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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自己能起來——只要我願意。」
「我想,每一個人都會同意,母親一生得到了她所期望的一切:美貌、財富、各方面的成功、忠誠的朋友,及其——朋友。我們如果要哀悼她,那就錯啦,對嗎?我感到,她在享盡天年以後,是不會因為死而後悔的,(如果他用了『過世』這樣的字眼,那一定會令人震驚不已的;而若不是多蘿茜,他可能也已經倒下了。)即使她當時已經意識到自己要死了。一個過慣享樂生活的人,到最後一刻會變得害怕起來,我想可能會有這種情況,但我希望母親不會那樣。」他看了一眼多蘿茜,無論欣賞與否,她一直待在那裡聽他講話。
「我恨它!」
多蘿茜夢幻般地笑了笑——不是衝著巴茲爾。然後,點點頭,咳了一下,讓律師知道自己是同意的。
他不是個自虐狂,但希望擺脫拉爾這種善意的干擾,獨自一人忍受這劇烈的疼痛。他朝她苦笑了一下,藉以表示他欣賞她的同情,同時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她的手——這是幾乎半個世紀以來他們表達愛情的一種方式。
當他坐在那張最舒適的椅子上寫死亡證明書時,她開始忙她自己的事情了。她要給屍體洗洗身子,並希望自己一個人干這事兒。當她取來了盆子時,醫生似乎還要繼續坐下去。
「那管家李普曼太太呢?」
「我該走了。」拉薩貝娜夫人儘可能優雅和漫不經心地用聲音拉了個弧形。
要是在平時,弗洛拉一定會因此而高興起來,或者說,會讓自己想遮蓋的內心情感流露出來。但現在時間太緊,責任太重大了;前門的鈴聲已經響了起來,如果是吉德利,那他一定早在那裡坐等亨特太太死去,否則,不可能來得這麼快。
公爵夫人一定看出了他的心思,因而她的笑容中也露出幾分悲戚。她早已忘了輕易成功的滋味。剛才,她從穿衣鏡中已經發現,自己很有魅力:這是疲乏加寬慰的結果。有一套衣服她穿了格外迷人。這衣服有些陳舊,可又不致顯得襤褸而失其奢侈,就像她的那件波斯皮襖一樣,黑貂皮的領子上別一枚飾針——一顆巨大的水痘珍珠,下襯一塊大鑽石,這是她那不幸的婚姻帶給她的絕無僅有的珍寶中的一件。如果說她已被「庫傑里」的不適,甚至震撼弄得精疲力竭的話,那麼,她如今所以還能支撐,原因就在於她知道母親擺脫了她和巴茲爾設下的死胡同,替自己選擇了一條合情合理的道路,知道自己斯文的,噢,對——堂皇的貧困生活從此一去不復返了。(毫無疑問,肯定有不少惡毒的小人會從另外的角度看待過這一事情,他們會嫉妒她即將享受的清閑;那些一貫貧窮的人一點不了解名義上的富人所處的貧困,他們的態度往往使多蘿茜大為光火。事情並非他們想象的那樣,舉例來說,那枚飾針其實不過是幾乎不存在的事物的象徵。)
護士起身撫平裙子。由於這個陌生人提到了自己不願提及的話題,姑娘的敵對情緒明顯增加了。
不一會兒,護士站起身,去收拾自己的行裝。已經打好包裹的李普曼太太走進另一間屋子。她的東西一直在這兒等著她來打包。這屋子實際上可以當作一間罕見的候車室。所不同的是,在梳妝台上,靠著鏡子,在綉著花邊(這一定是某個已死去的女僕的傑作)的狹長桌布上,豎著一幅深褐色的圖片,儘管已經褪色,儘管手指印已經蝕進他們的體內,可畫面上的情侶仍然在空蕩蕩的音樂台前擁抱著。
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布幔已經合上了。若不是想起她遺囑上的第十一款,他的心緒一定會一落千丈。「……我的律師和朋友阿諾德·威勃德在他方便的那天,將我的骨灰撒在我曾經住過的房子對面那座公園的湖裡……」這時,他腰上的疼痛便不期而至,使他大為高興。
巴傑莉護士啜了啜牙。「傷點皮毛是不會使你殘廢的。」盡了她的職責后,她可以轉向較為嚴肅的話題了。「但你這次倒是可能的,」她說,「如果你不覺得我啰唆的話,威勃德先生儘管心眼很好,可是總過於軟弱。巴茲爾·亨特爵士是個十足的君子,這你們可以看得出。我對演員毫不熟悉,但好人還是可以認出來的。」不知什麼東西迫使巴傑莉頓了頓,「倒是多蘿茜公爵夫人——我覺得她是可能會在遺囑上插一手的。」
事實是:你無法忍受她碰到你;斯諾也許會永遠粘在你身上的。
巴傑莉護士舀起最後一匙可愛的奶油,拿起最後一片杏仁布丁。
「如果你真的那麼以為,那就算了。」威勃德先生喃喃細語。
「還有電工和冰箱修理工。」
「還有一點。」律師提出說。
「啊,我這個人很壞——比你所想象的還要壞!」她的手一陣痙攣,將那長長的綠色裙子揉成一團,拉過她的腳和癱瘓的雙腿。
「你會把眼睛弄壞的。」他警告說,儘管兩人早就知道,夫妻的關係是不可能有所改善了。
「我說你得有意志——你有嗎?拿出意志來。」
德桑蒂護士獃獃地望著這間即將隨傢具的搬空而失去感情和聯繫的屋子,心裏思忖自己將如何向躺在床上的姑娘——她未來的病人表達她親眼目睹的這屋子裡的美,以及她所理解的愛。她又感到自己成了一個粗劣的修女。也許她是老了。但在她笨拙的肉體內,心還在跳動。
為了逃離這張使人戀戀不捨的床,巴茲爾用了很大的力氣,扯得他那兩隻圓傢伙十分疼痛。他差不多是倉皇逃進了另一間房裡,風吹過他光裸的身子使他很氣惱。誰也不能說沒有責任;然而,他也許本能地會把責任歸咎於多蘿茜。
「難道你沒聽到?母親是死在便桶上的?」她希望他能跟她一起暗自慶賀,她自己已經大笑起來了。
「那很好嘛。可我將經歷些什麼呢?」姑娘問道。
醫生猛地嘆了口氣,噴出一股威士忌酒味,恢復了幾乎為護士摧垮的鎮定。「情操真是高尚,就像教科書上要求的一樣。可你難道不知道,教科書上說的全都是假話?」
當她在那兒履行自己神聖的職責時,晨光灑滿了公園。鳥兒追逐著她,拍打著空氣。她的手顫悠悠地把過多的鳥食撒下去。她走到哪裡,鳥兒就停棲在哪裡的草地上。
她的力量?就她這麼個動搖不定、膽小、醜陋、無助的人!(但願城堡會坍下來,把你碾進礫石路面:把這個戴著趾高氣揚的帽子、豁著嘴唇的巴茲爾也一起砸進去,埋在鋼筋混凝土之下;兩人埋在一起。)
她沒有回答。她又開始用針紮起卡片來。
「這銀蓮花是你花園裡長的嗎?」她問道,想說點別的。
他臉上馬上堆出那種職業魔術師的笑容:「肯定又是搭法航,對嗎?」
「艾琳娜。」
有人笑了起來。
弗洛拉朝這個她唯一活著的親戚彎下腰去,背後吹來的風把她的短裙掀起,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笨拙和無能。按理說,她應該跪下身去,可她又不想弄髒自己的長筒襪。其實這也並非真正的原因:她本可以拉住她表姐的手,猛地將她從她躺著的地方拉起來。可她沒有這麼干。
於是,巴茲爾爵士緊了緊小腿,開始大步走了起來,邊走邊跺腳(在寒冷的早晨,這樣做是可以原諒的),把雙手更深地插|進睡衣的口袋。自從他們來到「庫傑里」以來,他偶然發現,這睡衣和體面的安妮·馬克羅里自己穿著的那件外衣一樣質地非常單薄。但這對他並沒有任何妨礙:他揚了揚眉毛,臉側對著窗口(窗子朝東,此刻太陽正從群山後面升起來),他開始發表他等待已久的演說。
「我不要,我不想單獨一個人待著。弗洛拉?」斯諾·滕克斯伸出一隻手,但只抓住了黑暗:弗洛拉·曼胡德已經退後了。
「哪個護士?」李普曼太太問道。
兩個護士壓低聲音交談了幾句,兩人說的都是很實際的安慰話。曼胡德護士拿來一張新洗過的床單蓋住屍體。她們把床單打開,把皺縮在屍體隆起和突出部位的地方拉平,然後,曼胡德開始給屍體修剪指甲,德桑蒂把手帕蓋在屍體的臉上。在干這些事時,她們的手不住地相碰,身子也不時地相撞,或擦肩而過。每當這時,曼胡德就感到差不多要把自己羞於對伊麗莎白·亨特表達的愛情表達出來。
現在,吉德利醫生可以自由離開了。他歪著頭,眨了一下眼睛,究竟是對這漂亮的護士呢,還是對已死去的病人,抑或是對她自己在鏡子里的身影,這就很難說了;不過,最大的可能是鏡子里的身影,他嘴唇濕潤,四肢鼓鼓脹脹的,幾簇時髦的頭髮捲曲在臉頰兩旁,這是他內心最得意的肖像。而留給曼胡德護士的印象卻只是兩條赤|裸的小腿,或者說,兩團巨大而又白皙的、快要脹裂的球狀肌肉,它們從地毯上開拔走了。
他說他馬上就來。(吉德利平時喜歡說美語,只是在亨特太太面前,他才變得更像個英國人。)他的聲音很激動。看來他對一位富有的老婦人的死亡很關心。
桌上的碗碟之間,熏肉皮丟在厚厚的豬油層之上,萵苣葉被醋浸得枯萎不堪;科爾的一本書也丟在那裡:《瑣羅亞斯德言論集》。他究竟要為誰占卜是很明顯的,但此刻她是那麼的愚昧無知,也許,這樣的狀態一直會持續下去。
「最後,」律師說;不過真的最後一項嗎?「還有亨特太太個人所有的一些東西——她的傢具——房子。」
德桑蒂想睡一覺,卻又老睡不著。自知無法入眠,她索性起身,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將窗推開。她的血管、她的心隨著生命在劇烈跳動。傢具發出呻|吟的裂碎的聲音,有的似乎快要倒塌了。有時她意識到自己手腳太笨拙,弄得響聲太大,手腳放得更輕了,免得吵醒了管家。
「一個挺不錯的廚師。」巴茲爾想起來了,如果你喜歡這個中歐佬的話。
後來,在他們等候著機器把棺材放下來時,傳來了一陣金屬碰撞聲,還有藥水灑在貼磚上的聲音。一會兒,那隻漆得鋥亮的大盒子動了起來。它先是抖了抖,然後歪歪斜斜地朝布幔分開的地方移去。儘管他毫無軍人氣質,可律師覺得應該挺直身子擺好架勢站好:也許這正是他身後的人希望他做的。他並沒有在看,可這別人無法覺察。聲音卻是他無法避免的:聲音蓋過他的耳背和在吱吱嘎嘎的體內怦怦的心跳聲強行鑽進他的耳膜。事實上,他最終還是聆聽起來。
海加思小姐把茶放在他的臨時記錄冊旁。「我讓他們早做準備。晚了,你就可能沒有時間享受了。」
「你對什麼最感興趣?」
眼見曉色漸開,她走下樓去。她在睡衣外加了一件外套,拎起那隻她總是裝滿了鳥食的銹鐵罐子。花園中,還只聽見頭一批醒來的鳥兒的叫聲,而她自己則是株會走動的樹木。
德桑蒂護士走到床邊,摸了摸死人的雙腳,便走出去換她的護士服。
是他親愛的妻子;他一時花了眼睛,無法面對她。
進來呀!公爵夫人用一種很自然的語調喊道。她突然低頭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頭髮亂得不成樣子;她覺得人們可以看到她的心在裹得很緊的睡衣下面怦怦地跳動。
「是有個阿力克斯,走了。」
她將剩下的鳥食統統倒進坡上的盤子里。鳥兒早已抓住了那赤褐色盤子的邊緣,當她姍姍走近時,便四處散開,然後又飛回來,或升騰,或俯衝,或迂迴,或直接衝撞,搖曳著光的流蘇,以及從盤中溢出來的鳥食。她感到鳥爪在她頭髮上尋找可攀持的地方。
「不知道。」她說。說得很緩和,卻感到了不可救藥的愚昧。
他把閃光的戒指戴在左手的小手指上,戴在那枚從二十一歲以來一直戴著的扁平的藍色圖章戒指之上。藍寶石痛苦地閃著光。
她擦過他身邊,徑自朝廚房裡走去。拿出烤肉一看:豬油都快燒起來了,肉上冒出的煙熏得她兩眼生疼。
自從離開「庫傑里」以來,她已經成功地把一些想法逐出了自己的腦海。讓它們重新歸來,她可受不了。
當德桑蒂發現艾琳娜似乎不會再說什麼時,便離開了。
這時,德桑蒂提高了嗓音,面前的桌布都驚呆了。「事實上,我已接受了一位病人,明天就要走了。既然拍賣商就要佔據這幢房子,離開早就是無疑的了。」
「我可一件東西也不想要。」如果這個齷齪的男人強迫她談論德行,那麼,這一次,她感到自己說的不是假話。
「好的,斯諾。你等著。」
躺在這張狹小的床上 分得清何時是春天何時不是春天 就像分得清能人和蠢蛋 糧食和草皮 漏斗和隧道 分得清你自己的抱怨一樣 如果你發現警車停下了你又該怎麼辦 貝爾維邊上開著門 哦 不是門 只是進進出出的過道 和所有人一樣 斯諾已經死了 你是個唯一倖存的人 還有伊麗莎白·亨特 她從手帕和被單下放出一股褐色的氣流 和周圍的暝色混合在一起你真傻 因為亨特太太躺得好好的 根本沒在棉花毯上蹬破一個洞 棉毛織物不會破。
多蘿茜朝他笑了笑。「事情都辦完了。」她溫柔地說。她還能表示出溫柔,至少對那些絕對不威脅她平靜的人能這樣。「或者說,我的事情已辦完了。你得留下來拍賣。」
在這令人心碎的環境和他自己之間,不時地穿插著疼痛的信息,阿諾德·威勃德為此十分高興。他老在座位上挪動身子,看看是否在需要時能產生疼痛。附近什麼地方有一股樟腦丸的氣味,還有支氣管炎咳嗽的聲音,一雙戴著黑羊皮手套的手正費勁地在一隻很小的罐頭裡取咳嗽藥。
「不要再提起昨晚的事了!永遠不要再提了,我要——啊,忘記這件事!」要是她能鎖上門,把鑰匙丟了,永遠不再開門,那該多好啊!
她把枕頭從停放在床上的屍體下扔了出來,把死屍的兩條腿盡量放直,合起那雙曾經是亨特太太的眼睛。當她去拿藥棉時,傢具被震得擺晃起來,差不多要碰到天花板了。她準備好了羊毛小拭子,用水浸濕,以便使它們能穩穩地放在蓋子上。(倘若貝蒂·亨特還活著,那她也許會因此而大發脾氣,去掉「許多不必要的廢物」。)對必定要來的聖瑪麗來說,這些東西是否放得夠整齊了?
「為什麼不呢,護士?」他對伊麗莎白·亨特身體的一分一寸不是都了如指掌嗎?
對這項安排,亨特姐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儘管巴茲爾預料這兩個看守人很可能會使他們傷透腦筋。而多蘿茜則恰恰相反,認為處在合適地位的女人會變得意氣沮喪,養成節儉的習慣的。
「就我所知,還沒找到。」德桑蒂回答說,「當傢具賣完、地毯掀開后,一切都會明白的。」
從他們在,哈哈,「庫傑里」的幾周探險回到翁斯洛旅館后,巴茲爾發現有封米蒂·傑克寄來的信。(不必費事將它轉寄去戈崗了:該徹底休息了。)這時,他又從口袋裡掏出這封皺巴巴、被汗水浸濕的信,選了幾節,大聲讀了起來——他總是這個樣子。
「你不在考慮問題吧?」她問。
巴茲爾已經到了門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無法相信他的話:他耷拉著腦袋,那模樣顯得十分卑下,像在哀求什麼。
街道上,一個過路的早班工人看出她是在履行一種儀式,目光又從她身上移開。
「你不會認為我這個人太不知好歹吧?」巴傑莉護士堅持說,「多虧了亨特太太,我才能和溫·赫克特波一起去紐西蘭走一趟。如果這筆遺產稍微多點——溫發了很大一筆橫財——我們說不定可以去游日本。」
「可憐的媽媽,」多蘿茜開始用短促而尖細的笑聲或是咳嗽聲,哧哧地說,「孑然一人在那幢房子里同那些女人在一起!她們會如何欺騙她啊!幸虧她還能夠看到樂觀的一面。母親性格外露,很可能就因為這一點,她才能挨過了那麼些年。但她的孤獨是令人可憐的。」
「清潔女工?」公爵夫人抬起頭來,滿臉驚訝,「就是那個從雷德芬用計程車接來的人嗎?」
「我不知道。嗯,我想它們是的。」姑娘似乎不願意考慮任何超出她內向的思維以外的東西。
德桑蒂在走廊後排座位上坐了下來。她一定在沒人打擾的情況下看過那具棺材,然而,從她的眼睛可以看出,此刻,她既不望著棺材又不望著別的。如果她不把臉蒙起來的話,她頭上的大洋蔥頭般的帽子也許什麼也遮掩不住。他承認她辦事精明,但總覺得這頂帽子選得不合時宜。回去時,他必須叫她搭自己的車子走,他要和她一起談談亨特太太。談話本身就將是一種慰藉,因為就像往常一樣,德桑蒂護士可能會提起不少亨特太太的軼事。究竟會是些什麼,他不得而知。他從不以為別人有什麼了不起的能耐,那個好心的拉爾肯定沒有,甚至已故的亨特太太也不可能。所以,當德桑蒂在葬禮后打開她鎖著的櫥櫃——她矇著的臉,從中顯出神秘的智慧時,他一定會驚得瑟瑟發抖。
巴茲爾把律師的寬容看作對自己的感情,不過,他敢肯定也會得到多蘿茜的仁慈嗎?多蘿茜不露聲色,她甚至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就好像她情願相信地板,也不願相信在他們之間發生的姐弟之情。
巴茲爾至少是真的被感動了;使他感動的是從頭到尾都適用的兩個字——孩子。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亨特太太曾堅持說她不認識什麼北郊的居民,可誰都知道,她是在北郊火葬場被焚化的。她生前擁有這個火葬場的股票。河那邊的送葬者坐在長而黑的出租客車裡,趕來哀悼。在接近教堂時,汽車放慢了速度,然後,以似乎是超自然的原動力,緩緩地經過修剪得很齊整的灌木叢,駛完剩下的路程。頭頂上,火葬場的煙囪里冒出的黑煙像羽毛一般輕盈飄蕩。這時,恰到好處地從悉尼方向吹來一股黑風。
當他在書後面的空間找到了自己所要找的東西以後,便在寫字桌旁坐了下來,身旁是一盞他舅公留下來的帶有綠色燈罩的檯燈。
「啊,不。我不能去!在這兒坐了這麼幾個月後,我不能去。」一想起自己近來的無所事事,德桑蒂似乎就會火冒三丈。她在椅子上沉重地挪了一下。
如果他的舌頭還能發出能表達意思的聲音,就給傑克打個電話。(弄臣:你不會捉弄我這般年紀的人,是嗎?弄臣的姐姐:別傻了!誰都知道,年輕人是會那麼做的。)
「你不必告訴我。整幢屋子裡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洛蒂·李普曼正坐在那狹小的房間的地板上,頭抵著胸,對著門口用德語說,「我們所有的一切都被剝奪了。」九-九-藏-書
又經過廣場,這可能已經是第十五次了,弗洛拉·曼胡德聽到了汽車往來的尖叫聲。即使決心排除一切障礙的伊麗莎白·亨特也不可能阻止交通,何況自己。弗洛拉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碰在商店的櫥窗上,櫥窗先彎了一下,隨後頂著她擠扁的鼻子震動幾下平靜下來。亨特太太得勢時,手指常會發抖;而如果失勢時,手指則會僵硬得像動物的腳爪。即使在夜晚睡夢中也不會去想這個死去的女人,只有傻瓜才會相信什麼影響之類的事。
莫格說不,沒有必要。但沒過多久,想看的看夠了,就自己走開了。
簡直是放屁!倘若不是德桑蒂護士出現,她可能會把他攆出去。德桑蒂穿著她出門穿的衣服。瞧她那眼睛!
就這樣,他們繼續各自收拾東西,中間安全地隔著一道牆。
德桑蒂站在小路上觀看了一會兒閃電。巨大的冷冰冰的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就好像這是它們選定的目標似的。白色的閃電也沖她而來,雖然並不帶有惡意。
巴茲爾爵士的眼睛濕潤了,但不是憂傷,而是懷疑。(多蘿茜認為她弟弟的表情顯得有點傻)「她怎麼死的?」他問得也夠傻乎乎的。
拉薩貝娜夫人打開手提包,拿出手帕,緊緊地捂住嘴。
亨特太太生前不曾資助過這位牧師(所有漂亮的牧師都已去世了)。但這位穿著狗毛領大衣的牧師在演說時卻非常虔誠和認真。他以一種給人以安慰的溫情,敘說著死者的仁慈、美貌和天賦,談到她與人為善的丈夫、卓越的子女,還極為謹慎地介紹了她富裕的經濟情況。頓時,一股明白無誤的天國仙氣,在聖潔的人們心中喚起了對伊麗莎白·亨特的形象的回憶。但阿諾德·威勃德心中的形象卻有它的污點:一定是亨特太太平時對他的責罵部分喚起了他的回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巴茲爾!」
如此說來 幹嗎不把考狄利婭這個角色取消 米蒂 噢 將來會取消的 戴紫色假髮的國王(打著哈欠微笑著)說 所有這些女兒都很無趣 她們的一生就是長長的絕經期 我挑選我那做弄臣的兒子和我一起躺在我的棺材里 那口氣就好像多蘿茜·康華爾會答應似的 我就是要殺死我們那位弄臣——兄弟——兒子——國王 觀眾啞然 接著弄臣說啊 多蘿茜 你的心是仁慈的 仁慈用便帽換王冠 噢 對了 請你幫我解開紐扣 觀眾發出一陣雷霆般的喊聲 多蘿茜·康華爾說 哈哈紐扣是淫穢的(她一把拉出陰|莖 眾人駭然) 戴黏土王冠的國王說 如果你把我的舌頭也許小舌也拔掉 那我就自由了 準確地說那時我就不再是演員啦 觀眾擁向走廊 去會見全體演員 半路上 演唱與觀眾混合在一起 這以後 演員們回來把國王裝進棺材。
心裏害怕的是多蘿茜:假如她甩不掉巴茲爾怎麼辦?如果他像那些纏繞在她腦際、想忘又忘不掉的惡魔一樣,從地球的這邊跟到地球的那邊,那又怎麼辦?他們一起沿著馬路大步走著,步履合拍,默默地走著。他們的個頭一般高低,所以巴茲爾走近她,摟住她時,他倆的眼睛都處在同一水平線上。兩人只好停了下來。
「也許。但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這句話太刻薄了,她不願回答。今天她必須專註於她的朋友在她身上發現的美德,她發現自己確實也具備了一部分這些美德,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願為她弟弟的骯髒行為分擔罪責。
「弗萊徹。」
肉烤成這個樣子,她也沒有多少辦法了,她只得關掉煤氣。
「我聽到那位先生——律師——這樣告訴媽媽的。」莫格嘴裏繼續嚼著,眼睛望著多蘿茜。
她老在他身旁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又往往站得很近,以顯得十分體貼,而這,卻使他十分惱火。更使他受不了的是,她近來說話變得含含糊糊。
「不錯,一次很短的航程!」說話的依然是弄臣。
李普曼太太脫了衣服,走進浴室。起先,那永遠有股煤氣和火焰味的熱水器在銅管里隆隆作響,使她嚇得要命,但她對這類微小的影響已習慣了。僕人浴室的窗外,天色火紅。從亞歷山大和滑鐵盧家的煙囪里冒出股股濃煙夾帶著火苗。狹小的浴室令人窒息,可李普曼太太沒想到要打開窗子。
不,謝謝。」這話倒確實是真的。
「你的力量,多蘿茜,也許正是你最大的弱點。」
土灰色臉上的傷痕,毛孔張啟著,看起來像塊去污石一般,但這是一塊正在呼吸,又呼吸不暢的去污石。猶太管家的頭繼續抵著衣櫥的抽屜,擺晃著,抽屜上的錫拉手也不住地抖動著。若不是要去為吉德利開門,你肯定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一扇旋轉門把巴茲爾爵士推進另一個世界:異乎尋常的微弱燈光或坐在黑色玻璃隔間里的幾對男女突然發出的笑聲打亂了他的步伐:他面帶微笑咕噥著在門口站了很久,結果他一邊耳朵被仍在旋轉的一塊隔板打了一下,將他的帽子撞得飛轉。坐在玻璃隔間的人們的笑聲傾瀉在這位不知名的丑角身上(或者他們是否認出了這位被派錯了角色的名演員?),至少,還有個侍者跑上前來,迎接這位戴著帽子的演員。戴這樣的帽子,在無論什麼情況下,都顯得是個錯誤。
她想起了眼睫毛睜開閉攏的聲音。「你真的能聽見這種聲音嗎?也許,這隻是一種觸覺,不是嗎?」
多蘿茜開始仔細地整理她那鱷魚皮箱:這是從爸媽那兒得來的禮物。「至少,每個人的夏衣都已做完了,我們不是還可以通信嗎?」當安妮後面跟著一幫孩子離去時,多蘿茜含含糊糊地提議。
「是你——斯諾?」今晚就數現在最倒霉了。「你怎麼啦?」
「不是卡拉,卡拉也自己走了。倒有個叫凱的,把我扔了,今天晚上。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喝得這麼醉的。」
「我還想提議,」律師低著頭好像在跟他的圖章戒指說話,「提,提議給那個清潔女工——庫什太太一筆小小的賞金。」
「你知道,如果你要我去,我就會去的。可你沒那個意思。」她又補充了一句,「也許並不想要我去。」
巴茲爾·亨特爵士笑了;他覺得笑聲很不爽脆。不過,這有什麼!他有的是錢,而錢是不會讓你失望的。
當瑪麗·德桑蒂回來時,曼胡德已經把死人的屍體洗好了。而擦乾死屍上的水跡,堵上屍體上的口子(感謝上帝!),縛住膝蓋的則是德桑蒂。
姑娘搖搖頭,把這個建議完全否定了。「我看電視——如果有精彩節目的話。」
或者是肉體:儘管隔著一定距離,可她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出於對肉|欲的尊重,或者,出於演員的習慣,她猶豫不定地,可顯然是故意地站在樓梯的盡頭。(所有漂亮的女人在進入社會之前都經過一番周密的安排和準備,或直覺地,更可能是她們在其感到妙齡少女第一次青春萌動之際反覆排練之後,方才行動。)然後,她走下樓梯。至此,她仍未顯露她的全副媚容,而是把它遮蓋在虛假的謙遜之內,至少她的鼻尖是如此。因為當她偷看自己的雙腿時(那麼近視——這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的雙唇已經微微地竊笑過了。當她走到第四層樓梯時,從裏面射出來照在她身上的燈光滅了。這可是你千載難逢的良機,儘管你有決心看一下花瓣飄零的奇迹,可從來未能如願;而這正是她往下走時發生的奇迹。這女人春心蕩漾,需要和站在下面的人共度良辰。下面那些人個個憋住氣,控制住脈搏和不夠老練的舉止,等待著。她把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她裙子的沙沙聲、她扔下去的珠寶,使他們從渴望中解脫了出來,從「是的,亨特太太;不,亨特太太;您看上去氣色很好」這類恭維中解脫了出來。在最後一刻,他們並沒得到慰藉,而是被弄得醉醺醺的。
也不知什麼原因,其他人都不願談論此事。「小弗洛拉怎麼啦?」不問也不自然。
此刻,天上沒有太陽,她開始輕快地朝街上走去,它不依靠太陽,就像不依靠任何男人一樣。亨特太太死了,你永遠不會回來了,也不會再穿護士服了。不會再看見塑料袋,也不會看見只有在今天下午才打開的羽紗盒子了。
多蘿茜·拉薩貝娜滿心得意,她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她了。然而,那些專司他們安全幸福的嚴厲天使們所控制的燈光,逼使其他乘客程度不同地進入了休眠狀態。靠在她身邊的那個巴基斯坦人臉色都泛黃了。公爵夫人移步來到過道。
遠處,一輛警車放慢了速度,車裡有人朝這個方向望來。沒法和這位狗警察解釋 說你不過是個剛從酒醉的表姐那兒脫身的人不是他們所希望的馬路天使 你甚至已不再可以辨認出是個護士 你不過是個毫無能力毫無希望 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的女人而已。
決心不讓悲慟在事務所爆發的律師忙插|進來說:「當然,我們都熟悉你們父親遺囑上的規定:遺孀在世時,財產歸其所有;遺孀過世后,財產平分給孩子們。」
「那顆藍寶石戒指找到了沒有?」
在這架不適意的飛機里,他盡量壓低嗓子說話,將聲音送進口腔,讓它在其中滾動,然後從中挑出最為動聽的。這樣做的結果使他感到很滿意。不錯,他是成熟了。
這個人無法支撐自身的重量,倒在地上:手腕不住地拍打著摔腫的膝蓋,腦袋在緊縮的僵硬脖子上晃動,身子已經差不多滾到了路旁的水溝里。一輛車子從她身邊駛過,在車前燈的照耀下,她的眼瞼顯得更為蒼白,嘴更像是潮濕、滑順的橡皮。
低洼處,冒出單獨一枝深紅色的玫瑰花苞,也許它將在天亮后開放。
「要是你沒有別的事要照顧就來吧!」由於感激和驚訝,弗萊徹太太更為緊張不安起來。接著,她說:「事實上,前一位護士就是被她折磨走的。這點我若不提醒你也許是不公平的。她很古怪,只相信罪惡的東西。」姑娘的母親笑了。
如果不是李普曼太太開始清理盤子了,巴傑莉護士肯定還會津津有味地再蘸一蘸盤裡的醬汁。除了忘掉自己以外,對此你毫無辦法。
巴茲爾最後一次睡著時,曾決心要早點醒來,以防馬克羅里可能會闖進來。但當他睜開眼睛時,便意識到自己失敗了。天色仍然尚早:事實上,淡淡的月光仍然斑斑點點地灑在屋裡。那為什麼又恐懼得寒心?他用床單蓋住自己的下身,好像他的父母正站在他的床邊一樣。
這時,弗洛拉擺出一副專橫的護士的架子是不合適的,她現在想和氣一些。「嘖嘖,你把衣服撕爛了。」看見如此明顯的事她只得說點什麼。
「巴茲爾去了,」他不得不說了出來,因為他最終還是會被他妻子逼出來的,「但沒有露面。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去事務所——這是大家事先說好的——去審閱那份遺囑。」
「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嗎,弗洛拉?」斯諾仍在馬路牙子上叫著,「你同我一起度過餘生。」
「你受傷了,是嗎,親愛的?」
「我上一個病人很愛花。她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喜歡聞花的香味,喜歡撫摸花。她最喜歡玫瑰花,我總是清晨剪來玫瑰,把還沾著露水的玫瑰花插在她的屋裡。」
「如果你已經知道了,那就……」曼胡德護士的注意力逐漸消失了;至少,驚訝理順了她的神經,使她警覺地在門口站定了。
「你喜歡讀書嗎?」
巴傑莉護士也許是隨口說說:「我自己可要買些紀念品。如果我有錢的話,我就把一切都買下來——而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她露出牙齒笑了笑,嘴裏的一口雞肉又掉回她的盤子里。「也許,還要替我的朋友赫克特波護士找件禮物。」
多年來,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每當激動或做錯事時,總要發出一種輕輕的嘖嘖聲。此刻他又在發出這種聲音。
德桑蒂和李普曼太太實在激不起對拍賣的熱情。
「上帝啊,怎麼把她給忘了!」巴茲爾對此很驚愕。
夢境 啊 雙腿之間是溫乎乎的。
多蘿茜讓步了,同時明確表示:微不足道的讓步並不會使她放鬆思想警惕。
「哪家弗萊徹,嗯?」
多蘿茜長時間地凝視她的一隻鞋尖;有些事她寧肯讓男人們去決定,除非他們被天真無知引入歧途,否則不加評論。

「在!」
剛才襲擊他們的幾乎算不了風暴,只比有人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稍強一點。假定這摩擦著這脆弱機壁的敵對自然力註定要帶來災難,那麼死亡也是非常不可能的。她所懼怕的是靈魂出竅的那一刻,看不到天主溫和的氣球自動地輕拍而去,而只是一隻皺巴巴的皮背包(她看見她原先那個新教靈魂就是這個樣子),皮背包里塞滿了懷疑、自尊和殘忍。無論天主教士們如何幹練,也還是無法把這些從她身上去掉。
馬克羅里太太真可以成為傳遞噩耗的妙手:態度直率,語言精確(夾著一些蘇格蘭腔),正直誠懇,以確保與這位她即將使之受驚嚇又將加以安慰的聽者之間建立一種令人崇敬的關係。可是,這位信使未能拋棄她滿嘴的穢語;她應有的感情被客觀的理智抑制著,以致她的眼睛像患甲亢病般地鼓了出來。
阿諾德·威勃德幾乎從不晚於五點半離開他的事務所。除非因交通特別和他的時間表作對,否則,他可以指望六點鐘打開自家的前門。當他把他的帽子掛在頭重腳輕的桃花木衣架上以後,便開始對著大廳里祖父留下來的鍾核對時間。在事務所里的比爾·亨特的這口時鐘和他自己那藍色琺琅質數字的一隻金錶的時間總是一致的。他不僅要使自己的表與時間一致,而且要時間與表一致,這樣,就給他一種安全感。可今晚,他在核對時間時發現差了五分鐘。
啊呀——這隻壓折了的耳朵:完全清醒了。弗洛拉·曼胡德為軟骨做了按摩。沒有別人做的。
「那麼叫一輛出租汽車——送你回家。」
巴傑莉一向認為,德桑蒂這個人無可指摘,是個堅強的人。同時,她也欽佩這位同行那副特有的端莊儀容。而今天,脫了護士服的德桑蒂把端莊也脫去了。機智是機智,可在整個午餐過程中,德桑蒂竟一點也不發表意見,甚至連她的臉也不例外。你不能說她和那個猶太女人一樣顯得很憂鬱,倒應該說她平靜:她臉上帶著那種心地純真的修女所特有的安詳、聖潔的神情。
正在忙碌的曼胡德身子俯得更低了:她得保護亨特太太;她得首先用海綿擦去她自己在亨特臉上留下的邪惡的痕迹。想象中,這面具似乎確實帶有一種純真的表情。擦完以後,伊麗莎白·亨特的美,儘管只是一種觀念,便翱翔于已經恢復了本來面目的頭顱之上了。
拉爾呷了口水,潤潤嗓子。「孩子們呢?」
「哪個朋友?卡拉嗎?」

「你一定無法想象頭痛病對我有多大的影響。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只要出現一次,就不堪忍受。」
她一直這麼走著,為了走而走著,走過安扎克,走向金斯福德。在霓虹燈的照耀下,她漫無目的地沿著馬路牙子走著,然後走進格拉迪斯街。但在到達維德勒家門前的車道之前,又沿著對面的人行道返了回去。她不能忍受向維迪和維德談話。她快步走過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名字的街道:堅堡、特蘭特、德里蘭、科雷利亞、坎伯朗、多博。在重新穿過廣場之前,她差不多跑了起來,接著又避開了一種仍然噴射在凸嵌的電線杆上的藍光。重新走進廣場時,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以便在狂奔以後喘過氣來。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的頭懶洋洋地晃著,她的呻|吟聲同那巴基斯坦人的呻|吟聲混成一片。
阿諾德一邊往下咽魚,一邊搖起頭,顯得很煩躁。「我告訴過你不是嗎?多蘿茜得了偏頭痛。」當他把餐具放回盤子時,刀叉從他的手指間滑脫,掉在粉紅色的油灰地面上,鏗鏘有聲,同時落下的,還有兩三塊白白的魚骨頭。
是不是因為媽媽死了,原先藏匿在她小兒子體內的蒼老浮上了表面?當然這純粹是胡扯。今晚他滿腦子怪念頭:是蘇格蘭威士忌造成的。無論如何,他可從來不曾關心過——嗯,倒是喜歡過她,時斷時續的——從地球的另一個半球把這作為安全的寄託。她在那兒,通常只是作為一種抽象的物體,有時則被當作專斷的發號施令者。
或者因為精疲力竭,或者因為慾望得到了滿足,多蘿茜的反應要來得慢些。在把邪惡的念頭永遠遮掩在習俗之中以前,她也許長期沉溺在自己的更為骯髒的思想中。她躺在那裡,緊緊抱住那堆在晨光熹微中顯得灰不溜秋的床單和羊毛氈。當那因為電話而引起的恐懼感慢慢消退以後,她才把它們丟開。她順著鼻子尖看了一眼自己暴露在外、隱約可辨的四肢。這些肢體變成了休伯特更為模糊的聲音:你如此瘋狂地保護自己的身子,同時又委身於別人
為了不再想她那隻美麗的袋子,她加快了腳步。涼氣透過她的衣服,雖沒有穿過她的肋骨,但吹在她的肋骨之上,使她哆嗦了一下。她忘了現在正是冬天。
德桑蒂護士已把那頂橘黃色的帽子扔掉了。她可以毫不虛假地對艾琳娜母親說:她已經完全自由了。
巴茲爾壓低嗓門懇求說:「在這樣的早晨,就不必多費心了。」他望著她,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堆。
她迅速低下頭,以躲避露水和光的折射,躲避翅膀的騷動以及自己難以抵制的快樂。有一次,她舉手抹去一根藍色的楔形的鴿子毛。可光是無法抹去的:現在,光變得如此強烈,無所不在,她已被光所俘獲。
公爵夫人提起精神,注意起眼前這位體面的老頭,他正一面專心談論天氣,一面暗暗地欣賞她的姿色。她得想出一些格外動聽的話,來應酬這位頭腦簡單的傢伙,使他永遠也猜不出她沒有出席母親葬禮的真正原因。
她瞥了一眼手錶說:「我看我弟弟又會像往常一樣遲到。」說完這句並不值得一笑的話,她哈哈大笑起來。
「出租汽車最快,親愛的。酒吧間里一定有九*九*藏*書電話,我可以用。打到紅十字會。」太高,太亮,腳跟匆匆沿著人行道奔去。
她無法阻止煩惱在心中升騰,她把它化作了喘氣。煩惱也罷,喘氣也罷,反正已激起了她朋友的悲痛。
「你也準備一個人外出走走嗎,護士?」
說服那個隨軍女販發發慈悲,再給一瓶蘇格蘭威士忌。
簡直無法不抗議:滾!給我滾!讓我一個人在這兒!但公爵夫人沒有這麼說,卻擠出一絲微笑來,以遮掩自己的冷淡。「你不認為應該幫忙準備早餐嗎?」
「認識我嗎,弗洛拉?」聲音是從一張滿是自我憐憫的活像橡皮洞似的嘴中掙扎著發出來的,「我能輕而易舉地知道是誰向我走來了,這點別人誰也不知道。」
多蘿茜的虛偽也激起了巴茲爾的蔑視(難道一個妄自尊大的女人,能僅靠基督教義的信仰而克服其虛偽嗎?),無論怎樣說,他有他自己的更重要的角色要扮演:做兒子的角色。
「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像所有的空中小姐一樣,她此刻正笑吟吟地望著這位有病的、在這裏又顯得十分討厭的老頭。
「要是你出不來又有什麼辦法?」斯諾的頭現在更加軟綿綿地貼在地上。
如果你那時聰明些,你一定會和洛蒂一起為亨特太太跳舞。
巴茲爾哼了一聲;多蘿茜嘆了口氣。
「所以,」律師繼續說道,「你們各得到一份相等的遺產。但對你們母親的遺囑,我們得加以特別的考慮。我想,她的遺囑是夠明白無誤的了。」他把副本交給兩人,「不過,亨特太太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確的。」
「噢,親愛的,怎麼啦?」
斯諾坐在馬路牙子上吃力地呼喊道:「你可得回來噢,弗洛拉,你應該到這兒來。早在香蕉鎮待的時候我就感到,我們倆最好是同居在一起。」
「啊,親愛的,你感冒了嗎?」
孩子們高興起來了,而做母親的則變得眼淚汪汪。「能認識你們倆是多麼美的事啊,就好像——差不多——一個人第一次來到世上一般。」
「……在他們到來之前享受一下。」海加思小姐解釋說,即使這次,也有半句話聽不清楚。
因為這兒還有個討厭的醫生:無論巴傑莉如何花言巧語,也無法掩蓋這麼一個事實,即這身戴假胸、頭插聯鎖梳的女人,抵擋不住醫生、茶園主和演員們的誘惑。
「巴茲爾·亨特爵士!」
「亨特太太不是病人,」德桑蒂護士說,「她只是老了。她年輕時很美——很成功。當需要時,她也會變得冷漠和殘酷的。」
「你等著,斯諾,我去找個人來,」護士由於經常彎腰抱病人,腰都受了損傷,「來幫你起來。」
早餐室里靜得可怕。大家還得坐在那兒,完成亨特太太過去常說的,而巴傑莉護士現在所指的「午餐」。
床上,姑娘又滑回到較低的位置。護士又一次想起了墳墓里的死人。所不同的是,這張臉上現出了斑痕,淚水從顫抖的眼瞼里涌了出來,更突出了,如果說不是照亮了,人的醜陋。
瑪麗·德桑蒂近來體重不斷增加。「這全靠亨特太太——她的禮物,」巴傑莉護士聲音相當響,「那五百元錢。」她用一隻手指勾起那隻尚未用過的調羹。「你認為——說真的,護士,你認為這裏頭沒人作假?我本以為能從亨特太太那裡得到更多些,她是那麼慷慨,那麼可愛的一位婦人。我的意思是說,這也許並非出於她自己的願望,可能有人從中作梗,指使她這麼做的。」
阿諾德·威勃德感到屁股一陣劇痛,她一定從他臉上看了出來。
巴傑莉護士突然哼著鼻子說道:「看起來我真有點旅遊熱似的!」這句自白使她咯咯笑了起來。「這你會明白的,李普曼太太。」她轉向管家說道,後者這時給她們端來了「蛋糕」
莫格撲哧一聲笑了,將一口奶茶噴回那隻她一直在擺弄著的杯子里。
「圖案?什麼也不是。」艾琳娜突然側過身子,用針刺向那隻伸出的手。
在搖晃不定的另一端,科爾依然不停地說著:「從你所告訴我的來看,你一直恨那個老太婆。」
「我不知道。」馬克羅里太太啜泣著答道。
她把他的話擋開了:「我想,會有許多人更老練地對你施以仁慈。」
弗洛拉(曼胡德護士!)用力把門推開。屋子的一端,男人們站在那兒盯著這個侵入他們領地的不速之客。這些男人,無論是勾起指頭,指著大啤酒杯想建立微妙關係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大胖子,還是善於奉承、顯得更知道用酒來提精神的瘦個子,都是性|欲極強的傢伙。誰說你能沒有女人?至少女人能成為永久的財產:在烤架上烤牛排,熨衣服,拾掇屋子。做妻子的往往很會精打細算;不過,這是另一碼事兒。瞧門口這個姑娘,搔首弄姿,那麼風騷,就是把她按倒在小車後座上做|愛也不會引起多少責罵。
「你是不是坐到椅子上好些?」護士問道。
「但願你能因此而大發洋財。你的名字不是叫『弗洛拉』嗎?」
「我什麼都不是!」
她又來到了瘋狂的霓虹燈光下。自從亨特太太死了以後,這樣的夜景成了她的生活。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嗎,弗洛拉?見鬼!如果斯諾已把這想法植進你的大腦,那麼她所能抱怨的,不會比你所能解釋的要多。
「開得成功嗎?」她說罷臉唰的一下紅了,也許是想到自己用詞不當。「嗯,你知道,只要稍一怠慢,她就會狂躁起來。真不知道如果她曉得自己的葬禮開得不成功會氣得怎麼個樣子。」
她尋找她的手提包,但發現不在身邊,於是提醒了她弟弟一句,也算在安慰自己:「巴茲爾,你肯定你沒有忘掉什麼東西?例如你的睡衣。休伯特,」她說漏了嘴,可已無法挽救了,「就常常把他的睡衣扔在枕頭下面。」
從燒焦的排骨上發出來的氣味,使她的眼睛更加難受:眼淚流了下來。
「一個雙腿癱瘓的姑娘。」
她戴著眼鏡,一副對她的臉盤來說顯得太大太重的眼鏡。做女兒的常把她們自己兒女的襪子拿來讓她縫補。此刻,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一隻正在縫補的襪子。
她可以用背部把床遮掩住的。
「他們打電話來!」那位報信人重新說起,「威勃德先生打電話來。」她自己改口說。
曼胡德護士在等待吉德利或德桑蒂來到時,不住地看表,其間想起應該通知李普曼太太一聲。儘管這樣做有些令人不快,但終究也算是一樁使命。於是,她沿著走廊走到曾經是用人住的地方,門縫裡露出的光亮映出管家房門的輪廓。
這時,多蘿茜猛撲在一大堆蛇身上——他想象這些蛇正在她體內蠕動。啊,不是「想象」,而是真的。它們難道不是他放出並加以玩弄的嗎?他感到它們還在他的皮膚上滑行。
今晚,對著金錶核對了時鐘以後,阿諾德·威勃德走到書架旁,取出霍爾斯伯里的第十五卷。他舉止僵硬(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骨頭的碎裂聲),然而又是那麼不慌不忙,每個看見他的人都會認為這是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不誠實舉動。
如果她沒有第二種文字的修養,拉薩貝娜夫人可能也會模仿起她朋友悲痛的語氣來。她憐惜地握著後者的兩隻手,安撫著說:「喂,好啦,別害怕。」公爵夫人非常指望巴茲爾爵士給她翻譯一下,卻看出他不肯幫忙。而其實,他如果肯的話,對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這都沒有多大關係。
「電話!」不知是哪個喊出這兩個字,喊聲在另一個人心裏產生了恐懼的迴響;鈴聲響著,響徹這座死一般的房子,響著。
在曼谷,拉薩貝娜夫人重新進入了她的世界。
「你覺得你將做些什麼?」德桑蒂護士問道,她希望自己的語氣能傳達她強烈的興趣和重新燃起的熱情。
巴傑莉護士搖了搖頭,憐憫之情彷徨于想象中的這位小姑娘和管家放在她面前的那片蛋糕之間。「溫·赫克特波私自接受了一個病人——一個靠人工肺呼吸的男孩,她最終為他垮了下來。」這時,巴傑莉護士覺得吃點兒奶油也許不會有失體面。
他感到很得意。
他又站在露天里,在和一張張抑制著感情的臉(有的他竟認不出來)互致悼念之辭時,他的腰一陣陣作痛。那些對死者例行完了職責的人漫步在花圈之中,一一察看花圈輓聯上的名片,也許是想發現誰和他們想象的一樣吝嗇,誰又和想象的一般無聊。
「是嗎?」
巴茲爾爵士皺了皺眉;他還沒有講完話呢。「嗯,沒有人,甚至她最熱忱的崇拜者也不例外,能否認母親是個講究享受的人。要否定這點是徒勞的。我怎麼會忘記——我到達的那個夜晚——丁香花仙女。」笑聲恢復了他為之聞名的金嗓子,傳出一種與其說是辛酸的,還不如說是慷慨激昂的感情。
巴茲爾·亨特爵士看了看其他的乘客,想威嚇他們一下。可沒人在注意他。那張從盥洗室鏡子裡帶回來的臉也沒有出汗:這隻微微腐爛了的水果——她的兒子。
但多蘿茜已鑽進了一條她選擇好的街道。
「……那以後,巴茲爾·亨特,你就杳無音信了。你不會打退堂鼓了吧?……我的一切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我的想法正在具體化……我一直寄希望於你。難道這不是思想的相通嗎?不只是我們思想相通,說到底,是和全體觀眾相通的。這也就是劇院的功能之所在!」(不錯,米蒂:不僅在現在這種鑼鼓喧天的戲中是如此,遠在上演道德劇時也是如此。)「我的觸角告訴我:我所渴求於你的——也就是說我們的事情——已經確實發生了,你很快就會把那些將使我們的計劃切實可行的細節告訴我的。我已經使阿倫森激動起來,而且非常激動。他說我們可以演《屠宰場》這齣戲。他出錢,這我無須告訴你……我非常急於,這你可以想象,聽到……寫得差不多了,我只能引用一下阿倫森的原話:『對話劇來說,如果有一個像巴茲爾爵士那麼能幹的人,對公眾以自己的方法解釋真理,那將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噢,是嗎?把你的身子亮給他們看看,管它是個什麼樣子。)
「我為什麼不快去藥劑師那兒弄張膏藥來?」她這麼說,想得到丈夫的允許。
德桑蒂抬起頭來,朝著牆壁露出鼓勵的微笑。
事實上,她此刻又來到了那間她曾去過的屋子,坐到了那個姑娘的床邊。
「給她五百元!」巴茲爾爵士拍了一下巴掌:厭煩心理在迅速地消耗他庫存的忍耐。
他替她去拿了些給她睡覺的東西,又為她的「創傷」,也就是面頰上被樹枝劃破的地方,拿來了一塊敷料。
「要拖這麼久?」是長久還是短暫,威勃德太太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他們的生活不會再被命令和瑣事搞得混亂不堪。(「她是在威嚇你,這你得承認。」她曾這麼斗膽說過,可過後不久就希望自己沒有說。)
公爵夫人在對人世間的享樂重新估價時,突然想到該改革一下自己精神上的訓導。她彷彿看見一隻陌生的手,雖然是男人的但卻相當敏感,在那彷彿是由她的權力所變幻的、剛洗凈的白色床單上寫著什麼。她被自己虔誠的抱負所陶醉,也不顧椅背套子是如何的骯髒,就將頭向後靠去。救救我吧,我的上帝,她堅持要求說,讓我重新生活然後又非常謹慎地說:聖母馬利亞,現在並且在我們臨終之時,為我們這些罪人祈禱吧!
「一個人過。」
「沒有,我剛從事務所回來。」
弗洛拉渴望著德桑蒂護士能快點來。她此刻最希望得到的是一種持續感。亨特太太不在,這種持續感也許能由德桑蒂來恢復。她會用那雙大眼睛看著你:寬恕你。伊麗莎白·亨特則從來不寬恕人。
莫格對著茶杯哧哧地笑了起來:「在便桶上!」
自從她第一次發現這個事實的一瞬間之後,曼胡德護士已經撈到了一些似乎很可靠的證據。現在,她在大廳鏡子里的影像十分令人信服,也很漂亮。她從頭巾下猛地扯出幾綹頭髮,披散在額前——不是為了吉德利,而是為了上帝!為了自己的士氣,她應該具備她所希望具備的信心。
有那麼一兩次,她甚至寬慰得啜泣起來,在椅背的套子上搖晃著腦袋,直到想起自己的髮型才停了下來。她馬上重新調整自己的姿勢。這回更實際了,心也定了下來。她斜坐在那兒,兩條小腿壓住她那隻放珠寶的箱子。
「沒什麼。手指給切了一下。一把新的菜刀,我以為沒那麼鋒利。」
他本想和多蘿茜交交心,結果卻不成,或者說,除了讓人感到閃閃爍爍的恐懼以外,什麼也沒得到。
坐在廚房裡靜靜地呷著咖啡的德桑蒂羞愧地意識到,在熱烈期待之中,儘管自己對管家懷有一顆熱愛之心,卻忘了問一下李普曼太太明天的打算。
她伸手摸著把燈扭亮。可要是那傢伙頭重腳輕翻倒實在不合算。她把手縮了回來,又翻了個身。必須小心地用藥棉擦巴傑莉拿來的口罩 吃了炒蛋後去叫計程車 可能會影響你的運氣 喂對 是找醫生 吉德利大夫嗎?(除了那個胖胖的、只會討好恭維的吉德利以外還會是誰?)我是曼胡德護士 大夫 我有事要告訴你 我的病人——亨特太太死啦
巴茲爾和公爵夫人坐在車裡透過車窗望著車外。
「沒什麼,」他說,「稍有點坐骨神經痛。」
她從疼痛和驚愕中清醒過來,德桑蒂護士——她們兩人雙雙注視著已經泛上皮膚表面的血珠。
於事無補的是,巴茲爾爵士又從穿衣室走了進來,邊走邊整理他匆忙披上的那件睡衣上的帶子,用手掌撫平因睡覺而弄亂了的頭髮。在做這些無關輕重的事情時,這位大演員過人的注意力仍然沒有受到妨礙;他不想被人指責企圖奪取別人的發言權。
「幹嗎要說什麼真的假的,關鍵是要面對現實!」公爵夫人異常激動,不得不把手按在大腿上的手提包上,以支撐自己。
「阿諾德嗎?」
「很抱歉,這場討論從某些意義上說使你們受到了折磨。」律師向他的當事人這麼說,而從他的臉上看,遭受磨難的正是他自己。
馬克羅里太太在吃早飯時提到,她丈夫給汽車加足了汽油,保證他們可以開到戈崗。她說,羅里感到十分抱歉:他已去他們莊園遠處修理一扇昨晚被他撞破的大門了。
德桑蒂護士發現弓形窗戶的窗台上有一碗銀蓮花。屋外的花園曲徑通幽,果實累累,閃爍著光亮。
他替自己倒了杯臨睡前喝的威士忌,比平時要多得多,接著一飲而盡,生怕被拉爾看到。倒不是怕她反對:他是自己最嚴厲的法官。而在今天,不斷浮現在腦海里的思緒使他成了自己最不喜歡的對象。更糟的是,他從拉爾緊皺的眉頭和她噘得老高的嘴看出,她想安慰安慰他。
如果松一松領帶,解開衣領,他也許會好過些。如果自始至終不忘:肉體和晚香玉不過是個假象,死亡才是真實,那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那老女人塗滿油膩的唇膏,披著紫色的假髮,斜眼送著秋波。你幹嗎要讓我等啊,親愛的?而事實上,一切都以惡魔般的速度向你衝擊。
「你建議給她們多少,阿諾德?」巴茲爾彷彿在排練中,扯著嗓子大聲向坐在戲院大廳前排座位暗處的導演請教。他並不怕,而是尊重他的女主角,除非需要進行客觀的判斷。
「他們說,她是個非常有感情的女人。嗯,你一定知道。」
笑容還蕩漾在臉上,多蘿茜又閉上了眼睛。她不必著急,因為這張床算是她的,她可以在上面再睡一會兒。
「啊,上帝,弗洛拉!我還以為是夜遊神呢。你沒有看見我被石頭打得渾身發青?」
巴傑莉護士說:「也許她已經認定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丈夫。好吧,祝她好運!」她嘆了口氣,笑了起來,同時,又叉了一塊雞肉塞進嘴裏。(她得為這些東西付賬:進口的奶油醬汁有股異味,就像女人酸臭的內衣——對此,她思想上卻不想承認。)
巴茲爾咕噥著說:「不用穿它們了。」
馬克羅里太太在衣袋中找出一塊揉得很皺的紫紅色薄絹,擦了擦鼻涕。「我不了解她。」她說。她也許還想在心目中保持亨特太太在「庫傑里」的台階前下車時那種令人目眩的形象。
如果眼下坐在旁邊的不是這個黑人,而是那個荷蘭人,她相信她會有勇氣抓住他的膝頭,要求經歷過風暴眼的他談一下對風暴眼公正的評價。如果風暴眼並沒有保留在這位目擊者眼中的話,怎麼辦?
「你們多悲傷啊!」馬克羅里太太哭著說。
他們將見不到馬克羅里了。像動物和孩子一樣,他每逢碰到喪事總是避開。馬克羅里家的孩子們,除了那胖胖的莫格和嬰孩之外,都在喪失親人的亨特姐弟面前低垂下了眼瞼。
「感謝上帝!」弗萊徹太太用一種職業的悠閑喊出這個字眼,她如此有勁,以致杜松子酒味都噴了出來,彌散在她們周圍。她們站在那兒,商定護理的時間以及不可不談的報酬問題。
最後,德桑蒂護士問道:「你不知道你下班的時間早過了嗎?」
不眠可能成為某種美德 自從他在你身邊以來 他還不曾盤算過床笫的存貨 儘管睡在隔壁的一張長沙發上 可能從來沒有聽見他睡在這張雙人床上的聲音 在這張新婚之床上擠得緊緊的她用她的藍寶石戒指敲著床板 這戒指是你的 這不是棺材嗎護士在那邊 在播種她的最後一顆種子 我看見那種子在你身上生長發芽 像只剝了皮的小兔子 啊 亨特太太 你怎麼這麼不仁慈(傻笑)為什麼老是恨助產士 難道你不是肉長的 亨特太太 我的希望 我的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 但願神聖的藍寶石顯靈。
「想吃點什麼嗎,夫人?」
九*九*藏*書可憐的老阿諾德·威勃德,」多蘿茜衝著鄰室說道,「他現在一定十分不安——以謹慎著稱的他變得如此不謹慎:竟然會就一隻便桶——對一個陌生人——在電話里嘮嘮叨叨!」
雖然安妮·馬克羅里是個事事認真的人,但她此時已沉浸在憂鬱的回顧和願望之中了。「沒有你,真不知道姑娘們要怎麼辦!還有那縫紉課!」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藍寶石戒指上,祈求隱匿其中的星形寶石保護自己。
事實上,這確實是不誠實的:他記得的兩次不誠實行為中的一次。
「嗯,知道,我就走,而且再也不回來了,甚至再也不|穿這該死的護士服了。」她說她不想再當護士了:這是她剛剛才意識到的。
艾琳娜依靠雙肘,兩手笨拙地抓著床沿,將身子往枕上移高了些。長期以來,她的雙肩和胳膊已經發育得格外有力。護士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不打算幫她。
想起心地淳樸的人絕對不會斗膽一試的冒險,以及他們絕對想不到的欺詐,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的眼睛濕潤了。
他又要了一小瓶蘇格蘭威士忌,站在那兒等著,雙手交叉放在大肚子上。(每次演出之前,他的肚子就會癟下去,就好像當你有了自制力時,就會把摻水烈酒丟掉一樣。)
「赫克特波和我已商定要乘火車周遊紐西蘭,游遍南島北島。」她控制住沒放屁后——又是那醬汁所致——巴傑莉這樣告訴她們。
而這時,多蘿茜心裏想的卻是倘若她坐得離阿諾德似乎更近些,她會不會用力捏他一把。事實上,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本可以使這種動作顯得很有戲劇性,甚至具有運動員的架勢,無論如何,她沒有這種慾望,真奇怪,母親的死似乎斷絕了她所有的慾念,首先是渴望有位父親的慾念。有一剎那,她又被那個夢嚇著了:律師滑溜溜的睾丸拖過她的大腿。
她上到最後一級台階時,突然想到應該把第一朵也是最後一朵玫瑰花帶給艾琳娜·弗萊徹。在離開之前,她要回來剪下花朵:那時,花將開得更美。
巴傑莉既然吃完就應該走了:到一個先前的病人,如今的朋友那兒去。「替我向李普曼太太道別,親愛的。看得出來,今天是她最難受的一天。」
多蘿茜醒來時,被壓得像散了架似的。不是承受著一個重物嗎?不過,她對巴茲爾笑了笑。
「我想她是不會後悔的。」他的聲音有點渾濁而笨拙,然後他發現肚子里的酒給他壯了膽。「八十四歲了,是嗎?」
他平時黯淡、含蓄的雙眸,這時放射出了光芒。圍困在肋骨之中的他(唯有一次他從中解脫了出來)感到呼吸也成了一種折磨。更使他遭受折磨的是這藍寶石戒指的眼睛。它閃爍著呈直線或十字形的光芒,催人深思反省。
「講這些幹嗎!這個亨特太太有些什麼財產?」
事實上,儘管律師這次去得比平時要早,可多蘿茜在他之前就已經到了事務所。
「弗洛拉,嗯?」同時淫|盪地用下身戳了她一下。
巴茲爾爵士字斟句酌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儘管她有不少過錯,她仍不失為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不想看多蘿茜:「作為她的兒子,我感到很幸運。」
在葬禮之前,阿諾德·威勃德站在那裡接受朝他遞過來的微笑,即使在這時,他也懷疑那股黑風貶低了他的身價:他感到腰部陣陣酸痛。來送葬的人不多。年歲和健康迫使亨特太太早就脫離了周圍世界,她的朋友大多已離她而去——或者死了。在任何情況下,來參加葬禮的不是朋友,而是新近結識的熟人,就像你乘船出發時的送行情況一樣。不過,今天來的也確實有那麼幾個是朋友:幾個老態龍鍾、穿著長呢大衣或皮毛衣服的老人。他們步履蹣跚地走著,笨拙地脫下那些過時的衣服,帶著一種非常好笑的不信任神情,混濁的眼睛看著前方。
巴茲爾爵士大步走到櫃檯,要了一杯雙料蘇格蘭威士忌,只是一杯。他需要鎮定心中的鬼魂。(地獄的邊境傳來聲音:不要看!坐在酒吧另一端,正熱情又拘謹地揚起眉毛的是女演員西拉·斯特奇斯,巴茲爾·亨特的妻子。他們說是他逼迫她嫁給他的。)
時間取捨了他們的話題以及其他多餘的裝腔作勢。
但她發現巴茲爾仍然一臉嚴肅的表情。「多蘿茜,」他向她走來,「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秘密。這使我們彼此依靠,是這樣嗎?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
如此表演以後,他按次看了自己的兩個同伴,然後才開口說:「有些最使人悲傷的東西,意志薄弱者是無法體會的。」
她沒有再說話,嘆了口氣。這樣的話她以前也聽到過。
睡衣的下擺很快被露水濕透,沉甸甸的,變得像她自己的肉體一樣沉重。她給鳥兒的食盤裡盛滿吃食。當她把手伸上去時,越來越亮的晨光給她的手臂罩上了一層光環。
弗洛拉·曼胡德又一次差點想把燈擰亮,但她不敢正視眼前發生的事情,不敢正視那些油漆過的輪廓分明的牆角和一堆洗過的陶器。一切都是過去的好,儘管有些細節比較陰暗,想起來讓人害臊。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做了個鬼臉。
她的臉一直這麼轉過來轉過去,但她發出的聲音就好像牛群在夜幕中被運上海岸送去市場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科爾問:「我該為你做些什麼?」
「給清潔工一百元。」巴茲爾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介入以縮短對此事的爭論。
時間大約十一點啦,可艾琳娜還直直地躺在床上用針在扎著一張卡片。她那一頭毫無光澤的頭髮順著她臉頰兩側,垂過肩頭,一直披到雖然很小,卻顯然已經發育成熟的胸脯上。那件套衫上印有黃綠色的圖案,那蓋住她雙腿的裙子,皺褶過於死板,有如石頭一般。德桑蒂想起她在一座墳里看見的死人。
「我什麼也不想知道。」她說。
「可能吧。」
「啊,拍賣,拍賣掉。多蘿茜?」
「啊呀!」她一邊嘚嗒嘚嗒地沿小路走,一邊大聲嚷嚷,「我怎麼走得回去啊?」
「她幸福嗎?」艾琳娜問。

還有男人。因為一切業已完結,所以,並不是說某個年長的名著鑒賞家就不想偶爾提出分享分享下列精品:司湯達及奧迪隆·雷東的名作,黑蘑菇餡雞,一瓶兩個人共享的美酒。
對安妮·馬克羅里來說,就更沒有多大關係了:對於災難她已完全麻木了。「亨特太太,你的母親——死了,」她說,「昨天晚上。」報信人說得如此笨拙,而又肯定,講到後面口水都飛到公爵夫人身上來了。
「當然,得分些給護士,」巴茲爾·亨特爵士同意了,「這也是一種慣例,對嗎?」
德桑蒂護士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李普曼太太的目光看得很遠:也許正盯著自己到過的地方。
沉默。沉默也許使多蘿茜·亨特——如果不說是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害臊了:只有具有理性頭腦的女人才能使男人免於感情衝動。
「還需要你問?我到曼谷再換法國飛機。」
「那麼,卡拉呢?」
「好的,好的。」
也算弗洛拉·曼胡德運氣,貝爾維酒店就在拐角上,她可以徑直走到那兒去。她一邊走,一邊嘰嘰咕咕地向撞到的人道歉。她穿過對面的門,來到另一條街上。這時,她的雙手拚命在衣裙上擦,彷彿要擦開她的愧窘,甚至羞恥:那些臭男人,那個喝醉酒的表姐,更糟糕的是她自己給自己帶來的愧窘。
馬克羅里太太突然回到現實之中,想起來說:「我該去給你們準備早餐了。」
巴茲爾·亨特爵士拒絕食用似是而非的晚餐,即使給他真正的晚餐,他也未必會有胃口。他告訴空中小姐說,他還要一小瓶蘇格蘭威士忌,他用手指比畫著,使那酒瓶顯得更為細小。
她本不想贊同,卻又不得不應和,因為這是最切合實際的辦法。她打開了手提包。今天早上令人不愉快的緊張氣氛竟使她感到心口一陣灼痛。
今晚,藥店的櫥窗一分為二,一邊擺著特許專賣的潤膚葯,一邊是「全民滅蠅運動」所需的滅蠅劑。店主人一直都沒把櫥窗布置搞起來。他沒有空閑考慮這種事,而是放手讓貝弗·西爾斯去干。西爾斯是個蠢蛋,而店主人似乎並沒有注意這一點。現在已經很晚了,藥房當然已關門了,所以她沿著路邊,走上樓梯來到店主的住處。在褐色石牆的裂縫中,垂下一簇差不多也是褐色的蘆筍蕨。當店主打開門時,飄出一股煤氣和煎焦了的排骨味。
「快煎好了。」他說,彷彿他所想乾的事件件都很順手似的。
「有些人,一些惡毒的人,」巴傑莉護士屈起一個指頭,輕輕地把面前的那滴醬汁彈掉了,「有許多人極其惡毒,不是嗎?他們說溫·赫克特波到了中年後變得像甜菜根一樣紅。如果果真如此,那一切都將無濟於事。我和她從不談及她的苦惱。此外還有些同樣損人的傢伙說,她所以臉這麼紅,是因為飲酒所致。我敢擔保,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倒不是說她不喝白蘭地,在社交場合上她也喝些,可從來不喝太多。」
法國班機上的空中小姐的問話這麼沒有人情味,以致有些人(譬如澳大利亞人,澳大利亞人特彆強調「熱情」)會認為是傲慢的表示。多蘿茜和空中小姐微笑著對視了一陣,她們彼此更為了解了。
「這關你什麼事!」
她像被燙了似的退了出去。
管家一會兒側過這邊臉,一會兒側過另一邊臉,緊緊地貼著身後的衣櫥抽屜,想遠遠地避開——如果可能的話——在她赤身裸體時闖進來的人。管家掛在東歪西倒的衣櫥鏡上的一條毛巾也隨之搖晃起來,連抽屜上的拉手也顫顫悠悠地抖著。
「噢,我想,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那麼回事。」至於這「某種」以外的,她則閉上眼,緘口不談。
你幾乎可以聽見那姑娘在傾聽,睫毛不時閃動著。「服侍病人,」她說,「一定很討厭!我寧願周圍老是有一批漂亮健全的好人。即使他們冷漠、殘酷也沒有什麼。我不想與需要我憐憫的人待在一起。可憐別人——這是世上最最惹人噁心的行動。」
德桑蒂護士只得承認,自己想不起曾和一個紅臉膛的溫弗雷德·赫克特波一起當過產科護士。
「你說得不錯。是該走了。我只是想,我們可以親親密密地一塊兒走。」
至於母親:母親能就她在布龍比島上的經歷說些什麼呢?能有什麼超自然的力量可以使伊麗莎白·亨特這麼一個淫|盪、虛偽、勢利、淺薄的靈魂放出光芒嗎?(可憐的媽媽!詛咒死人是罪過的:聖母馬利亞,現在並且在我們臨終之時,為我們這些罪人祈禱吧,阿門
弗洛拉·曼胡德感到自己似乎永遠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街旁的木柵、十字路口的沙土都在阻止她。以前,她曾在一次趕公共汽車時把一隻鞋給弄丟了,現在,要是警車能把斯諾帶走,那她倒情願再丟一隻鞋。事實上,你也許會使每個你所想得起的人都失望的。
巴茲爾和多蘿茜的臉陰了下來,可又陰得恰如其分。
「我碰到過的那個,是叫阿力克斯吧?」
當她最後用法蘭絨抹完嘴時,從呼吸聲她發覺吉德利醫生緊靠著她站在身後。噢,不,靠得還要近:他正用自己的身子,肥胖的男人的身子,擦著她的屁股。
那個戴紫色的假髮的人在耀眼的陽光下死去。
「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弗洛拉。」
在貝爾維外面,兩盞奶油色球形燈罩照耀的地方,有一個人影;第三盞燈罩,或長圓的蘿蔔,或一張疲憊不堪的女人的臉,這張臉上帶著五光十色的記憶和逐漸消失的怒氣,一雙眼睛獃獃地瞪著。
啊,天哪!巴茲爾站起身來,從衣服的前襟上撣去想象中的麵包屑。
姑娘的母親正在外面等著護士。「現在你知道你所面臨的任務了吧?」弗萊徹太太開始大聲說了起來,聲音在這貼磚的廳堂里回蕩,更顯得冷冰冰的。「我不想和你一起進屋去,因為艾琳娜把一切她認為不好的東西統統歸罪於我。」姑娘母親那張滿是皺紋的漂亮臉蛋竭力想把情況說得有趣些。如果沒有女兒的拖累,她也許是盡可以享樂一番的。
「我不知道。我想,她已經享盡了天年。噢,你以為你這麼長時間地裝神弄鬼就能得到你所想得到的一切?」
事實上,他已經聽到她把他鎖在門外了。

多蘿茜恢復了鎮定:金錢具有巨大的安定力。她只是有點兒吃驚——她往往是這個樣子——驚異父親竟要「平分」他的財產。作為女的,她本以為將受到虧待。
「謝天謝地,在哪兒降落?」
躺在蒸氣騰騰的浴缸里,李普曼太太看著自己的頭髮——與其說頭髮,倒不如說是蕨類或水生植物的根須——漂浮在肩膀周圍,散落在這個仍然結實得出奇的身子的胸前,接著她伸出手順著腦袋後面的架子摸到那把新近才買的很好用的菜刀。她手腕上的脈搏在向她眨著眼睛:此時此刻,她的命運全集中到了她的手腕上。她小心翼翼地切開了兩隻手的血管。
「是的!」她喊了起來,「不——我不恨她!她比誰都更了解我,我只是不喜歡她追究我的心思罷了。」
她在廚房的桌子邊坐了下來,她從來沒像現在這麼需要坐下來休息休息。
姑娘的嘴唇、眼瞼都變厚了。「以後你不會來了。」她喃喃道。
律師上樓,到他們所謂的書房裡去了。至少,這兒有他的幾本法律方面的書,還能在星期天下午坐在這兒回復幾封他妻子根本無法對付的書信。除此之外,這屋沒多大用處,他離開事務所后總想在這兒坐上一會兒,避開騷擾,如果有人問他的話,他一定會這麼解釋。再說,書房裡也有一口鐘,需要他照看。
「啊,我跑的地方不少,可我並不喜歡跑。」
護士再次說她將在星期四去她們那兒。

「我得洗一下我的病人,醫生。」她提醒說。
當血液開始從她大腿間流出來時,她願意和他一起分享曾經享受過的快|感,但不想把唯有自己一人知道的事情告訴他。除非亨特太太已經猜出來了。巴茲爾·亨特爵士那個她誤認為懷上,又不復存在了的孩子將永遠不為他所知:不正經的接觸有時也是需要的,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害處。
「你真幸運,有個這麼美的名字。」
「你們去參加拍賣嗎?」巴傑莉護士問。在座的人太沉默寡言了,她想使她們高興起來。
她的笑就是芳香。巴茲爾!你不是在床上嗎?這是我的「母親」。
過了一會兒,李普曼太太答道:「我不能見你,弗洛拉。」
「亨特太太死了,今晚上去的。我想她是我最後一個病人了。」
管家把布丁分到碟子里時,巴傑莉護士注意到她手上裹著繃帶。
「我想我該休息了。」他告訴她。
他們離開餐桌時,巴茲爾爵士想起得給他們分發些角幣。
阿諾德·威勃德突然感到羞愧難當。他猛地轉過身去,看著牧師、棺材,以及那些非到火化時不會移動的打皺的布幔。由於起先不時地蠕動身子,他現在整個身子的右側都在隱隱作痛。(拉爾會因此而擔心死的;他將不告訴她,儘管他的行動最終會暴露自己的痛苦。)
安妮看來真的被感動了。「無論怎麼說,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太可怕了!」這時,她自己的六個孩子大多已經陸陸續續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在她背後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排。
這以後,多蘿茜·拉薩貝娜便背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也許在她的整個一生中,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輕鬆過。現在她不必按別人設想的、完全不合她自己的性格的方式去行事。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達到了她相信可以達到的超人的境地:免除了一切騷擾,向理所應當的歸宿走去,擺脫了一切慾望(啊,上帝!對了——擺脫那些討厭的身子,東摸西抓的手)。
「在她的一生中這還是第一次犯了疏忽的錯誤。」護士似乎並不欣賞這句話。
醫生低聲笑了起來。「你們倆在玩什麼古怪的遊戲!」他抓住屍體的一隻手腕,翻了翻眼皮,冷漠地舞弄了一陣聽筒,然後用食指彈了一兩下躺在床上的物體。「現在,伊麗莎白·亨特壽終正寢了。」
「我已訂了票。明晚就飛巴黎。」
如果夢境是真的,那你就可能不會去殺人,不會和你姐姐睡覺,不會冥思苦想職業自殺的方法。(米蒂·傑克:現在你總該清楚了吧——如果你還有些創造力的話——創造性的藝術總是存在著偉大的自殺風險。)
「我將和朋友們在一起。」李普曼太太用一種她慣有的低沉的聲音答道,接著,用她通常對亨特太太說話時用的那種沙啞的高音說,「或者,」她裝了個怪相,「帶上我的東西去中央鐵路候車室,坐上一會兒,集中集中我的思想。」她閉上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則閃爍著自嘲的光芒。
「那麼,就給五百啦?」
兩個男人都拿眼看著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她半晌才邊笑邊回答說:「我想李普曼太太的確還不錯。」
直到突然瞥見了站在一旁的老頭子,多蘿茜才明白自己其實經常遭到生活的打擊。「也許我還想要那些珠寶。」她語氣緩和了一些,擺出一副很有教養的怒容,以表明自己並不那麼急於想要那些珠寶:無論如何,母親的珠寶談不上漂亮,只能說是奇異。
伊麗莎白·亨特……的孀婦(威勃德先生會把這消息登在《先驅報》上的)。明天不行,現在太晚了,後天。那些名字里某些真有其人的名字會成為你早餐桌上的笑料——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只有當死亡發生在你所不了解的人身上,發生在某些人,某些你幾乎不了解或者完全不了解的父母身上時,才會被相信是確有其事。病人中死亡的比例相當大,因為幸運的是,病人儘管真實,歸根到底,畢竟是你所不了解的。一直到伊麗莎白·亨特……在她家裡……安詳地……
「有什麼理由要留下來?」她急忙說道,生怕巴茲爾提出個理由來,「幹嗎要待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國家裡?除非確有必要,否則我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多待。」
巴茲爾身子靠前,倚在他姐姐的身上,多蘿茜斜側著身子,變得更為僵直,這樣一來,就可能使巴茲爾顯得更為突出。大家都迫使自己相信事情確已發生,而事實上,儘管臉上掛著夢幻一般的微笑,亨特姐弟是最不相信人的人。
姑娘扔下卡片。「我喜歡看野獸發怒,尤其喜歡看它們互相殘殺。」她自顧自大笑起來,然後斜眼看了看這個墨守成規的護士九九藏書。「你認為你會喜歡我嗎?」
威勃德先生眼睛向上一翻,目光越過他的眼鏡,盯著海加思說:「到他們來的時候,你可以為他們準備午餐了。」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說罷,她推開了門。
現在你在狹小和像棺材似的黑屋子的硬床上輾轉反側 這棺材不可能比失眠更狹窄 對了 你應該有能力去更換那些多少是屬於你的東西或至少應該建議這麼干 唯一想躺倒受罪的是李普曼 她死命地抵著那些錫拉手 以致拉手都嵌入了肉里 啊 上帝啊 現在仍然是在同一個夜晚。
阿諾德·威勃德決定不泄露這麼一個事實:她弟弟使他們大失所望,沒有露面。他擔心她也許會從中獲得意外的好處。
天本身也是陰鬱的。巴傑莉護士慶幸自己帶了傘。她打開傘時,大滴大滴的冰涼的雨點已經從紫色的雲層中灑落下來。
這麼說了一通之後,她的目光又移開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流血了,但意識到自己身上已經裂開了一個傷口。阿諾德·威勃德送他們到電梯旁。其間,他非常合乎時宜地提出要在第二天晚上送多蘿茜去機場。她也希望他能這麼做,因為她覺得這麼一位不動感情的庸人,可以緩和一下她在機場的緊張情緒。電梯來了,亨特姐弟很快地走了進去。電梯里的人朝里擠了擠,給他們騰出個位置。不知怎麼的,這些陌生人臉上一副驚恐的目光。
「啊,我會坐到椅子上的:我會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的。今天和明天,嗯,明天。」她狠狠地把針扎進卡片。
多蘿茜回憶起雀斑和夏日的氣息。「多美的——母性。我一直很愛她。」對自己的寬宏大量她頗感得意。
「李普曼太太在嗎?」她一本正經地敲著門,一下,兩下;用人的房門是用一些比較薄、比較便宜的木料做成的,而主人的則是用那種極其堅硬的雪松製成的。
「那家姓什麼?」對巴傑莉護士來說,姓名相當重要。
阿諾德·威勃德臉紅了。「至少,我希望你們能發現她的遺囑是十分確切的:除了一兩件小小的遺產外,其餘的你們還是一人一半。」
「可是在溝里?」
如果聖瑪麗不用她的教名稱呼她的話,這一決定會使她更有理由感到高興的。她板著臉走了出去,以避免脆弱的心靈受到損傷——她竟變得如此脆弱,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換下護士服,但沒有馬上回到寢室去。如果她還能記起如何拼寫單詞和如何組織句子,她就要給德桑蒂寫封信,感謝她道義上的支持;至於亨特太太,她不想再看她一眼,不想再看那張矇著手帕的臉。
聽見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他大吃了一驚。他扔下戒指,它滾到哪兒去了?在寫字桌下?還是在其他地方?
「假如你們不想保留什麼,」律師認真建議說,「最好全部拍賣處理掉。當然還有些——具有感情價值的物件——例如珠寶等。」他轉向多蘿茜說。
當陽光升上來時,她開始步履艱難地往回走,沿著小路(這兒至少有兩個人摔斷過腿)拖著那濕透了的睡衣,喉嚨腫脹起來。小勺子碰在生鏽的鐵罐上,叮噹作響。
由於來了夜班護士這樣的專職人員,醫生馬上恢復了自己的職業姿態。「你就會看到,護士,」他說,「這兒死了個人。」說罷,他大笑起來,也許為了他自己,也為小曼胡德。
亨特家的後代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她的悲哀已經乾涸了:也許拉薩貝娜夫人預先已做了這件她或許並不贊同的事情,或者說,因為馬克羅里太太在替他們哭泣。
德桑蒂護士實在不知道。
阿諾德太太小心翼翼地等到丈夫吃第二塊大馬哈魚時,才又開口問道:「有我認識的人嗎?」
由於她竟把他排除在親屬之外,巴茲爾大為光火:「對任何過了一定年齡的律師來說,死亡不過是另一種形式而已。我不會替威勃德擔憂;他草擬的遺囑實在太多了。」
拉爾的聲音從起居室傳來。「是你嗎?阿諾德?」她總是這麼發問,而回答她的從來沒有別的哪個。
這時飛機開始晃動,那個巴基斯坦人在裹著的毛毯里呻|吟起來。多蘿茜儘可能地不理睬這種說明人類脆弱的證據,其間,不由得後悔當初她飛往母親病榻途中沒認真地聽那個和她同機的、經歷過風暴眼的荷蘭人的敘述。
他注意到拉爾正戴著亨特太太叫他轉送給她的那條項鏈。她的脖子發紅而皺縮,項鏈上的綠寶石點綴著脖子上的斑點。
啊 演出的間歇 油彩的海洋 漆皮叢林 玻璃山 白色的機場 流線型的耐波他藥丸 觀眾如往常一樣很快又回到了劇場里汗水還沒有干 發現了動機 你沒看出他還是他自己 因為他患小動脈硬化症 這我已經看出來了 今天每個人都很聰明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住進來。」德桑蒂對弗萊徹太太說。
「富人中哪怕是最吝嗇的,也會記得在遺囑里提到他們的護士。如果他們自己沒這樣做,律師也會提醒他們的,同時也會提醒他們提到醫生,這是合乎邏輯的,不是嗎?不過,他們差不多總是來不及這麼做。自然,有時候病人會愛上醫生。可那是另一碼事。」他非常愚蠢地笑了起來。
當她面對她第一次接觸的真正的死屍時,她應當能夠表現得溫柔些。雖然,她還得學著做。當她擦洗著這些萎縮得十分厲害的四肢、癟皮囊一般的乳|房時,一種憐愛之情沿著她用勁的手臂一陣陣地噴射出來,而不是緩緩地流出來。伊麗莎白·亨特生前慣於拒絕別人對她施加慈愛,但這種天性恐怕很難說明她真正的心境。至少,這樣費勁地洗她的屍體可以幫助護士忍受身旁這討厭的醫生。
這德國人的命運也真夠慘的。
「奶油呢,李普曼太太?我說吧,這蛋糕看上去挺不錯的。你的布丁總是很好吃。」
啊,假如他重新粉墨登場,再演一次李爾,那一定會使所有人,傑克和阿倫森以及戲劇界的那些輕狂後生大為驚惶失措。在演技完全離開他之前,他還要挖掘出足夠的憑直覺而能看見、聞見和知曉的感覺。有時他會想,在靈魂無可挽回地枯竭之前,還是有機會回首,抓住那逐漸消失的露珠中的光亮。這是不是太過分啦?可別忘了,他吃過苦頭,難道不是?這隻可憐的頭上長著銳角的動物!不過,他現在至少已經擺脫了那個年邁瀕危的母親和姐姐兼同謀——多蘿茜,可以展望自己成熟的歲月了。
現在瑪麗·德桑蒂一邊注視著巴傑莉護士狼吞虎咽地吃蛋糕,一邊在考慮一旦弗萊徹太太問起自己的生活經歷自己如何回答。自從亨特太太去世以後,有關她父母親的記憶已經淡忘了:如果他們會以肉體的形式再現的話,那他們的臉一定是那種因天長日久而變得黯淡無光的木佛像似的臉。她自己穿的衣服就是一種習慣。她捧著書坐著的時間遠比她讀書的時間要長。(但丁臨死的時候發出了早已遺忘了的她父親的聲音。)還有慾望。在翁斯洛旅館的花園裡,她曾令人難以置信地盯著巴茲爾·亨特爵士在地上打著拍子消磨時光的光滑的足踝。在她的個人生活中,肉|欲的消失也許是最為痛苦的,因為它導致了一個最為令人羞恥的奇特的念頭——死亡。如果她已經答應了未來的僱主,她還會戴著那頂帽子去參加葬禮嗎?她對亨特太太的第二次背叛由於巴茲爾·亨特爵士的缺席而變得無足輕重。
她走到門口,轉過身來。「我要替公爵夫人和巴茲爾爵士準備茶點嗎?」問題的重要性使她把話說得很響。
阿諾德·威勃德竭力想記起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噢,對了!順便載德桑蒂回家去。他開始尋找那頂橘黃色的帽子,目光沿著兩條火葬場的出口通道搜尋而去,通道的兩邊分別是死人的紀念碑和修剪得過於平整,以致顯得很不自然的灌木叢。兩條都沒有那橘黃的標記。最後,他倒為此感到很輕鬆。是啊,他們在回家去的漫長的路上能有那麼多話要說嗎?在所有人中他只選擇德桑蒂護士,這他又怎麼向拉爾解釋呢?
空中小姐是個豐|滿的女人:如果豐|滿正是你一貫的追求的話。他自己並不豐|滿。返程的飛行沒有使他感到自己已經蒼老,只是對著盥洗室里的鏡子他對此才多少有點感覺。
多蘿茜本能地意識到,這十有八九是莎士比亞的話,因此,對巴茲爾的自命不凡十分反感。
但是,警車駛過去了。
「嗯,有家做麵粉生意的弗萊徹。那家裡也有珠寶嗎?廉價的珠寶,不過便宜的最終往往成了最好的。我看你交了好運了,護士。」
對了,還有書。圖書館比任何別的地方都更需要清點:那捲帕斯卡著的《給一個外省人的信》之所以吸引人,有人懷疑不是因其論據,而在更大程度上是因其封面。公爵夫人已經培養成了對法國名著、對她自己在它們中度過的愉快歲月的崇敬心理。(剔除掉這類書:布爾熱的、巴塔耶的——帶這些書簡直就是錯誤。莫洛亞?待定。)
所以說 在伊麗莎白·亨特死去的這個晚上 你仍在歪歪曲曲的小徑上奔跑 並沒有感到樹枝鞭打切割著你的面頰 亨特的死仍然縈繞在你的腦際 就像那條你出於敬愛而替她縛上而實際並不需要的軟麻布繃帶一樣 嗅到那上面有膠棉的味道 很感激 是的 你 心中充滿感激之情。
在吻別和答應互通音訊之後,亨特姐弟就要走了,馬克羅里家的人站在院子里哆嗦著送別。拉薩貝娜夫人巧妙地用舌頭尖舔了舔重新塗了唇膏的嘴,看看上面是否沾上了那個嬰孩臉上的麥片粥。
「你叫什麼名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打破沉寂在詢問。
「誰說的?你怎麼知道的?」
「這是什麼?」德桑蒂護士問,「你在刺圖案嗎?」
「我有一種——直覺。」巴傑莉對此十分得意,「事實上,假如我不是護士——可我不會放棄護士工作——我常想我可以當警察。我的直覺總是正確的。」一陣大笑,幾乎暴露了她所有蒼白的齒齦,接著嘴猛地合住了。在同行面前因為精神的力量而放肆大笑,也許是有點太過分了。
他們坐著車子走了。
巴茲爾·亨特爵士把帽子戴得更歪些,(在任何情況下,你從不讓自己受玻璃櫥窗的矇騙而去觀望。)他咯吱咯吱地朝前走著:一則因為他那雙羅圈腿,二則因為年紀大了。他準備要一杯雙料蘇格蘭威士忌,或者兩杯——或者一整瓶,就像葬禮那天一樣,啊,葬禮。(記住你已經繼承了一筆財產,可以買回你逝去的青春,重操藝術,重新獲得——差不多所有人的愛戴。)

巴傑莉護士來了,李普曼太太正在餐室里給大伙兒上午餐。
「有護士、清潔工,除此以外,都是些似熟非熟的面孔,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參加俱樂部的原因。」阿諾德繼續嚼著他的大馬哈魚。
「遺產在清理期間要防範莫里頓大道的土匪小偷。我已經詢問過德桑蒂護士和李普曼太太,估計她們會出於對亨特太太的忠心,留下來當看守人的。」
他很快地朝四周看了看,或者是想在右屁股上產生出疼痛,或者是想迫使自己清楚地看見亨特太太的形象,或者是想責備那些姍姍來遲者。不管怎麼說,反正他皺了皺眉。他發現德桑蒂護士來遲了。她穿著那件好像是平時常穿的深藍色外套,外加一頂糟糕透頂的極為難看的橘黃色帽子。
為了遮掩自己因在母親之死中插有一手而產生的羞愧,也為了慶賀自己在別人心目中,也只有在別人心中而留下的清白無罪的印象,多蘿茜擁抱了這位可憐的婦人。「你心腸太好了!對你的同情我非常感激。」事實上,安妮·馬克羅里的純真足以使人感激得痛哭流涕。
「如果你認為合適,」德桑蒂護士告訴她,「我星期四再來。」
「吉德利大夫,」她盯著他說,因為現在她已經轉過身來無法避開他身子的任何部位:既不能避開從臉頰上伸出來的淡紅色的鬍子,也不能避開威脅著要在床上將她壓在身下的腹部。「如果你已經忘了你的妻子,我可沒有忘記我的病人,我要尊重她。」
「你不同意,多蘿茜?」
「噢,我才不那麼吝嗇呢!」公爵夫人喜形於色地抗議說。
「你還沒有打算離開我們,是嗎?」
酒吧的門要使勁才推得開:一定是屋裡的惡濁空氣將它粘住了。男人們發出一陣陣充滿啤酒味的笑聲,彷彿要把冰鎮過的玻璃酒杯貼在每個人,尤其是這個擠進來的女人臉上。
弗——洛——拉 這樣一字一字拼出使你感到更為真實 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終於自由了 如果你喜歡的話 你可以漫步在公園之中 或者躺在草地上休息 晚上不行 單獨在外的人會被人殺害 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時候太陽的重量就是它的溫暖那正是你所渴求的。
「我覺得很美。」
「你還一個人過,斯諾?」
當她得到那些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珠寶時,她考慮將它們重新鑲好,儘管它們中間有許多可能已無法佩戴了。她將它們視為情感的紀念物而加以保存,因為世上即使最壞的母親也不一定就會破壞感人的母愛。(如果命運之神送給你一個孩子,你將成為怎麼樣的一個母親呢?拉薩貝娜夫人感到欣慰的是自己新近變得超然物外,並不需要就此做出答覆。)
他打開電燈。她對自己縫補的東西非常得意:它不使你想起織景畫嗎?她就喜歡把這拿出當證據。燈光下,她正衝著那隻縫補球笑著。
「是的。」他說,「只是因為他們對我不如你我之間那麼了解。」
「再過十五分鐘我們就要降落啦。」
逃啊逃 逃脫那個荷蘭人的詛咒 難道你看不出 是我,我的父 我的上帝了解我 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我的靈魂既不是天主教的氣球 也不是新教的背包 我就是這隻飛行的鞋盒 禱文從中喃喃有詞 感謝上帝,我們七點零五分在奧利機場著陸
被剝奪了頭銜和清靜心境的公爵夫人厲聲說:「真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但她顫抖起來了。
「嗯,什麼事?」
護士問:「你幹嗎要這麼干,艾琳娜?」
吉德利醫生以其胖男人的聲音說道:「你真走運能找到我,我和我的妻子去赴了一次無聊的雞尾酒會,剛剛回到家裡。」
「只要我慢慢地真正了解了你,也許會的。」
「恐怕亨特太太的過錯在於沒有提到她垂暮之年所依靠的那些人。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在遺囑中別忘了她的護士和管家李普曼太太,可當時,儘管她年事已經很高,她竟不相信她自己會倒下去。後來,我就不為此事打擾她了,因為,我認為這問題她過世后我們之間可以很容易地加以解決。」
德桑蒂表示不知道。李普曼太太也不想答話,她的臉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蠟黃過。有的猶太人的臉色近似於黑色。
「不完全幸福,她也是個人。最後,我感到,年齡迫使她認識到她所經歷的遠比她當時自以為要經歷的多得多。」
亨特太太的屋子不明不暗、朦朦朧朧,屋裡到處都是空花瓶:水晶質筒形的和銀質喇叭形的一排排地擺著。那張大床猶如夢幻的水在不停地波動著。床上的銀太陽(她是這麼以為的)把銀光灑在玫瑰木的床頭上;銀光下,這大床更像一隻懷疑它自己影子被入侵的、趴在那兒的大蟹。
由於跳舞,李普曼太太的頭髮鬆散蓬亂,現在辮子仍然鬆散地垂在腦後;臉色是灰白的、陰沉沉的,只有眼瞼和嘴唇例外,天生顯得更暗一些,像褐色的無花果;臉頰上帶有黃色的傷痕,其間還帶有一些猩紅色。
這個肥胖而醜陋的醫生在燈光下站在門廊里。在開門以前,曼胡德打開了電燈。他一如往常,帶來了他的醫療袋,除了雙眼閃閃發光外,絲毫沒有異常的表情。可能是想表現出對這既悲痛又隆重的場合的尊重,他顯出一副充滿內疚的樣子。
他在吻她的大腿,吻她大腿之間的地方,而她,這個正在大出血的傻瓜,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腹部。她感到實在難以開口告訴科爾,自己褲襠里已滿是血污,什麼事也幹不了。
阿諾德·威勃德沒有笑。由於在喪禮上待的時間過長,他感到寒氣已經沁進了他的右半側身子和右腿。
「喲——」她呻|吟起來。
回家以後,他對妻子說:「你幸好沒有去。」
「……六。」由於能糾正醫生的錯誤,護士感到雖不能支配醫生,但信心更足了。「今晚她精神最好,又是化妝,又是開玩笑,管家還為她跳過舞。」醫生的下嘴唇不能接受這一點。「後來,她想解手,」護士邊說邊走上扶梯,「當我去幫她離開便桶時,發現她已經死了。」
「如果你是來這兒尋求解答的,那你知道你將得到唯一的答案。」
「正如大家所知,」律師開口了,「還是亨特太太遺囑的事。」
儘管如此,巴茲爾顯然是想扮演一個清醒的角色。「早上好,多蘿茜,威勃德。」他在那張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拳頭對拳頭地抵住胸脯,好像別人真的會相信他不知如何處置它們似的。
曼胡德護士一陣噁心。不,她早就死了!她不是亨特太太本人,而是她所代表的某種東西嗎?生命,也許是。像月經開始來潮一樣,你感到生命在鞭策你向前。暖融融黏糊糊的,這時,愛與生命恢復了。弗洛拉·曼胡德恨吉德利醫生,因為,現在看來,他恨過亨特太太。
斯諾·滕克斯開始,不是哭,而是一點點地滴起酒或是眼淚來。她用一隻手猛地一把抹去她嘴角或者鼻子上掛下來搖晃不定的銀簾。
無論如何,她不會在這失去主人的屋子裡待下去的。這也令人不可思議。她想到自己將同朋友溫·赫克特波在車廂里熱情地交談。窗外,紐西蘭的風光飛快地向後倒去:同沉默一樣,這景色使巴傑莉護士感到意氣消沉。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皺了皺眉頭,低垂下眼瞼,責備她兄弟的不老練;同時她自己臉上擺出一副悲哀相。「她也許在睡眠中安安靜靜地死去的,我想老年人都這樣死的。」
笑聲立即引來了巴茲爾·亨特爵士。
巴茲爾爵士踩動油門,車九-九-藏-書子很不體面地沖向前。這時公爵夫人伸出手臂久久地揮動著。初升的陽光照在她在「庫傑里」一直不曾戴過的戒指上,非常刺眼。
亨特太太這一觀念比老婦人本身更使她感到比人略勝一籌。
德桑蒂護士可能一直在聽,也可能一直沒聽。
那個令人憎惡的,實際上嚇人的胖女孩子莫格出現在她身旁。「便桶是什麼,多蘿茜?」女孩站在台階上,邊嚼邊發問。
「他們打電話來!」她開始說,但話頭馬上又卡住了。
她完全醒過來時,也條件反射地感到恐懼。當她一把抓住床單蓋住她的胸脯時,床單發出嘶嘶的響聲。
「這些要給她的用人——有的已經死了;這份,」他咳了一下,「五千元是給我妻子的——驚人的——動人的——慷慨。」
他跪下身,找到那枚戒指后,重新將它放進書架,用那本霍爾斯伯里的書填住空位。他的珠寶將在那兒繼續暗暗地發出光芒。
「溫弗雷德·赫克特波,紐西蘭奧克蘭人。前年她和我一起去過豪勛爵島,你不記得了?」
「也給五百吧?」威勃德先生問,「你們的母親很看得起她,儘管她很少讓她看出這一點。」
弗洛拉·曼胡德拉上大門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洛蒂太瘋瘋癲癲了,門是從來不閂的。阿諾德·威勃德差不多老昏了,護士們則喜歡無端抱怨。波塔尼路一帶的煉鐵高爐啦,煉油廠啦,看上去真嚇人,有時候,當你透過紗窗看著它們時,跟前就會出現一隻燃燒著的十字架。好了,你不再需要去看這可怕的情景了,再不會通過莫里頓大道的紗窗去看這可怕的情景了。
痛苦,無論是特殊的還是一般的,使多蘿茜睜大了雙眼,痛苦之情幾乎要從眼眶裡滿溢而出。眼前的這位多蘿茜,比阿諾德記憶中的要漂亮得多。
他必須系好領帶,扣好衣服,如果那裡的紐扣還在的話。問題是他已把那該死的紐扣扯掉了。

「她靜靜地死去了——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曼胡德護士十分高興自己出口這樣順當。
他說:「我正在煎幾塊排骨。」
你走在一條無名的街道上 四周相當靜寂 這些光亮得給人以希望的鞋子都是你的 新巴黎世家牌的習慣 你一直在這教堂里搜尋一捆捆排列整齊的淺綠色細條實心面 聖水壇的黑水從不接觸梅毒水 用空氣簽上你的名字 我的膝蓋衰老了 冷冰冰的可還能以信仰的名義捐獻十五個第納爾 頑固的宗教多麼可怕穿襪子的律師 啊不 這是新教的說法 這種說法綿羊山羊不分 這些黃皮膚的手提供的不是乾淨的聖餅 而是裝在聖餐杯里的 我父給了我的什麼東西 它滿了出來 可污水不溢出來 在那無法形容的容器中摩擦著擴散著啊。
現在的問題是,她該如何在這精神(也包括經濟)解放的境地中行事。她想,首先得搜遍所有的櫥櫃和抽屜,徹徹底底地搜尋。她要好好地清點一回。只把那些質地最佳的必需的服裝保留下來,最好是黑色的,儘管她穿綠的最好看:杏黃和碧綠,我喜歡後者,而不喜歡前者還有鞋子:她也許會沉溺於——不是酒宴,而是屈從於自己的弱點,以優雅的方法掩蓋丑中之最。她看見她平常經常穿的鞋子(這鞋子比那些時髦貨要經久耐用得多),有條不紊地排放在她的衣櫃底下的黃銅橫條上,其中有她最珍愛的那雙熟牛皮鞋。長期以來,她儘力擦拭,使它們亮得像盛放著聖餐的金屬盤。
也許德桑蒂護士的心早就不在這兒了。她微微笑著,可這是超然物外的笑,當她閉上眼睛時,這微笑仍同她的思想在一起,留在她的唇際。
吉德利大夫(「格雷厄姆」)有位年輕(有錢)的妻子,兩個孩子已經上了正正規規的學堂,自己的開業地點又十分理想,小日子過得蒸蒸日上。他不僅是歌劇院和交響音樂會的常客,還是全澳賽馬總會的會員。弗洛拉·曼胡德卻十分憎惡他。
「他說她死在便桶上。」
「當然,我們有我們的職業義務。」巴傑莉對此十分堅定。「病人難對付嗎,護士?」
兩人大笑起來,笑聲同繁忙的街道上傳過來的亂鬨哄的聲音在一起,散落在他倆身邊,彷彿依稀可辨。
這衣服能倖存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迹。時間和近來的狂舞使它處於即將完全支離破碎的狀態;但這並不能解釋她為什麼要故意瘋狂地把衣服從抵肩處往下撕開的原因。這件繼承來的衣服的毀壞使李普曼太太的胸脯完全|裸|露在外。
他們走進屋子,來到難以置信地躺在亨特太太床上的屍體旁邊。潮濕的小拭子妨礙你看到下面的東西,是人的眼瞼呢抑或是彩色面具上的割縫。由於護士在它下巴上捆了條綁帶,取走了假牙,使得其面頰上的綠色陰影更顯突出。嘴唇邊緣的線條已經消失,黯然的猩紅色翻了出來,使得嘴巴看上去像條縫口,也因此增強了面具的效果。
「你肯定想得起來,是嗎,護士?」巴傑莉的嘴角沒能盛住一滴灰色的、氣味陳舊的醬汁。「溫·赫克特波——一個高大的姑娘,臉紅彤彤的。嗯,她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如果說和過去有什麼區別,那就是臉更紅了。我們不是曾在一起當過產科護士嗎?」
她閉上眼睛,隨著死去的親人,以及那兩個融為一體的情侶一起飄去。這時,如果她有心看一下的話,她就會看見一片紅玫瑰,又逐漸變成紫紅。接著,還在眨巴的眼瞼變得枯涸,眼神飄移不定。如果她笑一笑,或者沉下去的話,那她就能啜飲自己奉獻給周圍那些更令人窒息的人的玫瑰。
「下個星期四,」他告訴她說,「拍賣商將在莫里頓大道辦理拍賣事宜。房子本身也要拍賣。」
多蘿茜看上去很痛苦。從巴茲爾歪著腦袋的模樣,她看出他正在考慮著什麼。「是啊,」他有些氣急地說,「還是遺囑。」
他撫摸起手上的珠寶,回憶著往事,不但感到同樣的內疚,而且更深地陷入不誠實之中而不能自拔。
威勃德先生點點頭:「那就只剩下屋子啦。」
多蘿茜也不願看巴茲爾。此時,小牧場冷冷地散發著霧氣。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背,瞥了一眼她那隻旅行鍾。「我們得把東西收拾起來了,」她對著房間里的人說,「不早點趕到那裡對不住威勃德先生。我能想象出他的悲痛:我的父母是他的摯友,只是碰巧又是他的委託人。」
(「我的妻子」一定是個被糟蹋了的花一般的人。)
可李普曼太太和德桑蒂都無心去碰那蛋糕。
他戴了一頂粗花呢帽子,歪戴著蓋住了一隻眼睛。她覺得他有些氣喘。她發現自打上次分手以來他臉上新添了一股蠻氣,或者是他在扮演一個粗野的角色,或者是因為他內心的粗鄙浮上了臉面。
晚上餘下的時間,她不停地翻滾,這邊翻到那邊,膝蓋簡直碰到她的下巴。一會兒又平躺著,兩條腿不自然地在黑暗中僵直地伸著。對此,她早有準備,開始數自己從這邊轉到那邊的次數,不過開始數得太晚了。有一段時間肯定沒有睡著(永不睡著是她畢生所求的),壓折了一隻耳朵上的軟骨(像亨特太太一樣),她感到這軟骨再也挺不起來了。(需要我替你按摩一下嗎 親愛的?不 謝謝 護士 過會兒就會好的。)
「昨晚的事兒似乎不難理解。」
「如果你想要我來,我還會來的。」
她們一起笑了起來。德桑蒂護士一眼瞥見了李普曼腋窩下抖動著的針織帽、皺巴巴的蝴蝶結以及那桿裝有圓頭的手杖。
「她在遺囑上提到你了嗎?」他一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彷彿自上次事故以來還一直沒有複原似的。曼胡德最討厭他這個表情,因為每當這以後,他們倆就會互相對罵起來。
他簡直不堪忍受,閉上了眼睛。他寧可通過記憶去重溫自己被別人灌醉酒的情景。那時,人輕飄飄的,肉體彷彿化為烏有,奶頭有一種想象不到的橡皮味,濕漉漉的。也許,在別人眼裡這就是「詩意」,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根本無法從中看出其詩意來。
「每人五百元?夠了!」這時的巴茲爾爵士即使不戴那頂粗呢帽也顯得十分洋洋自得。
「你的朋友呢?」
儘管她僱主前額上的皺紋表示出一種嚴肅的神情,海加思知道他不過是在開玩笑。為此,她大笑了起來。她那圓圓的無邊眼鏡和齒齦也為此顯出一種不適當的感激之情。
鈴聲戛然而止,搞不清到底是對方擱下不打了呢,還是有人接了電話。
可威勃德卻喃喃道:「不錯。」還笑了笑,同時低頭看了桌上的文件。
由於這天火葬場很忙,葬禮也就匆匆地結束了,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其間沒有什麼人爆發出悲慟之聲,只有在零零落落的地方,有那麼一點悲傷的意思。伊麗莎白·亨特本人的作風並不鼓勵過度的感情流露。
於是,她捏了捏椅子上的皮扶手,面頰側著貼在貂皮領上,對他說:「當然,我很同情你。像你這樣明白事理的人肯定會感到十分痛苦。昨天,你和我弟弟在一起,吃了苦,我很感激。至於巴茲爾,那實在算不了什麼——對演員來說,葬禮是練習技藝的好機會。」
巴茲爾終於迫使多蘿茜把目光轉向他了:他發出一種很不成體統的難聽聲音:「溜得也真夠快的,難道不是?骯髒——無論如何,狡猾,典型的狡猾!」他那臉剛來時的得意勁——很可能是酒精所致——這時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臉皺紋,他彷彿站在懸崖的邊緣,身子傾斜得太厲害了,或者說,他是站在空中?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倏地翻身下床。先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冷峻的光線越來越亮,她無法遮掩面頰上令人傷心的壓痕。在拖鞋聲音到達她的房門以前,她還來得及用衣服嚴嚴地遮蓋住她全身的雞皮疙瘩和抖動的肌肉。
不一會兒,她走進屋子。在大廳里,她低下頭,為在伊麗莎白·亨特的穿衣鏡中看見的東西而驚奇,但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姑娘還在扎著那張卡片。
喲 什麼氣味 是密封的頂架上爛蘋果的氣味 如果你把它們從架上碰下來 新鮮的蘋果就會滿地亂滾亂撞 而爛蘋果則會在機艙上堆成一座座赤褐污穢的墳墓 這些蘋果是媽媽的 親愛的 是我故意把它們放在這兒的 究竟為了什麼你不需詢問 因為每個人都有一半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我的蘋果 親愛的 你演你的戲 是嗎 我可不想來打擾 真見鬼 她會把她的聲音從皺巴巴的裹屍布下面拖出來 那戲名是什麼 但我覺得她的小兒子並不想告訴別人 尤其不想告訴自己的母親 因為這是個和所有人包括我的(我的還是「我們的」?)生殖器有關的問題 巴茲爾·亨特 米蒂·傑克 阿倫森和佩武·奧迪安斯 年復一年地演李爾 老太婆只是笑 她在她紫色的假髮下收藏著什麼 你號召去探查 探查那假髮 那用彩色黏土製成的不合規格的王冠 這王冠在去多佛的路上將遭受更大磨難 丑兒女們能將它捶打得像樣些 希斯特爾和莫恩 我們已派伊尼德和西拉去賦予它更大的意義 但願你能很清楚 米蒂 我是個需要靜心養神不容干擾的演員 除非在演出前 把它高高地系在樹上 只有一個觀眾對它頂禮膜拜 乞求那落下來時就會腐爛的部分能給劇院帶來福音 我可不是大傻瓜 最後號召一下 巴茲爾 吹兩遍哨子再吹第三遍 然後才開始行動 你也許永遠無法嘗到另一半時間的滋味 巴茲爾爵士 那是伊尼德的事 伊尼德渾身是 有一隻瘦削的手肘 到哪兒都可以認出來 巴茲爾爵士進入大門的唯一計劃 就是把所有說過在伺候法國的貴族以及勃艮第和葛羅斯特的同時 表達出我們自己的較為陰暗的用心 朝臣們嘲笑那些不戴護身 頭上留著劉海的男人 東搖西晃的曼谷使演員表中的每個人都心灰意懶 如果他們不照顧葛羅斯特的嬰兒 那麼一場真正賺錢的演出就會很快把你搞垮 今天他們就喜歡亮出睾丸發出孩子般響亮的笑聲 引得所有的觀眾發笑 等待那隻垂吊胸前的乳|房擊中了她自己的眼睛 這沒什麼可笑的 多蘿茜·康華爾 難道我不是合法的姐姐 傑克揮得皮鞭作響 是的是的 每個人都在其中 每個人都是每個人 這很荒謬 是嗎 生活就是比聖誕節的童話劇還要聖誕節的童話劇 多蘿茜堅持說 這是真正的童話劇里的姐弟 啊 胡說 我的鬍子上滿是小鳥 觀眾喜歡這個 年輕的侏儒和那些可液化的占卜人排在一起 組成這麼個凹坑 這肯定不是臨時編加的 進來一個嘴上沒毛的國王 戴著真正的花冠 童話劇的道具 披著紫色的假髮 身上有可怕的傷口 讓真正的國王下馬 朝臣們用身子組成了樓梯 天哪 這是埃斯米·貝倫格 要不就是朱迪思·薩默薩奇 是出來埋葬一位領導人 小希爾利·阿爾巴內西抱怨說 蓋在她手上的泥太多了 出場的侄女們也太多了 不過 你難道看不出 這完全是只單帆航船 披紫色假髮的國王叉開了她的雙腿 向外擠 巴茲爾 用勁 除非是在話劇中 否則掙脫子宮的羈絆就是你自然而然的目標 嗯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不是嗎 他們把你從紫色的陰|毛下拉了出來 侍從們扭動著身子 有的快活地享用鮮美的水果 如果你有時間 如果不是有人的腳後跟擋住了你的眼睛 如果你沒在別人的身上窒息 那麼 至少你會降生下來 穿黑緊身褲的米蒂·傑克說 他天生是我們國王中的國王(謊話)巴茲爾走上前來說 嗯 鄉親們 我來了 我的真正角色就是充當你們的弄臣(這時鈴聲輕輕地響了幾下) 觀眾挺喜歡這個 那個老國王打了個哈欠 她不感興趣 她只想從下面鑽出來爬進棺材里去當弄臣一人大演特演時 侄女們真想大笑卻又忍住不笑 那個長鬍子的國王(一個秘密的兄弟) 問 那個狗雜種在哪兒 每個人 包括多蘿茜都是自由人 可以在緊要關頭捏斷她所喜歡的家系 弄臣獨摘勝利果實 我將和我的姐姐中午時一起去睡覺 多蘿茜會因此而殺了你 更不要說伊尼德 希斯特爾 希爾利 莫恩 及所有其他人了 唯有那個考狄利婭會寬恕你 她這個人至關重要 也許能幫幫你 可她又不在 她老是缺席 無論誰扮演她的角色都只得取消 米蒂
巴傑莉在吃雞肉時騰出口來說:「一切照舊,是嗎?唯有她,」她咽了一口雞肉,「和弗洛拉·曼胡德例外。」
下午五點以後,風暴過去了。李普曼太太給她們煮了咖啡。中午看著巴傑莉護士吃完一頓飯以後,兩個女人都無法引起食慾來。
一直等到人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律師才走進教堂。他經過稀稀拉拉坐著人的幾排長凳,走到他與死者的關係所決定應該坐的那排,坐了下來。在他背後不遠的地方,坐著亨特太太的清潔工和一對男女青年,可能是清潔工的女兒和女婿。(他發現,庫什家的人屬於最虔誠的送葬者之列。)還有巴傑莉護士。她不|穿護士服也總是顯得像個護士的樣子。這時,她沖他微微一笑,像是對著一個病人。
還沒走到小街,你就開始往回跑了起來,腳踝沒在沙土裡,沒命地逃脫這個死胡同。整條街都是沙子,真礙事!當你咯吱咯吱地走著時,就像被砂紙擦著一般難受。
「我了解你,弗洛拉。」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我知道你是怎麼一個人,你是這樣的。」

拉爾雙眼瞪得圓圓的,沉重地喘著氣,她一定以為那是一種叛逆行為。
「我可記不起我們有誰依靠誰的時候——在任何程度上——在任何問題上!」
幕拉啟了 或者說 如果有幕布的話這時該拉啟了
「還有靜脈曲張症呢!」公爵夫人沉下臉說,「我們三個人都不應當對癲癇和靜脈曲張感情用事。我一眼就看出那個清潔工是個工作效率最低的人,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給她多於一百元的賞錢。」
這種場面讓多蘿茜意識到,喪失親人有時也會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她捏了她朋友一把,表示她本人對此決不欣賞。
在場的人似乎都奇怪地無動於衷。巴傑莉護士歪著頭,耷拉著一隻肩膀,開始用麵包蘸剩下的醬汁。她們兩人都明白她知道她倆不了解的東西;可我們大家不是朋友嗎?
阿諾德·威勃德板著臉,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相信,德桑蒂護士、巴傑莉護士和曼胡德護士會認為五百元是可以接受的一種表示。」他重新開口時說。
「還剩有些珠寶嗎?」拉薩貝娜夫人沉思著突然問道,「護士們個個都撈了一把。」
他彎下身,吻了下她那瘦骨嶙峋的前額,避免碰到她薄薄抹了一層粉的面頰:這時候吻她面頰未免太過於親熱了。
所以,她也輕快地說:「我勸你從地板上爬起來。洛蒂,這樣下去,你的關節會僵硬,你會後悔的。」她為自己維護了體面而得意,又說了一句:「等會兒我給你點擦臉的葯。」話說到這兒就戛然而止了。
你想跟我們說什麼呢,親愛的安妮?」
巴茲爾爵士被氣氛的急轉直下弄得心灰意冷。他走進穿衣室,把自己的東西丟進他的箱子里。「多蘿茜,你不認為上路前應當吃一塊排骨嗎?」
「你說什麼?」他只得再問一遍。
「庫什太太的確住在雷德芬,」律師證實說,「她還有個患癲癇症的丈夫。」