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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要是他就此住口就好了,可他偏不:他繼續朝她微笑著,笑她提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建議。更糟的是,笑她竟提出招待,而這他只是半心半意地履行。
馬克羅里在敲門了,隨後他蹣跚著進門來。
她的性格或相貌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吸引力。那麼是不是因為她的白連衣裙?這衣服一點也不做作,她認為它和她別的衣服一樣,毫不華麗。安妮似乎對它很感興趣;馬克羅里眼裡則流露出了愛慕的神色,不是愛她這身衣服,也不是愛衣服下面的身子(她心中有數),而是愛她所代表的那個人。
巴茲爾從母親幾年前寄來的剪報中知道前面將出現什麼,於是他放慢了車速。多蘿茜是否知道,他從來沒聽說過,從她背對著那東西的模樣看,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座艾爾弗雷德·亨特的紀念碑。巴茲爾自己則非得看一下不可。使你驚嘆的是,這雕像竟是那麼一個不協調的混合體,既包含了世俗的誇張,也體現了人們良好的意願和成就。因為儘管他的頭部、胸部和身體的姿勢顯得氣度不凡,可銅馬甲和短褲上的皺褶卻大煞風景,硬把這英雄形象拖回了地面,使之淪為風俗。還有那隻手似乎應該撐在竹編的臨時餐桌上,而不是擱在一隻美利奴公羊的角上。
一晚上疑神疑鬼,最後還做了幾個不算太難受的夢,多蘿茜第二天清晨醒來時,頭腦卻出乎意料地清醒。破曉之前,她醒過一次,有身陷囹圄之感。她起身開了燈。巴茲爾在隔壁屋裡鼾聲大作。他們外面萬籟俱寂,靜謐無聲。她隨便翻閱著《巴馬修道院》,覺得自己也許會憎恨馬克羅里,儘管這把年紀的她已不再與男人往來,但看見他身子就不舒服。她讀著小說,可怎麼也無法使自己的心思集中在這本她所熟悉的蒼白的、幽靈般的小說上。並不是說它永遠在她腦海中消失了:倘若能再讀一遍原著,她就能有血有肉地記起來,她的虛榮心也就會由此而得到滿足。
「我奇怪你竟會覺得那也值得保留。我們小時候把它當作媽媽的化身——當時它在縫衣間里倒是必不可少的。現在它也許已滿是蛀蟲,成了朽木,你或許可以叫它危險之物吧。」
巴茲爾立刻聽出,這是他訓斥孩子的聲調:此時,你已像白痴那樣被當作馬克羅里家的另一個孩子了。
「哦,天哪,這我們知道!」她只得同意,「美是美——可土地並不肥沃。」
她摸到了她的鏡子。臉上是看不出什麼的,因為她為了崇尚自然,今天特意沒有塗脂抹粉。儘管臉上幹得難受,但她近來養成的憤世嫉俗的習性,使她能夠忍受下來。她嘴角彎扭著。刺眼的強光使她振奮,卻也使她臉上火辣辣地疼痛,只有那片沾滿肉汁的嘴唇還相當油潤。她伸手去擦那可怕的油膩:討厭可惡的油餅。當她恢復了自我以後,她清了清嗓子,顯得容光煥發,毫無緊張之感。她瞥了一眼巴茲爾,暗自琢磨: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分清虛榮和勇氣?
倒是他轉過身去為他們所處的場景引出一些情節。「啊呀,幹嗎不讓我自己提行李呢?」為了表示誠意,他還加上了一個漂亮的手勢。可樓梯狹小,使他未能如意施展:他本應該在劇中奪過手提箱,可他的手不聽使喚,從毛茸茸的胳膊上垂了下去。
惡——心!」她趕緊吮吸了快要流下來的汁水。
巴茲爾可不像馬克羅里夫人那麼熱切地盼望他姐姐回來。
沒理由說這番話傷了她的心:她的整個一生都是在極度的空虛中度過的。馬克羅里:光他的雙臂就引起了她的極度反感。
藍色的火焰,烤肉的鐵釺,接著烤爐發出的火焰噴向記憶的靶子,使這幅情景更是栩栩如生。「你知道。」他想有人與他共享,「我們本可以回來——在上頭北面的住處——自己照料自己。鬼知道我們在這裏。」在感情的驅使下,他走到她身旁,在她一邊屁股上擰了一把。
「我們也許該休息了,」巴茲爾說,「馬克羅里夫婦似乎已經躺下了。」

巴茲爾嘟囔了一聲,繼續開車。
這時,馬克羅里為自己陷入困境而不安起來。「像你們這樣的人當然可以擺脫這類瑣事。你們不需要孩子。你們有時間——有精力——用好話和各種打算去——說服你們自己——和別人。」
「破產了!」馬克羅里將手中的勺子猛地敲在盤子邊上,敲得那麼用力,把盤子都打爛一塊,碎片飛了起來。
「弄得我像個十足的外行。」
巴茲爾爵士笑道:「你得等我先嚼上一會兒再說。」
當他們用了在「庫傑里」看來是標準的晚餐后,巴茲爾馬上就上床了。白天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人們大驚小怪,過於緊張,現在這一切已開始慢慢平息下來。毫無疑問,一切都會很快恢複原樣的。
「他們真的死了嗎?」珍妮特問。
吉普車衝下雨水沖蝕的山脊,拐上一堵長滿了已經枯萎的雜草的褐色大壩。
「我為什麼要受驚?」拉薩貝娜夫人含糊不清地反問道。
「那位護士長很有辦法。」
「沒有。」由於他直呼其名,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沮喪。
接下來說話的是安妮·馬克羅里。為了討好公爵夫人,她的聲音都變了:但字字句句都咬得很清楚(儘管有時不知說什麼)。「哦,親愛的,」客人一下樓她便叫苦不迭,「我本想在餐廳里設一桌,可沒來得及——唉,你們看——今晚事情這麼多。」說著,她手裡抓的一隻用過的平底鍋砰的一聲掉到廚房地上。「最最要緊的是準時,不是嗎?」她打開一扇爐門,裏面飄出一股焦油味。「不應該是這個味,」她解釋說,「不過羊肉烤焦些反倒比較容易消化。」話是實情,可總嫌說得不夠帶勁。幾乎同時,堆在旁邊的用過的盤子嘩的一聲滑進了水槽,旁邊一個扎著花絲帶的半大姑娘趕緊向母親求援。
要是她的手抖得不那麼厲害,多蘿茜本可以重新穿好針的。「我覺得所有的演員,除了演戲就一事無成。」其實,她根本就沒碰見過別的演員。「據我觀察,巴茲爾不同演員在一起就很不自然。」這時,她的聲音驟然繃緊。
一束冬日的陽光和一隻味道很大的煤油爐,使兩個女人幹活的這間空蕩蕩的房間暖洋洋的。地平線異常清晰,低洼之處一定開始結霜了。晚上肯定又會冰冷刺骨。
不,你並不壞,只是在社會交際容許的某些方面不那麼誠實罷了,而且只是出於必要才稍有那麼一點不誠實。這種德行是從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
莫格說:「我們給它穿上衣服,好嗎?珍?」
安妮說:「不,我不知道有這事兒。真是迷信透頂!不管怎麼說,我們並不盼著誰死。」
「『柯克卡爾蒂!』『柯克卡爾蒂!』」丈夫低下了他的頭,「一切都比這兒的淡,比這兒的甜——都比這兒上等。只有那些籬笆還是一樣。一樣的帶刺鐵絲網。」
她也不管自己穿的是長筒襪,一下子跪在塵土和樹皮碎片上,動手扯那雙骯髒的靴子。「要是我們不能,你我之間——我們都不——那麼——」她吞下了後半截話,纖長易折的手指甲戳到霉花花的皮子裏面,用力往下一撕,就像他們孩提時代力爭自由、自我辯解時一樣。
也許他們的記憶會逐漸使屋子充實起來。乍一看,屋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馬克羅里家的擺設談不上舒適,更不用談奢侈了。大廳里,巴茲爾爵士的腳被地毯上的一個破洞掛住了。在灰塵和腐蝕尚未降臨之前,這一定是條質地不差的東方地毯。在沒鋪地毯的地方,響著的則是腳步在沙礫地上、過道上、樓梯上發出的摩擦聲,有時甚至整幢屋子都是這種聲音。
他們說話的時候,羊群並沒有停下來。當他們繼續趕著羊群前進時,巴茲爾爵士發現自己由於對主人沒有好感,竟覺得吉普車也不順眼起來。一如這受傷的演員能得以棲息的鐵疙瘩,馬克羅里的身軀也顯得神聖不可侵犯,巴茲爾的腳開始悸動起來,但與吉普車的震動合不上拍。牧羊人不時地朝下看看:一想到巴茲爾竟在這裏光著腳在水裡走來走去,他噁心得想吐,驚訝不已。他透過那黑黑的、黏結在一起的睫毛斜視著那條包著手帕的腿,在他看來,它不過是一件不會傷害人的物體。
假若他不是那麼從一間屋到另一間屋地瞎闖,而是在做祈禱,那該多好啊!可時隔多日了,對誰祈禱呢?對他自己嗎?
而多蘿茜則因為光線太刺眼,一時難以辨清周圍的環境。巴茲爾覺得這會兒她美極了,幾乎不復是他的姐姐了。
但是多蘿茜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最後還是安妮起身走近她,握住朋友的雙手,說:「天哪,你是怎麼看我們的呢!這段時期也真夠你受的!」這時,安妮在高處擺來擺去的臉彷彿要貼到多蘿茜臉上去了。
可是多蘿茜!「多蘿茜?」你簡直不敢相信,他抱著的這個相當乾瘦的女人竟是多蘿茜。要是醉了那倒也好了,可馬克羅里偏偏留神沒讓他倆喝醉。
可是,沒有跡象說明她想占他的便宜。她走近時,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她今天一反常態,換了衣服去吃飯,到「庫傑里」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她本想穿簡樸一些以免惹人討厭,可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就有這種天才,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她並不華麗的衣著。她那一身緊身的白衣在馬克羅里家空氣混濁的廚房裡顯得格外耀眼。他以前沒見過她穿白衣;以前他只知道她是個永遠那麼年輕的寡婦,一個很會講排場的法國女人。
他好歹爬到了堤岸上:嵌在泥土中的羊蹄印或羊齒印似乎不顧他的傷勢,還在一個勁地啃咬他的腳。他一跛一跛地走向那對他不再慈悲的草地,身後留下了一攤鮮紅的血跡。他的腳一直在流血不止。
「永遠躺在長沙發上。」多蘿茜笑得很脆。
「威勃德先生曾提醒我們,說他們經濟狀況不佳。也許我們可以接濟他們一下——我的意思是,付點房租。」
吃布丁時,一個孩子哼哼唧唧地說:「葡萄乾布丁我吃膩了,媽媽!」
多蘿茜手裡拿著父親的《巴馬修道院》,溜進書房。她並不是很想看這本書,只是因為拿著它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擾地想自己的心事。書房裡爐火熊熊,不同的是今晚的爐火是新生的,屋裡顯得有些冷,而且充滿煙火味。她盤腿坐在兩用床的破彈簧上,伸手掀掉罩在床上用以遮住裂口和變形鼓脹的皮革的印度床單。她趴在床上,從彈簧與地板之間的地方向里望去,確信沒什麼可怕的,便放心地坐了下來,覺得湊合著還算舒服,不過同時也,是的,感到少了點什麼。
「那邊!」巴茲爾指著一個地方喊了起來,「你可以讓我在那兒下車。」
就多蘿茜來說,她已打定主意不想把母親給的那張支票花去一大筆,雖然她已用這筆錢買了身上穿著的這件小禮服:黑人盼長壽。
她扭過頭有些下意識地笑了笑。「羅里最能幹力氣活。」剛說完,又覺得話說得不妥,忙又轉回身去背對著他們。不一會兒,將他們帶到平台上。
她剛要走到面前,他將車門砰的一聲關上,背對著鍍鎳的車身站在那兒。
她覺得要是她曾經喜歡而不是試圖去愛休伯特的話,那他也許還會有所反應。愛能使四肢凍僵,而感情卻能使本能融化。
「我想和你談談,」她說,「這地方對我們來說真是再隱秘不過了。」她四下望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
忽然他說:「一會兒就會好的。」聽了這話,似乎最吃驚的還是他自己。
他把扣在木門閂上的鐵鎝一撥開,笨重的門就吱吱呀呀地打開了。門後面掛著一塊亮閃閃的門帘,護著後面洞里的秘密。他掀開門帘鑽了進去,毫無必要地彎著腰,因為築在楣樑上的燕子窩比他的頭髮還高出好幾英尺吶!和以前進來一樣,他舊地重遊而興奮得心怦怦直跳。
安妮抬頭看了一眼說:「沒什麼大用處,我們用它來插針。」
「不管我個人有什麼不是,」多蘿茜急不可耐地說,生怕馬克羅里會為她開脫,事實上,他並沒有那麼做的跡象,「我弟弟可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一個傑出的演員。」
羅里盯著自己的指關節,白白的,只有一節有疥癬,自言自語道:「什麼『柯克卡爾蒂』,我只知道那兒是我倒運的起點。」他用剩餘的威士忌酒漱了漱口,徑直走了。
要不是多蘿茜的拳頭開始雨點般地捶在他的大腿上,巴茲爾還會多停一會兒,嬉皮笑臉地乜眼朝父親的「尊容」好好地看看。「走吧——快!我受不了啦!」
她對著快要完工的衣服蹙起雙眉,湊到眼前特別近的地方察看。其實她的眼力很好,根本不必這樣。顯然,只要她肯留在這個愛與信賴的小圈子裡,她肯定不會有負眾望的。但一想到自己許諾要做的事使這成為不可能,心裏就不免一陣難受。一如周圍的群山會在寒冷中被壓得萎縮,一如屋子裡生鏽的爐子會漸漸冷卻,朋友們對她懷有的愛似乎也會更加強烈,使她更不配。
他們正駛近城郊車道分岔的地方,一條路徑直向北,另一條較窄的沿山路通往「庫傑里」。兩條道路分岔處,有一片黑黢黢的針葉林,公園擴大后沒被毀掉,其餘的則因乾旱和沒人照料而死去。無論怎麼說,這座花園至多只是一座青銅紀念碑的陪襯,無疑,這也是當初的意圖。
中午時分,廚房裡女人嘁嘁喳喳的聲音漸漸消失之後,他三分飢餓七分習慣地偷偷溜進去,撕下一片麵包,掰下一塊乳酪。他大口吞咽著淡麵包和乏味的乳酪,一手抓過自己的書,趁著別人沒能奪走他此刻需要的幽靜之時匆匆地離開廚房。
木麻樹像一隻只黑色的落在地上的鳥兒。當這塊向前疾馳的鋼鐵像一把剪子插|進他們骯髒的羽毛時,它們躲著、拍打著翅膀。斜坡上,一棵棵光禿禿的大樹像是在維護傳統的殉道精神。每當車子劇烈顛簸使人幾乎折斷脖子時,陽光從天空中火星般灑下。當他們蜿蜒行駛在山坡上時,一根斷了頭的薊草尖從巴茲爾爵士臉上一劃而過。
這一行人到達平台時,門道上出現了好幾個這位社會福利工作者沒有照管到的孩子。他們衣衫襤褸,有一兩個還跟在這批闖入者後面爬上樓梯。這些孩子有幾個長得又高又瘦,手腕細得皮包骨頭,脖子窩深得特別顯眼。但他們的母親沒有回頭望見這些為好奇心和他們的衣邊驅使得跌跌撞撞的小傢伙。
羅里·馬克羅里確實是個有力的人。堅硬的頭髮使他顯得比憔悴和滿身灰塵的妻子年輕多了。但他也許比她大。他舉止粗獷,也許是故意的。襯衣一直敞開到肚臍眼,表露出他對名演員和公爵夫人的態度。他臉上永遠堆著和善的微笑,給人印象很深,但並不給人以和藹可親之感。
馬克羅里笑了,開心得像個孩子。「我真佩服老巴茲爾。」
要是討厭的馬克羅里提前回來怎麼辦?巴茲爾爵士眉頭一皺,開始旋轉起來,想擺脫此種情形下雖不會受人指責,卻令人尷尬的處境。一不留神,他跌倒在一個坑裡,險些摔了個大跟頭。他那雙演莎士比亞戲劇的腿連步子都邁不穩了。腳板底下有個什麼痒痒的東西使他又恢復了平衡。他記得臭肉是蝲蛄最好的誘餌。他還記得那隻裝臭肉的罈子,遠遠地放在大家聞不到的地方;還記得在那個復活節,他匆匆地吞下早飯,將一塊腐爛發綠的羊肉用繩子系好。抓蝲蛄本身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少樂趣,主要的是能使發急:我不 親愛的 你身上這麼臭別抓住我 巴茲爾 臭孩子是吻不得的
「哦,巴茲爾!」她的一聲喊叫簡直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身上一股——也許兩人都有——羊膻味。「我們除了彼此以外,得到了些什麼呢?除了——破產,又有什麼呢?」
山坳里,檐板或纖維板小鎮的居民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務。熱情的店家毫無保留地將實用商品一一陳設在櫥窗內。建造在邊緣地帶的永久性住房都已瀕臨倒塌:肥沃的腐土上長著紛雜的灌木,多少使其必然的崩潰有所減緩。到這兒來的人不免會心生疑竇。那些灌木叢,儘管主人當時栽種時不過是為了儘儘義務,倒也長得鬱鬱蔥蔥。這裏那裡,樹榦下能看見破舊的黑傘,單獨或湊在一起。有時黑傘微微一動,然後慢慢地移動起來,慢慢地向著側面。幾把舊傘架正滾進石楠和杜鵑花叢之中,一部分鋁骨架還撐著。鋁骨架已變得很方便拆開,用作拐杖。
聲音極其真切,比那人影更令人毛骨悚然。聲音反射在門道上遮光的門帘上,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真傻,竟忘了掩上門。還好,沒讓她看見他蹦蹦跳跳的場面:多虧堆積在他倆之間的長滿鐵鏽的機器成全了他。
一個男人敲門后竟然不等她邀請就擅自闖入,她先是覺得好笑,接著感到很氣憤。再說,她當時那副模樣肯定像個白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頭微微翹起,獃獃地望著入侵者。
「我們破產了?」他斷定她肯定念錯了台詞,要不,就是自己記錯了。
他於是不斷想起自己做過的錯事。這些鐵石心腸的人是自然因素造成的嗎?這些名詞有的像石頭一樣反彈在他身上;另一些則融化在他沉睡的皮膚上(我心中唯有一處為你感到歉意);另一些則在睡夢中變得支離破碎(你就是那物體本身;沒有人理睬的人還不如一隻可憐的叉在叉上的光溜溜的動物)。根據《聖經》,現實是瘋狂的暴君,而不是年邁的皇后,他的王冠不會一摘就掉,他獃滯的眼睛不時發出大理石般清澈而冷酷的光芒。
「他們都上了年紀啦,老年人往往反應遲鈍。」
多蘿茜心裡有數,兩片嘴唇此刻薄得不能再薄了。「我還以為我們兩人你一個也瞧不起呢。」
唱到最後一個字,她將剪刀戳進模特兒身上去。頓時,發出一股霉味,真叫人失望!她原來也許希望得到更有意思的東西,比如蟲子,或者血什麼的。她又用力戳了一下——還是沒有什麼。
安妮給他切了一塊,又故意撞了他一下;放盤子時,她特別俯下身去伏在他肩上。馬克羅里夫婦仍然喜歡通過觸摸表達感情,而言語則是惡魔時時加在他們嘴上的可怕武器。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認真地洗起盤子來了。她常常驚奇地發現自己有一種奇特的整治事務的本領,即使再雜亂,也一樣能對付。換一個處境,說不定她會成為一名忠實而累不垮的女用人。奇怪的是,這充滿謙卑的竟是她的法國自我,而她的澳大利亞自我則渴望能在少數人的極樂世界里爭得一席之地。
「戈崗,嗯?」巴茲爾的聲音又充滿了活力。
「嗯!是在那兒涉水的。」
「巴茲爾爵士怎麼樣了?」馬克羅里夫人想起來問道,但卻因此變得更心煩意亂了。
羅里就像他坐著的那把椅子一樣,紋絲不動。「我只是相信,」他說,「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我看這就是我們要養孩子的原因。你有過孩子嗎,多蘿茜?」
開飯之前,巴茲爾急忙溜到外面充滿野獸的黑暗中去小便。他站在平台邊上,成了陰謀的一部分:尿和白霜嘶嘶地混在一起。一隻野獸吃驚地停下啃草的動作,但沒見動靜,又接著吃起來。
它們一塊塊樣子怕人。「燒過頭了,都卷了起來。」
馬克羅里露出一副在他說來特別歡快的神色。「我從來認為友誼是不能用金錢換來的,多蘿茜。友誼不像愛情。」
「對,我們隨時可以脫身。」坐在深深陷下去的皮椅子上,面對著做出犧牲的快樂,她不知道她是否有能力那樣做。
唯有紫色大褂誰也不想要!
過了一會兒,她才吃驚地發現出了什麼事。「哦,親愛的,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子了!真是!」
巴茲爾非常小心地開著車,四周儘是混凝土攪拌機、帶拖掛的貨車、裝載得不平衡的菜車以及五顏六色的霍頓轎車。一出城,車道無九_九_藏_書限伸展,反覆出沒在高坡低地之間。沿途是一排排同樣的紅色別墅和同樣千篇一律的一家家小商店。典賣舊車的人別出心裁地將車子排列在旌旗招展的車篷下,使行車更為艱難。不過公路上主要的顏色仍是醬灰色的。
迪多站在空曠的海岸旁
現在一切都已無濟於事。也許只有磨碎器本能地愛乳酪。兩個妻子都不愛你,而是想把你吞了,而大多數情婦則是因為另有一番算計。
靴子?」她乜斜著眼,雙眉緊蹙,兩個眼珠直勾勾的,流露出一副對某個突如其來的不明之物的極其厭惡,甚至恐懼的神情。他肯定有什麼地方惹她生氣了。
「刀?讓我怎麼對他們說?」他姐姐的話毫無幽默感。
「哦,巴茲爾——你不會吃這種東西吧!」她以大姐的口吻,柔聲細氣地說道。
莫格嘟噥道:「要是我折斷了腿,我就到鄉村醫院去,那兒的護士長和護士們會為我忙得暈頭轉向。我開刀摘扁桃腺時,有個護士總讓我和她睡一張床,把我摟著睡。接好斷腿比切扁桃腺要的時間長得多。」
「要是他們放不進去,她准饒不了他們。」
「你早餐想吃些什麼?」她問。
你們都加入了。多蘿茜至今仍在那裡打。
多蘿茜驕傲地拒絕了。
「肯定會的。」
巴茲爾此時必定已進入模模糊糊的夢鄉。他夢見自己老了,就像所有其他人會衰老一樣。演員可是經不起衰老的。也許,要是他在這嘶嘶作響的爐邊坐太久,那麼,最不幸的事情似乎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生,甚至還會變為可以接受的了:他的兩個妻子;那個不是他孩子的孩子伊莫金;以譴責自己的母親來延長被他和多蘿茜視為是生活的企圖。
巴茲爾回來時拿著兩塊餅。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雙手按在童年象徵上的人,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四周靜得出奇,彷彿萬物都在屏聲靜息地注視著他,於是他動作更加小心了。不,他注視著他那雙柔軟、潔白的雙腳:依舊像他過去認為的那樣好看,又長又窄。這是祖祖輩輩順著犁溝翻地,踩在馬鐙里騎馬放牧形成的。可現在這雙腳除了繞著舞台邁方步外已變得無用了。連真正走到幾里以外的多佛都走不動了。也許,這正是他演不好李爾的原因吧。
多蘿茜也不顧主人會不會吃驚,躲在後面,獨自尋覓起什麼東西——不管什麼——玫瑰花,一朵玫瑰花!她高一腳、低一腳地沿著未經修整的花床邊走著,路經一兩個秋天的花|蕾,芽頭尖尖,冰涼而又結實,也許在綻開之前就會枯萎。她手腕劃破了,可這根本不值得一提。
安妮·馬克羅里並不在乎,她端正濾鍋,又繼續說道:「那是我們養了第一個孩子以後的事了。直到那時,他們還不肯認羅里,這能怪他們嗎?他只是牧場工人罷了。」
「你怎麼搞的?」馬克羅里的話音單調,平淡無味,消失在塵埃之中。
「羅伯特很富有,就像這位法國公爵夫人和這位爵士演員一樣。」不管他說這話是出於自卑還是傷感,亨特姐弟的注意力卻集中到了鱷魚皮手提包和一副紅玉及鑲有金銀絲邊的袖扣上。
不過這傢伙也為自己的過失後悔不已,大聲責罵狗來掩飾自己的情緒。那狗卻似乎在嘲笑他的主人,小舌發出顫音。
安妮仍然沒有抬頭看他,只是笑著回答說:「以前是這樣!」說完她睜開眼,微笑著看了看她的朋友多蘿茜·亨特,然後又把頭轉向她丈夫,兩隻胳膊肘在餐桌上插得更深了。「你以為我這是在抱怨我最引以為豪的東西被消除了嗎,羅里?」
「羅里哪兒去了?」他夫人問道,似乎急於想知道,可她的手仍在不停地拍打著孩子。「多蘿茜倒是很靠得住。」她嘆了口氣。

巴茲爾停止了揀死蟲,以便留點下次再揀。他爬進小車。車裡稀少的空氣及防腐油的氣味,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的手觸到了齒輪,隱約覺得它還可以啟動,便動手撣掉了靠背以及其他東西上的灰塵,使它們多少露出了本來面目,既雅緻又奢侈。他東摸摸、西碰碰,差不多摸遍了車上的一半裝置,他掀起一塊胡桃木的三夾板蓋:打火石的氣味還殘留在引擎內,這是不是他的臆想?不,沒錯:圓而狹長的玻璃瓶內肯定還有香味。她很討厭那些在開車的路上還要塗香水的醜女人。她自己是否也用過這玩意兒,像她輕蔑地稱為「社交女人」那樣呢?人們有時會幹自己最反對的事。只是虛飾一下,親愛的,鬧著玩呢!
「每到夜裡,我常常在她上床以後,出來轉轉,干它一兩杯,再考慮考慮要辦的事。」
拉薩貝娜夫人極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書上。她不願讓莫斯卡伯爵看見她與法布里齊奧談話。不幸的是,一本如此負有盛名的法國名著被譯成英語后,竟成了一篇模仿義大利短篇小說的蹩腳貨。即使如此,父親還是從中覓到了安慰;母親曾這樣表示過。
「老實說,只能說是燒老了。」馬克羅里說話時,眼睛始終盯著他妻子。他是故意想惹人生氣,結果卻反而氣了自己。
「看來是吧,只要你心誠,準會靈驗的。」
亨特姐弟小心地跟在她後面。顯然,安妮想為她這不爭氣的丈夫挽回點面子。但她丈夫究竟準備了什麼?或他認為你們到父親的書房去的想法就已經夠嚇人的了?
「你們這些人總是騎在我們頭上。」羅里忽然冒出這麼句話來。他的褲子高高地縮到小腿上面。
馬克羅里夫人放下一隻鐵皮盆子,然後莫格端過來,倒上水。她給他在盆子里洗過腳后,又用珍妮特從樓上取來的藥粉、藥棉和各式各樣不大清潔的繃帶給他消毒包紮起來。
巴茲爾爵士睜開眼。大樹的另一邊枝葉稀疏,透過樹葉望得見天空。他突然感到,他確實愛過誰,而不僅僅一直在逢場作戲。
多蘿茜低下頭來發現她的裙子透明得使她像裸體一樣,這她以前可從未想到。(巴茲爾,一個心事重重、有教養的人——口袋裡裝著莎士比亞的劇本,是絕不會注意到這類事的。)
「我?我想還記得。」
多蘿茜只知道這時得把日曆拿過來。莫格在那日曆紙上畫了許多烏黑的紋線,宛如天書。她得一頁一頁撕下,直到弄清事實真相為止。
在這間黝黑、廢墟一般的房間里,響起了伊麗莎白·亨特最後的笑聲。到處是裂縫的樓梯上滿是她裙子窸窸窣窣的聲音。上樓梯時,多蘿茜走到中間樓台停了下來,頭靠在一根杉木柱子上。要是母親此時真的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她準會伏在她肩上痛哭一場。不管怎麼說,總算沒讓巴茲爾看見她和那個鄉巴佬談過話;他沒聽見她那些叛逆的話,親眼看見她與馬克羅里的通姦行為。對此馬克羅里自己仍然毫無覺察。
安妮沒去多久。「又是埃米莉太太打來的。她對我說沒人能理解她,問我能不能幫助她。」
正在這時,多蘿茜來了,身後跟著馬克羅里的兩個孩子。那些孩子似乎還不想離開她,依依不捨地纏在她身邊。多蘿茜的裙子和一隻胳膊肘上滿是青草的綠漬,眼睛充滿倦意和巴茲爾看來像水一樣的光芒:綠熒熒、黃燦燦的。
她走過來了,腳下的枯枝被踩得噼噼啪啪直響,要躲開他的姐姐是不可能了。而這次他跪在地上,比上次玩弄那輛舊車更顯得狼狽。
莫格的母親似乎對腰帶的顏色並不過於計較。她憂慮別的事情去了。
「不清楚。你知道,我對我弟弟簡直是一點也不了解。」確實,拉薩貝娜夫人與手中洗刷的那隻盤子的內側更為親近。
事實上,她此刻正站在屋子中央一盞沒有燈罩的燈下,那燈光彷彿仍然是伊麗莎白·亨特的王國里不斷流出來的成串成串的水晶念珠。多蘿茜雙手叉腰站在那兒,渾身流動和閃爍著悲哀,瘦削的鼻子哽塞住了,顯得很腫。
馬克羅里發出一聲像迷路的牛的叫聲,又繼續往上走著。他妻子會回答他的。
「我們本可以簡單地一走了之,」她說,「遠遠地離開『庫傑里』,我是說——離開這個不屬於我們的國度。」
「他們不過是些普普通通、不聲不響的人呀。」律師極力想打消他們的念頭。
「安妮·『柯克卡爾蒂』·羅伯森、巴茲爾·亨特爵士,還有你。」她意識到他在繼續懲罰她,不肯叫她的名字,更不用說稱她的頭銜了。「你們這些人全都一個樣,都是些冷酷無情、老奸巨猾、自命不凡的人。」
「我們不都知道嘛!而她也有人捧她。母親就是在自己的奴隸中製造他們刻意追求的恭維。」
當他們下到底層石頭路面時,聽見汽車開進並停在大院里的聲音。女人們趕緊閉上嘴巴,動手整理頭髮。
亨特姐弟於是手拉著手一起往回走。他們互相依偎著爬過堤岸,又饒有興趣地一起涉過乾涸的河床,踏著冬青草回到他們的住處。
紅袍紅袍,他穿紅袍去睡覺,
「珍妮特的衣服總算做完了。」多蘿茜抖了抖衣服,拿給她們看。她自己也因多少做了點好事而感到寬慰。「美中不足的是缺根腰帶。」
「沒有,」多蘿茜說著,眼睛望著窗外看不見的景色。「我只知道有個人做了個小人,可是沒有勇氣把它燒掉。我想她或許覺得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小——實際上她親口告訴我說凡是動了這種邪惡之念的人都會萎縮乾癟。」
「像老威勃德這種人,多年來為一家效勞、管理其家產,自以為非常廉潔正直,卻忘了這樣一個事實,即這個家庭的真正成員都是些具有七情六慾的活人。我看阿諾德只是我們自天而降來到他眼前時才領悟到這一點。他著實吃了一驚。」
「還有鞋子,那雙英國鞋!他很機智——這個巴茲爾!」
轉過身子時她甚至連自己的腳步聲都沒聽見:伊麗莎白·亨特在後面追逐著她。無論是什麼名字——休伯特、愛德華,還是羅里——你難道不知道,多蘿茜,你追求的是同一個人?母親逼迫你重溫往事,使你無法不感到羞辱。經過走廊,爬上樓梯時,她手臂不由自主地又一陣發抖。登樓梯時更不行了,當你心中的念頭與比較素樸的服裝發出的節拍一致時,它就被刺|激增大起來。沒有誰——更不要說你多蘿茜——會公開供認情人的名字。阿諾德不是,是的話就太荒唐了,那麼……?
多蘿茜嘆了口氣:「唉,真要命!」她咬了一口討厭的油餅。
是畜生般的羅里使這位母親成了這副模樣。
「你真的喜歡縫紉嗎?」安妮恭恭敬敬地問。
「請收下。」公爵夫人聽見自己聲音響得震耳。
直到這時她才正眼看了他一下。他趁機做了個鬼臉。
現在可不是能將醫生隨便請到「庫傑里」來的時候了;那天晚上,慍怒的馬克羅里只得用吉普車將亨特姐弟送往戈崗。
「不,多蘿茜,親愛的!你是我們的,我們需要你!」安妮喘著粗氣,極力想把話說清楚。「這你知道嗎?」
「走吧,多特!」巴茲爾大聲招呼著他難以對付的姐姐。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結結巴巴地接著說:「希望你收下這……這是我倆的……作為對你殷勤款待的一點謝意。當然還有你妻子。」馬克羅里抬了抬眉毛,彷彿懷疑安妮和巴茲爾之間有什麼勾當。
馬克羅里為亨特和自己倒上酒。「我妻子是個聖徒,滴酒不沾。」
在這樣的一個晚上
他看著這手腳遲鈍的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掙扎著走到窗前,伸手去拉窗帘,最後用力抬起窗戶。
馬克羅里開足馬力離去,可一會兒又折了回來,不放心地叮嚀道:「我大約去一小時。」
安妮·馬克羅里送孩子上床后,又回到了廚房。她丈夫和客人仍舊坐在那兒,面前是一大堆吃剩的葡萄乾布丁。
巴茲爾爵士進門時,兩條腿真的一拐一拐的了。這次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側過身,抹了一下額上的皺紋,揚起下頜,等待著他不應受到的賞識。他又一次發現這兒不是他演戲的場所。
「她是來住在我們這兒的嗎?」莫格問道,她就是頭天晚上刮臉盆上的油污的那個胖姑娘。
說這話時,她站在那兒,手上使勁捏著那把票子。她本可以把它們捏出汗來,可它們那麼乾燥,幾乎很容易就會冒出火星,甚至著起火來。
珍妮特冰冷、蒼白的面孔唰的一下紅了。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著穿公爵夫人(她的朋友!)給她縫製的新衣服。
拉薩貝娜夫人使自己更全神貫注地望著自己的手腕。
巴茲爾垂著眼帘,臉上掛著微笑。此時,他倆正沐浴在一片熾熱的陽光之下。空曠的平原上到處是刺眼的陽光。他感到胃裡很不舒服,又不敢打嗝,把氣悄悄地壓回胃去。不久,他不得不小便了。他停下車。拉尿。連多蘿茜這隻孤獨的鴯鶓也臨時跳進更深的叢林中去了。
「內疚?為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訴我!」但願多蘿茜該死的拉薩貝娜不是一隻典型的耗子。
在她決心與自己的意念抗爭的過程中,椅子吱吱嘎嘎發出一陣尖叫,隨後砰的一聲歪倒在地上,被身子壓彎的木頭彈了兩下。
由於她已搶在他的前頭,巴茲爾有些嚴厲地問道:「馬克羅里夫婦呢?」
「多蘿茜——你得去——拿——一把——刀來!」吐出這幾個字也費了他好大的勁。
巴茲爾的嘴塞得滿滿的,她簡直不可理解,他為什麼竟會這麼快地恢復了孩子氣。一道乳白色的肉汁順著他的面頰淌了下來,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那時,他還是個小夥子,一個火車上汗流浹背的旅行推銷員。與現在相比,他身上只是少了件骯髒的風衣。
頭頂一輪明月又圓又大,高高地掛在周圍的礦山上。她精疲力竭,又被窗口吹進來的寒風一吹,猛地向後倒去。要不是他在後面扶住,並且用赤|裸的身子撫慰她,她准摔倒在地上了。
猛然間,多蘿茜一把抓住書架,喊道:「我敢說,這兒沒有一本是我父親的。」

穿過屋后的院子,不遠處有幾個精心設置的馬廄,但如今的作用不過是使人緬懷往事罷了。藤蔓叢中有一口鐘,鍾面發白,早已停止報時了。不過狗倒常喜歡到這院子里來拉屎、睡覺;母雞也常在過道上徘徊尋食。走過一條和鐘樓子相連的拱道,有一座比較有用,因而還沒有被人遺忘的小棚房。棚子是用鐵皮和石板砌起來的,並用堅固的網架加固。整個搖搖欲墜的棚子,除了有幾處風雨在鐵皮上留下的銹斑外,已經變得灰濛濛的。
「可她最愛別人奉承她。」
茶又苦又濃,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打了個寒噤,就像她自己十足的勤勞和透過院門向她陣陣襲來的霜冷寒氣使她發抖一樣。
莫格·馬克羅里一邊大聲吼著「呃——呃——呃」,一邊把她那個頭髮剪得短短的腦袋朝公爵夫人的大腿上鑽。
安妮拿出了證據。「這本里有他的親筆簽名。」
多蘿茜心裏明白,該考慮的還是她自己。「你沒關門,回去把門關上好嗎?馬克羅里也許最不喜歡讓門開著。」
他走下樓梯,吃驚地發現她已經在廚房裡了,那模樣遠比他想象的要輕鬆自如。她正在整理碗櫃里的物品,似乎她已經成了這座屋子的主人。
多丟人啊,竟選用了這麼個為他恥笑的字眼。他可能從來沒聽到過呢。她的雙重過失使她一陣發抖,像被人在鬆弛的皮膚上用鋼刷子拖了一下一樣。
安妮·馬克羅里不顧手裡端著只濾鍋,正在大發議論,鍋里的白菜湯像一條條小溪流向她的裙子。多蘿茜(一個蹩腳的演員)借了一條圍裙,笨拙地站在餐桌旁。她把刀具抓起來又放下,放下后又抓起來,以表明她很會幹活。站在水槽邊的小孩正用手指在刮油膩的臉盆上的污垢。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坐在地板上,正在扯掉一隻玩具馬的腿。
儘管如此,馬克羅里的驚奇變為了憂慮;他怎麼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看著他墮入歧途。「大壩里已乾涸得差不多沒水了。反正淹不死人。待我回來時帶你回去——如果你還在這兒。」
巴茲爾爵士坐在那裡看著一隻蒼蠅在裝了半瓶的蜜梨中遭受了滅頂之災。
「還不是因為硬把我們兩人塞到這個可憐的馬克羅里家去唄。」
安妮卻不慌不忙地說:「是的,她喜歡逗引人,不論是男的還是女的。即使你明知她的用意,也沒有什麼關係。你被她那兩隻眼睛搞得神魂顛倒。那雙手更是誘人!還有她那甜蜜的聲音。」
待他們再次聚集在一起時,她問道:「你難道一點兒也不內疚,親愛的?」她說話時,兩眼望著並不存在的景色,嘴邊掛著明朗的、漫不經心的笑。
安妮不停地數落起他們的德行來。「還有巴茲爾,他確實是一個好夥伴,羅里很讚賞他。」
於是,巴茲爾再次返回棚屋。公爵夫人徑自走了。這樣做更好些:有人看見,也不會說他們有什麼密謀。
「這兒歇夜行嗎?」馬克羅里的身子擺出一副漂亮的塑像姿勢,滿臉挑戰的神情。
這時,馬克羅里提著小半瓶酒走了進來。這也於事無補。「喝一口,怎麼樣?」他似乎遲遲不願稱呼公爵夫人。
巴茲爾爵士不禁疑惑起來:她姐姐通過什麼手法贏得了這個瘋女人的尊重?他真想學會這個訣竅。
其實,他只知道一件,那就是把羊肉端過來:食物能填補空白。但也許永遠也不可能及時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時失策了。倘若他能背幾句他曾扮演過的某個角色的台詞,興許會有點用,但他腦袋裡空空如也。
多蘿茜隨口應了一聲。她發現了布丁匙子,它們成了比一切更重要的東西。「你們在這兒待的時間還不很長?」她一邊說,一邊用圍裙擦著勺子。「你孩子不少,可他們看來都還很小。」
起初,他只顧欣賞她的藝術技巧,可作為演戲的行家,他情不自禁地接受了這一啟示。「你擔憂什麼啦,親愛的?」他瓮聲瓮氣的使人泄氣的聲音顯得分外真誠,令人信服。
兩位家長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沒有制止或為自己的孩子向她道歉;而珍妮特不大明白是怎麼回事,躲躲閃閃的。
「承認吧,多蒂!你吃得挺香。」巴茲爾的聲音既興緻勃勃,又武斷專橫。
馬克羅里總算對客人擠出了一點笑容,可立刻又為咳嗽吞沒了。
車繼續朝前開,風向開始變了。迎面刮來的風吹得她的薄紗裙飛舞起來,飄拂到了你的眼球上。
「你怎麼知道!你穿著這雙鞋不會傷到哪兒的。英國人做的?」
每當他想到「庫傑里」的小河,就免不了要想起河邊蔥蘢的垂柳。然而(現實總是現實,無論是對暴君或笨拙的演員全都一樣),現在,等待他的卻是一隻只鐵籠。無疑,這些鐵傢伙傳遞著某些暗示,敦促人們考慮如何逃脫。
還沒有哭出來,可眼淚已淌了下來。巴茲爾·亨特爵士不得不掏出伊尼德在聖誕節送給他的手絹,擦去滲出的幾滴眼淚。
她和巴茲爾相互撫慰著。
多蘿茜仍然注視著他,說:「那個小個子好人竭力要擺脫銅像的那個彆扭姿勢。這是她強加于他的,是母親想出來的最奇特的鬼點子。喂,我們難道不是很有理由嗎?」在這間曾經轉讓給他們的父親舊時住過的屋子裡,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弟弟。
「現在我要脫掉它了。」
巴茲爾的舌頭在嘴裏翻滾,感到很惆悵。他彷彿站在倫敦某個火車站熏黑的屋樑下,等候著列車將他送返不成功的中部巡迴演出。他閉上眼睛,想把這種沮喪的心情抹去,然而卻發現自己的舌頭還是在那因吃羊油而發膩變厚的口腔里翻滾,好像是在一條鯨魚的肚子里:與《聖經》里約拿的鯨魚不同,把它吞下肚去的鯨魚也許至死也不會將他吐出來。
安妮·馬克羅里把亨特姐弟領入一間房子。最初,多蘿茜幾乎認不出來,可不久,她就不無厭惡地記起他們父母的卧室兼更衣室。
多蘿茜非常客觀地提出:「不管他們是否喜歡我們去,我們還是趕快些,天黑才到就更不好辦了。」
「你在幹嗎,孩子?」
巴茲爾在一家商店前停下車。一道牆上塗著一塊已褪了色的藍色廣告,推銷某種違禁品。巴茲爾什麼也沒解釋,就下車走了。多https://read•99csw•com蘿茜也沒多問。她正在失魂落魄地尋找某個臉孔或物件來驗證自己。當巴茲爾關上車門時,一個身穿緊身褲的男孩蹣跚而過,身後跟隨著一隻長腿的小花狗。多蘿茜想對那男孩笑笑,但她的笑容一定顯得蒼老而茫然。不管怎麼說,男孩對這兩個陌生人根本不予理睬。巴茲爾走進店去,多蘿茜獨自一個人,胳膊上一陣陣地泛起雞皮疙瘩。她周圍是那麼靜,除了男孩離去時皮帶抽打的聲音以及一隻山鳥在高空中振翅飛翔以外,一切都像凝固了似的。有什麼東西在躲避她。她自我安慰說:「到了『庫傑里』,情況就會有所改變的。」
除了在想象中以外拉薩貝娜公爵夫人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對不起,我顯然把話說得太簡單了。同時,我發覺我誤解了你剛才在餐桌上用的一個比喻。」
安妮的鼻孔抽搐了幾下,閉上了眼睛。「小羅伯特是地地道道的羅伯森家的人。」
她也許同西拉和伊尼德一樣不把他放在眼裡。在這三個目空一切的女人面前,像他這樣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和一個日暮途窮的演員,最希望得到的不是崇拜,而是尊重。
「是得有人先死去。」他附和道。
她繞過橫七豎八的機器走了過來,縮著本來就很窄的肩,用一隻纖細發亮的手將扁平的胸脯壓得更為扁平。他三下兩下爬下車。儘管他倆已成了生死與共的難友,他也不能讓她對這一系列不斷閃現在眼前的景象和情感有絲毫的覺察。
「不用這麼粗魯。」多蘿茜提高了嗓門,嘶啞的聲音憤憤不平地說道,不是在責備那個不識好歹的弟弟,只是在為自己辯護。「公正,」聲音略微緩和了些,「總得有人先死去。沒有空位子,護士長是這麼說的。」
她將雙肘擱在擋風玻璃旁。頓時,涼風習習,從短短的袖子灌入腋下,解除了她一身負擔。巴茲爾肯定也悶得慌,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一條大腿換了個位子。
這使得他不由得用手撫摸他姐姐睡前才束紮好的頭髮。
在這幢房子的該死的小閣樓里,今晚冷得手腳要爆裂似的。離開了空氣混濁的廚房,登上樓梯,巴茲爾真的可以感到手背上的凍瘡裂開了。他從小就吃凍瘡的苦頭。大人們用秘魯香膏塗在水腫的凍瘡上,還給他戴上無指手套。今晚在樓梯上和在艾爾弗雷德·亨特的梳妝間里,他又重新體嘗了往日的痛苦。將墊子放在床上,壓在毯子上;墊子的重量能使手不至於冷得顫抖。要是他的經受了時間和氣候煎熬的膀胱又使他回到幼年時期的話,那麼,馬克羅里家裡的女人第二天準會在地板上發現一張地圖!是的,她是個嘮叨的潑婦。唯有他當救濟品分發員的女兒伊莫金能給他以安慰。可她不是他親生的。要是她和他有血緣關係,那她身上必然潛伏著高納里爾。世上考狄莉婭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
「特別是寒霜降臨時,」馬克羅里說,「男人尤其需要借酒澆心。」
「我倒想知道還有其他什麼原因,除非想自尋煩惱。」她笑了,「應該承認,這是最底層了,親愛的。」
巴茲爾也同樣有點心神不安。「說正經的,多蘿茜,阿斯皮登護士長熱心關懷,堪稱『熱心』的化身。」多蘿茜禁不住又咯咯一笑,「沒有理由認為母親在極樂村不會過得不開心。」
「多蘿茜像往常一樣一直在幫助我們。」安妮竭力把後來才想到的話說得很虔誠。
「是的。」他承認。
莫格還是不住地嬉笑打鬧,露出她的肌肉。「或做個拳擊師!」多蘿茜認定這孩子神經不太正常。這也是她想擺脫「庫傑里」影響的原因之一。
頓時,滿嘴是熱乎乎的馬糞紙、麵粉和豬油味。她本來看著這油餅就不順眼,現在更是厭惡之極。她彷彿咬了一口自己的肉,噁心得直想吐。
莫格還在不停地念叨:「她像是條鐵絲!我就想變成這樣——做個角鬥士——或做個雜技演員。」
馬克羅里肯定注意到了。


「我把鞋脫了。是在大堤那邊劃破的。」
「男人都吃烤排骨。」多蘿茜一本正經地提醒他。
巴茲爾也離開了廚房:響得像警報似的電話鈴聲使他感到很不安。馬克羅里也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那緩慢笨拙的模樣顯然表示,無論他妻子無聲的勸誘還是客人的光臨,都無法改變他真正的私生活。
「別聽她的。」珍妮特請求她朋友公爵夫人。
似乎是他出賣了她。
「我很愛你母親。」安妮說。
馬克羅里將行李堆在客人下榻的這套房間里。(巴茲爾凄苦地想道:自己只能睡更衣室的那張簡易床了。)
正因為如此,她一邊小心翼翼地用長長的指甲順他外套上的一條長縫刮著,一邊說:「我想就我們目前所處的情況談談。我們得擺脫這種狀況。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能沒完沒了地白吃人家的飯。」她雙手不停地撥弄著那條長縫,想到自己考慮周全,她竟稱心地笑了。
一瞬間,多蘿茜覺得最好他先找到他另一隻鞋子,這他也意識到了。否則光穿著襪子走過大院,說不定會碰上主人,受到指責。
這在可憐的馬克羅里夫人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我們本是親熱的一家。」她嘆了口氣,走到門帘邊,將手伸進油膩膩的袖筒里去取暖,但又不太自在地折了回來。「羅里為小牛犢扒青飼料去了,過會兒就來。到時候我們看他怎樣招待巴茲爾爵士吧。」
「哪些人?」公爵夫人尖刻地問道,「你這個『騎在你們頭上』是什麼意思?」
多蘿茜頭低垂在衣服上說:「你們還記得那些扎滿針的小人嗎?你們用蠟做出那些小人,把它們扔進火里——那些你們希望早死的人據說就死了。」
巴茲爾穿著靴子,跳著尋找他小時候藏在那兒的鐵釘,用它來繼續挖掘爐中被火焚化了的蚱蜢遺體。他揀啊揀,揀得口角流涎。一個人嘀嘀咕咕,或者半啜半泣。為這個世界上發生的殘殺和折磨而啜泣,也為別人尚未意識到這點而啜泣;但願你幸運地不受傷害地壽終正寢。
「難道他們會糾纏到一些他們不想介入的事情中去嗎?」
當她跨進廚房時,她發現安妮已在廚房了。爐中火苗呼呼往上躥,水槽旁的一疊臟盤子旁又添了些東西。因此她無法充分發揮一下她的特長。電爐上放著一隻黑瓦罐,沸騰的粥從裏面溢了出來。儘管屋子生著火爐,這個時候還是很冷。透過紗門縫,安妮正將碎骨頭扔給院子里的一群狗。
「真有味道,真好吃。」多蘿茜儘管用詞不當,可一心想說上兩句好聽的話。
「要是如你說的那樣,我母親那麼感情用事,這張椅子怎麼還在這裏?」多蘿茜的語氣又重了起來。
「對著火熱的天空大喊大叫!他總能如願以償。」
「馬克羅里,那個天下第一號受虐狂?他也許正在默默地煩躁不安呢,過了這麼多個星期。你以為才多久?」
巴茲爾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微笑地顫抖著。平時,接電話或想打動他頭一次見面的人時,他總是這副自信的笑容。
牧馬呼哧呼哧地慢慢跑來。天哪,你在做什麼呀,孩子?父親看上去比平時矮了一截 更加氣喘吁吁 他下馬時 身上的馬褲綳得緊緊的。怎麼回事巴茲爾?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恐怕我把胳臂摔斷了。那些發紅的嚇人的毛孔。你到底怎麼搞的——我們不知道——自己去好好想想。一個男人,一個做父親的手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顫抖不止,真令人心寒。要是你哭起來,他就更不知道怎麼辦了。把手放好。站到我跟前來。用那隻好手摟住我的脖子。你挨得太近,他鼻子呼出的氣噴到你身上。躺下來孩子,靠著我讓我托住你。一路上,你一邊靠著馬肩和馬鞍的前鞽,另一邊貼著父親的腹部。顛簸得很厲害,你皮膚下面的骨頭髮出吱吱嘎嘎的尖叫。他渾身的火氣一直透入你冰涼汗濕的肌體。要不了多久的,巴茲爾我的孩子。父親竭力想愛護他,可弄得你直想哭,又想舉起扭傷的胳臂。最後你還是笑了。
「別的時候不屬於我們。」
今天晚上怎麼屋裡到處都是母親的形象?也許她死了?哦,天哪,決不會!她太奸詐、太殘忍了,即使死了也難解你心頭之恨。
「我怎麼會知道?」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那是在炫耀,也許是自我炫耀——傾聽自己的聲音。」她並不存心想出巴茲爾的丑,都是這個冷冰冰的馬克羅里迫使她這樣做的。
巴茲爾爵士醒來時,霜已融化。反射在光禿禿的牆壁上的晨曦使人想起光溜溜、青黃色的蘋果。在他到來之前,這屋子一定是那個孩子住的:屋角里還有一輛玩具車。一入夜,巴茲爾就聽憑擔架床的擺布,他已無力再挑剔了。一覺醒來,他仍然覺得疲憊不堪、周身僵硬,彷彿在夢中經歷了一段遠比他們在白天到達「庫傑里」還要長的旅程。他繼續弓著身子,以他最喜愛的姿勢睡著:像是一隻酣睡的袋鼠,又像是一顆萌發的豆子,或者像罐里裝的胎兒。要是沒人會責備他,他也許會一直這麼懶懶地躺著。可這屋裡的女人個個利嘴尖舌。要是那個該死的馬克羅里來罵他的話,那他一定會和他干一場。現在他躺在床上,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他們沿那同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車道開進戈崗。他倆從兩邊壓過來,使他幾乎無容身之地: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他們的小兒子啊。天色多可愛,艾爾弗雷德,山巒顯得格外溫柔。因為是個男人,爸爸說好天氣使樣樣東西都變得溫柔可愛了。他說這話時聲音像是在和母親竊竊私語:略微嘶啞而帶有節奏。母親坐在那兒並不朝群山看一眼。過了一會兒,她笑了。有些話我怎麼也不會對大夫說——至少不會對特里威克大夫這號人說出乳|房這兩個字。父親一笑,噴出一股煙。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貝蒂,我覺得很正常。煙味從你頭上蓋了過去,像是一座橋。哦,是很自然,我也承認。她向他伸過手去,可一眼看見我夾在中間,就又縮了回去。因為在開車,他戴了一副羚羊皮手套,手套的后截在手腕處翻轉過來。戴上手套,除了有隻手上緊緊地束著根錶帶外,他的手腕顯得光禿禿的。爸爸的手腕附近光溜溜的沒有一根汗毛。母親突然想起了他們的小兒子,看哪,巴茲爾,親愛的,看那些羊羔,難道不可愛嗎?都是些剛剛出生的小羊羔。你說他聽懂了嗎?父親開車很細心,每逢駛到水坑前,他總是要將車速減慢。他肯定不懂,你又沒發音。他們又互相取笑了一會兒。
情緒低落之中,他聽見馬克羅里家的人還在那兒嘮叨。「我們的兒子羅伯特——我們老大——你們沒見過他,」馬克羅里說著對客人咧嘴一笑,為自己的疏忽表示歉意,「是一個整潔、事事有條不紊的小夥子——又很冷靜——他將做到他父母做不了的事。」
可憐的被玷污了的安妮!
多蘿茜決定追求艾爾弗雷德的仁慈,但同時最使她煩惱不安的卻是母親貪婪的性|欲。在艾爾弗雷德的書房裡,他經常清高自娛,與他的朋友阿諾德暢談,還談論鍾錶等。多蘿茜睜開眼睛:周圍一座鐘也沒有。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無力抵擋伊麗莎白的影響。無論母親說什麼,毫無疑問,她曾經鍾情于別的男人。愛德華·皮爾算是一個;更至交的,肯定是那顆落在床底下的袖扣的主人。然而總的說來,母親的放蕩也許只是精神上的:佔有而不是被佔有。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對著剛剛洗完的平底鍋鍋蓋,眯起眼睛,噘了噘嘴。她抓著那個鍋蓋,活像是握著塊盾牌,擋在她和非常討厭的馬克羅里之間,甚至她與巴茲爾之間。休伯特也許已不在人世了,父親也早已作古。法布里齊奧這個人物,她每次讀到他時都會產生一種新的印象,使人最難捉摸,因為睡醒時,天氣的影響相當大。
「可憐的東西!」多蘿茜冷冷地搭腔。
「可事實上是這樣!」多蘿茜執拗的聲音嗡嗡直響,「這本日曆可以作證!」
等孩子們都被叫來,並都坐好了,父親開始動手分羊肉,母親則依次分發外皮灰黑的土豆和灰白的捲心菜。
「母親不會知道的。她太過沉湎於自己的過去了。除了那張床,別的什麼都不復存在了。」
馬克羅里睜開眼睛朝她望來。今晚,他是否在廚房裡就注意到了她那裙子下面顯露出來的赤|裸的身子?或者不如說他在傾聽著伊麗莎白·亨特容光煥發地走出車子時發出的聲音的迴響?
巴茲爾開著車。工廠消失了,商店和住房也漸漸稀少,只有幾處可憐巴巴的風景。他乾咳了幾聲,想以此來消除心中的疑慮:樹木似乎只有在燈光照射下才顯得像是真的。到了「庫傑里」后,他也許會重新發現真實的東西——如果他還有足夠的精力來對付那麼大一個舞台。
「我倒沒想過這些。反正,它一直在那兒。」
她原來平靜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走進父母的房裡。「你在幹嗎,多蘿茜?」不管她在不在,他得聽聽自己的聲音。
艾爾弗雷德·亨特對他十分溺愛,可他的愛給人的印象卻很勉強和做作。而母親則可能是你所愛的。她愛你時總是說:你是媽媽的心肝喲,媽媽愛你,你愛媽媽嗎,巴茲爾?隨後就是一陣熱烈的親吻。要不就是給些薄荷奶油,或者更豐厚些,給幾個硬幣。我才不信你會愛我,也許你只屬於你爸爸或者你只愛你自己?於是,在莫里頓大道和「庫傑里」之間,在伊麗莎白和艾爾弗雷德·亨特之間便展開了一場乒乓球賽,一來一往,總是父親失利。
她把頭扭向一邊,不想讓巴茲爾看見自己的狼狽相。剛巧,那個男孩又折了回來,一臉傲氣,昂首闊步,身後的小狗用鏈子拴著。他肯定看見了她剛才的樣子,這倒無所謂。她感到淚水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和嘴邊的油膩混合一體。(她的信念不允許自己有自殺的念頭,可每當她有負於過去,就不由自主會動起這個念頭來。)

方才,由於極度的精神慾望和肉體飢餓,他不顧一切地買了肉餅,並極不體面地一口氣吞下;現在,他心中則萌動起一種更強烈的、莫名其妙的慾望,敦促他快點把小車駛過火辣辣的平原,駛進那座住著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的神秘大院。他臆想著如何撲通一聲滾上床,劈手將床單抓過來蒙頭蓋上,裏面黑黢黢的,他極力將身子縮作一團,那姿勢就像是記憶中的袋鼠,或是圓滾滾的豆子,或是浸在瓶里的胎兒。睡夢中,他會聽見周圍一陣陣嘆息聲,悶悶沉沉,像是有人在這間他早先逃遁的屋子裡,用什麼東西捂住嘴發出來的聲音。
不管伊麗莎白·亨特發生什麼事,她的孩子已決意要抗拒腐蝕。
安妮身心交瘁,哪還顧得上考慮這種小事,就說:「藍的你穿好看,親愛的。紅的看上去——嗯,有些古怪。」
現在,姐弟倆駕著車子,名義上有著明確的目的,實際上是在這塵土飛揚、地圖上命名為帕拉馬塔的公路上回首往事。車兩旁儘是些看熱鬧的人:一夥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抬著一台乾燥機,汗流浹背地走著;面色黝黑的婦女斜眼望著他們。這一對男女,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開著這輛不太體面的轎車,東斜西彎地亂竄。至少從感情上說,周圍的事物一切如故:高高的罌粟仍微微低垂著,像是在向那些把它們視為最可惡的東西的人致歉。
安妮跑了出去,不是去接電話,而是去接她丈夫,把他帶了進來。多蘿茜斷定安妮肯定在他嘴裏塞了聖餅,因為兩口子都顯得那麼溫順,好像剛剛參加了聖餐回來,羅里嘴裏還在嚼最後的一點聖餐哩。
她雙手抱胸,顯得很隨便。「我們已經開始懷疑你為什麼要撇下我們了。」她說話時輕聲柔氣的,卻有點兒一本正經的味道。
她不僅對馬克羅里的肉體反感,還不喜歡他那樣提到母親,說她怎樣從車上(向馬克羅里家的人)走下來,(剛才這一番話巴茲爾聽懂了多少?)穿一條白連衣裙。當你在母親屋裡穿上這身衣裙時,鏡子是否意識到這就是亨特的裙子呢?馬克羅里暗示母親是色情狂的那些話是為了掩蓋他的真實想法。你是第二個色情狂嗎?一個尚未有機會施展自己本事的色情狂!一旦上帝知道你在那方面的所作所為,他也會嫌棄你的。即使光有意念也是罪惡的。(巴茲爾剛才盯著什麼?)瘦削的胳膊保護不了什麼要害部位的。
事實上誰也沒來打攪他。他起床后匆匆忙忙地用冷水修了修面,尋思著在「庫傑里」該從那些不太相稱的衣服中挑選哪件穿。他的大腦開始在周圍探查起來,儘管馬克羅里夫婦已經使屋裡的東西減少了許多。本來,東西的多寡應該無關緊要,但事實上卻事關重大。他對著松木鏡框的鏡子輕輕拍了拍臉,自我感覺不錯。接著匆匆將薄綢領帶系在脖子上,心想多蘿茜不知會怎樣穿戴?
他依然盯住她不放。於是,她轉身走了。
安妮·馬克羅里裝作很關心的樣子。「哦,天哪!——我們馬上為你包紮。」她喊得如此大聲,以便顯示出自己在意外事故面前很堅定。
他扔完石子后,四下張望,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要是被成人看見了,他可以一笑了之,可要是讓小孩看見了,那準會露餡。幸好附近闃無一人。
也許永遠也抓不到。他從樹上掉下來時嚇得心都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他覺得肺裂開了,兩葉肺攤在地上活像兩隻癟塌的氣球。手臂上的一陣劇痛使他覺得自己還活著。他想象臂骨肯定戳破皮肉露了出來。可看上去卻依然照舊,肌肉組織也沒有撲撲跳動的癥狀。他擔心雖然現在沒跌死,但遲早還是會因手上的傷口而死。
「她年輕時,是個聰明的女人,而實際上現在仍然是通情達理的。」
他們一跨出車門,屋裡的人就走下台階朝他們迎了上來。
「我覺得我最怕的,」他的話頗有預見性,因為此刻路上出現了幾處險要的彎道,「就是我們車子停下來時看到的那些沿平台坐著的人——護士長後來才出來哄他們。面對那樣的觀眾,我才不表演呢。你就是把渾身解數使出來,他們也不會有半點反應。」
「哦,心肝!看!媽媽也吃,咱們一塊兒吃好嗎?那該多好啊!」這個社會福利工作者此時採用了一種她認為可以達到雙重目的的語氣,既親切,又嚴厲。
羅里不安地蠕動起來,把頭皮抓得都露了出來,發出像掃碎玻璃似的聲音。「羅伯特一定很有出息。」他打了個飽嗝,聽上去像是在輕聲呻|吟,伸手抓了一兩下胳肢窩。
多蘿茜完全沉浸在父親這本書里了。她一會兒查看正文,一會兒又抖落一些麵包屑,再不就用手指抹抹書上的一點茶跡(會不會是陳舊的血跡?)。安妮一定已經悄悄離去。多蘿茜也一定在褪了色的布床罩上坐了下來。她肯定就是這樣在起居室里似讀非讀、似思非思地坐著。
另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姑娘,由於和公爵夫人有過一些接觸,看過她存放衣物的衣櫥,懂得一些社交禮節,瘦削的臉一下子紅到了九*九*藏*書耳根。
樓上人聲喧鬧,不像是在談話,而像是在辱罵。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一下子側倒在地上,手裡拿著他倆齊心協力從巴茲爾爵士腳上拽下來的那隻靴子。
「要是在夏天呢?」他妻子問道。
這可謂是一場考驗。幾個孩子嚷著要添,兩位客人滿面笑容地謝絕了。
珍妮特朝多蘿茜投去求援的目光。她愛多蘿茜,並認為只有她才理解自己,才會替自己說話;而多蘿茜明白她最多只能為珍妮特縫上一條紅邊,以後則只能在遠方與她保持通訊,直到衣服穿爛。
他不那麼尷尬了,他妻子的臉色亦有所好轉。「每到晚上,羅里總是累得筋疲力盡,」她解釋說,「那活兒太累了。」她從身邊經過時,用肩頂了一下她丈夫。
「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會這麼乾的。」
她不做直接回答:「安妮擔心豐盛的晚餐會沒人吃哩。」
「讓你受驚了,是嗎?」
「真的,只要我喝了咖啡——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站在水槽邊上洗的。不然,你讓我怎麼消磨時間呢?」
她覺得必須衝破這使她感到窒息的黑暗。
「令人尊敬——對——我同意這樣的說法!我太感激她了!」多蘿茜忍了又忍,可還是笑個不止。她忽然看見前面路上灑著一層麵粉,想象中她彷彿看見一雙染白的鞋子被從腳踝上輾斷下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直到巴茲爾駛過那段路面,她才鬆了一口氣。
「是的,一點沒錯。和別的小鎮一樣討厭。」她知道並非如此,「我們穿過去。」
「沒幹嗎,爸……爸爸。」克服了輕微的口吃,你的聲音似乎又充滿了無限的力量。但是,取代口吃的卻是跛腿。
多蘿茜咬斷一根線頭。
巴茲爾說:「那張大床的確是個問題。但願他們能設法將它放進屋裡去。」
她自己也從來沒看過巴茲爾的表演,可這沒有關係。不會有人,甚至母親也不會責備她的不忠,說她吝嗇情感。感情不像那曲折離奇的東西——愛,感情是一種純潔無瑕的快樂,完全是無償的。
在馬克羅里家的大多數人眼裡,多蘿茜依然是前一天晚上到達時的那位公爵夫人。他們已和她混熟了,雖然說不上親密無間,卻也可以算是建立了信賴和友好的關係,倒是巴茲爾覺得多蘿茜與先前判若兩人。她走近看他傷口時明顯表現出來的同情,她表現出的非凡的才能,甚至比這更甚一層,表現出的權威,似乎都使他認不出來。自從她進屋以來,她還沒有正眼望過他一次。
「最偉大的聖人就是最大的酒鬼。」馬克羅里夫人厲聲反駁道,一邊將濾鍋里的白菜倒入一隻棕色薄片做成的蒸鍋里。
安妮·馬克羅里和女孩們對寒冷已習以為常了,但多蘿茜談笑之間擤了一把早就想擤的鼻涕。「角落裡的那個破模特兒——還有什麼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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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聽說是個工頭。」多蘿茜仍舊擺弄著刀具:雖然不會搞,但她會越擺越像樣的。

聽他這麼一說,她彷彿真的看見他在咕咚咕咚地喝酒。他不會,或者說更可能是無法,將他不那麼明確的其他念頭告訴她。她只能憑空把那些念頭視為一捆捆綁得結結實實,卻在翻動扭曲的蛇,要不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毛毛蟲。她輕蔑地垂下嘴角,耷拉下眼皮。當然,還不至於沒有想到她那晃動著的柔軟的手腕;無論戴或沒戴手鐲,這手腕終歸是她的財產。
馬克羅里又可以鬆口氣了。
現在由安妮來切羊肉。「羅里,你呢?」
安妮·馬克羅里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聲音又高又尖,像個大姑娘。「還是父親做的好事,他為我們買下『庫傑里』。」安妮和羅里是從「柯克卡爾蒂」搬來的:「柯克卡爾蒂」是她的神話,她的「庫傑里」。「當然,我也很喜歡『庫傑里』,但這畢竟有所區別。我敢打賭,您肯定能明白。」
疑慮並沒有使車子泄氣:河灣處柳樹漸漸稀少,再過去就是一大片經受了歲月的考驗、動物的踐踏和孩童的攀摘的葡萄牙月桂樹。最後,車子開到一個橢圓形的玫瑰花壇邊。
他遞給她一塊。「哦,真是的!」她不得不接,同時那餡餅又油膩又燙手,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他們真的不希望我們去,」他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他們會接見我們嗎?」多蘿茜剛才那番話確實使他很不安。
公爵夫人不喜歡這樣。「小心燙著!」她喊道,「看看肉是不是燒過頭了。」
不過巴茲爾全神貫注地開著車,無暇品評自己的乘客。多蘿茜的矯揉造作使他很反感:每逢這時,他就知道她是在扮演一個生硬、貪婪、喧賓奪主的角色。他朝車上的反光鏡掃了一眼,想證實自己的判斷:無論是演員還是普通人,男人總比女人寬宏大量些。微風吹拂著他的頭髮,不過並沒有明顯損害他的形象(也許該給理查二世另一次嘗試)。
「這你當然比我清楚!你母親請人來管,對不?儘管她不太願意上這兒來,可還是竭力把它管好。我看這純粹是出於感情的緣故。難道你父親不喜歡這地方嗎?」
事情就這麼定了。鑒於母親今後的安排業已料理停當,這樣做無疑是一種消磨時間的辦法。車繼續向北行駛。多蘿茜心滿意足地將身子縮了起來。是學她弟弟的樣子嗎?巴茲爾這麼彆扭地挺著身子開車,準會撞到人行道上去的。通常,她喜歡由陌生人開車,認識的司機往往會使她緊張起來。當然,這並不包括那個她提到時仍稱為丈夫的男人:只要休伯特開車,那即使正前方突然冒出一堵牆,她也無所謂。
就這樣他跌跌撞撞最後來到那個角落,艾爾弗雷德·亨特那輛賓利轎車停在跟前等他,輪胎癟癟的。艾爾弗雷德這輛車子與棚子里所有銘刻在記憶中的東西大為不同,使它們黯然失色。它挺直的車篷、凸出的車燈、塗鎳的外殼和那以前是鼓鼓的,現在已癟下去的車胎,都使人想起一位被廢黜了的溫厚的君王,或者說是「庫傑里」晚期的艾爾弗雷德。
「時間不早了吧?」她提醒道,並且還非常突然地加了一句,「難道你妻子不會懷疑你到哪兒去了嗎?」
安妮才不吃他這一套呢。「誰不多少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她看看多蘿茜,又看看巴茲爾,他倆笑而不答,表示不發表意見。
她拿起這樣,又丟下那樣東西,忙亂起來。「多蘿茜和幾個孩子一起到河邊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她滿懷希望地添了一句,從門帘的縫隙里朝外張望,其實河並不在那個方向。
多蘿茜自有上層人物的架勢和遺產的雍容來防身。這差不多成了她一貫的行動準則。「我們被送回這兒來度過一部分假期,」她高聲地說道,「幾乎總是這樣。送到父親這兒來。」父親這個使人畏懼的字眼比她在祈禱時提到更使她苦惱。
多蘿茜口乾舌燥,幾乎透不過氣來,簡直想不顧巴茲爾是否仍然想抗爭下去而退出這場成功的賭博:作為一位演員,他也許決定奉陪到底,而她卻覺得馬克羅里夫婦對她既不妒忌,亦不憎恨,而是相當敬重。尤其安妮,對她更是愛慕。
馬克羅里還在那兒著迷似的數落著。「他是註定會成功的。他繼承了他祖父的沉著、冷靜的氣質——又從他父母可憐的失敗中吸取了教訓。」
他把她扶了起來。
她一不留神,將一勺麵包糊倒在嬰兒的臉頰上,嬰兒哇的一聲又哭開了。
莫格·馬克羅里躲在模特兒後面唱起歌來:
他心裏明白,她打算談論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想聽。
巴茲爾難以回想起昔日父親的書房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只記得那是個令人難堪、不咬緊牙關待不下去的地方。像屋子的其他地方一樣,書房裡現在空空蕩蕩,僅有一張破裂的皮靠椅、一張白天休息用的床。這張床要不是罩著一張褪色的印度床單也許同樣是破裂的。床單上有幾處被太熱的熨斗燙焦的痕迹。很少有人使用的書架上書倒是橫七豎八的。
「這就是在別的時候它顯得不美的原因之所在。」
他們倆活像在演出生離死別的人一樣,顫抖著扭到一塊兒了。
「多麼充實的生活,」公爵夫人喃喃低語道,「還有你的孩子們——你肯定會從孩子們身上得到最好的報答的。」
「母親會懂行的。」
「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面對著澳大利亞的白晝,他的思緒透過神聖的黑暗,看見許多灰白的圓盤舉了起來,準備接住他撒下的種子。
多蘿茜話音有些惱怒:「她即便上了歲數,還愛矯揉造作地穿一身白衣服。」
「你沒發燒吧?」多蘿茜喊道,「說不定有點?」她輕手輕腳地檢查起來,一邊冷冷地下著命令。馬克羅里夫人和眾姑娘們都很樂意聽從她的指揮。
多蘿茜發現自己的思緒又回到了布龍比島上:肯定是那汗味勾起了回憶。
「我們是該好好地考慮一下。」他應允道,說著還使勁擰了一把她的胳膊肘。
為了使氣氛活躍一些,他惡作劇地開玩笑說:「我想母親並不一定想讓人們把她編進那永生不死的一群中去。」
「你回來這麼快,不可能幫她多少忙吧。」
於是他加快速度朝前衝去,疾駛過一個水平交叉口,兩人的腦袋都撞到了車頂上。
多蘿茜聳起肩膀:被人吻,使她覺得彆扭,所以她總是竭力避免。「過了好長時間了嗎?」她從安妮手中掙脫,「哦,一定很久了,真對不起。」
當他們倆衝過遮光門帘時,她平靜了下來。
他叉開雙腿,把褲子盡量提得高高的,綳得緊緊的,全神貫注地傾聽他自己的聲音(他最大的罪惡),而他聲音的一部分真的從碧空反射回到他耳中。他再仔細一聽:雙腳在渾濁的水面上激起的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開去的同時,漂蕩在泥潭之上,他聽見紅鵲扑打著翅膀向空中飛去。隨之而來的寂靜燒灼著他的皮膚,卻正是對他的喝彩。他的藝術竟然如此和諧地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巴茲爾·亨特爵士感到非常高興。
「這跟腳不相干。」兩人都停了下來,朝他那隱沒在陰影中的下肢望去。「是這隻靴子!」他們並沒有移步,可他卻做出要跌倒的樣子。
巴茲爾吞下最後一口餅,正在胸前口袋的絲綢上擦手。有一隻山鳥比其他的都飛得低,遲遲不肯離去。與往常一樣,答案似乎可以在這即將離開的鄉村裡找到;要是你們不是早就離開了的話就好了。
「天哪!你在作什麼孽喲?脫鞋下水啦?」
巴茲爾漫無目的地亂闖,總是更深地陷入陰暗之中。但他知道,自己有意留著一個角落最後才去。這兒的大部分實用機器都重又變得像過去一樣成了使人討厭的東西,但沒有什麼比遠處那個角落裝的東西更使他喜歡了。他渾身顫抖,高興得彎下身去揀起一隻靴子。他記不起前幾次來時看見過它。靴子的皮面上長了很多黴菌,一般人誰也不肯把腳塞進去。巴茲爾忽然決定要穿穿它,於是就硬撐了進去。他腳後跟抬得比蜷縮的腳趾還高,跛著腳還可以走幾步,但畢竟不像他想象中那麼困難:他原本可以穿著這隻怪靴步行到多佛呢!
「這我倒看不出來——除非用鋸子。」一個令人發笑的場景;所以他笑了起來。
「啊,天哪!」安妮笑著,靠在她丈夫身上,然後俯身拾起碎片。她說她想睡覺了。
她起床動作太快:聽人說,上了年紀的人醒來馬上起床很危險。她本想早早起身,把馬克羅里家亂糟糟的廚房整理一番。現在相反,她待在這朦朧的晨光里,在零零落落的幾件傢具中磕磕碰碰,聽著自己焦急的喘息聲。
安妮用胳膊肘撐著,搖晃著身子。「我認為當父母的最好別過早地給孩子下結論。」
「我想她不帶走的原因是因為它太舊了。另外,她還送給我們好幾樣東西,我們非常高興。」安妮想把床單疊得更講究點。「書也沒帶走。可惜我們都不是讀書人,沒時間看。」
「呀,都這麼晚了!」她走到窗前吃驚地發現,「羅里開車出去了。他從不告訴家裡一聲有事上哪兒去找他。屋裡萬一出了什麼事呢?或者出那種事呢?」她打開窗,把頭伸出去。「他會翻車——壓死自己的。哦,我們確實聽說過某人曾摔斷了腿,最後被人發現躺在布滿白霜的草場上。羅里這個人從不替別人著想——最不會替他的妻子著想。」
馬克羅里夫人——她在給威勃德的回信中稱自己為「安妮」——是個年紀不大可也不小的女人。她散亂的頭髮過早得灰白了,或者是收拾屋子時蒙上的灰塵。要不是她已有了身孕,她的面頰也許不會顯得那麼憔悴,眼睛也不會陷得那麼深,眼圈也不會那麼青。她的聲音天生清晰,若不是永遠有那麼一股驚恐的味道,本來應該是很有說服力的。安妮·馬克羅里像是一個陷進自己一直提醒別人要防範的生活的社會福利工作者。
這時安妮解釋道:「多蘿茜,我們只見過你母親一面。她開車上這兒來,那是她和我父親剛做成這筆買賣不久。我怎麼也忘不了她。當時她也穿著一身白的。」
巴茲爾咚的一聲在桌旁坐了下來,靜等這場他沒有參与的戲開場。多蘿茜似乎已慢慢和他們混熟了,真是怪事!她本來不具備這種能耐,簡直無從解釋。不過他可以繼續等待。他避開刺眼的燈光,希望他那隻瑞士表和圖章戒指不至於顯得太不協調,使他更加丟臉。
「嗯,好吧,」他邊說邊把她引向大門,「待我們什麼時候心平氣和了再談。」他無可奈何地在她身邊一跛一跛地走著。
接著她將臉貼住他的臉。他覺得她皮膚滑膩,使她的熱情顯得更為親切、自然。他們之間的關係現在已變得親密無間了,他們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包著腳坐在大壩和這些獻身者之間的一座小土丘上,與他們這一考慮周到的行動毫不相干。
多蘿茜·桑斯維利娜醒了。天還沒亮,巴茲爾仍在隔壁屋裡打著鼾。莫非她曾在夢中喊叫過?她曾在書中讀到,女人在極度興奮時會尖聲高叫。一想到巴茲爾還沒醒,她鬆了口氣。她怎麼也無法向她弟弟解釋這種無從捉摸的快慰,也無法向出現在腦海中的其他人解釋清楚:已經成為雕像的父親;那個外衣一直敞到肚臍眼的討厭的男人;對馬克羅里夫人更是說不清;最說不清的還是這張床的主人,愛報復的伊麗莎白·亨特。
一怒之下,她猛地把他推到一邊,讓他彎著腰在一旁觀看、皺眉頭:她剛接觸到的生活使她像姑娘時那樣毫無幽默感。「肉烤得鬆脆些容易咽。」她非常專橫自信地宣稱。
晌午時分,他聽見了幾聲狗叫。一群羊朝他走來:羊群雖然擠在一起,但跳來跳去就像糾纏在一起的一隻只蠶繭。起初聽不到聲響,過後傳來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最後聽到的是喘氣聲。見到壩上的人影后,羊群停止不前了,帶頭羊急得直跺腳。滿耳朵聽見的都是彷彿用法蘭絨布矇著的咳嗽聲。那隻老牧羊狗來回奔跑,一發現情況就蹦蹦跳跳地跑過去,而馬克羅里的吉普車,則用車頭驅趕著落在後面的羊,像在勒緊一條無形的繩索,把羊群趕到一塊兒。
「馬克羅里先生,」她開口說道,在此逗留期間她只有一兩次用他的姓來稱呼他(而且少不了帶點諷刺口吻),「恐怕我和我弟弟在此打攪你們太久了。」一陣冷漠襲來,才使她沒冒出「在此揩你們的油」這句話。
即使剛醒時,夢中的內容他也想不起來了。魚或是魚販子?或者是墓地。在原來四周是圍牆的果園裡,地面肯定很堅硬。他本來很喜歡李子的香味和清脆的聲音,可反倒挨了一頓鞭子,粘了一身刺。西沉的夕陽還徘徊在風化了的磚牆上不肯離去。而他的睡衣也因夢魘而揉皺汗濕了。他醒來后全身緊張得發直,而後又感到很冷。於是,站起來,將書塞進口袋,穿過金色的夕陽,以免有人找到他。
恰如果園一樣,小河邊也自然充滿夏日的各種聲音。
這種出奇的要求著實使馬克羅里吃了一驚。他反問道:「為什麼?」
他躺在火爐邊,蹺起一條腿,雙肩和頭向旁邊傾斜,以幫助另一條腿維持身體的平衡。他閉著雙眼,但並不是在養神。她進去時,他喉頭動了一下,顯然沒有睡著。無意之中,她的眼光竟落在這個令人討厭的人的胯|下,可她來找這個人只是為了對他履行一下義務。
棚屋那段插曲以後,巴茲爾注意少與人接觸。但冬天的陽光碟機散了寒冷,使他又振作了起來。氣候恰如不斷減少的自由,兒時開學前返校或是幕布拉起前半小時,都會有這種感覺。儘管如此,他的意志卻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不受任何形式的意圖或要求的限制;而他與別人生活中發生的一切毫無關聯則缺德得既令人厭煩又令人欣喜。
大壩邊上,泥地里零零落落地印著一行羊蹄印。他感到腳有點痛:真不該聽憑感情的驅使,又回復到光著腳板的孩提時代。幸好此刻他看不到自己的面容,可他的雙腳在尖利的泥地上小心地走著,像跳舞一樣,顯得很好笑。走啊,走啊,直走到鬆軟的泥土,走到更鬆軟的地方,走起來毫不費力,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人的肉體可不像這泥土這樣會體貼人、愛撫人;在某個吉祥的夜晚,一張訓練有素的嘴說出的某些隻言片語也許才能與之相比。
「我想他喜歡。」多蘿茜一下子臉紅了,「我不太清楚。我一個人住在歐洲,和家裡沒有聯繫。」她朝巴茲爾望去,指望他會知道或者與她一樣也一無所知。
「無論極樂村要多長時間才能提供一個空位子,我們得過我們的生活。」多蘿茜看了巴茲爾一眼,想得到他的贊同。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擔憂,不想把事情講得太露骨。
這時,大家才感到餓了。
要是脫不下來怎麼辦?根本沒有能脫下來的跡象;天生的殘疾也決不會連得這麼牢。
他挑了一個籠子,在裏面可以跪在河邊堅硬的泥地上。他小時候常常這樣探出身去飲水,然後也不管舒服不舒服地躺在那兒,注視著自己的倒影。今天晚上,他跪在那兒,攪動著褐色的流水,還痛痛快快地往臉上潑水以便洗去沾在上面的污垢。水急速地流過水底的石頭,他鼓起勇氣抬頭向前望去,在這條光亮的隧道的另一頭可以看見自己的面孔。坦率地說,他一生曾有一兩次考慮過自殺,可都沒有死成,兩次都因河水太淺,不管怎麼說,他天生不是想自殺的那號人:戲劇性的舉動要有觀眾欣賞才能使人信服。
這以後,他們又一聲不吭了。小車疾駛在靠近「庫傑里」一邊的山路上。暮色中,路旁的草場顯得更為開闊;而另一方面,山岩和叢林在闖入者面前更深地將自己鎖閉起來。小車呼啦啦地越過滿是粗礫和積滿泥漿的坑窪。坑窪乾涸,淺得像一張無色的蠟紙,在那兒周而復始地履行其諾言:這中間所有的一切奧妙,出身高貴的陌生人是無法理解的。也許,小車最終會中途拋錨:它磕磕絆絆,不時地停下來,憋足氣力再走。車的前方和下方漆黑一片。接著,前方出現了一簇燈光,那幢只有在你思緒的瞬間以及夢中才會記起的屋子,已經準確無誤地出現了。起先,燈光在茂密的樹叢間閃爍,隨著車子的向前移動,變得凝固不動了。
「有那麼一個老女人——戴一副象牙手鐲,短髮上扎一根粉紅色的綢條,活像一個喜劇中的皇后。母親會討厭她的。她一定會把伊麗莎白·亨特的歌劇搞得一塌糊塗的。」
巴茲爾一點也不在乎。「我從來沒讀過這本書——什麼《巴馬修道院》不《巴馬修道院》的。」他太懶了,什麼書都念不了,除非是劇本,而且還得合他的胃口才行。
「也沒有,不,他有過。我相信他有過一個孩子。」「伊莫金」從來不能令人信服,眼下就更不必說了。
巴茲爾一口應承。
「她招待我們吃什麼?」
「聽他們的!」巴茲爾說。
巴茲爾和多蘿茜·亨特又上了車。周圍的灌木稀稀落落,路旁殘留的藍色金屬物體漸漸消失在後頭。在山岩之中,只有牡蠣在與炎熱搏鬥。
巴茲爾·亨特曾經到這兒來過好幾趟。這天一大早他又悠閑地向這裏走來。在「庫傑里」,他除了精神上的負擔外什麼別的事都不用管。
待他重新振作起來以後(其實只不過是割了個口子,普通得很),他竟把那塊臟手絹扎在傷腳上,包得好好的。幸虧當時沒人看見,也沒人聽見;給人聽見就更丟人了:有那麼一陣子,他的想法一下都迸出來了。read.99csw.com
也許電話會突然響起來,你沒有一刻不在傾聽它的響聲。它一響起來就響個不停,像是要從牆上掙脫出來似的。
他撞到一台鬆土機上,然後趕到了她身邊。
他根本不理會屋裡的女人,突然抬頭衝著男演員說道:「我要去把送去賣的那群母羊趕來。」他隱隱約約地笑了笑,露出牙齒。「要是您想去,」他很勉強地邀請說,「您用完早餐我們就走。」
儘管還聽得見書房裡馬克羅里點著的爐子在噼啪作響,但沒有跡象表明他仍在那兒。她在門口停下來傾聽,不由自主地將半掩著的門輕輕推開。
多蘿茜說:「我怕就怕——天黑後到達。」巴茲爾也一樣,只是不作聲罷了。
可這與多蘿茜的是非觀念相抵觸。「我們又不是狂熱的怪物,難道還怕我們去攪亂他們寧靜的生活?再說,」她打起澳大利亞腔調問道,「『庫傑里』不是我們的老家嗎?」
她親熱地走到父親身邊。他溫和地答道:「是那麼回事,莫格。」說著,吻了吻她,又補充道:「一點不錯。」
「夏日里酒便是第二活力。」馬克羅里為自己的話而哈哈大笑起來。
儘管開著車,他的兩眼始終沒有離開過她。那眼神在她看來充滿憐憫之情。可她並不需要憐憫。
「想來洗洗這些鍋和碟子。」
她轉而急急地向門口走去。
「哦,我得帶您去看看!」安妮又來精神了。「羅里打算將您父親的書房改成你們的起居室。這樣你們便可免受孩子們的干擾——可以在那兒考慮你們自己的事兒。」說著她已站起了身。「我相信這會兒他已生好火爐了。來,看看去。」
「你在幹什麼?」她問道,換了別人也會這麼問的。
這時,多蘿茜為自己一直盼著能來個電話把他們喚回去而感到羞愧,同時也因自己穿著這身潔白的衣裙而害臊。她一時竟遷怒於自負高傲、不知天高地厚的馬克羅里。直到他離開屋子后好一會兒,她還在生他的氣。烈酒使他更霸道了,他眼露凶光,額上青筋突起。他那一身肌肉更令人討厭。她還討厭他身上的氣味,他的汗毛更使她噁心。
「我戳到指頭上了。」她撒了個謊。
可馬克羅里想的卻完全是另一碼事。「你在讀的那本書——我也曾經讀過幾頁。」他邊說邊扯著指節上的皰痂。
就這樣多蘿茜睡得很不安穩。
「哦,巴茲爾,你瘋了嗎?」她嘶聲喊道。
大壩遠處盡頭孤零零地長著一棵樹,比起巴茲爾·亨特記憶中的那棵小樹粗大多了。他彷彿看到自己仍然可以用雙手摟住樹榦,一節一節地往上爬,光著膝蓋緊緊夾住樹榦。爬行中,被他壓死的螞蟻的氣味和他手腳在樹榦上的滑動壓住了荊豆的芬芳和盤旋在灌木叢中的花|蕾上小山雀的歡唱聲。頭頂上,一隻山鵲驚恐的鳴叫聲漸漸變弱,有一兩次掠奪者的頭幾乎伸進山雀窩,但又被山雀啄退。山雀蛋是喜鵲的花生米。他極想搞到一巢紅色小鳥,他那時沒能抓到的就是紅鵲。
像許多姿色平平的女人一樣,她很自負,馬克羅里不是也對自己的想法很自負嗎?如果不是,他會以此來炫耀嗎?也許他急於表白,他的大腦遠比他那軟弱無力——好在是這樣,否則便是令人討厭的——軀體管用。羅里·馬克羅里的身材穿什麼衣服都不合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使本來應該遮掩的地方變得更為顯眼。
想到這,巴茲爾暗自覺得好笑,同時意識到有人尋來了。
巴茲爾站著側身細聽,凍得瑟瑟發抖。做自然環境的奴僕只能得到一時半刻的快慰。他渴望能證實自身真正的價值,而不是想得到任何虛假的成就。也許這根本就不可能。黑暗會繼續使住房周圍的景色顯出仁慈的冷漠,而他身後的屋子永遠也不會向他傾訴它自己的秘密,因為他已經拋棄了生活,登上了舞台。
珍妮特用她冰涼的手捂住了朋友的雙眼。
那東西就在這兒,從巴茲爾爵士右腳底下的爛泥中冒出,但不是歡快地撩撥他的記憶的蝲蛄。由於整個上午,他都處在天真無邪的心境中,所以此刻精神變得不堪一擊,腳下凸起的玩意兒使他受的創傷,遠甚於銹鐵釘、破瓶子或者鋸齒般的罐頭盒之類的利器。痛苦煩惱之中,他的兩隻手臂在空中亂舞起來,掙扎著向乾燥的地方走去。他的下顎緊縮,喉頭扯得緊緊的。但他一時還無法走動,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已,因為雙腿還深深地陷在褐色的淤泥中,隨時都有患敗血症、炭疽熱的危險,甚至死亡也會不期而至。
「難道你們連自己父親的座椅都不認識啦?」安妮·馬克羅里諒他們不會辜負她的一片好意。
安妮以她最冷若冰霜的「柯克卡爾蒂」口吻說道:「我希望您昨晚睡了個好覺。但願我和羅里沒有打攪您。其實我們並沒有吵嘴,只是在商量要不要趕幾隻老母羊到集市去賣。我兄弟們都說羅里不會做生意,連我父親也這麼認為。」正說著,安妮一下去掉了她話音中那種神秘的田園味,很激動地說:「回去吧!您來這兒幹什麼?」
巴茲爾不禁動情地想替他母親說上幾句:「她總忘不了演戲的那一套。」
巴茲爾還在不斷打量她的時候,電話鈴聲響徹了整幢房子。安妮起身去接電話;今晚她穿著一雙男人的氈拖鞋。多蘿茜打開手提包,取了一面鏡子,卻不敢照,也不敢看她弟弟一眼。
她聽見他把自己帶回床上。這張床已經成了一座布滿冰封的山嶺和漆黑的火山口的海島。他倆躺在床上擠在一塊兒,身上蓋著破爛的毯子,他卻在竭力想象先前希望得到的那種溫暖。
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幾乎是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們的父親。最小的孩子開始爬上他的一條大腿,可還沒夠抓住身子就被拋了下來。
「你該承認這兒的風景是優美的。」她弟弟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望著「庫傑里」的夜景。
包紮完畢后,多蘿茜態度又冷淡起來了。「行了。」她轉過身去對安妮·馬克羅里一個人表示,「我們這種土辦法我信不過。我得打電話請個醫生。」
有時在夜間,拉薩貝娜夫人才允許自己顯示出本來應該屬於她的優雅。床罩下,她依然俏麗的雙腿交叉在一起,這是伊麗莎白·亨特不自覺地留給她的遺產。她躺在那兒,思量著如何僅僅用眼睛就使別人,先從安妮起,也許還得搭上那麼一兩個孩子,聽她的使喚。這以後,她的桑斯維利娜漫遊進了更深的世界。其中有一個精靈似乎就近在咫尺,緊緊纏住她不放。這總不能說是通姦吧:安妮·馬克羅里本人已經證實這是父母親的床。終身被禁錮在這座古堡 碰巧也是身軀中的愛 是最聖潔最高尚的 微妙無比 就連司湯達也無法察覺 除非法布齊里奧從他的銅像中掙脫出來那銅像的膝關節上有那麼一塊難看的疤啊 巴茲爾 巴斯 巴爾巴澤爾 唯有你才理解我
巴茲爾·亨特爵士一拐一拐地朝著他曾經從上面掉下來的那棵樹走去。他要在樹下躺一會兒。即使父親已不在場,對於他這樣上了年紀,並且稍稍有了點名氣的移居國外的人來說,這真是難得的享受。地面不軟不硬,正好合適,還帶有往昔的芬芳:一種螞蟻與荊豆花混在一起的氣味。
返回到迦太基……
「怎麼啦,親愛的?」清醒有時比醉酒更讓人煩惱;她全神貫注得連口都不願開。
她兩隻胳臂在地上掙扎時,大家笑得聲音都變了調。這時,莫格喊了起來:「哈哈,我抓到她的腿了。哎呀,像條鐵絲!」
走到關閉著的棚屋門前,他停下來,從石板牆上揀了一兩塊碎片,將它們一塊塊地扔進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煙囪里。雖然這樣做並不能得到什麼,但他發現這樣消磨時間與童年時代許許多多玩法一樣十分有趣,使人感到寬心。
馬克羅里家的人們還在一邊傻乎乎地指手畫腳的時候,多蘿茜·亨特唰的一下穿過廚房,衝到他弟弟的跟前解開那塊臟手絹。她頭垂得很低,使他一時以為她會將雙唇貼到傷口上去。她的兩片嘴唇向前噘去,劇烈地顫抖著。
胖莫格用手指著巴茲爾說:「噢,看哪,巴茲爾把腳給弄傷了。」
多蘿茜至少還是遞給了他一盤吃的。食物燒得不爛,裝得又滿,很合他心意。他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起來,連烤肉邊上燒焦的肥肉及盤底炒焦的菜也不放過。他似乎忘了什麼,多蘿茜把酒瓶朝他推去,看他是否還記得禮節。然後她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觀察,看見他鄭重其事地對待面前那塊不成樣的東西,先是咬了一兩塊鼓鼓的淤血塊,接著紅色的東西真的噗的一聲噴射出來。她轉過身去,說不出是惱了還是在感嘆。他那動作使他變成了一個想好吃的東西想得要命的小孩子。這時他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老牲口販子,渾身被雨水濕透,坐在同一間廚房裡咀嚼老闆的廚師施捨的一份油膩的食物。
他倆誰也不打算做一番認真的計算。
只有那嬰兒可憐巴巴地在未吃完的盤子後面獃獃地望著大家,像是在考慮該不該皺起眉頭哭鬧一場。
「老天有眼,這餅味道還不錯!」他說話時,餅屑一直濺到了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他邊開車邊說:「從今以後,阿諾德·威勃德會一輩子算計我們。」
針線房的門上掛著一本當地藥商印發的日曆,自從二月份以後,日曆一直沒人翻過。
「希望你們在這兒住得舒服。」馬克羅里夫人四下環顧,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她自己住宅里的這間屋子,又摸了摸掛在特別寬大的亨特床頭橫木上的一條毛巾。
高高的椅子上,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哇地哭了起來。剛才在一邊喂她,一邊將梨子裝入瓶子的母親,這時又回到了孩子身邊,用一隻湯匙敲打著一隻塑料碟,易於消化的麵包糊從碟子里潑出來,灑得附近的廚房地上一塌糊塗。
多蘿茜在一旁笑開了。
坐在一旁傾聽他們談話的亨特姐弟也疑惑地笑了。他們緊抿著嘴,唇上沾滿羊油,不住地打著哈欠。
「你猜?」
馬克羅里在把炭火弄在一起,頭也不回地在她背後喊了聲:「睡個好覺吧,多蘿茜!」如果說他腦袋遲鈍,不善言辭,那他的身軀則是極富表達能力的;他背部的每一塊肌肉都在說話。
「是巴茲爾嗎?」
「我揀來就穿上了。」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她,極力為自己開脫。「也不知著了什麼魔,我執意要試一試。無非是一時衝動,就這些。你從不衝動嗎,多特?」
他們正在專心致志地聽安妮的丈夫講些什麼,多蘿茜不願搭理;巴茲爾使勁揉了一下眼角,算是做了答覆,並希望得到諒解。至於安妮·馬克羅里,她覺得將食物擺出來請客就算盡了本分,他們愛不愛吃則無關緊要;也許她的生活經歷或者她的蘇格蘭出身使她相信人是為了活命而不是為了享受才吃東西的。
巴茲爾爵士嘟噥道:「腳給劃破了。」
多蘿茜注視著弟弟,希望他能看出她的為人稟性。打他們駛出城郊后,她就覺得年輕多了。
怎麼辦好呢?在這一潭死水裡洗嗎?還是用一塊根本談不上無菌的手絹將已感染的皮肉包起來?巴茲爾坐在刺人的草地上,有一陣子幾乎將腳伸到了嘴邊,想吮吸一下傷口,但發覺自己沒有肢體柔軟的舞蹈家的本事,無法把腳湊到嘴邊。
在原先是果園的地方,他感到十分緊張。那兒有樹丫形成的樹棚;被陽光和寒霜刷白了的草地;四周布滿木莓的枝蔓和光禿禿的草莓叢。他躺在那兒,說不上是理解,但起碼也是在研究他的腳本。他真蠢,把它帶來「庫傑里」,使自己回想起過去的失敗和挫折。當然,演壞一個角色總比演壞整部戲強:寧可演不好李爾王也不願受來自傑克的威脅。
巴茲爾滿心歡喜。
「我不喜歡藍色!」珍妮特火了,一把抓過衣服貼在身上,弄得新衣服皺巴巴的。「你知道我要紅的,媽媽。」
母親嘆了口氣,說:「紅的就紅的吧。」
多蘿茜究竟上哪兒去了?他常常感到奇怪,女人們為什麼會長時間鎖在浴室里不出來,那兒有什麼可乾的?
「你怎麼知道我穿什麼合適?你怎麼知道我穿藍的就不會顯得古怪呢?」
多蘿茜傾聽著電話鈴響。在這寂靜的鄉村屋子裡,急促的鈴聲響起來時,就像電話機馬上會從牆上掙脫出來似的。然而,她聽到的卻是一陣腳步聲。她毫不遲疑地認出是馬克羅里:腳步聲又沉重又笨拙,不會再是別人。這正是她所驚慌恐懼的。她會出於恐懼而屈從於朋友的丈夫嗎?或者是出於好奇?她還有時間考慮考慮。
「你和你妻子生了那麼多孩子,你肯定很愛她吧?」
「哦,是啊——模模糊糊知道些。不錯——我知道。」沒有人在幕後給他提示。
珍妮特本想就這麼個令人難堪的家而向拉薩貝娜公爵夫人道歉,但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等公爵夫人做點什麼或說點什麼以緩和一下這種使大家心亂如麻的場面。
「這話怎麼講,安妮?」
「他在大壩上逛了整整一個上午!你知道嗎?他扯著嗓子喊叫。我看不見他,但從遠處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在念該死的詩文。你知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那兒念詩?」
像一群化為琥珀的蒼蠅,馬克羅里家裡的人個個僵直地釘在那兒不動了。有好一會兒,屋裡死一般的寂靜。後來安妮蠕動了一下,看看手錶,又擰了一下。「瞧,我們一副病態!」她哈哈大笑著回頭望著窗戶。
「千萬別這樣!那我們可擔當不起啊——公爵夫人。」
多蘿茜確實用心謀劃了一番。她幾次看見巴茲爾鑽進棚屋,就動了這個念頭。這天早晨,她避開了眾小孩的耳目,躲在貯藏室的窗帘後面窺探。那兒不時飄進一股牛奶味,使她煩躁不安,可她還是堅持了下來。
他很坦然,但馬上發現中了圈套而不安起來:多蘿茜到底是站在誰一邊?她將頭髮高高束在一塊羅馬頭巾里,彷彿她又成了個姑娘。雨後的下午打扮一新,頭巾使面容更引人注目。生平第一次,他注意到她的胳臂竟是那麼堅韌有力。還有她那雙手,蓄著長長的指甲,除非無聊,她一般是什麼事都不幹的,可現在無疑已經染上了一層房間的灰塵和廚房的油垢。不,他吃不準多蘿茜究竟是否向著他,可他需要她站在他這邊。
置身於劇場之外,巴茲爾總喜歡採用拖延的方法,所以他不以為然地砸了聲舌頭。「白吃?你可不能這麼說呀,嗯?他們將首先注意到這點。馬克羅里是一定會讓我們知道這一點的。」
他真想重新閉上眼睛,可她是不會允許的,只得採取交際場合容許的迴避辦法,「別談這個吧」。他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使勁地過了過瞌睡癮。「我覺得,我們不光是為此而來的。」
樓梯走到一半時,馬克羅里夫人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發現你們的屋裡住著生人,一定很好笑。」
安妮有點莫名其妙:「你怎麼啦,親愛的?」
於是她將票子扔進她手提包黑洞洞的肚子里,感到鬆了口氣。
「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多蘿茜冷得直打戰,咯咯地笑道,「就是結婚那天晚上也沒有這麼害怕過。」
「茶也可以,我非常喜歡茶。」
「隨便,有什麼就吃什麼。」
然而粗呢也許會遭腐蝕,一起遭到腐蝕的還有那叮噹作響的象牙手鐲、吱吱嘎嘎的患風濕的四肢、黏糊糊難以忘懷的手指,以及薄綢上的吻印,也都可能最終腐盡蝕絕的。
「為什麼不……不……不呢?」巴茲爾爵士有些口吃。
現在她真的失望了。「這地方對你可能有好處——這你也許不打算承認。」她提高了嗓門,以便從喉嚨里擠出譏諷的口吻來,「我一向恨——恨這個地方!」儘管塵土和蜘蛛網使這間棚子與世隔絕,它也無法吞噬多蘿茜的喊聲:聲音經久不息地迴響著。
他重又陷入了困境。
「我喜歡的是裁剪。」多蘿茜應道。
她在一桌殘羹剩餚旁欠身坐下,兩個胳膊肘夾得緊緊的,雙手插到沾滿灰塵的蓬亂的頭髮里。她說起話來很拘謹,看上去一副醉態,其實她根本沒喝酒。她本可以盡情地醉一醉,發發脾氣,對抗一下羅里的爛醉。
「沒幹什麼,」他有些火了,「看看這玩意兒。你記不起父親的轎車了嗎?」
巴茲爾至少還能發出聲音來:「很難說是我們的。我們離開時還很小。」
他也不再是孩子啦。要說是,也只是個被人遺棄的陷入自私和愚蠢而不能自拔的老孩子。他側耳傾聽,但聽不見那匹可靠的紅棕馬馳來的響聲。
他翹起頭,耷下眼皮,睫毛很厚,看上去像是被粘住似的,又像是鑲了一圈邊。他文縐縐地表示想再來一塊。
他被吸引著繼續往前走著:一下撞到一隻雖然長滿鐵鏽可還有彈性的收割機機座上,同時一座綠色的牆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一直延伸到河邊的低地。他感覺到有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使小巴茲爾不至於掉到河裡去。當時他討厭那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的保護之手;在永遠掙脫了那雙手的許多年之後,他又希望能得到它們:一雙有力而柔順、感覺遲鈍卻十分善於體貼的手。
他妻子喃喃道:「羅里太累了。」她神情沮喪,面容憔悴,這個社會福利工作者到底還是被勞累拖垮了。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表示要去梳理一下。她垂下眼瞼。她也許犯下了瀆聖罪,感到渾身被松針刺著,同時,又彷彿覺得有無數柳條抽打在她身上。此時,她弟弟巴茲爾又不在身邊,無法與她共擔恥辱。

母親心煩意亂,懶得答話。她在每個來吃早餐的孩子面前放上一碟焦煳煳的粥。給這位任性的公爵夫人,她也悄悄地在雜亂的木槽邊放了一杯茶。
他坐起身,回頭望望,開始脫掉鞋子。不管這算不算是任性,他得讓腳趾接觸到稀濕的泥土。
夜間什麼時候,他不願兩人再睡意矇矓、赤身裸體地睡在一塊兒了。「你想到沒有,多蘿茜,他們會在這床上抓住我們的。」這番不假思索而說出的直率話使他們的肌膚驟然分開:渾身又冰涼了。
「好吧,」他同意說,「我去關門。」
莫格在模特兒上又插|進了許多枚針。「你試過嗎?」
「她人不錯。」馬克羅里承認。
分明她也沒心思開玩笑。
「她剛給孩子們上課去了。他去附近什麼地方了,去干他自己的活了。不過他一會兒就回來招待你呢。」
母親喝住了她。「羅伯特今年十六歲,他是老大,現在不在身邊。是啊,我們接管『庫傑里』已經整整十五個年頭啦。」
「是啊,」安妮說,「珍妮特用藍的好,」她心不在焉地信口答道。廣闊天空使她感到茫然。
他們駛近戈崗時,看到霜凍將至的徵候。商店的玻璃門窗都已插上了薄銅片。因為臨近的寒冷而變得瘦骨嶙峋的狗,狂奔亂吠,打破了黃昏的寂靜。其中一隻小花母狗,脖子上套著個項圈,在這輛陌生的小轎車后緊追不捨,根本不顧被塵土吞沒的危險。路旁圍觀者的臉異常晦暗不清,有些人還架著眼鏡,更使人難以辨認。
「一個結結實實、令人尊敬的女人。」巴茲爾比多蘿茜高明,沒笑出聲來,只是微微一笑。
巴茲爾·亨特爵士解釋說:「我以前常來這兒捉蝲蛄。想在那地方逛一下。」他不敢承認的是想再體會一下讓腳趾踩在爛泥里的感受。
他早就發現女孩子的記憶沒有男孩子強。儘管她背著光,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多蘿茜的表情肯定與其說話的口氣一樣,儼然是一位老成懂事的姑娘那副極不贊成的模樣。
旅程漫長,這本來已經夠受的了,可四周鑼鼓喧鬧,使人幾乎失去了平衡。巴茲爾只得時時告誡自己:我是巴茲爾·亨特爵士——一個演員;而拉薩read.99csw.com貝娜公爵夫人則一個勁地在手提包里尋找她永遠也無法找到的東西。
多蘿茜終於找到了手提包。

她喜歡聽笨重的裁衣剪子的咔嚓咔嚓聲,而且她也還是個出色的裁剪手,這是她不久前才聽人說的。經她朋友一提,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在不少方面都比別人強。
羅里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這她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因為她對此已習以為常了。
安妮說:「我不敢告訴你們什麼特別的事情——不管怎麼說,不是什麼要緊事。」
「《巴馬修道院》!」多蘿茜轉身對巴茲爾說,「這是他最心愛的書,他告訴我的。她竟然把他心愛的書扔了,也是我心愛的!同樣也拋棄了我!」她雙手搓著書。「誰也不能怪我們沒良心。」
多蘿茜說她該就寢了,她的胳膊纖細、瘦弱。她覺得自己彷彿被人無緣無故地踩踏過一樣。
「你怎麼會?」她氣得說不下去了,「你這隻蠢驢,巴茲爾!」她拿靴子捶打著塵土,幾乎是在哭喊,可又好像是在笑。「只有上帝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演員。哦,在騙……騙大家!」她嗚咽著說不出話來:她的澳大利亞自我又在折磨多蘿茜·拉薩貝娜了。
馬克羅里把吉普車開得飛快,彷彿能幹掉巴茲爾·亨特爵士,他自己就是死了也在所不惜。車子後座上站著一隻灰不溜秋披著墊子的牧羊狗,像個老婦人似的哀鳴著,紫紅的舌頭一直垂到司機的肩上。
前一夜的夢在她身上切開了大口子,使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嘀咕了幾句,滿臉憋得通紅。她本想給女主人解圍,可又無能為力。
他立即感到這句台詞說得不合時宜。此刻他們需要的也許是富麗堂皇的演說,可他一路辛勞,疲憊不堪,哪還顧得上什麼舞台效果。他面前一位觀眾背對著他,還有一位正呼哧呼哧地拖著行李跟在後面,情況很不妙。假如馬克羅里夫人此時轉過身來,他準會以他濕潤的眼睛贏得她的青睞。可她並沒有轉過身來。
這以後他拔腿便走,回到了一個更為黑暗的情景之中。由於夢魘之故,他無法在此排演。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毫不驚慌,可身體卻遭了殃,磕磕碰碰的,冷不防是一個拐角,要不就是一條低低的楣梁。最後,終於看到了從房門底下透出的一絲亮光。他只好朝著這亮光走去。在慢慢地移步走下台階時,他不慎把腳後跟擦傷了,一下子撞在石板上,腰上一陣發麻。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兩眼直冒金星。
燈光的照耀和她與丈夫間的摯愛使安妮·馬克羅里顯得神采奕奕。多蘿茜竭力不讓自己妒忌朋友這不花一分一厘錢增添的美。
她過了一輩子舒適而孤獨的生活,可這天卻忙亂得幾乎沒有一刻獨自待過:她的脖子被孩子們摟得黏糊糊的;指甲縫裡還塞滿了上午洗盤子時留下的油污;衣服和胳膊肘上還有青草汁染上的斑跡。如果說她還想梳洗一下的話,那無非是出於習慣罷了。不知怎麼的,她對自己這副邋遢相還真有點留戀哩。她躺在那兒,漫不經心地翻著書,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越來越高的爐溫使她的胳膊感到燙得更加難受。想象中她看見一個個還魂女屍,臉上的皮萎縮得像皮革一樣,出現在道路旁或坐在卡車裡。平時,她一定會為這種感覺感到驚奇,可今天她自己乾燥的皮膚像針刺一樣,疼得要命。
母親竟把這些書扔了,多蘿茜特彆氣憤:這些書除了很有文學價值外,還是最名副其實的個人財產。巴茲爾對此卻毫不在乎:他拖了張椅子往火爐前湊了湊,只見爐中有兩大塊冒著煙的木頭疙瘩。巴茲爾坐在那兒對著爐火微笑著。
巴茲爾愁容滿面,傷口撲撲直跳,臨時湊合的繃帶上滲出了一塊暗紅色的血跡,實在令人擔心。顯然,在「庫傑里」他根本不可能期望得到任何憐憫。無論是這個莊稼漢還是那兩個潑婦,都不會對他懷有惻隱之心。父親的亡魂難見蹤影,母親又不會理會他的祈禱——這不難理解。
當他們在暮色中翻過鐵路、駛近小鎮時,看見艾爾弗雷德塑像背對著他們。巴茲爾用手捅了捅多蘿茜,可她根本沒心思開玩笑。按理說他應該知道,他姐姐一貫是一個莊重得有些呆板的人。
大廳里光線並不很暗,那面橢圓形的花梨木櫃的鏡子反射出一股刺骨的寒光。這丑怪的鏡子肯定是羅伯森從「柯克卡爾蒂」帶到「庫傑里」來的少數幾件東西之一。它本應該嘲笑這個姓亨特的,然而卻似乎是在引誘她:屁股仍然毫無瑕疵;淡紫色的皮手套一直戴到手肘:在鏡子里搖晃不定的面龐慢慢地融成一泓清水。
「我受過教育,對吧?」一直在摳油污的小女孩問道,胖胖的臉上泛著油光。
巴茲爾叫主人放心,說他一定會充分利用在壩上的一分一秒的。
巴茲爾·亨特爵士贊成去廚房裡用餐,這樣既省事又省時間,還可以儘快地與周圍的人混熟,而公爵夫人則因為注意到了殘留在桌上的果醬,沒有那麼感興趣。但想到也許在女主人處理焦羊肉時,自己可以擦一下油膩的桌布,心裏才稍微高興了些。不過孩子們會緊盯著,他們的目光使拉薩貝娜夫人害怕。
馬克羅里說:「我可從來沒進過該死的劇院大門。」
「你們誰還要嗎?」安妮發問時神情激昂,咬字特別清楚,彷彿剛從「柯克卡爾蒂」那兒來。
「我已在這兒遭了一輩子的罪。要是讓你來撫養這些孩子,你就會相信我的話了。」
她從裝有紗窗的櫥里端出了一碟乾肉片,隨手撿起一片。謝天謝地,他到底明白了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引他發笑。「羅里一人幾乎承擔了外面所有的活。」多蘿茜告訴他,把手上的肉片又丟回盤子里。
「我們受夠了就溜。」
藍衣難看她也穿著去上床。
男主人滿嘴羊肉,皺起斑駁的額頭,抬起臉看著演員說:「燒得老了些,是嗎?」巴不得演員會應聲附和。
「哦——記得——不——不太清楚。」
倒是多蘿茜自己沒在認真地計算時間。「從我父親過世到你們來這兒之前——這些年都發生了些什麼?」

「……你們得想辦法適應一下。這與你們記憶中的已經不同了——是不,羅里?你說是這樣嗎?孩子們,別惹人討厭……」
最後,馬克羅里才瞅了他一眼。「怎麼啦?」他連嗓門都不願抬高。
當然,整個形勢很不妙。無論巴茲爾起先有什麼打算,他現在可能會改變主意。你得設法解救他,不是粗暴地,而是花幾天時間不聲不響地鋪平逃遁的道路,離開這骯髒、醜陋和與他倆其實沒有什麼關係的破房子。當然不可能和目前住在這屋裡的人一起逃,即使是你的朋友安妮·馬克羅里也不行。安妮似乎巴不得離開這兒。你之所以賣力地洗盤子、喂她邊吃邊吐的嬰孩、幫助這位母親把半自願半被迫地降低了的身份提高起來,都是為了這一目的。
他也不搭腔,一屁股坐在艾爾弗雷德·亨特的皮靠椅上。
「我可不是那意思!」安妮為自己的笨拙而懊惱地哼了一聲。
「爸爸,這好吃。」一個男孩說,不懂怎麼回事,但想幫他父親的忙。
只要她需要,巴茲爾完全可以救她。可她不想讓巴茲爾·亨特爵士看見她和羅里在一起交談(她甚至因為腦海里閃現出羅里這個名字而蔑視自己)。
她不搭理她丈夫,只是用一隻大鐵勺猛刮殘留在鍋里的大白菜——為了一點不浪費。
「哦,不錯,是來度假!」巴茲爾腦海中一下子閃過自己的形象:笑劇中的孩兒王,手握一副網球拍。
「你當然會覺得好吃嘍。」做爸爸的嘆了口氣,他對孩子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
他們跨進廚房,見到的是面容嚴峻的馬克羅里夫人。她盯著她丈夫說:「我還以為你們出事了呢。」
她真的把三月份的撕掉了。然後,就被作為他們的女拉奧孔抬著穿過門道,下到一個樓梯平台上。一路上,大家推推搡搡,笑鬧個不停。似乎還有人在哭泣,或者聽起來很像。針線房裡取暖用的火噼噼啪啪地響著,伴隨著他們從窗下經過走下吱吱作響的樓梯。那聲音嘶嘶作響,像是有人在艱難地喘氣,一直當他們走到更黑暗的地方,這種聲音才完全消失。

「什麼東西那麼好笑?」身為司機的巴茲爾有點火了。
「他應該那樣,難道那不是他的本行嗎?」
馬克羅里不禁失聲大笑起來。「我妻子受過教育,」他數落道。他已經半醉了,為了不讓威士忌給客人糟蹋,他預先喝了。
也許最好還是別問他或者他們之中哪個對馬克羅里一家會有什麼印象。他也許什麼也說不上來,但他確信,多蘿茜是一無所知的,儘管一旦問起來,她假裝知道。
他們在大床上,在馬克羅里家的舊毯子下,有了更重大的發現,那不是悲傷,不是愛情,不是失望,也不是恐懼,而是兼而有之。伊麗莎白·亨特專愛睡大床,她在大床上度過了一生這麼多時間,到現在還是如此。在這搖晃的床架上,她的孩子們的骨頭會在痙攣中折斷,先她而死去。
簡直語無倫次,羅里沒有答話。
接著,不知是誰的主意,這兩個亨特家的孩子竟手挽手,和著沖他倆而來的音樂走著。樂聲清晰得使人不舒服,但又不太合節拍。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感到有些尷尬,從桌旁站了起來。她原以為也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但這根本不可能。於是她便尋找起自己的手提包來。她忘記把它擱在哪兒了。要是現在能找到,手裡多少還有個東西拿著。
多蘿茜·亨特突然意識到有人從門口不合時宜地走了進來。她衝著來人猛一皺眉,不是衝著什麼名演員,而是衝著自己討厭的弟弟。
「安妮會說我喝醉了。」馬克羅里說,「可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總應該將爐火燒得旺旺的。」他瞞著別人喝下的酒在他眼裡閃著光芒,可他卻連酒瓶都沒讓他的客人見過一眼。
「哦,親愛的,這哪是您乾的活!」這位被弄得頭昏腦漲的社會福利工作者悲嘆道,「再說我們也沒有咖啡。」
「你真的記得?」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們已經夠忙了,可我們又來給你們添麻煩,實在抱歉。」迷人的鐘乳石在這洞穴般的屋子裡流滴、閃光。
「是嗎?」對真理的信仰使她一反常態,變得強硬起來。
「好吧,」他說,「既然是你說的,那我就吃一兩片吧。」
「據我看,亨特太太有些輕佻。」馬克羅里慢慢回憶了起來,「她問我,我們以前是否見過面。後來她確定我們是初次相遇。不管怎麼說,她希望我們能再次見面。」馬克羅里的眼睛和嘴唇都在回味著也許他仍在細想的情景。
他一下子坐在一塊很多疤痕、像是木頭墩的東西上面,使勁地脫那隻惹事的靴子。「好吧,就算我是個大傻瓜!」他脫得直喘粗氣,「行了吧?還難過什麼?」
幾個孩子都在吃著油膩膩的羊肉,有的吃得津津有味,有的則很勉強。亨特姐弟用極其自然的溫情相互看了一眼。
由於在醫生那裡耽擱了好久,所以在回來的路上,他比較容易地抑制了心中想要再看看父親塑像的慾望。他們猛地一下沖入山中,四周一片漆黑,車內瀰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白天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和醫生給他上的葯使他感到頭昏腦漲。多蘿茜的頭髮散了開來,有一兩次飄到他的臉上。馬克羅里連聲詛咒該死的道路,詛咒沉沉的黑夜。巴茲爾和多蘿茜坐在車後座上,不時被拋得碰來撞去擠在一起,他們又恢復了鎮定。他們彷彿剛剛參加了一次鄉村舞會回來,從失望中覓得了快樂,但沒有喝得太醉。
「巴茲爾呢?」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提醒諸位該休息了:她的遊魂也確實倦了。
巴茲爾直挺挺地坐著開車。姐弟倆還沒有適應自己曾經想得到的這種情況。他們已成功地迫使阿諾德·威勃德違心地安排他們走訪「庫傑里」。
「對我來說這本書完全是無事瞎起鬨,亂七八糟。」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一點也看不懂。」
所有女人,甚至包括妻子在內,從根本上說都是大姐姐。他看見,並且聽見,多蘿茜當著她這個兄弟的面鬆開衣衫的鬆緊帶。
他睜大眼睛,只見她雙腿蜷在那張陳舊的白天休息的床上,指縫間夾著那本打開了的書,不是書,是件珍品。多蘿茜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又不看著他。他想不出什麼東西使他想起他們的母親,也不願意多想。
現在總算和她兄弟碰到一起了。她覺察到他並不歡迎她。干涉他個人的娛樂向來使他難受。
「快吃下去!我在『柯克卡爾蒂』做姑娘時,最喜愛吃葡萄乾布丁。當然啰,這布丁是太淡了些,我不想充大師傅。但吃下去對身體總有好處。那時,我們在『柯克卡爾蒂』有一個專門的廚師。」
「你身上羅伯森家的味道是否太多了點?」她丈夫咬牙切齒地說道,「太『柯克卡爾蒂』啦!」他身子斜過桌面做著鬼臉。
多蘿茜躺在兩用床上,臉貼在帶漩渦形花樣的床墊上。她閉上眼睛,決心讓艾爾弗雷德·亨特的精神,他的仁慈、清白及一切美德滲透進她的身心。若不是清白無辜,他怎麼會如此容易地成為一個好人呢?另一個德行高尚的人阿諾德·威勃德也一樣。可他們倆沒有一個是值得緬懷的。多蘿茜·亨特睜開眼:也許,做一個不起眼的好人比做一個不起眼的壞人要好一些。
多蘿茜掃了孩子們一眼。他們不懂,或對此已很了解。
「我喜歡吃。」他早已打定主意,似乎只有事事與多蘿茜作對,才會使他像個演員。
「我們?指的是誰?」他站起身,對受過傷的膝蓋特別留神。
樓上,有個孩子哭了起來,接著是一個男人壓低嗓門哄孩子的聲音。儘管缺乏技巧,也許正是因為缺乏技巧,孩子馬上就不哭了。巴茲爾沒能親眼目睹這個場面。
隱藏在庫房的陰影中,所有這些用具和機器現在更使人相信像一件件雕塑,儘管這些神秘的物件上仍然保留著其實際功能的痕迹:犁頭上粘著泥;一排木頭盒子里盛著一粒粒尚未播種的玉米。他掀開一隻蓋子,裏面飄溢出一股刺鼻的化肥味。他用手觸了觸殘存的過磷酸鈣,嬌嫩的指尖立即像陳年的老玉米一樣皺縮起來。
「我告訴她最好還是找其他人去。我們已破產了。」
巴茲爾·亨特感到自己在這兒完全是多餘的人,繃著臉沒有出聲。他拎著一隻鞋,跛著腳朝吉普車走去,可車子卻根本不打算停下等他。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他從油味知道,她不光在烤排骨,還在一隻大黑鍋里熬油,準備炸土豆配大白菜絲。
「從沒當過什麼工頭。」安妮坦率地說道。她這種性格一定是在生活的艱難中磨鍊出來的。她邊說邊翻著她被菜湯浸濕了的裙子。「等他們決定承認這個生米已煮成熟飯的事實,他又使我懷上了第二胎。」
正是在這一點上,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被一種相對的謙卑所征服了。「應當承認,是有點亂七八糟,」她感到自己的頭髮根都在冒汗了,「但也確實說明了些東西——不管我們是否已經意識到了。」因為說得詞不達意,她心裏陣陣絞痛,床上的破彈簧像是要嵌進她背上的肉里似的。(你盡可以閉上雙眼,可不管你願意與否,你耳朵里聽到的是一個男人的喘息聲。)
多蘿茜伸手在她向來整理得有條不紊的小包里亂掏,非常狡黠地說:「那該死的東西真燙,不過——總算也是食物。只有飢不擇食的時候才有人會稱道它。」
安妮·馬克羅里鄭重其事地說:「多蘿茜,我不知道,你沒來的那陣子我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簡單吃完午餐后,兩個女人一起上樓來到仍舊是針線房的屋裡,為女孩們翻改衣服。(「你真會想,多蘿茜。今年這些可憐的小傢伙可以穿得像個樣子了。」)多蘿茜·亨特以前常坐在這間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惱恨自己竟會屈服於怒罵、指責。過了多年,母親依然栩栩如生地站在那兒,身上叮叮噹噹地布滿別針和彩色絲線。還有這張桌子,多蘿茜和巴茲爾言歸於好時常在上面用火鉗刻自己的名字。巴茲爾還非常樂觀地在名字周圍刻了一顆不對稱的心。

「我根本就不想在這兒做個孩子。」那個在洗刷油污的小女孩嚷了起來。
「你們愛吃嗎?」她覺得應該問一下。
她側過身子,斜倚在座位上,似乎這樣更能得到她弟弟的保護,就算得不到保護,也可以擺脫她也許受不了的不快。
馬克羅里又開車走了,臉上綳得緊緊的,毫無笑意。他本來也許希望能從客人嘴裏掏出些秘密來,要不就是想陪客人多待一會兒,儘管他其實很不情願。
「不過,這隻是個假設。」她輕聲補充道。
多蘿茜把這些聲音擋了回去,耳朵里嗡嗡直響。要是巴茲爾在這兒,他們會拉起手,通過熱量的傳遞來再次證明他倆是心心相印的。此刻她是多麼希望能得到這種愛撫:這種愛撫的標籤上寫著抵擋冷冰冰的老年的唯一可靠的保證。
馬克羅里嘿嘿一笑,兩眼閃閃發光,雙唇濕漉漉的,比她記得的要豐|滿。
一個岔路口上,一輛貨車為避免與一輛牛奶車相撞,車頭急轉時貨物灑了一地:一袋袋麵粉由於事先沒縛牢或由於落地時的衝撞,灑落在灰濛濛的地上,一片狼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警察正在詳細地記錄這場只是沒流血的事故。
肌肉發達的馬克羅里無法忍受這個場面。他搖搖晃晃地跨出房門,嘴邊掛著毫無笑意的微笑,雙手猛烈地拍打著那袒露的胸脯,彷彿那是只毛茸茸的吉他。
「但我們沒有這樣做。」他這樣說的時候,發覺她一直在提防著他說謊。
現在,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的是她的女兒多蘿茜,巴茲爾抬起頭來也開始注意她了。老天在上,巴茲爾難道就不愛伊麗莎白·亨特嗎?多蘿茜·拉薩貝娜盡量想用兩隻手臂遮住自己的身子,不過這樣也許只能使人以為她肚子痛。
「是羅里。」安妮認真地喃喃低語。
馬克羅里冷不防地躥了出來,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讓騙子們嚇一跳,從而使自己免除晚來的難堪。
他不想再提起在他腦海中反覆出現的那座雕像。而多蘿茜卻輕聲說道:「他不像那樣子。」
「那吃什麼?」陽光透過美國梧桐葉,照亮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話語。
「巴茲爾?」
「你怎麼啦?」她倒抽了口冷氣,「你的腿不方便?是那傷口?哦,親愛的,我以為它已經治好了——完完全全地好了呢。」
「沒什麼。」多蘿茜應道,可還是止不住地笑,「實際上,我正想起那個女人——極樂村那個什麼護士長——我們去那天見到的。」
陽光照在流水沖蝕了的大堤上,依然亮得刺眼,使他眼睛都睜不開。另外,陽光似乎有意要捉弄他一下。斑駁的陽光反射在壩面上,映出了一隻斑斑點點的老蝦,一陣陣抽搐,蝦鉗時緊時松,伸出棕黃色的水面向他呼喚,也許是在向他求救呢。可憐的媽媽冷了。哦,是的,他憐憫她,可先得替自己著想(多蘿茜不必包括在內,她很會憐惜自己)。還要切記母親的修身哲學:一個人要是每每有求必應就會被淹沒在仁慈的海洋里這等於是一種變相的自殺。一切警句格言遲早總要搞得你身敗名裂。水中折射的想象中的蝦鉗跟放在抽絲花邊床單上的現實中的手,都是使人煩惱的同樣的什麼東西。
她沒有醉,很可能是因為穿著母親的白衣裙促使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向伊麗莎白·亨特證明她也會慷慨一下或自我表現一番。她伸手到包里去摸錢夾。她記得它從未被塞得這麼脹過:裏面的錢來自母親贈送的那張支票。手上拿著那麼多錢既使多蘿茜興奮也使她難受。她決定不去數它,這樣顯得更有氣度。她漫不經心地抓了一把鈔票。這時,她止不住想要證實一下自己到底有多慷慨,並且覺得這樣一來就沒有人可以指責她吝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