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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大門咔嚓一響,威勃德太太走了。
「我不認識你,但從我丈夫那裡聽說過你。」威勃德太太用一種也許是因登扶梯而產生的喉音說道。
如果她這話把弗洛拉·曼胡德也算進那些了解她的人中去的話,那真枉費了心機,因為她正為自己的處境而憂心忡忡。事實上,她此刻脾氣很不好,根本沒有心思猜三想四。
「不只是這個意思,亨特太太。」威勃德太太晃了一下腦袋,從那翅形的綢帽結中發出一種像飾針羽毛晃動的聲音說,「我想來感謝您送給我的禮物的。」她的臉唰地紅了,也許是因為她此刻沒有佩戴那禮物的緣故,「信難以充分表達我的謝意,而且常常會在郵寄時遺失。」她垂頭望著,聲音更親切些,「您說呢?」
「天冷嗎,護士?」
洛蒂·李普曼站在漸漸暗下來的客廳里,看上去活像只從小溪岸邊跑出來的小老鼠。
曼胡德護士馬上離開了。威勃德太太坐在那裡喝茶,但喝得太快,嘴給燙傷了,眼淚也流了出來。她想,她的(癌症的)雀斑此刻一定像銹斑一樣。她不敢再對著鏡子打量自己了。
「誰?」
「現在還不到玫瑰花開的季節。」
護士快步走去關窗。「天氣變了!」她大聲說道,「不會有危險的!」(其實,在多蘿茜公爵夫人使大家開始關心起氣候之前,弗洛拉·曼胡德從沒考慮過什麼氣候,你生來就處在這樣的氣候中,因為你無法避免它,也就只好隨遇而安了。)「這點風您不會受不了吧,是嗎?」
曼胡德護士又感到她那令人快樂的血在細細流淌。「如果你現在感到快樂——舒適的話——我還有一兩件事要做。我把門打開,這樣,你需要我的時候,只要喊一下就行了。噢,這是你的小鈴。」她拿過一張凳子放在便桶旁。把鈴放在那上面。
她用一隻畸形的腳支撐住自己,伸出另一條腿,腿上青筋盤根錯節,腳上一隻補丁加補丁的舞鞋。倘若不是那禮服的幫襯,她可能像一堆肉似的摔在地上,摔在自己肉體的缺陷中間。這衣服表現出一種詩意,這種感情她的內心世界可以幫助她表達出來;它反映了對愛情的忠貞,以及她暫時認定的快樂。
曼胡德護士本不該再問了,但還是非常好奇地探問道:「您這位客人我認識嗎?」
「我還有一位護士每天都給我帶玫瑰花來,她今天一定忘了,我聞不到玫瑰的香味。」
「是的,親愛的,天很冷,」曼胡德護士回答道,「或者說,這兒很冷。」
「是不是個好夢?」
弗洛拉·曼胡德從未介入過任何秘密勾當:若不是她拒絕,和科爾·帕多在一起時就差點介入了;當老太婆願意與她一起分享其生活經歷時,如果她也有同樣的心境(不那麼呆板、無知和懼怕),她也差點介入。現在,護士立在門邊,捧著肚子,注視著將要發生的事情,嘴唇不停地亂動,不知在咕噥些什麼。
護士聽到自己的名字,感到有點討厭。她突然回了一句:「該做的時候您卻又不願做。」
「真難!」為了打破沉默,這個消瘦而整潔的女人喃喃地說。
一個人說話的聲音終於衝出其所禁錮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傳到護士耳中。「我要你給我化一下妝,曼胡德護士。」
「是的,」亨特太太笑道,「或許我把它當禮物送人了。凱蒂有那麼多玩具,老是送人,而事後又往往記不起來。這沒有關係——最終——是這樣嗎?」她沒有把玫瑰緞子包裹得很緊,而是讓它隨隨便便地披在肩頭,線條十分優美。「現在,你去叫她來好嗎?」由於竭力控制自己急不可耐的心情,嘴唇抖了起來。「告訴她我已準備好了。」
兩人都顯得憂心忡忡,曼胡德護士想了想,問道:「那顆星狀藍寶石——她告訴你了嗎?那顆藍色的——有人偷了它!」儘管你可能知道這等於在洛蒂心裏開了一刀,弗洛拉·曼胡德卻因為自己擺脫了責任而哈哈大笑起來。
「它不在這兒!」曼胡德喊得那麼響,超過她病人耳聾所需要的程度。
曼胡德護士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倘若她自己懷著的是雙胞胎又該怎麼辦呢?)
威勃德太太壓根兒不喜歡玫瑰。她朝一面鏡子望了一眼。此刻,她單獨跟這個令人不快的老太婆待在一起,卻好像感到還有其他人在場。
亨特太太笑了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過一會兒我會到她那兒去的。」李普曼太太兩片生就暗黑的嘴唇動著重複說道,因為那個雖然護士能猜出,但她無權泄露的秘密而垂下她那描過油彩的眼瞼。
「如果您能看得見的話,您一定會開心死的!」曼胡德護士露出牙齒一笑,「你們倆今晚可以同台演出了。」
雖說,律師夫人的臉在上樓梯的大部分時間里被一頂天鵝絨帽子的帽檐擋著(帽子的一邊夾著一隻倒置的、用灰硬的綢布做成的蘑菇狀帽結),可當她小心翼翼地到達樓梯頂時,曼胡德還是看到了她那擦過粉的皮膚。整個說來,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如果說她的嘴是整治過的,那一定既不是以今天這種不合情理的自然方式,也不是以過去對待亨特傷痕那樣的方式進行的。威勃德太太的嘴是所謂的自然之物。為此,倘若不是因為心急或神經過敏而瞎擦亂抹香粉的話,那你也許就不會怪罪她臉上抹了粉。當來客走到樓梯頂時,曼胡德護士注意到她臉上有塊填滿了粉的麻點;靠近鼻子的地方長著雀斑,那上面也沾著粉。弗洛拉·曼胡德被威勃德太太的麻點吸引住了,這可是無法掩蓋的;至於那雀斑,這個苦惱的人竭力去遮掩它們的時候,暴露出了她誠實正派的一些小瑕疵。這使曼胡德護士對她變得熱情了起來:她希望威勃德太太,儘管臉上長著偽裝得不妙的雀斑,可以與貝蒂·亨特相匹敵。貝蒂已決計不做任何修飾打扮。
伊麗莎白·亨特一定聽見她的吻聲了,她的頭又重新埋在枕頭裡,顯得很滿足。「愛我吧!」她喃喃自語,簡直不是在對她的客人說話。
「她在打鈴叫你呢。」李普曼太太說。
「等一下嘛,亨特太太,我總得先摸索一下吧,是嗎?」她的聲音里含有一絲悲苦。
現在,在這兒,亨特太太的嘴唇在她身子下面顫悠悠地毫無結果地尋找著目標。
由於心境不佳,曼胡德護士噼噼啪啪地翻騰了一陣,才把化妝盒取來,用力擲在床邊的柜子上。亨特太太沒有吭聲,雖然她的喉嚨口上的軟骨抽搐了幾下,但她的臉還是為那即將降臨的美容笑了笑。
儘管如此,威勃德太太還是哭了起來。
今天,亨特太太對一切都逆來順受,笑著說:「我想象的正是這樣。」接著她想起說:「還有我的珠寶,護士!你忘了嗎?」焦急的心情使她差不多打了一個嗝。
曼胡德護士堅定地攀上這條曲折,甚至有些危險的小路(亨特太太總喜歡告訴別人有兩個人如何在這條小路上跌斷了他們的腿),朝她不想為之獻身的工作走去。她的雙臂在羊毛衫里漠然地垂掛著,而從前她可根本不是這樣的。倘若她當時就能冷淡漠然一些的話,那麼,絕不會發生和科爾·帕多的事,那該死的巴茲爾·亨特爵士也不會闖進她的生活中來。
曼胡德護士趴在地板上,在椅子周圍尋找著。「是的,是粉紅的——是粉紅色的。您總不會以為我拿了您的藍寶石戒指吧?我可兩樣都不想要。」
「我的客人來了以後,我們倆都會感到好些的。」
「知道的應當是您,您生他們的。真是天曉得!」
如今沿著樓道傳來的仍是同樣的鈴聲,所不同的只是響得更為憤怒和絕望。
暮色與思緒紛繁之中,護士初看管家像只小心謹慎的小畜生,但現在發現她今天特別鎮靜,甚至顯得有些容光煥發。雖然她仍然穿著一件沾滿廚房油污的舊羊毛衫,腳上拖著一雙舒適的便鞋,但她的頭髮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梳得光滑。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她頭上那筆直而發白的分縫仍依稀可辨;在灰暗的客廳里,那雙滿懷希望的眼睛顯得更加明亮。
威勃德太太笑起來了:「咳,當然願意!您以為我不會吻你,是嗎?」她明白自己這時因說謊而臉紅了,甚至黑暗中,她也寧願吻阿諾德。
「一定要戴上。」亨特太太堅持說。
護士在把這圖騰放回它的傳統位置上去時感到從未有過的乏力和笨拙。
威勃德太太坐在那裡看著她那雙骨節突出的手。「孩子們好嗎?」她問她的保護人,「我希望他們https://read.99csw•com能有時間來我家坐坐。」
這一下刺痛了她,刺得她非常難受,這在兩人急速奔走時本是預料之中的事。
曼胡德護士急匆匆地離開窗戶,震得窗框都抖動起來,窗格玻璃也發出了格格的響聲。
洛蒂·李普曼咯咯大笑了起來,差一點跌倒。接著她們兩人一起滿意地高聲大笑起來了。
曼胡德護士心中納悶,她到底聽說過多少呢?夫妻之間的生活可能會平淡無奇,但那並不妨礙他們繪聲繪色地談論別人。所以當律師的妻子繼續登上樓梯時,護士的眼光盯得更緊,臉上依然掛著平時最甜蜜的笑容。
怎麼啦,亨特太太?弗洛拉·曼胡德感到自己像只橡皮球似的跳躍著走進屋去:告訴她那壓根兒沒懷上的胎兒,一起大笑一場,老東西很快就會忘記的。「您有什麼吩咐?」護士問道。
「我簡直沒想過他會愛我。」威勃德太太回答道,「事實上,你知道他不愛我。」
洛蒂·李普曼當然還在跳舞,但閉著眼睛,鼻孔收縮,好像她面前站著一具挺立起來的屍體,還帶著焚燒肉時的惡臭。
「希望我去?」她尖聲喊叫起來,「豈不是太滑稽可笑了嗎?」其實她也知道並不那麼可笑,但弗洛拉·曼胡德很放肆,喜歡拿別人取樂,告訴他們自己鬧的笑話。
啊 神聖的血 啊 神聖的上帝 喔 神聖的主啊 她並不相信上帝 但只要有時間和可能她就會更加關心的。
她們倆於是在天鵝絨托盤裡翻尋起來。摸起珠寶來,亨特太太的手指就比護士的手指靈敏多了。
「我丈夫愛你嗎?」亨特太太追問道。
「對——不錯,但我不喜歡人家對我說我不想聽的話,也不願成為別人痛苦的根源。」

曼胡德護士用力把椅子推在一邊,因為用力過猛,椅子翻倒了,幾乎打著這個老傢伙了。
當舞蹈接近高潮時,洛蒂·李普曼抖掉衣服上裝飾的金屬小圓塊,不過月光照耀下的那件舞衣仍完好如初。
這猶太女人經過護士身旁時,嚴肅地低著頭,頭髮盤在腦袋上,眼睛盯住她所嚮往的高處。洛蒂·李普曼一定忘了她腳上的疼痛。如果說她注意到了那個坐在那裡的人打扮得花花綠綠,那她是故意不去計較;她太忠心耿耿,或者說太出神了。亨特太太笑了,她顫顫悠悠地伸出那隻滿是珠寶的手,算是準備打拍子。洛蒂·李普曼接受了這隻手的指揮,同時也接受了其他的協定。
這是鈴聲嗎?不是那種一聲高於一聲的銀鈴丁零聲,而是一種薄錫紙皺縮時發生的嘎吱聲,一種舌頭突然伸平靜止下來發出的聲音。
李普曼穿著她聲稱亨特太太答應送給她的那套古怪禮服。這身禮服,按理說,任何大腦健全的人都會把它看成一種可怕的玩笑。但實際上,它倒還可以穿。當年,伊麗莎白·亨特那兩條放肆的腿在灰濛濛的燈光下跳狐步舞時,她身上的薄綢就會在那給人以液體金屬感的閃閃發光的表面之下,或者說在永不停息的水流之下,像波浪一樣蜷縮起來。這樣,這禮服就幾乎蓋不住她的膝蓋。正因為如此,現在這個粗短的猶太女人還能穿上它。當然,這絕非為了炫耀,而是出於對這已經改成樸素的束腰外衣的禮服的崇敬心理。
亨特太太盯著護士,後者離開房間走了。
然而,她喘過氣來問道:「你把星形戒指給我戴上了嗎?藍寶石戒指呢?」
暮色之中的花園顯然使弗洛拉·曼胡德的激動心情無法平靜下來:鳥蛋上的斑點是否吮吸一下斯諾你能把那吸出來嗎?你幹嗎要唾棄它 雙眼上有斑點的狗 老婦人眼瞼上的雀斑 男人胳膊肘上的黑痣 齜牙咧嘴的弗洛 你在想些什麼 你不僅不識字 不懂音樂 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愛什麼和想要吃什麼 呵 科爾呀
艾爾弗雷德 我的最最親愛的 無論我遭到了怎樣的挫折我都向你乞求幫助。
這算是慷慨呢還是欺騙?拉爾·威勃德吃不準;若不是平素得到阿諾德的訓練,她可能會哭起來了。
弗洛拉被充滿房間的虔誠氣氛鎮定下來(應該悄悄過去,打開窗戶換換空氣),開始從遠處數起脊骨來。雖然她不是天主教徒,而洛蒂則是個猶太人。
「什麼——我想跟朋友談點知心話,你怎麼還在這裏,護士?叫管家泡茶,茶就夠了。我想我們不想吃什麼東西。威勃德太太對吃食從來就不感興趣。」
曼胡德護士站在浴室玻璃窗前,試著用一根她專門藏著剔牙的毛管做的牙籤碰了一下她的那顆蛀牙,痛得她差點大叫起來。(這牙籤或許有用嗎?……我一直用的是樹皮 但梅維斯 她發誓說她用的是髮夾……呸!不是一根針!)
弗洛拉·曼胡德用力一甩將身後的門關上,但不是去叫喚管家,而是向浴室衝去,險些與李普曼太太撞了個滿懷,慌忙中,她一時竟認不出撞到誰了。
「你還記得那山羊鬍子嗎?」
「知道的事你就不必再提醒我了。」亨特太太說,「我的意思是說,阿諾德——他待你好嗎?」
她有些心煩意亂,想到假髮,便去取來,可無意中拿了那頂綠色的。這頂假髮亨特太太只戴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要來戴過。(雖然我不能看到它 護士 但我卻感到戴起來不像個樣——有那麼個想法。但今天晚上它完全合適。)
今晚,當弗洛拉·曼胡德給病人的面頰上塗油膏時,她竟沒有問一下為什麼要化妝。亨特太太也沒有暗示,她只是任其擺布。恍惚中她沒有想到有人會背叛她。
李普曼太太正在打開門,來人穿著一件若干年前時裝記者也許稱為「驢子黃」的衣服。曼胡德護士看出,威勃德太太屬於那種講究穿戴卻又不在這上面花費過多的女人。衣服是用來穿的,威勃德太太的服飾似乎說明了這一點,但並不是說她穿著就不講究。這身衣服正是所謂的「最佳款式」。衣服的質料,雖說不那麼吸引人,卻也一定花費了她不少私房錢。威勃德太太總的外表表明她是一位上層婦女:這又是一樁秘密。顯然,亨特太太所說的那種難以理解的「正派」,絕不是威勃德太太的貴婦人身份所決定的。因為亨特太太自己就是一個貴婦人;亨特太太所謂的正派只是一種斷斷續續的、女人的見解而已。曼胡德護士覺得,有一點總比沒有要好得多。為了解開威勃德太太這個謎,她必須更好地觀察她。這位跟管家站在客廳里的律師夫人,除了大夫和牙醫不可迴避的注視和孩子們的兇狠目光外,也許還從來沒有被人這麼仔細地注視過。但曼胡德護士卻完全沒能達到目的:她好像被人叫去讚美一隻褐色的、有裂痕的花瓶,因為它是一件有價值的古董。而她所看到的,只是毫不新奇的外形和平平常常毫無生氣的褐黃色。看到後來,她感到悲傷起來,這個不可理喻的褐黃色傢伙使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說謊的人,一個騙子,一個未婚的母親,一個色情狂。
我也知道一旦眼睛注視到什麼,我就得一個人幹些什麼。
「誰知道?」
節拍器變得不穩定起來了。「難道這就是我付錢要你跳的嗎?今晚你太放肆了。」綠寶石在瞪著眼睛。
亨特太太清了一下自己的喉嚨——這個動作不僅僅暗示喉里有痰,也提高了幾乎沉在枕頭裡的嗓音。「想得真妙,」她說,「拉爾——到這裏來看我。」儘管嘴上這麼說,這老東西卻朝相反的方向望著。
模糊不清的花園上空,天色是明凈的;在跑馬場和修道院上空,高懸著一塊白雲,像撕下的一團棉花,夾著一絲雨意。弗洛拉·曼胡德摸了摸自己的臉,白凈、紅嫩的臉也腫了。如果可能的話,她早就讓那個陌生人(並非一定要真正的陌生人)吻去她的獨立了。
弗洛拉·曼胡德說:「我稍稍有點肚子痛。」
「我猜不透您的意思,亨特太太。」
弗洛拉·曼胡德為她自己的傑作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時,李普曼太太突然腳步沉重地走了過來。「你還希望我幹些什麼?」她氣喘吁吁地衝著亨特太太的膝蓋問道。
在公園塵沙更多的一頭,人們跺著腳,活動著身子,穿著正常情況下氣候很溫和的地方人們在天氣驟然變冷時臨時湊合的那種代用服裝。身上的衣服和飛舞的沙土,使那些散步者步九九藏書履沉重,個個都像四五十歲的人了,但說不定其中的大多數人,到了夏天,脫了那些笨重的衣服,結果卻是強健有力的年輕人。
「不,不是個好夢。我睡在我的床上,我不知我丈夫在哪兒,也許他已經死了。不,比這還糟糕。孩子們還沒有出世,他把我孤零零地拋在『庫傑里』出走了——留下兩個孩子,巴茲爾和多蘿茜,他們是雙胞胎,是嗎?」
曼胡德護士對自己的屍體解剖感到有點滿意。如果她懷孕時間沒有這麼長,那麼,那顆偷來的藍寶石就一定會在她激動的心裏掀起軒然大|波。而現在,這隻不過是斷斷續續的悸動罷了。當然,當起訴開始以後,它遲早會掀起大|波浪的。
一陣咚咚的敲門聲。「來啦。什麼事?洛蒂?」
「不記得了,」威勃德太太說;她的杯子差點從茶托上跳起來,「你的記性真好。」
對弗洛拉·曼胡德來說,這太不可思議了。她走上樓去。當她經過浴室時,她感到一陣噁心,於是進去想吐出來。她站在那裡以一種懺悔的心情朝便盆望去,但什麼也沒有吐出來。除非過了這陣噁心,否則什麼都不好辦。這會兒洛蒂一定帶了她所喜歡的茶食,準備上病人的房間了。
「我記得您很愛玫瑰。假如現在是開花的季節,我一定會給您帶一些來的。」
當她用原來是罩衣的一塊玫瑰花緞子裹好亨特太太的身子,扶她坐在椅子上時,曼胡德護士發抖了。好像電梯升起來了,在消毒走廊的盡頭,那些戴口罩的人等待的不僅僅只是眼前這位病人。
威勃德太太咽下了她所不願意承認的東西——她對伊麗莎白·亨特的真實感情。
威勃德太太開始戴手套。亨特太太一定聽到了,但她看起來並不顯得輕鬆。
「不用你說了,我早聽見了!你不可以先答應一聲嗎——洛蒂?」
嚴肅而愛挖苦人的洛蒂·李普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由於她年輕時可能犯下什麼褻瀆神明的罪過,她的肋骨痛了起來。可至少她得到了解脫。她可以自由地把純粹的快樂與快樂的源泉摻和在一起(不是弗洛拉朵拉加以殘酷地歪曲的那種快樂)。於是,洛蒂跳了幾個記憶中早年跳過的舞。那時候,她在街上扭動著她的圍裙,兩條長辮子在背後甩來甩去。
無論她有沒有打嗝,姑娘還是把珠寶盒子拿了過來。當亨特太太身上戴滿珠寶以後,她似乎很欣賞它們互相碰撞發出的響聲。「人們多麼喜歡自討苦吃啊!」她咯咯地笑了幾聲。
也許那七隻天鵝聚集起來是為了毀滅人的意志 這意志曾與天鵝的武器勢均力敵 它們的重重的拍擊像深紅色的痛苦 它們的翅膀像烈性腐蝕劑 啊 不要這樣 我的光明的黑鳥 還是讓我們——擁抱在一起吧。
亨特太太那瞎了眼的腦袋從掛著項鏈的脖子末端抬了起來,樣子顯得又老又討厭。拉爾·威勃德感覺自己好像處在蒸汽的包裹之中,或者說處在一種憐憫的感情之中;在這種狀況之下她心裏又恐懼起來,倒不是因為她所具有的那種腐敗了的人性,而是透過這層面罩,依然存在的關於伊麗莎白·亨特的美貌的傳說。
小鈴又丁零丁零地響了起來。多年前,純屬鬼使神差,弗洛拉·曼胡德和斯諾·滕克斯曾用力推開另一扇顏色更深、表面包皮、裝有飾釘的大門。當她們站在污水盆旁時,剛好鈴聲響了起來,表明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也能變成大人物,只要你使自己相信這點,只要你有能力看得更深一些,遠一些,而不是伸長脖子去留心那些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事,或者所有那些紅色愛爾蘭人的脖頸,就不會使自己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或者哧哧地傻笑。
弗洛拉將胸部靠在窗台上,輕輕地哼著歌,歌聲通過她的鼻子,擦過她的牙齒。如果過去有人向她求愛的話,她一定已把它獻出來了——但不是肉體的愛:看在上帝的分上,不是男人們!而是對某種目的或思想的支持。但是,不幸的是她所缺少的正是思想,這點科爾曾不時加以暗示,唯有對那個她不願侍候的人是例外,並且科爾一再表明他將因此而怨恨她。這時,她那雙鬆弛的嘴唇懶洋洋地(不是肉|欲地)發出了笑聲。她因月經來潮而懺悔,她相信,她只得安於這不穩定的工作了。她迫切地希望瑪麗·德桑蒂能立即到來,這樣,她就可以用聖瑪麗也會確認是改變了的姿態,而不是以粗野的熱情,給德桑蒂留下深刻的印象。
「是威勃德太太,是她自己提出要來的,我可沒有想到她會來。」亨特太太說得十分肯定。
威勃德太太迅速地彎下腰去:她吻了吻靠近這個比她更老的女人的臉上的空氣。
如今,在你的生命即將終結時,你有希望看到你似乎始終嚮往卻想象不出的某種東西。至於你為什麼希望通過一個渾身冒著熱氣,忠心耿耿,卻常常令人討厭的猶太女人來發現這種東西,卻是你無法解釋的。此刻,那猶太女人正單腳直立,站在水簾的那端(肉眼能看見的就是這些)。因為你們倆都是凡人,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點。
亨特太太發出一種像鴨絨一樣柔和的聲音;她撫摸著威勃德太太一隻手的手背。手上戴的手套此時已經脫去。「雀斑,拉爾——你仍然有雀斑!沒什麼問題吧?常聽人們說,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雀斑會變得危險起來的。」
她有一顆蛀牙,但她不準備花錢修補,想等到她付清了預訂的那件咖啡色的長袍的錢再說。
說到做什麼,護士已捲起袖子,準備去履行她所受訓練中最令人不快的一項職責。這時,她的手臂與其說是漂亮的,倒不如說是強壯的。接著,她走過去打電話,報告醫生他們的病人已經死了,並要他做最後一次出診,證實她的職責確實已經完成了。鋪著地毯的樓台在她腳底發出吱吱嘎嘎和雷鳴般的響聲。
但亨特太太無情無義。「把護士叫來。」她命令道,「我想解手。」
雖然洛蒂是塊純金,而且一直就在旁邊,可她太純了,不能把秘密告訴她。
那東西緩緩地滴滲出來,還沒有真的一涌而出。
「亨特太太希望你去一下,弗洛拉朵拉。」
一個女人還在那兒跳,沒有任何明確目的地跳著
亨特太太逐漸平靜下來了:聽見早晨這時候的波濤聲 海浪在有珍珠貝的淺灘上一起一落 推涌著貝殼 完整的華人指甲 碎片 碎片最終成了沙子。
「什麼?」
威勃德太太歪著頭,那副模樣表現出驚奇、好笑,可能還帶點冷嘲。「我當然知道怎麼走,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我知道怎麼走。」她知道管家希望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呵 你感到難受 走出去 把肚裏的東西吐出來 或者把這整包東西除掉。(有人會在便盆中發現它 併為此而譴責你嗎?)
伊麗莎白·亨特試圖把她笨拙的嘴唇伸到跳舞的人在她身旁激起的陣陣旋風之上。她想要抓住什麼,但又抓不著。她成了她椅子的囚犯。她所有的努力都像喝醉了酒一樣,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實效。她慢慢地躺下了。
「我是個命該登基的人。我要你幫我坐到那皇座上去。」
「我自己也在做準備。她要我晚些時候去。」李普曼太太說。
「在夢裡,他們是,」亨特太太說,「但真的是不是我可記不得了,他們是嗎,護士?」
公園裡的大鷭繞著湖叫的聲音使夜色更濃了。他們發現在湖面上漂流著一具屍體:是個男人。在這老女人的寢室里,得意揚揚跳舞的洛蒂,足以將抹牆的灰泥震蕩下來。跳到老巫婆的行列中去,跳個夠!哈哈!或者,當你把自己託付給聖母馬利亞以後,爬上十字架弔死在街角。再不,就打下一個埋伏,躲在汽車遊客旅館的門廳里自殺。(調查表明,這個25歲的受過良好訓練的護士被發現用她自己的圍巾勒死在「太平洋堡壘」一間卧室的地板上,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弗洛拉·曼胡德護士平時一個人住在蘭德維奇的一套房子里。她的房東,63歲的弗雷德·維德勒先生聞訊大為吃驚:「真不明白,」維德勒先生說,「為什麼要奪去這樣一位好姑娘的生命。」57歲的維德勒太太心情過於沉痛,難以發表意見。「她差不多是我的親生女兒。」她鎮靜下來以後輕輕地這樣說。86歲的富有的社會名流、牧場主的寡婦伊麗莎白·亨特太太告訴警察說九_九_藏_書:「是的,我想她是一個誠實的人,可誰又能說『誠實』是什麼意思呢?她已經跟我兒子或者是那個藥劑師訂了婚,我忘記了究竟是跟誰了。我已把我的粉紅色寶石戒指給了她,以確定那種關係。我請你注意,不是藍色的那枚。就我個人而言,我一直把她看成一個白痴,充其量不過是個養兒育女的女人,她的行動很快就證明她確是那樣一個人。但我想,你確實可以把她看成是個誠實的人。你能證明自己也是誠實的嗎?——你自己怎麼樣,警官先生?」)
亨特太太可能就是為此感到大為不安的。
「亨特太太?」
「我的記憶力不如過去了。」
有一會兒她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容光煥發的美貌護士,好像在注視著她自己年輕時值得懷戀的早晨。隨後由於她們兩人誰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或有什麼事可做了,威勃德太太便默默地跟著曼胡德護士朝過道走去。
當她梳理好那些毫無生氣的頭髮時,曼胡德護士儘可能漫不經心地拍著假髮說:「飄動得多麼自由自在啊!」
她馬上就要回到她的病人那裡去,和病人一起慶祝她的這個變化。她要用從未體驗過的溫柔替這老東西擦屁股。伊麗莎白·亨特具有察覺別人弱點的天賦,不會像老淫|婦那樣嫌三嫌四,當著你的面大笑,把你的好意撕得粉碎——儘管她是能夠那麼做的。
如果她不是經常帶著一個基督教徒無法想象的比例奇特的十字架的話,洛蒂·李普曼此時看起來一定會更加愁苦。
曼胡德護士被主人打發出來以後,便到花園裡亂逛,她的身子猶如一支鉛筆。大腦就是筆芯,在那裡亂塗亂畫。只有當她是小孩時,她才關心過所謂的風景。那時候你有時間去注意一片樹葉、一隻昆蟲(也許還會以殺死昆蟲而取樂),或者一堆牛糞(撿起干牛糞,當滾木球玩)。那以後,往往是你自己擋住了自己的視線,除了看見一片朦朧之外,看不見眼前的樹木和別的東西。
「這是您最喜歡的茉莉花茶,」曼胡德護士說,「您聞到它的香味了嗎?」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阿諾德』?」亨特太太繼續追問下去。
威勃德太太竭力想說出個「是的」。為什麼要讓這傢伙開始用她的利爪,現在又用她的報復心來探測你袒露的襟懷呢?「他愛我。」她肯定地說道,覺得好像跳進黑暗的深淵一樣。
她在亨特太太的花園裡撕下一兩片樹葉,一片放在嘴裏吮吸,另一片扔了。接著她把手藏進她那毛茸茸的羊毛衫袖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身子這個樣子還能在老練的目光下掩飾多久,也不知道律師夫人是否已經聽見什麼風聲了。
曼胡德護士慶幸自己穿著羊毛外套,衣服顏色粉紅,毛茸茸的,她穿起來有些臃腫,但沒有辦法,她該穿厚實些。
「沒有紅升麻屬植物。」亨特太太咕噥了一聲,因為她此刻已經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這位管家十分痛苦:她還沒有完全從驅除妖魔的儀式中解脫出來。
管家呻|吟了一下,移動著她那雙軟弱無力的雙腳。「他們將譴責的肯定是我,哼!」她拖著沉重的步子緩慢地朝門口方向走去。
「他是一個令人尊敬的人,我已經跟他結婚了。」
「無論怎樣,根據您自己的說法,亨特太太,該責備的是您。」
它 是呀 它是一頭快死的灰褐色的母牛。肋骨白白地穿過牛皮露出來。(它們可能不一定白白地露出來,但是也許真的露出來了。)瞧它那眼睛。你沒有任何挽救這頭母牛的辦法——你自己也難保。你用你的腳趾輕輕碰了一下牛的肋骨(事實上 如果你要做一個誠實的人 你就得踢一下母牛 因為這龐然大物快要死了 跑去找凱特 告訴她這是頭皮包骨頭的癱瘓的母牛 不要說是龐然大物她會搞不懂的 可凱特這個人找起來總是找不到)。她們在後門叫喚了起來。伊麗莎白嗎?你上哪兒去啦?你不知道我們正為你擔憂嗎?為了表示你神經還正常 你不屬於他們的那伙人 你跳起舞來 除非是作為他們所「愛」的孩子 反過來也「愛」他們 每個人都在干他應該乾的事情。我發現一條半死的母牛!呸!腐爛了的東西!它站不起來了,原來是條老母牛。他們說這可憐的東西 所以站不起來是因為天太早了 你知道嗎,伊麗莎白·索爾克爾德?你心裏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你跳舞,因為你比那些愛你的人知道得更多,比屋子牆上的石頭知道得更多。(憐憫完全是個人的事,是你自己和你必須躲避的對象之間的一種微妙的東西。)
她不由得想到,召喚弗洛拉·曼胡德的同一鈴聲也同樣會召來聖靈(不是因為她有什麼不敬的意圖,她也許最終會信的。然而,科爾又會怎樣想呢?)。
既然她的另一個自我已經從情人們用肉體來表達溫柔的企望中解脫了出來(可悲的是,因為笨拙而無力,他們並沒少摸),他們的行為變得異常多變。他們過去肯定是在有樹林的地方跳舞 開始陽光在樹榦間閃爍 噼啪有聲 或許是呼嘯 載著你疾馳向不治之疾的火車 衰老 死亡和腐爛 不 你聽見的一定是垂老臨終的聲音 透過一扇扇長滿苔蘚的門 小鳥的鳴叫 閃閃發光接著海鷗遮得天空黯然失色。(那天海鷗是怎麼被戳穿的?)
「戴了這些戒指,你的手指會動不了的。藍寶石戒指不戴了,就戴我替你戴好的這些吧。」弗洛拉·曼胡德這位藝術家不高興了。
儘管她處理過好幾具屍體,但這卻是死在弗洛拉·曼胡德手裡的第一個人。為此,她走過來,走過去,大口喘著氣,想著該怎麼辦才好。
「床冷冰冰的。」亨特太太抱怨說。
「我相信李普曼太太是不會忘記泡茶的。不過,現在是否太早了點,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安靜了下來:「現在,我看得出,你已經跳得出神入化了。」她感到空氣在她周圍流動;衣裙在她手旁擦過時,有一瞬間勾在戒指上。
「紅升麻屬植物。」
護士望著年邁的威勃德太太走出屋子經過花園向街上走去,威勃德太太思緒紛雜,竟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一切。儘管如此,弗洛拉·曼胡德還是輕輕地將裹在肚子上的裙子拉平,接著,叉起毛茸茸的粉紅色的雙臂護住兩隻下垂的乳|房。
護士輕輕地抹去表皮刮破處凝結的一點血,即使她用酒精棉花擦拭傷口,伊麗莎白·亨特現在不會發怒,也不會有絲毫的疼痛感。
亨特太太已經從她的寶座上滑到一邊去了,可兩隻手仍然死死抓住紅木扶手。一邊屁股,雖然已經乾癟了,在玫瑰錦緞皺縮成一團的地方卻像象牙一般地閃耀著。那雙眼睛透過面具呆望著。這副面具是她的侍僕創造力的最佳產物。
亨特太太能感覺到沙子的摩擦聲。向夜班護士要點光吧。藍玻璃杯里有一顆冰冷的眼球。或者,還是那個姑娘嗎?女士們一發現自己懷孕總是變得不能自制和鬱鬱不樂。
透過浴室的窗戶,曼胡德護士看到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亮很圓,或者說差不多圓了(人們看見的那一瞬間,月亮總是顯得不那麼圓)。
弗洛拉·曼胡德把身子清洗乾淨后,要不是她此時那麼憤懣,她本可能掉那麼一兩滴眼淚的。她懊惱的是她竟自己騙自己說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還是個護士!
「噢,我從他那裡得到了這兩個孩子,但我使他們完全變成我自己的。這就是兩個孩子所怨恨的——已經在怨恨了——是他們為什麼要在我肚子里抗議的原因。」
在這瀰漫著牛糞、霜凍、亞麻仁餅和熱騰騰的牛奶味的早晨,亨特太太那織錦緞子蓋著的膝蓋順著自己的節奏微微地晃動著。如果你跳舞的話,凱特,你會把你血液中的凍瘡跳出來。當你旋轉時,那件口袋下面燒了一個洞的舊方格女裙像氣球一樣鼓脹起來。凱特·紐特利什麼樣了呢?可能還在牛奶房外面等著。因為天冷,凱特把短褲都尿濕了。如果換了我的話,我將一直跳下去,直到短褲幹了為止,沒有人知道我想成為一個職業舞蹈家。從某種九九藏書意義上說,你說的是實情。那時候,在有霜的早上,天空老是那麼混沌一片。過去的事比朦朧的現實要清楚得多,每個細節都很清楚。
威勃德太太雙手交叉放在膝上,望著前面微笑著,看上去的確很誠實。
毫無疑問,這位聖像的護理人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缺乏虔誠的意念。如果這回她真的給她胡亂塗一下,那麼又怎麼樣呢?於是,她抹去灰塵,然後塗上一層嚇人的閃閃發光的綠色。她還在偶像的鮮紅的嘴旁厚厚地描了一圈黑色。這樣,這偶像殘忍的嘴就不可能溢出唾液來了。如果說鋼一般顏色的眼瞼磨礪了劍鋒,那麼,那些劍眼就會在最具備報復性的時刻閃閃發光,而那些受害者則將接二連三地在笑聲中倒下。
亨特太太睜開眼睛。「呃,我有時能看得很清楚,比如今天。但看不太遠。你在那裡就好像沉在水下,到這兒來,坐在這小椅子上,靠近我身邊坐吧。」
其實,威勃德太太倒喜歡能在這幢她早就熟悉的屋子裡自由活動。管家退下以後,在樓頂觀望的護士看到律師太太遲疑了一下,不知先開哪扇門,上哪個房間,因為她時間很緊迫。顯然,亨特太太提到的那種難以理解的正派在威勃德太太身上佔了上風,她開始用她那雙不那麼時新,但質地優良,可能是定做的鞋子,試探著走上樓梯。
「怎麼啦,弗洛拉朵拉?你病了嗎?」
「我的雙灣的溝酸漿屬植物啊!」亨特太太模仿著某個人的聲音說。
另一方面,你永遠也無法弄清自己身上的邪惡中,有多少是你本人所具有的,又有多少是別人強加于你的,是科爾·帕多、亨特太太以及你所要反對的一切人所強加的——或者說,是上帝強加給你的,倘使世上真有上帝的話。問題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上帝,沒有任何科學能證實他的存在。不像這個孩子,使你心慌,像要把你的頭炸開,並且使你噁心嘔吐。這個孩子是真正的實在之物:不管你是好心或歹意,反正是你自己精心製造的產物。沒有人會為這事而受到指責,巴茲爾·亨特爵士更不會。
「哼!這對其他那些不承認現實的人有什麼好處——讓你身患不斷擴散的癌症活在他們中間?」
洛蒂那模樣彷彿剛從地獄里爬出來,披頭散髮的,本來就滿是窟窿的衣服這時已差不多成了破布條:只有那雙眼睛還顯出她是個人。
然而,她下身已經濕漉漉的了。
「他們忙著自己的事呢。噢,對啦!」亨特太太嘆了口氣說,「你家的花園真不錯,拉爾!」
「那不足為奇,」亨特太太記起來了,「那些無法相愛的人,常常會責備別人。我就經常這樣。我責備過艾爾弗雷德,這就是他為什麼必須離開,並把兩個討厭的孩子留給我的原因。你知道,這兩個孩子不是他的。」
如果說她要儘力定期坐坐馬桶,那完全是一種取悅護士和醫生的形式。正像她曾經預見的那樣,她現在要乾的事情不是撤回她的遺囑,而是使身體具有足夠的力量,以便能站立起來,堅定地朝水裡走去。眼前的問題是,在她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在別的更重大的意外事故上而陷入混亂之前,到底還剩下多少時間?她從平紋細布邊緣被捲起的樣子看出:這是一種威脅,除非大地、海洋和天空肯賜以恩惠;這種狀態又被動物的情感,那種帶有藍色觸鬚、閃電般的目光及像水煮蛋似的畸形的章魚的情感所擾亂。
當洛蒂·李普曼走到房子中央時,咔嗒咔嗒地用力碰了兩下鞋跟,接著又單腳跪下行了一個姑娘的屈膝禮。弗洛拉·曼胡德非常明白,她所能看到的僅僅是跳舞者的背部:過去是亨特太太裸|露在外的那些像念珠一樣的脊背的地方,現在是洛蒂·李普曼頸背上那束緊緊束著的髮髻。
「您這是什麼意思?他甚至到現在也還沒有禿頂。」威勃德太太被她自己的笑聲震驚了。
「為什麼呢,拉爾?」亨特太太問,「我看你一定得找醫生看看,讓他檢查一下你的雀斑。這樣做才對,對嗎?」
「一對瘋婆娘!」曼胡德護士頓著腳穿過房間開門換點新鮮空氣,任那兩個瘋女人在那裡鬧騰: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可笑之處,今天晚上她是個局外人;她鑽進浴室,把自己鎖在裏面。
護士端著茶走了進來,威勃德太太鬆了一口氣。
「我的星形戒指!會不會掉到地板上去了?我曾給過你一隻,對嗎?是粉紅色的——一隻是粉紅色的,曼胡德。」
為了鼓勵她的管家,亨特太太說道:「親愛的,我想你的舞姿將非常獨特,只是動作有些僵硬。」
邁開驚人的步伐 去感受腳趾間又軟又溫和的沙土 起先這重大的決定使得步履沉重 風又颳了起來 吹動層層白雲 像擊在肋骨之間的拳頭 這解釋了肯定是靈魂的呼號 倒不是怕靈魂會被吹走 反正它總是要被吹跑的 而是期待著能接觸一下從未接觸過的珍貴的水 水從身子的裂縫和洞穴間滲了進來 藍色的波峰上天鵝在等待 到了一定的時間 每隻都發出壓抑著的黑色的爆炸 它們深紅色的嘴只啄那些異國人 對大多數人來說不再被人談起比冰冷的水仁慈地湧上過於樂觀卻又是必不可少的心靈更為可怕 肉拳頭是摯愛和格鬥用的 不是延續生命用的除非把它作為仁慈 作為珍寶送給人。
她把那捆東西砰的一聲放在便桶上。「好了,親愛的,握緊點。」看見那雙爪子還在摸著找那紅木扶手,她又問:「坐穩了。您坐穩了嗎?」
洛蒂·李普曼的頭髮已經蓬亂了,儘管頭髮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可卻在過著另一種生活了。頭髮朝兩邊披掛著,那條粗硬辮子甩過來打在亨特太太的嘴上。
曼胡德護士更想快些看到這位太太了,所以當門鈴響起來時,她就一直跑到扶梯口,倚在欄杆上,好像希望在誠實遮掩一切瑕疵之前,能意外地發現一兩處秘密。
因為這些都是跳舞者所經歷過的,所以她這時又被引到了自己熟悉的豬玀中去,繼續粗野地跳著,雖然這也許不符合她導師的期望。
她猛地拉了一下床頭燈的開關繩,當燈光射出以後,亨特太太沒有像往常那樣做一番關於誰來付賬的訓誡。今天晚上,這老東西只是溫順地等待著,頭昂得高高地等她化妝。
「他的鬍子呢?」
亨特太太不肯碰一下茶,這就是她們將面臨的一場危機。「我的丈夫在哪裡?」她問。
亨特太太激動得一陣咳嗽,曼胡德護士忙給她水喝。
曼胡德護士看見客人的臉皮又紅了,臉色越紅,堆積在那顆麻點上的白粉就變得更加明顯起來。
威勃德太太用十分沙啞的嗓音答道:「是的。」
「他們沒告訴過你?這屋子裡有些女人只想著自己的事,從來不考慮在他們頭腦以外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啊?您相信肯定有人來看您嗎?沒有人告訴過我。」
弗洛拉·曼胡德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一下,擔心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東西不像樣子。老貝蒂·亨特的綠色和銀色的假面具在房間深處閃爍著。沒有人會譴責你,說你刻毒,因為你只不過是突出了它的本來面目而已。至於亨特太太,她是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惡鬼模樣的,並且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這我倒從來沒有想過。」威勃德太太承認。
她當然知道該怎麼辦。書本告訴過你,老師的講授也告訴過你:馬上把珠寶拿走,護士,否則,就可能會落到不應該拿的人手中。通常的做法是:堵塞每一個漏洞,以防漏掉任何東西。
曼胡德護士滿身塵灰,上氣不接下氣地站起身來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抽噎著說:「肯定有誰偷走了。」
這些舞實在太熟悉了 那些男人把你推來搡去 大鼻子碰到了你的耳朵根 薩克斯管 呵 對啦 很熟悉他們的獸|欲 難道你不選擇就和那個 那個政治家阿索爾亂搞關係 其實你心裏挺有底的 淫慾的最後噴射 擺脫男人 無論如何 今晚得擺脫。
舞蹈者先是遲疑不決地移動了一下,粗短的手臂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安然伸向天空。這是她以前從未跳過的一種舞:她踏著的每一根枝丫都發出驚人的響聲,變成金屬的樹葉,撕扯著她光滑的頭髮,所以她急忙縮起脖子。她的「觀眾」伸手抓住她的背,把她拖到中間,正準備用邊上長著淡紅色毛的爪子,或者像白棒棒糖似的手指來擰她的奶頭,掂量她那不夠豐|滿的乳|房和圓錐形的屁股。
一直等到我不再用虛幻的九*九*藏*書東西來填補我的空虛 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永生。
「是的,我就是這麼個疑神疑鬼的人。」亨特太太激動地說。
「我說不上來,但每天早晨他都刮鬍子,用那把幾年前姑娘們勸他用的電動剃鬚刀。」
她起先沒有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在順著她的兩條大腿流淌,因為她感到牙痛,看到了大鷭,聽見了沉重的舞步,想到了藍寶石和只注意到下腹部的感覺。
「我想,」威勃德太太喘著氣說,「已經埋掉了。」
這一切都沒有妨礙直接參加者的行動。伊麗莎白·亨特與一名新手,即洛蒂·李普曼一起舉行著一項儀式,後者已經轉過身來,開始跳起她們的舞了。
亨特太太意識到她的話打動了護士的心,她的手開始撫摸起來,她用護士們常用的口吻問道:「你好嗎,護士?你似乎還好。」
雖然,當你的情感被絞得粉碎以後,你的大腦還能變得像消化道那樣具有功能。當她將屍體放到床上時,她還是禁不住好幾次觸摸屍體。倒不期望有活過來的跡象(她這方面很有經驗),而是啟示?她斗膽希望:她的空虛將能由理解來充實。
威勃德太太走了。她很高興到處都沒有看到管家或護士:不然的話,她們可能會向她提些問題,或者,更糟的是,她們會用某種方式恭維她幾句。她眼盯著自己的腳,朝樓下走去,手帕矇著嘴巴,以填補本應是那一吻的真空。她仍然有她的丈夫,美人沒有把他毀掉。如果她能阻止死神的到來,死也奈何她不得。
「都是些老掉牙的餐館里跳的舞,」亨特太太不停地嘮叨,因為她的管家喜歡聽她嘮叨,「一百年前我就不跳這種舞啦。」
「在夢裡,他們要求成為雙胞胎,我聽到他們在我肚子里呼喊——他們罵我,因為我阻止他們互相愛戀。」
當她到達卧室時,固定在木杆上的薄布窗帘像波浪一樣翻騰。每次起風你不在屋裡時就是這樣。鼓鼓脹脹的窗帘佔滿整個房間,一定是窗帘掀倒了小鈴,它現在正躺在地毯上。
「阿諾德沒有毛。」折磨威勃德太太的人似乎又想起來了。
洛蒂·李普曼最後愛上了她跳的舞,或者說被她的舞愛上了。她跳著,撫摸著自己的胳膊和雙肩,兩隻手儘力按在她萎縮的黑皮膚上,十指深深地插|進肉里。那雙可怕的眼睛,張著大嘴,準備接受她的身體也許難以承受的喝彩。
「當然不用,」接著,又加了一句,「放在那裡好了——謝謝。」
「都準備好了嗎?」亨特太太問,「她立即要來為我跳舞了。」
「你願意吻我一下嗎,拉爾?」她問。
「謝謝。」亨特太太說,「我沒有別的事要說了。」
「是呀,所以一點玫瑰香都沒有。」
護士恢復了自信。她從來沒有見過威勃德太太,很想看看律師喜愛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甚至還建議說:「最好讓我把您打扮一下,讓您給客人留個最好的印象。」
樓下李普曼太太對律師夫人說:「威勃德太太,您以前來過這兒,一定知道路吧?」
「不,」亨特太太說,「威勃德太太是個很正派的女人。」
這也許是另一次征服,但不像征服那種抽象的個人:無論如何,它與其他的征服一起被銘記在心中。
「沒有什麼了,去吧!你在傷害人,我好像並不感到很欣賞。」
曼胡德護士把兩顆很大的綠寶石扣在亨特太太的耳垂上。綠寶石撞著她的臉頰,半天才停止擺動,若不是有椅背擋著她,一隻綠寶石胸針就足以把她拖倒在地上了,說不定,那鋒利的針尖還會刺進她的心窩。
「你會感到暖和的。你已經有了個暖水瓶,還穿上了外套和襪子。你的腳是暖的。」護士給剛午睡醒來、像蝦干一樣的病人翻了個身。
威勃德太太非常高興有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像做伴,儘管那是個醜陋的影像,她的(癌症的)雀斑掩蓋了她那麼多安慰她所愛的人的笨拙的企圖。
「威勃德太太可能會因此而不了解我的。」
「律師。」
這時,那小鈴丁零丁零地響了起來,這神聖的鈴聲召喚你去工作。對於這項工作,瑪麗·德桑蒂顯示了她的獻身精神。
亨特太太老是那麼緊緊地盯住她,使威勃德太太感到自己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
亨特太太沒有抱怨什麼。她的鼻子深思般一動不動;她的思想那麼集中,所以聽見護士離開感到高興。現在沒有人能幫助她了,只有她自己和神的憐憫。
幫忙,確實不錯。曼胡德護士力氣大得很,她一隻手便把這捆掛滿珠寶的法蘭絨、沾著嬰兒爽身粉的錦緞、邋遢的喪服一下子抱了起來。
事實上,曼胡德護士在別胸針時已經刺到了她的皮膚。但是,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這老東西虛榮心太強,再說年紀也不小了,所以一點都沒有感覺出來。
絕望之中,她想起了若干年前她和女兒們一起在歐洲旅行時發生的一件事。她們一行帶著新教徒那種相當懷疑和不信任的神情,慢悠悠地穿過盧爾德鎮,發現自己自然而然地排在一列長長的隊伍後面。等排在他們最前面的馬喬里發現他們原來被圈在一群在洞穴中向幻景頂禮膜拜的人們中時,已經太晚了。他們無路可走。有人看見,馬喬里像羅馬人那樣彎下腰,真的吻了一下面前的那塊岩石。她們被推搡著向前走去之前,希瑟轉過身來,臉上帶著那種嘲諷的,如果說不是痛苦的潮|紅色。只見她高高地昂著頭,從旁邊走了出去,怎麼!啊,怎麼辦?接著,拉爾·威勃德不無虔誠地彎下腰去,在離泥濘的岩石表面好幾英寸遠的地方,吻了吻空氣。她昏昏沉沉地走了出來,慶幸自己既沒有顯得卑俗,又避免了受到精神上的褻瀆和衛生上的污染。
「啊,不是身子!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亨特太太笑起來了。「你過去是懂得很多植物名稱的。」
「對,就是她。長得很漂亮,總是那樣。她以為我聞不到花香,但是我能。」
一切照舊都是為了取悅伊麗莎白·亨特,但過去最喜歡香氣的她轉過頭去,幾乎沒聞一下。
「這我可從來沒聽說過。」
這時,亨特太太決定說:「我得請你走了。我累了。不過還不像格拉迪斯·雷德福那樣疲倦。他們不得不給她輸氧了。你還記得格拉迪斯嗎?」
客人順從地走過去,護士忙把椅子拉到床邊。雖然自己被排斥在一旁,護士卻一點也不生氣:對一個旁觀者來說,眼前的一切太使人感興趣了。
「我很好。」懷孩子算不上什麼病。
伊麗莎白·亨特也承受不了。當她在鋼椅上越陷越深時,她那彷彿是用金屬絲串起來的肢體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她雙膝的骨頭從錦緞長袍下凸突出來,法蘭絨睡衣和羔羊皮的女鞋已不再使她感到舒服了。跳舞者喚醒了她的四肢,她因此而呻|吟起來。當她與使自己著迷的舞蹈抗爭時,她聽見周圍全是那個女人喘氣的聲音。首先,你不會因此而重新變得溫柔:這是鞭笞,是砍劈,近似於謀殺。所以伊麗莎白·亨特呻|吟了起來,像一頭側躺在地上的受傷的母牛。
亨特太太說:「現在我記起來啦,拉爾,為什麼我會被說服送你那根項鏈。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是『被說服』而實際上是『被迫』——是用這個詞吧?如果我們承認的話,那麼生活大半就是強制或者巧合。所以我拿出了那根項鏈,那是我在布龍比島的暴風雨中佩戴過的。它保存了下來,我想由你來保存這根項鏈。」
亨特太太喃喃地說:「穩了。」平穩總是偶爾才有的。
威勃德太太感到自己的眼珠轉動不大靈活,非常乾澀,但是她還是阻止不了眼淚落到她的茶渣里去。她的上顎已被燙爛了。
「啊,拉爾!他愛你嗎?」
當曼胡德護士倒好茶,把茶杯遞過來時,她想彎一下指頭,但這個指頭像她的身體一樣,似乎變得不那麼靈活了。「讓我扶您起來,亨特太太,我幫您用茶好嗎?」
護士感到有利的時機來到了,儘管有利的成分只是那麼一點兒。於是,她站了出來。「啊,威勃德太太,」她一邊大聲說道,一邊走下幾步,「要是您忘了路,我來給您帶路!」她朝站在下面的那張有些驚奇的臉笑了笑。「我是曼胡德護士,您以前不曾聽到過我的名字吧?」弗洛拉知道自己並不誠懇;這不正是你慣常的伎倆嗎?「可您不算是生人——您是威勃德先生的太太嘛。」說著,護士舉起一隻手,想掩住喉嚨里發出的咯咯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