,這時,他以正直人的激烈態度在說話。
「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工作,應該給你一種安全感:優厚的工資、至少每天一餐豐盛的飯菜,」他沒有加上你無權享用的定語,「以及病人的讚賞和喜愛。」
「杜松子酒可以消毒,」巴茲爾爵士頗有幾分嚴肅地告訴客人,「可以驅散夜間的思想。這就是為什麼中飯前喝乾馬丁尼最好。」
「我想把它辭掉。」她說。
她張開眼瞼,不停地眨著。「我想,我要見你,是給你看看我收到的巴茲爾——我們兒子——的來信。」
「我知道你敬重德桑蒂護士。」她繼續說,差點沒有暈倒,「她們竟會想到拋棄這位可憐的老人,我感到非常震驚,我也就沒有靜下來考慮一下你是悄悄告訴我這件事的。」
「媽媽住進去後幾個禮拜就去世了,但那裡的女總管鄭重地告訴我,說母親很感激我和道格拉斯為她做的安排。」
「我下決心了,」德桑蒂護士說,臉上依然盪著微笑,但比先前嚴肅,「我決定明天到巴茲爾爵士的旅館去問問,他們究竟打算怎樣對待自己的母親。」
「你為什麼恨你母親,多蘿茜?」
「如果你不介意,我喜歡喝淡點的。」事實並不盡然,但差不多可以說,巴傑莉是在赤道上的黃昏時節勾搭上一位茶園主的。
「我的什麼?」他脫下睡衣時,她咯咯笑道。
他感到她又在表演了,但很同情她。
「好的。」
此時此情,握著第二杯酒乃是一種慰藉。事實上,正是由於寬慰而使她顯出了笨拙:那能用來熏蒸消毒的杜松子酒漫到杯沿上,為了掩飾自己的惶惑不安她喝得太猛了。
弗洛拉·曼胡德正在沉思,或者納悶,因為她不知道「超常」是什麼意思(記得科爾不曾用過這個詞)。
「要是有事干那倒也不算什麼,而要是談戀愛就要等死人了,或者對於恩愛夫妻——那也一樣難熬。」
奇斯曼太太剛剛開始緊張起來,就立即被吸回到白蘭地的海洋中去了。客人們都已經輕而易舉地沉沒在這個海洋之中了。她衝上前去時,珠寶飾物和晚禮服的輕紗,在厚施香粉的脖子和肩膀的周圍跳躍飛揚,猶如浪花飛沫。她高高地突出嘴唇,以表示她的熱情。這股熱情,不但傳到她自己的手中,而且透過手套,深深地灌進昔日朋友那比較冷漠的手指,一位公爵夫人:奇斯曼太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幸運。
「咳,」他以一種他希望被理解為充滿生活樂趣而不是粗野的方式拍了拍她的膝蓋說,「我不是該領你出去吃中飯嗎?」
「沒賬單,」李普曼太太垂下目光,盯著馬桶中緩緩下降的水位。「傑克遜先生說,這麼一點小事,他不能伸手要錢。他這個人很誠實。」她又說。
德桑蒂被逗笑了;弗洛拉·曼胡德發現,她同事確實頗像一尊雕像:眼睛會轉動的雕像。真滑稽,老德桑蒂竟會叫你自嘆弗如而且又不以為意。
那兩個藍發女士在竊竊私語更年期的事。「真的,你忍著點,親愛的,一兩年就過去了。他會回心轉意的,他可能也遇上同樣的煩惱。男人就是這麼個樣子。」兩位更年期婦人的目光,緊盯著她們自己的苦境。
「八點三十,我肯定不錯。」
巴茲爾爵士領她走進花園的一處地方。透過法國梧桐的秋葉篩到他們臉上的黃色光線,花園漸漸展現在他們眼前。
只有洗衣粉大王的太太不肯讓她安靜,她走過來坐在新朋友的身邊。「我想向你提個請求,」阿特金森老夫人懇求說,「如果哪一天你來看望我,親愛的,我一定給你做幾隻南瓜餅。」
於是,他言不由衷地說:「這信——真的,這信寫得很好。」
她那麼注視著你,一定包含什麼暗示,不,一定在分享一樁秘密。
曼胡德護士取出珠寶箱。那十隻衰老斑駁的手指便敏捷地摸索起來,直到認為差不多已經摸清楚了為止。
在那包裹她的小盒子幾乎從金黃色的陽光、交通的喧囂以及聚集在它裏面的汽油味中飛離的當兒,她被迫起床了。不如起來洗洗襪子,然後把它們晾在無可憑眺的窗口的繩索上。她對著晨報坐了一會兒,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沐浴之前,她梳好頭,上上下下,前後左右地把自己端詳了一番,儀式之複雜,前所未有,大概是第一次。
然而,當他悄悄推開房門時,那巨大的床鋪、入睡幼兒的形體和她極端天真無邪的神色,卻削減了那引起他心理恐懼的具體原因。她甚至算不上一個幼兒,呼吸或者夢幻輕輕地推著她,像在搖動一束破舊的灰色絲綢。隨著呼吸,腮幫有節奏地一陷一鼓。一綹頭髮在頻頻起舞,但不像飛蛾那樣狂飛亂撲。是的,這就是他最後見到她時那個模樣。他本可以立即俯下身去,把這團柔軟的東西壓毀在兩掌之間,或者一勞永逸地從此得救,或者被永遠罰下地獄:但兩種可能性都可望而不可即,這隻柔弱的飛蛾有其剛強的性格,能夠阻止自己的毀滅。
這輛非交通高峰之間的公共汽車轆轆而行。
「回答誰?」
曼胡德護士疑惑地舔舔嘴唇上的一圈唇膏,說:「今天上午過得很好,對嗎?你們都很高興。」
朦朧中,他試著把一個名字變換著說:曼胡德護士,亨特夫人,巴茲爾爵士夫人,都很響亮。這個完美的女人還將是他那齣戲的演員中一位特別具有吸引力的新人。
亨特太太顯得很安詳。海洋上吹來的輕風已經在她前額蒙上一層水汽:光線射著的地方,皮膚閃閃發光。有幾次,她噘出下唇,去吹一綹並不存在的頭髮。她真正存在的頭髮又稀又濕,黏黏糊糊地貼在面頰和枕頭上。
他沒有回答,卻寬容地報以一笑,希望她永遠擺脫羞怯的羈絆。
「是嗎?真有趣!」
他恍恍惚惚,記不清他們到底是怎樣分手的,只知道她步履蹣跚,只知道她跨進充滿煤氣和飯菜香的門廊,爬上狹窄的樓梯去沖洗她的臉,鎮靜自己的心神,也許還祈禱上帝寬宥她的異端之罪,然後按平常時間到達莫里頓大道,奉獻自己的忠誠。湧上他特別白皙的皮膚的血液,在他心裏留下了斑斑血污。
李普曼太太也降到巴傑莉護士的世俗水平上,陰鬱地回答說:「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說,弗洛拉朵拉的面色很好。」
「誰也不會受『連累』,不過我們不要——我們大家都不要喪失理智。」他怎麼能夠安慰別人呢?他自己用不著那些白蟻的蛀咬,就已經搖搖晃晃了。
簡直可怕:在接受這枚戒指之前,她沒有任何財產,而對於這枚戒指的權利,也僅僅存在於這老太太的心目之中。
嚴重的失禮,使多蘿茜立即記起自己即將面臨的不大嚴重的折磨,神經過敏地發出「嘿」的一聲短促的乾笑,掙脫被切麗緊緊膠住的摟抱。拉薩貝娜夫人困窘得滿面羞紅,不過,在場的一些年長的女士欣慰地發現,多蘿茜·亨特並沒有失去澳大利亞式的「熱情」。公爵夫人覺察,如果要遭到什麼伏擊,那是在另一個角落:幾個年輕美貌的姑娘,穿著衫褲套裝,洋溢著青春活力,正在懷疑地微笑著,彷彿完全理解她的舉動,或者,更危險的是,產生了誤解。
現在是護士在演戲了。她在劇烈地打滾,想擺脫夢境,背出她的台詞。「別因為我沒有叫你親愛的就以為我不像過去那麼愛你了。」哼,你早該料到她愛著別人,也許愛著一大群男人:這個波堤切利的美人,倒不像她的胡言亂語那麼下賤。
她感到不僅平靜下來,而且完全平靜下來了,更不用說滿足了。除了確實已經受孕,她什麼都不需要;即使只有一線受孕的希望,她也就覺得不虛此行了。她無法想象嬰兒將是什麼模樣,只能想象遠方閃現的一道金光。科爾會揍她一頓嗎?她將不得不當面告訴他,因為她厭惡寫信,而在電話前面又是個啞巴。
一直到她忘了顧惜自己的餐巾,用它來擤鼻涕時,他才起身走開,以職業所要求的冷靜上樓去打電話。其實,他並沒有必要給兩位傲慢的人物打電話。在翁斯洛旅館,巴茲爾根本不來接電話,而拉薩貝娜夫人則離開俱樂部與朋友吃晚飯去了。他沒有達到目的,或者說省卻了一樁麻煩。
這時,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最鄙視哪個性別;無論男的還是女的,都不能平息她心中不斷抬頭的嫌噁心情。
歸途中,兩人都恢復了鎮靜,或者似乎這樣。
當她朋友把她拖到床上時,她又氣咻咻地說:「謝謝你,親愛的,你真是一個好——朋——朋友。」每一個詞的聲音都是從酒氣中抖出來的。
那麼,是什麼阻止她立即享受他的體貼照顧呢?即使找不出什麼可信的理由,也不能馬上把亨特太太扯進來。最好別把她扯進來。阻止她的不是亨特太太,不是那具大小便失禁的老死屍,雖然在神志不清的回溯孩提時代玩弄和虐待洋娃娃之後,她會突然恢復健全的神志,殘忍地捉弄活人,以代替玩弄洋娃娃。你不應該盯住這個真實的女人,你應該盯住洛蒂·李普曼和德桑蒂信仰的那個聖徒的蒼白的幽靈。
他也喝完了。她不敢咀嚼殘留的杜松子酒中的檸檬皮,但巴茲爾·亨特爵士卻不但敢於咀嚼,而且敢於把最後一點渣滓都吐在周圍的碎石地面上。
「威勃德先生——」李普曼太太也許要披露自己的真實心事了,「叫我心裏不好受的不只是馬桶。可怕的,可怕的是要把亨特太太送到養老院、修道院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的打算,但我知道的不太確切。」
她尋思,爸爸會怎樣看待巴茲爾·亨特呢?除了那些與自己共事的男醫生以及她為之鞠躬盡瘁的對象——病人,她幾乎不認識別的人。從不認識哪個男人。只有在恩里科·德桑蒂被生活碾得粉碎,瀕臨死亡的最後幾年裡,已不再是他的女兒和護士的她,才在愛和痛苦交融的危險而高尚的氣氛中,曾與他結合。
他猛抓了一把。
德桑蒂護士說:「可是公爵夫人和巴茲爾爵士——我感到擔心,因為比我想象的還要令人沮喪。」
於是,他從開始時僅僅是她的病人,變成了她的嬰兒。這可能正中他的下懷。其實,他的確用鼻子輕輕地撫摩她的乳|房,它們充滿著愛情和「營養」,完全不像那慳吝的、裝模作樣的、在他的懇求下畏縮的乳|頭。
這就是那些男人注視她的原因,因為她準備就緒了,而且不加防範。她懷疑,不但科爾,而且所有男人都憎恨避孕藥丸,認為那不近人情。很自然,男人們縱使並不自覺,也很想搞大女人的肚皮,然後就在一旁觀看,越看越自以為了不起。
可是,她非常專心地望著不遠處歪歪斜斜地漂浮著的一隻細頸大瓶。看到瓶嘴邊的紫色酒跡,她痛苦萬狀。
除了祈求她的拉薩貝娜自我外,來不及做別的了:一個男人擠過徘徊在一旁的白茫茫一片的僕役,正在打開車門。
律師向衣帽間走去,他一心想著反覆無常的馬桶,頓時輕鬆了許多。
弗洛拉·曼胡德在床上縮成一團。窸窣作響的窗帘,已經透進閃爍不定的黃褐色的晨光。當她環顧四周的時候,晨光帶進的涼意吹拂著她赤|裸的皮膚,掀起一層層雞皮疙瘩。
「那我就不進去了。」
而亨特太太:老貝蒂身上沒有一絲溫柔;但也許可以被選入可敬之列。她會隨心所欲地踐踏你。即使在她最衰老、最可憐、最虛弱的時候也如此。因為,從照片和油畫中可以看出,伊麗莎白·亨特當年是位姿容美麗、熱情洋溢的女人,而美麗和熱情加上金錢,那就是力量,對嗎?有了力量就難免踐踏別人,甚至當發青的齒齦在咕咕噥噥地禱告時也不例外。伊麗莎白·亨特喃喃不絕的是禱詞呢,抑或是她夢見的當年的美貌——以及男人?所有這一切賦予她情不自禁地踐踏別人的力量。難道上帝不踐踏別人嗎?所有的國家,所有的人們,包括像維德和維迪那麼可敬的、善良無辜的人們在內,都像越南人一樣絲毫不爽地讓上帝的踐踏壓頂而來。
「在被人拋棄之前,」他說,「你不妨先拋棄別人。」
道格拉斯·奇斯曼夫婦宴請拉薩貝娜夫人的那天晚上,俱樂部的一位女侍在《電訊報》上讀到了這則啟事。隨著黃昏的降臨,多蘿茜越來越悔恨,她不該那麼草率地接受邀請。在社交上,她向來不顧受懲罰的危險,奉行拖延政策:由於「難以請到」,她終於漸漸地被人拋諸腦後。現在,她想,那人充其量不過是自己少女時代的泛泛之交,她說什麼也巴不得被她忘掉。那次所以推薦切麗·布利文特當女儐相,就是因為沒有人鼓勵多蘿茜·亨特去培養親密的友情;她從來沒有知心的朋友。無論如何,如果當初有人鼓勵她尋找朋友,她總知道該怎麼找的。所以,她不論擁有什麼傳奇性的經歷和鬥爭武器,都極不願意進入切麗的世界。
「怎麼啦?」她傾過身子問道。
與巴茲爾爵士不同,德桑蒂護士並沒有一見死狗就立即大為衝動。誠然,她比較遲鈍,比較木訥,但她個人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雖然是有目的地——與肉體的死亡打交道。直到現在,才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悲痛從體內涔涔滲出,她把手帕敷在嘴上,希望止住悲痛的涓涓細流,但對於那股惡臭,卻無計可施:它繼續散發出來,說不定會經常在她的鼻孔中作祟,永遠玷污她的衣服。而那被挖掉眼珠的黏糊糊的眼眶那麼狠狠地瞪著她,竟使死狗的面孔現出一副栩栩如生的樣子。
巴茲爾爵士本來也想學她的樣,迅速地從聲音美妙的沙發上跳起來,不料感到背上一陣劇痛。當終於站起來時,他那並不愉快的微笑變成了齜牙咧嘴。他只能向唯一的方向撲去:他也要實現他的計劃。
一讓那個老太婆把那塊淡紅的硬糖放入你的手心,你就越來越貪婪地想要佔有它了:從某個角度看來,這塊被埋葬的星形寶石將重獲新生。
巴傑莉護士垂下目光。李普曼太太面帶憂鬱的表情,也許只是偶然地,朝向曼胡德護士。
她當然不理睬他,但見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對準他估計是她膝蓋的部位撲過來時,不由得驚慌失措,彷彿她是足球隊員,正在帶球過人,所以他想絆倒對方,攔截進攻。
在普塔克太太一次次俯身自詡和一道道菜肴上桌的過程中,多蘿茜撥了撥自己盤中的食物,發現切麗恰恰挑選烤火雞作為筵席的主菜,真是大煞風景。
「難道我是他的私人財產?」她勃然大怒。「誰都不是誰的私人財產,親愛的。」
「該說『沖』。可我們把它修好了啊。就算壞了,你也只需給管子工打個電話,這幾年都是他修的。他了解情況。」
她察覺自己竭力與巴茲爾·亨特攀談時,把「角色」說成「教室」了。附近桌旁的那兩個藍發女士摸摸戒指,大笑起來。人人都在大笑。六七個商人從轉彎口的小酒店出來,走向等候著他們的那張桌子。這些男人也在大笑。這些商人們個個皮膚冒汗,眼睛發光,齜牙咧嘴,在到處尋找刺|激頭腦和胃口的東西。
在那塊狹窄的危岩上,他終於開始感到孤獨,想喚醒他的夥伴:遲早總得喚醒她的,她可能在裝睡。「親愛的,」他先後對著她的耳朵、她的嘴巴和兩個乳|頭說,他的手臂深深地扎進她的皮肉,像長期纏住樹木的鐵絲吃進樹皮,「我覺得我們將開始一樁事業,一件對我們兩人非常重要的事業。」如果他曾經拒絕寫一部給自己上演的戲劇,那就是因為該戲劇可能有點像這樁事情。
「晚上好,曼胡德護士!」他覺得自己強裝高興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巴巴的。
「這個翁斯洛旅館,」他抱怨說,「服務員沒精打采,懶散得叫人吃驚。」

公爵夫人知道,她已經被寫進報道了。
可是曼胡德護士仍然憂心忡忡。「我們既然談開了,還有一個問題,我也得提出來。」
他一定覺察到自己的樣子了,因為他立即停止擦頭髮,嘴唇上和眼睛中都現出一副比較警覺的神情。
「要多干?」他挑起眉毛,歪著腦袋,彷彿表示他知道她是一個廣聞博識的客人。
「我不在這兒吃了,我不餓。」
整個下午和晚上 你都希望迷迷糊糊地進入不允許你進入的難以應付的地方 一隻護士的鞋跟發出猶如發脆的玫瑰花抖動似的聲音踐踏著你的腦袋(呸 不是思想 護士)後來在其他房間里兩個人的聲音在談話 叫名字 或者合在一起 或者各自分開地捶打你 伊麗莎白 人們從來都是這麼叫我的 沒有簡化的叫法伊麗莎白 這是我的教名不是嗎 此外父母親 父母親還給了什麼呢 無論你喜不喜歡 就是這個名字 她的身體撞碎了另一個人的身體 他飲彈而死了 孩子是父母親交給保姆養育的玩偶我倚靠在冰涼的便桶上 護士 我可不是玩偶 無論多麼昏昏欲睡 寒冷 都不能改變你的決心 你必須弄清行進的方向 那個海島 那是一場風暴嗎 當然是的 你希望得到那個男人 多蘿茜逃之夭夭 還想從小鏡子里見上一面 夜曲奏出了那最後一晚的情景 一無所有了 除了七歪八斜的樹木 有的還重擊過屋子 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的搬走了 然後朝水邊走去 天鵝伸長脖子在水中嬉戲 一會兒伸向水裡 一會兒高高昂起 尋覓食物 風暴眼中你全身水漬 天鵝找到了食物就不再噝噝作響了像孩子們一樣 為什麼要罵多蘿茜他們一通 出於自傲 因為伊麗莎白·亨特自己就是天鵝 黑色的天鵝。read.99csw.com
「似乎越來越實際,越來越正經了。」她最後脫|光了衣服。
這幢坐落在莫里頓大道的住宅,雖然經常有風吹來,但往往只是些撩動細紗窗帘的絲絲輕風。有時窗帘上骯髒的皺褶被惹煩了,會發出一陣陣劇烈的顫抖,或者氣鼓鼓的,有如張滿的大風帆。這種宜人的午後輕風,最終將在花梨木和桃花心木上蒙上一層水汽,使這些傢具失去鮮明的色澤。那張遠離病人,因而對她毫無作用的梳妝台上,擺著一瓶玫瑰,德桑蒂護士執意要把一瓶玫瑰放在病人床前,巴傑莉護士則非把它們移開不可。在這場玫瑰之戰中,曼胡德護士老是拿不定主意站在哪邊。從來沒有人拿鮮花送她,因而她不明白乾嗎非要插鮮花不可。除非是塑料的:塑料花經久不敗。這瓶玫瑰已經凋謝了,而枯萎的玫瑰,無論形狀、氣味,她都十分厭惡。得記住過些時候把它拋出去:留待漫長的下午去做吧。
「你可念得不太好啊,阿諾德,」亨特太太批評說,「像老頭子——抖抖顫顫、含含糊糊的。」
兩個女人坐在附近的一張桌旁,其中一個用胳膊輕輕推了推另外一個。
她說自己沒有那個意思,說自己應該在上夜班前休息一下。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猶豫不決,這麼軟弱無力。
弗洛拉·曼胡德睜開眼睛:她睜得那麼突然,那麼滾圓,竟發出一聲清脆的摩擦聲。她本可以像往常一樣,在床上躺過大半個上午,可是今天,她的起床動作卻比往常來得利索。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她希望從從容容:先修修指甲,然後洗洗澡,在下午到莫里頓大道上班之前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漂亮。一條睡褲的褲管套在大腿上。她坐了一會兒,像某個特殊的、被選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很可能做的那樣撫摸著那條大腿。她的皮膚光潤無毛,除了兩隻膝窩外都泛著日晒的顏色,下面是線條柔和的三角形。她曾經打算不|穿睡衣睡褲睡覺(首先可以節省洗衣費用),但有一天早晨,當維迪一步跨進她的房間時,只不過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乳|房,便驚得差點昏倒,所以,她就沒有養成裸體睡覺的習慣。
然而,她沒有流露出苦惱,更沒有流露出厭惡,而是繼續演完這場戲中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
「唔,傑克遜修得很好。你不用難過了吧。」他非常開心地大笑起來。但立即又感到笑得太愚蠢了。「你付他現錢還是叫他把賬單送來?」他問。
「出去玩嗎,親愛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但又不得不說。「我一生一世都希望——都需要與戲劇結緣,甚至在我成為演員之前,當我還是個小孩子,在澳大利亞這邊的時候,我就喜歡偶爾演演啞劇和歌舞喜劇。只有在第一次進入一個戲劇中的角色之後——雖然只有幾句台詞,你注意——我才開始呼吸,開始生活。劇院之外,總免不了有些流言蜚語,那些賤女人的勾當,以及海報——燈!在備受肉體的艱辛之後,你成了紅得發紫的人物,名字被用燈光打出:一頂電的桂冠。額外的報償——例如被授予爵位——遠非令人滿意,因為它在茹苦含辛、身心交瘁之後,居然來得那麼容易:向名流顯貴獻媚,參加一兩場義演,稍稍改變一下你的生活節奏和想法,於是就功成名就了!從此以後,你成了獻媚的對象,一直到你達到——就叫作達到『可憎的年紀』吧,這時你感到你的新陳代謝發生了變化,人的臉上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於是你就想放棄整個表演生涯:一切有關舞台的幻想和你自己的推斷,更不用說謬誤了。」
所以,她寧願正正式式地吻他一次,然後拔腿離開。她的肚子也餓慌了:能吃一大盤鹹豬肉,外加兩隻周圍一圈蛋白煎得發脆的維迪式荷包蛋。
最後,巴茲爾爵士簡直暈倒了,滑下她身體的左側。他躺在她的身旁,竭力表示並沒有精疲力竭。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到遺憾,」他接著說,「多蘿茜給我一個印象,就是只想談錢,這很討厭。如果你非想不可,那就想吧,但不要掛在嘴上,幾乎所有的罪惡都比金錢來得有趣味些。」
接著,她看見那東西了:一團泡漲的、污穢的黑東西,人體似的輕輕搖晃著,頗像輪船穿過蘇伊士運河時,艾丘斯上校指給她看的阿拉伯人馱著的皮水袋。
巴茲爾爵士坐在鐵椅上,換了一個又一個姿勢,但都同樣不舒服。雖然不感興趣,他也必須像演戲似的聽這個女人。曾經有那麼一個體魄極其雄健、說話娓娓動聽但沒完沒了的埃塞琳·佩里。他曾在約克公爵家中被人們說服,與她同台演戲。那一定是在德桑蒂護士和她的上校到達倫敦的那年前後。(她沒有提到上劇院看戲。)第二幕中有一場與埃塞琳坐在同一條長椅上的戲,那可真是:半個月的連續演出,每台戲都有足足十分鐘讓他專心致志地注視著埃塞琳,而她則哞哞地叫著她的獨白(她嫁給了劇院經理);他的興趣那麼強烈,可是當時他居然沒有爆炸,沒有把與劇情毫不相關的思想濺滿她的腳下,真是咄咄怪事。
奇斯曼太太的話鋒突然轉向更重要的問題。她旋過身體,活像一隻頭重腳輕的陀螺。「道格,有時間讓她先喝一杯嗎?或者,我們再等一會兒開宴,那該死的女人就會到了?」
「啊,我並不希望打擾您!」德桑蒂護士低沉的女低音痛苦地訥訥地分辯說。「我來,」她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繼續說,「只想表明我多麼——我們全都多麼——感激亨特太太。」她嘶嘶地說,像一個笨拙得可怕的說客。
「有什麼叫你心裏不好受的啊?」
在公共汽車上,她突然發現有幾個男人在注意她。她調頭不理那些骯髒的傢伙。她設法換了一個舒適的姿勢,想把裙子拉下一點,可是拉不下來,只能遮住襯裙。車子不那麼擁擠,因為當時碰巧不是交通高峰期間(她能夠思考這些實際的問題)。售票員很嬌艷:絕非搞同性戀的女人(你寧願自殺也不願她是斯諾)。她以厭惡的目光看你。噢,你不能否定,那些下班后從酒店裡出來的滿嘴油膩的老人,那些下流的色鬼,正拿眼睛盯著你。是這樣吧?
她必須努力克服沙啞的嗓音,它堵塞了她那單調枯燥的聲音。「別以為我是想到這兒來吃晚飯。」這句話好像是從沙啞的喉嚨中咳出來的。

你真想把德桑蒂護士一把推翻在地。「可你以為,你應該去嗎?」她好不容易問道,「我是指——干涉別人的家庭事務。那關我們的事嗎?」
德桑蒂護士說:「現在,我們不應充當人們所說的那種沉默的多數了。」她彷彿一直在背誦這句話,她說的時候至少摘下了那頂橘黃色的帽子。
巴茲爾爵士非常堅決地回來了。他決定擺出一副固執的架勢,扮演某個他並不喜歡的劇中晦暗的前准將。無可奈何:現在,沒有別的角色可演。
這天,弗洛拉·曼胡德覺得,她所孕育的靈感即將脫胎而出,變成活生生的真實了。她醒得很早,但繼續迷離恍惚了一會兒,以便享受自己的主意漸漸成熟的喜悅。她容光煥發,滿心歡喜,躺在維德勒家那已經硬邦邦的坐卧兩用沙發上。今天,它卻是軟綿綿的,對她的身體做出一切力所能及的,幾乎是肉體的酬勞。她微笑著讓一邊面頰擦擦肩膀,舒適地懶洋洋地搔搔腰窩。頭髮和肌膚的香氣那麼美妙悅人,她異乎尋常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魅力。然而,無論程度如何,她不是打算去冒險嗎?這時,與她懶洋洋的、刺|激肉|欲的體香相反,一股雞糞的臭氣撲進敞開的窗戶,但她只微微地皺了皺眉頭。
她穿著廉價的鞋子,快步滑入溟漾的夜幕之中。
此後,兩人談興索然,倦于開口了。這時,律師如果沒有夜班護士的解救,從而免於陷入更深的沉思,恐怕就難免要淪為焦慮的犧牲品了。德桑蒂護士活像一個精靈,他平時簡直不把她當凡人看待。因為她散布起謠言來,所以今天晚上,他倒要再看看她有沒有點女性味兒,但他發現對方一切都符合他那審慎、守舊的目光。
她哼了一聲。雖然巴茲爾爵士已經表明他喜歡自己的意圖,但她卻不大好對他說,她的意圖在黑暗中能夠取得較好的效果。

「唔,」她的目光顯然想在他的右肩上尋找焦點,「衣帽間的廁所。它不——該說『漏水』吧?」
弗洛拉說:「今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哩。」
他最吞吞吐吐的時候,也就是最嚴肅認真的時候。這正是她所盼望的。現在,她已經發現這一點了,那就必須小心提防。他就是爸爸;爸爸,一位年長的、高尚的然而懦弱的男人,要求得到愛、理解以及他賴以生存的麻醉劑。瑪麗·德桑蒂受到極大的震動,垂下目光。
「別朝我看,洛蒂!不管怎麼樣,只要管子工把它疏通了就行了嘛。」
曼胡德護士想起一直縈繞在腦際的一個想法。其實,這個主意她談不上是通過推理想出來的。她可能根本沒有學會像書中描寫的人們,或者像著名的醫生,或者像科爾·帕多一類比較普通的人們那樣進行推理;她的主意,似乎一直靜靜地潛伏在體內的什麼地方,一俟時機成熟便倏地躍進腦海。她相信,這就是人們所稱的「靈感」。
於是,她們下到樓下。
無論怎麼說吧,這反正是好心人塞給她的令人感到舒服的理論。她天生沉默,不愛爭論,所以,她雖然意識到她的一切工作都無非是在布滿路標、通向「幸福」的陰森森的迷宮中轉移注意力的權宜之計,但仍然接受這種理論。
巴茲爾爵士說:「衣服既然非脫不可,那我們就不能不脫,對吧?」
「與艾斯丘上校一模一樣,」她安慰說,「他也算不出來。」
「不壞,」護士隨口答道,「其實很好——總的說來很好。」
弗洛拉·曼胡德驚奇地發現,瑪麗·德桑蒂開始臉紅了。她向來認為德桑蒂並不十分漂亮,可是現在,僅僅頃刻之間,由於某種震撼她整個臉部的原因,德桑蒂變得十分俏麗多姿。
德桑蒂護士被自己的非常行為嚇壞了,但繼續笑個不止。這都是酒的緣故。根本沒有那麼可笑。不過還是可笑的。她茫然地不知道該不該同情那個面色紫紅的男人,他那麼撲撲亂爬,讓水泥地面刮擦著可憐的身體。別人會扶他起來的。這樣笑個不停,一直笑到嘴巴伸進酒杯,喝了一大口,連氣都喘不過來為止。酒,雖然沒有失去原有的清涼,但比剛才更加淡而無味。她猶自笑著,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笑的了,只是在抽抽噎噎地平靜下來。她精疲力竭了。
弗洛拉沖洗過茶杯茶碟,一甩手把壺中的茶葉——意識到時已經來不及住手了——倒進收集雞食的箱子,好在維迪並沒有注意。
所以,他只得眨著眼睛躺在床上靜思,在他所處的困境之中,沒有別的選擇。天啊,真想把她一腳踢出去,舒展舒展身體。他翻了個身,卻發現自己與她靠得更近了,緊緊貼在她的肋骨上,幾乎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動。他試圖聽見她被驚醒的徵兆,但是毫無動靜:相反,她拉著他更深地沉入夢鄉 一個遙遠的聲音在他心中呼喚 巴茲爾 他的滑溜溜的名字 他什麼人都不認識 甚至連呼喚者的性別也無法辨別 只覺得那喚聲微弱但卻清晰 縈繞不散 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把喚聲逐出心扉。
然而,德桑蒂護士卻似乎覺得一切都那麼稱心如意。侍者打開瓶蓋后,她把嘴唇湊到這可疑的酒上,望著他嫻靜地微微一笑。「很醇,是嗎?」
「唔——司湯達!」他報以一個頗具文學家風度的微笑,扯扯狄更斯式髮型的鬢髮,轉身向另一位鄰座解釋——又是對牛彈琴——他如何把哥特式小說運用於本國的具體情況。
德桑蒂護士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同時瞟了一眼藍發女士們,徵求她們的讚許。但太遲了。她們不肯仿效她的先例:她們薄薄的嘴唇小心地貼著牙齒嚅動著,眼睛盯著莊嚴的海面,面前是狼吞虎咽后剩下的魚骨頭。其中一位在撫摸著一隻珍珠耳環。
樓梯中間的凹室中,一張古舊的沙發上躺著那位澳大利亞作家,或者更確切地說,可能是被人抬上去的。與浴室地板上的切麗·奇斯曼相比,不但酩酊大醉的程度絕非不及,而且醉卧沙發的姿勢更加奇特。他被擱在沙發上,彷彿專門為了刁難和侮辱公爵夫人似的。他的眼睛故意盯著她。當她悄悄地溜過無法逃避的凹室時,他掀動嘴唇,趕出裏面塞滿的話語。
天啊,如果能夠打開電燈,那該多好啊:他多想對著鏡中的奧爾弗羅背誦那些已經記熟的台詞:可是這個該死的姑娘,在這張狹窄的床上,他難以從她緊緊貼住的皮膚上撕開。他與她粘在一起了。
她笑笑,開始穿上衣服。
「是烘焦了。」李普曼太太老實巴交地說,這種老實巴交的態度更加突出了她的悲傷。「好幾天了,我一直想做這種蛋糕,可沒想到今天上午要請管子工。」
一次次的延緩,真叫律師不堪忍受。「那你就沒有考慮周到。」他急促不清地說,「我們沒有你行嗎,曼胡德護士?亨特太太不是最喜歡你嗎?我知道她最喜歡你了,你不能叫她失望啊。」懇切的含意使場面變得學生氣十足,很不合拍。不過若真那樣,倒也好。
巴茲爾·亨特爵士叉開雙腿,背過身子在梳妝台的鏡子前往頭髮上抹油,給人一個印象,似乎穿著睡衣在旅館的房間中接待姑娘這樣的社交訪問,乃是生活中最自然不過的事情。而她,儘管在王子醫院里受過訓練,有畢業證書,有漂亮入時的服裝,有相當頻繁的性生活(至少直至最近為止),有長期護理一位對一切問題都有許多乖戾的、經常很尖銳的看法的有錢的淫|婦的經驗,但卻永遠擺脫不了自己的出身。你的基本知識,仍然無異於科夫港一帶鄉村的香蕉葉叢中長大的那位姑娘。
「請大聲點。」亨特太太囑咐說。
「大概是的。」奇斯曼先生笑了。他是一個相當強壯的男人,膚色紅潤,長著雀斑。
這時,其他人也發覺有些蹊蹺,都把臉轉向公爵夫人,迫切地期待著她說出他們渴望知道的意外消息。

或者由於病人的安詳,或者由於自己的謹慎,護士悄悄走上去給病人診脈:還有其他許多東西需要了解,但必須小心謹慎才是。
「那個坐坍椅子的男人!」她坐在停下的車子中,在他的身旁左右搖晃。「我看很好笑。」好笑、好笑一直回蕩在她的記憶中:她曾寄過明信片給布朗旅館的女侍莉莉·萊克,直到沒有收到她的迴音好幾年後才停止。可以通信的人太少了。
「我想問問明白,」她煞有介事地低聲說,「李普曼太太是否讓你得到一個錯覺。許多外國人有時都很虛偽——尤其是猶太人。您別以為我和李普曼太太有什麼過不去——她的心腸很好——但好心腸並不能保證她不會冤枉人。威勃德先生,我可沒有扔什麼東西進衣帽間的馬桶。」
「為什麼要找淡紅的呢?」
眼瞼不眨了;若非失明的雙目和電燈的位置使她顯得眼窩凹陷,她一定會直接凝視著她的客人的。
這時,巴茲爾爵士捏了一把她的胳膊,下巴擱在佩茲利圖案的領帶上,兩眼直逼她的面孔,想使她不覺得那麼丟臉。他的眼睛與他母親當年的眼睛一樣,富有感人的超凡魅力。「這真是不勝驚喜之至。」他極其自信地說。
無意中,她被內心的活動搖撼了一下。「對不起,實在太滑稽了。」她歉疚地向主人解釋。其實,可能根本就沒有解釋的必要。
「你為什麼不脫帽子呢?」他說,連自己也感到吃驚;但覺察到他不像提議而更像命令的語氣中的粗魯,他又想說得輕鬆些。「我們是在遊人眾多的野外,不必拘泥虛禮,不必太謹小慎微。」他的椅子吱吱地擦著水泥地面。「你脫掉帽子,我也可以看得清楚些,對嗎?」
當曼胡德護士去扔掉病人床上所有東西,凡是「不相干」(巴傑莉說得不錯)的東西一股腦兒都包進一張髒得使人惱火的床單時,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還出了一身大汗。護士休息室中很可能沒有備用的除臭劑。
「是啊,這兒真美!」德桑蒂護士恍惚如夢,喃喃地說。
「如果我把戒指給他,要他給你,他可能感到困窘。」亨特太太說,「如果由你來解釋你為什麼戴著這枚戒指,他將認為這是切合實際的安排。女人往往比較切實。有些男人知道這一點——雖然他們大多不願加以承認。」
曼胡德護士走出那間她們稱為「護士隱退室」的房間,她可能一直在等他。她已經換下制服,顯得不那麼可怕了:年輕女人穿的衣裙不能給她們提供多少遮掩,或者這是他此刻的看法。可是,曼胡德護士除了衣裙之外,還裹著一身咄咄逼人的神氣:她叉開雙腿,屹立不動,兩條腿富有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頗有些虛張聲勢的樣子,或者,像一幕啞劇中的男主角。他提醒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而已。
巴茲爾爵士站起來,彷彿要找侍者算賬,但侍者已經托著盛賬單的盤子迎面走來了。可巴茲爾爵士經過他的身旁,以夢遊狀態中的知覺徑直向前走去,消失在餐館的後面。
「我有一個主意,」他說,「我們再喝一杯,然後驅車去沃斯頓海灣。那裡有個吃中飯的地方——雖然稱不上風景綺麗卻也頗可將就一下,而且天氣也照顧我們。」
巴茲爾·亨特的睡相很嚇人。他的面部一陣陣地抽搐;一道道皺紋,緊緊地糾結成一個個疙瘩。終於,她也感到害怕了。
交通開始恢復時,巴茲爾·亨特舒了口氣:他不用再耐著性子望著德桑蒂的臉,聽她的胡言亂語了。他是咎由自取:他一定讓她喝得太醉了。
雖然聲音中睡意很濃,但他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她,想看她是否滿意他的解釋。可是,她對他的噩夢不感興趣:好像她心中盤踞著什麼不快,或者說盤踞著她自己的謀殺。這使她在相當平常的健康美之外,更增添了一番嬌媚:天生麗質,十分嫵媚,頭髮猶如黃褐色的晨光,只是臉上的表情卻仍然冷淡而憂鬱。
「在威勃德先生辦公室拆開信封之際,我首先感到了您的慈愛;您想出了這麼一個出人意料的絕妙主意!不,毫不出人意料;您是慷慨的化身。而今,我富享您的饋贈而愧對您的關懷……」
「淡紅是女性的顏色,對嗎?」
可是她並沒為此高興起來,相反,她忍住那開始時頗像嗚咽的聲音,或者說把它變成了一聲嘆息。
所以他猛地轉過身去,仍舊避開觀眾中沉默的那部分,開始高聲朗誦起來:「咳,你可知道——這正是我們必須全神貫注的地方——所有這些賦予我們並令我們驕傲和嚮往的地方。」與此同時,他那彷彿戴著珠寶手套的手指點著,繼而,他一揮彷彿綴著毛皮飾邊的寬大衣袖,摟抱起那為他的戴頭巾的王后而幻想出來的天空和海洋、塔樓和宮殿。
她伸出一隻手,然後俯下身去,說:「您一定在做噩夢吧。」
「不過你一定讀過,對嗎?《李爾王》?」巴茲爾爵士大聲問。
那些商人仍然站在他們預定的桌子四周,難以就座。他們似乎都喝醉了。
正當曼胡德護士不耐煩時,她同事突然開口說道:「我告訴你一樁秘密,親愛的。」有史以來,德桑蒂護士都沒有叫過你「親愛的」啊。
這個皮鬆肉弛的男人 滿胸汗毛伏在你上面吁吁喘氣 然後趕來與母親吃很早的早餐 你還以為演員會被表演愛情和晚飯搞得精疲力竭要賴到午後才起床呢。當然,巴茲爾沒有吃晚飯,沒有真的在演戲,不過,做那件事情卻總是容易肚子餓的。也許是飢餓逼迫他一大清早出來吃早飯;也許是他想象中的對你的愛情,宛如飛去來器,飛回時成了對母親的體貼關懷。
拉爾的面孔俯在粗糙然而有益健康的棕色梨子上。他想,朋友們一定認為他妻子相貌平庸,有時他也認為確實是不漂亮:像是某種性情恬靜、毛色單調的飛禽。她那低沉而始終悅耳動聽的鳴聲,時而出人意料地夾進一兩聲譏嘲的音調。現在,他覺得拉爾容貌奇醜。那面頰上鼻子邊的一點痘痕,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儘管是天天看到的,現在卻特別刺目。對此,他也覺得詫異。由於覺得對忠實的妻子不忠,他囫圇吞下一塊梨。
然而,他不再具有這種施展法術的力量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演深受身體疲乏、消化不良和神經緊張的影響;或者,如果是因為過於滋潤了聲帶的話,那原因就十分簡單了)。他說話的時候,發出很響的吮吸似的聲音,儘管他希望這是背後的那位商人在吮吸蝦鉗。況且,這時太陽已經鑽進一抹灰濛濛的雲層之中,你的幻覺一旦消失,面前就只留下海灣輕拍的淺灘和垃圾遍地的沙灘。那些漫無目的地跳躍的廢瓶塞、泡沫、浮渣、避孕套、爛水果、銹鐵罐和排泄物等等,無一不在你追我趕地淪為污穢不堪的泥沼。人們應該意識到,自己的靈魂也不例外。
「好的,如果你指給——告訴我,信在什麼地方,亨特太太,我馬上就念。」
在某個內心衝突的短暫間歇中,他竭力想安慰幾句。「我記得他提起過,說不想讓你被談話纏得太疲勞了。」
巴茲爾爵士漸漸不耐煩了,他甩甩袖口說:「我午餐喝的酒是干馬丁尼。」
「我看沒有——除非你自己以為有。」他希望自己招架住了她的攻擊,因而不會再受到威脅了。「很抱歉,亨特太太,我得走了。」
她一邊沿莫里頓大道往公共汽車站走,一邊尋思:德桑蒂護士給人一個善於思考的印象,不知她將對巴茲爾爵士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也不知他將怎麼說,怎麼做。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她戴著那頂帽子,他就不會把她看在眼裡。可是,在為巴茲爾母親求情的重大時刻,聖瑪麗說不定會買一頂嶄新的、真正的漩渦帽的。
她乘著汽車在夜色中穿行。夜,好像彎彎的、被拉開的弓弦,而她則像一支弦上射出的飛箭,飛向北岸深處,飛向道格拉斯·奇斯曼夫婦——他們是什麼人?——的住宅。記憶中,她從未越過這座橋,現在也巴不得不要通過。她想象自己靠在床上,面前一碟帶殼的雞蛋,以及只有修女才會切的薄薄的奶油麵包。可是,她卻讓自己乘著汽車,因為事到如今,已經騎虎難下,不得不為了。(除非撒一個連饞嘴的修女也不肯寬恕的彌天大謊。)
曼胡德護士通過腫脹的嘴唇和似乎閉塞的鼻孔說:「是德桑蒂護士告訴我的,所以我不能不相信。」隨即有些驚慌失措。「我不想連累德桑蒂護士,您不會責怪她吧,威勃德先生?」
於是,她一面禱告一面走進廚房,同時用赤|裸的雙足(以及足背)享受維迪家地毯的清潔和舒適。真的,她在拿起魔棒呼地點燃煤氣爐前,還跺了一兩次腳,以便把舒適的感覺跺進足掌。
他突然感到怒不可遏,不是因為這位碩大的女人,甚至也不是因為她的最惡劣的表現:臨時裝出的禮貌的聲音,也不是那商人砰然落地時她的尖叫和傻笑。不,都不是!使他勃然大怒的乃是他自己的極端邪惡,或者被她看見的那部分邪惡。幸虧不是全部。她縱然不是完全的傻瓜,也一定極其天真,不至於懷疑他居然想干下如此周密策劃的謀殺。
若非護士覺得需要再作弄他一會兒,他也許已硬著頭皮進去了;他現在也發覺她在逗弄他。
這個老頭子——她的情人——的胸脯正無情地擠壓在她的雙乳上面。
現在,他明白了,他一直盼望的就是獲得一位如身旁這位弗洛拉——南丁格爾一樣平常而可愛、雖然感覺遲鈍而對人深信不疑的健壯姑娘的愛情:他與她交媾了兩次,覺得愈來愈年輕了。那麼,為什麼還要扮演奧爾弗羅呢?一方面,對於一位聲音儀錶兩全齊美的年長——讓我們說「成熟」吧——的演員來說,它確是值得一演的角色;而另一方面,那些禁欲主義的代言人,都在巍巍悲劇腳下的小丘上鼓吹肅殺的禁欲主義的福音。隨著他登上空氣稀盪的高峰,為了滿足富有青春活力的雙肺,他的呼吸越來越深。他忽然想起,只有老人——但不是富有青春活力的老人——才會盼望,才能忍受李爾王的衰變。他彷彿站在一塊危岩上,遲疑了一下,更加緊緊地抱著身旁那個剛才還毫不推辭地和他再一次做|愛的溫暖的姑娘。
於是,護士問道:「您中飯吃過了嗎,親愛的?」洛蒂和巴傑莉從來不曾想到你會追究落實,像懷疑你往廁所的馬桶中扔過什麼這類事情一read.99csw.com樣要弄個一清二楚。
這時,她表現出空前的愚鈍:一隻天生的大扇貝。
在這痛苦的瞬間,多蘿茜感到,那些夫人太太、那些衫褲套裝、那些美人魚掮客,所有聚集在奇斯曼理想家庭的卧房中注視她的人,可能都已經達成了一致的協議。
「把什麼辭掉啊,親愛的?」
對於古董般的母親來說,那他當然是小夥子。
「看慣了就會順眼的,但它與你——不配,護士。」弗洛拉·曼胡德沁出汗珠,壯著膽子說。
「吃過了,因為你來遲了,我們總不能叫她等待吧?」巴傑莉護士要下班了,好不高興。
「嗯。」他沒有上當,嘆息似的回答。
還有洛蒂·李普曼,還有廁所。
於是,拉薩貝娜夫人接過話鋒。「很好,切麗,母親身體很好——可是老了。任何老人都不可能什麼都好。從一定意義上說,我看只要思想活躍就算身體健康了,而母親的思想肯定很活躍,她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特別關心。」
她站在梳妝台的鏡子前揉了一會兒耳垂,然後戴上耳環。這副灰暗的嵌著拉薩貝娜家小鑽石的耳環,戴上了總使人感到不舒服。不過這是自我證明遊戲中的一環。她拉上長手套,發現細手臂的肘窩上、脖子根的凹陷中以及鬢角等處,都泛著淡淡的紫紅顏色;她並非不喜歡自己瘦骨嶙峋的相貌——至少現在如此。
「等不到他們討論結束,她可能就先死了。他們會好好討論的,巴茲爾爵士和公爵夫人都自以為很有教養。」她從鼻孔中發出幾聲冷笑,其實並不相信自己的看法。
「怎麼啦,親愛的?痛了嗎?不舒服嗎?」他說,聲音很溫柔,足以使任何有福氣的老頭手裡的姑娘高興起來。
廁所里黑洞洞的,他不得不打開電燈,與管家一起檢查便池。他拉了一下鐵鏈,發現馬桶沖洗得完全正常。他們像等待神諭似的繼續恭候了一會兒。
因為酒斟得太滿,她急忙在搖搖蕩蕩的無色的表面上喝了一口。「這酒太烈了吧?」
德桑蒂護士大吃一驚,掙扎著站起來,又跌坐在椅子上,連忙抓過深藍色的手提包,以免麻煩他搶先送到她的手中。「啊,是的,那一定很有意思!」她和巴茲爾爵士在凋敝的法國梧桐下沙沙地走過粗糙的碎石地面,並且互相碰撞了一下,這時她回憶起亨特太太宴會上的女士。「那些石膏鳥可真醜陋極了!」她聽到了自己在宴會上的嗓音,接著是一陣護士的傻笑:一個從肯普西或者庫南布爾下來的年輕姑娘的笑聲。
這時,兩個小男孩踏著沙子尖叫著奔過來,向屍體扔著石子。其中一個趕上去,用赤|裸的腳趾踢了它一腳,但自己也跟著仰面摔倒在沙灘上。
「我不太清楚,可是亨特太太有辦法知道。」
「我一定儘早地登門面謝,此前,我先敬致我的感激和愛戴之心。在您經受生命的磨難之時,但願您能得到護士們周全的照顧。她們那種竭誠的獻身精神、驚人的魅力以及高超的技術,正是我希望您能享受的。」
「如果只是一時的念頭,」她喘著氣說,「那我們至少算把這件事談清楚了。但您的其他念頭還會令人費解。」她以作為自衛武器的比較尖銳刺耳的聲音說。
「弗洛拉。」
「對不起,」她眯起眼睛,「我們一定要開著電燈嗎——巴茲爾?」叫起這個神聖的名字似乎就更增添了一分肉感。
「事實上,」她又像笑又像哭似的說,「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希望什麼,我似乎不能控制自己。」
大概由於背部的劇痛使他有點失去平衡,他在她臀部右上方抓住一把並不令她自豪的肌肉(多餘的肌肉)。巴茲爾·亨特好像很惱火,他的本事居然叫他失望,居然叫一次優美準確的戳刺變成一個粗鄙笨拙的動作。
這封信的花言巧語暫時地寬了寬他的心,不然,他也許會反駁她的譏誚。然而,他確實感到老了。即使盡量想象那個致命的打擊將如何落在她的頭上,他也絲毫不能年輕一點。
她開始介紹病人下午的詳細情況。「不管巴傑莉持什麼意見,我以為亨特太太有點便秘。巴傑莉總是想當然的。也許,給老太太灌灌腸就行了。如果你願意,護士,我可以留下來幫你。」
「你將來會訂婚的,不訂婚的人幾乎沒有。」
「令人沮喪的一天。」
「要我收下這枚戒指,那倒的確不錯。」弗洛拉·曼胡德愈益粗野無禮,「如果——萬一您突然去世,可沒有什麼證明我不是偷的。」其實巴不得去死的是她自己:她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但不得不說。「您說我們女人講究實際,」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是這樣說的嗎?」
「我決定聽從你的勸告,」她解釋說,「買頂色彩鮮艷的帽子,你喜歡這頂帽子嗎?」
「不光是馬桶,還有亨特太太呢。」管家今天滿臉夢幻的神情。
無論他屬於哪種情況,曼胡德護士都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欺詐。
「謝謝。」
「是的,我想是的。比起艷麗的淡紅色來,」她又打了個嗝,「藍的比較理智——比較脫俗。」
她望了他一眼,露出驚訝的神色。「我就回到這兒來了。」她喉嚨哽住了,似乎大吃了一驚,彷彿從來沒有料到生活居然會給人以選擇。
不過,儘管這裏不是醫院,她也一溜煙地跑了出來。
看來亨特太太決心不顧護士的心情,繼續把話說完。「你得幫助我,」她不得不承認說,「幫助我區分這些寶石。哪塊是淡紅的,護士?」
就這樣 就像扯不出來的真正的絨毛 一大清早就沾在掃帚柄上一樣 許多煩惱一大清早就開始包圍過來 真正的永久的煩惱中心是什麼啊 在坐卧兩用的舊沙發上給你修剪指甲時 過於酷愛整潔和實在可敬得厲害的維德勒夫婦打翻了你的指甲油 老天 啊 上帝 這綠色的襯裙那麼貼身 把你緊緊地箍住了 如果真的懷起孕來 真的挺著大肚子爬上公共汽車 叫別人瞪著那可成了什麼模樣啊 現在只有貪婪的食慾 面前是洛蒂燒的午餐 今天 可憐的事情確實太多 這令人喜愛的蛋糕要是不烘焦那麼一點點就好了 討厭的巴傑莉彎著手指 我丈夫 還是那一套 英國薩塞克斯郡布萊頓公學的畢業生 怎麼也聽不慣澳大利亞人帶著鼻音說話
阿特金森夫人猶自笑容可掬:因為那隻大酒杯,因為那隻慷慨的手給朋友斟了那麼多白蘭地,因為她榮幸地際遇和結識了公爵夫人這樣的貴婦人。現在,老太太開始以金色的絲線為她與公爵夫人的友誼紡織保護層了。據她自述,她的婚姻、她與親愛的孫兒的關係,就是以這種絲線編織的。阿特金森夫人迫切地渴望公爵夫人把她的孫兒想象得十全十美,所以,一直到她已經疾速地濃彩重色地描繪了幾筆之後,多蘿茜才突然想到自己必須逃出老太太色彩絢麗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她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騙子。
「誰知道呢?」李普曼太太不得不自己忍下一切痛苦,或者說聽起來是如此。
「錢是放不壞的,威勃德先生。」她噘著下唇接過信封,「這幾天我心裏一直不好受。」她掛下嘴角,同往常一樣,決心以最奇怪的表情使自己丑上加丑。
「是很管用,而且還很漂亮。手鈴放在您的身邊,需要我時可以搖鈴。」
護士們都遵照亨特太太原先的囑咐,每周按時來領工資,接待她們的都是海加思小姐。威勃德先生也許不願承認,由於違心地成了亨特姐弟「計劃」的幫凶,他一直在避免與莫里頓大道的接觸。他想,巴茲爾和多蘿茜在他辦公室中會面之後訪問過他們的母親,那一定沒有提起過有關她未來的打算。他想,如果提了,他們一定會驕傲地告訴他的。他感到寬慰的是,他們並沒有因為他不肯充當他們的密使而指責他。
「我不知道。我想巴傑莉夫人——還有庫什太太——談起過這件事。」
愛情,是我的艾爾弗雷德渴望的,是那個藥劑師要求的,卻又是我和這個護士不願得到的。
律師聽到自己傻乎乎地大笑起來。「我擔保李普曼太太根本沒有提出這樣的指責。」他甚至拍了拍姑娘的臂膀。
她咕咕噥噥,不置可否地走出房間,但畢竟還是把戒指裝進了衣袋。
「她吃過中飯了?」
「我不養孩子也行,」弗洛拉接著坦率地說,「不過,我很喜愛小孩子。」她用力地喝了一口濃茶,結果被嗆了一下,眼眶中閃出淚光。
高速公路在轉彎,在炫耀宛如珠寶的燈火,經過一家不知名的俱樂部的窗戶,飛越邪惡的人行道——歪歪斜斜的水手狂呼亂叫,污穢狼藉,使它們更形邪惡。出租汽車駛上另一條彎道、另一座大橋時,東北風穿過玻璃窗上的窄縫猛撲進來,危及她的髮型。她第一個襲上心來的慾望就是關嚴車窗,擋住強盜般的狂風,這時,無能為力的最終感覺又油然而生,她又倚靠在出租汽車內,躲縮在巴黎服裝和長長的圍巾中(貂皮製品,所以並不比衣裙樸素),以及自己皺皮疙瘩的皮囊內,猶如火車站月台上暫時離開主人(無論是誰)的母狗,瑟縮發抖。
忽然,她似乎迫不得已地走向拉薩貝娜夫人,俯下身來,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悄悄話。「把這杯酒喝掉,多蘿茜,喝杯酒對你有好處。」她把斟了大半杯白蘭地的大酒杯放在客人旁邊的桌子上。
「不是什麼都看,」她承認說,「我正在讀《巴馬修道院》,大概是第七遍了。」
然而,他畢竟在另一個被征服的女人面前做出了短暫反應,而這個女人則對自己頭頂正在進行的這幕啞劇一無所知。恰好這時,她對他微微一笑,那麼天真地充滿感激和喜悅,使他急忙收藏起自己的卑劣行徑。(無論如何,有些角色,有些重要的角色,既然要扮演,就不能希冀毫無卑劣之嫌。)
巴茲爾抽出幾張鈔票,咕咕噥噥、摸摸索索地遲疑著。
「好樣的,喬!」侍者叫道,「你拖去葬嗎,啊?」他甩著油污的餐巾,在後面跟了一程。
真的,弗洛拉·曼胡德確實痛苦不堪。面前這位陌生的、雖然不壞但令人厭倦的男人,不知道自己現在扮演的角色,也不知道不管他或孩子本人是否願意,他可能已經使她懷上孩子。她自己可能也不希望來到人世。有時,她懷疑父母當初是否真的有意要生她,或者說並非存心,而只是由於離電影院太遠,只得夜夜廝守在家而造成的產物。當然,如果你居然膽敢發問,他們必然矢口否認:他們是虔誠的信奉宗教的人。
「不會不舒服吧?」阿特金森夫人關切地問道。
他不禁暗暗欽佩妻子,她竟以自己的措辭表達了他的心情。但是他又想起她這不忠不義的行為,隱藏在平常的德行背後的奸詐品性,越來越增加她外貌的醜陋。
然而,對他見多識廣的過甚其詞(他得承認:相當娓娓動聽)做出反應的,卻是他母親那護士的誠懇而單調的聲音。「我記得我與艾斯丘上校到英國旅行的那年,可憐的上校總是對旅館和餐館抱怨不盡——而且經常不無道理。當時正是戰爭結束不久,大概一切都凋敝不堪了,人們當然都很沮喪。何況上校年老有病——一位心臟病患者。不過對我來說,能夠到一個陌生的大都市去旅行,也就足夠了。上校死後,我在英國鄉村度過了一個短暫的休假,曾獨自一人沿著那些潮濕狹窄的里弄小巷閑逛。那時,樹木光禿禿的——一切都很冷峭肅殺——但不知為什麼,卻使人堅強。」
弗洛拉竭力掩飾自己。「我對多蘿茜公爵夫人一開始就沒有好感——對巴茲爾·亨特爵士也一樣。」
「咳,帕多先生呀。」
她剛才只是稍微嫌怨了一句;她的酒太可口了:馥郁清涼;法國梧桐枯萎的葉子開始鼓掌;淡黃的和淺綠的光影更迭交替;一束猝發的耀目的強光彷彿表明,為了迎接美酒佳釀,頭頂上的樹木已經嘩嘩地打開了它們的百葉天窗。
「我一開始就不抱太多的幻想。」曼胡德護士說,口氣很生硬。其實她未嘗不知道自己經常抱有太多的幻想。
曼胡德護士心裏很不自在。她上樓接班時,就不清楚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早晨回家后,她吃了四隻維德勒的雞蛋、四片鹹肉。她睡得太久太熟,一縱身跳下床時,衣服也穿得太急。如果別人看她面色好,說得難聽些,那是摩擦的結果:她經常注意到,要想容光煥發,莫過於一個人的皮膚與另一個人的皮膚相互摩擦了。
「威勃德先生,」他剛從她面前走過就聽見她問,「跟您說句話好嗎?」
德桑蒂護士被自己的思想攪得心神不寧,認為還是不望剛剛叫酒回來的巴茲爾爵士為好。可是,她不知不覺地還是從帽檐下盯住他的足踝。這就更加糟糕。以前,她從來不曾注意過男人的足踝,或者僅僅是從骨骼和韌帶的醫學角度去考慮過。現在,僅僅因為另一個人的足踝,她竟然心旌搖蕩,不能自持。這隻足踝,除了你也許期望一位富有而又風趣的男人所具有的溫柔優雅之外,還發出一種無情的威脅。
他們在聖莫尼卡和基韋斯特之間碰上交通阻塞,護士開始搖來晃去,打起呼嚕來。他借停車的機會朝她看了一眼。
因此,她含著她故意點燃的那支顫動不止的香煙,喃喃地說:「我護理亨特太太一年多了,您為什麼不相信我會關心她的利益呢?」
誰也不能說她拘束;正是由於無拘無束,才落得現在後悔莫及的困境。正是由於太不約束自己,有一段期間才相信自己需要科爾·帕多。除非我覺得你在我的心上,科爾,否則我就是不完整的,我們真的是一個人啊。真蠢,她甚至把這句話寫了下來;說出了的話是過眼煙雲,但寫下的字,如果有人卑鄙地想藉以證明什麼,那就會永不消失。
「唔,很乾!」如果忠實于自己,她多少總會抵制他披在她肩上的這件不適合的老練的外衣。然而,她很喜歡披上它。
她的眼睛變得迷茫、獃滯和濕潤了。「就是工作問題,」她說,「我考慮過多時了,我想辭掉。」
「怎麼啦?你不喜歡?」他也笑了,不過聽起來並不興高采烈。
她跳下原來的公共汽車,換了一路,到站后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徘徊片刻,然後順小山下坡,向他住的旅館信步走去。要從容不迫。她從旅館招待員的電話聽筒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要求他們像送托盤中的飯菜似的送「她」上樓。樓上,巴茲爾爵士會撲向「她」這個護士,這個漂亮的護士,這個他剛剛到悉尼的那天晚上就牽動他的目光的護士。倘若弗洛拉·曼胡德肯于坦白承認,那麼,隨著求見的時刻漸漸逼近,她簡直嚇得要屁滾尿流了。
「如果我不需要呢?」
她雖然慢慢地走著,思想卻仍然奔騰不止。
瑪麗·德桑蒂恢復了對於自己的意志的信念——不是由於這位有時叫人氣餒但畢竟和藹可親的同伴,而是由於仍然展現在她面前的生活情趣。太陽攻擊著遮蔽它的雲層,汽船鳴著汽笛駛向防波堤,一艘船在沿著海岸行駛,滿船的孩子在透明的微波碎浪中揮動他們的小手。這一切都似乎證明了生活情趣的存在。
「你沒有生病吧?」巴傑莉含著一嘴雞肝和米飯,大聲地問。
「你認為她知道什麼嗎?」巴傑莉護士正取下頭巾,摺疊著;她頭頂分縫附近的頭髮已變得稀稀疏疏的,呈灰黑或泥黑色。
阿特金森夫人大為高興。「我相信,親愛的,她一定喜歡極了,任何衰老孤獨的人都很難消磨時間。」
他住的房屋(明智地借鑒於喬治時代的藝術,出於一位當時極負盛名而今已被人遺忘的建築師之手),是抵抗中歐黃磚建築的鐵鉗的最後陣地。他一跨進屋子,圍著圍裙的拉爾就馬上穿過客廳向他迎來。「我燒了幾條黑線鱈魚,」她說,「還煮了兩隻荷包蛋。」
德桑蒂終於就要來了。很快,你就可以躲進自己的房間,撫弄你的寶石了。這塊寶石決不會完成它的使命:無論亨特太太怎樣費盡心機,勸誘你把身子賣給她的兒子,你都不會接受巴茲爾·亨特的求婚,甚至也不會接受他的再次求歡。
「一個演員,在演戲的時候,能允許自己感情衝動、忘乎所以嗎?」她似乎急中生智,問道。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急智。
「你認為你能愛我嗎,弗洛拉?」他的話又一次火辣辣地響徹她的耳中。
他毫不費力地展開信箋;它一定被讀過許多次了。
一位外衣骯髒不堪的侍者端著托盤,送上他們的兩杯馬丁尼酒,把他們救出困境。
他們眼睛凝視著眼睛,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當好奇的慾望徹底地鍛煉和考驗他們的時候,他們了解了彼此的這種慾望。此外,自己對於這位年長的、僅僅是情慾衝動時才需要的男人到底了解了多少,她卻顧不上考慮。她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意圖。在這一點上,她佔了他的上風。
「呣呣,沒關係。」曼胡德護士生怕漏掉一點蛋糕,使勁刮著盤子。
「呣呣?」她睡得太熟了,但也許並沒有熟到連始終存在的意志的撬棍都不能把她和情人撬開的程度。她轉過身去,以令人不快的屁股向著他。她是墮落的女人?護士——一想到她們真叫人失望。而他還企圖在這健康、純潔和率真的聖壇前頂禮膜拜,還企圖把頭埋在那對同情他思想貧乏的乳|房上呢。
巴茲爾爵士在等她點酒,她越來越慌亂,竟然不能思想。過了一會兒,才記起艾斯丘上校曾點的一種午餐(這使她不好現在開口要)和晚餐前喝的叫白衣女郎的雞尾酒;記起自己過去喜歡喝雪利甜酒。但上校去世很久以後,她又聽說承認喜愛雪利甜酒不免有失體面,要不,她就會決定點這種酒的。
「需要的我都有了,親愛的。」一戳即穿的謊話。你怎麼也不能接受亨特太太的恩惠:一轉眼工夫她就會旋緊恩惠的拇指夾的。
她坐在矮凳上,面對著自己在梳妝台鏡子中的形象,發覺瑪麗·德桑蒂從那頂可怕的深藍色帽子下在盯著她。
「不過,現在不是到處都一樣嗎?」他一邊悶悶不樂地繼續說,一邊聽任椅子上突起的鑄鐵的虐待,它們已經咬進他的屁股了。「倫敦和巴黎也許還要糟糕。」他希望她加以肯定,但這是她所力不能及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啦?」她完全了解出了什麼事,但這並沒有阻止她更加絕望。
公爵夫人勝利地解決了時間遲早的問題,眯起眼睛,露出牙齒對道格拉斯先生一笑,作為對他通情達理的報答。他有些迷惑不解,但很高興。

「你一定要拿去,你訂婚時一定要戴的。」
在一幢宛如住宅的樓房上層,一個女人出現在一扇俯視旅館花園的窗口。她的一切都極大地引起了巴茲爾爵士的關注:發白的頭髮上的塑料捲髮器;淡紅色絨線衣上方豐|滿的身子胸前露出的部分;手上的撣子似乎更像一個玩具,與她嵌滿捲髮器的似正常而非正常的頭顱一樣雜色斑駁。這胖女人手持撣子在窗旁停了下來。她憂鬱而又彆扭地哼了幾句,還對花園中這位處在自己為自己準備的場面之中的男人眨了一兩次眼睛,讓他明白她願意開開玩笑,越臟越好。
也許,那塊淡紅的硬糖似的寶石,將無異於普通的銅便士。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他問,「往那幢屋子裡給你打電話,一定會鬧得沸沸揚揚的。你欣賞其中的諷刺意味嗎?」
他對秘書說:「我得去一趟,是的,我看必須去一趟。」他從海加思小姐手中接過兩隻準備交給李普曼太太的信封。
終於,她的偽善促使公爵夫人去尋找奇斯曼太太,以便向她告辭。竟沒有人阻攔她,也沒有人主動幫助她:究竟是她的言行過於謹小慎微呢,還是她的容貌太不討人歡喜?經過鏡子時,她不禁對著鏡子感到疑惑。誠然,由於全神考慮心事,她的薄嘴唇變得更薄,蒼白而突出的顴骨變得更蒼白、更突出。她舔舔嘴唇提醒自己,她朋友是出於對她的深情才安排了這次宴會的。她希望自己的眼睛,即她容貌中最宜人的部分,在表示應有的謝忱時不會使她失望。
他們坐下享受簡單的、容易消化的食物時,他發現生活一如自己所希望的那麼恬靜,不由得感到寬慰。生活畢竟有其不那麼令人惴惴不安的一面:他們可以靜靜地、自由自在地要咀嚼幾次就咀嚼幾次,嘀嘀咕咕地叨念外孫的小恙,議論商品的價格。

巴茲爾爵士自如地應付了這個場面。「我今天晚上不會客,我太疲倦了。」在撂下聽筒之前,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語,他閉上眼睛,頗不愉快地對總機笑笑。
奇斯曼太太轉身就走,所以拉薩貝娜夫人來不及推辭:即使喝下全世界的白蘭地,她也不會醉。由於奇斯曼太太剛才的供認,她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而當她發現另一個人也具有與她旗鼓相當的奸詐能力后愈發不會稀里糊塗了。
她找到昨天晚上踢掉的鞋子,撲過去一把抓住。
感情 包裹在冷峻威嚴的鑲邊長袍中 只有在敏銳的瞥視中才表現出來 你瞥見那張老畫皮通過每一個受驚的毛孔 通過紫色的愛神之弓發出最後的喘息 你不必動用袖中的匕首 語言只要銳利 就可以致人死亡 生命猶存時 金錢就是生命 否則你失去的就只是時間 既然失去的是時間那你就不如死去 她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只能機械地發出 號叫 不願為另一個生命譬如聖地亞哥長老的生命 如果奧爾弗羅的觀點不足取的話 拋棄自己連半死不活都不如的生命 其實她拋棄自己 無異於一艘破船拋棄殘骸和風暴 她拋棄自己僅僅是屈從於傑克設計的未曾表演的自我的自殺。
德桑蒂護士獃獃地坐著,似乎已對那條被勒死的狗瞪了一輩子。這時一個穿著破爛運動衫、褐色的長褲卷到膝蓋上的男人,抓住它的尾巴,沿著海灘把死狗拖走了。
他加了些蘇打。她呷了一口,感到酒氣上冒,有如刺砭,於是垂下目光。她把淡雅的唇膏融進酒杯,同時注意到了演員手指背上的汗毛。
「是,威勃德先生。」李普曼太太一說完就走開了。
侍者放下盤子,苦笑了一下,說:「天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上個月他們撈起一具女屍,我一直在報紙上尋找這個案件,但至今仍無消息。如果誰與這類事情有關,那倒真有趣。」
「是的,」曼胡德護士說,呷了口變涼了一些的濃茶,「是恥辱。」她一定希望感受得深切一點,她確實希望感受得深切一點:可是,每當你產生同情時,那幀擺在案頭上的伊麗莎白·亨特的相片,她那綉金綴珠的衣袖,那冷峻的逼視目光或者照片上燦爛奪目、傲慢自負的花容月貌,都迫使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嚅動著嘴巴的老骷髏上,於是,你又只能對一位老年病人恪守應盡之責了。
無論多麼急於換好衣服,以免在護士室中遇到傑西·巴傑莉,曼胡德護士畢竟不願匆匆趕去侍候病人,不願將極其沉重的心情偽裝成輕鬆愉快。於是,她逗留了一會兒,對著鏡子朝自己努努嘴,接著又細細端詳塞得滿滿的衣櫥。她想起洛蒂很快就要送托盤上來,接著亨特太太就會一心一意地去做中飯吃什麼的猜謎遊戲,沉重的心情不禁輕鬆了一些。
弗洛拉·曼胡德反應神速,立即生氣勃勃的。「在裏面跟貝蒂在一起——輪到他值班了。」她哧哧笑道。
他雙目含淚,努力裝出一副滑稽的面孔,以掩飾催人作嘔的話語和心中翻滾上涌的感慨。「我很高興你與戲劇沒有緣分。演戲的人很少與外行談論戲劇。很少談論。」他補充說,語氣中飽含著他那一時間以為被演技拋棄了的真誠。他聲音顫抖,失去控制,但並無惋惜悔恨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估計錯了,可是她確實令人不勝厭倦:戴著那麼一頂可怕的帽子,而且恰恰又在他非常希望小曼胡德又來與他過夜的時刻。這個要命的赫拉,該不會以警告他離開為己任,或者更有甚者,挺身代替她所保護的仙女吧?
「上禮拜就來過啊,亨特太太——最多上上個禮拜——大約十天前吧。」她那妄自尊大的小夥伴真的計算起來,「沒有忘掉,對嗎?」
當巴茲爾·亨特到轉彎角的小酒店去搞酒時,他要求客人先佔下一張桌子。於是,她就在一家小餐館前面擺在人行道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等候。也許,風景中任何沉悶的或者令人失望的成分都應該歸咎於我,她盡量這樣說服自己。不習慣的飲料所產生的朦朧醉意,也許模糊了她的視野,但肯定模糊了她的思想。不過,海灘上的雜亂無章卻與她毫不相干,她只應該對心坎中為亨特太太求情的朦朧意識負責。她抖抖精神。她當然要提出這件事情;只是良機未遇,吉辰未到。
然而,她最不願意的就是結婚。科爾雖然沒有讓她嘗過當母親的滋味,卻已經在婚姻問題上給了她深刻的教訓。當她轉身離開那些令她作嘔的商品時,她從玻璃板中發現,自己的裙子在旋動。今天晚上,無論走路時多麼矜持,似乎都不能不旋。人行道上,男人們一路都在看她:從戰場上下來度假的穿便衣的美國大兵,不帶妻子甚至帶著妻子的匈牙利猶太人,皮膚上斑斑點點、瞪著疑惑的眼睛的神經錯亂者。一對色鬼嘻嘻嘻地傻笑著,好像覺察到了他們自己的行為不檢點。她朝櫥窗望了一眼,發現自己的襯裙也在擺動,她的身體僅僅被更深處的、更深綠色的樹葉圖案遮掩著。舒特提起過那些從戰場上下來度假的美國大兵的眼睛,那些色鬼掀起鼻子,到處亂轉,至少,匈牙利猶太人的目光是毫無表情的、一本正經的。一陣嘻嘻嘻的傻笑直向她的脖子邊噴洒而來。
與此同時,巴茲爾詫異地回想起幾天以前那麼容易得到滿足的淫慾,回想起對他的春天的「愛」,甚至回想起要與一位年輕健壯的護士結婚的奇怪念頭。而對於她的這位同事,他的念頭則殊不相同:這尊女神的塑像,他也許不敢觸摸。
即使他想讓自己的記憶在衣櫥中的衣物間翻尋,他也不會這麼輕率:曼胡德姑娘正陰鬱地盯著他呢。
宴會之後,女士們在自來水龍頭下漱口,重施脂粉,一邊對共濟會的夥伴交流各自的丈夫對自己九*九*藏*書做了些什麼,或者沒做什麼之類的事情。這時,一位洗衣粉大王的滿面皺紋的老太太離開她們,走到陌生人中間,重新提出關於好意的話題。
他的要求那麼簡單,她不禁哈哈大笑,向他俯下身去。她豈止吻他:她用強壯的手臂抱起他的肩膀,兩片嘴唇不斷地猛撞他的前額、他的頭髮,彷彿在竭力要表達某種深埋在心中的純真的愛。
巴茲爾爵士坐在鐵椅上,搖晃著足踝。他意識到自己造成的影響了嗎?不可能,她認為這不可能。大概只有亨特太太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別人的影響;真是幸運,可也實在令人傷心。
「是啊,誰都該承認,美元確實方便得多。」也許,他一直所需要的就是:讓這樣一個能幹的、不動感情的女人來侍候他。
你躺在床上,感覺到巴茲爾爵士的身子緊緊貼在你身上。他可能不是你所期望的那種藝術家。誰也不是你所期望的人。你讀到過所有著名的藝術家都神經過敏。
一路上,一切美景都充滿了磚牆反射的刺目的陽光,而到達目的地時,那些本來應該保持原始情趣的景物,那些本來應該只有歲月風雨才能侵襲剝蝕的樹林外圍,層層疊疊地覆蓋著塗滿油漆的標語和瘢痕斑駁的廣告。幸虧大海未被殃及,然而,那只是一片茫茫,或者只是茫茫的海水可愛地拍打著發白的防波堤的木樁。沿著沙灘和漸漸讓位於海灘的岩石碎屑,上一次潮水給它們鑲上了一彎扇形的油污花邊。
拉薩貝娜夫人倉皇逃走時,鼾聲從淺藍色的綢緞中飛出來,追趕著她。即使不能逃脫自我,她至少也必須逃出奇斯曼的屋子,逃出屋子中的糾纏和露骨的指責。然而,似乎還有更多的遭遇在等候她。
「今天晚上我可能回來得很遲。」曼胡德護士告訴房東。
要不是巴茲爾·亨特一瞬間看出,那紅衣女人認定他必定與她一樣粗鄙不雅,那他就必然已偷偷地對她做出響應了。
德桑蒂終於戴著那頂深藍色的帽子進來了。「我看見威勃德先生的轎車停在門口了。」
她丈夫回答說:「不用麻煩了,寶貝。她要來就該到了,讓人等候可不好受。」
當兩位護士吃完午餐——或者如巴傑莉格外裝腔作勢地照搬亨特老奶奶的說法,用完午宴——時,洛蒂說:「如果蛋糕焦得厲害,那請你們原諒。」
弗洛拉·曼胡德朝早餐室望了一眼,巴傑莉已經開始吃中飯了,洛蒂·李普曼在一旁侍候。
她考慮過,現在對演員來說既不會太早,對她來說也不會太遲,使她錯過這麼一個儀錶堂堂、大名鼎鼎的人物。果然,接待員在電話中的字斟句酌的話語,滿面堆下的迷人的微笑,以及那一個無疑專為最受寵愛的人兒保留的笑靨,立即表明巴茲爾爵士在自己房間里。
「不錯,這樣要舒暢些。」她說,輕輕地控制著自己的嗓音。「叫人感到自由自在。」她坦率地微微一笑。那坦率,簡直要暴露他那但願已經完全埋入心底的缺點。
招待員是個黑黝黝的姑娘,看樣子好像根本不打理自己的腋窩。她愛理不理地說:「大概巴茲爾爵士在換衣服,準備參加宴會。」這正是弗洛拉·曼胡德所企望的。
「天啊——是這樣!」弗洛拉·曼胡德感到氣急,因為事實上她正面對著如何度過今夜的問題。「是的,他可能告訴她。我不懂,為什麼我——為什麼我們非擔心不可——不是擔心我們自己——而是擔心病人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我是指與疾病無關的生活。」
「吃過了,很好吃——如果我能記住吃什麼的話。早餐更加好吃,雞蛋蔥豆燴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我記得比較清楚。可惜我僱用的這個外國女人不常燒雞蛋蔥豆燴飯。他很善良——說話那麼富有同情心,過去是我了解得不夠。當然,早餐——他總是喜歡雞蛋蔥豆燴飯,喜歡很早就吃早飯。」
「你得到,」他氣喘吁吁地說,「一切你……所要的了嗎,弗洛拉?」他的聲音惴惴不安。
他更為輕快地回到她身邊。「什麼也沒有決定,那不過是一時的想法而已。如果每個為我母親求情的人都像你這麼漂亮,這麼溫厚善良,這事就很可能不會再提了。」他隔著長筒襪很親熱地捏了一把她的膝蓋。
「你要關掉電燈,」他很不愉快地說,「你不知道你剝奪了我的什麼啊。」
「你告訴我以後,我不能不告訴別人。我給德桑蒂護士打了電話。事情就是這樣的,」拉爾說,「我心裏很難過,」她更加困難地繼續說,「我可以承認,但這並不是因為對亨特太太有什麼很深的感情。她向來太自私,儘管擁有很多的財產——什麼都有,但仍然貪得無厭,而且生性殘忍。」她氣喘吁吁地說,「可是,我同時也尊敬她,認為她是一個美麗的、有才能的女人——有時靈感煥發。」
打扮好之後,她毫不猶豫地戴上那頂平常戴的深藍色帽子,穿上一件與帽子相配的、樣式陳舊卻相當中看的上衣(弗洛拉·曼胡德斥之為與帽子一樣粗鄙不堪)。她雖然沒有穿制服,看上去卻像穿制服一樣,德桑蒂護士以為,這沒有什麼不好:穿著非正式的制服,她心裏比較踏實。
維迪一邊咂咂嘴,一邊扯著掃帚柄上的並不存在的絨毛。「你這樣想就對了,弗洛拉!你該成家了,親愛的,結婚,生孩子。」維迪為自己沒有孩子很傷心。
這天晚上,威勃德夫婦上床的時間比平常早,熄燈后也沒有說幾句知心話。相反,他們都發現對方身上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各自攫住這一事實不放,也許還把醫治對方良心上的創傷當作自己的責任。
亨特太太反正看不見你的面色。可是,她會覺察什麼,嗅出什麼呢?在柔軟、無情的樓梯上,曼胡德護士一想起關於公羊的談話,就滿心恐懼,渾身麻木。由於牽涉到她自己的兒子巴茲爾,亨特太太的嗅覺勢必特別靈敏。
「可是阿特金森夫人討人喜歡!她跟我談了她的孫子。」
「啊啊,請原諒我!」巴傑莉護士開口對她同事說話前先用一隻手遮住嘴巴。無疑,在茶園中,在客輪上,她和巴傑莉先生一定都是這樣說話的。這時,她對同事說:「不論她可能會告訴你什麼,她過了一個真正愉快的早晨。脈搏正常,十點半通便,一切都是一位樂於減輕病人痛苦的護士所希冀的。唔,吉德利大夫來過了,大夫高興極了。他很風趣,對嗎?我認為大夫確實是個樂天派。」巴傑莉護士搖晃著頜下的垂肉,搖晃著宛若雞冠的頭髮,抬起傲慢的鳥嘴似的嘴巴,彷彿突然記起,在這個圈欄中,她的地位高於面前這隻漂亮而浮躁的小母雞。「食慾健旺。」她眨巴著妒忌的眼睛,「李普曼太太說,亨特太太吃了一餐豐盛的午宴,而且還要再吃——再吃當然不給啰。」
人們勸公爵夫人喝了杯酒,他們原來並不打算請她喝,她自己也不想喝。不過直到現在,大概還沒有什麼東西沾過她的嘴唇。她偷偷地把酒杯塞到一張照片背後。那張寫滿題詞的照片照的是一位穿緊身衫褲的名叫「博比」的什麼人。
「放在床頭桌上,這樣容易找。」她的手向床頭桌的大概方向指了指,碰在他的手上。現在,它最充分地表現出生命的短暫。半透明的皮膚下,一根根瘦骨正在等待「烤肉架」的最後處理。
他們兩人都不希望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直到德桑蒂護士想起,看了看她那實用的男式手錶,喃喃地說:「太遲了,至少對我來說是太遲了啊。」她扭動著身體,對於她這樣相貌平庸的女人,那是很出乎意料的。「我本應該休息才對,我的病人。」
這是一個阿諾德·威勃德從來不曾經歷過的時刻:當他接近性|欲高潮時,他並不為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而感到惱火。
弗洛拉·曼胡德望著鏡中的形象,想起了往事。過去她是爸爸媽媽的「弗洛」,不久前她是宛若不在人世的斯諾·滕克斯的「弗洛莉」。往事的回憶,使她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太過分了。
一句話觸動了阿諾德·威勃德處於休克狀態的敏感神經,擠走了他剛才確實感受到的、莫大的安慰。
切麗·奇斯曼無意中聽到最後一句。「啊,對了,親愛的,你母親——她身體好嗎?真糟糕,我都忘記問候了。」
他望著她背後什麼地方。她想立即供認說:啊,不,這不是我的想法,我是聽人說的。但因為你決不會這樣承認,他也決不會相信你的辯解,所以你只得閉上雙目,飲盡杯中苦味的餘瀝。當她把杯子放在粗糙的金屬桌面上時,一種本可以表示的柔情蜜意,在一陣哆嗦中消失殆盡。
「幾乎一無所知。」她很想讓對方高興,但又不得不承認,「我的意思是說——我不常看戲。」她那確認屬於自己的一半自我,在沉重的誠摯的掣肘下,行動笨拙;而另一半自我,則摸索著進入那種至今尚依稀猶記的得心應手的狀態:與亨特太太開始相處的幾個月的情況恢復了,經常舉行宴會,她希望能夠在這種得心應手的狀態中,像宴會上的某些女人一樣,輕鬆愉快,應付自如。「我酷愛戲劇,」她翕動嘴唇,不自覺地說,「但不能經常看戲,有時白天去看一場。我喜歡看輕鬆的,引我發笑的。世界上不幸的事情太多了。」她想起人們都說人生在世,殊多不幸。
拉爾提高聲音,稍帶責備地重複:「探望的情況怎樣啊?」
過去,甚至當希瑟的早產嬰兒夭折時,他都沒見拉爾如此悲慟地哭泣過。她的痛苦傾瀉而出。眼前的痛苦由於比嬰兒夭折更加出乎意料,因而也就更加令人缺乏理智。這時,她顯得格外醜陋,阿諾德·威勃德知道自己並不指望她有別的容顏。他也不想掩蓋自己的幾汪淚水:這樣,拉爾和他就彼此彼此,各自都臻善臻美了。
奇斯曼太太解釋說,齊拉·普塔克擅長演嚴肅的戲劇,在悉尼北區演過契訶夫的全部主要角色。
「小夥子。」
「病人好嗎?」威勃德先生不得不問。
在生活中,弗洛拉·曼胡德有許多時候不知如何回答,而現在正是這種時候。亨特太太的話開始時似乎沖你而來,接著卻朝別的方向飛走了;但也可能仍然懸在空中,不過不讓你看見,不讓你理解,而讓那些掌握自己和別人命運的人們看見和理解罷了。
一共只有四隻雞,而且還沒有四隻雞那麼多的糞便:維德太愛清潔了(維德和維迪的生活就是清潔),而且那麼可敬,周圍鄰居中,做夢也沒有人會想到要找衛生檢查員告狀:他們會從其他方面考慮他們患哮喘病的原因;或者,他們會考慮如何為觀賞植物弄到一把糞肥。弗洛拉·曼胡德知道,如果說還有人抱怨的話,那只是她自己,在她比較熱心護士工作的時候:你不是經常向別人標榜自己的身份嗎?然而,對於可敬的維德和維迪,她卻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怨言。相反,她喜歡他們,很可能還愛著他們,因為她依靠他們超過依靠任何人(她雙親亡故,斯諾·滕克斯鬧同性戀,此外,謝謝,沒有別的親人了)。
她發現奇斯曼太太躺在浴室的瓷磚地上,頭上沾著許多泥灰粉末。
從那時起,她不僅僅是崇拜,而且需要上帝。
相形之下,德桑蒂護士顯得過於做作,竟如一個現在有時叫作雕塑的碩大、笨拙的洋娃娃,穿著一件毛氈或者羊皮的衣服。似乎這還不夠荒唐,她還聽到自己在呵呵傻笑,活像某個實習護士在訴說自己如何與放蕩的外科醫生在夜總會中混了一個晚上。
有時,阿諾德·威勃德疑惑,他在家庭生活中被太多的女人所包圍的狀況,是否助長了自己身上的懦弱性格。當他從曼胡德護士手中逃脫時,一些他最不願聽到的聲音在追趕著他:唏噓聲、嘆息聲、抽噎聲、(女人的)擤鼻聲。無論多麼熱愛和依賴他的那一大群女人,他都難免經常惱恨她們的愚昧無知;對於她們的懦弱,與其說鄙夷,不如說害怕;尤其是現在——讓我們面對現實——當女人的懦弱幾乎等於男人的奸詐的時刻。
巴茲爾醒了,周圍的黑暗一定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渴望喝杯礦泉水。這並非因為宿醉未消,而是因為這種飲料能使他在午夜時分得到安慰和恢復。他喜歡相信,只要喝口這種純凈的飲料,就可以睡得比較安穩。他摸索了一陣,找到手錶,接著才記起自己的視力已看不出夜光錶上的讀數。他繼續向前摸索,最後碰到一盞電燈,他想起不能開燈:還有那位姑娘,那位一起與他睡的護士。他聽到她在身旁酣睡的呼吸聲。
公爵夫人謝過好心的老太太,立即請利爾蒙思先生為她找一杯水來。
「好漂亮啊——真漂亮!」主人領她穿過裝飾著方格圖案的門廳時,她邊走邊注意那些顯然十分陳舊的器具。「我真要向您道賀呢。」她相當誠懇又有節制地表示讚賞,因為過於熱烈地稱讚這些醜惡的東西未免有失誠實,對吧?
下午,正如她所擔心的那樣,漫長而無聊。她挖空心思,設想一些毫無必要的瑣事,或者一些可以加諸病人的戒律。
德桑蒂護士僅僅微微一笑,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她那過於豐|滿的胸部,證明了你向來存在卻一直不肯承認的想法:她身材不夠勻稱。
巴茲爾掏出一把硬幣,護士從容不迫地揀出需要的數。
這時,巴茲爾·亨特爵士扯了扯檯布,高聲大叫:「那是什麼?那個難看的東西——黑乎乎的!」一個男人這樣,簡直有些歇斯底里。
亨特太太舔舔嘴唇,命令說:「把箱子拿來,護士。」
「巴茲爾爵士好嗎?」女演員以老練的嘴巴和演戲的腔調低聲問。一隻不長毛的袋鼠似的女人,從她印在天鵝絨衣衫上的罌粟花下發出顫抖的低音。
儘管她的一半自我斷斷續續地踢著另一半自我,要後者相信她的品行基本端正,相信她真正地關心亨特太太的幸福,然而那比較活躍的一半卻以選擇一張沙發而宣告了它的意圖,正如他以故意坐在她身旁來宣告他的意圖一樣。沙發既不很大,也不很新,它的彈簧吱吱地提出抗議,但兩位坐在上面的男女,卻猶如從空漏斗的兩邊朝下滑,不可避免地越滑越挨緊了。更出乎意料的是氣候的突變。由於剛洗過淋浴的身上透過睡衣噴射而出的熱氣,溫帶的氣候一下變成熱帶的氣候。有一會兒,她感到氣喘喘的,呼吸都很困難。
「我希望你吻吻我。」
於是,她倒在他的懷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極端興奮。「嗬,你這不是太急了嗎?」
過了一會兒,曼胡德護士發現自己無事可做,既提不出什麼勸告,也用不著幫助灌腸,便離開了。當她沿著陡峭蜿蜒的小徑往下走時,她在一個地方滑了一跤,差點沒有摔倒。現在沒有人值得尊敬了,德桑蒂護士不值得,亨特太太不值得(可憐的洛蒂不能不尊敬她,因為洛蒂是被人遺棄的外國人),大演員巴茲爾·亨特爵士當然更不值得,所以,她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可能已經被植入體內的孩子身上,她將以全部母愛和精力去愛他。可是,她的孩子又將愛誰、尊敬誰呢?
巴茲爾爵士似乎很不高興。「真是卑鄙之極!竟然如此殘忍,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他尖聲大叫,她覺得猶如一隻衰老的鸚鵡,伸著僵直發藍的舌頭;像——啊,不,他的母親,正要吐出最惡毒的辱罵或者詛咒時,卻中風倒下。
可她並不誠實,是個騙子。她不能不看到她自己的孩子具有科爾·帕多的特徵,將作為活生生的欺詐的證據而長大成人,而她將不得不把悔恨偽裝成母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看不見自己的欺詐有終止之日:猶如一面面鏡子輾轉反射著鏡中的景象。
等他奔過來,幾乎跑到她跟前時,她已站了起來。「不!」她氣咻咻地說,「不用扶,沒關係。」
亨特太太說:「蝴蝶——我記得過去常有那些紅色的大蝴蝶——磚紅色的——在馬鞭草上交尾。我經常感到驚異,它們為什麼要選擇馬鞭草那樣討厭的灌木。它氣味很難聞。他很討厭這種東西,老是叫他打噴嚏,所以,我就叫人把馬鞭草拔掉了。」
愛情,比起對巨大而不可捉摸的雲霧的崇拜來,畢竟更加親切,更加溫暖。想想那個傻乎乎卻富有人情味的曼胡德吧。婆娘氣太重:對了,婆娘氣太重。伊麗莎白·亨特從來就不那麼婆婆媽媽,她的缺陷在虛飾的外表之下藏匿得太徹底了:巨大的、令人目瞪口呆的、有時甚至痛苦的缺陷。儘管如此,為了別的目的,你還是帶著這些缺陷活了下來。那個傻乎乎的弗洛拉·曼胡德,你把淡紅的寶石送給她,只能使她的藥劑師更加愛她。但無論如何,你朦朦朧朧中思念著她,畢竟比較暢快。
走到樓梯口,他心想不知道將碰上哪個侍者:但願是曼胡德而不是德桑蒂。當然,還有亨特太太,無論是醒是睡,她都是叫他的痛苦無法排遣的因素。
「完全說得對。你打個電話給——他叫什麼名字——我的律師,請他來一趟,白紙黑字寫清楚,這枚戒指已成了你的財產。」
經過那麼多的失敗——最慘的,啊,實在太慘的是,我親愛的艾爾弗雷德生來就缺乏報仇雪恥的手段——之後,除了作為完全的施捨者,你不能希冀得到女人的滿足了。
德桑蒂護士戴著頭巾,對他點頭致意之後,就一心忙著照顧病人安寧去了,無暇顧及什麼客人了。「您今天過得愉快嗎,亨特太太?」她抬起一隻骨瘦如柴的手腕,問道。
她踢掉鞋子,扁平的雙腳走過地毯,然後脫下衣服、襯裙。
那東西被慢慢地衝過來,卷上沙灘,幾乎就在他們座位的前面。一隻死狗的屍體,一隻拉布拉多犬。鹽和水草的自然氣味中,散發出陣陣惡臭。
也許由於已經很不明智地暴露了各自的思想,瑪麗·德桑蒂和巴茲爾·亨特在駕著租來的小汽車沿海灘賓士時,大部分時間都默默不語。護士希望發生什麼更加合理、更加驚人的事件,以便為明星演員的傳奇續上新篇。接著她又本能地打消了這個狂妄的念頭,轉而談論「好天氣」,面對著別人看來是難以描繪的美妙景色,她感到沮喪。在她眼中那無異於一張光亮的明信片。
「要是美元,那就方便得多了。」德桑蒂護士提醒說。
「我還沒訂婚呢。」
「你看到這些木雕的天鵝頭了嗎,護士?它們是被巴茲爾的雙手磨光的。他在『庫傑里』生……生那場差點送命的大病時,使用的也是這隻便桶。埃爾弗雷德經常扶他上去,有時——最後,我也扶他。」
「我不做他的私人財產。我堅決不做!」「我剛才不過那麼問問。」維迪抱怨道。
宴會上,她坐在主人和一位——她驚恐不安地發現——不曾聽說過的澳大利亞作家之間。也許,正是由於漸漸察覺她並不知道自己,他才猛拉他的狄更斯式髮型的雙鬢,同時從對面的鏡子中瞥視身邊這個雖然知識難以置信的貧乏,但卻依然活在世上的女人。
不過,弗洛拉·曼胡德看見的,不是聖徒的幽靈,而是巴茲爾·亨特爵士的膝蓋——以及小腿——它們慢慢地從光滑的睡衣皺褶中露了出來。「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是來問你,當你們決定把你們母親送進極樂村時,是否考慮到她的心情?」她似乎終於獲得了一種低沉、柔和,也許甚至還有點悅耳的嗓音,一邊說一邊團團撫摸自己膝蓋的上端。這個動作立即顯得很蠢,因為它使她的下身露出更多,更不消說距離更近了。
他繼續朦朦朧朧地微笑著,直到一根頭髮彎進他一隻鼻孔,使他打了個噴嚏。
「赴我自己的宴會——除非那服務台的姑娘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一直在凝視,或者說在透視她;他的右手一直在撫摸著她腦後的沙發套子。
「情況怎麼樣?」他專心致志地咀嚼,只隱約聽到拉爾問他。
「也許,做錯事的不是您。」當個老傻瓜真是何等的福分。
拉薩貝娜夫人對大家眯起眼睛,從有些人的微笑中她能夠看出,他們深為她的謙遜而讚許她,同時,憐憫她不佳的視力和寬恕她的遲到。多蘿茜不得不暗暗承認自己確實來得太遲,因為有幾位客人都已經搖搖晃晃,站不穩了,喬治杯中的液面歪向腰部,潑濺出來,有一杯竟潑在一張白得發青的臉上。
發刷一遍遍地掠過捲曲的頭髮和頭髮上的油膏,巴茲爾爵士的頭髮越來越亮,他一邊繼續端詳向後掠的髮型,一邊嘆息。「是的——母親——親愛的可憐蟲。」
可憐的女人,夠誠實的;不誠實的是他。他是個極其淺薄的李爾。
巴傑莉護士希望結束這場事後爭論,至少她自己要退出了。「在這個國家裡護理了幾個病人之後——他們都是著名的牧場主——我怎麼也不敢把任何不相干的東西丟進馬桶了,爛水箱教訓了我。」巴傑莉護士把話說絕了,於是站了起來。
嬰兒剛出生時像羊羔般匆匆落地,但進入冷漠而廣闊的世界以後,卻變得那麼出乎意料地難以對付。
你!」這個一生都與之推心置腹的女人,到底是什麼人?由於信任她,他竟成了可能比巴茲爾和多蘿茜·亨特罪孽還深的罪人。
「大概是李爾吧。」巴茲爾爵士說,天曉得他為什麼要說李爾,他演的李爾並不成功。
海加思小姐說:「管家已經兩個星期沒來領工資了。」
這個面色白得發青、兩頰紅中帶紫的女士,多蘿茜·拉薩貝娜看出,就是女主人:曾經容貌俊俏、皮膚光潤的切麗·布利文特現在胖得像一隻肥大的火雞。
「養老院?這無論如何也不是我的打算!」他說著逃進客廳。管家緊追不捨。
所以她在大街上徘徊了片刻,觀看櫥窗中廉價的訂婚戒指,及禮品商店中的蛋白石和袋鼠爪。(穿袋鼠毛制的上裝——白色的——第一次會見新聞記者的時候——她的頭髮梳成矮矮的米婭·法羅式的髮型。)
「他們說很『親切』。」亨特太太指正說,「我也覺得確實如此。」看那舌頭和嘴唇的動作,似乎在品嘗這封信的滋味。
「等等,」他說,「我穿件衣服送你出門。」
「讀過,」她大聲回答,隨即改口說,「不,沒讀完,許多地方讀不懂。」
然而,瑪麗·德桑蒂!
她走進亨特太太的卧室。
曼胡德護士轉過身來,說:「你為什麼不換頂帽子呢?現在時興鮮艷的顏色。而且,我看深藍色對你不合適,使你臉色發黑。」
護士感激不盡地接受了接待員的恩賜,在服務台對面坐下等待,像在客輪的甲板上或布朗旅館的休息室中坐在艾斯丘上校身邊一樣疊起足踝。她突然想起媽媽曾經自稱是拜占庭的三位皇帝的後裔,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而且使她很困窘。瑪麗·德桑蒂避開自己的各種思想,整整深藍色的王冠,咳嗽一聲,清清喑啞的喉嚨。如果嗓音喑啞,那就可能模糊她期望一定要說的言語的意義。
弗洛拉·曼胡德先為自己和病人,後來也難免為別人感到不快起來。「這塊是淡紅的。」她說,摸摸亨特太太手掌上的寶石。
他抬頭掃了一眼,瞥見那個穿絨線衣的女人憑窗而立。陽光支離破碎地灑在她那色彩斑斕的帽子上。從她的神色看來,她彷彿證實了什麼問題。
亨特太太置若罔聞。
他顯然做了自我犧牲,而且對此滿心歡喜,所以她只得咬一口油膩的雞屁股。可是,在她「感激」的微笑背後,卻潛伏著因別人突如其來的小小的好意所引起的內疚感。
奇斯曼先生覺察出她的憎厭,說:「太幹了一點,是嗎?火雞總是有點叫人失望。」他很想為他們的貴客做點什麼,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突然把想到的東西從自己盤子里撥到她的盤中。「吃塊雞屁股換換口味!」想不出更適當的話了,這個不好對付的公爵夫人,證券交易所的秘密消息說不定會惹她生氣。
「你請管子工了?」
不管多麼憎嫌男人,曼胡德護士終於認為,至少在今天下午,女人也一樣討厭。她的煩惱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她一上樓就發現那老太婆把大便拉在床上。(一定是巴傑莉交班之前拉的:難怪她吃午餐時那麼沾沾自喜。)
護士正扶你坐起來。
「味道很美。」「美」這個詞也許是巴傑莉護士發明的;她微微一笑,那微笑既表示答謝,同時也表示不會不知道蛋糕烘焦了。
「我感到,今天晚上你來賞光,真是太好——太承蒙你的好意了。」她聲音顫抖地說。
「拿去吧。」
她並不認為自己是不信教的。她從香蕉園中的日子一直想到夢寐以求的奇迹——那出現了嗎?
她想扯出她自己的另一個同樣令人不愉快的問題嗎?他不希望再有什麼了。
天啊!「麻醉」這個詞也許更恰當。她想要領他進入一個灰暗天空籠罩下的孤境,而他則極不願意。他儘力回憶自己到達某個陌生的大城市時的感觸,可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或者雖然有所回憶,卻又希望拒絕那轉瞬即逝的幻象:在一家空蕩蕩、陰沉沉、凄凄冷冷的劇院中,尋找某種相同的東西去代替他所失去的東西。
「沒靜下來想想?這麼多年了——還沒有——這點修養!
「是的,是的,」他性情溫和,喃喃地說,「切麗有時是會弄錯的。」
問題至少出乎他的意料,把他從遙遠的思想中拖了回來。「當然,他必須感知劇情,但不能沉溺其中,這就需要技藝來拯救他了——使他自由地傾訴,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傳遞感情。」他疑惑,究竟給這位護士傳遞了多少感情,她究竟領會了多少?
「關於亨特太太的事嗎?」維德勒太太問,「你告訴我的那件事情嗎?這真是恥辱!」維迪一憤怒,嗓子中就冒出約克郡口音,而隨著約克郡口音的泛濫,又混進一種彷彿腫大的扁桃腺沒有切除似的聲音。「她自己的親骨肉啊!」她氣喘喘地說。
「現在只有一個男的,男人是不大會議論我的是非的。」
公爵夫人像抽劍似的豁出嗓子:「我不至於遲到了吧!您夫人說八點三十,對嗎?」
「小費,我算不出小費的百分比。」
「我想請你念念。」嚴肅認真的口吻把請求變成了命令,而那相當病弱的聲調所懇求的卻是對她自己的同情而非對書信的讚賞。「看看你是否也認為這封信寫得很親切。」
「如果德桑蒂護士記得她該馬上接班的話。她答應今晚早點來的。」曼胡德護士瞥了瞥手腕。「因為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侍者送來了他們點的食物:給德桑蒂護士的是一堆很難看的扇貝,而給巴茲爾·亨特爵士的是一盤烤龍蝦。
畢竟還有普塔克太太賞識這位澳大利亞作家。她從桌子對面俯過身來,告訴孤陋寡聞的https://read.99csw.com公爵夫人,說自己如何如何從他的鼎鼎大名中獲益匪淺。不過,當她繼續一次又一次地撲過來時,幾乎次次都在誇讚自己:拉里怎麼稱讚她的阿爾卡基娜,西比爾怎麼褒譽她的郎涅夫斯卡雅等等。有一次,她用極其顫抖的低音說:「科拉爾想演柳鮑芙·安德烈耶夫娜,那是瘋狂。她身材嬌小,卻什麼契訶夫的女角色都喜歡,尤其是溫柔的女性。」
宴會後,大家雖然更加疲憊,但同時也更加熟悉。法國公爵夫人其實也不過是個澳大利亞人,對她的新奇已經消耗殆盡。有一會兒,洗滌劑大王忍不住放了一個臭屁。當不在場的熟人的教名,像又輕又空的乒乓球那樣被拋來拋去時,大家就聽多蘿茜縮進她自己的思想,彷彿她真說的是外國話,人們都被微笑和竭力與她交往的努力累得精疲力竭似的。
說到這裏,切麗·奇斯曼突然打斷你的話。「可真是啊,老人們只有思想活躍才能精神健旺,所以我才把媽媽送進極樂村啦。」
於是,他走下樓梯,穿過靜悄悄的屋子。靜寂中回蕩著噹噹的鐘聲、隱隱約約的花言巧語和喧豗的彌天大謊,飄浮著令人氣憤的、幽微難明的事實真相的蛛絲馬跡。
巴茲爾爵士似乎沒有覺察自己無意中造成的影響,他正專心致志地考慮他的表演手法,將這齣戲演得像他的戲。
這天黃昏,德桑蒂似乎揣著什麼特別的心事。她戴著一頂(蒼天有眼!)橘黃色的帽子。
「會發生什麼呀,亨特太太?」
他突然坐下(這餐館中的椅子,似乎沒有一張牢固的),從口袋中抽出錢包。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看見是只漂亮的,刻著拼合文字的鱷魚皮夾,鈔票塞得鼓鼓的。
看見這位澳大利亞作家在她後面不遠的地方砰然撞上欄杆,公爵夫人幾乎寬慰得驚叫起來。她繼續奪路而逃。這時她帶著的不是足球,而是儘快地擺脫奇斯曼夫婦及其客人的慾望。她的皮衣在飛舞,她長長的貂皮圍巾拖在身後,在樓梯上一掃而過。
她轉頭望著櫥窗里的東西。亨特太太關於找過公羊后的母羊會如何如何的高論,或許也適用於去找男人的女人:人們可以嗅出她的騷氣。她伸伸脖子,屁股上的襯裙似乎貼緊了一些。現在,別以為她沒有像人們所稱的那樣「貞潔」了一段時間,儘管這貞潔並不意味著沒有心猿意馬,或者沒有希望某種甜蜜的美夢降臨夢鄉。這段時間,在維德勒夫婦纖塵不染的膠合板桌子上,她一直都在用紙筆對照日曆計算著日子。
他在她身上到處亂摸,在勘探。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條山脈。她看到自己在延伸,在五光十色的天空之下,在一張明信片的圖畫上:那圖畫叫《睡美人的問候》。
瑪麗·德桑蒂有時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會住在現在這個地方。不過,她總得有個地方住。她經常答應自己搬家,可是她的某些天性——被動的性格,或者女性的孤獨——至今一直阻礙著她這樣做。在這套地處方便之地的小公寓里,她只是白天待幾個小時,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是睡覺。何況租金又低,當然,考慮到暴露在對面深紅色磚牆上的醜陋的管道,也許並不算十分低廉。不過,她可以在窗台上放置一盆花。如果爐子陳舊、有臭氣,或她不想吃東西或不想自己煮的時候,奶油麵包和濃茶倒有的是,偶爾還有香煙,這就是她的標準食譜。她睡的那張狹窄的長沙發上方,釘著媽媽的像。她發現幾乎所有偶爾來訪的客人,一見這像,無不眼生薄翳;而在她自己看來,媽媽的像則無非是窺探祖先的窗口。由於年深日久,積滿塵垢,加之被矛盾的感情所阻塞,這些窗子已經無法開啟了。無論如何,她決心不做崇拜往昔的信徒。雖然她把爸爸的畢業證書與自己的護士執照並排掛在那不用的三角形會客室的一面牆上,而且,在那個畢業時就很聰明地買下的活動書架上,至今還排列著爸爸的和她自己的醫書。她很喜歡她的書,藏有一些名著,如喬治·艾略特、康拉德寫的書,還有《修道院與家庭》《月亮寶石》等等。當心情沉重或者感到寂寞的時候,她還念幾首詩。她能以恩里科的腔調,結結巴巴地朗讀但丁的作品。另外,窗台上還擺著一盆格外美麗的、天鵝絨一般柔軟的、深紅色的櫻草,已經精心栽培多年了:她喜歡感到自己生活的房間有點生氣勃勃的東西;不過,這種閒情逸緻,只是在不太重要的時刻才會萌生。因為她有工作。工作,就是她的生活,在工作中,她感到幸福。
開門時,管家似乎與他一樣惶恐。真的,威勃德因卷進了一樁罪惡,良心不安,所以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問:「你把這個忘了吧?」
哎喲,巴茲爾爵士吃完蝦子,啜干餘瀝(不幸的是他不會喝醉,至少今天不會。而這位護士,無論酩酊大醉還是頭腦清醒,都可以因為天真無知而得到寬恕)。「李爾,」他牙齒上沾滿龍蝦肉的碎屑,「什麼人演李爾都不會完全成功的,因為我認為,他不是演員所能扮演的——只有那些像樹木一樣飽經風霜的真正的人才能扮演。」他停下來看看是否說得太過分了,卻只見到一雙肥厚的扇貝似的眼泡皮。「所以,這個角色可能根本無法扮演。」巴茲爾爵士用餐叉敲打著蝦殼。「布萊克,或者斯威夫特,也許能行。」但並不是說你不願再做一次嘗試。
德桑蒂護士經常對自己縈繞不散的冥想感到羞愧,正如相對而坐的男人們盯著她的胸口,或者當曼胡德護士的不屑態度猶如捲尺般繞著她的胸圍時,她不免為自己的胸部感到難堪一樣。
「啊,是的——李爾!」她說得親切熱情、活潑愉快:莫非李爾是她多年不見的、縈念於懷的表兄?「不過,我沒看過那齣戲。」對於女低音來說,這可是說得太響、太刺耳了;但她必須與笑聲和所有的嘈雜聲比個高低。
她僅僅模模糊糊而很突然地意識到汽車在飛快地轉著弧形彎。一枚枚紛紛爆炸的燈光導彈已經縮小,汽車戛然停在一塊平整的橢圓形沙礫地上:多蘿茜·亨特巴不得繼續蟄伏蝸居在車裡了。
巴茲爾爵士轉過臉去,一半是為了避開護士的目光,一半也是為了用指甲剔去齒縫間的叫人難受的龍蝦肉。周圍的污穢不堪同樣使他難以忍受:凌亂的桌子、揉皺的餐巾、沾著唇膏的杯子以及魚骨、貝殼等等。只有那伙商人還在一邊大吃大喝,一邊靜悄悄地考慮尚待處理的事務。巴茲爾的眼睛周圍聚集著一顆顆巨大的汗珠,幾乎要滴下來。如果真的滴下來,他擔心德桑蒂護士將會看到它們的亂蹦亂跳。
公爵夫人舔舔嘴唇,打電話給樓下要一輛小轎車,但轉念想起自己賬上那筆整數,便改變主意,要他們叫一輛出租汽車。
可憐的護士——弗洛拉·曼胡德在扭動。他也在扭動。她無意識地使他充滿喜悅,豈止喜悅,可憐的姑娘使他狂歡。無論會不會驚醒她,他都要把狂歡傳遞給她。她沒有發出人們睡醒時常有的嘆息,但這次,他們已經成了更加溫柔、更加完全的情人了。
她不知道該對他的話作何反應:她所承認的自我不可能與他抱有相同的信念。可是,她一跨進旅館的花園,似乎就告別了她那真正的自我了。
他看不出她聽懂了沒有,她大概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了。他駕駛著汽車,再也沒有自然而然地說出什麼下意識的話。
「我很高興,切麗,為你母親在極樂村生活得很愉快而高興。」
「我給傑克遜先生打過電話,他來過了,現在馬桶又流得很好了。」她穿著拖鞋,跟在律師後面;由於腳痛,亨特太太允許她穿拖鞋。「對,又流水了,威勃德先生。」
德桑蒂護士大概想為病人的失禮表示歉意,漂亮的嘴唇在朝他微笑。不過,由於電燈的位置,他看不出她的眼神。她可能同情他,然而他懷疑,即使自己有膽量要求她加以肯定,她也未必肯貿然答應,因為她與他一樣,是極其小心謹慎的。
他的思緒猶如一匹匹賽馬,開始越野比賽,一陣接一陣地發起衝擊。他穿著毛皮飾邊的黑袍時最顯得威風凜凜:扮演奧爾弗羅的劇照,第三場中的鏡頭。誰也不能否認你的優雅風度(其實,丟香蕉皮的惡棍總是不乏其人的,讓他們見鬼去吧)。一俟情況允許就馬上飛回英國,重新上演《馬拉特斯特》,或者《聖地亞哥的長老》。總的說來,他們喜歡你的奧爾弗羅:一個嚴峻的、具有破壞力,同時也在毀滅自己的靈魂——一位高尚的審判官。對,演《聖地亞哥的長老》,它角色少,難度不大。女主角不太重要,不至於妄自以為可以喧賓奪主,胡攪蠻纏。有些台詞,還有你的嗓音,可以打動任何觀眾:上帝無所企望,無所追求。他的心永遠恬靜。只有在無所企望之中,你才能反映上帝的意志
這個叫德桑蒂的女人,說話幾乎與埃塞琳一樣娓娓動聽,體魄的雄健和語流的平穩簡直毫無二致,現在,她正在逼迫他扮演當年同樣的角色。「你在鄉村中度過假期回到倫敦后幹什麼呢?」
「哦,請進!」他笑道。她猜測他的犬牙可能成了套假牙的柱子。「我還以為你要對我進行社交訪問呢。」
瑪麗安娜:我在啜飲,也在被啜飲,我知道一切都那麼美妙。
他顯然在竭力讓她輕鬆一點。現在,她幾乎與巴茲爾爵士一起封閉在他的熱氣之中。她不必考慮下一步的行動,只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就行了。
「什麼名字?」澳大利亞作家的聲音極其討厭。
他那機械的自我坐在空空的汽車裡,顛顛簸簸地離去。因為他坐車從未覺得舒服過,他知道只得挺直身體,縮緊肩膀。請您解開這個紐扣,謝謝您,閣下。這是怎麼回事?僅僅在最後一次扮演李爾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竟會如此智窮才盡,一無所恃。演技不能保護他。這最後的喘息,貧困到只有一顆非常好看的紐扣。你縱使不能在其他場合,也會在這種境況中表達出生活的真諦。
他的自白使她感到更為沮喪,更不知所措,深為觸動。但她企圖表示同情的話在她聽來彷彿是低沉的呻|吟。
「她會在乎他們怎樣對待她的,」李普曼太太說,「她的孩子。」
巴茲爾·亨特爵士鼾聲不絕。她雖然以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的、一|絲|不|掛的男人身旁入睡,但一定矇矓睡去了。她發覺自己在散步 她只可能與科爾·帕多在一起 在諾默拉的綠茵茵的山丘上散步啊 一塊廣告牌上印著一行大字 諾默拉歡迎丈夫和妻子 科爾 如果這確實是科爾的手臂 那他倒似乎很高興證實他已經知道的事情
「沒有,我也不指望他來。除了死亡,」亨特太太說,「我對什麼都沒有確實的指望。」
「沒出什麼事,我摔倒了。」對於一個剛剛摔倒的衣飾華麗的龐然大物,她的聲音算不得過於哀怨。「我摔倒了,多蘿茜,窗帘也跟我一起落了下來。」


光這句話他就招架不住了,更不知道該怎樣抵禦她的嫻雅。
「您說,」她把聲音提高到這種場合需要的響度,「您最喜歡什麼角色,巴茲爾爵士?」
漫長的下午。曼胡德護士取來一本雜誌,坐在亨特太太卧室窗前的安樂椅上,想瀏覽幾頁。病人似乎已經入睡,她總該感到輕鬆了吧。其實不然,雜誌上儘是老太婆:她們在炫耀自己製作的愚蠢的玩具、鉤針編織的床罩和茶壺的保暖罩。一張張面龐像一個個圓餅,身上也像包裹著巨大的、塞得鼓鼓的保暖罩。當她自己臉上的皺紋舒展時,她覺得如有芒刺,扎得皮膚生疼。有一次,她跑出去灑了點金縷梅香水。今天,黃昏不但沒有帶來爽意,反而加劇了粘在皮膚上的燒灼感。
「我不想纏住您——要是,我的意思是,您有什麼別的事要辦。」粘在牙上的口香糖也沒有她上下齶都在設法擺脫的這句話使她難受。「服務台的姑娘說你換衣服準備赴宴。」
「我可能當老姑娘呢。」曼胡德護士哈哈大笑。
「你不喜歡?」德桑蒂護士等待著回答。
「咳,丈夫!丈夫沒有用處——他們知道的事情太多。」切麗的腦袋在淺藍色絲綢禮服的皺褶中左右轉動。「你,多蘿茜——我讓埃塞爾·阿特金森惹你厭煩了——令人作……」餘下的部分被她的咳嗽堵住了。
巴茲爾說:「你覺得這是真的嗎,弗洛拉?」他真誠地希望這是真的。
不久,維迪做完清潔活,走進廚房:她日程表上的第一樁事情就是打掃甬道、台階和保持客廳的窗明几淨。「你今天起得很早啊。」
老太太顯然是出於好心,並無惡意,但竟那麼話不投機,使多蘿茜失望得不知所措。「咳,可是我的心腸不好!」她發出一陣令人難堪的大笑,大聲地脫口叫道。
「好像那老太太會知道似的,洛蒂,你不說她就不會知道,知道了她也不會在乎。」
護士看看自己的面前:或許那女人推胳膊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用的餐叉有些蹊蹺。接著,她臉紅了,因為想到自己是在和名演員一起用餐。
她幸虧沒有遭到進一步的盤問:她朋友睡著了。
瑪麗·德桑蒂很可能希望他說的不是真話,可是她看出他不是在說笑話。她不堪忍受目睹另一個人的死亡——她唯一愛過的人的死亡。這一次她不能注射麻醉劑了。她坐在那裡,望著巴茲爾·亨特爵士光滑的足踝。
無論結果如何,反正她已經計劃定了:在他吃晚飯之前抓住他,也許是在他換上赴宴的甲胄,準備參加某個可能邀請來訪的名演員的慶祝活動之前。她將通報自己的名字:弗洛拉·曼胡德。小姐?不,曼胡德護士,看在基督的分上,要給他個暗示。
當他吮吸著她的乳|頭,發出種種感激和滿足的聲音的時候,她感到自己是個雙料的騙子,因為她正在諾默拉的綠色的霧靄中,在小丘包圍下,躺在橘子樹下,懷抱著過去的情人。而當霧靄消散時,懷中的情人卻是個醜惡的替身。
她連蹦帶跳地跑著 可還是恨腳步太慢 她砰的帶上大門不顧天黑路陡 一叢灌木打到她眼睛 可能是電線開關 不知有些人對樹木怎麼看待(科爾·帕多 可是酷愛樹木 酷愛自然的自發的循環遞進的自然)。
「你看這會發生嗎,瑪麗?」
德桑蒂護士摘下招人嫌惡的帽子。「我捨不得丟東西。」
老太太碰上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只有顫顫抖抖地微笑著,更增添了一些皺紋,喃喃地說:「我知道,親愛的,你很謙虛。大家都看出你心腸好。你母親見了一定很高興——想不到能見到你:這樣一位溫順的女兒。」
「唔,是的——弗洛拉!太美了!鮮花!
「我一點也沒有不小心的意思。」德桑蒂護士穿上制服,頭巾還沒有戴上:沒有誰在戴頭巾時有她那麼嚴謹虔誠、一絲不苟。
與此同時,巴茲爾·亨特越看沉浸在自己秘密算盤中的弗洛拉·曼胡德,越覺得應該為這一似乎很任性的誘|奸行為賠罪。可是,他一直感到疲憊和沮喪,更不必說由於對那個又是自己的母親的老婆子所抱有的不良意圖而嫌惡自己了。其實,向弗洛拉·曼胡德賠罪的問題,應該是並不存在的。他現在相信——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篤信過,那件事並不僅僅出於性|欲:因為她的質樸美,他將會愛她;而她那尚未成熟的性格也會對他的愛做出感激和愉快的反應。
多蘿茜認為自己有資格感到道德高尚。「我去把你丈夫找來好嗎?」
這一眼一定驚動了她。「我忍不住啦!」她突然說,「太好笑了,是不是?」
亨特太太清清嗓子,大概還笑了一聲,但律師得繼續把信念完,所以不能確切地判斷她到底笑了沒有。
「如果換上我,護士,我將非常小心。」曼胡德護士勸告說。
「天啊,我最喜歡的角色?」
他比過去更加渴望亮光,他渴望看著那個驚人和出乎意料地給他那麼大歡樂的肉體。他也許不夠平靜。護士可能會醒來,開始頤指氣使,或者賞他一頓臭罵。

所以,這天晚上,她穿的就是那件帕圖式樣的黑色衣裙。它質樸雅緻,經常把那些慣於挑剔的人驚駭得不知所措,以至於不得不重新評估他們自己的鑒賞標準。還有鑽石,無人不為之傾倒的鑽石,它們的光芒那麼真實,那麼無與倫比,鑲嵌寶石的框子溝通了晶族礦石與美學之間的通道。這些寶石只是這位過去深諳世故的姑娘聰明地從丈夫家中撬出的一部分。倘若在拉薩貝娜可以折換成現鈔的財產中,這部分珠寶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星半點,倘若她不憎惡一切形式的謀財害命,那麼,多蘿茜·亨特就頗可以把自己看作女性中的內德·凱利了。
律師咂了一聲:他們總不能老是圍著便池伺候一個不再保護他們的神祇啊。
「我倒想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直到根據數據,你算出已經準備就緒了。
奇斯曼的沙龍——隨便他們怎麼叫——中,名士貴婦濟濟一堂,泛出一片素淡的微光,遭受挫折而重新振奮的期望正在慢慢沸騰。男人衣著不一,紛然雜陳,守舊的一身黑禮服,比較愛炫耀修飾的穿著綴有飾邊和其他飾物的天鵝絨上裝;而所有的女人,則一定全都傾盡了各自的珠寶箱,有一兩個甚至滿頭珠寶,有如昔日的后冠。
「巴茲爾寫信感謝我給他那張支票。」亨特太太說,「三個護士都看了——李普曼太太、庫什太太也看了——都說寫得很親切。信當然是不錯的。巴茲爾是名演員,知道怎麼措辭才能——簡練有力。這套功夫他算是學到家了。」
「那你是浪費時間,」曼胡德護士咕噥著站起來,「或者說這就是我的看法。」她巴不得自己是在醫院中交班,這樣就可以取出圖表,以有效的完全客觀的冷靜態度遞過去,然後不再啰嗦半句,轉身就走。
要拒絕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已經拉著他走進身後的房間了。那是一個他一直不肯進去的地方,一間存放濃縮的往事的貯藏室:那排嵌入牆壁的衣櫥中仍然掛著亨特太太的衣裙。(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大吃一驚,阿諾德,我要翻身下床,驅車出遊,所以,如果不貯存幾件可供挑選的衣服,叫我到時候穿什麼呢?據說,現在幾乎無論穿什麼扔在一旁的衣服,都很時髦。)一隻衣櫥半開半掩,一縷淡淡的霉臭味,一半來自陳舊的衣物,一半來自麝香,從陰暗的柜子中沖他冒出來。痛苦中,他感到那些衣櫥中的黑影,不像是一件件柔軟空洞的衣裙,而是一個個「老老實實」的人體。
在這難堪的瞬間,你要不是沉浸在回憶之中,那一定會很不自在。孩提時代 你的罩衫濕了 黃昏時 叫一雙熱烘烘的手又拉又扯的真叫人討厭 多蘿茜 乖乖 你不換濕衣服 那就又要生病了 快把衣服換下 給你買烤魚糕 你知道你多麼喜歡吃烤魚糕啊 還有蛋奶凍 烤魚糕和蛋奶凍粘在喉嚨中 就像出於好意的話語粘在耳朵中 真的 母親興緻來的時候喜歡彈鋼琴 她邊彈邊說 說真的 多蘿茜 你的脾氣越學越拗了 琴聲叮咚叮咚地響著。
「護士?你不把手鈴給我,要我怎麼搖啊?德桑蒂護士!肺也不是皮鞋製造的。天啊!我會死在這隻該死的便桶上而沒有人知道的。」
曼胡德護士張口結舌,噤不能聲。這句話,出自感情冷淡而受人敬重的德桑蒂之口,與其說使她感動,毋寧說使她驚詫。聖瑪麗可是永遠不該墮入塵世的啊。
到達她住的那個街區時,她的臉已經恢復了特有的優雅表情,但嘴唇卻仍然歪著,眼瞼皺縮著:一路上,她的身體大概很不舒服。
「即使確實存在我要訂婚的問題,難道不應由訂婚的男人給我戒指嗎?」她生怕落入許多圈套中的某個圈套,盡量粗野無禮地說。
「謝謝你今天晚上來看我,」他說,明亮的眼睛盯住坐在身旁的主角,「你不知道,你把我從自我中解救出來了。」
巴茲爾·亨特爵士奔下最後一段短樓梯,表現出一種大概出乎她意料的態度。這也許是因為他衣著隨便,超出——哎呀,她沒有試圖預測什麼啊。事實上,他確實不修邊幅:系著佩茲利圖案的絲領帶,領帶的紅色映照著本來就很紅潤的刮過臉的皮膚;鹿皮上衣的袖口翻在翠綠色襯衣的袖口上。然而,更令她驚訝的畢竟不是衣著如何,而是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快活勁。演員的鞋底咯吱咯吱地踩過休息室的地毯,彷彿拙劣地模仿手腳靈活的小孩子的稚氣。幸而他終於使你相信那是他的真實步態。
他想弄清護士究竟聽懂了多少,卻見她俯在貝殼殘骸上輕輕地搖晃著身子。
「這是齊拉,是一位演員。」
多蘿茜很驚奇,事情居然易如反掌。她經常感到奇怪,自己為什麼在另一些時候會喪失這種技巧。只要永遠保持她這種拉薩貝娜的高明手腕,那麼,無論巴茲爾是演員還是騙子,她就都能從容對付。
雖然那些商人可能不知道怎麼回事,卻都在拍手叫好:他們吃得太飽了,臉上流著汗水和化掉的奶油。其中一位好像認為海邊的空氣使他的退役紀念章失去了光澤:他撩起一隻衣袖湊到衣服扣眼,過分擔心但又完全超然地拂拭著那銅扣子。
說完,他放下發刷,他彷彿與客人解決了一件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履行了對於伊麗莎白·亨特的義務。
弗洛拉·曼胡德因自己提了帽子的問題,稍微有點後悔。不過,有帽子也罷,無帽子也罷,德桑蒂懂得如何對付男人嗎?更不必提巴茲爾·亨特了。你只能想象她獨自坐在房間里縫縫補補,如果是節假日,那就只會翻閱翻閱《國民地理》雜誌。
「《巴馬修道院》。」她重說了一遍,感到喉嚨發脹,彷彿在向某人供認一樁秘密的羅曼史,而只要讓這個人知道了,那戀愛本身就是褻瀆了愛情的純潔。
約克郡口音又一次升上維迪的咽喉,又一次和由於扁桃腺腫大而發出的聲音混在一起。「沒有對象就不會有孩子——對嗎,親愛的?」她氣喘喘地說。
他又說了一些關於「波堤切利筆下的弗洛拉」。
然後,他進去叫酒,她獨自留在白色傢具、石膏鸛鳥和模仿磚砌的飲鳥水盆中間。一種或許源自患黃疸病的光線,和那株移植國外的法國梧桐的斑斑駁駁的樹葉和絨毛脫落的球果的凄愴之感開始滲入她的心中。她獨自待在旅館花園裡,在一張工廠成批生產出的鐵椅上坐下;鑲鐵箍的桌面上浮著一層煤灰。手提包夾在腋下等候主人時,她真想忘卻到這裏來的原因,穿過半腐爛的落葉散發出來的臭氣,悄悄溜走,在擾亂人心的環境中挽救敏感的神經。可是為了亨特太太,她必須留下。

「護理亨特太太的工作。」
「啊,天啊。」巴傑莉護士嘆道。為了禮貌起見,她先慢吞吞地吃了兩口,然後就狼吞虎咽起來。
突然,他身體往前一傾。「糟糕透頂!」他用力把話發射出來,嘴中的一些梨也隨之噴到了紅木桌上。有些梨汁大概一直噴到妻子裸|露的手臂上,因為它如灑著強酸似的向後一縮,撞在腰上。
瑪麗安娜:啊,金色的玫瑰!雄獅的面容!甜蜜的面容!我拜倒在你的腳下!我的前額貼著愛人腳下的地面。
「怎麼會呢?」
巴茲爾爵士似乎很喜歡她的擁抱。他變得年輕而激動了。為了那個即將植入體內的金色的嬰兒,縱使他要切開她的身體,她也心甘情願。
「沒有生病!」李普曼太太朝巴傑莉鄙夷地大聲地說了一句德國話,說得好像在唱聖歌。
「呣?」宛如一隻無可奈何地陷入泥沼的母牛,只能從驚呆的狀態中發出這麼一聲可憐的鳴叫。
護士不知道怎樣才能引起這位病人的興趣,迷茫中眼睛直盯著一個興高采烈的商人的牙齒。那商人閉上嘴巴,好像吞下了一隻臭牡蠣一般。
她凝視著他,說:「是我說出去的,阿諾德。」
剛才的種種情況都使她很沮喪,所以,她喝乾杯中剩下的酒。「給我說說,好嗎?說說那個戲,」她嘆了口氣,「說說《李爾王》。」
他微微彎下腰,以便讓鏡子里的自己可以盯住身後的曼胡德護士。他瞥了她一眼,她懷疑那目光中飽含著——憐憫?她看出他知道自己是在裝蒜,於是吸了一口那支微微顫動的、僅僅為了替自己壯壯膽的香煙。(無非得到了一層煙幕,你說不出抽煙有什麼樂趣。)
「她來過——哼,來過多次呢。每次來我都在睡覺。」亨特太太的口氣那麼肯定,他只得放棄自己的猜測。
這時,切麗·奇斯曼睜開已經閉上的眼睛,瞪得滾圓,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緊緊盯著。
「阿諾德,」亨特太太說,「我一直在計——算,」嘆息似的喘氣在折磨著她,「你有多少禮拜把我忘掉了。」
宴會開始以來,切麗雖然不是有意迴避她,但一直忙於斟咖啡和慫恿客人們醉上加醉。當奇斯曼太太十分笨拙地在貴客中間打轉時,你間或瞥見一眼她那興奮的眼睛,或者那香粉厚度不如當初的頸背。
「啊,時間太早了吧?」她笑道,「我來這兒可不指望受到款待。」她又說,臉一下子變紅了。
「關於戲劇,你有什麼見地?」他似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直使她覺得根本就不在,或者一開始就沒有注視過她。
開始,多蘿茜盡量解釋。「我一直沒有好好照顧母親,明天我要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待一整天。任何要討論的事情,我們都不曾討論好。」
「請問,你這話翻譯成普通人能懂的語言,是什麼意思?」如果李普曼太太的外國語不能讓她洋洋得意,巴傑莉護士就會露出慍怒的神色。她邊說邊把更多的調味汁舀到自己的食物上。(她從來也沒搞懂人們怎麼竟會「養成吃外國食品的習慣」,但仍然大吃大嚼。)
女主人熱衷於顯示她與文藝界的聯繫。「布賴恩·利爾蒙思。」她喘息似的笑起來,「你要是不留神,布賴恩會寫篇報道,要你上報的。」
他拉上被單,緊壓在脖子上;它像把鋸子。然後他就一心一意地擁抱自己的憤恨。他忘卻了愛情,他一定懷抱著憤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https://read.99csw.com「什麼?」那死狗的惡臭又冒出來了。他以為可能只有他才看見了那根勒進狗脖子的鐵絲。
曼胡德護士清清嗓子:「……威勃德先生。」他就聽到這麼半句:她吞咽了問候的前面半句,更增添了空氣中的不祥預兆。
「不管怎麼說吧,我想他來看過你了,自從——可能不止一次吧?」律師冒昧地問道。
不論出於什麼原因,護士畢竟恢復了鎮靜,摘下了不合時宜的帽子。若不是她隨之甩了一下腦袋,露出了脖子上的曲線,這動作本來會顯得十分溫順:在他看來,這甩頭露脖的姿勢,就溫順而言,實在顯得過於隨便,過於傲氣了。他們為什麼會坐在這遍地垃圾的海灘邊上?這個令人迷惑不解的動機,又一次困擾著他。
失望在弗洛拉·曼胡德的胸中激蕩。「我看你是發瘋了!」她有過親身體驗,但她不希望得到巴茲爾·亨特爵士;縱使他母親想憑藉一枚星形寶石戒指來使他倆達成一項長期合同,她也沒有慾望。
「她一開始就極其喜歡:有年齡相仿的老人做伴,開展討論——還有花園,真好極了!有的花畦上種著散發出香味的鮮花,那是專門為視力衰退的老人挑選的。」切麗·布利文特別有用心地對朋友多蘿茜·亨特望了一眼。
多蘿茜一看見道格拉斯·奇斯曼的頭頸,就感到必須牢牢地把持住自己:她可能很容易大動感情,不是憐憫別人,而是憐憫自己。她必須憑藉利劍般的嗓音。她想到只要眯起眼睛,面孔就能變成面甲。(為了防禦現已去世的婆婆老埃蒂娜夫人,她曾面對鏡子練習過。)
就這樣他們正在進行一場淋漓盡致的表演。
於是,這位德某某護士揚起叫人吃驚的雙眉:粗大濃重、油光發亮,幾乎像獸毛一樣,使他想起飛蛾的絨毛;但記憶所及,他從未見到黑色的飛蛾。
「服務台上沒有人嗎?」
「她喜歡嗎?」多蘿茜問。
來客幾乎沒有給巴茲爾·亨特洗完淋浴的時間,但他還是出來了,穿著她認為「奢華」的睡衣,邊走邊用一塊粗毛巾擦頭髮。「找我有什麼事嗎?」他的聲音很自然,疲倦而不顯蒼老,至少還沒有阿諾德·威勃德蒼老。
「母親——是的——母親不是一個非凡的——美麗的——罕見的人嗎?」他的稚氣終於脫掉了,他開始像一個她所期望的嚴肅的男人,不過,還談不上完全一本正經。「我很高興你來看我,」他親切地繼續說,「儘管你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他衝著她哈哈大笑,表示他的話並無指責的意思。「因為我一直想多見見——全心全意地照顧我母親的人,以便——對你們有更深的了解。」
他合著雙手,表情奇怪地凝視著她,也許有意表示他的堅決。「我們該走了!」他說,「啊,對了,賬單,賬單!」
「呣?」這個使她孕育孩子的人 這假想的丈夫把這個詞吐回她的嘴巴 她曾想要 啊 科爾 科爾啊 她想要自己的骨肉 自己的孩子 啊啊啊
她的話給他一個推卸責任的機會。「這不該怪我啊——對嗎?弗洛拉?」
弗洛拉·曼胡德覺得,亨特太太不需要什麼慫恿,現在就已經開始旋緊拇指夾了。
接著,她察覺出德桑蒂護士笑的不是她說的話,而是自己心中醞釀的念頭。「我知道作為一個護士,這件事實在與我無關——能夠站出來說幾句話的是醫生——但是,作為愛護亨特太太的老朋友,我覺得有資格找巴茲爾爵士談談。當然,不是在這亂鬨哄的地方談——這裏干擾太多——我可以到他住的旅館去,懇求他仔細想想可能給他母親造成的不幸。」
她走後,不太寧靜的房子卻來威脅他了。陽光漸漸從房間中退去,裏面的傢具已越積越多,堆在那兒睡大覺。沒有校準的時鐘不時地噹噹亂敲。比爾·亨特酷愛時鐘,在妻子的莫里頓大道和自己的「庫傑里」擺得到處都是。然而,那叮叮噹噹的鐘聲,對於阿諾德·威勃德來說,乃是最嚴厲的控訴:他部分地背叛了委託人的信賴。
但德桑蒂護士卻似乎正中下懷。
接著,園門響處,威勃德先生爬上小徑。他步履遲緩。又是一個老人:如果他的頭腦仍然管用,那也為時不長了;在他選擇詞語的間歇中,你可以聽到他的動脈正在硬化。運氣不好,老威勃德偏偏在你要想提早下班的黃昏出現;而運氣更壞的是,德桑蒂(聖徒中的聖徒!)竟然也叫你失望。
他企圖以他自己的生活經驗安慰她。「唔,是的,我明白。我們都堅持自己的信條——開演前兩小時到達,進入角色,讓鼻孔中充滿化妝油彩的氣味。不過有時你可能會被什麼好事耽擱。你在最後一分鐘跑進化妝室,在臉上塗抹幾筆,隨即奔上舞台——可你卻演得出神入化。」
「他風度翩翩,有些地方很逗人,但好色。我不想擔保他有多少教養,但我看,並不是人人都比得上他的。」
然而,他是老了:他顫抖著屁股,猶猶豫豫地放了一個短促的屁,然後挨近你。她感覺到他那衰老的嘴唇輕輕地吻著你的眼瞼,拱著你的乳|房,而後,他餓著肚子奔到母親這裏。他們一邊吃雞蛋蔥豆燴飯早餐,一邊策劃這樁亨特牌的陰謀。
「簡直可惡!」巴茲爾·亨特將冷淡隱藏在發音之中。
道格拉斯·奇斯曼夫婦住在一幢修繕完美、燈火通明的仍相當新的殖民地時代的大廈中,四周環繞的歐洲喬木和日本灌木,都處在一個彷彿必須努力加快速度,以期與主人同步發展的生長階段。那照料得無微不至的花園,並沒有什麼因此而出現與眾不同的地方,只是有幾處灌木遭到了自然力的干涉,留著狂風驟雨的痕迹。隨著季節的變遷,有的落葉喬木已經開始披上秋色,但有的樹葉好像不是受到秋天的刺|激,而是被過氧化物熏得萎靡不振。空氣中有一種什麼氣味:血腥氣,多蘿茜彷彿記得這種叫法。
「既然我們一開始就喝不加糖的酒,我冒昧地又選了一種乾的。」他不相信自己的聲音能夠掩蓋侵蝕強顏歡笑的陰影:小酒店瓶酒部櫃檯上賣的瓶酒,也許會是貓尿。況且他的心中始終潛伏著一個不解之謎:為什麼要邀請這位護士呢?
他又陷入自己的思想。他一直百思莫解的是:他不信上帝,只是企望能贏得一切,希冀有朝一日出人頭地,那為什麼會一連好幾夜地在某幾場戲中感動觀眾呢?每天夜晚,觀眾都表情激動;每天夜晚,黑暗的劇場中都升起觀眾的喘息聲。只有那個劇作家無動於衷。一個性情乖戾、愛好爭吵、抱敵對態度的法國人,他不聲不響地來找你的岔子。評論家都直言不諱地抨擊那個劇本陳腐不堪。誠然,有的台詞毫無新意,一切都有賴於朗誦台詞的嗓音;然而,那法國人無法寬恕其實是他自己寫出的陳詞濫調,企圖把失敗的原因歸咎於你。
他必須記住,這姑娘不但性情乖戾,而且現在顯然正在氣頭上。「準備下班了嗎?」他不能不繼續強裝高興。
「道格·奇斯曼——切麗的丈夫。」他準備好的任何開場白都被匆忙和酒精扼殺了。「我們正要為您擔心呢。」
弗洛拉·曼胡德被一隻著名的手捏了一把,一下子跳了起來。她激動起來了,併為此感到興奮,況且,她沒有完全喋喋不休地嘮叨親愛的亨特太太。現在,她放心大胆了,不是為了享受自己精心設計的場面,而是為了進一步獲得自己的計劃必然會產生的結果。
曼胡德護士大為震驚。「可是你能做什麼呢?像他那樣的男人!一個人如果卑鄙得可以拋棄自己的母親,那麼在我們不了解的其他方面,也可能是很邪惡的。」
他們那張單薄的小桌子,似乎可以讓他們之中的哪個站上去:他的蝦殼噹噹地擂打著盆子,而她吃剩的扇貝殼,則使他聯想起一次最難受的橫渡英吉利海峽的航行。
「唔——我一定得想起來。」這隻舊便桶,不論是冥空里想起還是事實上坐著,剛坐下去時總覺得太涼了。
憤怒,向他煞費苦心點燃起來的愛火上潑下一瓢冷水。對於這隻可憐的母牛,他沒有什麼,或者只有較少的怨恨。她不過在伊麗莎白·亨特的驅使下奔跑了一個下午,因而倒下了,而後又挨了半夜的鞭打。不,他應該往更遠的地方尋找責怪的對象,甚至比指望他為她給他設計的壯麗的自殺籌措一筆金錢的米蒂·傑克還要遠,不,必須追根到底,弄清怨恨的根源。我不是通常的母親——我不能餵奶,可是這——你知道,親愛的——這並沒有剝奪你的——營養。嘿,她不打自招。後來又布施了五千——美元,不是英鎊。又是那麼一星半點。
公爵夫人離她太近,不能不屈服。當切麗·布利文特·奇斯曼貼著昔日朋友的面頰,邊喘息邊抱怨歲月、生活和其他熨帖人心的委屈時,多蘿茜·亨特·拉薩貝娜撫抱著對方,喁喁情長地回到少女時代,直至兩人都又一次站在克里倫旅館的休息室中受罰。當時,兩個年輕姑娘迷上一位真正的公爵,其中有一個甚至大胆地想象自己已愛上他了。
巴茲爾爵士嘆了口氣:「好像我是個饞鬼似的。」
巴茲爾爵士取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當他去房間取冰塊時,她從舌尖上吐出一點點煙葉碎片。她並不當真相信舌尖上有煙葉碎片,但抽煙的人們經常有這樣的動作。
她奔出屋子,撲進黑夜,穿過更加驚人的、猶如急湍飛瀑般從周圍樹林中傾瀉而出的黑暗,一直奔到郊區街道,才抱著太陽穴放慢腳步。頭上,繁星滿天,她大概很久——啊,自從離開「庫傑里」之後——就沒有注意過它們了。但願能夠掀開頭頂的蓋子,射出突然點燃的思想火箭及其濃煙毒霧,這樣,她就可以看得清楚一點。然而,她猜想,清晰的視覺已經伴隨著童年的流逝而一去不返了,除非死亡能夠創造視力的奇迹。但對於這個奇迹,她是十分懷疑的。
這時,貝蒂·亨特突然說:「我什麼錯也沒有啊,護士——對嗎?我剛才一定在做夢,夢見我的保姆對我很刻薄,她說我一定要吃冷羊肉,不然今天就得待在房間里不準出去。要不,那是凱蒂的保姆,我相信我們雇不起保姆。」
亨特太太兩次想起來問道:「你給阿諾德打電話,要他來為寶石立憑據了嗎?」第一次問時,曼胡德護士避而不答:她正把病人扶上馬桶;第二次問時,她打斷她的話:「我懷疑,威勃德先生的委託人,是否有一半知道他有多忙?」威勃德先生的忙與不忙,本來與她無關,不過,她從伊麗莎白·亨特身上挖了一塊寶石,她擔心,他會怎樣看待她呢?現在她知道,她需要留下這枚戒指:因為它一直裝在她的口袋中,平滑地摩擦著她的大腿,熱辣辣地燒進她的皮肉。
維迪·維德勒也不相信。「我敢說一定是的。他們有的是時間和金錢,而且,巴茲爾爵士——他是個名演員,無論如何,還當上了爵士。」
巴茲爾爵士幾乎立即趕來援救她。「不知道我該請你喝點什麼?」

「我懂了。」她嚴肅而沙啞地說。
他吃著瓶裝梨子(拉爾主張恪守農家婦女的美德),想起說道:「今天晚上我去探望她了。」他不想在咀嚼上仿效格拉德斯通,盡量墨守自己的陳規,咀嚼十二至十五下。
然而,縱使這樣,他們仍然一齊撲到房間邊上,又猛然被冰箱咚地彈開,差點掀翻安妮王朝式樣的胡桃木桌子以及上面的餡餅皮等等。
在極端憎惡的心情中,多蘿茜執拗地想著母親——可是伊麗莎白·亨特總是看得見的:她總是看見別人最壞的地方。
「是的,我看是有點滑稽。」巴茲爾爵士回答。幾滴烤龍蝦的調味汁濺落在他的大腿上。
她渾身哆嗦,一隻膝蓋暴露在長筒襪外面。她的驚恐不光是因為摔了一跤。他又一次被迫看出一切都該怪他。縱使他恢復理智以後,發現自己並非出於本意,而是出於邪惡的一時衝動,在某種荒謬的陰雲下,污瀆了這位面色蒼白的修女時,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深感愧疚。
「進去,進去吧!她很喜歡您進去——常來常往,所以她說她永遠不會睡著。亨特太太喜歡永遠醒著——準備大吵大鬧。」曼胡德護士粗魯地哈哈大笑。
「怎麼啦?」她並不真心希望回答,但出於禮貌,感到不得不問一聲。
「完全能行。這是件很可靠的傢具。現在不是很管用嗎?」
收到母親的支票后,多蘿茜曾經考慮過破費一點,買一件至關重要的衣服:一身甲胄,既可以恐嚇任何可能遭遇的仇敵,也可以阻止更加討厭的、纏擾不休的愛慕者。然而,當她幾乎剛把錢存入銀行又馬上送上取款報告書時,她覺得不能說服自己打散這筆可愛的整數,覺得那件忠實的帕圖式樣的黑衣裙,只要綴上一兩件珠寶,就能夠將就對付過去了。她在俱樂部卧室允許的範圍內走來走去,暫時產生了一種平安感。她認為,自己中意畢竟比別人中意更重要。她一面走動,一面兩手抱肩,懶洋洋地微微搖晃,交叉的雙臂緊緊地把銀行存款支付報告書壓在胸前。她從這份質地堅韌的單據的摩擦中獲得了莫大的安慰。
亨特太太也哈哈地笑了。
她坐在錚亮的膠合板桌子旁邊,但只是讓杯中冒出的熱氣暖著她的嘴唇。這回,她不想吃東西,雖然她本來想吃,又有海棗燒雞蛋,維德的禮物,雞蛋是他那四隻母雞下的。
然而,他在莫里頓大道的發現非向拉爾傾訴不可。那些不傾訴就要撕心裂肺的東西,難道她不就是容納它們的器皿嗎?隨著年齡的增大,半小時的互相懺悔實際上代替了他們的性生活。通常在這之後,他們才恬然入睡。

他沒有急急忙忙地沿走廊奔向亨特太太的卧室,因為在那裡,他將突然遭到女人的頑強性格的審訊。也許,他害怕的正是這種審訊,而不是嬌女弱婦那種使他沾沾自喜的盤問。
「多蘿茜。」她號叫一聲,讓大家都親耳聽到。
逃是逃不脫的,但他或許能夠讓她安靜下來。「哪裡來的謠言?」他面對著她問道。
與此同時,亨特太太喜形於色:她開始燃燒,開始發光了,像她靈感來時那副模樣;她的肩膀在不斷抽|動。「我想到一點東西——」她吐出一點唾沫,「護士,想送給你戴的。」
她望著他,好像估計他會一把抓起餐巾,猛地扔向她的面孔。
德桑蒂護士遭到突然襲擊,迅速朝四周掃了一眼:在一張張露天小桌上用餐的人們確實都不戴帽子。可是,令她露出歉疚和困窘表情的原因卻不僅是她的與眾不同和他的冒失。也許,她是一個卑屈的女人,總是唯恐自己的感激之心表達得不夠強烈。
「呃,我不知道——因為遲到了。」她突然想出一個理由。
「你真天真,瑪麗!唔,是的——大概還愉快。」亨特太太被迫承認。「愉快也好,不愉快也好,人生到了我這個階段,就沒有什麼愉快不愉快可言了。」她轉向律師,問道,「我難道有什麼理由不感到愉快嗎,阿諾德?」
僅僅在這時,德桑蒂護士才發現狗的脖子上勒著一根鐵絲。
巴茲爾爵士城府很深。只見他心情抑鬱,不為所動:一位自信的、英俊的男人。
「我不知道。」
巴茲爾·亨特爵士咕咕噥噥地在與他的龍蝦搏鬥。對這女人說什麼呢?雖然你今天可能不相信你演霍納曾經很出色。
他一關掉電燈,她就看見一個令人目眩的幻象——那個雙目失明的老太婆,他的母親,亨特太太一定會嗅出這場把戲的,而更糟糕的是,她一定得力圖保持自己的尊嚴。
經過威勃德的轎車后,她開始比較——比較謹慎了。這「謹慎」不是她的詞語,而是聽律師用過的:我看,曼胡德護士,讓亨特太太開車子兜風是不謹慎的。她會什麼都看不見,幾乎肯定會過於疲勞,也許還會感冒。謹慎地生活,謹慎地戀愛。它意味著在謹慎上左顧右盼。結果一事無成。謹慎,如果最終並不可取,那今天也絕無益處。
「你不讀小說嗎?」他不能再讓她隱瞞真相了,問道。
笑完后,亨特太太調舌遣唇,說出一句吉卜賽式的預言。這句大多數女人耳熟的話語,會使這個傻乎乎的護士俯首帖耳,引起共鳴。「這是你的命運。他愛你呢。」亨特太太說。
她很快就會走開的,讓你聽天由命。她們都是這樣的。是的,她們總是離開你。
有理智的人會從護士的工作效率中獲得慰藉:乾淨的便盆上蓋著漿洗過的白布,衣服和體溫圖表安置得十分井然;或者,會在糖衣藥丸和安瓿固有的神秘氣氛中振作起精神來,儘管他們自以為很有頭腦。為了安全起見,那些五彩繽紛的糖衣藥丸和不太顯眼,卻更為可怕的安瓿,都鎖在浴室門后的鋼製藥品架上。所有這些東西,每天夜晚出現在你這具寶貴的肉體前面,但與你有意義的生活卻只有非直接的關係。世俗的姿色已經從你的肉體上消退,但肉體中的靈魂卻將從床上升起,將站立在敞開的窗口上,簌簌地反射出光線,最後飛進突然出現的公園,飛到掛在南洋杉和橡樹之間的白色織物中間。你的靈魂將雙膝跪下,親吻那綴滿珍珠的織物邊緣。織物沉甸甸的,沾滿露水或者淚珠。
這樣看來,在莫里頓大道散布流言蜚語的一定是多蘿茜;這個狡猾狠毒的女人,竟迫不及待地揮舞起大砍刀了。「嗯,公爵夫人——做女兒的總不會輕易地忘掉自己的義務的。我相信多蘿茜一定來探望過你。」
姑娘相當匆促地站起來。是什麼使人們長大后便受人尊敬呢?她一邊洗掉眼中的睡意,一邊尋思。或許是對什麼都比較清心寡欲吧,像維德、維迪、威勃德先生、德桑蒂和洛蒂·李普曼,甚至包括巴傑莉——儘管她矯揉造作,自視清高。但從別人的談話中聽出來,拉薩貝娜夫人與他們不同;巴茲爾·亨特爵士也不在他們之列。
那些與話題無關而只是代替別人聽聽的女士們,幾乎都在肅立恭聽。
「我要上街拉客。」
「廁所的馬桶堵塞了——什麼人往洞口丟了不要的東西。」
「應該很烈的,你點的嘛,乾的。就我而論,我以為味美思酒只是喝杜松子酒的借口。」他對自己的聰明機智不無驚異。
他對自己衝口說出的話大為驚恐。雖然無論如何只有一個頭腦遲鈍的護士聽見他的話語,他卻覺得如在坐滿職業演員的化妝室中講話一樣:嗅到化妝油彩的氣味,感到確實向他衝來的強大的舞台迷信的浪潮。一時間,他惶惑不安,不知這位聽到他談話的女人那茫然若失,但可能天真無邪的眼睛是否值得懷疑。
她感到一陣突然的驚恐,要不是瑪麗·德桑蒂的教誨湧上了心頭,那驚恐一定會更深地侵入她的肌體。「您母親的事,」弗洛拉·曼胡德說,「我想找您談談您母親的事——巴茲爾爵士。」
「該死的搖唇鼓舌——誰說的!對亨特太太本人說過沒有?」
巴茲爾提著一隻綠色的酒瓶回來了。瓶子上裹著一團冷氣,看來是一瓶很特別的酒,至少不同於記憶中的柳條筐里的細頸大壇。在馬里克維里時,爸爸經常從一位同鄉那裡買那種酒,它常在棚架下的檯布上留下紫色的污痕。
樓下,男人們談論著淫猥下流的故事和金錢,談興正濃。只有布賴恩·利爾蒙思和那位澳大利亞作家與眾不同,他們湊在一個角落裡,像一對臭味相投的訟棍在打官司時陳述理由,傾盡了各自積蓄起來的邪惡,現在已經互相厭煩了。當奇斯曼太太帶領的一群女人進來時,他倆都垂著無精打採的眼瞼,活像剛剛交換了各自的秘密,淘盡了內心的污穢似的。這時,那澳大利亞作家對他的朋友說:「現在看我來個夠味的。」
讓所有的護士都見鬼去吧!
「他馬上下來。」姑娘說,漸漸消失的微笑掠過最後一絲笑影。

她盯住律師,含著一嘴罵人的話;或者,他相信,一嘴怒氣。
律師退到走廊上。「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呢。就是說,我相信,沒有人主張強迫亨特太太去做任何違反她自己意願的事情。」絕望逼得他懵懵懂懂。「這又是李普曼太太的幻想嗎?」他問道,覺得自己在瘋狂地掙扎。
為了讓客人分享自己的幸福並向公爵夫人表示各自的敬意,奇斯曼太太帶領眾人,經過一條似乎搖晃不定的道路,向目標進發。他們有的踉踉蹌蹌,有的步履沉重,有的蹦蹦跳跳,有的搖搖擺擺,魚貫從拉薩貝娜夫人面前通過:藍的,粉紅的,粉紅的,藍的;一對對騎士及其太太;扶輪社的社員,他們緊緊握住你的手套,幾乎要把你的手擠成齏粉。騙子掮客,他們不施油彩的面孔和美人魚似的頭髮,把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喬扮成天真單純。所有年紀較輕、行動敏捷的男人,他們大概一直想把你綴在他們的衣服飾邊上。
他爬上樓梯,兩隻腳似乎一路發出不誠實的拍擊聲。胃中的不適使他的胃成為身上最受注意的部分。隔在他與下面客廳之間的圖案複雜的欄杆擦破了他的膝蓋,如果在平時,他一定會感到疼痛,可是現在卻幾乎毫無覺察。
威勃德先生又變得很不高興,出了一身汗。
如果他真的愛上一位俏麗、壯健,但像她一樣普通的姑娘,那會怎麼樣呢?她對他的愛情抵擋得住他那些淫邪的女朋友嗎?她的嘀嘀咕咕會把他變成一根陰沉的木樁嗎?真奇怪,「崇拜」他的居然從來都是些不漂亮的姑娘。她們一夜接一夜地來看戲,患萎黃病或者生痤瘡的臉上泛著羞紅,在舞台的門口徘徊;要不,就是某個年長的、往往很醜的女人,通常都沒有什麼財產,經常佔據的前排座位就是她唯一的不知廉恥的奢侈品了,她坐在那兒用眼睛和裸|露的假牙貪婪地瞪著你。有個叫埃斯米·吉爾克里斯特的女人(她自己簽名時寫作埃·吉爾克里斯特),邀請他到伊斯靈頓去喝茶,他應邀而往,因為他當年還是那麼難以置信地天真無邪和——她一定估計到的——容易受驚。她穿著一件鑲邊的時新服裝——當時婦女赴茶會穿的——接待他,竟企圖用她的疝帶刺|激他。作為額外的補貼,大便也拉到床單上了。他拔腿就跑,一口氣奔到公共汽車站時,她家大門上的門環大概還沒有停止擺動。
德桑蒂沒有回答,可能還在瞪著眼睛。她要挑剔什麼呢?
「回顧起來,您一定有什麼角色——或者什麼戲劇——叫您特別愉快的吧?」
維迪聽弗洛拉說出這麼一句不倫不類的笑話,笑了,但笑得很勉強。「如果他來找你,或者打電話來問,我該怎麼回答呢?」
不會,多蘿茜讓老太太相信她不會不舒服,其實,她一直都在反覆醞釀殺母的陰謀。自從拜訪了曾經成功地實現了這一目的的這座房子的主人以後,她就確信自己也將這樣幹了。
簡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瑪麗·德桑蒂戴著這頂帽子,簡直是褻瀆神靈!無異於彎下身體,把裙子掀到背上,露出下面一|絲|不|掛的光屁股。
「行啊,」她笑笑,臉又紅了一陣,「干馬丁尼,好極了。」
曼胡德護士明白,既然如此,那麼她與病人之間,就沒有什麼要做的了:整整一個下午,還有黃昏的一部分時間,她都將守著亨特太太。
「天啊,衣服可不能不丟!衣服可不是永遠不換的吧?不然,可就把女人們變成雕像啦,一種——穿衣服的雕像。」
無論如何,這位演員最終是要離開的,不需要了解這一切。而孩子的合法父親則會繼續住在這兒並知道事情的真相。當他們在街上行走,在公共汽車上面對面地坐下的時候,他會在那按理應該屬於他的孩子身上尋找自己的特點。哦,她將把孩子帶到另一個城市去,在那裡,她可以無微不至地愛他,使他不至於懷疑她的欺騙行為,不至於最終怨恨她。
(如何才能舉起酒杯而不露馬腳呢?她有當實習生時的經驗,在與住院醫生的最初約會中曾經運用自如:那些令人慾嘔的皮膚白凈的年輕醫生,他們自己都緊張得很,無從覺察別人的哆嗦。可是,巴茲爾·哈姆萊特·亨特呢?)
「是的。」
「緊緊抓住扶手,亨特太太。您看您自己能行嗎?」
其實,德桑蒂護士是在譴責自己始於亨特太太兒子歸來時的墮落。若不是發現自己衣服上的破處和皮膚上的抓痕,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竟會向色|欲屈服。有時,雖然她對這位男人的一切慾望都已經銷聲匿跡,她的雙乳仍會高高隆起,昂首翹立著。她原想以同情代替色|欲,因為它表現了純潔的愛情。但是,在巴茲爾和她的心目之間,不時出現她可憐的父親的面孔。她曾經渴望以某種方式熱愛父親,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她始終沒有認清這種方式。僅僅在最近,僅僅從巴茲爾·亨特下巴的輪廓、他鬢角的青筋和光滑的足踝中,她才恍然大悟。然而,如果向他表示這種基於對已經解體的色|欲的同情,那必將危及她整個無私的天職。再說在這骯髒而冷漠的小餐館中,儘管有一半座位空著,她也沒有力量和機會來承受別人見證自己偏偏對伊麗莎白·亨特這個人講真情信義,還為她求情。
「我看,不得不把他們對她的打算告訴她的,到頭來還是威勃德先生。」
「行嗎?」
隨著一聲短促的「嘎吱」,緊接著呼的一聲悶響,一個商人坐下時坐穿了搖搖晃晃的椅子。他那伙人鬨笑起來。那個落難的傢伙被彎彎曲曲的木椅骨架擁抱著,又好笑又好氣,坐在水泥地上呼呼地喘氣,活像一隻跳動的紫色大皮囊。
他去叫第二杯酒了,而她知道這正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她決不能忘記到這兒來是為亨特太太請願的。她得快些提出才是,但不是他一回來就提,而應在他們離開花園前的適當間隙提出。眼前光景預示她將坐在海邊吃東西——吃什麼都無所謂:陽光,或者,如果有勇氣,不時瞥視一張面孔。
「我真希望,千萬不要——讓您母親失望。」她不得不勉強地說。
奇斯曼先生的聲音和目光又一次顯示出高興的跡象。「這是切麗的愛好之一,她學過家庭裝飾。」他的眼瞼比較蒼白,在無邊眼鏡背後更顯得缺少血色;頸背與其他年紀相仿、膚色無異的澳大利亞男人一樣,布滿了皺褶:像蜥蜴,不過是毫無自衛能力的蜥蜴。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律師暗想,當能夠離開這幢屋子的時候,他一定會感到從未有過的高興。(與拉爾一起享用簡單的飯菜乃是一生中最大的快樂。那時,可以把自己的經歷告訴她。)
「親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