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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他返回他的卧室,不過只待了短暫的一會兒。拉薩貝娜公爵夫人不再瞧梳妝台鏡子里自己的形象——那隻會使她喪失勇氣。她聽見一聲像是最後離去的響聲,便不顧一切地打開了自己屋裡的那扇薄門,禮節也不顧了。
第二夫人:是嗎?(仍然不停地寫著)有什麼事,親愛的?你總不會專程來打擾我吧?
他們驅車駛過路旁搖晃的大樹、靜止不動的繩索和懸挂著的葛藤的時候,教授斗膽問道:「跟亨特太太說過了沒有?」
「噢,一種虛幻的魚,長著一張女人臉的魚。倒是實實在在的,至少某些部分非常清楚。許多年以前,我曾在畫上見過這種魚,那以後,它就一直跟隨著我。你可不能說它的表情是欺詐的,而如果真是那樣,你也應該原諒它,因為它是在尋求一種或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第二夫人(打著哈欠):我該出門旅行啦,巴茲爾。我打算坐飛機去撒哈拉,給我找個圖阿雷格人。這種人不僅頭戴面紗,而且不會嘮叨。他們的自我本質上是肉體的。(她伸了伸懶腰,解開身穿的長袍,只剩下她那俄國狼狗似的長長的毛尾巴、乾癟的乳|房和瘦瘦的大腿。)
教授喝完咖啡時被燙了一下。「如果按你所希望的,我們現在就出發,那我們差不多要在機場等三個多小時。」
「知道,我知道,按理說,他是應該在隔壁,不是嗎?」她不知道;她是在胡說一氣。
演員:你在寫些什麼,伊尼德?
所以,這也是她的責任。「是的,母親。就像巴茲爾所說的那樣。優美的環境和富有同情心的伴侶。我聽說有那麼一個地方,叫極樂村。有座專為視力不好的人建造的香氣四溢的花園。據說是切麗·奇斯曼所建。您還記得布利文特一家嗎,母親?噢,她母親……」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反常地出起汗來。
多蘿茜更加不打算問及母親的健康狀況。「我一直在等我的弟弟。」她把這當作一種歡悅的警告。

演員:我真希望你沒能認出我來。
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停了下來。「你們,」她轉身面對著他們,「怎麼會差點兒受折騰?」她那映著燭光的臉上現出一層朦朦朧朧的不安。
肉體彎曲得像把折刀倒也算不了什麼,難以處置的倒是她的心,此時正在她受傷的腦袋的顱壁內隆隆地響個不停,要不就在陣陣閃電光中自由地飛馳而去。閃電不久就像她的思緒火箭般地沖向天空一樣自由地射入屋來,因為儲藏室那扇剛才還只是被流沙衝撞得半開的堅固的門已被狂風從生鏽的鉸鏈上吹脫:她聽著門板翻著筋斗被吹走了。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對自己的鞋畢竟還是滿意的:回去的路上,她發現到處都是牡蠣殼。
「我想你們是住在那邊林中營地的吧?」真是明知故問,可她希望這樣會使他們感到隨便些。
倘若說,她恨巴茲爾,那麼就是此刻。不過他那溫暖的手掌,以及嘴唇的暗示,止住了她發出怨恨的傷口:遐想中她疾步在前面走著,良心把她和這位她從不當同胞看待的兄弟拴在了一起,他們在那輛租來的汽車裡上下顛簸,滿是灰塵的路途竟使他們的身軀結合在一起 那並不灼人的日光照射在他們身上 使得兩人心情振奮容光煥發 在他們眼裡 每一棵光禿禿裸|露著枝幹的樹 都是下凡的神仙 就連他們屋前的澳大利亞本地樹柳樹以及橢圓形花壇里的玫瑰花也不例外 這些樹和花都是他們家的圖騰 這對不再互相敵視的姐弟 衝下走廊的台階來迎接遊客 最後 大家融為一體。
主人總算暫時鬆了口氣,可以專心考慮客人們日後的生活了。「儘管我們不在,可這一點也不妨礙你們在這兒歡度剩下的假日。食品還夠你們吃好幾天,如果想再買些食品,可以請林工幫忙,他們會用船把東西從陸上運過來的。」他還告訴她們如何給兩台麻煩的燒煤油的冰箱加油。「你們可以在冰箱里找到酒。喏,就在屋子後面。伊麗莎白,還有多蘿茜,你們兩個,無論你們自己對他有什麼看法,我拜託你們好好照顧那位教授。」說到這裏,傑克居然笑了起來。
多蘿茜的目光移開了,巴茲爾知道把尖刀插|進心窩裡去的將是他:偉大的演員——巴茲爾爵士。
多蘿茜輾轉身子,半邊面頰貼在相當粗糙的枕頭上。磨得精光的枕面上有一股因海水漂洗而留下的鹽腥味。這就是她錯失良機之處。大多數不眠者可在安睡中沖刷掉歲月的潮汐在人們臉上留下的皺紋。這可能發生在一百個人身上,卻唯獨在多蘿茜身上難以看出。
如今,旅程行將結束(就她們來說實際上是到達)之際,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可指責的。這時,多蘿茜突然害怕起來——一定是坐直升機的緣故。她對這類高空旅行實在不那麼在行。她們下面,海灣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前面,只覺得整個海島在隨著飛機的運動顫動著。她真希望此刻身後關上一道門,把她隱蔽起來,不僅避開素不相識的人,也避開好心的朋友。她真不該到這兒來!不錯,是因為絕經了。這千真萬確,如果海倫·沃明現在還沒猜到,她會知道的——或者,很可能母親已經告訴她了。
「不,我會到處找的。我會找到他們的。」
「不是。」
亨特太太蹬了蹬身上的被單。「真奇怪,你還記得——這麼多日子過去了。當然,你年輕,多蘿茜——不管怎麼說,比我年輕。也許你喜歡那位——生態學家?」

多蘿茜不等答應便溜之大吉了。月光下,這屋子幾乎使人覺得就在船上。她沿著甲板飛跑,但見那輪深紅色的月亮下面,遠處的景物在輕輕起伏蕩漾。大船上靜悄悄的,除了大海和陸地之間某處一隻海鷗疾速飛翔的聲音外,什麼都聽不見。
伊麗莎白一邊一本正經地削土豆,一邊認真地對海倫說:「斯堪的納維亞人很愛乾淨。我實在受不了那些法國式的廁所——腳印!」海倫和伊麗莎白兩人笑得前仰後合。「海倫,說來你也不會相信,我知道有一個女人把護照掉進那個坑——就在兩個腳印之間。」兩個朋友笑得大喊起來。「那是在蒙彼利埃。」伊麗莎白這番話引得海倫發出尖厲的叫聲。
母親的軟弱——如果是這樣——在巴茲爾身上產生了較大的作用。但職業的本能促使他不得不提防自己,別太過感情用事。他還記得那次演出,死去了的考狄利婭(那位笨重的巴格奈爾少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雙臂上。他抱著她,向觀眾走去,抽噎著,繼而哭泣起來了。觀眾對此很喜歡,而他和其他演員(相信你的藝術同行吧)心裏全都明白,他太動感情了,這種衝動破壞了整齣戲的和諧氣氛。
多蘿茜懷疑這沃明夫婦也屬於那些受母親矇騙的人。傑克這個人真是天真得很,甚至想把老多蘿茜拉進他自己的娛樂圈裡去:他好心而笨拙地扶住她的一條胳膊肘,用力捏了一下,但馬上又放開了。此刻他臉上那種神秘的表情已經消失,只有那似笑非笑、露出牙齒的嘴唇上,仍系著一絲神秘的光澤。
她又陷入了空虛之中。她怕肉體痛苦的折磨,儘管不很明顯地伴隨肉體痛苦而來的前途的毀滅、精神的崩潰會使她受到更痛苦的折磨。透過她迷糊不定的眼睛,她直勾勾地盯著遠處迷霧中起伏不定的色彩斑斕的懸崖,一直望到這虛幻的懸崖變成她時常不得不相信的生活中唯一真實的東西,即過去,或者更確切地說,就是她並不怎麼美好的童年。她正在觀看諾拉卧室里的裝飾:一隻盛滿一層層不同顏色沙子的玻璃圓柱,那是懷特島帶來的紀念品。在那島上,這玩意的主人雖還只是個小小女孩,曾發誓要統治別人。多蘿茜很喜歡女僕。她的確喜歡那裡大多數的女僕,其原因就在於她們擁有神秘的小玩意兒,像剛才說的彩條圓柱啦,浸在茶里的鉤針織的衣領啦,藏相片的小金屬盒啦,以及一束束綠頭髮什麼的。此刻,當她沿著海灘艱難地行走時,一股從開啟的杉木衣櫥里飄溢出的氣息,一種她早已忘卻了的純凈可信的氣息縈繞在她身旁。
「那倒不是,只是年紀大了。」
他並沒往這方面想,這不合他的胃口。
「那又有什麼?」接著她大聲嚷道,「我可不是她的玩具娃娃,不是嗎?難道說我是?」
伊麗莎白·亨特已打開了那在正式場合稱之為起居室的屋子。海倫在的時候,他們差不多總是擠在那充滿油味和友好氣氛的廚房裡。伊麗莎白的到來,使起居室發生了更微妙的變化。她先在那架小型立式鋼琴上放了一對蠟燭,接著用一首曲子將它們哄醒了過來。調子的平凡加上一種虛假的甜蜜感部分地解釋了它為什麼被演奏者選為第一首曲子來把灰塵從這久被忽視的天才身上抹去。
教授更感興趣的是把掉在地上的標本袋撿起來。但為了喘口氣,他還是問道:「那麼說,亨特太太有病啰?」
由於孑然一身,整個下午,她只好躺下打瞌睡,或者純粹就是躺在床上。(他若是也在屋子那一頭,是會有所動靜的。)
與其說她開口說話了,不如說她在用鼻子吸氣。「這氣味多妙呀!」真的,沉悶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樹汁流出的芳香。「何止是香味,簡直是香水。」
謝天謝地,總算還有直升機,儘管那裡面一定有駕駛員。祝福你,不知名的駕駛員!你將最終把她載在巨大的飛機里,迅速而小心地飛回歐洲。
衣櫃門關著,屋裡瀰漫著一股金縷梅的香味。現在他總算在這屋裡有一個立足之處了。可他太熱切了,反倒變得手足無措。不過,毫無疑問,這位某某護士——他的春天,對他的暗示會有新反應的。
「您唯一不夠勇氣的一次,我看。」巴茲爾·亨特又找到了他那把嵌滿寶石的劍鞘,他衣袖上鑲著皮毛。「我想,您那是忙的緣故,親愛的母親,忙著試帽子,在裁縫那裡耐心地試完一件又一件衣服。」一個特別優美的動作,使他從舞台中央的左方躍到中央的床邊。齒端閃爍著哈哈大笑。
「是多蘿茜嗎?我一直在擔心,你在這兒我很滿意。」
母親答道:「沒什麼,多蘿茜。沒什麼你好乾的,親愛的——除了設法控制你自己。」她開始專心致志地注視著自己很有光澤的手指甲。
「她們花了不少時間幫我消磨時間,可那正是花錢雇她們的目的,不是嗎?可憐的人!」
伊麗莎白·亨特扯下一片萵筍葉,又切下一塊質量不太好的乳酪。她一邊嚼著無辜的乳酪,一邊則在嫉妒沃明夫婦那互相滿足的生活,甚至還嫉妒他們孩子生病。與其說出於好奇,不如說出於油然而生的憐憫,她穿過走廊,向他們的卧室走去。他們剛剛離開這屋子,只是不得已才匆忙而痛苦地離去。窗帘是在最後一刻才拉攏的,窗帘後面一股隱逸的私生活氣息:海倫的粉盒還在梳妝台上,傑克的襯衣團成圓球扔在黑暗的角落裡。鏡框里的照片上,孩子們一個個盯著她這位不速之客。她自己的孩子們,無論照片上還是真人,從未有哪個這麼正眼望過她。
唉,這隻不過是短暫的,只是對花而言。她蹲在地上,臉上一副冷漠的神情,心裏明白自己還在為多蘿茜的行為生氣,並且還怨恨那個挪威人,不僅僅只為了他在這布龍比島上的出現,還怨恨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活在世上。她摘下一片灰白色的草葉吮吸著,心裏在想,不知現在愛德華·皮爾會在幹些什麼。
「是我們。」約翰糾正道。
是的,這事兒她也知道。
他們快樂地繼續往回走,穿過挪威樹林,四周闃無一人。他對她講解白樺和白楊。頭頂上,花楸果成串成串地懸挂下來。山頂漏斗型冰川上吹下來一股冷風,多蘿茜不由得抓緊了那隻長長的混色斗篷的褶層。
「我抓了幾條魚,」他高興地主動說,「亨特太太要為我們燒魚吃。」
她很快就得到了證實的機會。她磕磕絆絆地穿過一片灌木叢,來到了被兩個男人砍倒的一根黑色樹樁跟前。剛才還是暴力充斥之所在,現在卻陽光燦爛,一片靜謐。其中一個人正在一根根地砍去大樹頂部的小枝丫,另一個人在擺弄鋸子,銼幾下鋸齒,又用顫抖的手指去試試鋸刃,幾乎是在撫捋鋸刃。
「你是說『皮爾』?」在廚房裡也一直笑聲不絕。
她信手亂彈著。末了,猛擊琴鍵,直到精疲力竭才戛然而止。
「我也弄不清楚。」眼鏡後面那個護士想裝得神秘一些。「反正不是你,多蘿茜——夫人。」她又格格笑了起來。「也許是上帝降臨!」她尖聲地說。
伊麗莎白和海倫同時又嘆了口氣。談話中斷了。
「還愛放屁,就好像不知道屋裡還有別人似的。」
「啊?」雖然她總算放下架子抬起了頭,頭上還罩著那令人生畏的頭巾。她的眼睛向他表明她最多只望著他一隻耳朵的耳垂,而這樣的恩惠他幾乎從未享受過。「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竟會非常期盼我,」她終於開口了,「我們並沒安排什麼,是吧?」她打破沉默的同時,臉上的表情仍很難捉摸,似乎有點悶悶不樂,黑黑的眼瞼半垂著。
可她從不自憐,或者說過於自憐。她走到陽台,抽泣了一下。她知曉自己這種美貌而無用的女人:她的丈夫對她過於鍾情,花了很大的代價才把她弄到手。從她這副身軀,他得到了世俗觀念要求的一群孩子。他後悔過這一婚姻——暗地裡(他是個體面人呀),並且也許是為自己缺乏明智而悲慟而死的。她是那種慫恿情人縱慾的女人。事實上,正是由於她,才使得一切都變得不可避免。不過,對於那個挪威人,情況則不同了。(她只是部分地需要他,他背上正在脫皮。)關鍵的原因還在於,她是個被兒女拋棄了的母親。
由於得到容許做出這一微小卻是非常實在的貢獻,感激之情使多蘿茜唱出了一段危險的詠嘆調:「有時候,我也感到自己必須學點什麼具體的東西——我可不敢奢望科學方面的,但總覺得應該有什麼可研究研究的東西。然而,現在我卻無所事事。也許我還得告訴你,我的丈夫在和我過了幾年不美滿的夫妻生活后,棄我而去了。這就是我現在之所以在這裏的原因。」她飛快地解釋說:「這也就是我所以要來家裡——也許我得說回來澳大利亞——看看母親的原因所在。」
「你所說的歸宿是不是指訂婚?」公爵夫人在和這個斯堪的納維亞人說話時口齒十分清楚,但同時心中卻朦朦朧朧地感到煩亂。
我多傻啊!咖啡滲濾壺發出吱吱的響聲,她粗手粗腳地將它從爐子上拖開。
「你說的是哪家的孩子,亨特太太?」教授正用大拇指從一隻魚頭上挖出最後一塊膠狀碎肉來。
他們駛過林工紮寨的那片空地。有幾個林工在營地尼森式房屋外的一隻大水槽里洗啤酒杯和盤子。透過他們臉上的皮面罩,他們的臉色比殭屍還難看。
「不錯。只是——就我的口味而言——太生了些。」
「因為,在這屋子底下,有死人的臭氣,有那麼一點兒。」約翰解釋說。
海倫掛上電話,轉過身來。只見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眼淚似斷線珍珠直往下滾。說不定她並沒有看見朋友們,本能迫使她說:「休病倒了,已送進醫院。在檢查結果出來前,他們無法診斷他到底患的是什麼病。」她一邊解釋,一邊走出廚房,「我得找到傑克。」
這一切,母親是理解不了的。她這當兒正瞪著兩隻似火炬般燃燒的眼睛,想要你一輩子記住她那副尊容。可你沒有被矇騙,也沒有被她的假笑所迷惑。那微笑著的眼角布滿了淡淡的、銀白色的皺紋。
「母親,您沒睡著吧?」長期的陸地生活,或一直講法語的緣故,使她的嗓音尖利了許多。「我們的建議如何,您可以先談談您的想法,我們可不想把您不喜歡的事強加給您,可總不能老是拖著,總該做個決定,我們打算在去歐洲以前把您安頓好。」
至少,這隻不起眼的黑燕鷗臨死前那一聲鳴叫,恢復了她的理性。她,一位年邁而愚蠢的老婦人,雖然年紀這麼大,卻沒有足夠的生活經歷。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開始連跑帶爬、氣喘吁吁地上了海岸。
「只要你不疼得難受就好了!像平時一樣,那就對啦!不錯,我在這兒是幹不了什麼。我本應當一直走到頭——教授需要我和他一起去考察呢。」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憤恨已極,連腳底的大桶都晃蕩起來,但她並不在意。
多蘿茜注意到,母親那整條胳膊握手時經受住了駕駛員機械般的擰動,並沒有退縮。她的兩條腿,非但沒有變得細長無力,反而站得更筆直。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無法像蜘蛛那麼迅速地爬下木桶,也顧不得有誰會聽見木桶的吱吱嘎嘎聲。她的臉早已變得十分凄慘。她懷疑,情慾和厭惡混成了一團,正在給她精神和肉體上造成強烈的痛苦。愛情:她必須學會愛。她撕下一些樹葉子,貼在自己的前額上。要是她能夠將自己的頭顱包在樹葉里,連同頭腦中有關丈夫、「情人」、母親、自我的一切記憶,扔到大海里去該有多好!
通風口裡面倒還沒有淋濕。她記得白天見過,牆壁是混凝土做的,埋入屋后隆起的沙丘。但她無法想象這牆壁是怎樣抵禦住上帝的力量的。她左右摸索,穿過蜘蛛網和各種雜物,摸到了存放酒瓶的柜子。她著手將架子最上層的酒瓶推倒,瓶子滾落在夯實的地面上的聲音淹沒在一片雷鳴、風吼、海嘯及驟雨聲中。最後她拚命用力一抹,將柜子全部清理乾淨:在這股傾覆的急流中升起了一連串的玻璃碎裂聲。因為海水、汗水和年紀大而變得僵硬了的她爬上柜子,非常高興地把自己藏在上面。
一切都捉摸不定,她沿著已經暗下來的海岸向外望去,看見一個男人走近來。顯然,他已經將一隻小船拖上岸來。除了一條褪了色的大紅短褲外,什麼也沒穿。
無論因為什麼,他們都很莊重,恭敬得就像修道院里的修女。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自顧自一個勁地喝汽水。她雙手抱胸,像個瘦瘦的男人。
又是一張希冀同情的牌。如果多蘿茜忘了剛才的教訓,肯定又要讓母親佔了上風。
「不錯。你不會認為我在說他的壞話吧,是嗎?他這個人其實並不壞,只是過於嚴肅了些。其實我是很欣賞嚴肅的人的。」海倫意識到那個前休伯特·德·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已經闖入她們默契的談話中。「噢,多蘿茜一定得喝點。」她這樣盡了義務以後,自然而然地改換了話題。「我真希望,伊麗莎白,你不要堅持削土豆。我的手一半就是毀在土豆上的。」
「沒有,肯定沒有。我對無脊椎動物從來不感興趣。」
「是啊。名字裡帶V這個字母。」
現在,公爵夫人正小心翼翼地沿著一條蜿蜒于橫七豎八的林子之間的小路向上攀登。透進林子來的陽光也是謹小慎微的。在那高懸著的赤陶碟子周圍——夜班護士已在碟子里裝滿了吃食,鳥兒撲扇著翅膀,簇擁在一塊兒。在這兒,光線不像在別的地方那樣直照直射,直散直碎,而是如同鴿子咕咕聲一般閃耀跳動著。
「你是說誰,母親?」
「啊,巴茲爾爵士!」巴傑莉護士喘著氣說,「這麼說,你們倆都來了。」她毫無意義地補充說。接著又說了句更無意義的話:「我有三個兄弟。在任何一個兄弟身上我都可以找到精神的支柱。」
她住處下面的走廊在振動呻|吟 要不是一上島就沒迷失方向 她也許已經不分東南西北地將板條撬得更開了 腳後跟現在踩在粗糙的毛墊或草墊上 陷在潮濕的沙土裡。照理,一到水邊,她本應該走上遠處呈現出的平坦的大道,可她卻轉過身,走回或者說滾回來,被迎進那間因沒有人住而給了她的房間。
演員(搶過酒瓶):照這麼說,哪有酒瓶來得真實!
「丟項鏈?天哪,這怎麼行?」說不定母親是故意讓海倫著急的。「我馬上就去找他們。」
熬雖則熬了過來,但一狠心,她感到體內有什麼在蠕動,真切得不容忽視,彷彿良心變成了一個胎兒。不孕症曾經使她不能受孕。她的嘴唇離開母親的面頰時,似乎變得肥厚了。她只得去站在開啟著的窗前,朝下望去。
她的心又一次開始悸動起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無論這些形狀古怪的柏樹根旁的苔蘚多麼迷人,她都不能受其誘惑,也不能為自己越來越衝動的腦袋所支配。
「嗯,今天早上,我看——既然我們都談妥了。」如果這時她需要一個更精確的時間的話,他可說不上來。「我們要哄威勃德一起去做一下證人嗎?」
「我可沒發覺。」她沒能使話說得足夠冷漠。

「不。沒什麼。噢,我頭確實很痛。」她忽而轉憂為笑,「我會吃點我帶來的葯。」
「我可不想讓你陪我等飛機,我們會互相怨恨的。」
「那是很早以前!」
而這位護士肯定打定主意不去管正在病人屋裡躲著的公爵夫人。讓最後一個,也是更受歡迎的客人走進病房后,她很聰明地關上了房門。看上去,巴茲爾·亨特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甩掉討厭的護士,上去和她姐姐握握手。這點,加上巴茲爾那有些猶豫的詢問的神色和淚汪汪的雙眼,先是使多蘿茜有些吃驚,繼而竟給迷住了。巴茲爾身上其他每一個部位都顯示出男性的自制力:剛刮的面頰上放射出一股咄咄逼人、不那麼令人舒服的刺鼻的藥水味;頭髮漂亮地理得不長也不短;衣服洗燙得正合老於世故的人的要求。
她躺在那兒,屈從於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他整天在搗鼓什麼。那是個線務員,在測定人的神經到底能忍受多麼尖利的恐懼,而不是測定人會不會死。對於你來說,那是必死無疑的了。
躊躇之中,她也許聽見自己肚子咕咕作響。過了一會兒,她答道:「其實,這可以說是世界上最難喝的東西——不是說我原來就期望喝到什麼好東西。」
「我並不以為她們是『可憐的人』,她們薪金很高,報酬高得實在荒唐。」
教授依然很平靜,在他自己的領域里這是可以預料到的。「某些深海魚類的特徵,就是有一張大嘴,使它們可以吞下比它們自己大得多的食物。一種非常實際的安排:因為難得吃上一頓。」由於這完全是為了逗逗樂,他自己先笑了。
多蘿茜再也忍受不了了,望也不想再望母親一眼,不過,她看見巴茲爾已經被激怒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你在問什麼——味道怎麼樣?」
儘管多蘿茜懷疑這條又閉起雙眼的比目魚究竟是否明白自己話中的含義,她還是感到高興,她已恢復了平靜。
這話惹得多蘿茜放聲大笑起來。「不需要什麼,真的,親愛的海倫。我求你了海倫。」尤其丟人的是,你是那個完人,而海倫是一個資歷淺薄的女人。
「沒什麼。」她的雙唇抿成兩條細線。可惜,由於沒有時間和沒有塗唇膏,這模樣無法充分表達她的情緒。
到達莫里頓大道后,她心中湧上了那麼一點小小的憂鬱,儘管只是一剎那。在碼頭上風颳得很猛,一路上來也一樣,可這兒,至多隻有那麼一點兒微風,或者說,循環流動著的沉悶空氣,拂動著土生樹木蓬亂的嫩枝,公爵夫人可說是不勝驚喜,幾乎付給那司機二十個子兒的小費。可她沒再干這樣的蠢事,只給了十個子兒。
那天早晨、白天和黃昏,寂靜的薄緞帶上有時給印上淡淡的,後來又比較清晰的聲音。架子上那東西漸漸變成一個軀體,並開始試著活動痛楚的關節,以檢查它們是否還能照常運轉。
他大聲說:「魚頭總是味道最好的。」邊說邊夾起那個最大的魚頭。
「噢,對了。我們這兒沒有浴盆,淋浴也沒有,因為我們用水全靠積聚雨水。身子髒了就用一個罐子打水沖。現在愛德華正在沖身子呢。」
不一會兒,他就發現自己冤枉了可憐的老多蘿茜。她一定猜到了自己剛才想幹什麼,只不過憑著一個貞潔女人的理性,決定對自己知道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她已走到花園,讓客廳的門半開著。此時她正站在陽光下等他,她那令人難以容忍的優雅和明亮的陽光及微微晃動的棕櫚樹很不協調。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對巴茲爾微微一笑。在這一笑中,她的所謂美德使得男人,尤其是和她有血肉之情的巴茲爾,喪失了美德。這一下,巴茲爾的男子氣概又復活了。他抓住她的胳膊肘,用力擠了擠。
多蘿茜出去取飲料。她回來時,母親正在述說自己的才能是如何微不足道,而皮爾教授則顯得很想談論一下勃拉姆斯。
純粹出於禮節,皮爾教授才答道:「我沒有得到許可,不能說出你女兒公爵夫人的去向。」
「啊,天哪!」巴傑莉護士猛地退了幾步,「嚇我一大跳。」她大聲笑著說。
薩拉說:「不過,我們認為是在這兒。」她用腳丫蹬了蹬走廊的地板。
跳躍的卡車上,伊麗莎白·亨特被顛得頭碰到車頂,她搓著手背上的雞皮疙瘩。她才剛剛得救,可那個可恨的男人愛德華·皮爾卻早已安然無恙了。此刻他會不會在大陸上,與他的同謀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在一起呢?她只是模糊地猜想著這種可能性。剛得救時的極度興奮,以及風暴眼裡偶然發生的一切,使得她的身子十分虛弱。
為了快些進屋,她撲開門,實際上是蹣跚著走進這個耀眼的、狹小得像只盒子的房間。多蘿茜的屋子空空蕩蕩,彷彿從沒有人住過。
伊麗莎白·亨特的警告制止了她的笑聲。「噓!你會吵醒他的,難道你不知道他睡在隔壁?」
門口的沙地上躺著一個破裂的賽璐珞娃娃,這是孩子的一件玩具。
風暴眼已不在她所處的位置了,這她看得出來;它收回自己的注意力時,也帶走了她那虛弱的大腦所產生的幻覺:黑色的天鵝在她手上覓食,海鳥棲息在深藍色的金字塔叢中。

當然會的,他們用謙恭的手臂當路標解釋起來,黑乎乎的臟手由於剛才的勞累還在發顫。
演員:難道你沒想過,你是拿了只該死的茶杯在喝威士忌?一隻茶杯!
孩子們臉上露出一副窘相,甚至有些害怕,於是她意識到自己這句話說糟了;如果孩子們肯承認,他們互相之間的了解的確不同於母親同他們的關係。
那腹上長毛的人的幾滴汗珠從下巴滴落下來,掉在她一隻手背上。他覺察到了,一臉窘態。
愛德華·皮爾和多蘿茜·拉薩貝娜互相偎依地站著。她感到他厚實的身子正貼在自己小小的乳|房和跳動的肋骨上呼吸著。而在他們的肉體軀殼之外,兩個人的腦海里翻卷著read.99csw.com困窘和害怕。
「是啊,我跟多蘿茜還要處理一些具體問題。這幢房子——先是這些傢具。」身體的動作加強了他的語氣:他的外套不停地旋動,惹得風將它吹得鼓鼓囊囊,每一旋都給他增添了一份自信。「我想,他們會同意讓您搬幾件您喜愛的東西的。我們將去和護士長談談。必要時,我們會提出要求,讓您的房間里全擺上您自己的傢具。我們得去那兒找找他們。哎,明天去不好嗎,多蘿茜?」他一直在地毯中間走著「8」字,這會兒抬眼望著姐姐,「去談談這件事。」
多蘿茜大笑著,想使巴茲爾高興,但笑得並不高興,也不像個笑的樣子。「要是她做出了相反的決定,我們該怎麼辦?」
演員:行行好!就給傻瓜一次機會吧。我待會兒就給我姐姐打電話。對一位公爵夫人來說,現在早了些。
「多蘿茜,你還在我身邊嗎?」
「要是我把你搞痛了,告訴我,行嗎?」母親要求道,但她的小寶寶只是嘆了口氣,臉上夢幻般的肉墊里擠出一絲微笑。
對此,伊麗莎白·亨特恰到好處地哼了幾聲,將同意裝成抗議。而那位在此地扮演重要角色的教授,酒足飯飽,當然也找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來。所以,當他用一隻手禮貌地擋住,剔乾淨牙齒后,他點了點頭,仿效亨特太太,也同意了,實際上迴避了這位已在洗碗池幹活的拉薩貝娜公爵夫人顯而易見的情緒。
「就是不削土豆,我的手也已經毀了。」
(第一夫人嗤之以鼻,繃著臉,狠狠地喝了幾口手中捧著的酒。)
愛德華·皮爾沒有回答,但看見他朝椅子上又湊了湊。
「您有您父親的袖扣嗎?也許在您首飾盒裡吧?」
天哪!她張著嘴呆立在陽台上,太陽照在明鏡般的太平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此刻教授正在戳著一隻海膽:海膽發出腐爛的臭味,已經沒有用了。「我看,如果我算一下的話,我被邀請幫過更多的人離婚而不是結婚。」
多蘿茜朝那個不受歡迎的挪威人的方向望去。隔那麼遠,很難看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不過,有一點還可以看出:他還不老。夕陽下,斑白的頭髮已被陽光曬得更淡,在海風和鹽造成的混濁之中停止了生長。他的皮膚可能不習慣這兒的氣候,看上去很不光潔,只是顏色還幾乎像他那條褪色的短褲一樣,使她想起了食品雜貨店天花板下掛的鱈魚乾。
於是,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發現自己單獨留了下來,而原因就是自己沒有穿戴打扮,對愛德華·皮爾捕來的魚恭維幾句。或者是因為這使他們三人聚集在海邊這經不起風暴的屋子裡的偶然相會呢?還是僅僅因為伊麗莎白·亨特那貪得無厭的美貌和虛榮心呢?
「哦,真的是一次旋風?」她一本正經地問。
但說不定今晚野馬已經跑過去了:她的腳又獃獃地站立在沙土上,兩隻保護自己的胳膊把胸脯抱得更緊了。
「啊,」她喊道,「我沒什麼可以幫忙的嗎?」她想以此來表明——不單單是向海倫,而是向在場的所有人表明他們認為她不能給予的慈愛之心。
同散布在昆士蘭沿岸的其他島嶼相比,布龍比島算是相當大了。很久以前,沃明家族的一位祖先佔據了這個島,從那以後,島上的大多數土地被用來植樹。如今,沃明家的全部財產就只是海邊的那幾公頃土地和一幢沃明買來為家人躲避內陸炎夏的房子。島上除一隊長期駐紮的林工和偶爾來往的沃明家的人以外,沒有其他居民。
公爵夫人高興地接受了他們達成的這項協議。一般情況下,她不戴帽子,但為了遮擋赤道灼人的陽光,她把一頂帶來布龍比島的大草帽戴在頭上。她感到心情好了些——真的,體力也恢復了。只是她的鞋子很不實用,要很費力才能跟上身旁這位壯實自信的穿著生牛皮涼鞋用力踏著沙灘走著的大漢。即使這樣,她仍設法做到沒被落下。和他保持一定距離跟在後面是合乎道德和理智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就是答應做這頭——對了,粗魯的公騾的馱馬了。
回去的路上很單調。她想把頭髮束起來,又苦於沒有東西夾頭髮。剛才她把那些髮夾全扔了。她繼續往前走著。陽光照射在沙灘上,照射在洋麵上,反射出耀眼的強光,熱得她渾身無力,也許還流下了眼淚。在快要走進海灘側面的角豆樹叢時,她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吮去了自己手上的鹽分和她認為是那砍樹漢子的汗水。剛好,她離那幢狹長的房子不遠了。她慢慢地走著,感到從未像這樣無法解釋她為何會具備這樣的天賦。
第一夫人:他對我說,我這個人挺不錯,他的「不錯」的意思是說,當你誤解我的時候,我是名「機靈」的演員。
伊麗莎白·亨特意識到,要他們完全相信自己是完全不可能的。手持斧頭的那個人停了下來。他那長滿腹毛的肚子一起一伏。要不是受眼眶的限制,他那雙突凸的眼睛本來可以陷得更深些。他的那位同伴比他瘦長,腰上掛的那根鏈條,敲擊著他手上的鋸子,奏出輕微的樂曲。
比起由於請來這麼個活生生的崇拜對象和一個神秘的智慧源泉給這一家子帶來的欣喜若狂,個人的名譽則無關緊要了。拉薩貝娜·多蘿茜傷心地意識到,她本人之所以受邀來此,並非因為沃明夫婦好客,而是因為他們無限敬慕自己的母親。
咔嗒!瞧,當那張臉露出來時,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腔調雖然還像先前那麼天鵝絨般地柔軟和詭秘,但評論的已不是單一的而是一連串的形象。
多蘿茜徒勞地尋找她估計一定會來接她們的汽車。
演員(機械地):是的。
「他這個人還可以。」
演員:噢,對了,可憐的無辜人!找一種真實的方法去對付她吧!
「怕嗎?」他笑著顫抖地問道。
那兩個男人笑了,但只是輕輕地。她懷疑他們可能連看都沒看一眼。
與此同時,從一隻斑駁的眼帘下,湧出了一種黏液,黏糊糊的——天啊!老眼裡的廢物。先是一滴,接著確確實實又是一小滴。不,是眼淚!多蘿茜頓生厭惡之情,彷彿要壓過自己的苦痛。人們應該記住,母親這個人具有隨意灑淚的本事。她就是用眼淚來平息了女僕們的反抗,致使她們如今還忍受著越來越悲慘的奴役生活。
「當然沒有!我只是一般問問。」
海倫建議多蘿茜休息,便離去了。不是睡覺,而是痙攣。月光如水,憤憤地傾瀉在她身上那銀白色的、已開始泛紅而又不甚鮮紅的被單上,似乎要殺死——啊不要殺 休伯特 我已經快被折磨死了。愛德華可能知道海底最深處有聚集物。此刻,他也許正希望它們能浮上水面,活的也罷,死的也罷,以便能看清究竟屬於哪一類,然後用網輕輕撈起。
演員(解衣領扣子):得啦,親愛的,都已經兩點鐘啦。今晚睡不好覺,明天排演時我們就會像一對綿軟無力的蠶。
他看看他的姐姐。她看見淡藍色的汗在更藍的剛刮過的鬍子茬上流淌。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沒吭聲。潮濕的頭髮像一根根繩子,重重地掛在臉頰旁。她意識到,一隻乳|房裸|露在她破碎的衣衫外。她想不出什麼辦法將它遮擋起來而不引起別人注意。
「多蘿茜在嗎?」亨特太太走到門口,敲打著門把手,心裏明白門一定是開著的。
然而,正是艾爾弗雷德,而不是她自己,受了傷害,遭到矇騙,經受折磨而最終毀了。而她卻依然如故,追求並得到的比大多數女人敢想的還多。甚至她的花容月貌也才剛剛開始消失,年已七十而身段仍柔軟如故。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力量的奧秘,為自己選擇的生活而感到煩惱,不是為了那已逝去的生活中常令人懷疑的部分,而是為了展現在她眼前的前景,那一直伸展到大地的盡頭,連她自己的影子都不存在的前景而苦惱。
傑克笑了。「那您應該去瞧瞧愛德華的背,那差不多和這腰帶一般鮮紅。」
「我懷疑。巴茲爾有天才。除此之外,我覺得他是個動搖不定、毫無用處的男人。」
那兩人也許是知道這事的:電話線路在那些邊遠地區通常總是公用的,可那個肚子上長毛的人卻喃喃道:「說下去呀,呃?」全不顧習俗常規了。
「穿上好多了。」他把肩膀鑽進那皺皺的外套,似乎想得到公爵夫人的誇獎,可惜並不能如願。公爵夫人正因剛才自己新奇的遐想而深感羞愧呢。
一個如此明顯、如此粗暴的請求,或許會使一個不怎麼冷靜的人嚇一大跳。
然後,野馬走了。它們亂糟糟地擠在一塊兒,朝海灘奔去,後腿揚起灰塵,還聽見有幾匹馬放屁的聲音。
傷心的事還在後頭呢!這些信徒們簇擁著他們的偶像走上那嘎吱作響的樓梯,將她安頓在特意為她準備的屋裡。「你覺得舒適嗎?亨特太太?百葉窗有些緊。瞧,這是您晚上萬一餓了吃的餅乾!噢,還有書。我們記得帶火柴了嗎?哎,約翰,別碰餅乾!我們這兒只有點老式的煤油燈。約翰,別動!我仍然認為,只有油燈才能發出真正柔和的光。擦這些油燈實在是夠煩的,可一旦動手擦起來,你就會感到自己彷彿是在向主禱告。傑克,親愛的,你幹嗎不把亨特太太的提包放在凳子上?薩拉,沒有人想挨揍。啊,親愛的,我可憐的亨特太太。」海倫又一次俯身擁抱了一下亨特太太。
場景:一間屋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隻煤氣爐。演員的出場使其他傢具顯得大可不必。
拉薩貝娜夫人已經為這個好像很美好的日子穿戴齊整了。從俱樂部卧室緊閉著的窗子望去,港灣裏海水在輕輕地蕩漾;報紙在溝中飛揚和拍打著;新造的建築物和碼頭上停泊的一艘航船上的油漆像製造商所宣傳的那樣光彩奪目。公爵夫人穿了一套四季皆宜的衣服,這種衣服稜角十分明顯,是專為消除那些苛刻的人的非議而設計的。不過,在這公寓里,大胆仍然是一種合算的投資。今天早晨,公爵夫人那薄薄的雙唇,看上去很是得體,根本不必祈求眼睛來保護那張醜陋的、已為經歷銷蝕的臉,至少暫時是這樣。不錯,她對自己不會隨波逐流而感到非常之高興。正因為此,她沒有佩戴任何珠寶,甚至連一塊次等的寶石也沒有。既然現實主義不僅是她進攻的武器,還是她防身的盾牌,她為什麼要感到自己是赤身露體的呢?
你屈從了。她身上仍有一股爐甘石味。
「我可絕對不是指『訂婚』。我是說,因為目前我在聖地亞哥的加州大學進行研究工作。」
真不可思議!母親竟然會想到在自己的花園裡保留本地樹,更不可思議的是竟還栽種了幾棵。母親本身是個舶來貨,就連她的虛偽亦是如此。只有在嘗遍了所有可以嘗試的東西以後 我才會感到幸福 我並不想躲避令人不愉快的事——那無非是另一種經歷罷了。從另一種傳統引進的態度、觀念和習俗的背後,一定還保留著一些澳大利亞的氣味。可你又怎麼能愛它們呢,母親?簡直不是樹——清一色的醜陋的稻草人——在另一個半球有時僅僅想起它們就使你心碎。我講不上這是什麼原因 多蘿茜也只是保證說那是一種真正的情感 你相信我也罷 不相信也罷 只是請你告訴我——如果你知道的話 為什麼自信而又敏感的女人 會迷上性情孤僻 形影相弔的男人 為什麼溫柔的女孩會看上毛烘烘的野獸 啊 母親 難道我們必須把人格降得那麼低?無論人格是高是低,伊麗莎白·亨特會使你感到,你已經繼承了她一部分精神抱負,如果你誠實的話,還加了點你自己的自命不凡。
「老年人的腦筋頑固無比,我跟你說。」
儘管天還沒完全黑,可薩拉已經戴上了母親答應讓她戴的黃金綠寶石項鏈。「他們把那女人的衣服給剝了,」薩拉說,「剝到一|絲|不|掛。」
坐在母親身旁,多蘿茜·亨特(還是那個拉薩貝娜公爵夫人,這樣也許便於記憶)雙手按在自己的膝上。若雙臂垂直,就會使人想起哥特人的祈禱姿勢,若雙手攤開放在膝上,又會過於明顯地露出那張緊張得發白的臉。從建築結構的什麼法則看,雙手撐在膝上有助於縮短雙肩的距離。與她形成對照的是那位年輕的駕駛員。他顯得十分輕鬆自如,只穿了襯衫短褲,裸|露出棕色的皮膚。並不是說多蘿茜對他有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她只是嫉妒他那副超然的神情。
「我沒想過提出做筆交易,」也沒想現在來竊笑,「只要雙方都有感情,就不必提這個。」上帝啊!他可是一向不喜歡大白天表演的。
兩人站在大床上蜷縮成團的身軀兩旁,誰都不敢抬頭看看對方。
「你覺得我們幹得怎麼樣?」他詢問道。
「噢——對了——剛才我說她不是音樂家,但我想起她確實彈過鋼琴——對了——那是我們小的時候。事實上,她彈得糟透了。」
為一個弱男子撐腰,這可是多蘿茜·拉薩貝娜從未聽聞過的:一個外表比你強的人,要你去安撫他的顫抖,去品嘗他的眼淚,這情景雖說有些駭人,卻令人振奮。
巴茲爾舔掉嘴唇上的鹽分,認為母親的把戲只是即興而作,並非深思熟慮的。
「記得,多蘿茜。我還記得維奧萊特·布利文特是死在極樂村的。」
「我不想譴責,」說到這裏她臉紅了。「任何人。」

她發現了這些以後,便爬下島,又回到海灘,想回到屋裡去。夕陽正在慢慢地沉下去:這青銅色的暴君,正盤旋在灰藍色的樹林上空,向火烈鳥的窩墜下去。絢爛的晚霞點燃了她心中期望的烈火,期望著他——愛德華——答應晚上做的講解。與此同時,她咽下了一兩口欲將奔喉而出的笑聲。如果他的海底聚積物伴隨她進入夢鄉,那該如何是好呢?
「你知道——那個挪威人——有人請我們上島那次。」
演員:這你從來沒有忘記提醒我。
如果他不能根據你身上的魚香味兒找到你的話,你則完全可以憑他身上那特有的臭味,以及他那探求無形的環境的遲鈍的腳步聲認出他來。我在這兒——愛德華——你的美人魚。他會遲疑一下——這毫不足怪——甚至更深地卷進他的勃拉姆斯。你說我的是哪個?笑聲——這是母親出於禮貌發出的(此刻不能完全把她忽視了)。魚的影子其實比它們給人的印象更真實——像你這樣的行家,是不會不知道的
「特里威克大夫曾給我治過胳膊。一定已去世了,對吧?」
「哦?」
你當然是傻的,且不說是令人討厭的了。遠在人造奶油體現其競爭魅力之前,休伯特不就曾以其獨特而巧妙的方式,暗示過你這一點?
「管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是只皮包骨頭的母雞。如果去的時候正好碰上那年輕護士,那就不明智了。出於等級關係,她瞧不起我們,同時卻可能對媽媽抱有希望。而你巴茲爾,在這麼漂亮,而且無疑是野心勃勃的人面前,一定會立即不知所措、當眾出醜的。」
於是,事實真相開始從這衰老的大腦幻化出的島上的情景中滲漏出來。「誰對您說的,母親,您被拋棄了?」
多蘿茜看著巴茲爾。儘管他不可能知道她這一發現,但作為她的同謀,他應當察覺出其重要性。她必須謹慎行事。呵,不行,像現在這樣不夠謹慎。
「當然,在夢中還有魚——真正的魚。我常處於它們的包圍之中。龐然大物。事實上,所有我見到的魚都比我大。本來是怪嚇人的,但我覺得自己從來沒害怕過。」
教授回答說:「是的。」或者可能根本就沒說什麼。多蘿茜聽見的只是「埃斯斯斯」的聲音,有那麼一會兒看得見教授那成人的紅臉上露出小孩一樣珍珠般潔白的齒端。
「當然啰,」他不得不提醒她,「眼下他們也許沒有空。」他也動情了,由於串通一氣給他們姐弟倆之間帶來的熱忱而動情了。
「我和陸上聯繫過了,」她說,「直升機十點鐘來接我。我想請你一喝完咖啡就送我去機場。」她為他倒好了咖啡,但今天沒有煎蛋卷。
當她沿著走廊走著時,聽見自己身上什麼地方骨頭咔咔地響了一兩聲,這使她想起了她第一次騎馬(不是騎那種長著圓桶般肚子的馬)的那個清晨。那天,那馬馱著她,在一陣長長的雷聲中,發狂般地衝過河谷,最後,還是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被她制服了,徒然哼哼著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在俱樂部的長廊上,多蘿茜·亨特的呼吸急促起來,鼻孔都變薄了。她衝著一個女侍一笑,又簡直像馬一樣對她嘶喊了幾聲,著實把那女侍嚇了一跳。公爵夫人立即意識到自己愚蠢的失態,便緘默不語,頭腦清醒起來了。乘上計程車后,她就端坐在那裡,望著自己交叉架起的足踝,不那麼喜形於色了。
傑克大聲喊叫,孩子們揮手和呼喊。那兩人也揮手致意。多蘿茜眼角瞥見伊麗莎白揮動著她那條白皙的胳膊,正懶洋洋地朝兩個林工打著招呼。
她看到廚房裡的咖啡渣時,正好皮爾教授駕車來到,在儲藏室與屋子之間停住,跳下車來。
多蘿茜不寒而慄了,而巴茲爾卻又想入非非了。「『庫傑里』,母親,現在誰住在那兒了?」
想象中,浴缸邊沾著陌生人的頭髮,鄉下典型的沖不出水的馬桶,早餐桌上的閑談,殘羹剩渣上的油污。最不可容忍的是那些鄉間孩子,他們會把小手伸到你的梳妝台上來,亂抓亂抹,把撲粉倒得滿檯子都是,還在這些撲粉上留下橫一道豎一道的天書。所有這一切,都令她作嘔。這種心理一定是從母親那繼承來的。
於是,她上了儲藏室,重新在垃圾與蛛網叢中,在狹窄的架子上,安頓下來。纖弱的手臂護著腦殼,等待著暴風雨再來時將降臨在她頭上的磨難。
她大可不必擔憂了:風暴眼的滋味都嘗過了,別的就更不在話下嘍。
「不怕。」如果她還誠實的話,她一定會回答說:跟你在一起很高興,即使你發抖我也挺喜歡。不過,跟另外一個人在一起,我也同樣會高興,只要這個人也是個男人。
是啊,那該有多好!可是,一個人如果對自己都沒信心,又怎麼能對別人抱有信心,尤其是對你的媽媽——母親
曼胡德護士對她在翁斯洛旅館經歷過的一切可能毫無反應。
「是很不幸,」多蘿茜承認說,「不過,每個人都會死的。我們還是現實一些好。」
多蘿茜·拉薩貝娜不必提醒自己就記得,在她們在布龍比島短暫逗留時,她恨自己的母親勝過恨世上所有其他人。應當記住,伊麗莎白·亨特當時的背信棄義使得現在她的兒女們用來對付她的獸|性十足的計劃似乎在道義上說來也站得住腳了。
謝天謝地,總算熬過來了。「只是我發現的。」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又說了一遍。這兒的一切,對她來說,簡直就像是腐爛的屍體一般。
「至少你得讓我,我希望,吻你晚安。」
在她看來,教授的神情嚴肅得怕人。於是,她咧了咧嘴,輕聲說道:「多蘿茜那傻丫頭在哪兒呀?」
「我有責任要替他干點事兒,儘管他這個人很蠢。」
然而,不容他忘卻的是,無論今後的結局如何,實質上都離不開伊麗莎白·亨特。「與此同時,親愛的母親,我跟多蘿茜還要調查一下極樂村的情況。」
「喲,到底什麼嚇著你了?」公爵夫人聽見一個平淡的聲音問道。
她試著朝鏡子里飛快地瞟了一眼。
第一夫人(醉醺醺地把酒杯貼在臉上暖著杯子):我要愛她!我多麼愛她啊!
在伊麗莎白·亨特看來,她是否使自己的病人睡得太死,因而白費心機對他描述她的夢境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自己再一次走在海底。
嘴裏的假牙阻礙了他想要吐出來的那幾個簡單的詞彙。「我是說,此去也許能讓我接觸一下現實的東西,這個我不再——每個人,是每個人吧?容易低估或者忘記的現實,而它,其實是藝術家,都不能忽視的。」他那條拙劣的舌頭總算把這份愚蠢的供詞擠出了牙縫。
「我是跟沃明夫婦住在一起的。」這本來就是明擺著的,可她還是說了,「他們不得已走了,因為他們有個孩子病了。」
(他吞下一大口酒,打了一個嗝,最後發出一陣狂笑。)
公爵夫人總算熬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她在教授之前來到廚房。這不是一般的搶先,這點就連這個愚蠢的、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必定也看得出來。不管怎樣,他那副醉眼不停地盯著她,而他,一個斯堪的納維亞人,一點兒都沒醉。他之所以要這麼看她,是因為,雖然沒有人告訴她,但他已經注意到,她為了什麼喜慶的事兒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而除了離開這兒,還有更大的喜事嗎?
他拉著姐姐在小路的拐角上停了下來,頭上懸挂著一根低垂的古老的問荊。流瀉的陽光透過棕櫚葉子,映得多蘿茜和巴茲爾的臉布滿了花格子似的斑點。她會躲在心靈的帷幔後面嘲笑他嗎?或者,像個對抽象派藝術毫無興趣的女人,她早已不幹這營生了?他說不清,雖然他很希望能弄清楚;正如在他們共同合謀的罪行中,少不了她一樣,也許他的再生,也不可沒有她。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擦去了眼前一層汗簾,因為它使得本來已夠傷心的懸崖變得越發東歪西斜。天越來越熱,皮爾教授開始脫襯衣了。他脫時,她嗅到一種淺色皮膚男人身上的刺鼻的惡臭,又酸又甜,令人作嘔。多蘿茜告誡自己要竭力挺住。
光著上身,愛德華·皮爾騎坐在一張廚房椅子上,雙手交叉靠在椅背上,側臉貼著前臂,閉著雙眼,臉上一副極其幸福的神色。俯身站在他身旁的是伊麗莎白·亨特。她手拿著瓶子,正在給這個雖然炎症尚未消失但已脫皮的北歐海盜背上塗一種像是爐甘石的藥水。多蘿茜見狀,差點痛苦地哭喊出來。
那工頭駕著卡車左彎右拐地向前硬闖,有時翻越倒地的灌木新堆成的障礙物。這時,沒牙齒的瘦子問她:「舒服吧,啊?」她聽出話中有一種佔有的慾望。無疑,這種慾望早在不知多少時候以前他們在雨林初次見面時就產生了。他對他的上司也是這個口氣,後者現在僅僅是個卡車司機罷了。
「關於報酬你知道些什麼?」
她在樹榦上坐下,剛好挨近他們給大樹造成的致命之傷。「品嘗一下吧!」她果真嘗了一塊樹上砍下的木片,但一嘗卻急不可待地想扔掉這塊變質的薄餅;可她還是忍住將它放下。木片滑下樹榦落到地上。


多蘿茜醒來時,感到仍沒休息夠,不過卻出人意料地平靜。某種打算——她說不上究竟是什麼,繃緊了她的肌肉,而同時又隔絕了她的神經。她打開百葉窗,一道銀白色的冷光射了進來。如此之冷,即使她這時想到即將到來的日焰,或者那在中午時分灼人的烈日,也不會感到害怕。為了珍惜她精心斟酌出的那點滿足,她一穿好衣服,就踮著腳尖,沿走廊匆匆走去給自己煮點咖啡(也許是不幹凈的),或至少,來壺印度茶。
一股颶風幾乎將伊麗莎白·亨特從架子上捲走,而後又猛地把她推回架子上。
演員:怎麼還在寫?

此刻,她感到自己老了,看起來會憔悴不堪,形容枯槁:只有多蘿茜一人才會看到。
接著房裡只剩下削土豆的聲音、海倫在爐子邊拖罈子的聲音、男人們的說話聲及嘩嘩的流水聲。
「你這是指什麼?」
她轉身走開后還回頭望了一次,裝作是想看看那令人迷惑不解的懸崖。在遠景的襯托下,只見那挪威人難看的背部正奮力獨自進行著生態學的跋涉。
「我肯定我聽見鋼琴聲了。」
她回頭目睹著房子在呻|吟聲中崩潰成碎片,紙板燃起衝天大火,隨即又被雨水撲滅了。隆隆的雷聲恰似列車駛過這片廢墟,越過儲藏室的屋頂,呼嘯著奔駛而去。
雪佛蘭車若無其事地顛沛著駛離機場,穿過一片稀稀拉拉的灌木林,開始攀登著穿過雨林。
「你是說愛德——華?」伊麗莎白問道。

「至少,我們兩個都喜歡音樂,」亨特太太說,「我不會鬧笑話試圖去對——科學感興趣。」
多蘿茜笑了:「我的意思就是這個。你也這樣想的,是嗎?」
亨特太太的眼睛睜得老大,用一種斟酌過的強調口吻說道:「多蘿茜,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曾經早上三點鐘就起床,為大約二十個人煮鹹肉、煎雞蛋。」
亨特衝出屋子,向海灘奔去,也許有一次跌倒了,但她此刻想得更多的,不是保存自己,而是找到和照料那位該死的夥伴。「愛德華!」她大聲喊叫,接著便對著大風哀叫起來,「愛——德——華!」她擔憂的是他那副蠢勁兒:他的那個科學不能使他免遭斷臂折腿的下場。
他們繼續朝前走去,或者說,繼續艱苦跋涉。教授那兩道灰白的眉毛下,一雙神色黯然的眼睛凝視著前方。
而她此刻則在思忖:他那雙訓練有素、善於觀察海底生物的眼睛,是否已注意到了自己的皮肉在跳動?她看見自己的手像往常一樣擱著,像條長著淡淡汗毛的、狹長而怠懶的白魚,由於沾著鹽水而又缺乏雨水沖洗,那密集的地方仍然黏黏糊糊的。她避而不去想前一天晚上看到過的磷光閃閃的陰|毛,可那還是不時地在她眼前閃爍。
母親說:「我出來時就準備艱苦一下的,親愛的。倒是多蘿茜可能受不了。她吃住不方便的話就會發火,在法國也住過的嘛。」
「什麼日子?」一種懷疑的,如果不說是仇恨的口吻,使她的話音變得十分晦暗。
剛出來不大一會兒,她就鬆開了頭髮——它雖然通常受到管束,卻是最不肯被馴服的部分。此時,頭髮在臉龐周圍飄拂,有時幾乎遮住了整張臉,有時又讓它裸|露出來,使得她能用腦子去發現、去判斷前所未見的東西,或者,想象著把自己現在的姿態變成重新燃起別人情慾的動作。
「我們的決定?嗯,我知道我們說過那事,可並沒有明確定下什麼東西,不是嗎?」
「是野馬!」教授用顫抖的聲音高聲叫道。「呵,布龍比野馬!」多蘿茜也喊了起來,聲音是從一陣神經質的笑聲中擠出來的。
紗一樣的被單網罩似的蓋住伊麗莎白·亨特大部分身子,看上去彷彿渾身一|絲|不|掛。她躺在那裡,如此恬靜,艾爾弗雷德在的話,也許會不住地撫摸她的乳|房、她的肚臍、她拇指根部凸起的地方。突然,她身子弓曲起來,就好像她的孩子們在肚子里推推搡搡,踢踢撞撞,爭先恐後地要read.99csw•com第一個鑽出她的子宮。
那胖子咕噥了幾句,又去砍樹枝了,這回,動作倒輕柔了。那瘦子先是放下了鋸子,後來想想不好,又拿起了鋸子。
「他們感到非請他不可。」
她此刻一定得意地在床上亂踢。「你是在捧我吧?」她問。
駕駛員想了一會兒,對她們,或者更確切地說,對伊麗莎白·亨特說:「我老婆喜歡看鳥。只要家裡那些小傢伙能讓她有點空閑,她就出門去看鳥。」說完,又補了一句:「她有一本關於鳥的書。」
伊麗莎白·亨特一定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瞧她臉上放射出超凡的光彩。「可憐的人兒!」她喃喃地說著,一邊在那曬脫了皮、邋裡邋遢的背上撫摸著。「還沒有惡化以前早該有人照看你了。」
這時,伊麗莎白·亨特又開口了:「我怎麼知道?做夢時,人總是變幻莫測的。如果說像個什麼的話,我相信和美人魚沒什麼區別。」
女人:你是主角。
教授好像並不在聽,或者說,並不在聽她的。「她是位音樂家嗎——亨特太太?」
要能看一眼那隻鯊魚皮的小旅行鍾,一定大約三點了(那隻鍾是艾爾弗雷德送給她的幾件禮物中的一件,當時巴茲爾剛出世。),她通常這時醒來,喝上一杯水,看上一章小說。伊麗莎白·亨特從架子上爬下來。她站在深及大腿的水裡,大腿碰到幾件硬邦邦的東西——瓶子啦,死魚什麼的。
「我不喝咖啡就會茫然不知所措。」她聽出這聲音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準備對付男人的母親。(噢,為什麼不可以呢?反正又沒有人偷聽。)「我喜歡喝法國式的咖啡。」她接過壺,尖聲刺耳地補充道。
「沒。幹嗎要我講呢?我不是在等你嗎?」她滿肚子的怨氣差點兒又倒了出來,只是她感到一陣戰慄從胞弟的良心那裡傳到了自己的良心上。
「唉,」她嘆了口氣,清了清嗓子,很不熟練地做出一個習慣晚起而被早早驚醒的女人那副模樣。「噢,是巴茲爾啊!」她又嘆了口氣,咳嗽起來,「當然,是你的聲音,只是太突然了。我都還沒定下神來呢。」
當然這不能全怪可憐的老多蘿茜,一半該歸咎於那個狡猾的法國人,一半該怨自己眼下的倒霉樣。在這種情況下,她心懷怨恨,無論是想象出的或是有根據的,都是十分自然的,尤其自然的是怨恨一個放蕩不羈的母親,這種母親,在刻板而敏感的人看來,由於過分熱愛生活,往往忘記了謹慎行事。
她端著酒杯,杯里的酒反射出的光澤,從綠到黃,斑斑點點地映在她白皙的喉嚨上。「這酒有點兒甜,不是嗎?」她說,「不過,稍稍有點酒勁也是蠻有意思的。」
「我所以要演奏他的曲子,是因為他的曲子很容易彈。」她發出微笑之前以極其嚴肅的口吻坦白說,「同時,又能毫不費勁地顯示出一個人的手腕功夫。」
「看見那人了嗎?」她問孩子,「那是誰?」
「我愛上他?倒是你當著我的面那麼干!就為這,我才來個眼不見為凈;就為這,我才去乘直升機,才訂了最早的飛機票,返回歐洲,以免精神失常。愛德華·皮爾,就是他!」你這老婊子要是死在我眼皮底下才好呢!
她變得那麼容光煥發,使得站立在木桶上的多蘿茜給危險地迷住了。
他知道還要上一道菠蘿。亨特太太事先把菠蘿肉挖出來,然後再放回殼內,放上別具一格的葉蓋。現在當她揭開蓋時,一股濃郁的誘人的甜香飄溢而來,與茴香怪味和焦魚皮的油腥味混雜在一起。
雖然他上床時感到自己害了一個無辜的人墮落,繼而又責怪她參与了自己的陰謀,但一覺醒來,卻一絲內疚都沒有了。事實上,非但沒有內疚,在睡夢的遮掩下,那水邊——儘管當時已經枯竭了——的情景,更增強了他的信念,堅定了他的決心。
她不顧其粗魯,開口問道:「能告訴我什麼是生態學嗎?」
演員: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個家,卻跟萊恩過?為什麼不和他結婚?我可以跟你離婚。
母親只是笑了笑,一隻手非常緩慢地在她病人後腰來回撫摸三四次。要不是你已知道那背傷的厲害,她也許會沒完沒了地摸下去。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每次夢中,我都會在海底發現一片光亮——有時這些光在我身邊流動——如海水一般,而有時候,則好像是我身上發出的:我在搖動一支光束,照射在我認為或許也有趣的物體上。」
「在那島上,」她喘著氣說,「我發現——在你們統統逃掉以後——在我自己想死之前,什麼都不能毀掉我。」
「他至少應該是個挺有趣的人,」她放大胆子問問題,「一個教授,又是一個挪威人。」她記不得自己是否碰到過挪威人。也許,作為一個法國女人,她對此很感自豪。
「得了,說說別的吧——有趣些的。」母親抬起頭,噘著嘴,像是在品嘗那挪威人的名字的滋味。
她沒有從那實際上稱不上睡覺的睡覺中醒來,有個人——母親,是嗎?是的,母親暗中來查看了。
弟弟的聲音太動聽了,多蘿茜不由得有些動情了。
那位林工的工頭,假設這是他的身份,告訴她,這次旋風如何橫掃過向著大洋那邊的半邊海島,到達營地前才轉出海去。這次,大陸沒有遭到襲擊。
多蘿茜似乎想使巴茲爾記住她對他們面臨的嚴重情況的看法。她又嘆了一口氣,甚至呻|吟了那麼一兩聲,其間喝著她的咖啡(巴茲爾發覺了她這一手)。
公爵夫人恢復了一本正經的常態。「對不起,如果我使你討厭的話。不過,這事可談不上離婚,因為我所在的那個教堂不承認我們已經離婚。儘管如此,還沒有什麼儀式可以改變這麼一個事實:我丈夫正和一個不是他妻子的人住在一起,一個美國人。」她花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透露出來。
「我想為自己煮點咖啡,」皮爾教授聲音混濁,憂鬱地解釋說,「沃明家的人不喜歡喝咖啡。」
兩人頗有同感,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本該想到,您最缺少的是同輩人的陪伴。您可以做到這個的,在某個管理得很好的機構——或休養院,親愛的,休養院——據我所知,悉尼近郊就有這樣的地方。」
多蘿茜·拉薩貝娜和愛德華·皮爾各自站在望遠鏡的一端對望著。由於她這一端是倒的,她可以感到他正盯著她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望穿它們,並窺見更深層的東西。
「有那麼一點就綽綽有餘了。在我看來,定不定反正一樣。」
(真不知母親除了把魚做成大稀泥以外,還能做成什麼!)
她又恢復了那副纖弱做作的神態,可那兩個人似乎對這意想不到的事很是欣賞。
「我喜歡那個島,多蘿茜。你走後,我就意識到:自從我被拋棄——並被撕成碎片——以後我並不在乎,我準備聽天由命了。結果,那些鳥兒卻願意吃我手上的食物。我們被包圍時,並沒有絲毫仇恨和害怕的跡象。我看見了一隻小鳥被釘死在樹上。它一定是被大風吹到了崩折的尖枝上的。就是這隻可憐的小鳥救了我。它使我想到,有人是無法逃避災難的,雖然想這樣做是完全符合人性的。於是,我便躲了起來。同時,那死鳥也使我想到,風景也許還未過去。後來我發現——那男人告訴我——那是一隻黑燕鷗。」
「你知道——就是那個挪威人——我們受邀訪問一座島時碰到的。」
女孩告訴母親:「她戴的這條項鏈——上面有寶石——她說今晚可以讓我戴。」
雨中,她像一隻死裡求生的昆蟲,一隻蜘蛛,濕淋淋的。她蹣蹣跚跚地摸到了屋后他們存酒的那個儲藏室。
多蘿茜和母親都有點官能症,而這時,她的偏頭痛又突然發作了。在這個意義上說,多蘿茜開始很高興母親在身邊。有那麼一刻,說來慚愧,她差一點兒跪下去:她一定會將頭伏在媽媽的膝上,將內心的痛苦發泄出來。
「皮爾教授,」她開腔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發現他穿著襯衣短褲,已經動手煮了。
「啊,法國人!」他笑著,用叉子又塞了一塊黃澄澄的蛋進嘴。
「明天?嗯……好……好吧……」拉薩貝娜夫人搜索枯腸,想尋個明天必須赴的約會,可就是找不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來。
「他和我們住在一起。」
要是這鋼琴是一架豎立在整齊的地毯上的音樂會用的大鋼琴,那對亨特太太來說是更為有利了。而現在,儘管她的頭昂得很高,露出了優美的喉嚨、百合花般的頸脖,但矮小的鋼琴和那些受鹽分侵蝕、相當翹曲的琴鍵一起,使她看上去更像是聳著雙肩伏在簧風琴上似的。她的背在暗影中泛著白光,燭光照在她的頭髮上,顯然,她為這一場合穿了一條生絲袍子,拖得長長的,若不是有一條線織的腰帶,真像是一瀉千里的瀑布。衣料上淡淡的溝槽使她的苗條帶上一種建築風格。
沃明一家人程度不同地興奮起來。
演員:我去把我的第二夫人找來。再沒有比伊尼德更會陳述事實的了。伊尼德可以讓蘿蔔冒出血來。
「大多數老人都很倔強,」他聽見自己心裏在反覆念叨一個教誨,「只怕她是個例外,因此我想讓你和我一塊兒去。作為女人,你一定知道如何使這一決定對她的打擊稍稍減輕一些,哈,哈。」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走了:一個腿肚子綳得緊緊的,年紀也到了性情變幻不定的時候,小提包緊貼著肋骨,生怕丟失那些性命攸關的鑰匙和文件。然而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如控告信之類,裝進牛皮小口袋,掛在胸口中間的那塊聖地里,就更萬無一失了。
要不是這時傑克正好進屋來了,多蘿茜的怒火一定會衝上天花板。像海倫一樣,傑克這時對客人也是視而不見了。他開始搖電話,笨拙地拿著話筒對大陸上說了些什麼,做出安排。直升機答應來,兩點鐘到達布龍比島簡易機場。這樣,傑克他們就能乘上下午從奧克遜博德起飛去南方的班機。
這位權威人物雙腿橫跨在廢墟上,向倖存者表示祝賀。「您死裡逃生,真是萬幸啊,亨特太太!我們是來接您回營地,上大陸去的。電話線斷了,這您也料得到的,沒法打電話要直升機了。不過,夥計們會駕船把您擺渡過去的。」
多蘿茜本來決定暫時不恨母親,可這會兒再也不能自禁了。
她的話使她的女兒感到震驚了。「哦,親愛的!瞧您又談起可怕的事情來了。」
那天早晨,她起得比往日要早:一定是光線的變化,格子窗縫裡傳來的鳥鳴,還有隨之而出現的很長一段時間的羽翅撲噠聲(莫非是汽車聲)。在這島上,她已開始喜歡盡量少穿衣服。儘管她住的地方離海灘不算近,可積在衣衫上的塵沙,還是使她在穿衣時感到一種乾燥的摩擦感。在她決定丟棄那條火紅色的頭巾之前,她用它包著她那現在已亂蓬蓬的頭髮。那個刻板的挪威人,更糟的是多蘿茜,他們會不會認為她所以要包頭巾是別有企圖呢?也許連你自己也會這麼想,那麼就更應該解開頭巾結了。
亨特太太謙恭地避而不談自己的成功。「陪陪他,多蘿茜。我去燒魚。」走過這難對付的孩子身邊時,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唉,野馬!幸好我派你去找她,教授。」母親的關心有幾分誠意嗎?「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多蘿茜要遇到危險。」
造成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冷漠的因素在皮爾教授身上則促成了煩躁。他一邊在屋子裡大聲喊叫、喝酒(不少挪威人,她從書上得知,都是不可救藥的酒鬼),一邊擦著額上的汗水,問道:「氣溫是否下降了?我覺得我聽見起風了。」
又黏又嫩!我們就喜歡這麼吃。」她語氣加重了,「法國人發明了煎蛋卷。」是嗎?她也有點吃不準。
這天晚上(照那隻鯊皮鍾該是早晨),地球的瘡口出膿了:事實上,我們全都會淹死在聚積在其中的膿液之中。
最後,她只得問道:「如果我現在從那個方向往回走,會走到那房子附近什麼地方嗎?」
演員:西拉,你要是能意識到那不過是只紙圈圈,而不是什麼石牆,就可以穿過啦。
演員:我想我是實在應付不了,米蒂。
當客人從車上小心翼翼地下來時,從通往木屋子走廊的樓梯上走下來一個女人,震得樓梯不住地晃動。她赤著腳,咚咚地走下來,穿著一件廉價的,且已褪了色的棉布衣衫。儘管如此,也絲毫不減女主人的威風。多蘿茜都有些認不出海倫·沃明了:她一定不注意保養,雙手因干粗活而粗糙不堪,身子也因生育而變得滾圓。這時,這個萬事如意的女人體內那個小女孩探視出來,在這位長者的虎視眈眈下,畏縮不敢向前,笑著。然後那女人恢復了自製,朝她的目標撲了過去。
母親正在廚房裡削土豆。在對自己有好感的陌生人面前表現自己,乃是伊麗莎白·亨特經常為之陶然自得的一大性格。此刻她正穿著圍裙。廚房裡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
她可不想讓人佔有,無論是誰。與那黑天鵝一樣,她從來未讓人佔有過,除非為了生兒育女。
由於無事可做,下午炎熱時公爵夫人一直在休息。走廊的另一頭,伊麗莎白·亨特無疑也在自己的卧室養神。如果有人關心的話,愛德華·皮爾在幹什麼?
她這麼聽任著自己那顆難以改變的輕浮,哎呀,而且已經是墮落的心沉溺在無休無止的寂靜之中,這森林已開始使她感到了壓抑:她終究無法相信什麼恩賜了,只能夠靠運氣。
「我還以為大家都想現實些呢。」亨特太太說著,笑了。
教授對這強湊上來的女人不做絲毫的讓步,還是不停地邁著大步走著。他那兩條沒長汗毛、看上去非常結實的小腿,也許是想把她遠遠地拋在後面。的確,他有時不得不蹲下身來,仔細查看某塊可能的標本。這樣,她便趕了上來,因而又被那刺鼻的臭氣熏得差點暈過去。
你要是能描述你所經歷的風暴就好了,可惜你不能。你無論如何也無法用語言將風暴最猛烈時的經歷表達出來。無論什麼,只要給了你,你就能活下去,僅你一個人能活下去,再活下去,再活下去,直至咽氣為止。
他刮完臉,喝了咖啡后,要立即給多蘿茜打電話。倒不是說他對公爵夫人姐姐很尊敬,而是因為他覺得難以不遵循某些禮儀。如果說這裏面還帶有點感情|色彩的話,那完全是因為他至少得在這天早晨強調一下她應該合作,不過不必勉強。
「巴茲爾,你的弟弟。」

「愛德華?」多蘿茜又羞慚又懷疑,火冒三丈:這回,她那張丑得奇形怪狀的臉從鏡中盯著她,「可這個愛德華——我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不就是和我們一起被困在布龍比島上的那個挪威人?」她嘴巴僵直,無法細說下去。
「是我。」薩拉說。
(幹嗎要把這些形容肉體的形容詞加在別人頭上呢?它們本該屬於你真正的、看不見摸不著因此也就從未受人賞識的自我。)
正當多蘿茜感到身上的酸痛慢慢地消失時,一輛舊式小車從烏桕和黃樟相間的林子里衝出,朝簡易機場飛也似的駛來。每逢爬坡,便像豬刨地似的吼叫一陣,渾身戰慄。正如海倫在信中答應的那樣,傑克·沃明駕著車子穿過島子來接她們了。傑克是個身材高大的人,性情開朗,但臉上卻令人不可理解地帶著一種已經消退的、神秘莫測的表情,儼然一位終身為著牛羊尋找遠處閃爍的亮光的牛郎或羊倌。
「誰?」不等對方告知,她就防備地提高聲音問。
第一夫人:他也許是位可親的普普通通的正派人,我必須說,我非常欣賞普普通通的事物。但是,我不能和一個蹩腳的演員一起過日子,更不要說和他結婚了。
「你們想得太周到了,知道沒什麼能比本地的花草更使我高興了,真聰明!」
當暴風雨怒吼著回來,壓向那間她蜷縮在裏面的小屋時,鹹水從那緊閉的眼眶中涌了出來。
母親看來是想充分利用一下這安排上的誤差。「這島上野生動物多嗎?」她用一種咬字清楚、相當歡愉的口吻問那駕駛員。
「我怎麼知道呢?我又不了解父親,對外祖父更是只知道一個名字而已。或者,還有他們衰落和自殺的故事,噢,有一件東西——說來好笑,我竟記得它——就是他的袖扣。您還記得嗎,母親?那是我在你床下找到的。那東西挺難看,有一顆棕色的瑪瑙,底子是金的。是這樣的嗎,母親?」
巴茲爾已記不得那位大夫了:一個粗野的普通醫生,常往返于戈崗和「庫傑里」之間,肩上總是積滿頭屑,他那頂掛在客廳里的帽子散發出一股汗臭味。特里威克大夫那副模樣病人見了保證不敢再生病。母親一定很恨他。
多蘿茜回到屋子時,海倫·沃明正站在那部電話機旁。雙肩舒適地裹在綳得緊緊的棉布連衣裙里,而母親則坐在廚房桌子旁,感到自己的多餘,禮貌地發出同情的聲音。
教授笑得那麼響亮,燭芯上的火苗也戰慄了起來。
兩個女人這時已走到樓台,高興地站在那裡喘口氣。
如果說巴茲爾聽到了他姐姐的警告,那麼他是故意不搭腔。巴茲爾忍不住地向換了護士的房間窺探了一眼。他的運氣不壞。可愛的曼胡德,穿著護士服,正在好像是一本練習簿的東西里查什麼。顯然,她是剛剛才急忙拿起這本本子的,連紙頁都還未攤平。
亨特太太走開時,他們笑了,可只是對著地面笑。
「這我已看出來了。」
女人:伊尼德會和你一起排練的。
她避而不答他的問題。「你想我什麼時候去?」她盡量使自己說得在這種場合似乎需要的那樣冷靜老練,裝得那麼像,巴茲爾聽后都吃了一驚。
毫無疑問,這兩個男人誰也不會再看上她一眼了。也許,是因為她那披散的頭髮。要不就是她老了?或許以為她不過是個瘋子?
第二夫人(猛地轉過身來):永遠要寫!人生難道不就是一篇冗長而令人難以置信的回憶錄嗎?旅行啦,朋友啦——丈夫啦,統統一個樣。
「他是個——挪威人。」
愛德華和伊麗莎白都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表示贊同或表示反對。
她打開手提包,心不在焉地朝裏面望去。她自己也意識到自己其實也不知想找什麼。她又合上提包,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她必須忘記這裏的陽光,這裏的樹。她按動門鈴,只聽見她的權威又響徹整棟房子。這房子之大和使用之不當,已使它成為一件多餘的東西,如果不是說絕對不道德的話。(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只是瞬間想到,換一種情況,自己也會被她所被採取的這種態度嚇呆的。)
「多蘿茜,你瘋了?瞧你,難道不知道把她弄痛了?」巴茲爾半心半意地提著抗議,此刻,他還沉溺在對「庫傑里」的回憶之中:細棉布上的梨子,柞蠶絲遮篷下的玫瑰,還有戴著預防流感的大口罩的孩子們。在那裡,詩歌並不遭人反對,不會像伊莎貝拉的李子和賽維利亞的命運一樣,從一開始就被人肆意歪曲、貶謫,也不會像男人的第一次遺精那樣,被看作是一種秘不可告的罪過。
得了,那都是過去的事。而今,你們兩個誰也不會再受男人的引誘了。難道男人還會勾引伊麗莎白·亨特的母親嗎?
伊麗莎白·亨特站在走廊上,揮動著頭巾,朝傑克他們大聲喊著,說他們完全可以信賴她——還有多蘿茜。她的圍巾像火烈鳥,似落日般火紅。這使得她揮舞圍巾的姿勢更令人思鄉懷舊,如果不是不祥之兆的話。
多蘿茜擔心自己說得還不夠堅決:太含糊,太女人氣了。完全肯定巴茲爾是這樣認為的:他甩開了母親的手,像是在擺脫什麼。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教授回敬她那一眼嚴肅得也許不僅將使她失去海底聚積物教授皮爾,可憐的已經絕經了的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艾爾弗雷德這個大好人,可愛的獨生子巴茲爾、阿索爾·施里夫那個——呵!還有純潔的阿諾德——還將失去所有的人。
伊麗莎白·亨特沒有理會他。「無論在哪方面我們不能如願,都不用犯愁,因為我們有土生土長的花兒:沒有什麼比花兒更精美、更崇高了。」她站起身,走上前去重新安插那挺立著的花束。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聽見自己乾澀的喘氣聲。各種各樣可能的情況,像無數條微小而發光的電魚,在她凹陷的頭顱中箭一般地來回穿梭。她聽見與自己肋骨緊挨著的這間東倒西歪的屋子同樣脆弱的牆板跳動。教授這時又閉上了眼睛,因為亨特太太又把話題扯到了他不感興趣的領域。
她應該去和那些孩子見見面。
「他之所以沒去後台,我想,是因為他害臊。不僅如此,他也沒告訴我演出的情況。我曾追問過他,因為我很想知道。結果呢,他一個字也沒說。你們知道,艾爾弗雷德是個極其敏感的人。」
伊麗莎白·亨特像在牙醫那裡看病的孩子,一下把嘴閉得緊緊的。
「噢,是一群野馬從我們面前衝過、奔下海灘。」皮爾教授儘可能簡潔地概括說,「不過,告訴我,亨特太太,您彈鋼琴,是什麼使您把時間浪費在菲爾德這樣普普通通的作曲家身上呢?」他將自己的洞察力像投槍一樣朝她擲去,而受擲者必定會高興地承受。
「你知道嗎,愛德華?我做了那麼一個夢,斷斷續續的,」她的手更加深地插入這再現的天鵝絨之中。「當然啰,細節是千變萬化的,但夢中,我老是在海底走著。」
要是換個場合,多蘿茜覺得,她是不會允許自己偷聽別人的談話的。但現在,她太沮喪了,無法不聽。更何況在支撐起那房子的木樁之間,她看見一隻大桶。
想不到,她卻一個勁兒地把她那支圓珠筆的頭扭緊又放鬆,扭緊又放鬆,好像全副身心都貫注于閱讀筆記本上的什麼。
「我將按時到。那時我們可以找到值上午班的護士。她是最蠢的一個,而且,我得說一句,她已經迷上你了,巴茲爾。」
一時間,教授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它們是我一生中最感興趣的。」他表白說。「真不可思議,」他補充說,「一個像你這樣有才能的人竟然生來不喜歡科學。假如你能給我時間,我將樂意使你至少熟悉一下我的專業。只有這樣,你才可能真正了解我。」
直到她突然面對自己的傲慢無禮和幼稚,她才回到廚房擦洗盤子。銀白色的牛油、酷熱中嘎嘎呻|吟的鐵皮屋頂使她想起了林中那兩個人,想起了他們那副不三不四的文雅樣兒和那副她不配享受的恭敬樣子。
她不答他的話,開始在洗涮槽里撿理東西,直到她那枯竭了的精確判斷聽出了鳥兒或是一隻珍珠雞的撲拍聲,才善罷甘休。
「多極了。」

巴茲爾也許沒注意到:他一直半閉著兩眼,鼻孔翕縮,那神情好像是在偵察門窗關閉的屋子裡那股腌大蒜的臭味。「我要去問問那個老威勃德,弄明白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好跟他們去商量商量。趁我在這兒,我要去看看『庫傑里』。」追根尋源,這麼做也許還能把你從米蒂·傑克和這幕旨在害死人的戲劇中解脫出來。
巴茲爾可能已覺察到了得意忘形的危險。「無論我們怎樣安排『庫傑里』之行,明天我們碰到的,將是極樂村裡的護士長、牧師,還有其他一些可怕的人。」
不知為什麼,亨特太太和她的女兒幾乎碰都沒碰這菠蘿,只是看著教授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這切得大小不一的菠蘿肉。
「母親,您也帶了這麼一本書嗎?」當著駕駛員的面,這話聽來更覺刺耳。
「可她是你的母親呀。」他哼道。
她想改善一下自己的處境。「我剛才聽見你們在屋子底下,在玩嗎?」她望著他們,希望自己的目光恰如其分。
「巴茲爾過去是個有情感的人。」
他先是吃了一驚,繼而聳聳肩,說:「簡單地說,就是研究自然的結構和作用的學說。」
「別問我!」她嗚咽著,「哦,我想,是個叫——叫麥克唐納的,或是叫麥凱。阿諾德知道,去問他吧。一個姑娘嫁給了一個監工,她父親就給他們買下了『庫傑里』。那兒如今什麼樣兒,我連想都不願去想它了。滿牆塗得亂七八糟,光著半身的孩子坐在尿壺上。地毯磨光了,屋裡瀰漫著一股腌大蒜頭的臭味。有些人所以這麼熱衷於這些臭大蒜,我想,就是因為他們想當苦行僧。過去,我總是拿這種腌大蒜給那種人吃。那回,我親愛的愛德華生病,特里威克大夫來給他看病,我真想讓這位大夫也嘗嘗這大蒜。」
她之所以沒和那塊磐石般的肉撞個滿懷,完全是因為教授的自制力。他稍稍轉了個方向,並非出於對她頭回見面時那種戲弄公牛似的冷漠態度的不滿,繼續沿著走廊或者說甲板,或者說板條釘成的可怕的房子,堅定地向前走去。雖然他屁股大得走路時險些扭起來,但看起來仍像大理石一般結實。她不由得盯著他的屁股。當他消失在她隔壁屋子裡時,月光在一隻光潔的圓盤裡閃爍。
當然,他們是住在林中營地,是那家企業雇的。
或許她做得過分了。她頭向後一仰,長嘆了一聲,豈止只是嘆息,簡直是在嗚咽了。「那可憐的孩子。」
「你搭我的車回去,好嗎?」為了顯得溫情脈脈,她的那張瘦臉轉過去對著他,簡直還想再吻他一下。
床上的那個女人——她的母親——還在方才的夢幻中踏水,直到浮上水面,在一定程度上還沉浸在對自己早年風韻的遐想中。
他們是在等待向他們揮手嗎?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朝他們揮揮手,幅度很大,足以使這些下里巴人知道這是誠心誠意的。可那些人沒有向她揮手。
「別傻了!我又不是準備搞什麼科學研究,不過好玩罷了。」
當巴茲爾在桌邊胡寫著這些時,晨光已毫不含糊地射進了旅館的卧房。他知道,今天該是他們去莫里頓大道的日子了。帶著為母親的今後做出的安排去見她是符合他的利益,也是符合多蘿茜的利益的。他感到由於做出了這個決定,他此刻的臉色一定顯得年輕多了。他的指甲修得乾乾淨淨,指尖上的皮膚線條也分外清晰。
「我發誓聽見有人在彈沃明家的鋼琴。」
「不管怎麼說,你知道我住在哪兒,」他點明了,「如果你願意重溫我個人感到十分愉快的事情的話。」為了不至於使這話聽起來像是一頓便飯似的區區小事,他又加上了一句:「我甚至感到我們之間還有那麼點互相體貼的味道。」廢話!儘管這確是事實。
皮爾教授隨身帶了一疊塑料袋。他不時地蹲下身去仔細察看貝殼、水草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海上垃圾,有時朝塑料袋裡丟進九九藏書一塊標本。有一回,他猛地撲上去,把一隻發狂的螃蟹裝進袋子。
她並沒怎麼想到自己遭受的損失,而是慢吞吞地走向曾是海灘的地方,小心地避開那些大風刮落的樹枝和巨大的掛滿水珠的琥珀草叢。到處都是被海水拋上岸來的死魚,還有一個已不再是麵包了的麵包,像塊變了質的、毛茸茸的泡沫橡皮,就像她的身軀已不能算是身軀,至少不能算女人的軀體了:有關她女性的神話已經被暴風雨砸碎了。現在她只是個生物,或者更像位於這塊陽光寶石中的一點瑕疵:這塊放射出耀眼光芒而同時又搖擺不定的寶石本身,及它上面的瑕疵什麼的,之所以還存在,不過是上蒼的恩賜罷了;此刻仍可聽見暴風雨在遠處飛旋翻滾,那圓柱形的烏雲在空中旋轉;堵堵雨牆從霧氣騰騰的雲台上傾注下來,在狂風中不住地改變著位置,變幻著形狀。
演員的第一夫人:難道你看不出,親愛的?她在撿杯子時表現的神情,正是她丈夫迫使她產生的那種喪魂落魄的謙卑。這同時又可能只是一種表演而已。到頭來,她可能會把這忘得一乾二淨。我的意思是說,她的舉動並不說明她已完全絕望了,因為還存在再生的可能性。
可巴傑莉護士卻猛烈地擺動著頭巾,表示不同意。「啊,不,不!亨特太太是一個如此快樂,如此富有創見的人!每天都使你用新的眼光來看待事物。我們都很敬重她——你的母親。」
這時,一扇門開了,愛德華·皮爾邁到走廊上。他一隻手拿了條毛巾,一隻手拎了條洗澡時穿的短褲。夜幕也不能替他遮羞;如果有什麼用的話,倒是熒光下他光著的身子更為顯眼。她注意到了他那相當肥厚而又結實的胸脯。然後,已經禮貌地移開了的目光一瞬間又被牽了回來——不,更糟糕的是:她完全被迷住了。呵,天哪,烏賊!打結婚起,她還從沒讓自己注意過這些。
演員:對,伊尼德。(他接過一件富麗堂皇的長袍,穿在身上以作偽裝。)正如你所說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六七個字……(他的肺脹大了。)……我演講了半輩子,甚至還和伊尼德夫人待過兩周,還從未被人找出什麼岔子。
「只要你到得了。」
伊麗莎白又在自己手上倒了一些粉紅色的藥水,然後更加小心地擦在那疼痛的肩胛之間。「沒有什麼比爐甘石治療晒傷更有效的了。」這回,是她閉上了眼睛,昂起頭,希冀炎症早點退走。
他懂。她自己對肉體僅僅是隱約的暗示,在他的巨大重量下一定已被釘住,壓得更平淡無味了。
皮爾教授似乎也感到驚奇,他猛地睜開眼。「你說一個什麼,亨特太太?」
「那好,我想花些時間研究研究布龍比島上的野生動物。」
「我剛才在等另外一個人,現在還要等。」巴傑莉護士傻乎乎地笑著,一點也不像茶葉種植園主的寡婦。
「你太好了——太體貼人了。」她真的被這個,不管怎麼說,還是和藹可親的挪威人感動了。
演員:西拉,我一直在想,萊恩哪點比我強?他有的,我又有哪點沒有!
演員:我總得先熟悉熟悉自己的台詞,排練一下吧。
其餘的一切全被融化在風暴眼可以見到的這一光彩奪目的時刻里了,如果讓她選擇,她倒寧願永遠就這樣下去。她覺得自己再也經不住所謂大自然的考驗了。更經不住昨夜想開小差時佔據自己心靈的那種惡性膨脹的,如果不說是病態的良心的折磨了。她寧願躺下來,聽憑自己成為回頭看見的那堆廢墟的一部分:在她這一生中,她曾使多少人死於非命。倘若她這樣死去,一點也不比那些人來得悲慘。說真的,伴著這些腐爛的生物、馬鬃、成團的爛鐵,還有輪子朝天的轎車破底盤,伴隨著殘缺不全的鋼琴最後發出的回聲,被埋入這片沙地,實在是她最合理的結局了。
他們一行艱難地穿過沙灘,走向停在高地上的一輛卡車。這時,她注意到,暴風雨已把好幾棵樹的皮颳得乾乾淨淨。那鳥兒還在,被一根斷枝穿透,釘在樹上。
「他老在一本舊筆記本上寫些什麼。」
「巴茲爾?」她邊走邊喊了一聲,尖聲尖氣,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再不動身,我們要遲到了。」什麼要遲到了,她根本就說不上來。她繼續沿樓梯朝下走,一臉煞有介事的固執神情,想使除她以外的人感到信服。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無法使自己如同棍棒一般僵硬的身子復甦過來。現在,她最擔心的是她這一路顛沛爬坡過森林所經歷的無人知曉的快樂,會從她的眼神里溢出來,把她的心境暴露無遺。於是她竭力抑制著這種感情,同時死死地壓抑住那從心底湧上來的抽泣。十分鐘后,車子開進一片開闊地帶,沿著芳草萋萋的山坡朝下駛。要是她過去的禱告較為靈驗的話,那她一定會祈禱這輛車子不停地朝下衝進廣袤的光和水中,直到海水托不住他們的車輪為止。最好讓綠色的玻璃弄瞎雙眼,黑色的巨響震破耳膜,滔滔的海水灌進你窒息的喉管。就是這樣也比在這東倒西歪的車裡遭受歇斯底里的喜怒哀樂要來得強些!
「不會的。」伊麗莎白開口表示同意。
「我還沒最後決定到底是不是對鳥感興趣。」母親念念不忘她的話題,雖然那駕駛員顯然不想再提了。「你知道,多蘿茜,我可以研究樹——或者海生動物。」
(第一夫人手持酒杯端坐在那兒,彷彿要從他的話中抽出什麼第一原則似的。)
正是這隻螃蟹使多蘿茜大叫起來:「我至少可以替你拿袋子吧?」
當然,這對她來說無關緊要。為了表示這一點,她問道:「你覺得那邊的懸崖是海市蜃樓嗎?」但是他要麼是沒聽懂她的問話,要麼就是認為她的問題過於怪誕。
「謝謝,母親,我很好,只是累了點。謝謝,明天早晨見。」如果她可以撒謊,你當然也可以。
「不啦——謝謝——沃明太太。」她不想大吵大鬧。
伊麗莎白·亨特對著還是那麼忸怩的陽光,笑了。不,一定是黃昏了:光線正逐漸地暗下來。她高興地看到自己又恢復了本來的女人氣,還高興地看到這是些真人。其中一個,她認得,是那個瘦瘦的第二個林工。當她闖進他們的伐木地時,他是那般羞怯,窘得只好往鋸子上抹起油來。他現在的同伴不是那個肚子上長毛的人,她還從未見過。這個人看樣子有些來頭,不像個賣力氣的人,這可以從他雙手叉腰站立的姿勢看出來。
「什麼?我身上發臭啦?」
他想給人打個電話,聽聽自己的聲音,試著說幾句譏諷的話——差不多每一個處於他這種狀況的人都會這樣做的,可惜時間還太早。他轉而向著第一線曙光,或只是越過這座屋頂和電視天線及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幹見到的亮光,拉起百葉窗。作用在這些人造怪物上的時間和光線既使人心寒又使人興奮。他記得這同他第一次去看望米蒂·傑克時一樣。
她簡直無法想象。她只相信親眼目睹的事實,只相信自己;她是個實實在在的,卻又那麼變幻無常的人,一身集眾人性格之大成,那些她所認識的,愛過的,乃至於時愛時恨的人身上有什麼特點,她身上也就有什麼特點。上帝保佑!有總比沒有強,出生到世上總比在冥空中遊逛要好得多!
「為什麼?」多蘿茜·亨特問,其實她並不想問個究竟,只是希望他們能允許她分享他們的秘密。
「我聽說這也是一些婦女想在火車站報亭工作的原因。」公爵夫人說,「不過,可以肯定地說,像你這種情況的人,在這偌大而無人居住的老屋子裡,一定會感到寂寞吧?」
為什麼她不|穿鞋?對海倫·沃明來說,脫鞋是因為習慣和居住在熱帶地區。而伊麗莎白·亨特這樣做是為了給人看,如果不說是引誘的話。此刻,她正坐在桌子邊,品著從箱里取出來的酒。那白綢褲下邊,一雙纖小的、奇迹般地尚未衰老的腳完全|裸|露在外,顏色美如晚香玉。
「噢,當然是沃明家的孩子啰!就是那個患了……天曉得是什麼——小兒麻痹症嗎?甚至可以說是白血病!」
多蘿茜望了望樓下那間她非常熟悉的深坑一般的大廳,自己都承認有點感到孤獨了。
這時,有樣東西迎面飛來,好像是一塊木板,飛快地擦過太陽穴。此刻,受點傷,比起讓狂風怒吼著肆意灌進她的肺葉使它們鼓脹得像風向袋一般,並不可怕。這時,哪怕最強烈的閃電也不能使她畏縮不前。
海倫不知道她的孩子們上哪兒去了,開始慌亂起來,而伊麗莎白卻說:「薩拉戴著我的項鏈挺可愛的,但願她不會把項鏈給丟了。倒不是說項鏈很值錢,它之所以珍貴,就因為它實際上是我記憶中第一件值得記憶的東西。」
這時,廚師從廚房裡喊道:「愛德——華在嗎?我叫你愛德華,可以嗎?這些棒透了的魚還沒刮鱗,我想——你不覺得嗎?刮魚鱗可是男人乾的活。」
薩拉又補充說:「還有黑人遺留下的牡蠣殼。」
有一會兒,伊麗莎白·亨特彷彿要把她肉體的自我插入本該是信賴的空間,她開始撫摸、擁抱,而多蘿茜則準備拒絕:在這件事上,她絕對不允許任何一個精於此道的人引誘自己——無論是誰。
「什麼——那個挪威佬?」工頭毫無必要地大聲嚷道,「他昨天黃昏風暴開始之前到了我們那兒。背著只,叫什麼來著——帆布背包。當時正有些夥計要過奧克遜博德,他們就讓他搭船走了。」
「……知道現在還早,多蘿茜。不過,今天我想是日子啦,親愛的。」
不過,一百次眨眼倒明顯地適合多蘿茜。別再眨啦,天哪,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再眨眼。她一定睡著過,因為,她還記得的話,她做了個夢。太陽逐漸消失時,她起床了。麥殼枕頭在她臉上留下了一條條印跡,看上去像塊洗衣板。她從罐子里舀出溫熱的雨水,拿海綿沾著輕輕地潤潤臉,穿上先前誰也沒見過的衣服,開始散步。這回,她朝北去,先是沿著海灘,然後穿過灌木叢,朝島中央暗黑的熱帶雨林走去,一直到高大怪誕的樹林開始使她害怕了才停下來。前面有光亮。她彷彿看見一個男人,可認不出他是誰。事實上,這完全是不可能的,儘管上面林工的帳篷里有不少男人。但多蘿茜確信,在小樹叢里,一定有男人身上的臭味。
「折騰?怎麼回事?」伊麗莎白·亨特並沒有轉過身來,因為此刻她正吃力地彈奏夢幻曲的最高音部。
第一個答話的是那個男孩,臉朝著別的地方,說話中還在遐想他看見或夢見的情景。他說:「有個人在這裏被謀殺了。他們是船隻失事而來到島上的。島上的黑人殺了男的,留下女的做他們的奴隸。」
多蘿茜低下頭,看見一隻蟹痛苦地舉著蟹鉗,側著身子在沙上爬行,自衛地不時揮舞著蟹鉗。
皮爾教授眼皮也不抬,紋絲不動地用非常直接的語言說道:「許多深海動物都具有發光器官,你知道,這種器官能發出它們所需要的光。有些魚用這種光來吸引它們要捕捉的食物。」他依然雙目緊閉,由於話題嚴肅,眼角皺紋更深了。他問道:「你,在夢中,是一條魚嗎,亨特太太?」
站在莫里頓大道的母親的枕頭旁,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等待著那已不可能如約而來的弟弟。今天早晨,她在梳妝台前想過她應該冷酷些,但現在她卻吃不準自己是否已達到了應有的冷酷程度。誠然,從母親房裡的那些鏡子里——這些都是愛虛榮時留下的東西,並看不出自己有任何動搖的跡象。(呵,其實你比鏡子更了解你自己。母親能懂得多少?這老東西無論想起布龍比島上的什麼事,都等於交給你一整套進攻的武器,你只要有勇氣從中挑出最有力的就是了。)
起先,多蘿茜雛鳥似的尖叫了幾聲。過後,她卻為自己的叫聲驚住了:這可不是她這種人的所為,而且他對這種尖叫聲很不習慣,這種忸忸怩怩的尖叫,他很可能會感到十分古怪。
巴茲爾坐在床邊,那隻老練的手仍然握著那爪子,還把它貼到自己的胸前(事實上,這讓人難受極了。坐在這搖搖晃晃的椅子上,五臟六腑一個勁地朝胸前擠,下體護身夾得睾丸生痛)。他開始向這位老皇后討好:「盡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可怕事情,有什麼意思!我可跟不上這樣的怪想法。您是否感到——親愛的母親?一個人住在這人來人往的大屋子裡,而且那些人又不是個個都令人快活——會使您生病的!」
你不可避免地成了母親的孝順女兒,等待著她發話讓你離開。
「我可並不認為特里威克大夫會注意過度敏感症。」
從他們各自返回家后第一次會面之時起,多蘿茜就一直因為發現巴茲爾使她想起休伯特而煩惱。而現在,她卻根本沒有這種感覺了。儘管那人強加在她身上的那種可怕的親密猶在——多蘿茜至今仍覺得在精神上兩人是相連的,可她從來沒有能夠真正了解休伯特。每次會見都同第一次一樣,那種希望得到對方愛撫的心理融化在她無限的崇拜之中。先是精神上疑慮不安,接著便在肉體上產生反感。好在這些在她同弟弟的關係中都不會體現。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利用他那自信的臉上兩隻淚汪汪的眼睛來窺視他的心靈。事實上,她早就窺視過了。她發現這就是她了解的巴茲爾,遠比鏡子里看到的要深刻得多。她知道自己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真實的自我,與別人所見不同。她甚至發現,自己對母親同情起來了,因為她生了他們這一對姐弟:一對互相欣賞的姐弟。
一個蒼老的女人出現在洞口——這兒曾經是沙丘上那間儲藏室的門,屋后曾是沃明一家的「夏宮」,而今則成了一片廢墟。
女人(走近,一隻手撫摸著演員的頭髮):這僅僅是個開頭。不過,你還只談了其他人的真實情況。
「我可憐的女兒,我能幫助你該有多好!但願你能相信我。」
「我原先與在卑爾根的一位年輕女郎訂了婚。有那麼一段時期,我對結婚很感興趣。可後來我斷定結婚還為時過早:它會影響我的研究計劃。」
女人:要殺人的,是你!
「船長的妻子被這裏的黑人擄來當奴隸?」他彷彿不是用眼睛,而更像是用牙齒在看她。
「皮爾——名字叫愛德華·皮爾。」
她完全不在對人親切的狀態,但她受的教養和那些咖啡渣使她下意識地問道:「是你啊,教授,我煮點咖啡給你喝好嗎?」
多蘿茜再也忍不住了。她走出屋子,來到外面的走廊上。從她站著的地方極目四望,她感到自己彷彿站在一條永不起錨的大船上。炎日使海水脫去藍色;遠處的海岸線成了一種黛綠色;唯獨南邊有一塊地方,突出了一座稀奇古怪的懸崖,一層紅,一層黃,正惡狠狠地盯著她。
多蘿茜確實考慮過:假如我從桶上掉下來怎麼辦?假如腳被生鏽的釘子劃破怎麼辦?多可怕啊——那至少要得破傷風的!然而偷聽,還有最後抓住窗檯平望進去,使她的手足變成了鋼筋鐵骨似的。
月亮正在升起,又圓又紅,它是火紅的夕陽留下的遺產。傑克·沃明氣已消了,坐在桌子邊上,一隻胳膊摟著妻子的腰。也許並非全未意識到眼前的這一情景,伊麗莎白這朵仍難以覺察出枯萎的百合花,放出沁心的芳香。布龍比島是一個和諧的世界,而多蘿茜卻曾被迫要與之衝突。現在,又似乎輪到那個愛德華·皮爾了,儘管她還不敢把他視為自己的盟友。在這種情況下,她為還能削土豆萌生了一種謙卑的感激之情。
「親愛的亨特太太,您可真了不起,竟然敢來冒這個險。這兒只有原始的小棚子——這我已經事先告訴您了。」
於是,她躺在那裡,喘著粗氣,好像潮水已差不多從被單的港灣里退了下去。她猜得出,巴茲爾和多蘿茜正拿他們那怙惡不悛的眼睛,海鷗的眼睛注視著她。
是的,她說她知道這事兒。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非常驚駭,坐了起來,兩手扶著肘拐。飢餓的野草不斷報復地穿透她的衣服,扎著她的屁股。勃拉姆斯的曲子一定在現實中的某個時刻停頓了,代之而起的是廚房裡說話的聲音,與她疼得坐立不安的土丘只咫尺之遙。
多蘿茜聞之微微一顫,同時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負疚地讓海倫善意的胳膊撫慰著。
「誰死了——誰活著——我已不再知道了。」
於是,她把自己從塑料袋中解脫出來。「到這我該離開你了。」她稍一鬆手,一隻袋子就掉在他倆之間的沙子上。「我母親會不知道我去哪兒了。我不能無限期地離開她——她年紀太大了。」她哧哧地笑著說。
小車繞過一片空地,那裡駐著三四頂天然色的帳篷,還有一座尼森式小屋。帳篷外站著兩個光著腦袋的男人,在容易受傷的蒼白的前額下,是毫無表情的皮面罩。
「男人早上應該吃些耐餓的。」她聽見自己說起話來就像一個澳大利亞鄉下女人。
多蘿茜憤恨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有些事她自己也只是朦朦朧朧地記得,或者說當時也只是朦朦朧朧地發現,在塞納河岸呢,還是在夢中?或者是最使她著迷的一部分——童年時代的事兒?可這麼秘密的事伊麗莎白·亨特怎麼會知道的?除非母親有本事把等於精神的東西切開,然後指望其合法主人來共享。
此刻,他的感情必須抵制住這狡猾的老東西——這老東西只是偶然成了他們的母親,阻止她企圖引起憐憫,從而使他們的計劃淹沒在傷感之中。「別忘了,」他說,「我們這麼做最終還不都是為了您好,不都是為了您的幸福?」如果說,他的嗓音有些發顫,那是因為他突然想到,這個老婊子也許會一直活下去,看著他們姐弟倆化為塵土。
巴茲爾陷入了那種受了傷又不知傷得多重的境地。「如果父親看過我的演出,那他肯定向你詳詳細細地彙報了。奇怪的是,他在演出后連後台都沒有來。他應該來的,除非他覺得一無是處。」除了說他失職以外,一個無知的評語也會觸犯他做演員的虛榮心。
「咖啡呀。」
引導著你返回架子的不是死魚愛德華,而很可能是艾爾弗雷德,或是熱心的阿諾德。阿諾德天生就有一種高度的責任感,雖然這天賦卻沒在不負責的情慾前不受引誘,至少在那次是這樣。就這一點而言,你跟他毫無二致,說不定還更勝一籌呢。說不定,正是你應該對人世間的醜行劣跡負責。比如,可憐的巴茲爾小時候只能含她空癟的乳|房,吮吸不到奶水。某某醫生給開的處方,是噁心的牛排和芹菜三明治,他說這兩樣東西能「出奶喂你的嬰孩」。「我的嬰孩」(一定是最凄慘的字眼了吧?)吸不著乳汁,準是吸了五花八門組成的膿液,就連這膿液都不願在乳|房裡流淌,她能供給巴茲爾的真是少得近乎殘忍了。
原來的門現在成了個洞口。洞外仍是個飛沙走石的夜晚。她聽得見海水的漲潮聲,那是大海在控訴她。是啊,她願接受指控:為那個執拗的拒絕進屋的男人的自殺而受到控告,或者,如果是因為你他才拒絕進屋的,那會不會等於謀殺呢?
似乎是手的撫弄,不,似乎是纖細的手指撥動瓦楞的聲音驚醒了她。其實,不過是風在作怪罷了。
「你不知道上哪兒去找。」
正因為如此,海倫才得以闖入,試圖哄這心情不佳的「孩子」。「多蘿茜,親愛的,你不來吃晚飯嗎?」
「他不愛說話,整天悶聲不響。」
那輛毫不激動的小車駛到機場后,公爵夫人站在她的皮箱旁,手裡拿著那頂多餘的草帽,她謝過教授后,又補充說:「我母親不會使你失望的,她會使你過得很舒服,我相信。」
巴茲爾低聲問道:「明天怎麼樣,多蘿茜?我有輛租來的小車。」
「我經歷得夠多了。對一個不那麼貪心的人,就是去那布龍比島一趟也可以滿足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將如何結束我這架機器的運轉。」
第一夫人(悶笑):哼,住嘴!我會愛我的孩子的——當我搞清楚你是怎麼對待她的時候。這事不要誰——你,萊恩·博頓利——來教我。我要親自把這事兒理出頭緒來。
「你是不是覺得舒服了些,愛德華?」
教授也許吃了一驚。「這麼說,你要離開我們啦?」
多蘿茜感到自己無法使自己把那人的名字從牙縫裡擠出來。好在母親在想起這事以後,對此又不那麼感興趣了。但願她想起來了!亨特太太把你從晚香玉和情感的遐想中帶了出來,卻又為你召來了那塊堅實的土地,或者說那惹人憎恨的海島:蜇人的沙子、樹木盤根錯節的樹根、齜著黃牙互相撕咬的野馬,而當它們受驚而沿著來時走過的海灘奔去時,受傷的蹄子不住亂踢。
「我想,等到發生嚴重的後果就太晚了。」她猶豫著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我可以替你塗點防晒劑。」她下意識地等候著聽見母親的評論。
「當然,難道你沒發現奉承拍馬很有好處?」儘管很明顯她是不知道這一點的:她不可能知道,至少在異性面前,如何阿諛奉承。
第一夫人:不錯,是一隻茶杯,為什麼不呢?一隻茶杯遠比一隻玻璃酒杯來得真實。
「啊,一點不錯。」她嘆息說,「我想你是對的。我們雙方都得受到指責。」她苦笑了一下,其實並不完全相信自己剛才承認的事。
他們走著。教授指著前面說:「瞧,你看,是個亮光。」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激動地吐痰。這激動無疑是受到驚嚇后的輕鬆帶來的。「亨特太太已點上了燈。」
她使自己從床上躍起,走出屋子,朝孩子們笑了笑,說:「我想,你們一定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非常輕地嘆了一聲,或許是表示欣賞吧。
「母親這個人很難捉摸。」她古怪地,然而又是毫無虛假地抽泣了一兩聲。她接著用最冷淡的語氣說下去以前,試圖把抽泣聲變成哼哼聲。「我總算信服了,那就是不該鼓勵老人長壽。」

她快步地沿著過道向樓梯口走去,打算越過那門廊望一眼自己做姑娘時受苦的房間。這時從護士的屋裡傳來一陣說話聲,舉目望去,只見巴茲爾·亨特正與一個健壯的漂亮護士在說著什麼。這個艷俗的妓|女已換下了那個茶園主的寡婦。難道這麼晚了?為了不使自己空遭折磨,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看了看表,這才確信情況基本良好,只是細節有些混亂,這些枝節顧自在橫七豎八地抽芽拔枝。
他挺直身子,說道:「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一邊用力把肩胛往裡擠了擠。
「哪個人,母親?」聽她的口氣,彷彿她對危險的直覺未曾警告過她。
演員:我想請你先聽聽我這齣戲的台詞。戲中我要在自殺前謀殺一個人。
是否因為現在是早上,才使得這門上的鉸鏈發出的響聲聽來這般刺耳,這般神秘而又有些動聽?她記得,當她還是個孩子時,聆聽著大門的響聲,心中想道,是不是自己一直非常盼望的那個又美又善的人來了?要是她繼續在伊麗莎白·亨特家裡的話,她還仍然會聽嗎?
「只是我發現的。」
暗藍的暮色一下就籠罩了大地,眼前的景色變得越來越少。她點起她那些光線微弱的燈。隔海望去,一道藍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天空逐漸失去了它那紙一般的平展,變成了一座黑色的雷聲隆隆的大理石圓頂。下面,夜幕開始哀號。風開始只是輕輕地吹拂著,接著便猛烈地拍打起大地來。她看見大樹被風吹得彎腰曲背,好像一群雙腳深埋在土裡、正竭力使自己不被吹倒的人。

這是她特有的一種姿態,也許想以此證實一下有關脖子和喉嚨的傳說。多蘿茜為了不露出自己對母親的輕蔑,拿起刀,開始削那三四隻母親剩下並且顯然不會再削的土豆。
她愈加謙恭地走著。生活曾授予她過分的權力和榮耀,可這權力和榮耀有多大,她承受的孤獨與寂寞也就有多大。她讓自己走到了涼爽的雨林深處。偶爾,有幾束陽光穿過樹枝透入林中,斑駁地照在她身上;林中藤蔓摩擦著她的皮膚,這些藤蔓倖存于纏繞彎扭之中,真成了抽象派的藝術品了。她想起了曾經讀過老年婦女們為自我毀滅的衝動所誘惑而走入叢林,還讀過一個被困在黑莓林中的老頭兒,幾天後成了瘋子。顯然,這些結局都不是為她留著的:她實在太理智了。於是她繼續踽踽前行。
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個誰也不會反對的主意。直升機快要來的時候,皮爾教授考察回來了。他準備開車送沃明夫婦及他們兩個緘默不語的孩子去機場。
「你怎麼不贊成呢,多蘿茜?」
這牆壁一定是氈子裱糊的:它們正對著她呼氣。她閂上百葉片。可對門卻一籌莫展:門鎖沒有配鑰匙。
(對自己)懺悔自己的過錯,並在沒有人堅持的情況下接受譴責,給予伊麗莎白·亨特一種難得的自由感。她信步走過儲藏室和沒人用的小車。走進灌木林時,她甚至承認:在某種程度上,自己是個偽君子。可這種自知之明還是無濟於事的;要想真誠老實,表裡一致,就得稟性天真純潔才行,艾爾弗雷德具有這種天賦,而她卻沒有。
等候的時候,她坐下來彈鋼琴,聆聽著自己做作地彈奏昨晚彈過的那首菲爾德的夢幻曲(這是她唯一還記得的一支曲子)。那時,她盼望有個男人走近身旁,從她的彈奏中聽出她對這首姑娘時期的老曲子,對音樂本身,對燦爛落日的束束餘暉,概而言之,對生活經歷的駕馭能力。而現在,當她敲擊著高低不平的琴鍵,鹽侵蟲蝕的鋼琴深處發出斷斷續續、不成樂章的片段時,她最多只能盼來一個只會推敲論據的令人乏味的挪威人。
正在這時,她聽到斧頭的砍擊聲,還有十分微弱的說話聲。她站起身來,不由感到一陣凶兆的痛楚。她渴望找個人,找個無名小卒說說話,哪怕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甚至笨蛋也行。她需要弄明白自己是否還能適應別人的生活方式。
「皮爾教授研究什麼?」公爵夫人冷冷地插|進來問道。
他們還是不肯抬眼看她,那樣做也許不太恭敬。
「我現在還不想。誰知道——說不定海倫會覺得需要我呢。」
一隻爪子,一隻今天早上沒套盔甲的爪子瞎摸著巴茲爾的手向他乞憐:巴茲爾是個易動感情的人。「不,我不知道,多蘿茜,是否有袖扣。要記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巴茲爾握住了那爪子。「事實上,我似乎記得,我把那袖扣扔到——公園的草地上了。九_九_藏_書你知道,那東西有多難看。」

「我想他會比較清楚地了解事情的全過程的。」
(她替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
她步出屋外,只見飛奔的野馬群正馳近下面的海灘,一匹匹鬃毛垂面,像是戴著面紗。藍天下,羽毛般的纖雲更加纖薄了。野馬一字散開,在綿亘的地平線上映下黑黑的一溜鬃發。太陽懸在空中,蒼白無力,彷彿也戴上了神奇的面紗。這些野馬至少是跑在生活前頭的強者。她滿懷感激之情,準備目睹這些野馬沿著海灘,向斑崖衝擊的場面。可今晚,這群馬卻挺著前腿,突然停住,調頭衝過樹叢,橫衝直撞,你踩我踏地向島的深處奔去。
「有趣?不過好歹那是我目前的歸宿。」他此刻掰下一塊麵包,放在嘴裏咀嚼,話是從麵包屑中說出來的。
第一夫人:真見鬼!你會把孩子吵醒的。
對她的孩子來說,她成了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脈衝,支配著他們身上那些比較小的、能聽見的瓣膜的閉合與開啟。
「啊,不。真的沒什麼。我這人喜歡運動。」巴傑莉護士堅持說。她一邊喘氣,一邊微笑,其間彷彿還在用下嘴唇舔干假牙的扣,同時想出一連串的話來。「實際上,對有些人來說,這確實可以說是艱苦的攀登,可憐的李普曼太太那條腿就吃不消。實際上,李普曼太太最傷心的就是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再也不能為亨特太太跳舞了。」
「一定是那個駕駛卡車的說的。」
海倫好像在與悉尼通話,談的是她的大兒子。「噢,對了,我肯定……你已經盡心儘力了。我一點都不認識悉尼的醫生,那就隨你挑選吧……不。如果他能住院,那當然再好不過了……是的……非常擔心……嗯,嗯,我們必須等待檢查的結果……謝謝你了,杜格爾德,還有巴巴拉,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我想,那些謹慎的聰明人也許會譴責我有許多淫穢的慾望。但是,我不能避而不說實話——而實話往往是很美的。」她的手還在堅持著。
這時,母親打出了她下一張牌。「你們父親去看過。」這張牌巴茲爾和多蘿茜可沒料到,母親對一個他們拒絕相愛,似乎沒有必要知道的人的愛加強了自己的力量。
伊麗莎白·亨特一邊聽他說,一邊卻愈加註意起自己在沙灘上行走的姿態了。這兩個男人把她裸|露的胸脯看作一種正常現象。這種情況下,也只好這樣了;這隻有多蘿茜才會譴責,她這個人誰都要譴責。
第一夫人:我始終認為,倘若不經過一番奮鬥,任何事物都是毫無價值的。

演員:你就是這樣當上主角的。(他的膽怯不安提醒了他)給他們太多的話——這正是我所建議的——他們就會把你扯得粉碎。因為他們要你乾的不是這個。
那些野馬跑到他們面前時,一下前腿挺直,停了下來;有幾匹馬後腿抬得老高;其餘的掉頭飛奔變成一團旋風般的影子。只聽見陣陣馬蹄敲擊在獸皮、骨頭和石頭上的聲音,點點火星和一道道牙齒的閃光劃破沉沉暮靄。
「你真是,母親!」
教授規規矩矩地站在那部非常實惠的車子旁。「謝謝,我已經喝過了。」
無疑,海倫一定準備慷慨地掏出她的同情來——這同情就好像她做生意的本錢。多蘿茜可不敢貿然接受這份同情,她不敢在這烈日的烤晒下,在怪崖的虎視眈眈中接受這份好意。
(她拿著杯子飄飄然地走了出去。)
這種孤獨感纏繞著他,一直到另一個幻覺重返,方才得以擺脫。這幻覺是方才在母親房裡激烈討論那討厭的事務時,他為自己編織出來的。這幻覺遮蓋了另一個幻覺,即自己充當木偶的幻覺,後者更為可怕,因為它和他個人有關。「剛才我說我極想重訪『庫傑里』,我認為,多蘿茜,你沒把這當回事。」他必須努力使她和自己一樣迷上這種想法。「若是安排得了,我極力主張去,不僅僅是去作為情感上的朝聖,更是作為——」
皮爾教授彷彿要在他那燒得緋紅的面頰里擠壓出儲存的力氣來。「有人稱我是海洋生態學家,那是因為我的工作是探查淺海地區的甲殼類動物。」
皮爾教授一邊嘴裏嚼得嘖嘖有聲,一邊憂鬱地望著煎蛋人。
「嗬,這麼說,你是想譴責你丈夫啰?」
公爵夫人注意到,今晚的月亮在黑黝黝的海面上閃著綠光。也許將和一個敏感的人註定要遭受的不公平一起留戀下去,鬱悶地面對這個變幻莫測的形象而思慮。
「你見過她跳舞嗎?」公爵夫人很想證實一下自己模模糊糊聽來的消息。
「巴茲爾就要來了。」她盡量用力扭過頭來。
「我早上只喝咖啡。」
可孩子的話並不使人鼓舞。
多蘿茜覺得還是不問母親的身體為妙。她轉而故意冷淡地問道:「管家也在這裏斷過一條齒橋?」
她以最刺耳的聲音說道:「要搞點喝的嗎,教授?經過這麼要命的折騰,我感到我們需要喝點夠刺|激的東西恢復恢復。」
「哦,你在這兒!」語調很輕鬆,她感到是想表達歡愉的心情。「我是來接你回去的。」他一邊說,一邊停了下來。
但是,母親又用起她的社交辭令來了。「我非常高興你們兩位的來訪,來告訴我安頓我的計劃。我非常欣賞你們的這番好意。」她咳嗽起來,身子卷著被單。「你們什麼時候要我死,我就去死。」
他很不理解,又極想討好她,結果又挨了一下燙。「我不明白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咖啡在他困惑不解的鼻孔邊沸騰。
傑克用一種感激伊麗莎白·亨特的口吻大聲說道:「我們一直在想,您是否意識到了即將遇到的情況。雖然海倫認為您吃得了苦,但我們在島上的生活非常簡樸。」
他吞下蛋后,臉色好了些。她想起了自己相信沒讓人看出來的東西:對,沒煎熟,我親愛的可憐的澳大利亞膽小鬼不,是太生了。她怎麼會墮落到與墮落的行為同流合污呢?她將其所有痕迹擦去,卻無法擺脫心中的厭惡:它已潰爛並在她臉上留下了一個傷疤。僅僅某種反省眼光才看得見。
她戛然而止,彷彿發現自己對理智的貢獻突然凍結了。好在教授沒有覺察出她的自命不凡的跡象。
多蘿茜很吃驚,甚至嚇了一跳。她無法把那次麥格雷戈夫婦的舞會和她所了解的母親所經歷的其他事情等同起來。她想象看見伊麗莎白·亨特一副驚慌的樣子:低戴著帽子,然後非常突然之間,透過一層水簾,或熱帶太陽的光簾,又看見母親那赤|裸著的白皙的身子。
板房裡一晃一晃的燈光,給母親的頭髮重新披上了一圈她年輕時一定也有的純白金色的光環。她的眼睛,這當兒從未這麼藍,顯現出一種心安理得地接受應有照應的神情。
「噢,沒有!」巴傑莉護士嘰嘰喳喳地講道,搖了搖頭巾。「她有點兒不舒服,就這麼回事。她的腳——全身。」她一邊側身和多蘿茜說話,一邊側身爬著階梯。
教授突然睜開雙眼,表情是那麼的專註,藍眼珠中露出憤怒的光芒。「你在夢中到過的深海有什麼有趣的無脊椎動物?」
場景:一間裝飾著太多古玩,顯得很不協調的閨房。一張書桌。第二夫人正坐在那裡寫著什麼。她身穿一件華麗的長袍,頭像一隻吃得很好的俄國狼狗的腦袋。
有人在一隻瓷花瓶里插了一束花,並將它放在木櫥上。這位名人堅持要知道是誰採的花束。
「嗯……嗯……嗯!」亨特太太哼哼著。
「我們,我不知道,該為你做些什麼呢?」
公爵夫人喝下第二杯威士忌后,突然心底湧上一種憂鬱的歡樂。「你們知道不知道,每烤一條魚,就有一個沉默的生命犧牲了?」接著又是一句與剛才的難以理解的幽默相矛盾的問話:「或者,是不是有人這麼說過?」
謝天謝地,總算坐進了汽車。多蘿茜設法坐在司機旁邊,以避開那兩個討厭的孩子。想到沃明另外還有五個孩子,她真害怕極了。幸虧「放假期間」,他們的母親在信中曾說過,「他們都去羅克漢普頓和摩納羅一帶包活干去了」。
「他愛挖鼻子。」
多蘿茜想不起自己在哪兒見過這長袍。她決意不再看它,也不再去聽那彈得十分糟糕的夢幻曲。
她沒有給自己煮咖啡喝而喝了口溫水。手指觸摸到的是那神出鬼沒的女兒留下的討厭的咖啡渣。
她起身,用一把水壺和一個臉盆,將就洗漱了一下。而後又在那恢復了活力的皮膚上撲上粉,抹上油。幹嗎不呢?她至今的生活就是一種儀式而已。她套上了前晚穿過的裙衫。裙子舊是舊了,但歲月的流逝還沒有使它失去昔日的華麗,也沒有磨平它的褶飾:像某些古典雕塑作品一樣。她這條裙子,設計得不只是為了悅人眼目,也是為了引誘時間老人放寬其毫不留情的自然規律。這天晚上,她把頭髮編成辮子,在頭上盤成或做成王冠的模樣,然後低下頭,輕輕將那條讓小女孩戴過的綠寶石金項鏈繞在上面。
「還有住在那裡的人!」當他們走近母親花園的大門時,多蘿茜令人不可理解地尖叫了一下。「我們一到那裡,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就會仔細打量我們。那些除了吃喝就無事可做的老人,有一副尋微探幽的鼻子,像狗和毛孩子一樣——這一點,我們必須記住。」那些人可能會探查出她那或多或少遮掩在自己清醒的大腦里的野心,而且她也別指望能躲在她兄弟後面。想到這裏,她害怕起來。
「呵,別說啦!」多蘿茜將兩隻胳膊肘伸到桌子上,哭了起來。她不僅僅是為沃明家無辜的孩子哭泣,也是為自己不肯妥協的性格,更是為了母親可能具有的仁慈性格而哭泣。
然而,他們的車子在一幢無疑是沃明家的屋子旁停了下來。屋子結構鬆散,東倒西歪的,完全是昆士蘭那種逍遙自在的風格。高矮不一的柱子上釘著隔板,風可以從中進出。這一切你不願記起的破舊家當都可以藏在它們後面,孩子也可以躲在後面一道想出更多的壞點子來。這屋子位於樹林和一片破碎的珊瑚之間的一座沙洲上,幾經日晒雨淋,實際已到處是棕色的斑點,但整幢房子依舊安然屹立。這木屋竟然年復一年地經受了東方不知什麼地方滾滾而來的大海的風暴的襲擊、雷電的威脅,不能不說是個奇迹。
這神情總算被她一番較為嚴肅的話給打破了。「要我在你們這裏做半個月客,有些事我可受不了。幹嗎老是『亨特太太,亨特太太』的!我的名字叫『伊麗莎白』,一字不能少。我討厭名字只叫一半。」
「他舉止總是很輕浮。對男人來說,這倒十分有利,母親。」多蘿茜的笑那麼乾巴巴的,連自己也想起了一隻蜥蜴,而且還可能是只致命的蜥蜴。她又產生了一種內疚感,這回不是因為眼前這老婦人,而是因為她看見在樓下公園裡閑逛的人們。那些人一點也不知道在樹叢中,甚至在空曠的草地上潛伏著的厄運。
「不錯,」母親答道,「正是你原來打算要愛的那位,只不過你當時太頭腦發昏,而他也太自顧自了。」
場景漸漸隱去,半明半暗中,演員仍依稀可辨。漸漸地,又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穿著一件綉著銀色和豬肝紅絲線的和服。
多蘿茜氣得發狂。當然,該責怪的應該是母親。
多蘿茜一聲不哼,伊麗莎白·亨特也默默無言地朝廚房走去。她赤著腳,這個她女兒也厭惡地注意到了。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脫下手套,把手提包一丟。手提包從床邊的桌子上滑了出去,掉在地上。她抓起那斑斑點點的爪子,問道:「她們來照顧您嗎,親愛的?」
按理說,結局理應這樣。倘若不是某種力量,而是她恍惚的神志轉動她已遲鈍的腦袋,使其面對那件穿在那根斷樹枝上的東西,那麼她的結局就只能是那樣。那隻燕鷗(這是對白色的食肉動物較為親切的稱呼)變成了一堆碎骨與亂毛,成了一堆腐肉。要不是她心靈的耳朵聽到了胸脯被刺穿時發出的那聲撕心裂肺的鳴叫,這隻燕鷗的死也許將永遠無人知曉。
「怎麼啦,多蘿茜?不舒服嗎?」
「皮爾教授。」
「不時地給您揉揉背、翻翻身、改換改換躺著的姿勢,讓您舒暢些。」
天哪,多噁心!」由於沒有護士在場,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撕下一張舒潔手紙抹去這位老娃娃的鼻涕。她本可以不單單擦一下:她本可以捏碎一件她記得與布龍比島一個年代的藝術品。然而,她緊捏她的鼻軟骨,直至軟骨發白才罷休。這樣別人就不會因為自己伸出手指頭而覺得自己尚有一息溫柔之情。
她們倆誰也不知道該把這當作玩笑呢還是當作啟示。護士至少還能夠轉身引客人上樓。
「回來啦。伊麗莎白的項鏈沒有丟失。」
傑克壓低嗓門:「管他帶V不帶V,反正他是個絕對令人厭煩的傢伙。他是一個我們原以為是朋友的人塞給我們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伊麗莎白,你可以請他解釋一下海底聚集物。」
受到這個一夜之交的風騷護士的愚弄后他走下樓去,在他一生中的這一關鍵時刻,他本該用全部的心思規勸母親去死,以求得自己的生存。下樓時,他不時憤憤地用腳踢著那些防止他摔下去的安裝在樓梯上的鑄鐵赫斯珀里得斯和鐵刺。到了樓梯腳下,他才記起他的姐姐兼同謀,這會兒也許臉上掛著狡猾或者報復的微笑正在等他。
伊麗莎白·亨特也許一下被和愛德華·皮爾一起手拉手遨遊在無脊椎動物之中嚇慌了,因為她換了個話題。「可憐的多蘿茜,」她出於好心突然說道,「她現在會在哪兒啊?那麼好的一個人,我真希望她沒有生氣。你知道,她正處在艱難之中。」
一會兒,他們遇到一座樹林,從一直沿著海灘生長的角豆樹叢中穿出:高大的桉樹,樹皮正在脫落,而較為黝黑的樟樹密集在一起,讓人心緒繚亂的童年時代的彩崖變得模糊起來。她注意到了如苔蘚一般嫩綠的青草,陰沉沉地泛著綠光,擠在一些本地柏樹根旁。這些東西,乍看給予她快|感,但最後卻是惡狠狠的目光。
教授立即將塑料袋交了出來,說明沒有什麼比由衷的言語更能打動他的心了。
這個挪威人卻想揀起她當初提出的話題。「那邊這些懸崖是一艘船失事的地方。船上的水手和當官的都被殺了。」
在那個危險的轉角上,他們跳下了三級台階,仍然搖晃著雙手。「上帝保佑,親愛的!」在台階的底部,他把她的手舉到他的唇邊,「我向你的法國親戚致敬,他們把你培養得這麼講究實際。」
女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會有血,或者說不會有人看見血的。只需說那麼六七個字,說得溫和些就行了。哎,干吧!巴茲爾·亨特爵士。
(第一夫人拿過酒瓶,又為自己滿滿地倒了一杯。)
他喃喃地回答說沒關係。「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甩開你的。」
「親愛的,」巴茲爾把那隻斑斑點點的爪子挨近唇邊,補充說,「您是不到時候不會死的。」
多蘿茜終於忍不住了。她以一種贖罪的心情跳將起來,硬是堅持說:「幹嗎不讓我去洗碗?」
第一夫人:我可要把這事搞清楚。總之,巴茲爾,總之,如果不是你而是別人想認真搞點突破,你總是毫不在意地潑冷水。

多蘿茜早就發現廚房裡有一架老掉牙的電話機,上了漆的電話匣子釘在牆上,話筒掛在匣子一邊的一隻鉤子上。它這古色古香的樣子表明,它提供的通訊聯絡可能比它那更堅實、看上去更有效的現代同伴更不保險。有人推測,電話只通林工的營地,而與外部世界聯繫的電話則要通過大陸上的奧林布達鎮。
教授不再言語了:無論如何,母親也許已經知道了。
教授回過頭,用簡直是灼|熱的目光注視著她,說:「等稍稍涼快些,我要詳詳細細地解釋給你聽。」
對他的到來,亨特太太的反應熱烈極了。「現在,我感到我們真正到了仙境啦!」她伸出面頰讓傑克吻了吻,與此同時,勇敢地拍了拍那輛雪佛蘭小車發燙的前罩,爾後,朝隨父而來、穿著有錢人不要的破舊衣服的兩個孩子迎了上去。
「讓我去吧,沃明太太。」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說。她已經削完了土豆,但不如她原來希望的那樣仔細。現在她又一次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於是,她繼續在黑夜中,在絕望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直到想起那些野馬可能會沿著海灘衝來才停了下來。她覺得最好還是返回去:我可不願讓馬撞著。
在一塊林中空地上,她看到了鮮花:滿地是千姿百態的蘭花,那鐮刀般彎曲的花穗上,冒出了一簇簇纖巧細長的綠芽,片片藍葉伸出舌頭似的葉瓣,又復歸於簇簇綠芽叢中。她為這一發現而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恨不得也融進這奧秘中去。她要採擷,她要看個夠,或者把鼻子伸進花叢中,或者帶一捧回去,讓花兒在梳妝台上慢慢凋謝,好發現佔有慾在她身上已蕩然無存了。
一覺醒來,不但沒恢復體力,反而更感絕望。孩子們在外面走廊上嘰嘰喳喳地閑扯著。屋裡此時已完全暗下來了,又悶又熱,一股發霉的被單味,其間可能還夾雜著一種可能是什麼乾癟了的腐爛物的臭氣。
多蘿茜笑得更厲害了。
在臭氣的促動下,她喊道:「呵,教授,瞧你的背,看模樣不知有多疼!」幾天來,日復一日地裸|露在陽光之下,已使教授背上比較突出的地方的皮成了鱗片狀的皮屑,好像咸鱈魚的皮似的。
那麼多年了,她彷彿一直躺在那溫暖潮濕的沙灘上,海鷗也一直沒拋棄她。但她卻從不那麼相信他們:就連愚蠢的黑海燕,那些黑燕鷗,說不定也在伺機猛地伸出它們的尖嘴,啄空你的眼眶呢。
「儘管你對開門很感興趣,可我讓你爬了這段吃力的樓梯,真是抱歉。」公爵夫人覺得應該道歉一下。
由於心中的痛苦重重,或者說堆積得溢了出來,多蘿茜走出屋外。簾門與伊麗莎白·亨特存心要她產生的惱怒心情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音。亨特太太的女兒緊抱著那些魚鱗和一袋黏糊糊的菠蘿汁:至少這些東西是真正的羞辱。她走到沃明家放酒的箱外一塊高出的地方,坐了下來。
「我是受邀來此度假的。不過,當然啰,你也可以說我在工作,我老是工作。」
「我丈夫和我父親一樣,都是溫和敏感的人,又都死於絕望。」伊麗莎白·亨特雙目凝視,像兩大盤凍奶。「你們以為我可以使他們不受苦嗎?」
他們繼續上路。他此刻還抓著她的一隻手,那是剛才患難時抓住的。待他發覺后,趕忙放開了。
然後,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就在機場邊上的一塊木頭上坐了下來,開始消磨那好幾個小時的時間。炎熱已經開始穿透早晨的寂靜,螞蟻正在爬上她的襪子。她張開嘴,可越呼吸,喉嚨口就越感到乾燥、苦澀。這時,她彷彿又感到母親在黑洞洞的屋裡沙沙地走動著,奉獻出人們稱之為愛的海綿。她看見那些站在空地上的林工不知是在揮手,還是在觀看。
如果說多蘿茜也在那裡慢慢地挑揀著吃,那完全是為了另一個原因:她想象自己能從牙齒中間品出泥沙味來。在本應是十全十美的裏面挑出了這個毛病使她的氣稍為平息,她腦海中又出現了另一個想法:這燒魚的人也許並非為了藝術而在演練技藝,而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公爵夫人竭力壓抑住自己對老朽徵候的厭噁心理,俯身吻了吻那張紙一般蒼白的臉,思緒又被往事給牽走了。啊 媽媽 我們為什麼不能住在一起?你能睡到我的床上來嗎?睡得非常快樂安穩無事。就穿這樣的衣服?明白些 多蘿茜 你應該知道人家等媽媽吃晚飯。亨特的指尖粉紅衣裳滑溜溜的一股臭味 白得就像——像什麼呢?晚香玉 親愛的 有人認為晚香玉在向我致意哩
音樂似乎使教授激動起來了。「真是太妙了,亨特太太!想不到您竟有這樣的天才來款待我們。」
多蘿茜為重新發現自己業已生疏的手藝而得意非凡。那隻卷得十分成功的蛋卷放在碟子里還顫抖著,當然遠不及為情慾所征服時抖得厲害。
真是太刺|激人了,甚至令人發瘋。
「是他們請他來的,不過我看他們並不怎麼喜歡他。」
多蘿茜勸說道:「母親,別尋煩惱了。」害得可憐的巴茲爾動搖起來。不過這後半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也許駕駛員並沒聽出什麼來,可多蘿茜聽了,不由為之一顫。母親是個在十字路口等綠燈也會調情的人。
接著,她搖了搖頭巾,晃了晃包在裙子中緊緻的腰窩。「我得去看病人了。」她一副愛管閑事的忙碌樣子宣布說。

他說:「我知道你很敏感,親愛的,哪怕是疏忽了一點無關緊要的事,你也感覺得出來。」
「味道如何?」她希望能從他那輕易不開啟的嘴唇間得到她應得的讚許。不過,若是她蛋卷煎得很好,他肯定不會吃起來那副模樣。
「謝謝。」既沒表示同意也沒表示拒絕。
一進入雨林帶,客人們便默不作聲了。旅程中,不時看到稠密的樹木、布滿青苔和地衣的樹榦。蔓藤從樹上懸挂下來,橫七豎八地纏在一起,密得幾乎透不過一絲光來。再往前去,林子變成水一般的暗綠,只是偶爾有一兩處地方,黃樟樹比較稀疏。有一個地方,一大段桉樹枝斷了下來,這些若不是仍然像青苔(不過是又干又碎,白而發黃的)一樣在頭上飛翔,這些闖入者也許還會以為是真的陽光哩。
「我們去那兒一趟,可以讓那個老姑娘有時間來做出決定——同時也可以鎮定一下想謀殺她的人的神經。」他說得很有勁頭。
她走進自己的卧室,以使自己擺脫肉體的誘惑,免得內心又感到羞愧。不過,她明白自己是在傾聽動靜:表面上是母親的。但母親的「失眠」給她晚起的福氣,因此,她不大可能譴責你追求一位教授。
「你的工作一定使人著魔。」在這特定的環境里,公爵夫人竟完全贊成說點假話,而這在別人身上她則說不定會譴責一番。
哎呀,廚房裡已有個人,正在搬弄鍋子呢!
伊麗莎白·亨特低垂著眼瞼,儘管如此,她好像準備接受任何能表現男人權利的舉止。
這會兒,伊麗莎白·亨特恨死了多蘿茜。更可恨的還是那個愛德華·皮爾,他竟然在她女兒的背叛行為中插了一手。亨特慶幸自己沒給皮爾洗那隻傲慢無禮的盤子。
伊麗莎白又開口了:「我們就喜歡看見自己的男人色彩鮮艷。」她削土豆已經煩了。
屋裡好像空無一人,雖然有人曾用過廚房,只可能是皮爾教授。盤子里留著一塊銀白色的切碎的牛油,油布上到處是麵包屑,等待著哪個女人來拾掇。心中的怒氣,不然就是那周期性的偏頭痛,也許使多蘿茜沒有想到吃東西。
當他們實際上走完了正在涉水而行的海灘時,背後傳來了打雷般的隆隆聲。接著,身邊的沙子嘶嘶作響,像沙帳飛舞——最後,似乎傳來了馬的嘶鳴聲。
「那人叫什麼來著,親愛的?」
巴茲爾沒有向母親打招呼,也許是因為自己來遲了,而且又是這麼急匆匆的而內疚。但多蘿茜則情願把那當成他認真的表現。
對此,多蘿茜倒不感到傷心。如果說,孩子們不喜歡,或者怕她,那完全是因為他們覺得她太了解他們的緣故。母親之所以有本事,部分原因就在於她並不了解別人。
第二夫人:當然是我的回憶錄啰。
教授聲稱要去穿件衣服。他回來時,穿了件亞麻布的外套,皺巴巴的,像是剛從手提箱,或更確切地說,從帆布背包里拖出來似的。可這衣服還是愛德華·皮爾對時髦服裝的一大貢獻呢。衣服是深藍色的,加深了他眼珠里藍色的部分,也襯出了白的部分。(多蘿茜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渾身披戴的人,正搖搖晃晃地走在峽灣的小道上。他背著帆布包——這不必說,穿著釘有平頭釘的靴子,還有一隻海泡石煙斗。)
他走出屋子時臉上掛著的微笑顯得很不負責任,多蘿茜認為笑得就像一個睡夢中或要出去進行一次迷人旅行的人。
「我可以避免談論這類事,這點請放心。」母親認認真真地保證說。她這個人只要一開口,肯定會惹得大家笑起來。
「我們說句不好聽的話,夫人,這些大陸來的猶太女人,許多都相當神經過敏。」當她側回身去,全神貫注地攀登時,一邊面頰抽搐了一下。她的動作不太像橫行的蟹,倒有點像棲息著的白來克亨雞。「對我來說,無論如何,聽鈴開門都不是樁難事。我這個人很喜歡有人來。」
獨自一人時,多蘿茜早就為自己多愁善感的弱點感到沮喪,這查查過往史就可以發現。上帝最後審判時,你也只得一個人出場,因為巴茲爾和其他的罪人都會設法晚到。你目前唯一的希望在於對最使人厭惡的東西的義憤:從糞臭,滲過痰液呼出的氣,到小兒爽身粉的刺鼻的氣息。只有如此這般地加強,方可應付別人的起訴,保護自己。
無論別的什麼,母親已經將「愛德——華的棒透了的捕獲」變成了一種藝術品。她將魚烤熟了,放在一層野茴香上,還在這條相當普通、被切成一片片的魚四周,撒了些五顏六色的本地花的花瓣。
傑克又開始大聲地說起那次「麥格雷戈夫婦的晚會」。很明顯,那是母親和沃明夫婦最後碰頭的場面。
「有意思。」伊麗莎白嘆了口氣。
伊麗莎白·亨特此時正忙於逗孩子。「都是青綠色的寶石。是條很老很老的項鏈了。它本是我母親的,是她絕無僅有的幾件好東西中的一件。你們知道,我們當時很窮。今天晚上,」她答應那小女孩說,「我讓你戴戴這項鏈,薩拉。」孩子們被亨特這樣出眾的生人迷住了。後來他們望了望那位被稱為公爵夫人的人,目光又移了開去。
看見他的齒尖,多蘿茜再次證實了它們是不是假牙:那天在律師那裡,在巴茲爾獲得她的同情之前,她曾認為有幾顆是假的。
多蘿茜移開她的視線。若不是她感到,在這突然變得灼|熱的空氣中,她在想象中聽見一種冷酷的淫笑,她本九*九*藏*書可以在那些皺紋中得到些快慰。她發覺,駕駛員此刻正駕機朝著一塊灰色的沙地降落下去。究竟著陸后是否會輕鬆一些,還得拭目以待。
「哼,一個使人討厭的可惡的傢伙。不要他去!沒這個必要,去了反倒讓人為難。什麼時候去?」她催問道,顯得有些煩躁了,彷彿他們各人都很守約似的。
演員:你這樣能算是愛她嗎?世上哪有隻用大腦愛的道理。
他彷彿是在向一個猶疑不定的情人求愛。溫和地卻又是堅決地向她的想象——他只能把它看作是想象——提出自己的建議。同時,又在他倆緊握的手上加了把力。他們仍然佇立在問荊似遮非遮的陰影中,而他微微搖晃著她那只有些想縮回去的手。
他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但這又使他再次感到孤獨、寂寞:過去幾年中他演不成功的李爾王;在米蒂·傑克的引導下躍入黑暗之中的前景。
「過去你可從來沒難受過。一點也不難受。」
女人:你殺了人以後,說起來就該容易多了,應該是滔滔不絕的。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聽了這騙人的遁詞后,大動肝火。她知道,現在迫切需要從肉體上消滅眼前這個人。可直到現在,只要想到要溫和地從這具風燭殘年的軀體中,捕捉那糊裡糊塗的靈魂,也足夠引起一陣強烈的負疚。這時,有人從門的另一端走來。這聲音來得真及時,真是天意!
現在的問題是,打斷她的工作呢,還是繼續傻愣著。「那天我們相會以後,我非常期盼你第二天晚上能再來。」他的嗓音不再是個成功的演員在扮演自己的拿手好戲: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像個年老的業餘演員似的顫個不停。
多蘿茜很想回敬她:一個七十歲的老媼是絕對不會僅僅因為男人蠢而將他拒之門外的。不過,雖然她心裏還記得布龍比島上的情景,但還不至於這麼狠毒。母親也一樣,要不然,她完全可以這樣反唇相譏:對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來說,無論年紀多輕,男人的愚蠢只是微不足道的毛病而已,對一個年過四十——這是一個可怕的年紀——的女人來說更是如此。
「我想跟你走一段,」她問,「不會打擾你吧?」
亨特太太講:「他們要是沒有空位,死個把人倒是挺方便的。他們那裡什麼時候都有人死。」
母親輕柔地塗藥時,她那白皙而優美的身段令人欽佩地冷靜地,儘管不是那麼令人信服地和她正在治療的身子平行而立。從她臉上的神色看,她今晚想拚命干它一場。這天晚上,一方面有大海和月亮作背景,另一方面,有灌木叢在地上搖曳,鳥兒在天空飛舞,青蛙那濕皮喉嚨發出呱呱呱刺耳的聲音。(還有,哎呀,木桶晃動的吱吱聲。)多蘿茜看得出,母親的幻燈即將換上另一張片子,因而顫悠悠地想看看下一張究竟會是怎麼個樣子。
孩子們一下吵開了,薩拉比約翰吵得更凶,告訴她他們對一個粗俗可笑的男人的看法。雖然他們很快又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可公爵夫人還在那裡勸自己相信,她已經比那位教授更受孩子們的歡迎了。
「不管頑固不頑固,」她打算撫慰一番,「我們目前該考慮的是那個鬼村子近期是否有空位。」
「味道怎麼樣?」他問道。
多蘿茜站在那兒,看著她的弟弟,弟弟尖刻的話語傷了她的心。他也許不願讓做姐姐的分擔那些倒霉事兒,而她,卻可能會為這些倒霉的事而哭泣。
「為什麼不呢?難道我不是你的母親?」
「只有亨特太太見過。」巴傑莉護士領頭沿著走廊走著,腦袋低垂著,在肩膀上微微地晃動著,也許是想讓公爵夫人更加掃興。「李普曼太太年輕時,是個非常出色的藝術家。我們是聽——聽李普曼太太自己說的。」護士站在門口,一隻手按在門把上,頭倚靠在門的嵌板上。看來,若不是體力的消耗和傷神的急務已經把惡感從她身上漂洗乾淨了,護士最後也許還會說些存心報復的話。
第二夫人(繼續寫著):什麼?你說什麼?(氣鼓鼓地畫掉了一些字句)毫無疑問,你能勝任任何角色,就像你在其他場合一樣。
那股汗臭味,以及家裡場院中積滿灰塵的木麻黃的臭味,澳大利亞本地以及「庫傑里」的蜂蠟味,一直縈繞在巴茲爾的腦際。
「也許你是對的。那一定是吉德利說的。他喜歡別人說他心腸好,可能就是他說的。」
這婦人說:「是的,我活過來了——到底活過來了。」微風甚至吹動了她的頭髮,或吹動了比其他頭髮稍為幹些的一綹濕發。
母親走後,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躺在床上,在腦子裡將只是零星出現在她腦海里的東西整理成一個計劃。與此同時,透過板壁,傳來一陣鼾聲。挪威人的鼾聲可以穿牆打洞。而她那位可敬可恨的休伯特,則從來也沒有能把鼾聲灌進她的腦袋裡。
「我聽到大樹倒地的聲音,」她聲明道,其實她並沒聽見,「我是來看看的,行嗎?」
「哦,媽媽!」多蘿茜·拉薩貝娜打開了她的手提包:她若是知道什麼東西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那麼,這包里也是找不著的;她合上提包,哭了。
出於自衛,海倫轉眼就想起來了。「噢,是個海洋生態學家,多蘿茜。」
巴茲爾爵士本想走到更衣室就隨手關上門。到底是否關上了,他也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這麼做原是為了避免多蘿茜的獵奇心。很快,他就把自己的姐姐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說:「無論白天或晚上什麼時候,事情遠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複雜。這事交給我吧。」
「巴傑莉護士?」他輕蔑地問。
伊麗莎白·亨特露出齒齦朝兒子的方向笑了笑:「不錯,是帽子啦、衣服什麼的!你是在嘲笑我。可是,難道我就沒有自己心目中的藝術?當然啰,那不過是門小小的藝術。」她蠕動時,陳腐的香水味在房中瀰漫,似乎發出輕微的瑟瑟聲。她身上的光澤與目光相碰撞,磨碾得更加晴朗明亮。空氣中混雜著酒味。「真正阻止我上劇院的,」她打了個噴嚏,彷彿記憶阻塞了她腐蝕了的鼻孔,「是我覺得自己可能無法在我的孩子們身上找到十全十美的東西——這是我所一直追求的——甚至不顧一切所尋找的。」
她醒了,準是闃無聲息之故。不,不能算醒:她一直處於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之中,現在她是在寂靜與光線中清醒了。
「這花草本來就插在這兒的。」約翰坦白地說。
與此同時,老母親也在解釋:「這與我的淚管有關——過度敏感,我想,是特里威克大夫吧,告訴我的。」她露出齒齦,發出收藏在後面黑洞里的一絲微笑。
「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些什麼。多蘿茜,別擔心,我會習慣的。那島上除了幾個林工以外,沒什麼人居住。沃明夫婦日子過得從不像豬那麼窩囊,我聽說是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追求什麼奢侈,我懂得怎樣在原始的條件下儘力做好自己的事。」她說話時用的愛德華地區的俚語使人聽來更覺討厭。
驀然間,她習慣地擺了擺她刀一般瘦削的臉,使她顯得稍稍恢復了本來的面目。「這該有多難受呀?」她退縮了。「我可受不了,巴茲爾——和別人共用一個浴室和別的一切——不行,我這個年紀。」自己說出自己的年齡,與別人暗示它相對,也是一種享受。
亨特太太躺在床上,咧著嘴笑了笑。「回想起來,情慾總是難以理解的,而且是醜惡的。自己的情慾往往比別人的更丑。愛德華·皮爾在某些方面,我想,是有吸引力的。可就是太呆板,太膽小。那天下午,他也逃走了。我還當他準會趕上你呢——就是為這個,你才一直不願提起他。」
直升機著陸的一剎那,多蘿茜和她的母親同時低下了頭。藍綠相間的旋翼不停地旋轉著,劃破天空,使燦爛的陽光變得忽明忽暗,也嚇得多蘿茜的心因此又怦怦亂跳起來。在她的一側,透過並不好看的紅樹林的縫隙,可以看見平靜的、無精打採的海灣;另一側,比桉樹樁更遠的地方,冒出一片黑乎乎的、愈發神秘莫測的熱帶雨林,使得大海似乎顯得模糊不清。
孩子們咯咯地笑了起來,但不是因為殺人這事兒。多蘿茜懷疑他們是在嘲笑那個叫公爵夫人的人,因此又不高興起來。他們能把她當作自己人多好!
「如果你讓自己感情激動起來,只會把他的工作搞糟,親愛的。我勸你去床上躺下。」
「告訴母親我們做出的安排。」
「你這樣是會害死她的。」多蘿茜以那樣一種堅信的口吻說道,她可能想叫他負完全的責任。
「不會的。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責任感,而老年人的責任感更強。我就是求助於這種責任感。」
「很有可能,他們不用電,我感到驚奇。他們的錢多得像窮人的虱子。」恐慌后的輕鬆挖掘出了她年輕時說的俚語。「哎,你注意到沒有,那些特別有錢的人對明顯不能省的東西特別捨不得花錢?」
演員(搖晃著椅子):同酗酒相比,人生準則更能使她消沉。
她孑然一身。就是這樣一個人,也身心分家了。
她眼前不停地翻滾著許多火球,不是在空中,就是在她眼窩的深處:用力揉揉 凱特 盯著這些五顏六色的光點看對眼睛不利可我並不在乎。整整一夜,彷彿有許多貨車穿過戈崗,隆隆地駛入她寶貴的記憶之中。在那兒,艾爾弗雷德正用自己的身子護衛著她,設法不讓她受到暴風雨的威脅,好像她是個弱女子似的。
那年輕人吃驚地意識到,這是要他接受這隻愛清潔的手。「沒什麼。」他不是在說,而是在哼哼,那聲音彷彿是被當胸打了一拳,而後歪著嘴沖她一笑。
第二夫人(略略看了看已經寫好的東西,修改):當我嫁給一個演員時,滿以為這下子我可以每天晚上和一個不同的男人睡覺了。結果呢,我發現他老是扮演同一個角色——他自己(她抬起頭來,齜牙咧嘴,露出母狗般的微笑),而且是個相當令人發膩的角色。
「您很滿意?」真是天大的笑話。
場景隱沒在昏暗中,一個穿黑綢和服的女人依稀可見。
風已經銷聲匿跡了。日落後,天氣悶得透不過氣來。纖雲零零碎碎地懸挂在白色的天空,就像她在另一個平面上,形單影隻地游弋于走廊、卧室、廚房之間,想不出什麼要做而竟然可笑地打扮起來了。對了,等教授來時,可以給他做點兒什麼吃吃:那倒還算有點意義。她可以做些簡便的東西,比如說,煎個蛋卷,雖然多蘿茜從不喜歡她做的蛋卷。(你不打算像你的法國女兒一樣執迷於太生的蛋卷)。
既然教授告訴和提醒了她,多蘿茜也聽見了。有人正在那裡不慌不忙地「彈著鋼琴」。琴聲穿過夜空,悲哀、單調而又瘋狂。是母親在不停地撞擊那與她同樣年邁的夢幻曲。誰的作品?(我曾從漢茲小姐那兒學來的。每個星期四,他們開車送我去戈崗。我學鋼琴,也學其他的樂器。)母親還在那裡彈著,琴聲加劇了這熱帶夜晚的矛盾氣氛。她這個人特別有韌性。不僅從她為人處世的成功,也許連她的只是在稍微改變的花顏美容中都可以從中得到解釋。
「是我,母親。」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覺得腳上的尼龍襪成了萊爾線織的。
多蘿茜沒有機會進一步發作,傑克走了進來,穿著一件舊柞蠶絲衫,系一條大紅的腰帶,稍稍像樣了點。
他朝下走去,一塊塊木板被他壓得彎曲不平。她尾隨在後,也想下樓去。走到海邊后,教授開始沿著海灘,一個人朝多蘿茜前一個傍晚見到的那座怪崖走去。顯然,這是他早就計劃好的事情。
那以後,只聽得見一手掌一手掌爐甘石藥水擦在背上發出的啪啪聲。
可亨特太太並不承認自己體力有任何衰退,少數人有水土不服這種情況。「你送我們來,使我們還和離開大陸時一樣精神,太感謝你啦。」她走近駕駛員,在離他一定距離的地方站定,伸出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
皮爾教授則顯得比她倆都要平靜。「很不幸,這是事實。但現在醫學技術上日日都有重大的突破。」他舔乾淨了餐刀上的汁,刀口對著盤子邊上。
多蘿茜的腦海里還浮起了不少其他的問題,卻沒時間發問了。護士已打開了母親的房門,而你只得走進去。更不吉利的是,巴傑莉護士仍然手抓著門把,站在那裡,同時不住地眨著眼睛,蒼白的臉上露出遊移不定的笑容,彷彿在說,她本身並沒有參与也許是其他人策劃的陰謀活動。公爵夫人遲疑了一下,以便能有機會施行禮儀。可是護士並沒有向亨特太太通報她的到來。護士關上了門,掩住了自己那無可指摘的身影,也淹沒了為道歉而擠出來的最後一絲假笑。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而伊麗莎白·亨特低下了頭。
「那人叫什麼來著,親愛的?」
「沒有,我也要你別告訴她,教授。」
可以聽見母親在遠處什麼地方和主人又說又笑,逗得主人都樂了,扮演著大家都認識的伊麗莎白·亨特這個角色,為了她現在的目的正處在一個模擬的戲劇場面之中。透過地板的縫隙傳來孩子們的話音,嘰嘰喳喳的,像在搞什麼鬼名堂。一切都像是有鬼。最詭秘的莫過於聲波了。可你最終還得在聲波中躺下進入夢鄉。
多蘿茜強壓怒火:別在巴茲爾到達之前發作。「我倒以為他是您所感興趣的,母親。」
「是其中一個大夫發現我得了枯草熱。我的一個鼻孔老是發炎。你們知道嗎?」一點不錯,一個鼻孔里全是鼻涕:亨特太太想呼地把它吸回去。
又是一聲「啊?」,不過這回曼胡德護士的厚嘴唇在灰色的唇膏下微微一笑,足以表示這個讓步並不意味著什麼。
她把自己關在狹小卧室的百葉窗后,藥片開始發生效力后,她才多少舒服了些。她躺在那裡胡思亂想,想到了那位有個喜歡看鳥的妻子的直升機駕駛員,想到了穿著牧羊人惡臭難聞的衣服迎接她們的海倫的丈夫;她也想到了那條註定差不多人人都會愛慕另外某個人的規律。她不可能愛上那個不善交際的瘦長的年輕飛行員。也許在這種事上,也不需要她所認識的或者想象出的任何男人,更不用說曾經是而在上帝眼裡仍然是她的丈夫的休伯特·德·拉薩貝娜了。
快離開這張嘴,甩掉它暗中的含義,離開這一絲危險的光亮,擺脫這種伊麗莎白·亨特心目中的愛。(母親是否愛過?她總喜歡把自己獻給別人去愛,但那是另一回事。)
想到沃明夫婦可能是想對她們施點恩惠,多蘿茜越發有氣了。傑克 她被法國人拋棄回到了貝蒂的身邊 難道我們就不能為他們干點什麼 那樣的話 兩周的假日就不至於毀了。這想法死死地纏住她,不住地攪動著,使得她的頭陣陣生痛。難道你傑克就沒想到 不幸的多蘿茜也許已經絕經了 要她和這麼一個年邁力衰卻花容猶存的母親在一起 那簡直是要她的命了。多蘿茜一直這麼想著,直到開始尋找解脫的理由:倘若沃明夫婦只同情你,那他們就不會邀請母親,不是嗎?多蘿茜心裏明白,自己最大的一個毛病,就是愛揣度別人秘而不宣的動機,別人的善心往往引起她的懷疑。
演員:不一定吧,這角色我可是從來沒演過。

第二夫人(沒轉過身來):是巴茲爾嗎?
公爵夫人洗碗時(可惜洗碗沒像她所希望的那樣能發泄出心中的怒氣),鋼琴聲又響了。這回,琴聲中帶著一種男性的權威,如果不說是男人的笨拙的話。多蘿茜幾乎不懂音樂,但還是能從那亂作一團的琴鍵聲中猜測是勃拉姆斯的曲子和她認為是確實無疑的德國式輕佻而活潑的曲調。她一面聽,一面把碟子扔在身旁,擦去沾在上唇上的討厭的一小塊去污劑。作為一個法國女人,她必定要譴責德國人,而作為澳大利亞人的女兒,她厭惡這樣的母親:她竟會在月光下躺在小椅子上,(除此之外,伊麗莎白·亨特會選擇什麼地方?)伴著自己尚能記得的那部分曲調,晃著自己的足踝,讓那晚香玉的美色在她赤|裸的雙足上跳躍。
她戛然打住話頭,等到她那位同睡的夥伴蠕動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下去。
她笑了,真是自欺欺人!
(呵,不,母親理所當然是每時每刻都要加以抵制的。不能忘記那座島,那爐甘石藥水,還有那長一張足以吞下生態學家的巨嘴的美人魚。)
傑克·沃明和海倫·沃明兩人先上了島,以趕在客人到達之前理出一間屋子,打撈點好魚。亨特母女則要在晚些時候,從悉尼坐飛機到奧克遜博德,然後在那裡換乘傑克為她們租來的直升機飛抵布龍比島。從一開始,多蘿茜就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會被邀請。沃明夫婦只不過是無甚深交的熟人,住在另一個州。雖然多蘿茜和海倫曾在同一所學校上過學,但多蘿茜快畢業時,海倫才剛進校。那麼,問題就在母親那裡了。母親是個極其自相矛盾的人,要是她自己意識到這點的話,那她勢必會坐立不安,開始重新安置別人的傢具,安排別人的生活的。
和上次一樣,這回又是值班護士來開的門。
「是你嗎,多蘿茜?我看不見。」
「那就十一點吧。」
她跪在淺灘上,手捧著海水浸泡過的麵包。這些天鵝游近時,便伸長了脖子,顯得既不高傲也不害怕地從她手上叼走麵包。它們認得她,也許是通過她那尚存的軀體,特別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那被鹽分僵化了的鼻孔,或是,因為她像個瘦削而剛強的精靈,在奮力抗爭,對付那被海水泡得硬邦邦,在大風中嘩嘩作響的綢裙,也許,天鵝把這綢裙當作它們同類的羽翼了。
他走在她邊上,繼續解釋說:「噢,是你母親派我來的。她看見你沿著海灘散步,怕你走迷了路。」
「那麼,」他猶豫了一下,「就在接近中午的時候吧。在莫里頓大道碰頭。」
茫茫暮靄中,她看見了一個並非虛幻的人,正低著頭,嘎吱嘎吱地朝她走來。從來人厚厚的身板以及走路的那副認真勁兒可以看出,無疑是皮爾教授。
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噢,不。他不是這樣想的,他原想讓多蘿茜操這把屠刀。
胖大個子踮著腳尖沿樹樁劈砍枝丫。他的瘦子同伴則開始往鋸子上抹油了。要不是她在場,這道工序他也許還會進行得更慢些。
她非常惱怒:法國男人一定會讓她知道自己成功和失敗的程度,可眼前這位挪威人卻讓人心中無底。
「不要法國式的,」皮爾教授反對說,「法國咖啡太混濁,我喜歡美國式的——因為我在美國的聖地亞哥工作。」
待咖啡煮好她準備倒入杯中時,她腦子突然轉出一個靈感。「我知道該做些什麼。我為你煎個蛋卷。」連休伯特也誇她做的煎蛋卷。(如果你算是法國人的話,親愛的,那完全是因為你有煎蛋卷的本事。)不過,她做的蛋卷有時粘在一起。
多蘿茜同意晚上涼爽時聽他講解。與此同時,她為自己本能的虛偽吃驚不已。也許,這並不能算是十分虛偽,因為,有事做畢竟比無所事事來得強些。另外,也許她能以某種方式款待——她不敢企望安撫,這個邂逅的自鳴得意、令人生厭的男人。
「她根本不用操這份心!」公爵夫人說,「沒有任何人的幫助,我照樣活到了今天。做父母的儘管閱世很深,人也越活越精明,似乎很少幾個能增長點理智。」
他們一直沿著小路走去,巴茲爾伸手抱著她的臂膀,幾乎覺得與這位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走在一起非常快活,尤其是她碰巧又是他的同盟。
倒是母親幫他們擺脫了絕境。「巴茲爾,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演戲。當時我們有機會——在拉薩貝娜的婚禮以後——我們在倫敦住了幾個星期,可我一直沒機會上劇院。那時,你也正好在演什麼戲。你很聰明,總是在扮演什麼。只是我沒有足夠的勇氣親自弄清楚。」
母親顯得相當怡然自得,對此,多蘿茜不會責怪她,但也決不會承認,她會和母親一起取笑這個浮腫的男人,或者說比目魚。(公爵夫人為自己這一比喻頗為得意。)
「我懂了。」多蘿茜說。
她感到很冷,清醒了過來。她看見原先是一片平坦的汪洋大海正像一堵黑牆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大風吹得她倒退了幾步,無疑,她的裙邊在風中旋轉,然後里朝外翻起來,套住了她的頭,旋即又翻卷回去,她的乳|房像被擠進了肋骨,什麼東西給打爛了。鮮血從前額淌下,嘴裏嘗到了被咸雨沖淡了的血腥味。
「既然你有興趣,那我就談談。我過去曾經,現在還在調查海底聚積物。那就是,簡單些說吧,就是研究那些處於不同地質區域而深度相似的平坦海底地層的類型及生長在這個深度的相應的無脊椎動物的分類。這些形成一條生態學上類似的聚集物鏈條,根據緯度和溫度的不同互相替換。」
爬出飛機以後,多蘿茜感到自己的腿變得同母親的一樣,又細又長,一點勁也沒有。
母親的聲音在走廊上飄蕩,如同她送沃明夫婦趕去他們孩子的病床邊時揮動的火烈鳥色頭巾一樣。「在這樣的景色里,月亮總是樂於助人的。」
「你在等誰?」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矛盾雙方差不多都該受到指責。」縱然內心有些過於激動,仍然只讓自己冷靜、淡漠而又巧妙地捲入。
她走在這片閃光的靜謐中,卻無法把這夢一般的景象與暴風雨聯繫在一起。波濤湧起,像座座大理石的金字塔,其間星羅棋布著成千上萬隻海鳥。這些海鳥或升騰,或俯衝,要不就悄悄掠過水麵,尋覓食物,有些海鳥甚至貼著喧囂的雲牆在飛翔。在離海灘近些的地方,有幾隻黑天鵝——四隻,五隻,共有七隻。
海倫的話聽來自然順耳,毫無矯揉造作之感,這點就連多蘿茜也不得不承認。海倫差點兒沒把母親給撞倒。接著,兩個女人親昵地擁抱在一起,那股親熱勁,受到了海倫丈夫和孩子的讚許。
她蹚水穿過木棍、稻草、死魚、塑料娃娃等的殘骸,出了儲藏室。四周是一片閃光的靜謐。越過沙丘,穿過坍倒的屋子廢墟,她更深地走進這片靜謐的世界。不遠處,潮濕的沙土裡半埋著一架破碎的鋼琴,音錘與音弦散落了一地。
「那麼,在這浩瀚的,對我來說又是那麼可怕的學科中,你特別感興趣的部分是什麼?」
大家都知道,兩人微微一笑。
母親不過在把魚叉來又叉去,彷彿是別人胃口的犧牲品。而愛德華則毫不客氣,大口大口地朝嘴裏填,然後用手指在嘴裏挑魚刺,油光光的嘴唇上泛著紅光。
女人(對演員說):那更好,不過這回該你脫衣服了。(隱退)你殺了人以後,也許一切就會好辦多了。
亨特太太停下逗弄孩子,合上眼皮,抬起下巴,朝眾人淡淡一笑。「舞會鬧哄哄的,是嗎?」話聲輕柔極了。
從道義上來說,多蘿茜對母親的出賣感到厭惡,同時這個脫皮的挪威人引起的肉體上的不適也使她噁心。儘管教授這時已謹慎地扣上了襯衣的紐扣,但你仍無法相信,像他這樣雖有「名氣」,但實際上非常愚蠢的男人,能不給伊麗莎白·亨特送上第二頓美味。如果說,他能堅持住不被爐甘石藥水,以及燈光通明的海底旅行這類引誘所打動的話,那完全是因為她在把他貯存起來:使他一望見她那依然具有不可抗拒的肉感誘惑力的身子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感到一陣沮喪,在一張假想的桌子前坐下,心不在焉地在旅館的便箋上胡寫亂畫起來。看看那蒼白的小爬蟲如何在臨時編排的戲中首次舒展開來:這點傑克也許不會反對。
「孩子們怎麼樣?都回來了嗎?」想起了這事兒,多蘿茜感到稍稍好受了些。
「是嗎,現在還在?」多蘿茜暗中推算廚房到母親卧室的距離,可怎麼也算不出來,這使她心煩意亂起來。「聖地亞哥——有趣嗎?」為了安全起見,她壓低聲音問道。
「估計事情發生在下面那兒。」約翰叉開手臂,指了指那海峽邊的懸崖;他的手一定是雙重關節的。
演員:給我一次機會吧,好嗎?我才開了個頭呢。
母親的頭倚靠在枕頭上,堅持聲明說:「不,我可記不得啦,親愛的。我怎麼還會記得呢?」
「你在這島上也工作嗎?」她抬高了的嗓門會影響母親的睡眠嗎?
第一夫人(猛喝威士忌):這個倒不需要你這麼負責。她根本不是你的,不是嗎?
那瘦子想為他們的會面說點什麼,對她悄悄說:「這些樹大多會死的。」他舔了舔嘴唇,手指著樹上的死鳥,說:「看到那鳥了嗎?那叫黑燕鷗。」她看到這位朋友牙都脫|光了。
「親親我,好嗎?走之前?」這是伊麗莎白·亨特的美人魚賴以吸取養料的機能之一,你讓自己被她吸取。「晚上再來,你倆一起來。」她嘴往回一縮,以發出噗噗的聲音。「我要去弄個大使來,或是外國教授什麼的。好像人們都喜歡那種人。無論外國人講話用詞如何盡善盡美,人們總是想去弄懂,總能找點兒岔子出來。」
直到他大聲問道:「你開始談了什麼沒有,多蘿茜?」沒有人確切知道伊麗莎白·亨特是否聾了。
猛然間,她為自己這般自我放縱感到臉紅,於是,她從她同伴之間擠出身來,向前一靠,要他們知道採取緊急行動的必要。「我忘了,有個人——沃明家的客人——皮爾教授,昨晚沒有回來。他也許到離岸較遠的地方躲起來了。他也許知道——他是位科學家——一場暴風正在孕育之中。我們得立刻去找他。噢,不!」現在是她在發號施令了。「還是先去營地。這樣,我們可以先給你們那兒儘可能多的人簡單講講情況,然後組織幾支搜尋隊。」想了想,她又補充說,「也許,他已經死了,不過,我們仍然得找到他。」
演員:真的,便秘在戲劇中無法表現出來,或許在倫敦的地下室里,面前有那麼幾個熱心的捧場者還能有些效果,外出演出時是毫無益處的。
到了卡車跟前,他倆幫她爬進了車廂,讓她坐在他們中間。瞧他們那舉止,就好像在護送一件什麼寶貝,一件風暴中發現的珍貴的稀世古玩。而她又是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